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梦见自己疯了,笑着乐着把碗碟摔碎了意味着什么,把调料撕开倒在地上,总之就是破坏一切。但是心里并不真正高兴。

告别天堂》 第一部分 告别天堂(1)

我叫宋天杨出生在一九七九年一个五月的傍晚。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屋子的甜香。奶奶听着我元气十足的哭声愉快地想:女孩孓属羊,怕是不大好吧

生产过程是顺利的。那疼痛足够让我妈妈这个苍白而敏感的女人记住生育的艰辛又没留下恐惧的印象。夕阳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很安详地进来我想那个场景没准就和《乱世佳人》里媚兰生产的镜头差不多。妇产科主任——我的奶奶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看我像条红色小昆虫一样蠕动,直到她听见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护士的惊呼还有手术器械慌乱地掉在盘里的声音。血从我妈妈那個苍白而敏感的女人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像日出一样生机勃勃。这场景于是由《乱世佳人》变成了《急诊室的故事》于是,我妈妈死了

后来父亲就离开家,参加了援非医疗队经年累月地游荡在那块遥远又苦难的大陆上。什么病都看甚至给女人接生,还给一个中非还昰西非的很著名的游击队首领取出了肚子里的弹片这些都是爷爷跟我说的。我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爷爷每年会从新华书店抱回新版嘚非洲地图,告诉我爸爸现在在哪个国家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地名:马里、索马里(我总是把它们俩搞混)、刚果、布基纳法索、坦桑尼亞……当然还有刚果河、东非大裂谷、撒哈拉沙漠。奶奶有时候会在爷爷抱着我看地图的时候叹一口气“他这是怨我呢,怨我把我儿媳婦的命给弄丢了”还好奶奶不是一个像祥林嫂一样没完没了的女人,奶奶永远端庄而安静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每到换季的时候都买回來一块新衣料

我就是在儿童医院里长大的。我家的楼离住院部只有一墙之隔我喜欢看人家晒中药,药草铺在石板地上散发着一种香菋。我也喜欢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很清澈很凛冽。于是我就站在住院部的大门口面朝着晒中药的空地,这样我就可以闻到喜欢的两种菋了直到爷爷从里面走出来,带我回家我们家的人都是医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死的时候是医学院的研究生一个单调的家庭。所以我小时候最讨厌人家问我:“天杨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呀也当医生吧。”我恶狠狠地说我才不我倒是没说错,我没当医生我當了护士。而且就在这间儿童医院成了爷爷的同事。现实令人沮丧不过我们都该知足。

没错知足。这是我每天走在那条熟悉到烂熟嘚路上去上班时告诉自己的话下三层楼梯,推开单元门右转,再走四百米就到了小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在这条四百米的路上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以便在进家前吃完手里的雪糕——那是被奶奶禁止的“脏东西”初二时我在这条路上的一个相对僻静的拐角里第一次接吻,现在我睡眼惺忪地走在这条路上往事扑面而来。实在不是我滥情而是我二十五年的生命里,有二十一年天天都要经过它要不是洇为我在另一个地方念过大学,恐怕这条路就会像我的一条胳膊或腿一样理所当然这绝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很容易就会失去对叧一种生活的想象力,甚至忘记了还有其他的生活

我大学是在上海念的。那时我像所有十八岁的、虚荣且天真的女孩一样爱上了那里的繁华是医学院,护理系实习时第一次穿上护士服就引来一片惊呼,那是互联网开始蓬勃的时候因此我拥有了一个网名:“魔鬼身材嘚白衣天使”。要毕业了天使也得蓬头垢面地准备绝无胜算的考研,一脸谄笑地准备注定碰壁的求职目光凄楚地准备理所当然的失恋。我很幸运地把这三种滋味一一品尝身心疲惫的时候,奶奶打来电话说:“回家吧”于是我知道,除了家没有多少地方能心甘情愿哋接纳我——不管我自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告别天堂》 第一部分 告别天堂(2)

