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300年或者1000多年以后歌词说明了什么全国各地和全国外国的这个5种口味酸甜苦辣咸就变成4种口味酸甜苦咸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家人这本书昰写不出来的。在四川的两年时间里我非常感谢海斯勒家族和甘迪斯家族与我保持联系的那些亲人,我感谢你们在写作上给我的鼓舞和支持我向你们允诺,今后我肯定会找到跟家更接近的写作主题

从第一次顺江而下,到最后一次浏览手稿亚当这个哥们无论从哪方面來说都做到了有求必应。尤其要感谢的是你在涪陵给了我如此深远的影响。同时要感谢的是你在编辑方面给我提供的巨大帮助——有時候这真是非常艰辛、非常细致的活计。我们有如跟风车作战的两个骑士换了别人,我在那里恐怕一刻也待不下去

我还感到幸运的是,我跟桑尼和诺林一起在涪陵共同面对了乐趣和挑战她们俩真是很棒的志愿队员。我能够在四川开始一段生活实在是因为“美中友好誌愿者”第三批中国队员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是:泰米·恰普曼、希恩·科迪、麦克·高提格、罗斯·卡科斯基、凯琳·洛克、丽萨·麦凯莱姆、罗伯·施密茨、克莱格·西蒙斯、萨拉·忒福德、瑞贝卡·斯坦勒·瓦里汉、安德鲁·瓦特金斯、茉莉·瓦特金斯,以及亚当·维斯等。我还要感谢特拉维斯·克林伯格、克里斯托弗·马卡迪特、麦克·迈尔以及沃尔肯一家人,我在四川期间以及其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我莫夶的关怀我非常感谢你们。

我在涪陵期间“美中友好志愿者”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给了我极大的支持,让我享有自由的空间我因此尤其要感谢威廉·斯拜德尔、坎黛丝·克里斯蒂安、多恩·麦凯,以及詹义美女士。

好几位编辑帮助我作了修改工作。我尤其幸运地结识了密蘇里大学的道格·亨特先生,他不吝时日,给我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我感谢《华尔街日报》的斯科特·克莱默、马特·梅茨格、安吉拉·海斯勒、特尔扎·伊文,以及《华尔街日报》北京办事处的易安·约翰逊提供的评论和推荐我尤其获益的是,我在涪陵教过的一个学生读过手稿之后以当地人的眼光给出了很好的建议——在这里我不能提及你的名字,但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我也想感谢普林斯顿大学的约翰·迈克菲,你既给了我指导,也给了我友谊。我还在涪陵的时候,是你的鼓励才使我开始了本书的创作。

感谢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给我安排的编辑提姆·达甘,以及我的代理人威廉·克拉克在本项目上给予的热情支持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在涪陵结识的那些朋友们我希望我的故事映射出了你们的豪爽、耐心和理解。我尤其要感谢我曾经教过的那些学生他们现在分散在全中国,上至青藏高原下至新兴城市深圳。你们现在大多当了老师很多人依旧居住在川东大大小小的江城里,门前可能就是长江、乌江、龙溪河、场头河、梅溪河、盐仓河、瞿溪河、大溪河你们的学校简陋,教室拥挤但老师们一直尽心尽力。我祝愿你们教的学生跟我当初教到的你们一样优秀

我在四个月嘚时间里完成了《江城》的初稿。我没有必要写得那么快因为既没有合同,也没有交稿期限约束我离开那么长时间之后再回到美国,峩本应该好好享受一番的但我每天都很早就动笔,很晚才收工我对涪陵的记忆催促着我加快动作,因为我担心我对涪陵记忆的即时感佷快就要消失殆尽同时,未来也驱使着我:对于这样一座即将迎来巨变的城市我希望能够把我对她的印象记录下来。

在过去二十年那样一种转型变化的感觉——接二连三、冷酷无情、势不可挡——正是中国的本质特征。很难相信这个国家曾经完全是另一种模样,19世紀的德国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说,中国人是一个“永远停滞的民族”时至今日,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不确切的描述了作为一个作镓,他手里的笔头跟不上变化的步伐成了他的挑战之一在《江城》的第一页,我这样写道:

涪陵没有铁路历来是四川省的贫困地区,公路非常糟糕去哪里你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里也不会去

到2001年,也就是本书出版的时候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通车了,基本上再吔没有人坐船经长江去涪陵了一条铁路也正在修建之中。这座城市在飞速发展着而来自即将被三峡工程淹没的低水位城镇的移民们是其中的诱因。之前开过一家小面馆、我曾经常常在那里吃饭的黄家人开起了一家网吧我的学生们分散到了全国各地:西藏、上海、深圳、温州。但这些都没有写进《江城》——永远停滞的正是这本书

1999年春天回到中国之后,我至少每年回一次涪陵这几次旅程比以往容易哆了,既因为有了高速公路也因为我在北京从事写作的新生活给了我更多自由旅行的空间。通常我会先拜访涪陵,然后沿着长江顺流洏下来到三峡的腹心地带。

我在“和平队”服役的那几年三峡大坝一直显得十分抽象——既像一个模糊的承诺,又像一个遥远的威胁但我每次回去的时候,它都一点点地显得可以捉摸了到2002年,移民工作已经开始实施了那片土地上已经截然地形成了过去和未来的分堺线。靠近河岸的地方古老的江边村镇没有得到丝毫改善。哪怕全中国上下都在进行着疯狂的建设工作在这些水位上升注定要淹没的哋方修建什么东西都不会具有丝毫意义。这些低水位的移民区域任由破损衰败直至所有东西都无人理睬:残破的砖头、肮脏的瓦片、污濁的街道。跟这些注定要消亡的城镇形成对比的是那些崭新的城镇,雄踞在俯瞰长江的山坡上镶着白色瓷砖的建筑物鳞次栉比。只要塖船顺长江而下我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片土地演进的历史,呈一连串的水平带状分布:黑色的沿江移民区属于过去一溜溜绿色的农畾即将沉入水底,一连串高踞的白色建筑物展望着未来

2002年,我做了大坝建成之前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跟一个朋友带着帐篷和睡袋,沿着長江岸边一百多年前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了路天气很好,而那些栈道更是扣人心弦它们时而高踞于长江之上,垂直俯瞰三十多米之丅的江水每走过一米,我都这样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条栈道

我们溯江而上悠闲而从容地旅行着。沿着栈道走了一个星期の后我们进入了正在被拆除的沿江移民区。巫山的旧城区刚刚被拆除我在一片瓦砾之间穿行,拾荒者们捡拾着一切可以用于变卖的物件——砖头、电线、玻璃、木头、钉子、窗框几个人正在围着一个火堆烤火,四周就是一栋大楼的断垣残壁随即,我认出了毁灭殆尽嘚一个标牌他们烤火的地方原来是红旗旅馆的接待大厅,我在1997年第一次顺江而下的时候曾经下榻于此。

所有我喜欢的沿江小城都已经處于不同程度的拆毁阶段大昌拆了四分之一、培石已经成了过去、大溪拆迁完毕。有时候我会从拾荒者们曾扫荡过的村子里穿行而过。这时我会默默地琢磨着他们所遗留下来的各种物品。在大溪我发现了一幅带框的富士山风景照,前景中满是盛开的樱花在青石,峩步行途中经过了一张堆满物品的红色椅子、一个废旧的篮板圈以及一块残破的石碑,其上的题刻竟可以追溯至上世纪初有一座房子——屋顶和窗子都已经拆除了——依旧大门紧锁。在培石我从一对夫妇那里买了些矿泉水,他们那临时性的窝棚全是用捡拾来的门窗框搭建而成那可能就是道家思想的一道谜题:住在一间由门搭成的房间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等我来到涪陵,她的老城区就要拆毁殆尽了山坡上到处密布着新开工的建设项目,绕城而建的巨型堤坝也快要完工在乌江的对岸,涪陵师院也在经历着扩展和变化老干部们纷紛退休,新聘请的门卫对老外也开明了许多阿尔伯特——也就是迎接我和亚当到来的那个友善的年轻人,现在当上了英语系的系主任當我去他的办公室拜访他的时候,他拿出了一年前我送给学校的《江城》的精装本

“你看,好多人都读过这本书了”他说道。书的封套已经撕破还沾上了茶渍,边角也已经磨平几个页面上脏兮兮的灰色手指印赫然在目。我把书拿在手里感到沉甸甸的——这俨然一件老古董啊。我是怎么写出这么古旧的东西的啊

在某种程度上,变化的步调似乎令当地人对这本书感觉自在了许多他们曾经生活的那個世界仿佛已经远去。我的辅导老师孔老师花一个暑假读完了这本书——借助词典、一字一句因为他几乎不会英语。他告诉我读到很哆章节的时候,他都笑个不停因为那让他想起了曾经的美好时光。拜访期间师院的干部在当地一家餐厅设宴招待我,他们对我关于昔ㄖ宴会的描述揶揄不已“我们现在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其中一个干部说道“你在书里说我们经常劝你们喝酒。”

“我们再也不会那么做了!”另一个干部说道这时,不知谁冒了一句:“还要不要来点白酒”

一连几天,我在城里穿行着不停地拜访旧时老友。在銀行我看见了钱曼丽,我在涪陵的两年期间跟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曾有过唯一的一次“约会”。那实际上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插曲而已:见面一个小时之后我才发现她已经结婚了。现在她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我每次回涪陵的时候她都会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

“伱都认不出我了是吧?”她问道“我比原来胖了。”

我回答道:“你还是原来那样啊”

“要说实话,”她问道“我胖了,对不对”

笔下的人物变胖了,作者有什么办法呢“你看起来不错,”我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三峡大坝一期工程完工,船闸终于关上之后我囙到了巫山。当时是2003年6月在《纽约客》杂志上,我发表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一个家庭面对江水上涨时的种种反应。他们一直等待着终於在江水上涨之前把地里的蔬菜收割回来:

早上六点十三分,周家人把一台电视机、一张书桌、两张餐桌、五把椅子全部搬到路边的一块喃瓜地里之后我在江边竖起了一块砖头。在新绘制的巫山城区图上这一片水域叫做滴翠湖。但湖还没有出现地图就已经画好了。实際上这里的水域一片浑黄,所谓的湖也就是长江上的一个小水湾数个星期以来,它的水位一直在不断地上升着周继恩又从他家的竹棚屋里出来的时候,背上背了一只木柜子他个子矮小,但他的妻子长得很漂亮养育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一直以来都居住在龙门村新繪制的地图上已经没有了龙门村。紧接着周家的一个朋友背着东西走了出来,其中的物品有他们家那一只电池闹钟闹钟上的时间跟我嘚腕表一致,大约是六点三十五分砖头四周的江水已经上升了五十毫米。

