园梦,梦到我梦到一个人在家家泥地栽秧

       寨子不大,却有几蔸大古树,枫香树,高高的,有几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秋天了,地下一大片枫香叶,金红金红的,金黄金黄的。娘踩着落叶,落叶沙沙有声。一只狗从一户人家冲出来,对着娘和我吠。娘顺手从路边的园圃篱笆上抽了根竹条,对着狗挥。被吓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个寨子就被狗吵乱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来,认出了娘,亲热地喊娘,心最热的,就手脚很快地走出来,在半路上迎接娘。狗们见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亲热地摇起尾巴来,有的狗就远远退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望着我们。乡亲们都跟着娘走到了石板路上,边走边跟娘讲话。

       走到水井边时,娘把我放下来,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过来的人都围着我转,每个人还喜滋滋地捏我的脸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

       唉,走的时候抱到手上的,长这么大了,泡儿一样,家云哥米(“米”在我们那就是没的意思)有福气。寨上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泡儿”是山上的一种野果,有两三颗苞谷籽大,红红的,甜甜的,熟透的时候,红得发亮,看得见里面一包红甜水,有点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别熟的,会发黑,是我至今认为最好吃的水果。我们湘西讲长得像泡儿一样,意思是长得好看,长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儿。

       乡亲们讲的家云就是我爹。我娘带我来这个寨子,是找我爹要伙食费的。我尚未生下来,我娘和我爹就脱离了,用城里人话说,就是离婚了。我娘和我爹脱离后,我爹一分伙食费也没给。我娘的日子实在糊不下去了,就找我爹来了。

      娘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喂我,走了一天了,我们都渴了。那是我记忆中吃到故乡的第一口水,那时候,我是分不出故乡的水有多甜的,长大后,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时,我才知道故乡的水是多么的甜。

       那个叫家云的爹,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他家离水井很近,只隔着一丘田。田里的稻子正是金黄。

       爹站在门前的阶沿上,目光穿过那层金黄的稻浪,远远地望着我们。稻浪起伏翻滚,爹的心也在起伏翻滚。娘说,你爹是又喜又怕。

       爹傻笑着,在身上搓了搓手,想抱,却没抱。爹急促不安地看看娘,又看了看后面。那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面掩映着一户人家,是爹的叔叔婶娘家。人们都晓得,爹是想看他的婶娘和叔叔在不在,爹怕他们不欢喜。尽管竹林的绿色很密很厚,爹还是怕他婶娘叔叔的眼光比竹林还尖还厚。

       爹又不安地看了看竹林后面,憋了气,大了胆子,走到背篓边,把我抱了起来,边走边把我亲了又亲。

       进了屋,爹就烧火给我和娘煮饭。文贵二叔到他家拿了两个鸡蛋,那时都穷,两个鸡蛋比现在的什么盛大宴会都珍贵。寨上人也挑水的帮着挑水,烧火的帮着烧火,洗菜的帮着洗菜,边看着我边跟我娘讲话。他们很久没见我娘了,心里很是亲热。见我娘把我养了这么大,我还如此可爱,他们心生感激。我们那个寨子,一个寨子都是家务堂(家族)和亲戚。

       寨上人叹气:“唉!家云哥一辈子就是米有主见,信他叔叔婶娘摆。”“不晓得家云哥哪门(为什么)那么怕他叔叔婶娘?”“不晓得他叔叔婶娘又要跟他摆什么主意?”

       爹自己有房子,但因为叔叔婶娘没有儿女,他就跟他们住。爹的房子和叔叔婶娘的房子坎上坎下挨着,只隔了几十米。

       爹说,判跟你的,我也要。你要是把儿子留下,我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给)你,你不把儿子留下,我就一分都不过(给)。

       娘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吃什么都养得活?你给他吃什么?喂鸡食还是吃猪草?你上头有两个老的,下头有两个小的,你拿什么养?你莫把我儿饿死了。

       其时,我那个哥哥和姐姐都在旁边站着,好奇地看着我。十六年后,我见着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那个姐姐却早就去世了。

       爹和娘争执不下时,爹的婶娘站在屋后面骂起来了,养不养得活是我彭家人的事,不关你吴家人(我娘姓吴)的事!你肯把小杂种留下来,我们就把这两年的伙食费过你,你以后永远不要到这里踩脚迹!你不留小杂种也可以,赶快死出去,莫到这里耽误我们工夫!

       娘的泪就一把一把地流出来,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他养不活的,我跟他坐了几年,我还不晓得他是什么人?他疼他儿,人家不疼他儿。

       寨上人晓得我娘指的是我爹的婶娘和叔叔。劝说,是他个人的肉,人家疼不疼无所谓,他疼就成。

       娘说,他疼得了鼻子疼不了嘴巴,还是我个人带。我留跟他们了,我脚迹都不能踩,看都不得看了,我留跟他们搞什么?

       寨上人还是劝,不让看也是你儿子,长大了还得认你这个娘。你一个人拖着几个孩子也不容易,你就留跟家云哥算了,也省了心。

       娘说,我晓得,你家云哥要的不是他儿子,是舍不得他十八年的伙食费。他舍得,他叔叔、婶娘也舍不得。你家云哥不过伙食费算了,我不为难他,我不要了。我做叫花子讨米都要把儿养大。

       见娘背起我就走,寨上人喊,家云哥,天都黑了,你还不留他们两娘儿?两娘儿天长路远饭都米(没)吃!

       事后,寨上人对娘说,娘背着我跑对了,要是落在我爹手上,我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了。因为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在七岁时病死在家里了。那时我爹常年出去给生产队做木匠活挣工分,哥哥姐姐都没有人管,姐姐病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寨上人说,如果我真的被留下来,也许跟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是一样的命运了。

       关于这段历史,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口水井,那几棵古枫香树,那一地枫叶,特别是爹娘把我抢来抢去我哇哇大哭时的情形。我不知道,医学上讲小孩在几岁时开始有记忆,但这几个细节,却的的确确是我自己记忆库里的,不是寨上人讲给我的。我永远都记得这几个细节。

       娘带着我离开故乡后,就开始了流浪似的生活。我的人生就有了几个不能不说的标点。我后来与娘的“战争”,也与这些标点密切相关。

       古丈县是湖南最小的县,现在人口才十三万。歌唱家何继光和宋祖英就是这个县的,何继光是唱着《挑担茶叶上北京》唱出了名,宋祖英是唱着《小背篓》唱出了名。这个县还出了一个名人,那就是大土匪张平。现在的湘西人都还记得那几句民谣:天见张平,日月不明;地见张平,草木不生;人见张平,九死一生。

       那个县,还“小”出了名。我在我的文章里几次写到过古丈县城的“小”。巴掌大块城,指头长个街,一家炒菜全城都香,一人打屁全城都臭。司机进城真的得早点踩刹车,要不一下子就冲出城了。县城没有广场时,学校在大街上搞百米赛跑,结果冲刺时,全都冲到人家菜园子里了。县城的那个高音喇叭,至今还是古丈人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每天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准时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广播一响,全城闻听。全城几代人,都按这广播作息,跟部队的军号一样管用。可以肯定地说,这个高音喇叭,是全中国现存的唯一的高音喇叭了,完全可以申请国家文化遗产。

       上世纪六十年代时,乡镇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产大队,组叫生产队。彻土库是一个生产队。彻土库是个土家族地名,意思为没有水的地方。实际上,这个地方并不缺水,反倒水草肥美。彻土库四周是小山丘,中间是好大的一坝子田,而且是肥肥的烂泥田,连起来上百亩!一条溶沟从坝子田里穿过,溶沟里的水,足够灌溉两边的田。有人给我娘介绍对象时,娘就是看上了这一坝子丘丘相连的田才答应这门亲事的。那时,稻谷正在金黄一片,秋风吹过时,金黄的稻浪此起彼伏。娘的心就是被这稻浪迷醉的。娘一看到那一大坝风起云涌的稻谷,就看到了生活的光泽,闻到了生活的芳香。那一大片迎风摇曳的稻穗,仿佛不是生长在田里,而是生长在娘的心上。娘说,这地方容易讨吃,撒一把沙子就可以变成粮食,可以养活我和我二姐。只要好讨吃,养得活我们。娘没有作任何考虑就答应了这门婚事。我和我的二姐,就像一粒稻谷,随娘一起,被风吹落到了彻土库。

      我对娘的这门婚事,没有任何印象,因为这场婚姻极为短暂。我对那个家庭到现在也回忆不出任何细枝末节。娘跟那个人生下我的妹妹后,果断地离了。娘跟我爹离是迫于无奈,是爹的叔叔、婶娘极端干涉娘和爹的感情。娘跟妹妹的爹离,完全是娘忍受不了妹妹她爹的好吃懒做。按理,这个人生标点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因为我二姐的命运完全停靠到了这里,这个标点就显得重要,有了特别的意义。