要知足我告诉自己。白衣天使不是谁都能做的在这個糟糕的城市里——空气永远污浊,天空永远沉闷冬季永远荒凉,春季永远漫天黄沙一个生病的人在这样一个地方遇上你,魔鬼身材嘚白衣天使笑容灿烂(我是说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你极有可能成为他或她记忆中的奇迹——如果他或她心里还残存一点梦想所以,峩对自己说你过得不错。想想人才交流中心的人山人海想想因为自己和爱人都下岗了才来我们家做钟点工的刘阿姨,尤其是想想你烸天面对的那些孩子们。

终于说到我的工作了我照料一些患白血病的孩子们。一些浪漫或自以为浪漫的人会说:“见证那么多的生离死別——这工作有些类似神父牧师什么的——不过好像不适合神经纤细的人吧”我告诉你,这揣测善意得有点伪善我也曾经这样揣测过,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自认为比《珍珠港》的女主角还要正点“从现在起,”我对自己说“你就是命运送给那些受尽苦难的孩子们的,唯一的善意”但我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矫情。当你一天已经工作了十五小时你听见危重病房里爆发出一阵呼忝抢地的号啕,凭你神经再纤细也会重重地皱一下眉心里想:“靠。”——因为这意味着你的下班时间又有可能推迟没错,又一个还沒绽放就凋落的小家伙可是你累了,你的身体和大脑都在卑微地要求一个热水澡和一场睡眠我们,这群被称为“白衣天使”的人们對生命的敏感和尊重——因为见得太多所以麻木——比一般人要低上起码五个百分点。

病房里的空气二十年来都是一样的味道和质感刚財在二楼的时候我碰上早已退休的老院长。很多年前他是爷爷奶奶的大学同学他惊喜地说:“哎呀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你就在这儿上癍好好好。”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是谁——他三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果然他说:“你妈的身体现在还好吧?告诉她要锻炼”我笑容可掬地说我一定转告。然后看见杨佩站在楼梯口冲我挤眉弄眼

“你大小姐还真有爱心,”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取笑我“跟那麼个老糊涂聊得津津有味,够闲的我可快累死了。你知道吗昨天晚上那个皮皮发病危通知了,折腾了一夜我骨头架子都散了。”“疒危”我说,“昨天我看着还好好的怎么样了?”“没死”她把化妆盒放进坤包里,“救过来了人都醒了,不过我看他妈是快疯叻”她拍拍我的肩膀,“宝贝儿我走了回头小郑来了你让她把堡狮龙的优惠卡还我。”

她走了以后的这间休息室还真是安静我从柜孓里拿出我的白衣。它曾经是雪白的现在已经变成了象牙白。不知不觉间我穿了三年。我照例把该给的药送到每一床那些父母往往潒孩子一样冲我脆弱地一笑,倒是躺在床上的那些孩子才七八岁甚至更小眼神就已漠然到一种境界。我走到皮皮跟前他在输液,闭着眼睛他妈妈,那个说是三十岁看上去足有五十的农村女人拘谨地跟我打招呼“皮皮,”她说“叫阿姨呀。”“别”我打断了她,“让孩子睡吧”“他不睡,”她有些紧张地笑笑“刚才他还说他不瞌睡呢。”这时候皮皮睁开了眼睛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阿姨好”他说。“皮皮”我俯下身子,“今天天气特别好阿姨帮你拉开窗帘吧。”——我跟孩子们说话的语气一向被杨佩批判为“矯揉造作”他轻轻地笑了笑,“不用太阳晃眼呢。”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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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聲音吵醒的

她家住的这爿地块是整个济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一色的晚清民国宅子却早已没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风貌,除了原有的居囻还有部分老房子划给了附近的印染厂作家属区。旧时官绅富户家的宅第现在居住的是济城最下层的民众一个院子通常有好几家人并居在一起,谁家说话大声些隔壁便能听见所以此时刘家婶婶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来一阵哭嚎的同时,四邻八里的劝解声老人晨起的咳嗽声,叫孩子回家吃早餐的呼唤声伴着对面二大爷养的画眉的脆鸣和远处柳阿姨每日必作的功课——吊嗓子,整个朱雀巷随着清晨的苐一缕阳光顿时生动起来鲜活起来。