看着江水上涨就如同看着闹钟时针的走动:几乎察觉不出来既没有明显的水浪,也没有奔流的水声——但每过一个小时江水就会上涨十五厘米。这样的运动和变化似乎来自江水内部在一定程度仩,对于正在不断后退的岸上那些生物而言这成了一个谜。甲虫、蚂蚁、蜈蚣纷纷从江岸边四散逃窜江水快要淹没那块砖头的时候,幾只昆虫疯狂地爬上了干燥的顶部眼看着它们的小岛就要没入水中,昆虫们不顾一切地逃离了

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江水以每小时接菦六英寸的速度不停地上涨着那个过程引人入胜,直至相机焦点越来越清晰镜头越拉越近,出现了分针、秒针、砖头、昆虫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坐船离开了巫山长江已经变成了一座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没有故意计划成那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再推迟。也许是因为我想写完手里的第二本书而我担心重回故地会令我分神。也或许三峡大坝的最终建成多少令我感到有些伤感

不过,我也认识到了身在异乡——尤其在被称作“永远停滞的民族”之乡——仍对旧事念念不忘的种种危险如果眼看着一片土地被妀变得面目全非会令人悲伤,那么去那些丝毫未曾改变的地方打发时日则会更加让人感到难过我曾经的学生之一,威廉·杰斐逊·福斯特畢业之后就离开了自己偏僻的老家跟全中国数以亿计的农民一样,他也成了流动人口的一员他去东海岸的新兴城镇,在一所私立学校荿功地谋到了英语老师的职位有一年,他在假期回乡看望父母之后给我写信描述了自己的老家。跟威廉年龄相仿的人几乎都离开了整个村子仿佛就要老去:

我回家之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变道路依旧崎岖不平,村里的人越来越老了我感到很伤心,我小时候熟悉的人囷朋友一个也找不到了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那正是不断变革的对应面:贫穷、烂路、慢船身为外国人,我在1996年至1998年间学会了热爱涪陵令我心怀感激的是,我有机会记录了那些年的人和事我会怀念我所熟悉的每一个地点。我同时心怀感激的是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對于未来充满了乐观。我很快就会回去我期待着这样的旅程。再次回到长江上的感觉真好哪怕它的旧时激流只存于我的记忆之中。

当伱们拿到《江城》的简体中文版翻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时,希望你们跟我一样正在享受社会的平安与宁静比如,春节大假里与家人的┅次团聚三四月间里晒上一会儿明媚的午后暖阳,或者是在骄阳似火的盛夏季节里享受一杯难得的清茶冷饮……可它的作者注定要暂时莣掉这一切在纷乱不已的沙漠古都开罗开启一段迥然不同的生活之旅。

何伟(本书作者彼得·海斯勒的中文名)就是这样一个人,总会有异于常人的思维和行动。1996年8月底我在成都看到他的资料,得知他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和牛津大学读书并取得文学硕士学位,却要来箌当时仍显闭塞的涪陵与我们一起从事教学工作当即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当时四川省的很多高校都成为了接受“美中友好志愿者”志愿囚员的项目院校除了成都市内布有数量不等的项目院校,离成都比较近便的绵阳市、乐山市等地都有项目院校可以接纳他们的志愿人员而当时的涪陵师范专科学校是这些项目院校中离成都最远的一个。正如何伟所说涪陵不光地势偏僻,就连路过此地的外国人也都十分罕见那么,作为一个外国人还愿意来此工作的话他的脑子不是进了水,也一定是被门框给夹扁了这样的疑问不仅困惑过我,更是让佷多涪陵人一度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还好,随着国内各大媒体对何伟的高度关注大家终于知道了他选择来此的初衷和想法,这里不只哋处偏僻上级领导难得下来检查工作,而且远离中心城市依然很好地保留了淳朴的民风,是他观察中国、描写中国的极佳位置

涪陵嘚很多人都认识何伟,因为他跟很多来中国生活的老外不一样正如我曾经在台湾地区出版的繁体中文版《消失中的江城》的序言《难忘嘚江城过客》中写到的那样,“也许由于这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也可能因为其喜好交际且为人豪爽的性格,他在涪陵期间深入社会各阶層广交朋友,对中国尤其是西南地区长江沿线的社会文化和风土人情做了深入的观察和了解,为以后的创作积累了大量丰富的素材”如果说读者已经通过《寻路中国》知道了魏子淇这个名字,那么《江城》将要带给大家的则是何伟在涪陵期间结识的朋友黄小强前两忝,当我在电梯门口偶尔碰到黄小强的时候我首先想起的依然是他曾经开过的名叫“学生食家”的小面馆。这个只有几张桌子的小面馆昰何伟和他的搭档梅尔康解决伙食的地方门口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扬起的粉尘,店内的地板上也许就是哪位食客扔下的餐巾纸但这一点兒也没有妨碍何伟把黄小强和他的一家人当成至交来看待。黄小强知道自己被何伟写进了一本书里但他“看不懂”那本厚厚的英文小说,台湾的译本大概也还没有读过所以他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到底被写成了什么样,也就只好依然带着笑容听别人的描述和揣测

何伟的父親曾经在1997年底来过涪陵。他来何伟上课的教学楼、教室和办公室参观的时候我正好课间休息,便跟他坐着寒暄了一阵十几年过去了,峩们聊了些别的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这些年令我一直印象深刻的是他说他对自己的儿子很有信心。他很肯定地对我说他的儿孓有朝一日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知名作家。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但也一直有些将信将疑,以为不过是美国人的自负而已《江城》的渶文版出来之后,我试着把何伟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告诉过很多读者但国内读者对他真正的认可也许是在《寻路中国》出版之后。不过哬伟很早就用《江城》的英文版向国外的读者印证了他父亲早年的判断。还是在2006年的时候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大学就指定《江城》作为学生了解中国文化和社会发展的必读书目,该大学至今仍有读了《江城》之后对涪陵充满向往、对何伟充满崇拜的双重粉丝

台灣久周出版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跟代理人洽谈版权引进事宜期间,何伟曾经推荐我做该书的翻译工作久周出版在经过综合考量之后,觉得夶陆译者翻译的文本未必能够让台湾读者看得真切明白最终选择由对台湾读者的阅读习惯能把握得更妥帖的吴美真女士进行翻译。不过吴女士对何伟在《江城》里提到的人和事完全一头雾水,而其中的地点、人物和事件多数都是我非常熟悉的有些甚至是我亲身经历过嘚。上海译文出版社购得《寻路中国》的版权之后旋即又取得了《江城》的简体中文版权,并直接交由我来担任翻译工作

实际上,这並不是我第一次跟《江城》的翻译事宜有瓜葛了《江城》英文版出版之后,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涪陵人自然被激起了强烈的阅读欲望谁嘟想一探究竟,何伟这么一个美国人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个地方的地方上的领导们把这事儿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层层转交到了我的手上,要峩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中文译稿时间紧张,任务繁重我和我一帮同事一个月就翻出了大概。不过那个时候是我们一帮人的译本,又沒有现在的计算机这样方便地进行校对和检查可能连前后的人名都有些张冠李戴。好在我们一群译者谁也没有拿到过最后的译本上面昰否署了名也不清不楚,甚至有限的印数现在流落到了民间的哪个角落也完全没有人说得明白后来,我跟何伟很正儿八经地提过在中国夶陆翻译出版《江城》他可能是智慧比我多,也可能是还有别的什么考虑总是显得那么不紧不慢。实在推不掉了他就对我说,你去找出版社吧我可以很便宜地卖给他们。所以我也曾经向好几家出版社的领导们寄去过《江城》头几章的译文样稿,只是最后都石沉大海

《寻路中国》出版之后,读者们对何伟深邃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叙事技巧给予了充分肯定也有读者把这本书的畅销和火爆部分地归功于译者的认真,以及恰如其分的再加工水平对此,我一方面觉得这是我沾了一点点跟何伟是朋友的光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是广大读者萠友对我的抬爱,同时也是对我在《寻路中国》这本书上投入的巨大精力的一种认可翻译《寻路中国》的过程中,我查证过很多资料哏魏子淇通过电话,跟郭眯眯电邮沟通过访问过“格雷电气”的网站,等等有读者说,《寻路中国》的人物之一魏子淇应该吃的是“榆钱面”因而怪我把它译成了“榆树面”,显得不够严谨实际上,魏子淇告诉我他们吃的就是榆树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榆皮面”因为那实际上是把榆树的树皮剥下来捣碎,再掺合着玉米面做成粉条是艰苦年代里难得吃到的美味呢。在《江城》的“白鹤梁”那┅章何伟记述了数段题刻的具体内容。但因为年代久远涪陵本地编辑出版的好几种资料中,那些题刻都显得模糊难辨我把电话打到叻涪陵白鹤梁水下博物馆黄馆长的手机上,他一听我要求证白鹤梁上的题刻当即问我是哪一段。我说是公元971年也就是北宋开宝四年那┅段,他立马脱口而出:“據左都押衙謝昌瑜等狀申:大江中心石梁上□□古記及水際,有所鐫石魚兩枚古記雲:唐廣德□□春二月佽歲甲辰,江水退石魚出見,下去水四尺問古老,咸雲:江水退石魚見,即年豐稔……”我继而向他求证公元1333年即元至顺癸酉那┅段,他同样十分熟练地背诵道:“涪陵誌江心石魚出則大稔。予守郡次年始獲見率僚友來觀……”同时跟我详细地解释了“左都押衙”、“守郡”等是些什么性质的官衔,其中的专业和敬业不言自明正是何伟描述到的人物角色们这种耐心、细致而又极为严谨的解释帶给我一种基本的驱动力,我没有理由把何伟精细的观察和雅致的叙述、以及那些故事主角们郑重其事的解疑释惑、还有读者们的满心期待加以任何形式的懈怠和轻慢说到《江城》的写作过程时,何伟说他本没有必要写得那么快但他对涪陵的记忆催促着他加快动作,因為他担心他“对涪陵记忆的即时感很快就要消失殆尽”何伟这个“江城过客”尚有如此“觉悟”,我这个“江城常住民”自当出于其右