       二姐留在这个寨子,嫁给姐夫时,可能才十七岁。十七岁,还只是山上的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娘说,她把二姐嫁给二姐夫纯属偶然。那天,二姐夫的爹在砍一棵大椿树时,躲闪不及,倒下的椿树压死了二姐夫的爹,二姐夫一见就晕倒在地。娘由此认定二姐夫是个心好的人,二姐跟着他不会吃亏。二姐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人,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二姐夫不花一分钱就把二姐娶到了家。娘把二姐嫁给二姐夫,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把二姐留在身边,也有个照应,一是二姐可以带带我和妹妹,二是娘也可以照看着二姐,免被欺负。二姐太老实本分,有娘看着,人家就不敢怎么欺负她。实际上,娘的这个轻率的决定,日后给二姐带来了好多不幸,吃尽婚姻苦头的二姐,为娘的这个轻率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我随后的记叙里,我的文字不管多么有力,也掂量不出这个代价有多重。

       娘跟妹妹的父亲怎么离的,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对童年的我,全是一个空白。大人的婚姻,我是一点也不明白的。但无论岁月多么漫长,风尘多么厚重,我都记得娘在队里被人毒打的事。

       在我们湘西,每一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很大的仓库,木板房的。队里打的粮食,都堆在仓库里。仓库前面都是一个很大的坪场,全是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的。那不但是大人们最好的去处,也是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坪场大,地方宽,大人们经常聚在那里摆龙门阵、唱山歌。孩子们更是不管白天黑夜,一无事就跑到那里去玩,玩游戏,捉迷藏,赛跑,想怎么疯就怎么疯。秋天时,大人们把稻谷、苞谷、小米和黄豆,从田里地里背回来,在仓库坪场前山一样地堆着,草一样地摊着,甚是壮观。

那时,还是实行的农业社,出的是集体工。出工叫上工,收工叫放工。早上,队长站在自家门前放声一喊,上工了——人们就三三两两地从自家屋里出来,往山坡或田里走。或牵着牛扛着犁,或背着背篓提着锄头。男的犁田,女的锄草种地;男的挑秧,女的栽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学生集体上课和放学一样,辛苦而有序。有出集体工非常积极的,队长一喊,就第一个出门到集体干活的地方了;有不积极的,人家干了几杆烟的活,才磨磨蹭蹭地到达,干活时揣奸把猾,不断地假装要喝水、解手,放工时,却第一个扛起农具,溜回家里。这就是我娘经常嘲笑的“上工如拉纤,放工如射箭”。

       那天的集体工是打谷子。打下的谷子,有的摊开了,晒在坪场,有的堆在那里,像一座座金黄的小土包。我和一群小伙伴在仓库前的晒谷坪玩。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相互发了气,打起架来。我那时劲大,几个小伙伴也打不赢我一个人。大人就跑来帮忙,把我提起来,扔进了坪场下的稻田。那坎有十多米高,我像一截木桩一样,从高空被抛下,栽进田里。幸好是水田,软软的泥巴埋进了我的双腿,也保住了我的性命。我不晓得是吓晕了还是吓傻了,埋在田里,不晓得哭喊。娘却疯了,丢下正在翻晒谷子的木耙,跑到坎边,边哭边纵身跳进田里,把我从田里扒出来,背上岸。然后就疯了似的,扑向那个把我扔进田里的女人。人疯了的时候是最有劲的,一身泥水的娘,一下子就扑倒了那个胖女人,瘦弱的手,铁夹般把那女人箍得放不出气来。

       两个女人边骂边厮打在一起时,是乡下最好看和激烈的功夫片。人们纷纷停了手上的工夫,看两个女人在谷子上面滚,在谷子上面骂。晒在垫子上的谷子,被两个女人滚得满地都是。几堆堆在一边还来不及摊晒的谷子,也被两个女人滚塌,散落一地。嘴里骂人的子弹,也像谷子一样密得句句难听。那个女人的男人和儿女,都闻讯跑来,前来助战,把娘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众人看不下去,拖住了他们一家人,娘也许那天就被他们打死了。二姐那时也小,吓得站在旁边放声大哭。当二姐鼓足勇气也去给娘帮忙时,被那女人的丈夫像老鹰拎小鸡一样,一拎就扔得老远。

       满身是泥的娘,晕死在晒谷坪上,很久才被人喊醒。稻谷像蚂蚁一样,粘满娘的身上和嘴角。娘,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新鲜野草,在烈日下曝晒萎缩,卷成一团,奄奄一息。血和伤,在烈日下,烤成了带着黑斑的红薯干。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欢乐和甜蜜,都动不动就梦回那里,动不动梦里醒来,热泪满腮。

       这也是一个土家族语的地名。我不知道这地名的汉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寨。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六岁,可以满山乱跑了。是继父带着一群人来接的。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五十年代末无休止的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造成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国都是一个空袋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没有饱饭。娘为了养活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给了我父亲。娘说,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个裁缝。本可以跟他过上一个好日子,可没过成。三年苦日子,裁缝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天天挨饿。饿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饿死人的消息传进闭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断有人饿死。山上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没有活路了,娘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说,我史伯父的饭量大得惊人,每天得到的汤汤水水都不够他自己一个吃。她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另寻活路。这样,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个木匠,也是手艺人。虽然当时我爹的手艺也同样派不上用场,但我爹居住的那个寨子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话说,比我姐姐哥哥那个寨子好讨吃。而且那个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种点菜、养只鸡,也没有人去检举揭发。虽然也吃不饱,但瓜菜代,也不至于饿死。所以,当有人给娘说到我爹和我爹那个寨子的情况时,娘就跟史伯父商量着离了。为了孩子能够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的哭!娘跟史伯父说,不哭,孩子养大了,就送转到你身边来。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来,娘没食言,苦日子一过,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边。

       娘的第三次婚姻当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亲了。这样,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五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两个。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复杂性。

娘本来是想在彻土库照顾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顾不了二姐,还给二姐添了不少麻烦。嫁出去的二姐本来就家境贫寒,帮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给娘和我们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哪里允许二姐帮衬我们,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带着我和妹妹远嫁上布尺,开始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实在是远,远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头。那山,实在是高,高得一抬头望不到顶,头晕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悬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时鼻子贴着路面,下坡时,脚像伸进深渊。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惧地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来,背我。母亲则背着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继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们母子三人的。

       第一级台地是田姓两兄弟。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树,枫树旁是好大一排生产队的牛栏。牛栏旁是一个碾坊。碾坊过去,是好大一坝田。

       第二级台地是最密集的,有二十多户人家,都姓田。左边是学校和操场,右边是仓库和晒谷场。操场是泥的,很大。晒谷场是石板铺的,有上中下三个晒谷坪。

       第三级台地是一孔姓人家、三田姓人家和一金姓人家。孔姓和田姓的房子连为一体,很大,吊脚楼,很气派。

       第四级台地是金家四兄弟,也是连为一体的,很大,但不是吊脚楼,没有下面的人家气派。左右两边都是园圃,一年四季长满了绿色蔬菜。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山,陡直陡直的,金家几兄弟的房子就像是靠在山上一样。

       还有一家姓黄,因是地主,没人愿意挨着他们,孤零零地立在一边。家里只母子俩,造孽得很,母亲身体不好,儿子是个哑巴。“造孽”在我们那就是可怜的意思。黄家成分不好,经常挨斗。我记得有几次都是晚上把那可怜的地主婆抓来批斗。虽然老被批斗,但风景黄家最好。前面是一条再干旱都四季常流的小溪水,后面是一层层蜿蜒有致的梯土,左边是隔着一定距离的金姓人家,右边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

       继父是金家几兄弟最小的。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跟地主家儿子一样,是个哑巴。家境极为不好,只有一间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给金家之前不晓得看没看过这个地方和这个家,自然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和家境这么窘困的人家,娘居然就嫁过来了。也许,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者不叫爱情,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继父面前,要我们叫他爹。我爹死得早,从我记事时起,我就不晓得爹是什么,不晓得怎么开口,憋了老半天,还是叫了。继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听话,也很容易熟悉。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在乡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随母改嫁而来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语文最好,算术最好,音乐最好,美术最好,体育和劳动也是最好。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颗卫星。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上布尺这个地方随母改嫁来了两个 “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读书的事迹还上了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邻居笑着对我娘说:“我们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这个学堂是给你两个孩子办的。” “我们那些孩子一天到晚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继父也很高兴。时间长了,高兴也就没了,因为他的孩子成绩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边挑拨,你苦死苦活盘什么书?你个(自己)的孩子读不得书,盘去盘来都给她的孩子盘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还认你这个后老子?你到时候两只手竴(cun)到灰窝里,什么都米有(没有)。

       继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给我们盘书,要我们都停学。娘当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两兄妹身上,两兄妹成绩这样好,她怎么会就这样把我们毁了?于是,娘和继父就不断地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开始娘跟继父的战争多半是围着孩子展开的。在娘的眼里,我和妹妹是没有爹的孩子,没有人疼,没有人爱,也没有人管,我们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继父的孩子虽然也没有娘,但毕竟一个寨子都是他们的亲戚,有人疼,有人管,有人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亲戚都会围拢来帮他们。娘对我和妹妹就有了一种本能的保护,不仅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甚至是眼睛里揉不得风。