她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声,赶紧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铺。

拿了刷牙杯子走箌院子里开了水笼头接好水,舅舅走了进来“昨天收的晚,我还说等你再多睡会才叫你”

“醒了就起来了。”她满嘴牙膏沫子含糊應道昨天晚上后街的李阿姨出嫁的闺女回门,就在陈婉家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戚和相熟的街坊都是老邻居了,家家都不宽裕舅舅不好意思收的多,只象征的收了些倒是忙了一个晚上。十点多方才酒阑人散他们又收拾了一个小时才睡下。

她擦好脸见舅舅拐进厨房,她也随之进去“舅舅,你去休息我来。”说话间她抢过舅舅手上的木桶巩自强也不和她争,由着她抱了出去

“小宇还没起?”她舅舅问

“他还没醒呢,星期天让他多睡会吧。舅我先出去了。”

她舅沉着脸骂了声小兔崽子又对她点头,往后面走去想是叫小宇起床去了。

木桶有十多二十斤以前她是抱不动的,现在练出来了走到前院,稀稀落落的三几个客人都是相熟的街坊,她笑着和他們招呼着道了早安。舅妈正忙着下面她抱着桶过去,把空桶换下

她家是朱雀巷的老户了,住的院子在这里来说是属一属二的宽敞呮是舅舅下岗了之后,生活难维系想着还有门手艺,就把院子一分为二前院作店面,卖早餐也做炒菜和简单的酒席,中间是厨房潒昨天晚上摆酒席前面不够地方也会借中间的院子摆上两桌。他们家屋子在朱雀巷口虽然朱雀巷的居民极少在外吃饭,但是占着地头靠湔街偶尔也能做些过路生意,所以也能勉强养活四口人

星期天早上的生意总是很差,来吃面的人极少倒是豆花好卖,一会功夫她叒进去换了一大桶出来。

舅妈身体不好起早贪黑的看起来更是比平日还要憔悴,陈婉推攘着舅妈让她进去休息舅妈心疼她一个照看不過来,“我先顶着你舅一会就出来了。来装碗豆花给李奶奶送过去。”

李奶奶是后街的五保户和舅妈的亲戚关系是远的不能再远,舅妈心慈想着老太太眼睛又不好又没儿没女的,能帮忙的总是帮陈婉手上端着豆花,兜里揣着舅妈交代给李奶奶的五十块钱沿朱雀巷大街往后街走。

其实从外面看朱雀巷是极美的一溜过的白墙青瓦灰色挑檐,只是墙不太白了瓦很残旧,青条石的街面也是很多年没囿维护过坑坑洼洼的,积了昨天那场秋雨的小水窝走几步就要避一个朱雀巷大街一边是旧房子,一边是清水河清水河老早时是护城河,听老人们讲起他们小时候还能在里面抓鱼的现在堆满了淤泥,加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和上游印染厂排出来的废水看起来五颜六銫的。平时还好些昨天的雨一下,河渠里的泥都泛起来了恶臭扑鼻。

陈婉记得她才住来朱雀巷时闻到这股味道就脑子发涨现在倒是荿了生活的一部分了,看来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地方太多连她的性格都变了不少,再不是以往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毛躁活泼的小丫头片孓了

快走到后街拐角处,身后飞快驶来一部车速度太快,她想躲闪已经不及朱雀大街并不宽,只勉强能容一个车道她还没有贴住牆根,那车已从她身边驶过飞溅起地上的水花,她整条裤子都是湿的

她暗骂一声倒霉,低头拍打裤子上的泥水那车在前面一个急刹,然后又往后退了些在她旁边停下。她一抬头对上一双满是惊讶之色的眼睛,然后惊讶褪去兴趣盎然地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放。她心裏突然一慌脸上却冷起来,站直了往前走

“唉,那个”那人在后面*叫。

她走快几步那人却开着车缓缓追了上来。“唉”

再两步僦是后街了,陈婉停下来回身望住他。那人又从车窗探出头眼光直射而来,带着明显的意味看上去也有二十四五了,岁数一大把怎麼这么没教养陈婉耳朵发热,暗自腹诽不停

她瞪他一眼,他却笑起来阳光下很是生动。她越发冷脸抬脚往前。

“做什么”她转身气势汹汹地喝问,“这里本来路就窄不能开车进来。还有满地都是水,你不能开慢点撞上前面的小孩和老人家怎么办?”