《江城》的英文版出版以来,总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涪陵特意到何伟曾经任教的“涪陵师专”(这总会让我想起他用涪陵人耳熟能详的椒盐普通话在“师专”这个名称后面加上很重的儿化音)来寻访一番。这么多年过去了境外的大小书报摊上依然能够买到《江城》不同時期的英文版,总也有来华留学、商务、旅游的洋面孔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何伟当初在涪陵工作时的点点滴滴而国内的读者更是一直在期盼《江城》有一天能够被译成简体中文,以满足好大一部分人的好奇心和阅读需求上海译文出版社及时引进版权,终于了却许多人多姩来的一大心愿

何伟在2001年重返涪陵的时候,敏锐地注意到他送给我的《江城》英文版初版被很多人传阅过以致上面布满了茶渍、手印,连封皮也都起毛了十余年间,他没有看到当初那本书在涪陵被更多的人借阅过谈论过。但是当他下次再回到涪陵的时候(也许是在未来的五年间也可能是在五年后他携着夫人——美籍华裔作家张彤禾,以及一对双胞胎女儿回到涪陵长住的时候)希望他会在涪陵的夶街小巷穿行之中,看到席地而聊的棒棒军们、当街补牙的郎中们、眯着眼睛替人算命的大师们还有正在等着顾客停下脚步的擦鞋匠们嘟正在捧读《江城》里写有自己故事的那些章节。也许何伟会停下脚步,就他们提出的诸如“你啷个把我写成那个样子了哦”之类的問题进行一番“外交使命式”的交流和探讨。这期间他的脸上依然会带着那样的笑容,而涪陵人也一定能够读懂

2011年12月写于长江师范学院李渡校区

  • 书名:奇石——来自东西方的报道
  • 作者:【美】彼得·海斯勒

“海滩峰会”、“桥上风景”、“突袭美国”和“全力冲刺”四嶂内容略有删节。关于这四章的更多信息请参见。

小时候父亲偶尔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参加访谈活动。作为密苏里大学的医学社会学家他前往的工作地点在我和我的姐妹们看来非同寻常:监狱、精神病院、乡村诊所。有一次他去见居住在马克·吐温国家森林园区里一个大家族的后代子孙,这个家族深居于欧萨克湖区,因对周边的小村子实行严格的管控而闻名。见面的老头名叫伊莱贾,交谈过程中他一直唑在开着的窗户边,腿上放着一把点22型来复枪生怕有松鼠前来打断他们的谈话。那一年他正好八十岁我父亲询问当地是否有“毒品问題”(drug problem),伊莱贾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有的,药是个问题”他回答道。“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药店不管买什么都得开车到萨莱姆。”

伊莱贾特别提到他的喉咙不久前疼得十分厉害,连本地生长的西瓜都咽不下去后来,他去附近的小镇找到一位兽医兽医三下五除二莋完检查,诊断结果是咽喉息肉伊莱贾请他割除赘生物。

“对不起我不是医生,”兽医告诉他“这个我可不能做。”

“嗯也许你鈈能做,”伊莱贾说“但也许你可以做。”

事情就是这样——也许谁也没有直接威胁过谁可如果不做手术,伊莱贾也许就赖着不走了

父亲总是对于他所约谈的那些人抱有极大的兴趣。当然他乐意与各种个性鲜明的怪人交谈不过对沉默寡言的人,那些日复一日例行公倳、中规中矩的人也抱有浓厚的兴趣在他和我母亲看来,密苏里就像是异国他乡他俩从小在洛杉矶长大,从未料到会在中西部度过大半辈子但他们在此定居,父亲花费多年对农村社区的医疗保健开展研究母亲是一位历史学者,她的学位论文写的是密苏里的犹太移民

父亲跟谁都谈得来。如果有工人上门服务等业务做完,父亲便早已对其生平经历了若指掌有一次,一位管子工来我家维修浴室与父亲相谈甚欢,直到现在他们还一起去北密苏里地区猎鹿在我的童年时期,只要父亲和我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无事可做比如车站、旅馆夶堂,他就会随机选中某个人问我在这个人身上有没有观察到什么。他的穿着有趣吗走路的姿势如何?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种玩法是父亲读研究生时从一个名叫牛康民(Peter Kong-Ming New)的社会学老师那里学来的牛康民生长于上海,来美国念了大学;1949年共产党执政后他留在了美国。他是我父亲在匹兹堡大学念书时的老师后来在位于波士顿的塔夫茨大学与我父亲共事多年。牛康民┅直以为我的名字Peter取自于他尽管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我父母有很多亲戚朋友名叫彼得,但他们确实也没有想过要打消他的这种洎豪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叫人难忘。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肩宽肚圆,脑袋硕大脸庞圆如月饼。除了喜欢观察人他还发明了一种所謂的“创造性口吃”。只要牛康民感到需要完成什么东西时比如搞定交通警察、在拥挤的餐馆找座位,他就会立马变成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而人们无一例外会尽量安抚这位满脸惶惑、词不达意的中国人,以免节外生枝牛康民嗓门洪亮,很喜欢讲故事;跟我父亲一样怹也是个爱说话、爱观察的人。即便远离故土他也能四处为家。那是我对中国人的第一印象——从小我就觉得中国人身材魁梧、无所不能只要听到“上海”这个词,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个充满巨人的城市画面

多年以后歌词说明了什么,我来到中国生活才意识到牛康民是多么不同寻常。不光是体格还有他说话的样子,观察人的方式中国人大都对陌生人心怀戒备,社会学和人类学在这里的根基并鈈深厚对不同于自身的群体往往缺乏兴趣。以我的经验来看中国人生性不适合讲故事,他们常常过于谦逊不愿意成为关注的焦点。當上新闻记者之后我逐渐学会了耐着性子,因为一般要等上数月乃至数年时间我才能让一个人无话不谈。我记住了父亲的方法如果想对某个人真正有所了解,我们就不能没有耐心每时每刻这都至关重要,没有例外作为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很多时候你都需要有一點创造性口吃

尽管很早就有这样的熏陶,我却没有想过成为一个书写中国的作家除了牛康民,我跟这个国度没有别的联系即使大学期间也没有修读过跟亚洲主题相关的课程。我的父母不太干涉孩子们的职业选择父亲之所以在访谈时带上我和姐妹们,并不是希望我们繼承他的衣钵而是因为觉得如果我们能偶尔涉足自己的小圈子之外,生活会有趣得多我的姐妹们都被鼓励要尊重自己的兴趣。两个姐妹嫁给了警察;其中一个跟母亲一样教书为生另一个曾修读社会学专业,现在成了全职母亲还有一个当上了沉积地质学家。

有很多年我希望做一个小说家。在我看来这是一份比新闻记者更高级的事业;我热爱文学名著中的语言和作家们的叙事口吻。上了大学我主修创造性写作,专攻短篇小说但在大三下学期末参加了由约翰·迈克菲讲授的非虚构研讨班。他是我遇到的最鼓舞人心的老师——在我文嶂的边角处,密密麻麻的满是他用左手写下的批语“这种东西绣不出锦囊,”他在我写得很烂的一个句子边上批注道我用了几个形容詞和从句来组织一个短语,他这样回应道:“吐掉嘴里的石子儿把这事说清楚。”在一段人物描写中我在两个句子中四次提到了被描述者的名字,迈克菲写道:“主人公的名字如马蹄一样踢踏作响换个方式。用用代词”他很直接:“这样的重复叫人吃不消。”另一呴评语则简单明了:“弄巧成拙”

不过也有赞扬——“对”“哦”“不错”。我意识到写作有可能良莠并存,一个好作家不必天资过囚而在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并努力加以提高在研讨班行将结束时,我明白了一点非虚构写作跟小说家们的作品一样,同样要求很高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感觉到小说家的工作对我而言过于内向,尤其我的个性又偏羞涩我想要一份迫使自己向外的工作;我需要接触别的生活,别的世界这样的冲动激励我去和平队报名,并被派往了中国不过,地点本身几乎是随机的——我只知道如果想成为┅个作家,我必须远离家乡

这本书里的故事写于2000年至2012年。写第一个故事的时候我三十岁其后十余年生活历经变数。我先是单身多年隨后结了婚,后来(一下子)又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我和妻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在三个国家安了十二个家有好几个故事還是在旅馆里写成的。

不过这段时期的经历让我明白,写作是一只锚不管身在何处,我总能感受到这一点新闻报道的根本——好奇、耐心、与不同的人交往的意愿——我在童年时期已经有所见识。在海外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学习外语也花费了那么多时间之后我尽可能地把本地人和外来者的视角融合在一起。这些故事的素材多来自中国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不过也有几个故事跟美国、日本和胒泊尔相关其中有一篇“去西部”,探讨“半土不洋”这个话题讲的是回到美国的故事。

我总爱描写那些同样处于变动之中的人们峩发现,移民、迁徙、探寻者、逃离者之类的字眼总是吸引着我我喜欢那些感觉有点格格不入的人们。他们有的像变色龙般随遇而安囿的梦想着回归故土;还有一些则致力于不同形式的创造性口吃。不过他们都乐于交谈,因为他们都已学会用外来者的眼光描述自己身處的环境

这些故事并不按时间顺序编排,其中只有少数几篇论及历史事件:三峡大坝关闸蓄水、北京奥运会、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第一佽实现国家领导人的平稳过渡我之所以按照现在的顺序编排,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因为我就是喜欢把石彬伦同纳吉夫·戈亚尔放在一起,同时觉得帕拉多克斯镇上的人兴许对巫山的人有话想说。以上篇章几乎都在《纽约客》上刊载过,但又都为本书专门做了实质性的改写。在这段时期,这本杂志是另一只锚。有幸的是在编辑和事实核查方面我得到了出色的支持,但最令我感激的还是这本杂志愿意发表各種不同的主题和声音。置身大千世界来自国外的报道往往狭隘得让人丧气,在“9·11事件”之后尤其如此有时候,可以写的似乎只剩下兩个话题:我们害怕的人和我们同情的人但生活在海外期间,我遇到的人没有一个属于这两种类型

幸好,《纽约客》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描写他们驻外记者面临的挑战之一,是要琢磨透能把多大程度的自己给涵盖进去:如果故事过于以自我为中心那就成了旅行者日記。目前的普遍趋势是减少作者现身作者常常是隐而不见的。这就是报纸的标准做法说是能保持焦点和不偏不倚。不过这也使主题顯得更为遥远和陌生。我在写到人物时希望描写我们交流互动的方式,以及让我们具有同感和分歧的那些事情有时候,因为我是个外國人中国人会以某些特定的方式与我交流,让读者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想传达对事情原本的感受——北京胡同裏的生活经历、中国道路上的驾车行驶、搬到科罗拉多的偏僻小镇。非虚构写作的乐趣正在于探寻叙事和报道之间的平衡找到办法,既愛说话又爱观察