       一次,一屋人正在吃饭,我跟继父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争吵了起来,还动了手。那是我们第一次动手。他说那家是他的,我是外来人,要我滚出去。我说,你这么小哪门(怎么)是你的?是爹的。他说,不是你爹是我爹,你跟你娘都滚出去。我听了,站起来就走。他以为我站起来是要打他,立马扑上来,给了我一拳。我从小体育成绩就好,篮球、乒乓球、跳高、跳远是我的长项,曾经被县体校选上,只是一些原因,没去成。见他来招,我就接招,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在地。继父呵斥住了我们,然后用铁钳一个打了几下,算是教训。继父的儿子被打哭了,我没哭,因为我不感觉怎么痛。继父就又连打了我几下,我还是没哭,反倒看着继父儿子装哭的表情笑了起来。这可惹恼了继父,又举起铁钳狠抽了我几下,小腿肚和肩膀上是又红又黑的印痕。

       娘也晓得继父的儿子是装哭,就给我使眼色,让我也赶快哭。哭了,继父就不会打了。我从小性格倔强,再痛再疼,我都不会喊哭。我来到这个寨子,备受欺负,继父却从来不管,我对继父充满了怨恨或仇恨,我哪里会哭?打死我也不哭。我就是不哭!任他打!这可把娘急坏了,当继父举起铁钳还要打时,娘放下饭碗,一把夺过铁钳吼,你要把学明打死是不是?不是你儿子你打起来不痛是不是?你要打死就把我打死起来!

       娘哪里夺得过继父,继父的手是另一把铁钳,死死地拿住娘的手。继父说,这两个狗日的居然打起架来了,现在不教以后就教不了了!

       这下戳了继父的疼处,他一直因为自己儿子不争气抬不起头来,身前身后,他听到了太多的关于我们兄妹的赞美,太多的关于他的儿子的贬损,娘这一说,他对准娘就是一拳头。娘的嘴角破了,血流如注。娘立时像发怒的老虎一口咬住继父的手,与继父厮打起来。两个孩子的战争,演变成了两个大人的战争。两个大人为此大打了一顿。

       当继父把娘按倒在地,猛打猛抽时,我居然不晓得上前帮娘的忙,而是站在旁边看热闹。这时,我才晓得,我怨恨和仇恨的不仅是继父,还有娘。我是在心里仇恨娘把我和妹妹带到了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寨子,让我们在这里被人看不起,受人侮辱。

       是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来到这个寨子不久,每当有女人跟娘吵架时,我都听到那些女人刻毒地骂娘嫁千家嫁万家,都骂娘不要脸,我就感到羞辱。当我的小伙伴们受大人教唆说我是外来的杂种时,我就感到羞辱。我的尊严、我的自尊心,都在幼小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在寨子上,在学堂里,我老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我和娘的不是。像做了强盗一样,我心虚得很。我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有时候恨不得找一地孔钻进去。前面说过,在农村,下堂(改嫁)的女人是低贱的,下堂女人带的孩子,当然也是低贱的。我想,要不是娘下堂,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因此,我对娘的不解,对娘的怨恨,对娘的抵抗,从小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怨恨,开始是一颗埋在火堆里的炭火,被厚厚的火灰闷在里面,看不见,后来是一粒灶火里飘出的火星,飘出就灭,再后来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时明时灭,最后就是一缕熊熊的火焰,在我心里呼呼燃烧。

       娘使眼色要我哭,我不认为是娘对我的疼爱,而是娘对继父耍心眼。我不疼,我为什么要哭?娘叫我哭就是叫我耍心眼,我讨厌耍心眼的人!娘和老师平时都要我们诚实,这时候怎么叫我耍心眼呢?不耍!其实,我当时很疼很痛,只是我不愿意哭。我的肩和腿上的伤后来淤积成青紫色,肿了好几天才消失。也许是我心灵受的伤害太深太重了,肉体的伤害才不觉得。

       心灵的伤害,在我身上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全在娘的身上和心上,但我感觉不到娘的痛。娘身上和心上的伤,像一面镜子,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个圆圆的光圈,投射到我的身上和心上,让我感到晕眩、疼痛和窒息。

       我经常放学回家时看到娘跟继父或寨上人吵架,却从没问过娘为什么跟寨上吵架。我总觉得娘不应该跟人吵架或打架,那是不团结的表现,因为我的老师们天天教育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娘跟那么多人吵架就是搞不团结,肯定是娘的不对。我就没想过农村吵架打架其实不是娘一个人,人人之间几乎都吵过打过;我就是没想过娘不跟人吵,人家会跟娘吵,娘不惹事,人家会找娘惹事。我总责怪娘跟人吵架打架,却从没想过娘吵架打架是为了我们兄妹不被人欺负。老牛护犊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牺牲她的尊严来争取我们孩子的尊严,娘是用她身心的痛苦来赢取我们孩子的幸福。我却一点都不理解,只是固执地认为娘老跟人吵架很丢人。我把自己和娘完全划开了一个鸿沟,娘在鸿沟那边,我在鸿沟这边。我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徇私情的铁面包公,简单地站在看似公正的立场来判断是非,来质疑娘的不是。尽管我从没当面质疑过,但在心里无数次质疑过,抗议过,甚至讥讽过。

       对于我和妹妹,娘对我的疼爱明显多于妹妹,也许我是儿子。别说人家动我指头,就是提我一个不字,娘都会跟人闹得鸡犬不宁。那时候,妹妹经常挨娘的打,而我却有生以来只被娘打过一次。之所以挨打,用娘的话说,我是贱骨头,讨打。

       那天放学后,我们一群孩子还舍不得回家,在学校里玩。先玩的是比胆子大,后玩的是比力气大。比玩胆子大,是从高高的屋梁上往下跳。我们猴子一样爬上高高的房梁,看谁敢跳下来。结果其他人谁也不敢跳,就我一个人一连跳了好几次。显然我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继父的儿子不服气,又提出比力气大,摔抱鸭子。“摔抱鸭子”就是汉族人讲的摔跤。继父的儿子说,你狠,你一个人摔我们大家试试?我平时力气大,加上刚刚从高高的屋梁上跳下来的那种英雄气和骄傲劲,当然不在话下,满口应承。于是来一个我放倒一个,来一双我放倒一双。一个一个全被我放倒。继父的儿子见难不倒我,又说,你那么狠,你困(睡)到地上让我们压,有本事你翻起来,那才叫狠!

       我想,这不就是像下棋让几着子一样嘛,行,让!我困(睡)到地上,你们都来压,我照样把你们翻个底朝天。

       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我还是翻不过身来。站在一旁的妹妹急得要他们放开,可他们都沉浸在征服我的胜利中,哪里肯放。妹妹只好赶忙跑回屋里把娘喊来。

       看到我被十几个人饼子一样压在身下,娘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她顺手操起一根棍子,朝着十几个孩子一顿乱扫,把孩子们打得七零八落。然后操起棍子朝我一顿猛打,你骨头贱,打死你!你骨头贱,打死你!看你贱不贱?!

       我当时并未感到是娘心疼我,而感觉是娘无事生非。我说,我们好玩,你打我搞什么,打他们搞什么?

       娘不是心狠,是要我长记性。娘说,我们不欺人,但也不能任人欺;我们不骗人,但也不能任人骗。

       事后,孔家大婶娘屋的二女儿告诉大婶娘,继父的孩子要我们比跳房梁和摔抱鸭子,的确是一个事先预谋好的阴谋,就是想让我跳死和摔死。

       怪不得他们爬上了房梁都说不敢跳,只我一个人跳;怪不得平时都跟我很要好的同学,那天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想压死我。

       天长日久,继父的孩子与我越来越有仇,跟娘更是形同路人。不管娘对他怎么好,他都对娘横眉冷对。我们从小听到的关于后娘的故事都是不好的故事,听到的后娘都不是好娘。后娘在小孩子的心中,就是尖酸、狠毒、鸡屎和唾沫。所以,当有人对继父的孩子说,你喊她娘做什么?你娘到天上了,早死了。你喊她娘,你娘会一辈子眼睛不闭。继父的孩子就真的不喊我娘做娘了,有时候还直呼我娘的名字。

       跟湘西的每一个深秋一样,那个深秋依旧很美。高山界的深秋,虽然霜天风寒,但还是漫山遍野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山遍野的风景。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的。那些野地里的鲜花,都带着野地里的野性,不计天时,不分地利,不管日夜,尽情绽放。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从一山一山的绿色里钻出来,挺直腰身,花枝招展。有羞答答低眉含苞的,有火辣辣勾人心魄的,有矜持持不知所措的,有端庄庄落落大方的,当然,还有温柔柔含情脉脉的。当花枝招展的花们逝尽芳华孕育果实、落尽繁华托举果实时,一树花蒂就是一个果园,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粮仓。野花脱胎出来的野果,吸尽天然的甘露与芬芳,比任何人工种植的果实都甘甜、原生态。三月泡、龙船泡、野樱桃、野葡萄、野梨子、地枇杷、八月瓜、洋桃子、红泡、羊屎泡,好一个天然生态大果园。采野果,就成了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狂欢。