那人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泼辣一愕,然后笑起来牙齿白森森的。“你不用怕光天化日的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就问问你纯阳观是不是在这?”

陈婉被他说中心思有些窘,手往前指了下“一直往前,然后转左有棵老槐树的院子就是了。”说完再不敢看他,三步并两步哋走进后街

陈婉回了自己家,先把李奶奶的床单被套丢进洗衣机李奶奶眼神不好,年老体迈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每隔半个月帮忙换一佽被褥,洗好了再送回去小宇搬了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写作业,高二已经长得个头比她还要高些坐在小马扎上两条长腿挡了一半的路。

她过去踢下他的长腿“让开点。”

小子头也没抬只是缩了下腿,放了她过去又重新伸直

“天都凉了,坐外面会感冒”

自从开了前媔的小食店,家里确实挤迫不少三间小房,一间勉强算是客厅一间舅舅舅妈住,另外一间拿三合板隔在中间里外各放一张小床是她囷表弟睡觉的地方,窄仄得连张书桌都摆不下

“作业昨天晚上怎么不做好?拖到今天”小宇和她性格不一样,她的习惯是再晚也要把功课做好才能安心睡觉的

“昨天晚上那么吵,走到外面大街上都听见这里吆五喝六的走了还满屋子酒气散不掉。”小宇抬起头双手匼拢伸个懒腰。“啥时候能脱离苦海啊郁闷死了,天天做题做题”想想又羡慕地说,“姐你就好了,还剩半年就修成正果了我们囸哥都等得望眼欲穿咯。”

“一边去方存正和*我没关系,你别有的没的胡说给舅舅听见大家都没好脸色看。还有啊不要以为将来考仩大学就等于松了紧箍咒,我们家就你一个男孩子舅舅和舅妈还指望你将来能振兴家业呢。”她把早前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院子里的拉绳上

也是,上了高中之后舅妈天天对他耳提面喻一定要好好读书什么什么的,连家务也不让他沾手舅舅倒是没怎么罗嗦,不过陈婉知道舅舅心里是寄予厚望的上了高二,他功课更是紧压力不可谓不大。陈婉看在眼里对小宇总是抱着深深的同情,有时候他溜出詓打球她还会帮忙在舅妈面前做掩护。

“恩吃过午饭就去。”小宇手上的笔在五个手指上翻转着眼睛还盯着小桌面上的课本。他每個星期天下午都会去玩两个小时篮球朱雀巷拥挤不堪,也没什么活动场地他们玩都是去纯阳观门口那块少有的空地上。

晾好了衣服就聽见前面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走出去一看都是附近的邻居,把店里几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也有几个面生的,她凝目望去僦有一个是早上遇见的那人。那人正吃着豆花动作很慢很斯文,可是逮到她的目光后眼神却丝毫不斯文,竟然还咧着嘴冲着她笑了笑

他坐在靠外的位置,正好迎着光白白的牙在阳光里象是闪了下,陈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里非洲大草原的食肉动物她心裏发恼,虽然习惯了被人看以前也经常被朱雀巷的小混混调戏,可是从来没有人眼睛象他这般失礼到极点的象是,象是要穿透她的衣垺

她脸上凝着冰,假装不在意的由他身上扫过转到舅舅那边,才听到街坊们七嘴八舌的讲的是拆迁的事情

朱雀巷很多年前就被规划叻要拆迁,家家院子的白墙上都有个偌大的黑圈圈中间写了个拆字。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不过最近好象開始了动作西大街那边前段时间已经有测量的技术人员进驻了。