不过,那就够了现在,中国和科罗拉多已同样遥远;我又搬到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开始学习一种全新的语言。有时這感觉令我喘不过气来,有时它又让我如归故里。

“老鼠要大的还是小的”女服务员问道。

在萝岗我已经习惯于做出艰难的抉择。蘿岗是位于中国南部广东省的一个小村子我之所以心血来潮光顾此地,是因为听说这里的一家鼠肉餐馆颇具声誉不过,我一到才发现这里实际上有两家餐馆名气非凡——“一品居野味餐馆”和“新八景野味美食城”。这两家餐馆都专营鼠肉具有相同的竹木装饰。它們比邻而居老板都姓钟。实际上萝岗的每一个人都姓钟。

开餐馆的两个钟姓人家互不相关竞争十分激烈。他们把我这个外国记者哄嘚团团转以至于我答应吃两顿午餐,以取悦两个钟老板不过,在一品居野味餐馆初尝美味之前我首先得回答女服务员提出的一个问題。这位服务员同样姓钟“钟”这个汉字有“铃铛”的意思。她又问了一遍:“老鼠要大的还是小的”

“有什么差别?”我问道

“夶老鼠吃草,小老鼠吃水果”

这样的解答于事无补。我试着更直白地问道:“哪个味道好一些”

我瞥了瞥边上的餐桌。一对父母一個奶奶和一个小男孩正在吃午饭。男孩正在啃鼠腿我分不清那条腿是大老鼠还是小老鼠的。男孩的动作很麻利午后很暖和。阳光明媚我拿定了主意。

中国人说广东人什么都吃。除了老鼠肉人们在一品居野味餐馆还能点到斑鸠、狐狸、猫肉、蟒蛇,以及几种长相奇特的本地动物拼盘所有的动物都活养于餐馆后面的笼子里,待顾客点妥之后再行宰杀挑选动物十分复杂,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对异域风菋的兴趣人们吃猫肉不是因为吃猫很刺激,而是因为猫有精神吃了有精神的动物,人便可以提振精神吃蛇是为了强健身体。吃鹿鞭昰为了增加雄风而吃鼠肉是为了提高——唉,实话实说来萝岗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吃鼠肉有什么道理,而这里的每一位钟姓人都可以迅速地说出本地特产的几大好处

“防止秃顶,”一品居野味餐馆老板的女儿钟少聪说道

“如果长了白头发,只要经常吃鼠肉头发会由皛变黑,”新八景野味美食城的老板钟庆江说“如果秃了顶,只要每天吃鼠肉掉发便会停止。我们这里所有的家长都给头发稀疏的小駭子吃鼠肉他们的头发都长好了。”

那年早些时候萝岗为了吸引附近的广州市民,在新批准的萝岗经济开发区建了一条“美食街”政府在该项目上投资一百二十万美元,把这两家鼠肉餐馆从当地一家公园拥挤的角落搬到了这里3月18日,一品居野味餐馆在耗资四万二千媄元、一千八百多平方米的场所开门迎客六天之后,耗资五万四千美元的新八景野味美食城跟着开业第三家餐馆很快就要开张,占地夶全空调设备,预计投资将高达七万二千美元第四家正在筹划之中。

“他们的投资没有我多”第三家餐馆的老板邓喜明告诉我。“伱应该看得出来我这个地方要好得多。我们有空调其他几家都没有。”

正是上午时分我们观看着工人们在这家新建的餐馆里浇筑混凝土地板。邓喜明是唯一在当地开餐馆的外姓人不过也娶了钟姓人当老婆。他四十五六的样子一说起自己的创业成功就显得十分自信,快言快语我还注意到,他的头发十分浓密说起萝岗村的烹饪传统时,他感到非常自豪

“有一千多年了,”他说“都是山上的老鼠——城里的老鼠我们不吃。山鼠干净因为山上吃不到脏东西。老鼠主要吃水果——橘子、李子、菠萝蜜卫生部门来人检测过我们这裏的老鼠。他们把老鼠带回实验室彻底检查看老鼠是否有疾病,结果什么都没有一点小问题都没有。”

萝岗美食街大获成功报纸和電视台对这种当地特产的各种好处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愿意花上半个小时赶来这里的广州人越来越多每到周末,无论一品居野味餐館还是新八景野味美食城每天供应的老鼠平均都在三千只左右。“很多人大老远的赶过来”钟庆江告诉我。“有广州的、深圳的、香港的、澳门的还有一个顾客带着儿子从美国大老远的赶过来。他们来萝岗走亲戚亲戚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她说美国根本找不到这样嘚菜品”

在美国,如果要在某个周末找到一万二千只吃水果的老鼠你恐怕会感受到重重压力,但在萝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抵達村子的第一天上午就发现,几十个村民顺山而下指望着在老鼠生意中分一杯羹。他们要么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要么徒步,全都拎着麻布袋子袋子因为装满了在自家田地里逮到的老鼠而不停地蠕动。

“去年我种的橘子卖十五美分一磅”一位名叫钟森吉的农民告诉我。“今年的价格降到了不足十美分”跟很多村民一样,钟森吉觉得做老鼠生意比做橘子生意划算得多今天,他的袋子里装了九只老鼠要交给一品居野味餐馆的员工称重。袋子在秤盘上吱吱乱动勉强算三磅,按照一点四五美元一磅计算钟森吉拿到了三点八七美元。蘿岗的老鼠比猪和鸡都贵买一磅老鼠肉的钱几乎相当于买两磅牛肉。

我在一品居野味餐馆享用的第一道菜叫做“黑豆炖山鼠”菜单上還有山鼠汤、蒸山鼠、炖山鼠、烤山鼠、咖喱山鼠、椒盐山鼠。不过服务员向我热情推荐的是黑豆炖山鼠,盛在瓦罐里端了上来

我先吃了豆子。味道不错我戳了戳鼠肉。炖得很烂配料有洋葱、青蒜、姜。不算黏稠的汤汁里依稀可见细长的老鼠腿、短条状的老鼠肋間肉,以及细小如玩具的鼠肋骨从老鼠腿开始吧,我夹起一根放进嘴里手伸向了啤酒杯。多亏有啤酒

餐馆老板钟迭勤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怎么样?”她问道

“你要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好处”

“对头发和皮肤都好,”她说“对肾也有好处。”

那天上午早些时候我碰到一位农民,他说如果多吃鼠肉我那一头棕发都有可能变成黑发。他想了一下又说他不敢确定外国人吃鼠肉会不会囿跟中国人一样的功效——也许在我身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种可能性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餐桌旁的钟迭勤紧紧盯着我。餐馆的数位員工都加入了围观的行列“是不是真的喜欢哦?”老板问道

“是的,”我踌躇着回答道实际上,味道不赖鼠肉很瘦很白,不带半點腥味也没什么余味。渐渐地我不再吹毛求疵,转而想弄明白这肉让我想起了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鼠肉的味道

过了一会兒,钟迭勤起身走了其他服务员也散去了。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自报是这家餐馆的副经理。他问我给谁写稿件问我来萝岗是否专为报噵他们的餐馆。似乎我的回答没有一句令他满意于是他的问话带上了警觉。我意识到这种综合征在中国的某些地方依然十分盛行:害怕外国记者。

“你来这里之前在政府登记过吗”他问道。

“你应该登记”他说道。“这是规矩”

“我不认为政府会介意我报道一家餐馆。”

“他们可以帮助你”他说。“他们会给你提供数据帮你安排采访。”

“采访我可以自己做如果去政府登记,恐怕我要请他們一起出来吃午饭”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群干部,穿着廉价服装的中年男子一起对着鼠肉大快朵颐。我放下了筷子副經理继续说着。

“很多外国记者来我们中国报道人权”他说。

他瞪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来报道人权的?”

“我问过你有关人权的问题嗎”

“那么,嗯要我写人权的报道就太难了。”

他想了一下依旧觉得不太满意。

“我就想写一写萝岗的老鼠餐馆”我说道。“这┅点都不敏感”

“你应该先到政府登个记,”他又说了一遍看得出来,如果我们继续交谈下去他不知会把这个句子重复多少遍,先叺为主的偏执决定了我们的对话中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在中国,这是个令人悲哀的事实:即便一顿可口的老鼠佳肴也会被政治搅得乱七仈糟

我耸耸肩,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副经理要求我在文章中不要提到他的真实姓名。我问能否提到他的姓。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囙答。

“这有什么风险吗”我问道。“萝岗的每个人都是同一个姓”

但偏执早已深入骨髓,他还是拒绝了我向他道了谢,并答应不茬文章中提到他的姓我没有做到。

隔壁新八景野味美食城的钟姓人家显然对于媒体更有经验他们问我是否带了电视摄像团队。

“没有”我回答道。“我跟电视没有任何关系”

老板钟庆江明显有些失望。她告诉我上个月来了一家香港电视台。她把我领到一张餐桌旁大堂经理挨着我坐了下来。她问道:“刚才那家餐馆怎么样”

“你吃了些什么东西?”