       那天,放学回家的我们,忽然发现路边的“羊屎泡”一夜间红了、熟了,就大呼小叫地扑进了满山绿色。“羊屎泡”学名叫羊奶子,不是野果中最好吃的。但这个时候,只有“羊屎泡”熟了。跟羊屎一样大小和形状的“羊屎泡”,在满山绿色里,透出一丛丛密麻的红来,熟透的模样像涨得通红的奶头,要流出酸甜酸甜的水来,诱惑得我们的口舌也酸甜酸甜的,不知不觉流出来。

       我肯定是跑得最快摘得最多的。我箭一样射进绿色,靠近“羊屎泡”时,那些已经涨得通红的羊奶子,被我的手指轻轻一碰,就落入囊中。伙伴们蜂拥上前,摘啊,抢啊,一边往口里塞,一边往书包里装,还一边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你喊这蔸是你的,他嚷那蔸是他的!抢得手忙脚乱,欢快无比。大家一人一蔸都占山为王,各摘各的,相安无事。继父的孩子却依然容不得我,邀了他几个亲戚的孩子,扑向我这蔸,抢我的地盘和“羊屎泡”。抢不赢时,他们就拽下“羊屎泡”树,往我的头上猛扎!“羊屎泡”树是一种长满棘刺的小杂木树,那刺一排排的,锯齿一样,大的有大人的小拇指大,小的如绣花针一样大,尖利无比。我站在地势较矮的坎下,他们站在地势较高的坎上,拽下的“羊屎泡”树枝,刚好直击我的脑袋。他们一下一下地往下猛拽,刺一排一排地扎进我的脑袋。虽然很痛,但我却满不在乎,我要多抢一点,好给我妹妹和娘。我的心已经沉浸在抢摘“羊屎泡”的喜悦里了,那是劳动的喜悦,是劳动成果的喜悦,是胜利者的喜悦。我不晓得鲜血早已把我的头、脸和脖子都染遍了,不晓得鲜血早已被深秋的冷风凝固成斑块了,我已经痛麻木了。直到一个放牛收工的大婶路过看见吓一大跳而大声制止时,他们才停止了对我的进攻。那位大婶赶忙扯了一把草药,用嘴嚼烂,敷在我的头上。我才幸免于难。

        一个血人裹着一阵深秋的寒风滚进家门时,娘的惊讶和震怒可想而知。娘一边大哭,一边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清洗一头的淤血。血,已经把头发凝固成一块钢板了,娘得给我泡软。一盆的血水,仿佛不是“羊屎泡”刺扎出来的,而是娘心里流出来的。当娘看到我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断刺时,娘像十月怀胎难产的少妇一样,哇哇大哭。那刺,一截截断在了我的头皮,却留在了娘的心里。娘一根一根给我小心地拔了大半天也拔不尽时,只好边剃我的头发边拔断刺!

       得知我被“打”成一个血人,一寨的人都跑来看。有的是开了眼睛的看,有的是抱了同情的看,有的是看热闹的看。我担心娘跟人拼命,被打吃亏,也不想娘打架打输了出丑,不想让伙伴们说你娘万人不和,就怎么都不肯讲是谁下此毒手,而是撒谎说自己不小心弄的。

       小孩的谎不是天衣,小孩的谎全是漏缝,娘很快就晓得是继父的孩子干的。娘冲到每一个参与“残害”我的孩子家里,站在门前叉腰大吼,有娘养无娘教的!你们喊人谋我儿的命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谋我的命!我把命送上来了,你们有本事就谋!

       自知理亏的人家,起先不敢接音。见娘越骂越起劲,就开了门来,对娘一顿猛踢猛打!人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就像对付一只小蚂蚁。

       娘身上的血和伤,当然不会换来继父的同情。那些都是他的亲戚,他不会为了娘去找他们算账,何况他的儿子是主谋。这个寨子,除了孔姓人家,全是亲戚!因为山高路远,男不好娶,女不好嫁,就一个寨子之间相互开亲,开来开去,一个寨子都是扯葛藤动一寨的亲戚了。

        内外交困的娘,终于觉得自己救不了孩子,觉得自己成不了孩子的靠山。娘,选择了逃避和死亡。娘想,她一死,我和妹妹就成了孤儿,我和妹妹就是党的孩子、政府的孩子,就没有人敢欺负了。谁敢欺负党和政府的孩子呢?除非他不想活了。

       为了我和妹妹能够读书,娘和继父离了。一根藤子上的两个苦瓜,被命运的剪刀一剪,两个本是同病相怜的苦瓜都掉在地上,碎了。而苦的种子落在了土里,更苦的瓜果,在土地上发芽。

       那时是靠工分吃饭,出集体工是要打分的,打的分就是工分。工分是村里根据能力大小打的,满分是十分。一旦分数定了,就一辈子都是这分。人民公社村民都叫社员,每个社员都有一个工分本。出一天工,就在工分本上记一次工分,年底分粮时,就按工分积累的多少分粮,分得的粮食就叫口粮。

       娘那时不是体弱多病,而是非常健康,但却每天只有六分。分数是群众评定的,一个拖儿带女嫁过来的下堂女人,是没有群众基础的,何况金家一个大家族的群众,都成了娘的敌人,娘能够得六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人屋檐下,一滴水和一枯叶,都可以砸死弱小的人。

       为了能拿到更多的工分,分到更多的口粮,娘什么重活苦活都抢着干,那些犁田耙地的男人活,娘也抢着干。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夜晚。

       那年,那晚,大旱了一个冬天的村子,就像一堆干草,一点就燃。眼已望穿的时候,滂沱的大雨终于在声声炸雷声中滚下。一个寨子的男人,都像冲锋的战士,连夜打着火把,上山犁田赶水。娘也从睡梦中一跃而起,赶着牛,扛着犁,走往山冈。

       孔家婶娘我们喊她大婶娘。大婶娘虽然在这个寨子是单家独姓,但没有人敢欺负大婶娘。因为大婶娘是大队支部书记,大婶娘的丈夫孔庆良是乡干部特派员。加上大婶娘为人善良、正直、公道,深得一个大队拥戴。那时农村建制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以大队为单位。村叫大队,乡叫公社,最小的组叫生产队。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上布尺,所在的大队叫下布尺,所在的公社叫茄通,全是土家族的地名,遗憾的是,我这个土家族后代已经不知道这些地名的意思了。

       大婶娘人特别善良,哪个有难她都去帮,哪个有苦她都想办法加点糖。即便揪斗地主婆婆时,也只是象征性的。上面抓得紧,她不得不走过场。斗完后,照样给困难的地主婆婆分困难补助和救济粮。我们一家更是得到了大婶娘一家的多方关照。每次娘受欺负后都去给大婶娘诉苦,大婶娘总是一边安慰娘,一边批评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继父和那些欺负娘的人就会安静一段日子。大婶娘的丈夫在外,家里就全靠她和公公带着六个孩子。她女儿就嫁在同寨的田家,二女儿和大儿子跟我差不多大,二儿子和三女儿跟我妹妹差不多大,四女儿很小。我和妹妹经常上大婶娘屋玩,玩夜了就经常睡在大婶娘屋歇(主人不说到我屋里睡了,而是到屋里歇了,显得是一家人,亲切)。

       其实,一个寨子坎上坎下住着,不用歇,摸着夜路,趁着月色,几分钟就到自己屋了。但有时候,伙伴们在一起玩得兴起,难分难舍,就经常你在我屋歇,我在你屋歇了。童年少年的情谊,就像刚刚降落还没走路的溪水,清亮清亮的,纯洁无瑕,亲密无间,令人一生怀念。

       娘跟继父离婚后,没马上搬走,我们还跟继父同在一个屋檐下,甚至是同在一个房间里。继父跟他的父兄分家时,只分得一间房子,但很高,很宽。宽可以隔成两间,高可以隔成两层。那时,满山都是古树,只要就地取材,房屋就很高很宽。娘跟继父分开后,房屋一分为二,我们依然可以在此安身立命。法院判的,继父再不乐意,也无可奈何。

       我们就挨着继父的火坑新挖了一个火坑,挨着继父的床新开了一个床。一个堂屋,两个火坑。一个楼板,两个大床。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藕断丝连。的确,我们都各自生各自的火,各自做各自的饭,早晨或黄昏,当一个堂屋里两个火坑同时飘出炊烟时,那是一种怎样奇异的家庭景象?更奇的是,两家人分开了,两家的日子却连起来了,哪家炒了一点好菜时,都会分一点给对方。哪家什么没有了,另一家就会借给对方或者送给对方。如果哪家大人出远门没有回来,另外一家的大人就会主动照顾小孩的吃住。继父跟娘也不吵架打架,相互客气了。继父的孩子也不跟我斗气赌狠,经常在一起玩了。吃完饭,两家人会坐在一起聊天,讲家长里短,讲是非笑话,娘和继父还会轮流给我们摆龙门阵、讲故事。要死要活地分开了,居然若即若离地融洽和好了。你说这生活有多么奇妙和奇怪?