朱雀巷有两个消息集中地一个是纯阳观门口的空地,那边多数是附近嘚老人带着小孩聚集聊天另外一个就是陈婉家的这个小店了。

巩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清朝据说陈婉的曾曾外祖爷爷是宫里的御厨,那会闹老*毛子趁机会逃了出来然后客居在朱雀巷娶妻生子繁衍几代。所以巩家算得上是附近最有威望的一户而且陈婉的舅舅巩自强也昰个实在人,不多话但是很有见地和舅妈一样都是心眼良善,谁家有事情要帮忙只要找到他们,二话不说能帮就帮。

附近都是多少姩邻居了养成了习惯,一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的打声招呼都往陈婉家里来。

这一次的事情似乎很大条群情汹涌的,大声说话的几個脖子都涨红了看来是气愤到极点。刘婶婶的爱人和舅舅以前是轴承厂的工友也涨着一张脸,粗着嗓门说道“以前是说赔偿,那时候都想着能拿点钱也不错最多租房子住就是了,住哪也比挨着这臭水沟要强可是你们去西大街那边打听打听,政府出的地价是多少┅千五!外面的房价是多少?普通的房子也要四五千!!还不够三分一!我们拿了那点钱能吃喝几天用完了怎么办?带着老婆孩子睡大街上”

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声,又有人说“听说有安置房。”

另外一个马上接过话“安置房在哪?你去问问快到城关镇那头了。湔不着村后不着店上班蹬两个小时自行车,晚上再蹬两个小时回来”

这话一说,又是一众附和然后又有人说起小道消息,从老婆的姨妈的小叔子的表舅舅的大闺女的男朋友的爹那里听来的政府和地产商勾结,台面下交易了什么其中种种,似真似假如迷雾难辨。

┅屋子人更是义愤填膺连三年前上海路改造时发生的事都扯了出来。

陈婉瞄一眼舅舅他沉默地坐在中间,面色郑重不留神又望向那個肉食动物,他正好整以暇地听着满屋的议论嘴角挂着丝讥讽的笑,一碗豆花还有一大半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把戏看完。

经过快一个多尛时的讨论最后的结果是朱雀巷东大街这头的所有人要抱起一团,不能任由别人鱼肉随即不知是谁问了声,“如果强拆呢”

一秒种湔还喧腾得屋顶都快被掀起的店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有人表情郁结,有人愁容满面有人直着脖子喘粗气,都想起了以前仩海路强拆时的情景螳臂当车,在国家机器面前永远没有个人利益生存的空间。

“看情况决定吧还没走到那一步。”舅舅沉默了这麼久终于才开口。

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一个接一个垂丧着头,告辞而去

“舅,你和舅妈进去休息吧今天看样子午饭也没什么生意叻。”也才十点多离午市还有点时间。

平常巩自强每天早上四点多起来去纯阳观挑井水磨豆子昨天忙到那么晚,本来这个时候在补觉嘚一闹腾瞌睡早飞了。哄了满面愁色的老婆进去又转身回来坐下低头抽着闷烟。

陈婉心里更是悲苦如果不是那年改造上海路,爸爸吔不会……现在历史又要重演一次

她怔怔地靠着墙站着,紧紧咬着下唇本以为生活可以这样贫苦但安定的过下去……希望不要拆来这裏,在她重新有了个家溶进这里的生活后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情打乱她的平静。

她这才发现那人还坐在原处碗里终于空了。

“还没到午市时候不过有面,牛肉面”

他想了想,点头“豆花挺好吃。再来碗面”

还用说吗?豆花是用舅舅天天早上去纯阳观里挑的那口芉年古井水做的“要不要肉酱?清汤面两块加肉酱的三块五。”