“你会更喜欢我们的菜品”她说道。“我们嘚厨师比他们好服务也比他们好,服务员比他们更懂礼节”

我打算点一份椒盐山鼠。这一次服务员一问到老鼠的大小,我立马做出叻回应“大的,”我对自己的大胆颇为满意

“挑一只你自己喜欢的老鼠。”

在中国鱼和其他海味一般会事先用活物展示,以获得顾愙认可表示新鲜。我没想到老鼠也是这样但既然都被邀请了,再推辞也没有用我跟着厨工来到餐馆后面的棚架区,只见若干笼子叠茬一起每个笼子里都装了三十多只老鼠。棚架的味道一点都不好闻厨工指了指其中一只老鼠。

“这只怎么样”他问道。

他戴上皮手套打开笼子,抓住了挑中的老鼠差不多有一只垒球那么大。老鼠很平静蜷在厨工的手里,厨工抓住了它的尾巴

“这只行吗?”厨笁问道

亮晶晶的老鼠眼直视着我。我巴不得赶快离开棚架区

“行,”我回答道“没问题。”

还没等我走厨工立马行动起来。他仍舊抓着老鼠尾巴手腕轻轻一抖,只见手臂快速地挥动了一下老鼠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头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没多少血。厨笁笑了笑

“你进去坐着等一下,”厨工说“我们很快就给你做好。”

不到十五分钟菜就端到了我的餐桌上。这一次的老鼠肉配上了胡萝卜和韭菜厨师走出厨房,跟老板、大堂经理和老板的一个表亲加入了围观的行列我咬了一口。

“怎么样”厨师问道。

“不”峩回答道。“很好”

实际上,我在尽力地不吃出任何味道刚才的棚架区让我胃口全无,这一刻我大口地吞咽着每咬一口,都要伴一ロ啤酒我全力表演着,尽可能起劲地撕扯那一堆骨头我吃完了,仰起头挤出一丝笑容。厨师和其他人都点头表示赞许

老板的表亲說道:“下次你再尝尝龙虎汤,里面有老虎、龙和凤凰”

“你是说有‘老虎、龙和凤凰’?”我谨慎地问道我可不想再去棚架区。

“並不是真有老虎、龙和凤凰”他回答道。“是用其他动物来代表的——猫代表老虎、蛇代表龙凤凰就是鸡。把它们一起煮对身体有各种各样的好处。”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味道也不错”

过去五年间,我一直住在北京城中心区域紫禁城以北一英里的地方所栖身的公寓楼位于一条小巷的尽头。那条巷子没有正式的名称起于西边,经过三个九十度的转弯止于南边。从地图上看巷子的形状非常明顯:有点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或是半个佛家万字号这条小巷还因其处于幸存的北京老城区而声名鹊起。跟全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首都嘚变化非常迅速——本地最大的地图出版社每三个月就要更新一次图表,以与发展速度保持同步不过,我所居住的区域已经维持了数百姩的原貌北京最早的详图完成于1750年时的乾隆年间,在这份地图上这条巷子的形状跟今天一模一样。北京的考古学家徐苹芳告诉我我所走过的那条巷子完全可以追溯至14世纪,当时的元朝第一次为北京的众多区域确定了布局元朝还给世人留下了“胡同”一词,蒙古人所采用的这个词相当于汉语的“巷子”当地人把我所走过的巷子叫做“小菊儿”,因为它连接着更宽大的菊儿胡同

我住的是现代化的三層楼房,但周围的房屋全是一层的砖木青瓦结构这在胡同区十分典型。建筑物矗立在灰墙砖后前来北京老城参观的游客时常对这种层佽分明印象深刻:一垛接一垛的墙壁,一块垒一块的灰色方砖然而,胡同住宅区最显著的特征实际上是它的连接与运动几十家人共用┅个出入口,尽管老宅区安有自来水但很少有私人卫生间,因此公共厕所在当地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胡同区,很多东西都昰公用的就连巷子也是如此。即便在冬天居民们也会找几个邻居在路边扎堆围坐。街头小贩定期路过因为胡同太小,开不了大超市

汽车很少。像我所居住的小巷大多狭窄走不了汽车,人们日常所听到的跟这个七百万大城市里其他人所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一般而訁,天一亮我就会醒来坐在桌子跟前就能听到居民们拎着夜壶一边闲聊一边去紧挨着我楼房的公用卫生间。一大早小贩们就出动了。怹们蹬着三轮车穿行于巷子之间售卖物品的商标就是各自的吆喝声。卖啤酒的女人嗓门最大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卖——啤——酒——!”早上八点就能听到“卖——啤——酒——!”这样的吆喝声的确很分散注意力——但我已经在多年的时光中学会了欣赏这种叫卖聲中蕴含的乐感。卖大米的贩子居于高音区醋贩子则把持着低声部。磨刀匠提供的是打击乐——几块金属片子碰撞出有规律的叮当声各种声音叫人气闲神定,我即便足不出户也能略知一二即便偶有失衡之处,生活仍将一如既往我可以买到一些调和油、酱油、时令蔬菜和水果。到了冬天我会买回一串大蒜。卖卫生纸的小贩每天都会穿巷而过煤炭永远不缺。偶尔还能吃到蜜渍的山楂果

我甚至能从洎由经营的废品回收者身上挣点钱用。每天隔半小时就有废品回收者骑着三轮板车穿巷而过。他们收购纸板、纸张、聚苯乙烯泡沫、破舊的家电他们论公斤回收旧书本,按平方英寸回收旧电视旧家电既能维修也可以大卸八块,纸张和塑料则销往回收中心以获取些微嘚利润:这就是垃圾盈利。不久前我把一些无用的私人物品堆在了楼房的出入口,然后邀请每一位废品回收者进屋查看每样东西都值什么价。一堆旧杂志卖了六十二美分一根烧焦的计算机电源线卖了五美分。两个用坏的灯泡价值七美分一双穿旧的鞋子十二美分。两呮坏掉的掌上电脑三十七美分我把一直在写的一本书的手稿(布满圈划痕迹)递给其中一个人,他取出一把秤称了称那堆纸,给了我┿五美分

4月末的一天,我正坐在桌子跟前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长——头——发——!长——头——发——!”那是一段全新的喑乐,于是我来到巷子里有一个人已经停妥了推车。他来自河南省在一家生产假发和接发产品的工厂做工。我向他了解业务状况他紦手伸进一只蛇皮袋子,取出了一大把黑色发辫他说他刚在另一位胡同居民手里花了十美元买到手。他之所以来北京是因为天气正在转暖——到了理发的季节——他还希望收齐一百磅优质头发再回河南他说,这些发制品大都会销往美国或日本

我们正在交谈,旁边一栋房子里匆匆走出一个女人手里拿着的紫色手绢裹着一件物品。她小心翼翼地铺展开:两大绺头发

“是我女儿的,”她说道还说那是她上一次理发留下来的。

每根辫子都有二十厘米长男人提起了一根,发辫像鱼线上的鱼一样晃荡起来他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说道:“呔短了。”

“我用不上”他回答道。“要再长一点”

女人试着讨价,但优势不在她这一边;末了她只得拿着发辫回了屋。男人离开叻胡同叫声回荡着:“长——头——发——!长——头——发——!”

我搬到小菊儿没多久,北京就步入了申办2008年奥运会的战役之中奧运的光辉印迹也触动了这条胡同。为了提升每一位北京市民的运动天赋和身体素质政府修建了数百个户外健身站。喷漆的合金设施用意良好但显得十分古怪,设计者仿佛在某个体操馆匆匆瞥过然后便凭着记忆投入了工作。在各大健身站人们用双手旋转巨大的轮盘,推动着没有任何阻力的大杠杆像公园里的孩子一样在大摆上甩动。就大北京地区而言这样的健身站无处不在,连长城边上的小村寨吔概莫能外这样的体育设施给这些地方的农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捡拾了十二个小时的板栗之后,还可以来此一遍遍地轉动大轮盘以增强体质

不过,对这样的健身站最为看重的还是胡同的住户们老城区的各个地方都安装着这样的体育器材,它们被硬生苼地塞进了每一条狭窄的胡同清晨和傍晚,这些器材都没得空——上了年纪的人们聚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轮流踏上大摆。温暖的傍晚男人们坐在器材上,悠闲地抽着香烟这些健身站非常适合胡同里的终极体育运动:跟着邻居满大街遛弯。

2000年年底作为全市改善卫生設施以支持奥运的一项行动,政府对菊儿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进行了修缮改变太戏剧化了,仿佛是一道光从奥林匹斯山直接照耀到这条窄尛的巷子随后留下了一座宏伟的建筑。厕所通了自来水安上了红外自动冲水马桶,还标上了中文、英文和盲文只有灰瓦屋顶还能让囚回想起传统的胡同建筑。不锈钢上印着几条细则:“第三条:每一位使用者免费使用一张普通卫生纸(长八十厘米宽十厘米)。”还囿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住了一对夫妻算是全职的服务员。政府意识到好面子的北京市民不愿意在公共厕所做工专门从内地引入了几十对夫妻,他们大多来自贫困的安徽省其逻辑合情合理:丈夫打理男厕,妻子打理女厕

菊儿胡同的这对夫妻带来了年幼的儿子,他在公共廁所的边上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这样的场景在首都比比皆是,这些小孩也许会在某一天成为北京版的《午夜的孩子》:奥运会结束十年後在公共厕所边上蹒跚学步的新一代人不久将进入为祖国的卫生事业增光添彩的年纪。与此同时菊儿胡同的居民们依然充分地利用着噺建厕所前妥善维持的公共空间。老杨是一位修自行车的师傅把那儿当成了维修工具和备车的仓库,秋天白菜贩子就睡在作为厕所边堺的草坪上。隔壁经营烟摊的王肇新把撕得稀烂的长沙发摆在厕所的出入口。有人贡献了一副棋盘还有折叠椅,跟着出现的是一只装著啤酒杯的木柜子

没过多久,那儿的家具很多每天晚上的人也很多,于是王肇新宣布“WC俱乐部”正式开张会员资格全面开放,尽管缯发生过几次谁当政治局主席或是委员的争执我这个外国人的水平是加入少先队。周末的夜晚俱乐部时常在厕所前面举行烧烤晚会。迋肇新提供香烟、啤酒和米酒还跟一位替新华社开车的曹姓驾驶员讨论起近几天报纸刊载的内容。炭火烧烤由一位姓楚的残疾人摆弄洇为身体不便,楚先生有资格驾驶小型电动推车这便于他载着烤羊肉串穿行于胡同之间。2002年夏天中国男子足球队历史性地第一次打入叻世界杯的第一轮,WC俱乐部找来一台电视机插上厕所里的插座,把整个锦标赛期间一球未进的国家队无情地奚落了一番

王肇新谦逊地拒绝了主席这个头衔,尽管他是明摆着的首选因为没有人像他这样见证了这一片住宅区如此众多的变化。王肇新的父母于1951年也就是共產党执政两年后搬入菊儿胡同。那时候北京早至15世纪初的城市布局依旧完好无损,在世界各国的首都中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一座丝毫没囿受到战争或现代化影响的古城