       这是距离产生美呢,还是生活太丰富神秘?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潭深水,我们只能在水边踏浪、嬉戏,而不能在水里泛舟、游泳。我们只要不往深处走,就不会被卷进漩涡,不会被活活淹死。两家人原来如此水火不相容,可能就是把生活这趟水趟得太深太浑,全是漩涡了。

       相安无事且有点其乐融融的生活,使得继父想跟娘复婚,孔家大婶娘也劝娘跟继父复婚。但娘似乎已经看懂生活了,娘不想以复婚的方式打破这种平静,更不想以复婚的方式破坏我和妹妹难得的快乐生活。为了孩子,娘宁愿自己做一个与色、性绝缘的清教徒。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打碎了。那时,我十二岁,在茄通公社办的古丈县第二中学读初一。

       说起古丈二中,每一个古丈人都在心中藏有一种愉悦而神圣的情感。虽然这是一所乡下中学,但那时的古丈二中却极为辉煌,办学质量和声誉远远超过县城的古丈一中,甚至县长和县委书记的孩子都不是以在古丈县一中读书为荣,而是以在古丈县二中读书为荣。如今,古丈县从上到下出的人才和官员,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古丈二中,古丈县现在在任的各科局负责人也百分之八十出自古丈二中。

       古丈二中坐落在从古丈到保靖两个县际的连接线上,在茄通公社的茄通村。背后是一座山,不高,像虎;左右两边各是一条岭,很长,若龙;两条岭的中间,是古丈县难得的一片开阔平坦地带,似毯。背靠虎威,肩倚龙脉,眼收坦途,可谓天时地利风水好。人们至今还怀念古丈二中,就是怀念古丈二中的好风水。风水好,才人气旺、人才多!

      古丈二中依山而建,最底的一级是两个很大的篮球场。第二级是一个台地,长满了绿草。第三级是一栋长有二十四间教室的教学楼,上下两层。教室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有两蔸桂花树、一蔸梨子树。桂花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不落片叶。一到秋天,满校园都是桂花的芬芳。梨子树很高大,直插蓝天,走遍全国,我还没见过如此高大的梨子树,那一定是成了精的梨子树。教学楼的旁边是一个大礼堂,一般不用,只在雨天时用来开全体师生大会或上体育课。礼堂很大,几千学生装进肚里还绰绰有余。学校把余下的后半截作为食堂,开了十来个窗口,一天三餐,钟声一响,我们都像箭一样射进礼堂,抢着排队打饭。饭堂的旁边是专门用来炒菜的厨房。大教学楼的后面是第四层,第四层有一栋教师宿舍楼,六间,很小;一栋只有两间教室的教学楼。教学楼的两头两尾是四间教师宿舍。再后,就是连着的几栋学生宿舍和一栋很小的教师宿舍。

       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与那些青年单身教师没有一点隔阂,经常有事无事地去老师那串门,甚至吃饭时去老师那赶菜。老师只要有什么好菜,恰巧又有他的学生路过,就会叫学生去叉上一筷子。学生也习以为常,秋风扫落叶般把老师的好菜吃个精光。有的成绩好表现好的学生,甚至把衣服、鞋子、钱包等 “家当”都放在老师那,俨然把老师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全校几十个老师,个个老师家都住有几个学生。校长鲁开文家也不例外。老师对学生好,学生当然记得。学生记得,家长当然就晓得。如此,家长也会时不时地让学生从家里带些萝卜白菜和野味给老师,情意重的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和感谢老师。老师当然不会占了学生的便宜,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家长留下吃一餐饭喝几杯酒。一来二去,学生跟老师,家长跟老师,都亲人似的相互牵挂。如此亲密的师生关系及家长与学校的关系,自然在古丈县比风吹得还快。本就很小的古丈县,人人都晓得古丈二中老师好,古丈二中校风好,古丈二中成绩好!古丈二中,自然成了学生和家长希望的圣地和未来的殿堂。

       老师爱学生,学生就尊重老师,听课格外认真。几乎所有的学生读书时都有一个老师情结,哪个老师对学生好,学生上课就开心,格外认真;哪个老师对学生不好,学生上课就赌气,极不认真。好像学生读书不是为自己读是为老师读。这样,学校就会常常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对学生好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都好。对学生漠不关心或者比较粗暴的老师,他教的这门课,学生成绩普遍不好。

       幸运的是,我考上了古丈二中。更幸运的是,我的成绩特别得好。在古丈二中求学的日子里,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所有的学生都敬重我。离开了上布尺那个让人伤心、没有尊严的地方,我在这里得到了空前的尊重。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那时只有高二,读完高二就高中毕业),全校几千学生,每一个学生都知道我的大名,都会给我投来敬佩的目光,都会以和我做朋友为荣。上布尺那种家庭环境中的压抑和阴霾,一扫而光。我不但是学校的大明星,更是学校的“掌上明珠”。

       那时候,学校除了评“三好学生”,还评“三好标兵”,就是比“三好学生”还优秀的学生。全校只有两个,高中部一个,初中部一个。我读初中时,我是初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我读高中时,我是高中部的那个“三好标兵”。每年,都是校长给我发奖状、戴红花,我都要在全校大会上做典型发言,都要接受台下几千学生和老师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敬佩的目光。我个子不高,站在台上做典型发言时,就像一只小蚂蚁。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给我带来的自豪感,使我觉得在天空中飞翔一样,美。那时的奖励都是精神的,很少有物质的,即便有也只是一支钢笔或一个笔记本(呵呵,可不是现在的电脑笔记本),可那时的人们都因精神的鼓励而快乐,因精神的褒奖而骄傲。精神和荣誉,真的是金钱买不来的。不然,现今的亿万富翁们就不会那么空虚、苍白和不自信了。

      不自量力地,我很快坠入情网。我暗暗地爱上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孩。那时的爱情不像现在这样火辣辣、赤裸裸,而是羞涩的、地下的,像小偷一样。想爱却不敢爱,爱却不敢表达。期待、害怕、沉醉,奇妙地搅在一起,让人整天处在亢奋中。那时的男生女生是不敢写信、不敢递纸条的,爱和被爱,都在眼神里、表情上。我知道,那女孩也喜欢我,不然她不会那么对我好,不会把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拿来给我,不会有事无事就找我搭话,不会总找借口想与我在一起。尽管这样,爱的火焰,还是不敢燃起来。我知道,我们的地位相差悬殊,我们不可能修成正果。相反,只会是苦果。我不能给她写酸菜一样滋味的情书,不能让她过酸菜一样贫穷的生活。我的爱,只是一根火柴划了一下,没有去点亮一盏灯,没有去燃起一堆火,而是亮光一闪就灭了。即便我自己不掐灭这一点光亮,老师和她的家长也会掐灭。那时,学校只要发现谈恋爱,就会处分甚至开除。我的初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因为,我彻骨感到,我没有资格谈恋爱。爱,如果不能给爱的人幸福和快乐,就没有资格。

        当我爱一个人而感到没有资格时,我对我的家庭又增加了一份厌倦,对娘又增加了一种埋怨。如果,如果,如果,我想象了好多个“如果”来设想我的命运。我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后悔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慢慢的,这种悔恨越来越强大,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穿透了我本很脆弱的心灵,击溃了娘赋予我的所有亲情。

       每年的寒暑假,我不回家,呆在学校里守学校。我不是怕回家劳动,而是怕回家看寨上人对娘的欺负,对我的白眼。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我不是用男人的血性和孩子的孝顺去保护娘,而是胆怯别人的白眼。我现在想,因为别人一道阴冷歧视的白眼,我就选择了逃避,放弃了娘,如果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娘的脖子上呢?我会怎样?我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娘的脖子上抹出血口?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娘倒在刀下?很可能会。一寨子阴冷歧视的白眼,不但让我失去了血性,也失去了人性。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何尝不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呢?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举动,给娘的伤害有多深多痛,但我知道,我对娘的冷漠和粗暴,的确是插在娘心口上的一把刀。

       我呆在学校,参加学校的护校队,守校。一可以逃避家庭的郁闷和寨上的白眼,二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助,减轻家里的负担,三还可以利用寒暑假看很多的书,增加一些课外知识。暑假不回家,也许还可以以学校有补助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为由,寒假过年都不回家,实在是大逆不道。而且从初中二年级到参加工作,一连六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我在学校,可以吃到学校给我们的好年肉好年饭,护校队有十来个人,也很热闹。娘和妹妹呢?冷冷清清,孤孤零零,连肉影都看不见。我不知道娘和妹妹过了多少没有肉味的年?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农村的孩子在乡镇或县里读书,一般每个周末都要成群结队地赶上十多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回趟家,取米取菜或者跟父母要点钱。我们那个时候寄宿学校,条件好的农村孩子就在学校食堂买饭买菜吃,条件不好的,就只从家里带米带菜到学校吃。米交到学校食堂,再交点钱,叫搭餐。菜都是在家里炒好的酸菜,什么苞谷酸、豇豆酸、萝卜酸、大蔸菜酸、胡葱酸、酸辣子,应有尽有。之所以带酸菜,而不是新鲜菜,是因为酸菜不会馊臭,放上十天半月,都没有问题。吃饭时,就从学校食堂买点白米饭,就着酸菜吃。冬天菜冷,就把酸菜焖在热乎乎的米饭下,等热了再吃。全县各地来的酸菜,都是一种品位,却味道不一样。有的油多,香,有的还是跟腊肉一起炒的,更香,当然,更多的都只是没有什么油盐的。即便都不富裕,吃饭时,还是让人终生难忘。因为,没有一个同学把好吃的菜收着自己吃,而是拿出来大家分享。再不好的菜,也是大家一起品尝,一起分享。

