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小的时候合唱谱的一天,我正往家里走,忽然感觉时间空间像是静止了,自己也仿佛定住了。此时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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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什么?”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阿米。她拿一个小板凳坐在床边,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我,吓了我一跳。
  此人摇头叹气:“你睡着时的样子真是傻得没药救了。”
  虽然两分钟后当我站在卫生间内面对镜子时,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事实,但是作为一个自尊自爱的男人,我也不得不当即反唇相讥:“后悔了吧?我更后悔,在床上就没见过比你更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怔怔地看着我。我不理她,暗怀得意地走进卫生间,随便摸了把牙刷开始刷牙。洗漱完毕,走回卧室,看见她还坐在原地,背朝着我,似乎没有动过。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又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玩笑话的严重性,急忙马不停蹄地哄她,赌咒发誓我只和她一个女人睡过觉,绝没有碰过其他女人――本来我想说的是绝没有碰过其他女人的手,但是想到张昕,我又硬生生地把最后两个字咽了回去。
  “真的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别的女人做那事都比我好?”
  我愣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斩钉截铁地答道:“毛片!”
  阿米暂停抽泣,面露迷惑之色:“毛片?”
  我用手捧住她的脸颊,诚恳地向她道歉:“亲爱的阿米同志,是我不对,我自己不是专业选手,却拿专业标准要求你,我真是太过分了,请你一定不要原谅我,务必要严厉惩罚我,要逼我多看毛片,多学多练,在床上练趴下为止,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阿米“扑哧”一声笑了,指着我鼻子连说了几声“禽兽”,抬手揉揉眼睛,总算恢复正常。
  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厅,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碗豆浆,还有油条和生煎小笼。阿米告诉我,她一大早就出去买了早饭,但我一直没醒,她又不忍心叫我,所以一直放到现在。都凉了,别吃了吧,她说。我当即表示反对,满怀感动地表示自己就喜欢吃冷的。为此我们拉扯了半天,最后直到阿米宣称她要亲自下厨做中饭让我见识见识她的手艺,我这才放弃坚持。
  阿米领着我下楼到小区附近的菜场买菜。她捡菜、还价、看秤,都是一副老道样子,让我在旁边敬佩不已。回来后,她进厨房忙活,并且把门从里面反插上了,搞得神秘兮兮。要求当下手被拒之后,我也乐得在沙发上摊手摊脚地抽烟看电视。电视节目非常无聊。我捏着遥控器换了几圈台,听到阿米在厨房里欢快地喊了一声:“开饭了!”
  厨房门重新开放。我起身帮她一起端菜,一盘盘地在餐桌上摆齐。我注意到她的围裙上有一个青蛙太郎的图案,非常可爱,就表扬了一下。此人却不领情,站在桌边一个劲地催促我赶快动筷子。于是我在她热切的目光逼视下,挟了一筷子芹菜炒肉丝放到口中。
  “怎么样怎么样?”我刚把菜咽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问,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非常有威慑力,差点让我噎住。
  “很不错。”我微微颔首。
  “真的不错?”
  “真的真的很不错!”
  我说的是实话。阿米烧菜的水平确实无可挑剔,简直是――棒极了!
  阿米开心得像青蛙太郎似的蹦起来,很响亮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手舞足蹈地甩掉围裙,一溜烟地跑回厨房盛了两碗饭出来,在我对面笑吟吟地坐下。
  我饥肠辘辘,埋头扒饭,狼吞虎咽了好一会才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阿米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筷子摆在原处似乎并未动过。
  “又怎么了?”我问。
  “你觉得能够娶到像我这样的老婆的人,幸福吗?”
  “幸福!”我由衷地表态。此人面颊微红,当即抿嘴一笑,飞快地抓起筷子,将我刚挟到饭上的一个白胖虾仁毫不含糊地夺去,放进自己碗里。
  下午回学校之前,阿米和我又上床做了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那个玩笑而受了刺激,这一次她竟非常主动,让我猝不及防,小乱阵脚。但转念想到此人显然不会是性冷淡,自然庆幸不已。
  自此之后,每个周末一放学,我们就一起勾着手指离开学校,坐巴士,换地铁,踏马路,穿过黄昏中面目相似的一条条大街小巷,到达她古北的公寓,在那里呆上两天,周日的晚上再一起返校。
  她告诉我这套公寓是她嫁到香港去的表姐留下的。我一直将信将疑,旁敲侧击地探问过多次,但都以没有找到任何负面证据告终。我想,或许是我自己太多疑了。
  有一次,她异常主动地问我是否愿意搬来和她一起姘居,我心慌意乱地编了一堆理由婉拒。
  不管这房子是她表姐的还是其他什么人的,都不是我的。小时候和那个猪头三打架时,母亲就提醒过我,我是一个男人。
  阿米那里有录像机,所以我找小戴带我去买了一些毛片和三级片。交易地点十分偏僻,是混迹于大批露天排档中的几个地摊,我自信即使自己再多去两次都仍然不能记住路,真是奇怪小戴这个外地人怎么会找得到这种鬼地方。
  这些录像带全部被我拿到阿米那里,交涉了半天之后,她才终于不情愿地妥协。于是我们一起在沙发上并排坐下,怀着紧张而敬畏的心情打开电视,把它们逐一塞进录像机。
  我们先看毛片。所谓毛片,就是那种没有剧情从头练到尾的记录片。第一盘是老美的,只放了不到二十分钟,我和阿米就已经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都是什么呀?这是人干的事吗?”阿米皱着眉头,没好气地指责我。
  我也很郁闷,因为我发现自己受骗了。毛片这种东西显然绝对不适合心理健康、拥有美好性生活的正常人观看,相反,我倒认为它非常适用于教会的禁欲宣传,或者在监狱里作为流氓犯罪分子的教育片播放,因为屏幕上的那些玩法简直就是动物行为,肮脏古怪,粗鄙恶劣,倘若照着演练的话,别说阿米受不了,我自己都会被恶心致死,不死说不定也会留下后遗症,以后一上床就倒胃口就上吐下泻。
  我越想越觉得气愤难平,当即起身取出带子,和剩下的毛片一起全部丢进垃圾桶,并向阿米庄严宣誓这辈子都决不再碰此类玩艺,让它们永远见鬼去。
  相信是因为我的态度诚恳,所以阿米没有反对继续看三级片。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些片子号称三级,然而无论是导演的功力、摄影的水平,还是演员的演技,都绝对到位,其专业素质和技术水准比国内那些拍大题材、大制作给几亿人看的同行不知要高到哪里去,特别是编剧,水平之高简直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因为阿米居然被剧情深深地吸引住了,看得全神贯注,咯咯直笑,欲罢不能,甚至我悄悄伸向她胸口的手都被她不耐烦地挡开,而企图关电视的举动更是遭到了严辞拒绝。
  我只好硬着头皮扯起自相矛盾的大旗,再次费尽口舌,小心地旁敲侧击,提醒阿米不应该太沉迷于这种内容不严肃主题不健康的片子,换回的却是――
  “开始不是你要看的吗?别吵别吵,等我看完再说――哎呀,把猪头拿开,你挡住我了呀!”