北京曾有一千多座庙宇,但几乎全让共产党取缔或转作他用了菊儿胡同的和尚被赶出了名为圆通寺的喇嘛庙,随后数十个家庭搬了进来其中就有王肇新的父母。与此同时其他无产阶级分子受到鼓舞,占领了富人们的宅院之前,胡同裏的私人住宅一般围着宽大的露天庭院而建但在1950、1960年代加入了拥挤不堪的临时性建筑。以前的宅院由一个家族居住现在则可能住了二彡十家人,城市人口随新来者的增加而不断膨胀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政府推倒了北京的绝大多数牌楼和雄伟的城墙有些地段的城墙高达十二米。1966年王肇新还是个六岁的小学生,也跟着参加儿童志愿队前去帮忙捣毁距离菊儿胡同不远处的一段明代城墙。1969年“文化大革命”期间附近的安定门被拆毁,腾出地方以修建地铁站至毛泽东去世的1976年,老北京已经被拆除了近五分之一

1987年,王肇新的弟弟在丠京市面条厂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刚工作没几个月,这位十八岁的小伙子让面粉搅拌机夺去了右臂不久前,王肇新正打算从事零售业鉯期在新兴的市场经济中大干一场。可这样一来他选择经营产品时不得不考虑弟弟的残疾问题。在他看来水果和蔬菜太重,经营服装則需要双手丈量和折叠卖香烟轻便,王肇新两兄弟于是选择了这个行当

1990年代及21世纪初,也就是王肇新两兄弟沿着菊儿胡同兜售香烟期間开发商已经转卖了老北京城的大多数地方。保留下来的地块不多其部分原因是地方政府能从开发中获利。某条胡同只要气数将尽兩旁的楼房就会被画上圆圈,再涂上大大的汉字活像是无政府主义者的信手涂鸦:

拆:“推倒、拆卸。”随着开发商在全市大行其道這个汉字成了一道护身符——北京的艺术家们反复揣摩这个字的形状,居民们拿“拆”字大开玩笑WC俱乐部的王肇新经常说:“我住在‘拆’那儿。”“拆那儿”的读音跟“中国”的英文单词China的读音非常相近只不过所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

跟我认识的很多北京人一样王肇新务实、幽默、讲求理智。他的豪爽尽人皆知——当地人都叫他王老善他为WC俱乐部烧烤晚会贡献的物品往往多于其他人,又总是待到朂后一个离开他常说,政府还会拆掉我们周围更多的房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他从不操心将来在“拆那儿”住了四十多年,怹早已明白凡事没有永远。

WC俱乐部靠近胡同的尽头再过去就是交道口南大街。这一条林荫道十分繁忙小轿车和公交车川流不息;离嘚最近的十字路口新建了一大片住宅区、两家超市和一家麦当劳。交道口相当于一条分界线:一脚跨上大街你就进入了现代都市。

每一忝住在胡同里的劳动者都要跨过这条分界线。他们要经过老杨的自行车修理摊这个与奥林匹克卫生间毗邻的修理摊上总会摆放着打气筒和工具箱。在胡同居民区没有什么关系网能够超越自行车和厕所的紧密结合,因此老杨认识每一个人他偶尔会给我捎一些同一社区其他人的口信;他曾经转给我一张名片,原来是另一个外国人正在想方设法找我还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当地一位媒婆给我物色了一个對象。

“大学学历一米六三,”他简短地说道情况他也就知道这么多。就中国的女性而言一米六是个神奇的数字——招工简章和相親广告上经常能看见这个数字。我告诉老杨很感谢给我这份优待,但我并不想跟任何人见面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没结婚”

“我不著急。我们国家的人结婚都很晚”

我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媒婆。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问道。“你应该告诉她我现在没有兴趣。”

老杨六十多了个子很高,面庞刚毅留着光头。眼见我要回绝这份提议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他告诉我来不及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还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他会很难做。那一个星期媒婆给我打了四个电話。她自称是“彭老师”并把日期定在了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胡同区的对面也就是在交道口麦当劳那里见了面。约会对象会在几分鍾后到达不过彭老师先要确认几件事情。

“这是地下约会哦”我们在餐厅的楼上找到座位之后,她如此说道

“就是非正式的。我们鈈能为外国人服务”

“政府不允许,”她说“他们担心老外欺骗中国妇女。”

顿了一下以此为起点,我们的交谈本可以朝着诸多大镓感兴趣的方向推进下去但彭老师似乎早已习惯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当然我并不担心你,”她笑了笑很快又说道。“老杨说了你是个好人。”

彭老师四十好几眼睛四周的皮肤因为笑得过多而皱在一起,这样的特征在中国倒是难得一见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那只不过是人们对于媒婆的一种称谓职业媒婆在中国的乡村地区和小城市仍有用武之地,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已经不那么重要不过,我還是偶尔看到他们打出的广告在老式的居民区更是如此。彭老师在菊儿胡同有一间经过政府核准的办公室

在麦当劳坐定之后,我问彭咾师收了多少钱她说跟人见面一般收费两百元。

“不过跟外国人见面要多收一些,”她说“五百、一千、两千都有。”

我尽可能小惢地问她假如今天的事情有了眉目,那位客户应该付多少钱

“一千。”这相当于一百二十多美元即便还有其他外国人是这个价格的兩倍,但能高于基准价的两倍也足以让人欣慰了

“今天见一次面她就要交这个钱吗?”我问道

“不,除非你们两个相处下去”

“不,以多约会为标准”

她不给我个准数,我便不停地问她问题试图弄清这个行当的一些套路。末了她倾过头来问我:“你是想赶快结婚呢,还是想找个女人打发打发时间”

见鬼了,这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第一次约会时遇到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我当初只是鈈想让自行车修理工没面子“我真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我想确认一点,她不需要为今天跟我见面交纳任何费用”

彭老師又笑了笑。“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她说道。

刚搬到这个小区来住的时候我把麦当劳看作是碍眼和威胁:它代表着飞速发展的经济,而后者已经毁掉了老北京的绝大部分不过,随着我在胡同里居住时间的增加我对这一家特许经营店产生了全新的看法。首先完全鈈必通过吃快餐的方式去麦当劳享受它能提供的所有条件。在交道口餐厅人们占着桌子却什么东西也不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很多囚总是在看书;下午,可以看见一大帮孩子在里边做作业我曾经看见附近商铺的经理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各自摆弄着账本并且总是、總是、总是有人在睡觉。麦当劳是胡同生活方式的反面既有好又有坏:冬暖夏凉,还有单独的卫生间

而且匿名。中餐馆里的服务员四處逡巡快餐连锁的员工与之不同,对顾客不闻不问有好几次,异议分子都约我在麦当劳或肯德基跟他们见面因为这些地方比较安全。彭老师一说我们的约会属于“地下约会”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她选择这里的原因。

很显然其他人的看法与之相同。有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挨得很近,正在悄悄耳语另一张餐桌旁,两个穿着不俗的女子像是在等着约会越过彭老师的左肩,我瞥见一对夫妻仿佛正在鬧什么矛盾。女的大约二十五岁男的偏大,有四十多他们的脸上显出不自然的红色,中国人只有在喝了不少酒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情況他们静静地坐着,打量着对方边上的麦当劳游乐区已经废弃不用。彭老师的传呼机响了

“是她,”她边说边向我借了手机

“我茬麦当劳,”她对着手机说道“人家意大利人已经到了,你快点”

彭老师挂了电话后,我刚想说点什么可她马上又快言快语起来。“她在中学教音乐”她说道。“她这个人很好——要不我也不会把她介绍给你好。你看她二十四。人长得漂亮身高一米六四。受過教育不过,她有点瘦我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她肯定没有你们意大利女人那么性感。”

我需要弄明白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我的約会对象似乎还在长高——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彭老师的连珠炮又开火了:“好的。你看你的工作好,又会讲中文还有,你以前當过老师那你们算是有共同语言吧。”

她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说:“我不是意大利人。”

“我是美国人不是意大利人。”

“怎么咾杨跟我说你是意大利人”

“我也搞不懂,”我说道“我的祖母是意大利人。但我觉得老杨并不知道这一点”

彭老师这下完全给弄糊涂了。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开了口,可随即又觉得就那样算了吧

她恢复了镇定。“好”她笑着说道。“美国是个好国家鈈错,你是美国人”

那个女人到的时候戴着耳机。她新潮的夹克上装饰着日文穿了条紧身牛仔裤。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褐色彭老师替峩们做了介绍,不失时机地再度眯了眯眼之后就知趣地离开了那个女人慢慢地依次取下了两只耳机。她看起来很年轻CD播放机就摆放在峩和她之间。

我问:“你听的是什么呢”

“王菲”——一个很受欢迎的歌手和女演员。

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对此肃嘫起敬——怎么能让吃饭搅和了在麦当劳餐厅进行的这次约会呢她告诉我,她跟父母一起住在钟楼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她教书的学校就茬附近她说话的时候,我又瞥见了她身后那对喝醉了的夫妻此刻,他们互不理睬女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一张报纸。

音乐教师问道:“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外国人居住,”她问道“租金是多少?”

这是在中国我告诉了她。

“不少”她说噵。“怎么要那么多租金”

“不知道。我猜他们对外国人收的多吧”

“你当过老师,是吧”

我告诉她,我曾经在四川省的一座小城市教过英语

“那一定很没劲吧,”她说道“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我说我是个作家就在家里上班。

“那更没劲了”她说道。“我偠是在家里上班不疯掉才怪。”

醉酒夫妻开始大声吵了起来突然,女的站起身挥舞着报纸,打在男人的头上接着,她转过身来ゑ匆匆地走过了游乐区。男的抱着手臂一言不发,把头支在桌子上睡着了。

音乐老师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你经常回你们意大利嗎?”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媒婆打来电话,问有没有机会见第二次面但并不催促。她的精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还有比茬麦当劳约会更好的方式可以利用我的笨拙我后来在胡同里遇到她,她问我有没有投资卡拉OK歌厅的想法从那之后,我一直避免经过她嘚办公室附近

我问过老杨国籍的事情,他耸耸肩说我曾经提过自己的外祖母是意大利后裔。我对这样的谈话毫无记忆不过总算学到叻一条十分宝贵的胡同教训:永远不要低估自行车修理工能知道多少事情。

王老善对于“拆那儿”的说法是对的数年来,他早就料到会被拆迁所以,当政府在2005年9月终于宣布他家的楼房即将寿终正寝时他毫无反抗地搬走了。他早就卖掉了烟摊因为利润下滑得十分厉害。这样一来没有人再会质疑谁才是真正的主席,因为在他搬离胡同之后WC俱乐部也就解散了。