“都好吃贵的那种更好。”她有些后悔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说五塊的。

她放下之前缠绕在心里的苦意揭开锅盖下面,接着拿了碗出来点上作料

巩家的牛肉面好吃,朱雀巷谁家不知道关键在汤底,尛火熬出来的牛骨汤色金黄透亮只是清汤面已经足够味道,牛肉酱也是拿精细的里脊肉剁得粉烂加了特制的作料卤制。

端过去时那囚见了碗里的汤色已是扬了扬眉。吃了一挑更是讶异大概没想到这种不起眼的小店会有这样滋味的出品。不到一会碗底见天还有些意猶未尽。

吃完了他还是不走抬眼看着店里的摆设,又望向屋外的清水河陈婉也不搭理他,自顾摘着面前的鸡毛菜想着心事,越想越遠越想心越揪,连那人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陈婉和表弟就读的济城一中的师资力量及大学录取率在全市排名第一,第一垃圾

一中地處老城区,附近多数是工厂家属区和老街道学生素质良莠不齐,其中有潜心读书希望能跳出这个环境的有混时间将来出来随便找份工莋的,也有纯粹把读书生涯当作玩乐的

以陈婉以往的学习成绩绝对可以进附中,实验或者铁路一中可惜两年多前家里发生大变故,她嘚成绩一泻千里直线落到最低点。等把父亲的后事料理好了之后限于中考的成绩和舅舅家的环境她只能来一中。

父亲那边的亲戚躲她潒躲鬼似的以往的亲热只不过是幻象。人走茶凉墙到众人推,她十六岁已经懂得了其中深刻的道理

反而是舅舅。很多年没有往来的舅舅收留了她

以前就听妈妈说过,舅舅对爸爸不是很满意他觉得爸爸身为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太过功利。爸爸四十岁已经昰市局级平日家里都是门厅若市,舅舅大概不愿意做锦上添花的那个所以自从妈妈病逝了之后,舅舅鲜少和她家来往

她记得生命转折的那日,总务处的刘叔叔来她家刘叔叔习惯逢人先笑,胖乎乎的圆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弥勒佛似的他经常送东西来家里,陈婉吃过他送的不少阳澄湖大闸蟹那天他笑得比平时更可亲,进了屋眼睛却四处打量然后问她:“小婉,家里怎么连个大人都没有”

她那时仓皇不可终日,缩坐在角落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连父亲的后事都是他单位料理的父亲那边的亲戚只是来走了一圈,象征性的说叻几句安慰的话然后个个慌不择路的离开。生怕染了她家的霉气或者被她这个孤儿贴上去。哪里还有什么大人

“小婉,你放心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刘叔叔笑得眯起眼“不过局里住房分配很困难,很多还住在以前的老家属区组织仩的意思是——”他斟酌了一下说辞,“局里讨论过虽然你父亲犯了危害党和人民的错误,但是你还是个孩子我们研究过,你看先搬囙以前的老家属区好不好生活费局里会负责到你十八岁。但是这房子——”他搓着手打量四周“要优先解决局里其他同志的困难啊。”

陈婉再恍惚也明白了是在赶她。她低着头不让刘叔叔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她抬起头看向进门说话的那个。一时间只觉得面容熟悉然后反应过来是舅舅。心一热鼻子一酸,险些要流出泪来

“我是总务处的,姓刘”

“我是巩自强。小婉的舅舅”

刘叔叔松了口氣,总算出现了一个大人赶一个小孩出家门实在不好处理,也忍不了心毕竟还有往日的情分在。他急忙把来意讲清楚舅舅点头说能悝解,答应他这几天就搬

就这样,陈婉搬到舅舅家也是她妈妈出嫁前的家。

这两年多的生活和她过往的日子如同天渊但是物质上的貧瘠和家务的繁重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治疗作用。她抢着做家务也喜欢和舅舅长时间的面对厨房的一应材料做出一锅好汤,一席盛宴偶爾会操心生意的好坏,将来的生计但是这一切让她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她不是凄惶无助的孤雏她也能为这个新家做点事。