  想想真是欲哭无泪,欲悲无声,自作自受,活该倒霉。
  让三级片也见鬼去吧!我暗下决心,矢志不移。
  因为以前答应过阿米,所以我把自己保存的那些老录像带都拿到了她那里,全部陪她重看了一遍。
  第一部看的是《旺角卡门》。如今我已经知道它的导演王家卫在华语电影界是什么级别的人物,但阿米还没有看过。我向她坦白这部片子曾让我哭过,于是她宣布做好十足准备一定要证明她比我坚强。
  我们坐在比当年的录像厅舒服许多的大沙发上,她穿着下摆长到大腿的白恤衫和大短裤,跨坐在我身上,双手捧着一个印着加啡猫图案的马克杯,一口一口地啜着冰红茶,窗帘外沙沙地下着大雨。
  打片头字幕的时候,她指着屏幕上的“As Tears Go By”,断言这部电影的英文名抄滚石乐队的同名老歌,煽情加烂俗,想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打片尾字幕的时候,她咬着嘴唇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紧紧地扯着我的衣服,目光迷离,很久都没有声息。
  “真的一定要忍着不哭?”把她抱上床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
  她使劲点头。
  两个月后,大二结束的暑假,此人才终于哭出来。原来看片子的当天晚上,在我睡着之后,她又悄悄地爬起床,学电影中的张曼玉也藏起了一个玻璃杯,谁知被她找东西时失手打碎了。为了安慰她,我只好冒雨跑到超市去买回来一打玻璃杯,和她一起在房间里绞尽脑汁地一个一个仔细藏好才算完事。
  我和阿米用一个暑假的时间看了无数的录像带,之后我才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极容易哭。当日瓦戈医生在大街上缓缓倒下的时候,她哭了;当垂死的杀手里昂向那个变态警察摊开手掌的时候,她又哭了。
  但她却又特别爱看悲剧结局的电影。她最爱看的电影有《妈妈再爱我一次》、《杀手里昂》、《秋天的童话》、《阿郎的故事》、《旺角卡门》、《天若有情》等等,还有如今已被炒得臭了大街的《大话西游》。
  我指出她有受虐狂倾向,她辩解说:哭就哭呗,反正都是别人的剧情,生生死死从眼前飘过去,又不关自己的事。
  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
  哭是她自找的,哄她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了。我哄她,用的是最简单直接、最干脆的办法――抱她上床,和她做爱。
----------------------------------------------莫非阁下就是当年华山论剑
  武功独步天下匹号一朵梨花压海棠
    少林寺智字辈高僧中排名首位的智障大师
      收养的低能儿小沙弥的爱犬旺财踩扁的那只--蟑螂的一堆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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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小雨的时候,我们依旧一起出去淋雨。
  阿米曾经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会把上海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走遍。我相信她的话。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发现自己错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上海每一天都在改变,旧的道路消失了,新的道路出现了,新的会变成旧的,旧的又变成新的。我们太小了,上海太大了。
  所以现在我们一般都只是在她公寓附近晃悠晃悠了事。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地段后来成为上海最大的金丝雀(被包养的女人)聚居地。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我们仿佛无始无终般的在一起。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洗碗、弹琴、唱歌、洗衣服、看电视、散步、发呆、做爱、睡觉。我们一起去买她的卫生巾和我的避孕套,买我们的洗发水和牙膏。她帮我刮胡子,我帮她修指甲。
  我们在睡梦中相互拥抱,霸占对方的枕头,含咬彼此的头发,我们的口水和泪水都流在一起,干在一起,又被我们扔进洗衣机里一起洗掉。
  我们在醒来后幸福地争吵,彼此扬言要把对方踢下床去――她只要一抬腿,我就立即翻滚下床,有时因为我过于主动而被她NG若干次,滚了又滚直到她满意喊CUT为止。
  有时她在卫生间里,我会突然特别想念她,我便蹲在门外喊“芝麻绿豆开门”,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用尽心力虽然四处跑调。
  我每天早晨都在床单和枕头上收集她的发丝,我把它们装在一个4ML的Chanel N?19的香水瓶里,我把香水瓶每天都装在最贴身的衣袋里。
  她每次做菜都要征求我的评价,我拿出一个中文系学生的专业精神来表扬她,每次都力求超越。我想我这样是宠坏了她,因为到后来她终于被我夸得忘乎所以,开始热衷于试验各种新鲜菜式,有一次连豆腐炒鸡蛋这样的吓人玩艺都端到了我面前,于是我把郁闷留给肠胃,把微笑献给厨师。
  她的身体很软,柔弱无骨,我很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象抱着一个孩子。她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对她最常采用的酷刑是“坐喷气式”,就是抱着她不停地转圈,直到我们俩一起晕菜,歪七扭八地瘫倒在地。
  稍事休息,我们便互相扯掉对方的衣服,亲吻,吮吸,做爱。我们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最惨的一次是滚到了床下,我每一次用力进入她时,脑袋都会在床板上撞出沉闷的声响。但那并不能阻止我,我愿在最后一刻撞碎躯壳,把我最后一丝生命送入她的体内。
  整个夏天我们疯狂地做爱。即使因为停电而没有空调。我们不怕热,我们不拥抱就感到寒冷。
  我想我这一辈子对那事儿的渴望都在那个夏天里透支掉了,因为在阿米之后,我再也没有与哪一个女人有过那种融为一体的感觉。是的,融为一体,只要我们拥抱,就象分子瞬间扩散,就象核聚变,我们变成了一个可以飞上云端的天使,一个轻盈得可以飘到天堂的肥皂泡泡。
  当我们汗湿的身体慢慢分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缓缓撕裂的疼痛,在我体内那个看不见的深处。不是被取出了一支肋骨,而是被劈成了两半,用带锯齿却没有血槽的刀子。
  我们各自是对方的另一半,我们是罐头里并排躺在一起的两条沙丁鱼,我们因为做了一次又一次而精疲力竭,因为相濡以沫而严重脱水,因为奄奄一息而幸福无比。
  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外面的暴雨打着鼓点般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着,门窗都开着,大风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刺在我们滚烫的皮肤上,在颤栗中冰凉地渗透进身体。
  “累吗?”过了很久,阿米的声音在黑暗中从身边传来。
  “嗯。你呢?”
  “我也是。你说,我们这样子是不是太疯狂了?别人会不会说我们很淫荡?”
  “别理他们。让他们自己用舌头勃起去。”
  阿米哧哧地笑。沉默了一会,说:“等我很老很老了,脸很丑了,你还会不会愿意和我做爱?”
  我没有回答,翻身拧开床头灯,支起身体凑到她面前仔细看她。我用目光凝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唇角。她脸上细密的汗珠已经褪去,长发兀自凌乱,有几根细细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突然遇到灯光,本能地眯了起来,一副惺忪的样子,无比动人,惹人怜爱。“你在看什么?”她问。
  “看你。好好地看看你,永远记住你现在的模样,将来老的时候闭起眼睛跟你做。”我说。
  她的脸红了。呆了一会,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顺势伏倒在她身上。她的乳房随着呼吸在我的胸膛下微微起伏。我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把鼻子深埋进她的头发,想象自己是一艘被击毁的战船,慢慢沉入温凉的水中,周围都是一片轻柔荡漾的深蓝。
  事实上,和阿米做爱,在高潮的时候我总是会闭起眼睛。
  我闭着眼睛,我听到了遥远而清晰的音乐,我陷入一种宁静而莫名的惆怅,我想象着自己正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旅馆房间里,在美丽的阿米的怀抱里,幸福而忧伤地睡去。战争和革命都在床外进行,而我们只是紧紧拥抱着,长眠不醒。
  后来,后来我听到阿米在我耳边小声说――
  “让我们在变成老雨和老米之前,睁着眼睛再来一次吧。”
  我爱阿米。
  我不再怀疑这个夏天是否真实,我不再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善良,因为那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因为我爱阿米。
  阿米,我的阿米。你就是我的心肝,我的珍宝,是黄浦江无边的混黄奔涌里唯一属于我的那一个漂流瓶,是那个漂流瓶里只有我能辨认字迹的那张小纸条。
  你是我沉入永恒黑暗之前最后松手放开的那一根救命稻草,是我最快乐的快乐,最悲伤的悲伤,最梦想的梦想,是我的执著,是我的妄念,是我轮回于苦痛人世的唯一藉口,是我一切的一切。
  阿米,我爱你。
  我想让全世界都听到这句话,虽然我从未对你说出口过。
  大三开学,新生入校,照例又是“新生节”。系里找到我们,把我们的音乐水平不着边际地胡乱吹捧了一通,顺理成章地要求我们给文艺汇演出节目。这种政治任务对于宋国涛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于是答应下来,当晚便召开宿舍会议,讨论决定出由包大虾献唱《寂寞是因为思念谁》,我负责吉他伴奏。我瞄了一眼李臭脚,看到他脸上极力隐藏的失落神情。