       娘肯定不能每个星期都给我送米送菜,娘要出集体工挣工分养活我和妹妹。但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烧的红锅子,就是说,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时,从没放过一滴油,缺油的锅子,都变成锈一样的红锅子了。因为常年没吃油,娘和妹妹全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由于多年不肯回家,我不知道娘曾经在床上瘫痪了一年多,娘不允许妹妹和二姐告诉我,怕我伤心、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我们那最偏僻,太闭塞,也无从从其他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瘫痪的那一年多,妹妹没钱读书,休了学,二姐离开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刚刚起步时,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利用城乡的剪刀差和地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四处进货出货,倒买倒卖商品。这种市场经济的商业行为,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罪。一些没有倒买倒卖,但却经常外出,做点手工生意的人,也被当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打击。

        我至今不明白流窜犯是什么性质的犯罪,流窜犯可能是也像投机倒把犯一样,不务正业,四处流窜,才叫流窜犯。

        那天,在人民公社做特派员的孔庆良大叔到学校找到我,说我娘被抓到公社了,让我去看看。他说,娘是他抓的,全县搞运动,打击好吃懒做的流窜犯,他没有办法,不能徇私情,要我理解和原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娘瘫痪一年多,病好了,不出集体工,而是好吃懒做,继续装病,拄着拐杖到处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

我一听娘好吃懒做,装病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我这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好学生,特别是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三好标兵”,真是无地自容。娘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问问娘为什么。

       公社与学校只有几百米之隔。我生怕老师和同学知道娘被当作流窜犯抓起来了,做贼似的,心虚得很。我恨娘丢了脸,又担心娘没有吃饭,就在食堂打了一碗饭,还跟同学借了菜票,打了一勺肉,装在书包里,边走边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同学或老师发现了我的秘密。

       学校和公社之间的一大坝田园里,油菜花张灯结彩,开得正旺。春风的刷子,只那么轻轻一刷,一丘丘油菜地,就变成了一块块黄地毯。油菜花的鲜黄和芬芳把我浸润、淹没。我无心迷醉,穿过鲜黄和芬芳,朝着公社,一路小跑。

       公社很大,有五六栋房,都是两层楼的木房子。一栋木房子的一层楼全关的流窜犯,其他的流窜犯都是五六个人一间房关着,就娘是单独的一间,在二楼。

       当我端着饭碗站在窗户边时,娘惊喜地站了起来,随后就落泪了。娘已经好几年没看见我了,娘流着泪问,你来了,学明,孔庆良大叔喊你来的?

       我把饭从窗户里递给娘。娘没接,说,娘吃过了,是你孔庆良大叔送的,你莫恨你孔庆良大叔,他是不得已抓我,他对我很好。你看,他们都是几个人关在一间,就我一个人关在一间,这都是你大叔人好心好,照顾娘。你大叔送的饭里还有好多肉,比你送的还多。娘吃饱了,你留着。

       我一看,木地板上,的确有一大钵米饭,上面的确有不少肉。娘肯定是伤心难过,一口都没有吃。在讲究根红苗正的年代,出身寒苦,从小就过着流浪生活的娘,哪里受过这般政治侮辱?

       我说,你米(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民公社哪门(怎么)会抓你?人民公社哪门(怎么)会随便抓人?你肯定做了。

       娘一听,就放声长哭,儿啊,娘真的米有(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和政府的事,真的米有(没有)丢社会主义的脸,娘是冤枉的啊!

       我立马脸红心跳,慌张起来,我本是悄悄来的,娘这放声一哭,让人听到看到了怎么办?好多同学吃完晚饭会往公社这边散步呢!

       正说时,孔庆良大叔走过来了,孔庆良大叔见我这样说娘,变了脸厉声呵斥,你娘被抓,就是因为你!不盘你和你妹妹读书,你娘会瘫痪?你不拼命读书,你娘会被抓起来?你娘不是为你还是为哪个?你这个米有(没有)良心的,再这样对你娘,我把你抓起来!

       孔庆良大叔瞪着我说,死到你学校去,莫到这里怄你娘,不晓得你哪门(怎么)读书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孔庆良大叔不屑一顾地,全校第一有什么用?连娘都不孝顺,全县第一都米(没)有用!死转去!

       娘在公社关了一天,就放了出来。当孔庆良大叔把电话打回大队时,作为大队支部书记的大婶娘把他一顿臭骂,你瞎眼睛了!乱抓人!学明他娘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你快把她放了!无缘无故地抓孤儿寡母,你让我以后哪门(怎么)做人?你不放,以后就不要死转来!

       大婶娘是孔庆良大叔的妻子,又是大队负责人,她的话当然起决定性作用。因为,社员是好是坏,大队支部书记最清楚。

       娘被抓的消息,还是在学校很快传开了。纸里包不住火,彭学明是学校人尽皆知的名人,彭学明的娘被作为流窜犯抓起来,当然会成为学校爆炸性新闻。只是彭学明以为别人不知道。

       娘刚放出来的第二天,晚自习,我班一个叫王自泽的同学突然站起来说,同学们,我今天有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要检举揭发!

同学们问什么消息,要检举揭发哪个。

       同学们惊讶的目光和惊讶的嘘声,立刻像万把利剑汇聚一起,直刺我的胸口。前所未有的耻辱有如利剑般穿透我心,我在学校赢来的所有荣耀、所有尊严和所有敬意,此刻都因为他的“检举揭发”而烟消云散。

        我跑到王自泽身边,揪住王自泽衣领,指着王自泽的鼻子,我是“三好标兵”关你什么事?!你有本事也拿一个“三好标兵”!你眼红我“三好标兵”就污蔑我娘是流窜犯,你娘才是流窜犯!你娘不但是流窜犯,还是“地富反坏右”!

       他在我们班个子最小,哪是我的菜。还没等同学们回过神来,我三拳两腿,就把他打趴在地,起来不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此彻底认为娘给我丢了大脸,我彻底得自惭形秽,自卑自闭,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尽管我还是“三好标兵”,尽管我还是荣誉连连。我从心底,自己把自己彻底打垮了。

       那一年的冬天,二十四个节气所有的日子都凝结成了最冷的冰寒。雪一层层地落,冰一层层地盖。层层冰雪,夜夜冰冻,整个世界就冷酷无情了。一层层冰雪,钢铁一样坚硬地冻结在地上。一根根冰柱冰凌,竹笋一样挂满了屋檐、树枝和沟坎。树叶、草、蔬菜和所有的一切都裹上了冰甲、戴上了冰盔。连续半个多月大雪封山,鸟无踪影。所有的人都天寒地冻得耳鼻冻裂,心里都是冰。

       在城里人的眼里,冰天雪国的世界是最美的,看不见肮脏,听不见喧嚣,只有一望无际的纯,一望无际的静,一望无际的美。而本来就宁静干净的乡下,这样的天气不能持续太长太久。太长太久的话,美就会被寒冷撕碎,变成恶劣,乡下人的生活就会被冻僵冻死。

       没有办法干活,也不会有人干活。坐在家里烧着旺火都暖不了身子,出门干活不是天冷冻死就是路滑摔死。眼看生产队的牛没有粮草就得饿死了,队长心急如焚,可动员谁谁都不肯割牛草。前面多次说过,我们那个寨子山高路陡,到处都是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粉身碎骨。这样的天气割牛草,就是等于送死。

       娘却顶着风雪上路了。因为队长给娘承诺,只要娘在集体最需要的时候能够为集体出力,娘以后就可以多挣几个工分。这种承诺,使受尽委屈的娘,在冰天雪地里看到了希望。多挣工分,就意味着年底可以多分粮食,意味着娘手心里的两个孩子可以多一口米饭。娘和那个地主婶娘,非常高兴地承担起了照顾生产队十头牛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娘跟那个地主婶娘一样,觉得这是生产队长和集体的信任。生产队的牛,集体的财产,一般人是不让挨边的,谁要是起了坏心,把牛毒死了怎么办?娘的心里,充满了被人信任的自豪和满足。

       娘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连续多天早出晚归割牛草。每天裹着一身冷气回来时,都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手上、脸上,也全是巴茅草划破的一道道血痕。巴茅草一年四季常绿,吃起来有淡淡的甜味,是牛最喜欢的草。巴茅草是根状植物,叶片很长,足有几米,一山一山的,生命力极强。像一把把绵软细长的钢锯,两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稍有不慎,就会划得皮开肉绽。这咬人的锯齿,在牛的舌头和口腔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是刀和剑,而是大山赐予的美味。牛的舌头和口腔那么翻来覆去地咀嚼,也不见划破一个伤口,流出一滴鲜血。也许是牛舌和牛腔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连续一个星期后,娘终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是地主婶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娘背回家的。娘和地主婶娘的浑身都结成了冰甲,冰凌、冰屑和冰块凝结在娘和地主婶娘的头发、眉毛和眼睫。衣服冻成了冰疙瘩,一碰,吱嘎吱嘎响。地主婶娘说,娘在这边山割,她在那边山割,割完,她喊娘一起回家,喊了十多声娘都没有答应。她晓得大事不妙,赶忙去找,结果发现娘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娘流着眼泪求把自己背回家,说她不想做野死鬼吓她的两个孩子。冰天雪地里,同样瘦弱的地主婶娘,根本背不动已经冻得僵硬的娘,只能用一根绳子把娘自腋下一捆,把娘拉回家。那是一条何等艰难的路啊!好几座大山,好几座陡岭,还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地主婶娘的肩胛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血印和血口,娘拖在地上的双脚,磨掉了所有的趾甲,染红了一路的冰雪!