到此老北京被推倒了四分之三。剩下的主要是公园和紫禁城数年间,一直有大大小小的抗议和针对腐败的诉讼但这样的争议一般都比较局部:人们抱怨政府的腐败行为导致怹们的补偿款大为减少,大家也不想被安置到过于偏远的郊区但很少听到北京人对于这个城市的总体有什么担忧。几乎没有人说到建筑保护的问题也许是因为中国不像西方社会,把建筑和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数百年来,中国人在建造中不大使用石头而是定期更换噫腐的建筑材料。

胡同的要义在于精神而非结构:砖块、木头和瓦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和周围环境的往来互动。这样的环境一直处於变化之中所以产生了王老善这样讲求实际、足智多谋,而又灵活多变的居民没有理由让这样的居民首当其冲,经受现代化的侵扰——如果真有所谓的现代化也应该是把胡同精神发扬光大,因为这里的居民不是很快就把麦当劳和奥林匹克卫生间创造性地融入到自己的苼活程式之中了吗然而,当这样的侵扰变成全面的破坏之后正是他们的灵活多变把自己弄得非常被动。这便是老北京的反讽之处:胡哃人家最有吸引力的一面为它自己铺就了毁灭之路

2005年,北京市政府终于启动了一项全新的计划以保护仅存的散居于中心城区北边和西邊的老旧居民区,菊儿胡同就包括在内这些地区的胡同不得放到市场上任由开发商建设,而这正是过去以来一直的做法计划写得很清楚,要优先“保护旧城的生活方式”于是政府组建了一个十人顾问小组,对大型的建设项目进行评估小组的成员有建筑学家、考古学镓和城市规划专家,其中有人对于破坏行为提出了公开的批评一位成员告诉我,做得太晚了不过的确应该有新的规划,至少要对很多圉存下来的胡同的基本格局进行保护不过,在这种格局之下贵族化在所难免——胡同已经如此稀有,早就在新经济体系中变得尊贵非凣

我所居住的社区变化得很快。与菊儿胡同交叉的南锣鼓巷是一条很安静的街道2004年时先后开设了酒吧、咖啡厅和精品店。当地的住户佷乐意自家的房屋租个好价钱商业模式也依循传统的建筑格局,但又把一种全新的人情世故带到了老城区现在,我无须走出社区便能通过WiFi上网、购买民间手工艺品以及各种各样想得到的混合饮料。有人开设了文身廊街头小贩和废品回收者依然活跃,但三轮车大军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提供所谓的“胡同旅游”。参加这种旅游的大多是中国人

最近一个周末,王老善回来了一趟我们顺着菊儿胡同走叻一遭。他指给我看他出生的地方“这是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名叫金菊园宾馆的现代化大楼。“那里原来是一座庙我父母搬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个喇嘛”

我们继续往东走,经过了一道红色的大门大门很陈旧,悬空于胡同的墙壁上距离街媔有一米的距离。“那里原来有一道石阶”他解释道。“我小的时候那里是使馆。”

19世纪这个院子属于一位满族公主;1940年代,蒋介石把这里作为他在北京的行辕;革命胜利之后董必武接管了这里。60年代这里被改作南斯拉夫大使馆。既然所有的一切——满人、国民黨人、革命家、南斯拉夫人——都已成为过去这个院子就被恰如其分地取名为友谊宾馆。

那就是胡同情缘——各种遗址经历了无数的轮囙大能者往往伺机而动。几个街区外末代君王的皇后——婉容的住所早已被改成了糖尿病诊所。清朝的兵部尚书荣禄在菊儿胡同有一處漂亮的西式大宅曾经用作阿富汗大使馆,现在则变成了童趣出版有限公司门上张贴着一幅巨大的米老鼠画像。

王老善走过奥林匹克衛生间(“没有我在的时候那么嘈杂”)随后我们来到了一栋没有任何特征的三层楼房跟前,他自1969年以来就居住在里面这栋楼算不上曆史建筑,所以被批准拆除了电和暖气都已经切断;我们顺着楼梯进入了一条废弃的廊道。“这是我刚结婚时住过的房间”他站在一噵门前说道。“1987年”

他的弟弟在那一年失去了手臂。我们顺着走廊往前来到了王肇新和他的妻子、女儿、父亲和弟弟前不久还在居住嘚房间。女孩画的图画还挂在墙面上:一匹马、一个祝福“圣诞快乐”的英文句子“这里原来是电视,”他说道“我父亲睡那儿。我弚弟也睡那儿”

自此以后,这一家人就分居了父亲和弟弟现在居住在城北的一条胡同;王老善和他的妻子、女儿借用了一位不在城里居住的亲戚的房子。作为被拆迁楼房的补贴王老善在靠近鼓楼的一栋破旧楼房里分到了一个小间。他打算在春天到来时装修一下

来到門外,我问他在胡同里生活了半个世纪搬走的时候是不是很难。他想了一下“你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说道。“也许伤心多过快乐”

我们向西走出了胡同。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北京历嘉年商贸有限公司的一块广告牌。那天晚些时候走在回家嘚路上,我看见了一溜三轮车:中国游客挤在一起抵御严寒手拿相机巡游着古街。

天气好的时候或是厌倦了与七百万人为邻的时候,峩会驾着车从北京市的中心区往北开去开上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三岔,我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子租了一套农家屋公路顺着陡峭的山坡蜿蜒洏上,到村子后成了断头路不过还有一条步道继续通往山上。步道有两处分岔在一片长满栗树和核桃树的山坡上陡直攀爬一千多米之後,终于抵达中国的万里长城

有一次,我背着帐篷和睡袋以村子为起点往东整整步行了两天,结果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旅行者很少来這一地区,长城雄踞于山脊之上显得有些孤寂落寞。长城用砖块和砂浆砌成建有垛口、弓箭口和高达六米的瞭望塔。最高的一段在当哋被称作大东塔其所雄踞的城墙之上有一块镌刻着文字的大理石牌匾。原本有很多这样的牌匾但在北京地区现存数量已经不足十块,這是仅存的而且还保留在城墙上的一块牌匾上的文字说,一支由两千四百名士兵组成的小分队在公元1615年建成的这一段城墙刚好为五十八丈五寸长一丈有一百寸,一寸约为一点五英寸因此这一段城墙的长度相当于六百五十英尺。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官僚式的精确刻喥跟这些文字本身一样,显得孤寂落寞

11月,我带着从纽约前来拜访的两个朋友步行来到了大东塔到了大东塔之后,我们又开始顺着南坡往下走这一段路实在危险难行,有很多砖墙坍塌我正在挑选下坡的路径时,断垣中的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我的视线很白——白得鈈像是砖,大得不像是砂浆刨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上面刻着四行清晰可见的文字

这又是一块大理石牌匾。我能认出其中的一些文字:什么什么有六尺高什么什么又有两丈。但那些文字全是古汉语我从来没有学过,而且牌匾的表面被划伤得非常厉害

“你猜这东西在這里埋了多久?”其中一位朋友问我

“不知道,”我回答道“不过我觉得我们最好把它给藏起来。”

我用几块松动的砖块盖住了牌匾我记下了周围的细节,以便能够再次找到一个月后,我带着石彬伦(David Spindler)回来了

石彬伦身高二米零四,跟很多又高又瘦的人一样显得┿分矜持他曾经告诉我,身高是美国人唯一可以公开评论的身体特征不但可以调侃,而且可以开粗鲁的玩笑那之后,我开始注意到石彬伦每次参加社交聚会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坐下来。外国人在北京随处可见往往刻意显出造作之势,但石彬伦的行为似乎都是为了避开人们的关注他从不详谈自己的研究,也不自夸为专家他总是字斟句酌。他三十九岁蓄褐色短发,长脸目光柔和。对那些在城市里与他偶遇的人来说一如我多年来的感觉,常常惊诧于他登山时所表现出来的转变

12月里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和石彬伦开车来到三岔然后步行去寻找那一块大理石牌匾。他穿着红格子羊毛猎衫戴着白色的蒂利牌软猎帽,脚上蹬着高档的拉思珀蒂瓦牌登山靴至于面罩,他裁下运动裤的一条裤腿剪出一个圆形大洞,套在了头上他穿的里昂比恩牌猎裤带有聚氨酯涂层,并找当地的一位裁缝进行了强囮处理——在昂贵的裤子外面覆了一层廉价的斜纹棉布片颇像是连接弗里波特和北京的友谊棉被。他的双手有巨大的麋鹿皮手套保护這样的麋鹿皮手套是芝加哥的J·爱德华兹公司专为高架电杆工人设计的。石彬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装了专用发动机的稻草人——有的手脚用來从事艰苦劳动,有的手脚用来积极投入消遣多年以来,他断定这才是在荆棘丛生、枝干交错的长城地区的正确行头

我们沿着城墙往東走。每走过一百码左右都会有一座瞭望塔。这些建筑段落已经变得松脆但看上去依然十分雄伟,穹隆形的天花板高高在上瞭望窗被建成了弧形。间或石彬伦指给我看一些细节:这里的门本来是闩着的,那里的砖框原来安放着刻字的牌匾

“瞭望塔和城墙属于完全鈈同的工程项目,”他说“首先,瞭望塔是砖砌的而城墙是用就近的石头所砌。后来有人对城墙进行了改建,所以这些瞭望塔看起來才显得如此滑稽”

他指着墙上的一处垛口,这个垛口完全被修进了瞭望塔的瞭望窗——这种事情只有在你用了两个互不相干的包工队時才会发生大东塔附近的一段城墙已经完全坍塌。石彬伦相信1615年所建造的段落就在这里止于一段短崖边上。根据塔边一块大理石牌匾仩的数据他又进行了一次测量。“这些家伙给下一拨承建者出了一道难题”他看着下边的短崖说道。“他们该怎么办从这里开始施笁实在太困难了。”

这段城墙我可能已经来过五十次但从来没有注意到施工时的这些细节。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长城而已——早已完笁,而且一直没有变化不过,在石彬伦看来那却是分段和分季节修建的一项工程。修建一般在春季进行因为这个时候气候比较适宜,蒙古的袭扰者又不怎么活跃“蒙古人世界的旺盛气力来自肥膘马,所以春季不适合袭扰夏季太热。他们不喜欢炎热的天气也很讨厭各种昆虫。蒙古人的弓弦用兽皮做成会因为潮湿而松弛——这在明朝的文献中提到过。袭扰多发生在秋季”

我们来到了我埋藏那块破损牌匾的地方。寒风中石彬伦蹲下身子,用手指抚摸着那些刻出来的文字他一下就认出,那是1614年完成的一块牌匾的一部分县文物局曾在1988年对上面的刻字进行过登记,但在城墙上一直没有找到具体的位置自此以后它便不见踪影。也许是哪一位劫掠者把它打破了

“說的是城墙,以及垛口的高度”石彬伦向我解释道。“还提到了一些官员的名字老天,太好了幸好有人把它取下来了,否则就全毁叻”

他从背包里取出皮尺。对刻线之间的宽度进行测量之后他很快就算出了原物的尺寸。他沿着城墙慢慢往回走查找着这块牌匾原先所安放的位置。他找到一处砖块包边的方框进行了测量:正好合适就这一小段城墙而言,他已经掌握了大致的梗概:1610年代两场修筑運动。离开之前我们把破碎的大理石牌匾放回了我最先发现它的地方,然后用破砖块盖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一位本地农民顺着南边爬了上来他正在捕猎:肩上挎着几圈钢丝套。就算遇见身高二米零四、戴着蒂利牌猎帽和高架电杆工人专用麋鹿皮手套的外国人让这位農民吃惊不已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问我们是否多带了水于是石彬伦给了他一瓶。之后那一年我和石彬伦穿行过好几个村子,当地囚好像从来没有把我们两个分清过石彬伦有一位在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中国历史的朋友名叫费嘉炯(Andrew Field),他曾经对我说个子特别高的囚站在长城上很可能比待在美国感觉好。“的确他在中国就是个怪物,”费嘉炯说“可我们不都一样吗?”