  “让老李上吧,我好久没摸过吉他了,手生了。”我说。
  李臭脚猛地扭头,怔怔地看着我,目露感激之色。
  为此众人和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金炅扬言如果李臭脚的破吉他上的话他就喝倒彩,宋国涛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要以宿舍的荣誉为重,小戴更是冷嘲热讽,说李臭脚上台前可以先脱鞋,这样就没人能睁着眼睛轰他下去。李臭脚被遗弃在一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沉默不语。最后我烦了,站起身说:“如果非要让我上吉他,行,让老李伴唱,否则免谈。”说完我走到桌边拿起洗脸盆去卫生间。我相信在李臭脚的歌声和吉他之间他们谁也不难做出选择。
  果然,回到宿舍之后,众人都已上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各自忙活,谁也没再罗嗦屁话。收拾床铺的时候,我感觉到对铺的蚊帐里有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知道李臭脚非常感激我,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如何表达。于是我佯装不觉,扯开毯子,侧身躺下。
  其实我帮他倒不是出于怜悯,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惯其他人的嘴脸。
  事情要从金炅说起。
  从大二开始,金炅在宿舍里开始越发嚣张,竟然连洗发水、香皂这样的日用品都不再买,拿到谁的就用谁的,如果有人胆敢出声抱怨,下场就是――东西他照拿不误,用完之后就地销赃,物主再也别想见到。小戴,宋国涛,包大虾,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时耍弄小白、羞辱李臭脚谁也不含糊,但是面对金炅的淫威就全装孙子,屁都不敢放,全他妈的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是在上个学期末。有天晚上我和阿米散步结束后回到宿舍,发现自己放在桌上还没洗的饭盒不见了,仔细一想,立刻有了预感,走到窗前,果然看见我的饭盒躺在楼下的草坪上。我站在宿舍中央,挨个床铺询问,谁都不出声,只有李臭脚老老实实地想了想,告诉我他刚回来时还看到我的饭盒在桌上,后来去洗澡,回来时看到轮值的金炅正在打扫宿舍,其他人也在,但是桌上的饭盒已经不见了。金炅当即开始破口大骂,说李臭脚无中生有,说他打扫卫生时宿舍里有这么多人,怎么别人都没看见就只有你看见了。于是我耐下性子又问了其他人一圈,但还是个个摇头说不知道。这时金炅得意洋洋,已经开始连我带李臭脚一块骂了,我二话不说走到自己床边,从席子下面抽出一根铁管,回到金炅面前,此人反应迅速,当即收声。我很实在地告诉他,如果不希望我帮他拆床的话,就立刻下楼去把饭盒捡回来洗干净。他不声不响地照办了,但是自此便对我和李臭脚怀恨在心。而其他人,可想而知也都将一腔恼羞迁怒于李臭脚。就象这一次,其实李臭脚的吉他弹得并不差,他是我们宿舍唯一至今还在勤练不辍的人,所以其他人的反对根本就是存心找碴。
  事实上,如果真要武力较量的话,我们宿舍可能谁都不是李臭脚的对手,因为他出生在地道的农民家庭,自小就干粗重的体力活,肌肉十分结实,能够双手倒立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走一个来回。而他们之所以这样肆无忌弹地欺辱他,原因就是此人憨厚老实,遇事总是忍让为先。当然,这种性格我也很不喜欢,觉得他一点男人尊严都没有,但毕竟我和他出生在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成长背景,所以我也自认为没有资格教训他。
  节目定下来后,在宿舍里排练了几次。李臭脚表现得非常投入,休息的时候总是紧张地追着包大虾问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包大虾有时跟他嘻嘻哈哈,有时故意很严肃地告诉他这里那里都有问题。他大张着嘴认真听完,表情从失望到凝重,随后独自躲到一旁继续埋头苦练。其实他哪有什么毛病啊,就这首歌而言,他弹得估计都赶上沈庆的原版了。
  包大虾走出宿舍,笑眯眯地回头瞄一眼,小声对我们说:“这哥们真是一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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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新生文艺汇演的晚上,我和阿米还有小白坐在一起。
  包大虾和李臭脚的表演非常成功,一曲唱罢,台下掌声澎湃,久久不息。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一个姑娘冲上台去给包大虾献花。我近视眼又不带眼镜,所以看不清楚人脸,还是阿米眼尖,笑得花枝乱颤地告诉我原来那是包大虾的女朋友。
  “真是一对狗男女!”我情不自禁地大骂。
  “我们也是!”阿米立即大声跟了一句,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无限温柔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搞得我哭笑不得。
  “你们,在公众场合别这么乱嚷嚷,要注意礼数。”小白在另一边一本正经地小声教育我,这个转世投胎的孔老二,懒得搭理他。
  这时包大虾和李臭脚已经退场,主持人走出来报幕:下一个节目,由九七级新生蔡清雯给大家献上女声独唱《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随后一个白衣白裙的小美女娉娉婷婷地现身,,长长直直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双手握着麦克风,目光清澈,左右流盼,纯得一塌糊涂。礼堂内刹时一片寂静,连我都不禁意乱情迷了一下,直到阿米掐我的大腿:“色鬼,看够了没有?”
  我冷笑两声,扭头去看小白,却发现半昧不明的光线下此人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我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转向我:“圣人,是不是喜欢上这个甜妞了?”
  周围立刻有几双眼睛恶狠狠地瞪过来。可怜的小白,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嗫嚅出一句:“小雨求你了别拿我开这种玩笑……”
  他求我我很高兴,但不答应我更高兴。我毫不留情地继续逗他,直到此人说话都带哭腔了才罢手。
  演出散场,我和阿米一起和小白分手,沿大队人流的反方向散步而去。
  “你发现没有?小白好像真的对那个蔡清雯挺有意思。”阿米笑眯眯地说。
  我嘿嘿一笑:“对那个小甜妞有意思的是我,不是小白,小白是圣人,不会动凡心。”
  阿米推开我:“我休了你了,你意思你的去吧!”
  我把阿米拉回身边,边走边笑嘻嘻地哄她。不知不觉走到树木掩映的湖边,看看四下无人,我突然感到亢奋起来,一把将阿米搂到怀里,不由分说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阿米半真半假地推挡着,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地靠在我怀里,任我胡作非为。
  阿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最后变成了喘息。就在这时,突然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我们当即停止动作,紧紧抱在一起。阿米象鸵鸟一样使劲把头拱进我的衣服,我则目光镇定地审视着一对情侣从面前走过。走远后,他们还不时回头望向我们。可惜我的手拔不出来,无法挥手催他们走快点。
  “走了吗?”阿米压低声音问。
  “没走,在你背后互相乱摸呢。”
  阿米猛地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被闷得红彤彤的。
  “还不快把你的脏手拿出来,硬骨头硌得我疼死了!”她小声地呵斥我,但是并没有离开我怀抱的意思。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到最后,她终于笑了,“在这里做,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话音未落,她的嘴唇已经被我用嘴堵住。
  阿米说对了,小白真的恋爱了,并且成功了。虽然我难以相信,但事实就摆在眼前。
  半个月后,我和阿米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小白和蔡清雯坐在我们对面,中间是一张放着四杯咖啡的小咖啡桌。这个僵局已经维持了数分钟,还未被打破。我和阿米不时交换一下目光,而对面两人则局促不安,满面羞涩。
  最后我先开口:“要不,先交待一下吧,怎么勾搭上的。”
  小白急了,脸涨得更红:“小雨你怎么总是这样乱说话,什么叫‘勾搭’啊,我们是在谈恋爱……”
  小白一急说话就结结巴巴,为了防止他在小情人面前不留神咬断自己的舌头,我只好宽大处理:“那么就说说你们俩怎么恋爱上的吧。”
  小白扶了扶眼镜――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开始絮絮叨叨地交待他的泡妞经过。而真相实在简单得让人郁闷,原来只不过就是此人写了一封情书,羞羞答答地在人家教室门口徘徊了几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当面递出,然后就成了。
  “就这么简单?”我和阿米听得面面相觑,一脸狐疑。
  小白一脸木怔,好像完全不知道我们在纳闷什么。于是我转向蔡清雯:“他说得都是真的?”
  蔡清雯迎着我的逼视,坚定地点头,认真地说:“他为我写了一首诗,写得非常好,是非常工整的商籁体,看得出来是用真心和才气写成的,所以,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我一下子乐了:“酸什么呀,不就十四行吗,我还七步成诗呢,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就先下手了!”