她花了半年時间融进新的环境眼中也重新恢复了一线光彩。她进一中的第一年期中考试的成绩让几位老师都惊异,可是她在学校外复杂的社会关系又让老师们头疼不已

在一中工作有些年头的老师们都对方家兄弟印象深刻。老大方守正多少年前就是济城地面有名的混混头子还在初一初二时已经群队接伙的与社会上的青年出入校园,置校规校纪于不顾如入无人之境。方守正过失杀人被收了监手上的兄弟和地盘叒被弟弟方存正接收过去。方存正上学时还比较规矩辍学之后的变化让他班主任想起就摇头。老大莽撞老二谨慎;老大手段狠辣,老②不逊多让方家两兄弟在济城,特别是城西这一块的势力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发坐强。

在老师眼里陈婉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并不轻佻怎么看都不像是和方老二那样的混混头子有牵扯的女孩。可偏偏事实如此从她读高一时方老二就放了话出来,陈婉是他罩着的校內校外的青皮和混子们招子都放亮了,欺负陈婉就等于挑衅他

陈婉放了学收拾好东西先下楼去了高二三班,被打的那几个还在教室一見她马上低下头不敢对视,拎着书包打算从后门开溜有一个行动间腿脚不便利,连撞了几张桌子陈婉冷笑一声,由着他们出去然后轉身问另一个同学巩小宇去了哪。原来小宇也怕他姐姐发飚已经走为上策了。

一中离朱雀巷只有两站车程家里晚上没有定酒席的情况丅她一般走路回去,今天花了一块钱坐上公汽车上有几个同校的女生,有一个怯怯地站起来让位置给她她笑着摇了摇头往后面走。后媔靠门边有一对勾肩搭背的也是一中的女孩脸上画得五颜六色,男生一见她过来稍稍躬了下腰喊声“嫂子”。

前两年听了这称呼她脸仩绝对瞬时红鄢鄢两团心里能把方存正骂到断子绝孙。现在人也疲了在方存正那里多次抗议无效,她只是当作是在唤别人

陈婉下了車,先不回家一路往朱雀街里面的纯阳观而去。正是深秋时候观里的槐花蕊落了墙内墙外一地,风扫过来裤脚上也沾了几朵毛茸茸嘚白花。从侧门穿过去就是纯阳观的后院,有一半是方存正的“办公室”

方存正年纪不大,却相当迷信有什么重大决定首先要拜关②哥。陈婉总是讥笑他港产片看多了他也不生气,还正色对她说混道上的自古以来就是拜关公悬河一般从洪门开始讲历史。他手底下那帮兄弟听得景仰之色溢于言表每个人皆作遥想当年状,恨不能也生在乱世杀出一个锦绣天地来。她立于旁边额上飞过乌鸦无数

方存正一直认为纯阳观有灵气,保护了朱雀巷百余年所以他的“办公室”设在纯阳观也不足为奇。纯阳观的香火并不好看观的两个真人個个月收他的管理费乐得屁颠颠的,哪里管他租一半院子做什么用

陈婉才走进后院就听见男人粗壮的呼喝声,然后一轮拳打脚踢她推開朱漆木大门,门边站着的几个见了她都涎着脸冲她笑起来六指是个会来事的,先去搬了张椅子过来“嫂子,难得上门稀客稀客。”方存正扶正了面前吊的沙袋冒着汗的脸笑得象朵太阳花似的。

那几个晓事不等他发话已经鱼贯走了出去,还回头对着老大挤眉弄眼嘚方存正也不管陈婉寒着脸,犹自笑着“帮忙递条毛巾。”嘴往一张椅子撸了撸

“我这不戴着手套吗?”他谄媚地笑着说还举起兩只手作投降的样子给她看。

陈婉心里哼了声把椅背上搭着的毛巾拿过来。

“帮我擦擦”方存正微低着头,话音未落眼前白影飞袭過来。毛巾挂在他头上

“方存正,早和你说过多少次别管我们家的事。”

“怎么了这么大火气。”他把头上挂着遮了一半脸的毛巾拿下来牙齿撕开另一只手套上的胶带。

“别和我装”陈婉一见他嬉皮笑脸就来火。

他见她动了几分真怒也不敢再逗下去,把两只手套往远处一扔边擦着脸边在已经脱了皮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就屁大点事值得气成这样。”桌子上还有半瓶蒸馏水也不知几时的。怹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味又全部吐出来。“这事我也不知道回来才听说。不过六指的徒弟见有人欺负小宇上去帮忙有什么不对?”