       娘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坑边,牙关紧闭,没有呼吸,熊熊的大火根本烤不热已经冻死的身子。年幼的妹妹吓得号啕大哭。已经跟娘离婚的继父,也不禁悲从心生,流出泪来。他和妹妹抱着娘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掐人中,终于把娘从死神那里喊了回来。

       想起来了,我并不是连续六年没有回家过年,我这年回去过。但我不知道娘那时实际上已经瘫痪了,我以为娘只是病情严重,一时起不了床。

       大年三十,我们没有鸡可杀,没有鱼可捉,没有肉可吃。娘躺在床上嘱咐我和妹妹把几斤大米和黄豆磨成浆,然后,让我们把她背到火塘边,坐在板凳上,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我们炸油粑粑,也就是灯盏窝。

      “灯盏窝”是湘西最有名的小吃之一。磨成浆的大米和黄豆放进小墨水瓶一样大的一个容器里,拌点辣椒、大蒜和酸菜,在翻滚的油锅里一炸,米浆就从容器里脱离出来,蓬松蓬松的,浮游在锅里。炸熟捞起,金黄金黄,蛋糕一样。轻轻一咬,一包油香从里面冒出来,又香又辣又软又脆,真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我跟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娘却一口都没吃。她病得厉害,吃不下。炸完,娘就精疲力竭,睡了。我跟妹妹守岁到半夜鸡叫。

        当时,我还是不忍心去,但娘说,你守校你就得守好,你都回来三天了,万一学校东西被人偷了,你就是罪人了。做什么就要像什么,不要打马虎。

       二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娘近两年时,老天开眼,一个土家族的民间草医路过我家,给娘开了几副草药,娘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娘、二姐、还有妹妹,都不知道这个草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都一致认为是神仙可怜娘,感动娘,救了娘。

       重新站起来的娘,还是不能下地干活,只能艰难地拄着双拐,如蚁挪行。不能干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瘫痪快两年的娘,早就断了粮,断了炊。要不是二姐接济,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

       大病未愈的娘,要靠双拐走出山重水复的重重阻碍,不知是怎么走的?那求生的路,不知道该有多远多难和多长?

       看到一片田园,娘停下来,走进田园,捡拾秋收后遗落的稻穗。一线一线,一捧一捧,一粒一粒。

       看到一片庄稼地,娘停下来,走进庄稼地,捡拾秋收后遗落的苞谷、豌豆、黄豆、绿豆和红薯。一个一个,一爪一爪,一颗一颗。

       天快黑时,娘就找一户人家,跟人家讨一口水喝,讨一碗饭吃。如果人家不给,娘就另外再找一家。如果附近没有人家,娘就只好挨饿。实在饿得不行,娘就点一堆火,把缮来的苞谷或红薯烧一个,就着泉水充饥。然后找一座风雨桥或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铺一捆稻草,住下。

       空旷无垠的夜里,山风徐徐,星月当空,重重山影都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浓。暧昧的黑影,因为树的茂密和稀疏程度而浓淡不同。树木茂密的,黑影是一团一团的,深而浓,像墨汁;树木稀疏的,黑影是一块一块的,淡而浅,像淡淡的水墨。夜风猛烈时,那黑黑的树影,也摇曳起伏,像墨流动。熟悉的青蛙反倒跟鸟一样睡着了,不知名的各种昆虫,则不知疲倦地叫。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山地歌手,一定是拿黑夜当幕布,拿大地当舞台,拿星星当舞美了,娘是它们唯一的听众和观众。当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来时,娘躺在风雨桥上或岩坎脚下,会不会害怕?夜空中高远明朗的星星,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种夜色中唧唧的虫鸣,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歌声?孩子的眼睛和歌声,会不会驱走娘的孤单、恐惧,让娘胆壮和温馨?

       每个村庄,每个寨子,娘都会缮上十天半月。娘是生活逼出的一把梳子,把村庄和田间,一一梳遍。

       久而久之,周围每个村庄和寨子的人,都知道上布尺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女人在缮粮盘儿养女,都被娘感动。

       所以,娘走不动或过不了某一个坎时,那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就会主动过来帮娘一把。如果碰到有的寨子还在秋收打谷子,善良的乡亲就会故意割断一些谷穗掉到地上,等娘去捡去缮。心地好的人家,还会主动把娘喊到家里住上一宿、吃上一顿。等娘缮到几十斤粮食时,那些人家就会主动地帮娘把粮食给我送到学校,给妹妹送到家里。

      娘千恩万谢,就要跟人家认姐妹,以便日后报答。乡亲们也不嫌弃,非常真诚地与娘结拜为姐妹。娘就有了好几个患难真情的姐妹。娘流离失所、缮粮求生的过程里,这些姐妹给了娘最真诚无私的援助,如果没有这些姐妹,娘也许早就倒在求生的路上,永不起来了。

       那时的人,真的是纯善啊!不趋炎附势,不嫌贫爱富,不背信弃义,不见死不救,有的只是真、情、善!

       娘就这样,拄着拐杖在茄通公社和断龙公社,前后缮了两年的粮食,度过了娘一生最黑暗最艰辛的日子。

       工作后,我见到了娘的几个结拜姐妹,我问她们为什么也不告诉我真相,她们说,怎么能告诉你真相呢?你成绩全乡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读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断了?我们岂不要了你娘的命?

      现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娘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蹒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园艰难弓腰缮粮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艰辛,是因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苍白,是因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山一样层层压向娘时,娘不但没倒,还草一样从夹缝中钻出,给孩子一缕绿阴。娘是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是中国女性最坚韧的品性。

       老天有眼的是,娘在床上瘫痪近两年,拄着双拐又两年后,终于痊愈,健康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中国的高考,绝对是世界上最盛大的一种人文风景。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场景,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揪心。经历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文革”的中国,在长时间的动乱和冬眠中苏醒过来,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找到了一条“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之路——恢复高考。高考,成了全中国农村孩子“鲤鱼跳龙门”的最佳途径,也成了全中国城市孩子“更上一层楼”的最好阶梯。1977年恢复高考时,整个世界都听到了中国考生的心跳,看到了那张决定中国未来的考卷。考生赶考的脚步,中国赶考的身影,就此载入中国史册,进入百姓人生。

       可是,我却名落孙山。所有人对我的希望都鸡飞蛋打。真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材”。

       每次作文,我的都是范文,不但被作为全校范文,还是全县学校的范文。整个古丈县的语文老师都知道古丈二中有一个彭学明作文好,语文好。高考,我居然作文没写完,语文不及格!

       奇怪的是,没有考好,我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埋怨娘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我还是在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天天吵闹不休打骂不止的家庭,我考试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甚至还想,我如果有一个城里的好父亲好母亲,我根本不用考学就可以招工招干,大好前程。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娘的意识,反倒觉得娘前辈子就欠我的。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一片叶子,飘到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飘落到水里,漂浮无根?