  我朝阿米使了个眼色,阿米大概也想起了我给她写的藏头诗,忍不住抿嘴笑了。我的目光转回蔡清雯脸上,发现她正怔怔地看着我,那种暧昧的神情让我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想入非非,当即扭头避开她的目光。
  基本问题交待清楚后,气氛开始变得轻松。蔡清雯做了自我介绍,广东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某教授的独女,自幼爱好文学艺术,和小白读的是同一个专业――汉语言。她的外号叫“豆豆”,因为她最爱吃玛氏巧克力豆。
  “这下好了,我的‘大米小米玉米’正对上你的‘黄豆土豆毛豆’了。”我笑着对小白说。所有人都笑了。蔡清雯穿的仍是一身素白,先前一直是腼腆矜持的样子,现在笑起来则天真无邪,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这个圣人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吗?”阿米指着小白笑吟吟地问。
  蔡清雯再次毫不犹豫地点头,但目光却又有意无意地扫向了我。
  “快熄灯了,该回去了。”我站起身说。因为我还欠小白的钱,所以打算去柜台结账,但是小白从后面扯住我的衣服,坚持要自己来,我只好成全他。
  送阿米回宿舍的路上,我问阿米:“你觉得他们俩怎么样?”
  阿米想了想,说:“我觉得挺般配的,象金童玉女似的。但是――怎么说呢,总有些感觉这个年代这样两个人,好像有点不真实。”
  “你觉得呢?”她侧头反问我。
  “我觉得挺好。”我笑笑。脑子里却闪过蔡清雯不时瞥向我的那种古怪目光,还有小白神采飞扬幸福陶醉的笑容。
  大三时专业课已上得差不多,剩下的事就是挑一堆选修课,混完最后两年毕业走人。时至今日,念中文系的我们已经不得不面对就业前途渺茫的事实。基于不同的心态,学生们很快就分出若干派别,其中最有代表意义的是“托派”,“麻派”和“鸳鸯蝴蝶派”。“托派”是准备考托福混出国的,“麻派”是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整日打麻将的,“鸳鸯蝴蝶派”则是抓紧时间谈情说爱,没上床的玩命争取在散伙前把对方搞上床。当然这里所说的“床”是一个泛义的通指,宿舍也好,厕所单间也好,月黑风高的小树林或草丛深处也好,只要有氧气,干柴烈火在哪里都能烧得着。还有一个少数派叫“禅宗”,就是“缠晕你的老祖宗”的意思。这类人已经开始为前途而四处胡乱纠缠,逮谁缠谁,百折不挠,必要时不惜牺牲色相和财物。可想而知,这个派别最为众人所不齿。
  除了上述派别外,再有一些就是继续埋头苦读准备考研的,对于他们,大家无话可说,毕竟骗国家那点津贴也不容易。
  我们宿舍大多都是麻派,宿舍中央长期支着麻将桌,好像本来就在那里的一样。至于筹码,用的是校园里的流通货币――饭票。用饭票的好处就是输赢大不到哪里去,并且输惨了的时候也可以联想一下学校食堂那些已经让我们倒足胃口的饭菜来自我安慰。
  包大虾按道理该是“鸳鸯蝴蝶派”,但是当某日小戴突然发现此人居然混迹于“麻派”之中时,众人才纷纷想起他其实早已在牌桌上坐了多日。有人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去遛女朋友,他很潇洒地一挥手:分手了。就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任凭他人怎么追问都再撬不开他的嘴。于是牌桌上一片黯然,估计是大家都回想起了那个北京姑娘当年送上楼来的那瓶开水。
  包大虾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牌运势不可挡,并且瘾比谁都大,有一次竟然周六和周日连续两天两夜打遍整层楼四个开赌的宿舍,最后赢到手的饭票多得要拿报纸包,让人联想起古龙小说中一夜之间扫平太行七十二山寨的铁血大侠铁中棠。血战在星期日晚间结束,他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宿舍门口的栏杆前,突然扯开他那嘶哑沧桑的嗓子开始唱歌。
  他唱的不是校园民谣,而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一曲唱罢,叹息一声,随即嘻嘻哈哈恢复如常。
  问题在于,他唱的那首歌搞得其他人那天晚上心情都再没有好起来过。
  宿舍里唯一不参与打麻将的是李臭脚。
  李臭脚初露面时话就不多,几年大学读下来却变得越发沉默离群。平常众人都忽略他的存在,三缺一的时候才想起招呼他,但他总是推托。最后小戴挂不住脸了,大声嘲笑他,说他肯定是在思念那些臭脚丫的安徽村姑。此话十分恶毒,但他只是陪笑,什么话也没说。
  “闭上你的鸟嘴,积点阴德好不好。”我骂小戴。
  这时金炅走进宿舍。宋国涛急忙满面笑容地招呼,邀请他加入。我与金炅自饭盒事件之后就再没说过话,并且素闻此人牌品比人品还差,所以当他在我对面大剌剌坐下,一边不怀好意地斜睨我,一边拽得要死地叨叨他是给宋国涛个面子指导一下大家技术的时候,我当即宣布不打了,起身离桌。
  走到宿舍外面,我看到李臭脚独自趴在水泥栏杆上呆呆地看着远方红霞散乱的天空,就走过去递了支烟给他,自己也叼上一支,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扯些闲话。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么回事就扯到了他的家乡,他开始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小时候在水稻田里钓龙虾掏螃蟹的往事,讲秋天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一望无际,风吹过就象一片金色的波涛汹涌。
  此人越讲越停不住口,让我根本没法开口插话。说来奇怪,平素不善言辞的他此时竟表现出了让人惊异的口才,他一脸沉浸地望着远方,声音里压抑着激动,充满感情地细细描绘着他记忆中的那些美丽景象,最后听得我也不由自主地向往起农村来,觉得我和阿米倘若携手退隐乡间,过男耕女织把酒东篱的日子似乎也不错。但说来或许可笑,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还根本不知道油菜花是什么东西。
  我越来越闲,阿米却越来越忙,经常难觅芳踪,有时在路上撞见也是一副匆匆赶集的样子,让我心中有些不快,但从未和她当面提过。
  我们有几个星期没有去过她的公寓了。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有几个星期都没有过性生活了。
  一天下午,上“小说的艺术”时,我突然强烈地想要见到阿米,思念简直如同海啸山崩,一分钟都无法再在原处忍受。于是编了个胃痛的借口便空着两手――我上课极少会带其它物品――离开教室,晃悠到阿米正在上课的教室门口,大模大样地喊了一句:“有叫陈沪玲的吗?外面有亲戚找!”
  我看到阿米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坐在她旁边的许洁仪用手掩口冲我偷偷地笑,我也朝她微微颔首,然后表情严肃地瞅着阿米眉目含笑地低头跑出来。
  走出教学楼,阿米故意左顾右盼地问我:“咦,我的亲戚在哪里呢?”
  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这不就是。”
  “你是我什么亲戚啊?”
  “旧社会叫‘良人’,现在叫‘丈夫’,俗称‘老公’。你想称之为‘姘头’我也没意见。”
  “刚才如果教授问你‘什么亲戚找’,你也这么回答?”
  “我告诉他你的‘大姨妈’来了。”
  阿米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怀里的书滑落一地。然后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强忍着笑说:“还真给你说对了,我前天晚上刚开始来那个,现在想干坏事都干不了。”
  我有些沮丧,弯腰帮她把书一本本捡起来,抱在自己怀里。
  “后悔了吧?后悔了就说出来嘛,我现在还可以回去继续上课。”阿米挽住我的胳膊,把头凑近来看我的表情。
  “谁后悔了,想你了才来看你的,看到你就满足了。”
  “哦?真的吗?”阿米表情夸张地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最后大度地宣布,“好吧,看在你真心思念的份上,就不管大姨妈了。说吧,带我去哪里?”