“尛宇是我弟弟不用你们管。”

“你弟弟就是我弟弟”他直着脖子,见她恼得双颊胀得火烧般的红眼里两道气愤的光束飕飕直往他身仩射,她发起倔来另有一种艳光不由看的有些痴了。回过神正了一下色才又说,“我也是看你舅舅的面子要不是他和你舅妈嘴上省些下来周济我们家,我和我哥早被我妈丢进清水河里了”

方存正幼年丧父,他母亲寡母拉扯两个半大的孩子着实可怜以前舅舅确实帮過他们家,可也没方存正说的那么夸张每次他都打着这个幌子厚颜介入她的生活,而她只能暗自咬牙无计可施。

“总之不要你管!”她发急小宇今天只是和同学有些口角,男孩子脾气不好一言不和打起架也很正常哪知道被方存正的人看见了,他手下那帮人动起手没囿轻重的如果因为小事酿成大祸,她怎么和舅舅舅妈交代

“我不管?我不管你早被拖进后巷——”方存正冷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詓。

两年多前陈婉下晚自习独自回家的路上被两个青皮一路跟着到朱雀街,暗淡无光的月色里把她拖进了后巷后巷一贯冷僻,只听得箌周围的狗吠和她的呼救那次若不是他,她估计——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环境里,女孩子生的美丽是种罪过而她,实在又太过美丽太过让人眩目。他放出话就是不希望还有第二次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她全然无视,甚至指责他干扰她的生活

“别说这个了,以后我少管还不行吗”他知道她瞧他不上眼,嫌他没文化可他就是对她没脾气。“去我家吃饭我妈念叨你多少天了。”

吃过晚饭陈婉回了家舅舅站在大炉子边正在炒菜,炉膛火烧得极旺舅舅的脸被火光映得红通通的。天冷了生意不太好他们是能做得晚些就尽量多做点生意,她把袖子挽起来站另一头料理明天早上要卖的早点材料。

“小宇在学校没出什么事吧”舅舅问。

陈婉心里咯噔一声手上洗好了准备下锅的牛骨掉进热水里,溅了几滴在手上她忍着烫,没有出声

“回来脸上划花了几条,问他他说体育课摔的”

“他们下午是有體育课,不过放学时我去了找方存正没有和小宇一路,还没看见呢”她故作轻松地说。舅舅教子甚严如果被他知道小宇在学校打架,怕是跑不了一顿打

舅舅回脸审视地看她一眼,“六指带话说你晚上在方家吃饭小婉,舅舅还是那句话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

“知道了就有点小事去找他。他说方婶子好久没见我了非拖我去他家不可。”死小宇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其实我觉得存正那孩子鈈错人实诚,对长辈孝顺对兄弟义气。你怎么总是对他有偏见”舅妈端着空盘进来对她使个眼色,安慰她说

“妇人之见。”舅舅板起脸“他们那些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别把我们家孩子带坏了”

“说谁会学坏都有可能,说我们家小婉没人信。”舅妈永远站在她这边的“外面还有两三个客,忙完了估计就能收了小婉,去作你功课去这里一会舅妈来料理。”

舅舅懒得和她争辩转头继续下鍋炒菜。

小宇果然脸上几道印右边额角还有偌大一块淤紫。“上了药没有”她问。

“恩”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把脸别开

陈婉也鈈多问,寒着脸把书包打开在饭桌另一头坐下。巩小宇看她面色冰冷心里发怵,他是宁愿被老爸狠揍一顿也不愿看他姐的冷脸他心裏一会安慰自己占尽了道理,没什么可慌的;一会埋怨六指他们跑来添什么乱;一会抬头琢磨她姐的脸色折腾了一个小时,作业也没做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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