就我们所知的长城而言朂早的已知历史文献可追溯至公元前656年的战国时期,也就是楚国用夯土修建的防御性障碍物四个世纪之后,秦王朝征服所有对手由此鞏固了它在当今中国北方地区的统治。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称帝。取得权力之后他下令修建了约四千八百公里的长城。

“长城”的字面意思是“长长的墙壁”或“众多长长的墙壁”因为汉语并不区分单复数。跟楚国的防御工程一样秦朝的防御工程也用夯土构筑而成。几百年间许多朝代都面临同样的根本问题:广袤的北方平原居住着游牧的蒙古人和突厥人,是帝国最易招致攻击的前线地区有时候,来洎游牧部落的威胁十分巨大不同的朝代会采用不同的策略加以应对。统治期从公元618年至907年的唐朝几乎没有修筑城墙因为唐朝的皇族具囿部分的突厥血统,而且精于中亚战事和外交即便那些修筑了城墙的朝代也未必都称之为“长城”——数千年间,用来表述这一防御工倳的词汇超过十个

明朝称之为“边墙”——边境上的城墙,他们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城墙建造者忽必烈率领蒙古人建立的短命元朝垮台之后,明朝于1368年夺取政权即便蒙古人在中原地区失去了统治,但他们继续在北方地区形成威胁于是16世纪的明朝在北京地区开始用條石和砖块大肆修建防御工事。这些都是经典建筑(有的经过重建有的经过修缮),似乎会永无止境地出现在游客的影集当中明朝是唯一大规模使用这种耐用材料的朝代,所修筑的很多段城墙延绵数公里不过,“边墙”是一张网络而不是单体建筑,有些地区可以发現多达四道的防御工事

1644年,国内的叛逆者攻入都城明朝皇帝自杀身亡。无奈之下东北的一位军事将领在“边墙”上为北方的另一个遊牧部族满人打开了一道口子,以期待满人会帮着复兴统治者的家族然而,满人建立了自己的王朝——清朝并一直延续到1912年。清朝很尐使用城墙——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来自边境外的另一边——并且从根本上放弃了这一防御系统。

不过西方探险家和传教士于18世纪开始罙入探寻中国,当他们游历明城墙遗址之后总困惑于秦始皇修建万里长城的种种传闻。外国人以为北京地区格子状的砖块防御工事是整个防御线的一部分,横跨中国的北方地区没有任何中断之处。1793年后来成立了皇家伦敦地理学会的英国人约翰·巴罗爵士在北京附近发现一段城墙,并进行了测量和推算,由此宣称整个工程所使用的石头数量足以围绕赤道修建两道尺寸稍小的城墙。(西方人几乎没去过中国的西部,那里的城墙多由夯土筑成。)当时,外国人总是称之为“中国城墙”(the Chinese wall),但到了19世纪末随着夸张越来越厉害,其称谓终於变成了“中国长城”(the Great Wall of China)1923年2月,《国家地理》的一篇文章如此开篇:“天文学家认为唯一能从月球上用肉眼看得见的人造工程是中國长城。”(1923年从月球上看不见现在从月球上仍然看不见。)

这一误解终于传回了中国由于担心自己的国家落入外国人之手,孙中山囷毛泽东这样的领导人认识到这一道连成一体的障碍物所具有的宣传价值“长城”变成了“the Great Wall”的对应词,涵盖了北方地区所有的防御工倳而不管其地点和修建朝代。这个词所描述的实际上是一道想象中的建筑物——一道数千年之久的城墙

现在,长城这个概念十分宽泛已无法根据它做出正式的定义。我在北京遇到过一些学者和文物保护者我问他们究竟应该怎么定义“长城”,得到的答案从来没有相哃过有人说,建筑物至少要有一百公里的长度才符合长城的标准;也有人说只要是边境上的防御工事都可以包含在内有人强调一定要昰汉人修建,也有人把非汉人部落修建的城墙都算了进来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长度估量数,因为至今没有人进行过系统的测量2006年,《Φ国日报》刊发多篇文章将长城的长度表述为六千三百公里、七千三百公里和五千公里。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大学有学者对长城进行过专門研究在中国,历史学家惯于研究政治体制考古学家长于开挖古墓。这两个类别长城都归不进去即便在明长城这样定义较为严谨的主题上,也几乎找不到专门的学者防御工事的保护非常薄弱,很多低矮地段的城墙曾经被人偷取下来用作建筑材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尤其如此。1980年代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林蔚(Arthur Waldron)对于汉人和游牧部落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来到图书馆,满以為会找到大量用中文或日文写成的有关长城的书籍”他最近告诉我。“但我找不到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我着手编撰一份文献摘要可┅段时间之后,我告诉自己:‘这跟我们对它现有的印象不符合’”

1990年,林蔚出版了《中国长城:从历史到神话》以明代文献为依据——他没做过大的田野考察——林蔚对那一时代城墙修筑工程的几个重大方面进行了描述。他还指出了当代有关长城的几个错误概念其Φ就有单体结构这个概念。这是一本突破性的著作本应为人们进行深入研究奠定很好的基础。然而之后并没有出现考古研究或历史研究方面的重要著作,只有一支考察队写过一本中文著作对东端总长度为一千公里的多段明代城墙进行了描述。(还有2006年出版的一本书《長城:中国面对世界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2000年》,作者茱莉亚·洛威尔是剑桥大学的学者,主要探寻城墙在中国人世界观方面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比如,她将古城墙和当代政府的互联网防火墙等同看待)

在中国,最有名的专家程大林并没有学术背景只是一位退休的摄影师。二┿多年来程大林专为新华社拍摄长城的图片。他在业余时间研究历史并出版了八本著作,从而将摄影和研究结合在一起“长城涉及嘚学科太多了——政治、军事、建筑、考古,历史”他告诉我。“就每一个专业而言这个东西都显得很渺小。但放在一起之后它就昰一个很大的话题。你得去很多不同的书里面一点一点地找东西;它不可能集中写在某一个地方而且没有人给你钱!你拿什么来吃饭?┅个人怎么可能用十年时间来看完这么多书”

1994年石彬伦第一次开始徒步行走长城,他当时只是一个在北京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的美國人他一直喜欢运动——曾经在达特茅斯参加过大学划艇队,也参加过越野滑雪队——并把徒步当成对城市生活最好的调剂在北京大學,他用中文撰写了关于东汉大思想家董仲舒(公元前2世纪)的硕士论文拿到学位之后,石彬伦决定继续从事学术事业他一度做过美國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驻北京办事处的助理,后来又做过特纳广播公司的中国市场分析师然而,新闻和商业这两个职业对他而言都没有莋学问更吸引人住在北京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从未中断的就是沿着长城徒步行走

1997年,他进入了哈佛法学院虽然回归故里——他本来僦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林肯镇——但他怀念北京,常常做一些令自己分心的事情(“我劈了很多木柴。”)第一个假期石彬伦回到中國继续徒步之旅。到此他打定主意利用业余时间写一本有关明代长城的著作。于是他开始阅读历史书籍毕业之后,他接受了麦肯锡公司北京办事处咨询师的工作;每个空闲的周末他都会徒步出游,或者琢磨明代文献在麦肯锡公司工作一年多后,他终于放弃这份工作转而全职做起了研究。他的目标十分远大:徒步走完北京地区所有的长城段落读到明朝时期刻在墙上的每一个文字。

石彬伦付清了法學院的学费还剩下六万美元的积蓄。他指望靠这点钱能够完成一至两年的田野考察他徒步走过每一段城墙,一边做笔记一边用电子數据表记录下所有的细节。他常常会发现远处有多道城墙于是用另外的数据库标出位置,用于下一次徒步之旅每出行一次,“欲考察”清单似乎愈来愈长1985年,中国的一颗卫星开展测量测得北京地区的城墙总长度为六百二十七公里,但石彬伦发现很多段城墙并未包含茬总数之中

他成了中国国家图书馆的常客。他阅读了明朝的历史日志《明实录》并追踪了多位明朝官员的有关记录。间或他还会发現一些关于城墙防御的专著。有些著作只存放于某个地方于是他会在路上花费数个星期。在广州一家冰冷的图书馆里他查到了明朝关於某几段重点防御城墙的详细介绍;这本书撰写得如此晦涩,以至于自1707年以来从未被人直接引用过为了阅读16世纪中叶兵部职方司郎中官員尹耕关于中国历史的一本稀有文献,他飞到了日本在日本,石彬伦一头扎进这本书里三个月期间,他只在餐馆吃两顿饭晚饭是自莋的面团、白菜和番茄酱,然后浇上一杯酸奶(“比奶酪便宜。”)他在北京一栋破旧的楼房里以每月二百二十五美元的价格租了一套尛公寓他对于蒂利牌猎帽的无条件退货政策了若指掌。(“你得自付邮费”)在靠近多段城墙的密云汽车站,中巴车驾驶员一见他就會高声喊叫:“北甸子六块!”北甸子是一个村庄,六块则是石彬伦经过激烈砍价之后达成的价格这已经成为了密云中巴司机的口头禪。

四年间他间或靠从事咨询或讲解工作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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