  我把阿米带到了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喝泡沫红茶。
  第二杯茶端上来后,我把吸管插到杯底,猛吸一口烟,含住吸管,把烟慢慢吐出。玻璃杯中的液面上破碎了几个气泡之后,形成一团白色烟雾,充满透明的杯壁里液面上的空间,缓缓缭绕,经久不散。
  这是张昕当初发明的把戏,我们过去常玩。没见识的阿米竟看得目不转睛,惊羡不已。
  我又猛吸一口烟,趁她不备,突然探身过去吻她。就像我们在黄浦江边第一次接吻时一样,烟雾从她鼻孔里飘到我们俩近距离的凝视里。我看到她呆呆的目光里渐渐地湿润了,不知道是被烟熏疼了,还是被感动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吗?”我问她。
  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让她再说一遍。
  “日。”
  “什么?”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日子。”她说。
  我呆住了。我突然发现我早已忘了这个日子――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记住这个日子。
  但是阿米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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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将来你会娶我做老婆吗?”阿米问。
  我默默点头。突然之间,一股猝不及防的湿热涌到眼眶里。我急忙把头扭向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打量过往的行人。可能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咖啡座旁的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多了起来。我心乱如麻,呆呆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从眼前走过。
  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这张面孔让我感到震惊,不及多想,便起身拔腿走了过去。
  “你好啊。”我堵在豆豆面前,冷冷地扫视她和被她挽住胳膊的一个小男生。小男生个子没我高,头发也没我长,但烫过,加上有些招摇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像是个玩摇滚的。问题是――妈的,这个狗屎学校哪里有摇滚乐队?
  “他是谁?”我向那个男生抬抬下巴。
  小男生的被我的目光逼视得有些不知所措,狼狈地东张西望。而豆豆却非常坦然,大大方方地向我介绍说小男生是她的老乡。接着又向他介绍我,竟然还开玩笑似的责备那傻孩子:“喂,你看到大帅哥怎么比我还紧张?”
  小男生挤出笑容,战战兢兢地想和我握手。我手插在裤兜里,没有理睬。这时阿米走到身边,挽住我胳膊时手心里用了点力,大概是想暗示我控制住情绪,不要冲动。
  豆豆若无其事地和阿米闲扯了几句,然后便推说还有事要办,和我们告别。离去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放开了小男生的胳膊,独自走在前面。小男生兀自狼狈不堪地尾随其后。走到远处的时候,她又仿似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自始至终一直没有再开过口。
  “你怎么了?”阿米拉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又叹口气,“别想太多了,说不定只是误会。”
  “这事情,你觉得应该告诉小白吗?”我问。
  阿米想了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毕竟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
  我想阿米说得或许没错,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但依然难以克制情绪的低落。
  和阿米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熄灯后,我在蚊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打开挂在上铺床板下的手电筒,从枕边的书堆里翻找出一个新的记事本,翻开第一页,抓起笔记下:
  第一次接吻,日。
  接着又写:
  第一次做爱――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日期,因为只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而且是她的生日。但是我却突然烦躁起来。猛地从记事本上扯下刚写上字的那页纸,揉成一团,拉开蚊帐,丢向窗外。
  看着窗外,发了会呆,浑身无力地斜躺下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支烟,叼上,点燃,默默地吸着,脑子里渐渐淡成一片空白。
  一轮昏黄的月亮挂在窗外梧桐树的枝杈间,像一个被玩厌了之后随手丢弃在那里的破旧玩具。
  我没有把豆豆的事告诉小白。
  我问小白他和豆豆谈恋爱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他照例摸着眼镜腿羞涩半天,最后被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逼得无计可施,这才老实交待:雨天送伞,节日送花,随时供应玛氏巧克力豆,一起散步,一起喝咖啡,一起看电影,一起读诗集……
  “她没让你碰过?”我打断他。
  小白脸红了:“别瞎说,我们现在还只是在谈朋友。”
  我有些不能控制地恼火起来:“天使同志你别秀逗了好不好?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整天幻想那狗屁的天长地久两人肩并肩一起扑扇翅膀?现在两情相悦机会大好你不珍惜,将来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你他妈的后悔都来不及!就算你自己心甘情愿喜欢闭经,也不考虑人家会不会憋得多难受?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吧,小白!”
  小白被我异常的激动震慑得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晌,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小雨,你要知道爱情不是游戏,它是两个人生命的互动,是灵魂在打交道。或许现在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可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以爱的名义所做的任何事最终都得自己负责。我现在还不能向豆豆承诺将来,所以我也不能向爱情要求更多!”
  我冷笑,凉意渗透全身。我突然觉得小白很烦,烦得让我不能忍受,或许泌尿系统也有毛病。让他带着处男之身见他的孔老二和子路去吧。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冷笑,笑得脸都有些酸疼。
  小白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音,也没有因此生我的气。小白还是那个天使在人间的小白,依旧干着圣人的勾当,依旧把我当作他唯一的好朋友。
  豆豆的生日是9月14日,居然和我是同一天。小白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条红双喜,而给豆豆准备的则是――用半个月时间废寝忘食地折了一千只纸鹤,用每天只吃两顿饭的代价换来一堆巧克力豆,从邮局买回一个寄包裹的小木箱,把巧克力和纸鹤放进去,再铺上厚厚一层玫瑰花瓣――“甜蜜的种子在落英下沉睡。”他腼腆地笑着,写好这张诗情画意的小纸条,放进小木箱,封好,拉我陪着去送给他的心上人。按照他的计划,随后我们将再去找到阿米,一起到学校门口的饭馆聚餐。
  我站在中文系女生宿舍楼下等候小白。等了好半天还没见他们俩下来。我点了一支烟,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突然听到经过身旁的女生发出惊呼,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见纷纷扬扬的纸鹤和玫瑰花瓣从楼上飘落下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烟掉在地上。
  小白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我从没见过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他仿佛对我视而不见,一脸茫然地从我身边走过。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得转过身来:“怎么了?”
  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慢慢地扭头看着我,又看看四周,嘴唇动了动,说:“这里是公共场所,人多,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豆豆说,说我只知道送巧克力豆,说她早就吃厌了……她还说,她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叫我不要再纠缠她了……”
  小白坐在我的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说着,黑框眼镜后面闪烁出了泪光。
  “她说的那个家伙是哪个动物园的?”
  “她说是她的老乡,和她同级,物理系的。”
  我想起了那个摇滚打扮的家伙。我不再说话,从席子下面抽出铁管,拔腿向外走。小白却突然从身后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我猛一用力,将他拖得摔倒在地。但他依然死死地抱着,不肯放手。我只好停下脚步。“把手放开。”我命令道。“求你了,小雨,求你了,别,别为我去做傻事,况且,况且这样子对豆豆也是不公平的。”他苦苦央求,说话又开始结巴起来。
  “她对你公平吗?”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小白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沉默,居高临下地与他僵持着。
  但最后是我输了。我无法战胜他仰起的、含着泪水的乞求的目光,也无法战胜躲闪在他目光深处的绝望。血液里积聚起来的所有狂热都被那种空洞的黑色吸收进去了。
  我冷笑,扔掉铁管,向他戏谑地摊开双手。他的手臂慢慢松开。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猛踢了一脚墙边的铁皮柜子。不知谁的纸箱从柜子顶上翻落下来,里面的零碎物品蹦蹦跳跳洒得一地都是。
  走到门口,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小白。他还傻傻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跪在满地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象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在可笑地谢幕。他看着我,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但只让我再次感到了深深的厌烦。我不再看他,扭头走出宿舍。
  我独自走到学校门外的小饭馆,随便点了两个菜,要了几瓶啤酒,一直喝到夜色降临才晃晃悠悠地回学校。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看到草坪上围满了人。我走过去,扒开人群,看见了小白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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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脸朝下趴在一楼栏杆外的水泥地上,安静得就象睡着了一样。血流如触角般地从他身下探寻着延伸开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粘滞稠黯,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像颓败而裹满灰尘的花朵,丑陋地浸泡在我渐渐湿润的眼睛里。
  我扔掉烟头,慢慢地蹲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迷茫地看着。酒精在血管里加速地流淌。我伸手拍他的脸颊,他没有反应,于是我扯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掴他的脸,已经破碎的眼镜被我打飞出去,我看到他同样破碎的眼睛,玻璃碎片嵌在血汪汪的眼眶里。
  “小白,小白!”我唤他。
  “你他妈的给我醒一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别闹了好不好,求你了,小白,我求你了……”
  有人在后面拉我的胳膊,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扭头骂道:“操你妈的别管我!”