       我更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那么可恶,就不多给我一分。多给一分,我就不用死皮赖脸地再呆在农村,受人歧视和白眼了。那一分,就是一根命运的绳索,把我本该春风得意的人生五花大绑绑回了农村。那一分,是一把人生的锈锁,冷冷地锁住了我本很不幸的命运。

       我哭不出,也吼不出,只能在家里生闷气,发脾气。稍不如意,就毫无道理地对娘和妹妹大发雷霆。

       娘和妹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维护着我,也回避着我,生怕一不小心惹我不高兴了,引爆地雷。

       是的,我是一颗埋回家里的地雷,我胸膛里全是雷管炸药和引线。家里弥漫的,也全是我身上强烈的火药味。

       那年,农村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包产到户。国家为解放农村生产力,解决农民温饱,将田土等集体生产资料承包给农民,让农民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舅舅和舅娘心疼娘和我们兄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跟寨上的乡亲们商量,把娘和我们兄妹接回他们身边,以便有个照应。实行生产责任制,田土分到户,是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去的好机会。那时回去,就可以赶上分田分土。有了田土,就可以解决温饱,不用颠沛流离了。

       舅舅舅娘和梁家寨的十来个人,翻山越岭把娘和妹妹接回了保靖,而我依然留在古丈读书。虽然我自出生后就没见过舅舅舅娘,但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家的这百里山路,让我明白舅舅舅娘在一直牵挂我们,让我明白这百里山路虽然弯弯曲曲,却一直连着骨肉亲情。

       就着几盏油灯,娘和一个寨子的乡亲们都兴奋地抓阄分田分地和山林。轮到娘抓时,娘不抓,娘说,舅舅舅娘们,我不抓,你们分我们几娘儿母子是什么就是什么,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我们都知足。

       但舅舅舅娘们却不依的,他们怎么能给我们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呢?我们是他们的手心,也是他们的手背,他们得对着列祖列宗,对我们一视同仁。

       娘抓的田土和山林都是好田好土好山林。分到田土那天,娘默无声息地流了一整天的泪。妹妹说,娘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哭了。一无所有的娘,搭帮好的政策和好的乡亲,有了自己的田土和山林,哪能不哭?

       舅舅舅娘在屋后接了两间偏房,给我们安了一个家。两间偏房是用苞谷秆和小树枝围起来的,夏天透风,冬天透冷。一间用来放几件简单的家具,一间用来做饭。铺就开在舅舅舅娘家楼上。可以说,舅舅舅娘对我们是无微不至、贴心贴肉了。在上布尺受尽了歧视和磨难的娘和妹妹,非常满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和来之不易的亲情。

       我却安顿不下来。当我高考结束回到保靖时,我还是没有感觉到回到自己家,而是回到舅舅家。尽管舅舅舅娘极为疼我,尽管一个寨子的亲戚都对我很好。我没有家的感觉,没有根的概念。我跟着娘漂泊了十八年,娘十八年都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家,还是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让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实在是装满了对娘的怨恨。

       娘和妹妹到舅舅家两年了,她们已经完全融入这片土地这种亲情。而我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我不认识这里的山水,不了解这里的人事,再强大的亲情也一时弥补不了我的隔膜。我一直呆在学校,一直得到的是老师同学的加倍赞美和呵护,我的心似乎都留在了学校。我更愿意把学校当作我的家。特别是当我高考失利,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灰溜溜地逃回时,耻辱的心更是极度失落,无所寄托。

       我没有想过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更没有想过我应该给娘和妹妹遮风挡雨,应该为娘和妹妹建一个家。

       我只想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娘造成的。十八年的漂泊,十八年的逃离,十八年的奋斗,最终都随着高考梦想的破灭而变成了对娘无休无止的积怨和仇恨,火山一样,全部爆发。

       高考那场残酷而结实的青春博弈,让我完全扭曲了人心,变态了人性。我太想让高考改变我的命运,太想让高考逃离我的家庭,太想让高考开始我新的人生了。而高考,却残酷无情地撕碎了我唯一的一张命运通行证,斩断了我唯一的一根人生救命索。我怎么能不绝望地扭曲和变态?

       看我如此心态不好,暴躁,沉沦,娘很是心疼。知儿莫如母,娘理解我心里的痛心里的苦。娘把自己的痛和苦咽下,医治我的痛和苦。无论我怎么吼怎么凶,娘都不说我一句重话,也不让我下地干活。再忙,都不让我干,而是带着妹妹干。

      娘说,做娘的米有(没有)给儿女一个好日子,做娘的对不起他。他有气不对娘发,就米有(没有)地方发了。

       娘说,学明一直都在学校读书,米(没)做过劳动,做不起,等他坐到屋里看书,说不定哪天就看出息了。

       妹妹不可能考不上,妹妹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三好学生”和各科成绩前三名的奖状报纸一样贴满了苞谷秆扎成的墙上。

       我说,你读不读不关我的事,你想让一寨人背后拿指头骂我是不是?我不想让一寨人讲我为了自己读书,不让妹妹读书。你不要到这充好人!

       其实,我早已得到了老师的话。我打电话问我的高考成绩时,老师在无限惋惜的同时就告诉我,只要我想读书补习,学校就免除我的一切费用,学校不想他们这个最优秀的学生一身武功废了。

       在我左右彷徨时,乌云沉沉的天空里,突然间漏下一线光来,照射到我人生的十字路口。阳光和雨滴同时飘落下来,架起了我人生的一段彩虹。

       兄弟第一次见面,却没有那种抱头痛哭的场面。十八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在我和哥哥之间隔了一堵很高很厚的墙,我们彼此是陌生的。特别是当我从乡亲们口中得知我是被老家人抛弃的时候,哥哥的到来,没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一点涟漪。

       哥哥的这声娘,让我非常惊讶,并有了一丝感动。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娘,我都没怎么喊,哥哥居然喊了,我对哥哥有了一丝好感。哥哥喊的这声娘,让我想象出当年娘对哥哥很好。

       彭文贵二叔说,老家人听说你们搬回保靖县了,都很高兴。你们娘儿母子一走十八年,就学明两岁时你跟家云要抚养费见过一次就米(没)见你们了,大家都不晓得你们是死是活。现在你把一尺大的学明养这么大了,大家都想学明回去看看,都想你们把户口迁到熬溪去。

       彭文贵二叔说话时,哥哥一直在悄悄看我。他慌乱而迷离的眼神,看得出激动和不安。激动的是他有了丢失十八年的弟弟,不安的是这个弟弟会不会认他。

       我嘴上只这几个字,心里却有很多话,十八年了,我们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你们哪个来找过我?哪个想过接我回家?现在,我长大成人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你们假惺惺地来接我,我会去吗?还有,我自己对我娘和妹妹都这个样,你们会对我娘和妹妹好?鬼才信!

       我对那个老家,对那个老家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怨恨。我不需要他们这时候来献殷勤。十八年了,离开老家,我还不是照样活了下来吗?

       哥哥和彭文贵二叔踏着夕阳离开时,夕阳的余晖,洒给我的不是秋天的的炎热,而是冬天的悲凉。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们的背影,特别是哥哥的背影。那条红壤的泥土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条脐带,连着我和哥哥,连着我和老家——那个我一岁不到就离开了的故乡。

       我开始想象我的那个老家那个故乡,想象哥哥住的木屋,想象我出生的那间房,想象寨子上的那些从未谋面的亲戚,那都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时,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条根深埋在故乡,只要稍稍飘来一丝故乡的气息,根,就会紧紧地把你和故乡箍在一起。

       可是,当这种欲望和冲动出现时,娘和爹离婚时抢我的情景就会强烈再现,娘和我们所受的苦难就会一幕一幕在脑海重放。有一种声音在呼喊,不能去!不能去!不要忘记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不要忘记你是怎么吃苦的!

       娘说,娘跟你爹离婚,不是你爹不好,更不是你这个哥哥不好。他们都好。你爹是个老实人,心好,人好,脾气也好。你爹的父母也死得早,你几个叔叔,都是你爹讨米带大的。你爹还养他四叔四婶娘,给他们养老送终。你爹就是太懦弱,米有(没有)主见,什么都听他四叔四婶娘的。要不是他四叔四婶娘作怪,你爹也不会不要我们。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爹的有关信息。十八年来,我知道自己没有爹,就从来不跟娘问爹的情况。娘也知道爹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很大,从不跟我谈爹。爹在我的生活里连个影子和符号都不是,就是虚无。

       也的确是一个虚无。我爹一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给我,我不}

园梦,梦到我一个人在家泥地栽秧... 园梦,梦到我一个人在家泥地栽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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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这个梦的时间是2016年04月07日的傍晚(18—20时),我梦见的内容是:

我跟我姐在小姨家吃饭,我看到外面的地上有一块钱(硬币)于是我就过去拣可是我又看到遍地钱,拣着拣着我来到了门前的一条小水沟,里面也有很多钱,我拣起来了,可是我后来发现那些钱都变成了田螺,而且田螺都是空的里面藏满了黏黏虫和蚂蝗,我吓哭了,后面有一个男的过来了,(我爱的人,但是他不爱我,而且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说你这是在做梦,梦里面的心情将会是你今年现实生活中的心情!接着我就醒了。..... 梦见蚂蝗钻进腿里被自己拔出来了有什么预兆?

以下是智能机器人对梦见蚂蝗钻进腿里被自己拔出来了的解答:

梦见蚂蟥有什么征兆?梦见蚂蟥有什么寓意?梦见蚂蝗是什么意思?下面根据周公解梦,且看解梦吧小编为大家整理的解梦! 梦见蚂蝗

以下是热心梦友们对梦见蚂蝗钻进腿里被自己拔出来了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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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自己脚上好多蚂蝗被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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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去栽秧地滑有好多蚂蟥钻进我脚上

梦见蚂蝗钻进我皮肤里面,又出来了

梦见蚂蝗钻进我皮肤里面,又出来了

梦见蚂蝗钻进我皮肤里面,又出来了

梦见蚂蝗钻进自己的腿又被拔了出来

梦见我从腿里把蚂蝗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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