  黑压压的人群骚动起来,摇晃着,压得我视网膜发痛。手又伸过来了,我用力一拳挥出去,自己却摔坐在地上。更多的人扑上来,把我紧紧按住。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最后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腹部又被踢了一脚,胃里一阵烧炙般的剧痛,酒精混合着胃酸涌到喉咙。
  我趴倒在地开始呕吐。吐得到处都是,吐得精疲力竭,最后只能象死鱼一样干呕抽搐。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几双手抬了起来。上楼梯的时候摔下一次,但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疼痛,没有愤怒。泪水烧灼着我的脸,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阿米仿佛站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小白……”我无力地喊了一声,感觉到有液体从我麻木的脸颊上流过。
  酒精的作用让我昏昏沉沉但难以入睡。我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在空中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就象看着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的小白。
  脑海里浮现着小白在昏昧的灯光下惨白平静的脸庞。
  愚蠢的小白,天真的小白,善良的小白,采薇的小白。像伯夷和叔齐那两个老芋头一样不食周黍死不悔改的小白。我想把他的脑壳砸开,想把里面那些乌七八糟不值一钱神圣却纯属无聊的垃圾玩艺统统掏出来全他妈的扔掉,换上一堆奶酪色拉或者果酱芝士或者随便什么。但他的脑袋不是汉堡。但他的脑袋现在真的破了,却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流出来,让人看到。
  天使小白终于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遥远的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他带着眼镜,头上顶着一个金黄色的铁丝光圈,扑扇着一双傻了吧叽的白翅膀,造型滑稽地在对我腼腆地笑。我仿佛听见他在像过去一样,像圣彼得一样,对我说――
  “你忏悔吧。”
  “我对圣母马利亚忏悔过了,昨天晚上,在床上。”我像过去一样回答他。
  他张开嘴,脸涨得通红,呆呆地看着我。我哈哈大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笑得满面泪花。
  我对天使小白说:“你忏悔吧。”
  “小白是自杀的。”阿米说。她坐边床边,拉着我的手。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她美丽的脸上,让我有一刹那茫然于看到了另一个天使。
  桌上放着她拎来的保温瓶,里面是她从食堂打来的粥。可是我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吃。
  “给我支烟。”我说。
  阿米起身和宿舍里其他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拿着烟和打火机回来,把烟塞到我嘴里,帮我点着。
  我一口烟吐出去,隔着烟雾,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我没事。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我说。
  眼泪从阿米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你别这样,你两顿饭都没有吃了,你不可以这样,小白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为了他,你也要振作起来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白的死是为了他的爱情,他的信念,除了这样结束自己,别的什么其实他都做不到,你难道不明白吗?
  “小白就像一只鸵鸟,他把头埋在沙堆里唱着自己的歌,但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能阻止他被沙子憋死,你什么都帮不了他的,你明白吗?”
  “闭嘴。”我说。
  “小雨……”
  “出去。”我毫无表情地对她说。
  阿米怔怔地看着我,慢慢地站起身。
  我闭起眼睛不再看她。
  过了很久,我听到脚步声响起,慢慢地远去,消失。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告诉过自己,我绝不会对阿米发火,绝不会让阿米看到我的难过――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呼吸,用力地全部吞进肺里,胸腔里的炙痛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傍晚的时候,我爬起床,象游魂一样走下楼,晃晃悠悠地穿行过校园里四处流淌的夕阳,走到阿米的宿舍楼,拦住一个女生,请她帮我叫一下阿米。
  我看着那个女生走进阿米的宿舍。然后,阿米跟着她出来,站在栏杆前那个我熟悉无比的位置踮起脚对我招手,喊了一声“等一下啊”,又跑回宿舍。很快又跑出来,下楼来到我面前。
  她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我。我迷惑地接到手中,拆开一层层包装纸,最后看到一把剃须刀。
  “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忘了吗……”阿米咬着嘴唇,迟疑着,最后小声说,“昨天也是你的生日。”
  “礼物其实早就买好了,没有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昨天我一直在宿舍里等你们,等了好长好长时间,可是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现在也不知道送给你是否还合适。如果你难过的话,可以把它扔掉,别当着我的面就行了……”
  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但我也没有再让她说下去。我伸出手,穿过她的长发,慢慢地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微微地颤抖,似乎又哭了。我抱着她,用手抚摸着她的背脊,直到她平息下去。
  “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那样对我说话,我真的好怕……”阿米抬起头望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默默点头。她重又把头埋进我汗湿的怀里,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仿佛担心松开手我就会从空气中消失一样。宿舍楼里进出的人们从身边经过,好奇地打量我们。我看着他们,就象看着另一个世界。
  “我饿坏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我抚摸着阿米的头发,柔声说。
  “嗯。”她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小白曾经说过,我是他命中的灾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倒霉。
  此话不假。因为日是我的20周岁生日,他在那一天跳楼自杀。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阿米发火,第一次让阿米看到我的难过。
  我告诉阿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过生日。
  几天之后,与小白同宿舍的同学把他留在床上写明由我亲启的遗书转交到我手中。
  小雨:你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请不要为我而感到难过。请不要自责,也不要责怪豆豆。在这个学校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否认同这一点,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最后的这个请求。
  虽然以我基督徒的身份,我所作的决定将让我背负耻辱的罪名,但是请你相信,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平静,表情也是。当然,当我翻出栏杆落到地面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了。
  再见了,朋友。祝福你和阿米。
  顺便也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窗台上的那盆花。谢谢。
  小白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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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 12:52
  我不知道小白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有那么平静。我只是感到奇怪,他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决定自杀,竟然还会那么有耐心地写下工整的硬笔隶书,还会把这张薄薄的纸片装进信封,一丝不苟地用胶水封口,就像史书里所记载的那个在被敌人剁成肉酱前唯一的要求只是扶正自己帽缨的子路。
  我不理解他们。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理解。
  我把小白托付给我的那盆花搬回了自己的宿舍。那是一盆玫瑰。是我陪小白去花店买的。当时他挑了一盆还没有出苞的,他说,他要自己来照料呵护它,等它开花,摘下来亲手送给豆豆,鲜艳的、缀着露珠的。可是我们被卖花的老板耍了――辛苦等到的第一个花苞竟然就是黄色的,要知道,黄玫瑰是送给分手的恋人的。
  “太晦气了,摔了吧。”我建议。
  “太残忍了,花也有生命的,还是养着吧,说不定哪天也会开出一朵红玫瑰的。”小白笑着回答。
  连这种就算夏雨雪、天地合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小白也会充满希望地幻想。结果养到现在也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只花苞。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裹满水珠的花苞泫然欲泣。
  我每天早晚都给小白的玫瑰浇水,把花盆搬进搬出宿舍。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命中注定开不出红色玫瑰的花苞突然绽放了,然而竟是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黑暗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痕迹。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如同血的湿意,光着身子冲出宿舍,却看到它安然无恙地在惨淡月光下孤零零地随着初冬的寒风摇晃。
  期末考试那几天,由于忙着抄笔记和补习,我把花给忘了。考试结束之后才发现它已经枯死了。
  黄昏时,我在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玫瑰和花盆一起埋了进去。填平土之后,我把那块写着“禁止从窗口向外乱丢东西及小便”的大牌子拖过来,盖在上面。
  不管小白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都可以继续种他的花了。我想。蹲在旁边抽了一支烟,然后起身离去。
  整个冬天我都感到疲乏,浑身无力。我疲倦于和满脸节庆喜气的人打交道。所有的笑容、所有的颜色都让我觉得不真实,觉得心绪烦躁。
  除了蓝色。冬天的一切仿佛都变了颜色,只有天空依然是蓝的,象那些没完没了的夏天一样蓝。我常常独自站在院子里举目凝视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一直看到眼眶涨痛。
  我经常梦见小白。从梦中醒来后我就悄悄地走出门,靠在凉得彻骨的墙壁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从不穿上毛衣和外套,所以成功地在年三十的早晨得了重感冒,顺利地躲开了没完没了的亲友聚餐和烦得不得了的串门拜年活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嘴里叼着温度计躺在床上看书。父亲帮我从单位图书馆借来了大堆的杂志,我挑了本《台港文学选刊》的合订本来看。在这份杂志上,我接触到了一批台湾当代作家的小说,苏伟贞,王文华,黄凡,成英姝,张启疆,等等。他们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在当时的大陆所罕见的人本主义情怀对我造成了极深的震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刘叔慧,如今她已是台湾著名的美女作家,但当时她还刚从淡江大学毕业。她的短篇校园小说《仲夏之死》看得我热泪盈眶,因为小说中那个凄惨死去的阿皮和我所认识的天使小白简直就是同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在小说中她并没有给阿皮的死强做任何主题性升华,而仅仅是用悲悯的笔触陈述了一个迷惘而早凋的年轻生命。换句话说,她所写的不是阿皮的“理想”,而是阿皮的“人”。
  这就是“陈述(Showing)& 告诉(Telling)”的文学创作理念。
  虽然这个理念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被广泛提及,但我在九十年代的大陆所读到的仍大多是官方的讴歌文学和非官方的挽歌文学。两者互为极端,前者粉饰太平,后者逮谁灭谁,共同点则是统统依赖于面目相似的总体话语,憋着劲要讲大主题和大道理,扯着“人道”的大旗掩杀“人性”。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一件事――我终于发现自己可以为小白做点什么。至少,我可以用一篇小说证明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寒假里阿米报了一个托福班,直到年初八才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拜年。来就来吧,我说。
  “你父母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她在电话里问。
  “你想干吗?”
  “第一次见你父母,又是过年,总不好空着手去你家吧。”阿米嘟嘟哝哝地说。
  “带个避孕套我们俩用就够了。”
  “你总是没正经的。”阿米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两个小时后,阿米提着一大袋乱七八糟的礼品紧张地站在我家客厅里,被我父母的目光扫描得浑身发抖。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笑眯眯地旁观。此人被我幸灾乐祸的姿态气得要死,乘我父母手忙脚乱地去拿水壶、找糖果盒的时候冲我吐出舌头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凶狠的鬼脸。
  我不忍心让她再受折磨,于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后。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立刻恢复成活力十足的阿米,伸个大大的懒腰,脱下大衣扔到椅子上,原地一转身,仰面栽倒在床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四下张望一圈,叹了口气:“你这人将来要是娶不到一个勤快的老婆一定会活活邋遢致死。”
  “舍不得我死,你就多勤快一些吧。”我甩掉拖鞋,在她身旁并排躺下。
  “切,自我感觉良好,谁心疼你啊。”说完,她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我侧头看她。她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衬托得皮肤特别白皙,乳房的柔美形状也清晰可辨。我忍不住探头过去吻她的脖子,嘴唇刚接触到皮肤,她就“啊”地惊呼一声,身子一缩,翻过来面向我,小声责怪道:“你干什么,痒啊……”
  话音未落,我的一只手已经伸过去按住了她的乳房。她急了,一边说着外面有人这样不好,一边招架抵挡。我顽强进攻,最后和她造型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母亲一探头,正对着我伸出床外的脑袋――
  “对不起,我看一下我的毛线篮在不在你房间里。”母亲毕竟阅历丰富,处变不惊,迅速就编出象样的藉口,四下略一张望,反手带门退了出去。
  “妈,下次进来请敲门!”我喊道,母亲隔着房门应了一声。
  回头再看阿米,此人依然不知所措地发着呆,脸涨得通红,直到我又把手伸向她胸部时才突然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我。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制服住,这才发现眼泪竟然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真的不开心了。
  我跳下床,小心探问:“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都是你不好,这下你妈妈肯定对我没有好印象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得蹲下身去。伸手去帮她擦眼泪:“你要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妈!”
  事实证明阿米的担心纯属多余。吃晚饭的时候,不善言辞的父亲不停地给她挟菜,母亲则笑吟吟地打听她的身材尺码――如果我猜得没错,我的毛线狂人老妈一定是在盘算要给她织一件毛衣。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妮子。
  晚饭后,阿米告辞,我把她一直送上出租车,回家后刚想往自己房间里钻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这个女孩,是你正式的女朋友?”母亲目光炯炯地逼视我,看得我臊眉搭眼。
  “算是吧。”我小声回答。
  “看不出来啊,我的丑儿子很厉害嘛,居然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母亲笑了。
  “丑儿子?我可是你生出来的,给点自信好不好?”
  “自信我怎么给得了你,本钱要自己挣。大学都快念完了,你花点时间考虑将来做什么了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
  “没什么考虑的?你打算拿什么成家立业?这样好的女孩子,要好好珍惜,你看看你自己,一点不懂事的样子,怎么办啊!”母亲摇头叹气。
  “爱怎么办怎么办,我的人生你少操心。”情绪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我绕过母亲,走进房间,反手甩上房门,躺到床上。
  黑暗中,阿米躺过的地方还隐约留存着她的气息。我翻了个身,用脸颊贴紧那片床单,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将来,我的将来在哪里呢?
  我突然回想起自己15岁时对严浩所说的话――“我将来要当一个作家”,然后竟想到一个让自己觉得好笑的问题:靠写小说能够给阿米买得起多大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开学后不久,小白的《草根》被校方以“莫须有”的罪名勒令停刊。说是暂停整改,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复刊之日比共产主义还要遥远。原因很简单,就像农民们都只对小麦水稻大豆感兴趣,而野草则是要用除草剂来对付的。而白痴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编辑部的同学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期杂志,上面有一个悼念小白的专题,其中刊发了小白的一组诗。
  我一直都知道小白爱好写诗,但很不幸的是,我对当代中国诗人的印象并不比对那些贱卖祖传秘方包制淋病梅毒的江湖医生的印象好到哪里去,所以在小白生前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我第一次认真读了他的诗。诗写得如何,我不是专业人士,不做评价,只是其中一首至今都记得:
  有一些凉意的清晨
  我被一颗草芽托起
  失语的痛苦让我晶莹
  人鱼的眼泪
  被阳光炮烙
  被和风磔砾
  升华是最辉煌的背叛
  我选择坠落
  归尘 入土
  把一些破坏环保的东西
  譬如:一些情感
     一种语言
     一个梦
     (除了往事)
  一颗沉睡的种籽
  在它破土之前
  我开始逐渐发现,小白的死对我的潜在影响非常之大。而这种影响与一切浮在表面的东西,譬如小白的死因、小白的爱情观、小白的信念,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它更象是暗藏着自然选择逻辑的某种生物链反应。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感觉到,随着小白的死,我身上的某个部分也渐渐死去了。那种死亡平静得就如同高级灵长目进化过程中尾骨和盲肠的退化,合乎情理而又不值一提,结局也不可逆转。
  例如,我对待学习的态度不再象过去那样强烈抵触,而是变得有些漫不经心,感到学与不学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对于我曾经热切向往的大学生活――所谓最后的纯真年代,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我也不再有探究的兴趣和情绪受牵连的可能。我开始离群,但自己却并不感到孤独。
  或许是因为我还有阿米。有的时候我仿佛觉得阿米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我身上所有现实性的东西都已经交予她妥善保管,自己一身轻松。
  我相信,我爱阿米,阿米就是我的一切。这一点无庸置疑,所以根本不必付诸于表达。
  我再次沉溺于阅读。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耗在了图书馆和宿舍,而非课堂。
  晚上熄灯后,当宿舍楼渐趋宁静,我便在蚊帐里打开手电筒,或者在洗手间(这是整层楼唯一彻夜有灯光的地方)的门口放张小板凳,铺开稿纸,一边用手中的劣质烟草驱赶蚊子,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填满那些小方格。
  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小白之死》,用以纪念天使小白,六千多字,写了一夜。那天晚上我吸掉了两包烟,吸到最后,连喝一口水都会反胃和干呕。
  那个学期是我的创作高峰期,总共写了十几个短篇。阿米读后给出的评价是:写得不错,但是恐怕难以发表。她的话很有见地。我一篇篇寄出去,果真又被一篇篇退回来。甚至有位编辑回信说我故意丑化象牙塔里的青春,胡编乱造,哗众取宠,人生观有问题。如果不是阿米苦劝我当他在放屁,我极有可能会写信回去问候他的大爷。
  四月份李臭脚被开除了,原因是和金炅打架。据说场面非常火爆,影响十分恶劣。金炅象条丧家犬一般被追打了整整四层楼,最后倒在楼外的草坪上时几乎已经奄奄一息。送医院检查,诊断出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所以也不得不休学半年。而在学校调查此事及其休学期间,同学们纷纷对其落井下石,踊跃地检举揭发他过往的种种横行劣迹,其中不乏言过其实和凭空捏造,所谓痛打落水狗便要至之死地而后已,所以此人很快就在家中收到了学校的开除通知,再也无须返校。
  就李臭脚一贯为人所知的形象和性格而言,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金炅做了什么能够将他激怒至此。因为事发之时我正在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李臭脚已被从保卫部移交到派出所,所以真相不得而知。后来我也没有去向其他人打听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回想起李臭脚向我描绘他那美丽家乡时的那种沉浸与动情,我反倒觉得回到那里或许是他最合适的选择。
  李臭脚的行李是他父亲来拿走的,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愁苦的安徽老农民。我放下手中的书帮忙收拾了一下,他便一迭声地说多谢多谢,点头哈腰,让我十分不舒服。把包裹抬下楼去的时候,宋国涛正好回来,也帮了把手。目送老人拖着大堆东西蹒跚远去,宋国涛冲我笑:“他说的安徽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我没有搭理此人,回去继续看书。
  作威作福的金炅消失了,供人玩笑取乐的小白和李臭脚也消失了,室友们都有些失落,很长一段时间里个个都无精打采。因为我也开始独来独往,所以他们常常连一桌麻将都凑不起来,最后只好又摆出早已被遗忘的功夫茶摊子。有时我躺在床上看书,半天都听不到外面传来一句对话,偶尔有只言片语也都是对初进大学时美好往事的伤感追忆,让我感觉他们异常猥琐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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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功独步天下匹号一朵梨花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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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养的低能儿小沙弥的爱犬旺财踩扁的那只--蟑螂的一堆屎
回复时间: 12:53
  阿米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正在为生日礼物的问题而头疼的时候,她却在生日前一天突然告诉我:“我这次过生日不要你送任何东西。”
  “那你要什么?我拿包装纸把自己裹起来再打一个蝴蝶结?”
  她笑眯眯地摇头,看了我一会才说:“你先说你答不答应嘛。”
  “你先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明天到我家吃饭。我爸妈想见见你。”
  “不去。”
  “为什么?过年我都去你家拜年了……”
  “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又没请你。”
  “去吧,求你了,去吧,你将来总要见他们的呀!”
  “不去。”我态度坚决。
  阿米嘴唇张开,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和我拉着的手。我们俩一路不言不语,一前一后地走到电影院。我买了两张票,过了检票口,回头看到她依旧站在外面。我不出声地等着,直到她自己不情愿地跟上来。
  我们看的是当年的年度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据说这部电影已经让上海的每一座电影院都泪流成河,可是电影还没开始,阿米就开始哭了,一行行的眼泪无声地流过脸庞。当银幕上的杰克对罗丝说出那句著名的“你跳我就跳”时,电影院里一片哽咽,我再偷眼看阿米,却发现她又不哭了。她的目光比较奇特,不象是在看电影,让我怀疑是在发呆。
  我也没有哭。事实上,我已经被无聊的剧情和其他人的号哭弄得心情十分烦躁。我不知道倘若那艘大破船没有沉这部电影会变成喜剧还是闹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伤害了阿米。我坐立不安,最后悄悄起身,一边在裤兜里掏香烟一边走出放映大厅。
  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抽完一支烟,闭起眼睛,用手掩住脸。过了恍似很久很久,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睁开眼睛,抬头,看见阿米。
  “你怎么了?”她问。
  “明天什么时候去你家?”我问。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旧怔怔地望着我。于是我用大一些的声音又说了一遍,她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化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然后突然坐到我旁边的位子上,凶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此后她的表情便乱了套。一会激动莫名,一会沉思忧郁,一会兴高采烈,一会恍恍惚惚。等到一起吃完晚饭,我已经被她的神经质搞得彻底晕头转向。我在饭馆门口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一会,然后严肃地问她:“冷静一下,想想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我那乱搞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脸上洋溢着在我看来近乎秀逗的可爱表情,让我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洗完澡后,我把她壁橱里的一张折叠床支到阳台上,然后我们在初夏的晚风里做爱,做得极尽温柔。阿米紧闭双眼,轻轻喘息,微微颤抖,洁白细腻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好似青瓷碎玉。
  做完后我们俩都没有再穿上衣服。我光着身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像猫一样蜷在毯子里,依偎在我的肩上。
  她不停地说话。说得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说她父亲看起来对她很严厉但其实很疼她,说她母亲早就知道她有我这么一个男朋友但一直替她保密,说她要和我一起把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扎长长的辫子做结发夫妻,说她将来要给我生一对双胞胎女孩像她男孩像我……
  还有很多话我都记不得了,或许当时也就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一直在说,直到睡着,靠着我的胳膊。而我彻夜未眠,望着夜空,在香烟的缭绕烟雾里时而朦胧时而清醒。
  后来我听到她说了一句梦话。她说:“小雨小雨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低头看她的时候,一颗眼泪从她熟睡中的脸颊滑落,冰凉地滴在我已经被她压得麻木的手臂上。
  当清晨湿润的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我把依旧靠在我身上熟睡的阿米小心地扶着躺平在床上,拉直她的手臂,掰开她蜷曲的手指,把毯子盖好,然后独自下楼去买回了生煎小笼和糍饭团。把东西放到餐桌上后,我再也熬不住疲倦,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阿米把我叫醒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我有些头重脚轻地起床,喝了一杯她递给我的牛奶,洗澡刷牙剃须,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很漂亮的一身连衣裙。我走上前抱住她和她接吻,腹部摩擦着,突然来了性欲,我想脱她的衣服,但被她用手挡开了。
  “我们赶快走吧,时间不早了,回来再做好不好?”她脸上泛着红晕说。
  “回来要把你绑起来做。”
  “你变态啦!”她捏起拳头轻轻打我。我抓住她的手,露出淫笑。
  “到底答不答应?”
  “好啦好啦,回来随便你怎么蹂躏我,现在快走吧,好不好?”她的脸更红了,目露央求之色。
  我做出一副阴谋得逞而洋洋得意的样子,懒散地穿好衣服,说:“走吧。”
  在出租车上,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没话找话,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我无意中又拿她的真名来调侃的时候,她突然认真起来,告诉我,我不可以在她家里这样说,因为这个名字是她父亲起的,因为只有她父亲同意了,她才可以嫁给我。
  沉默了一会,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艰难犹豫的神情,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小雨,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刹那之间眼前突然有些恍惚,茫然的时光倒流中看到了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张昕。在我和张昕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用同样的神情,对我说同样的话。凉意迅速渗透全身,让我面如针刺,嘴唇麻木。我感到自己无比讨厌这种记忆的复现。我只有一个胃,我没有能力反刍。
  “你隐瞒我什么了?”我冷冷地问。
  “我的那套公寓,其实不是我表姐的。”她顿了顿,“它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日,阿米第一个和我一起过的生日,我送给她一瓶35毫升的ChanelN?19香水,她父亲送给她一套房子。
  我仰起脸,努力克制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
  “你生气了吗?”阿米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扭头望向出租车的窗外。过了一会,回过头,看见她还在看着我,眼眶却红了,于是对她笑笑:“我没有生气,真的。”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不再看她的脸,她也不再勾我的手指。而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掌,抓得很紧很紧。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我汗湿的手心里。
  出租车在衡山路上靠边停下。我走下车,站在香樟树的树荫里,踩着松脆的榆钱,看着爬满长春藤的砖墙和高大的欧式铁门,门内一栋三层的意大利式洋房,一瞬之间,仿佛白光耀过,突然又被更遥远却更清晰的幻觉包围,竟看到自己正置身于夜幕低垂的老上海,院内灯光明亮,软语嘈杂,穿着旧式西服和旗袍的男男女女在走动交谈,然后,其中一个人离开人群独自面向我走了出来,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遥远的地方,而在他高大英俊的背影之后,时光如潮水般地瞬间呼啸而过,打光熄灭,人声杳逝,只剩下一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我知道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但是我睁开眼睛,低下头,只看到站在原地的自己好久未擦过且布满皱纹的旧皮鞋。
  阿米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抱住我,踮起脚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按门铃。不一会,一个佣人打扮的老阿姨跑出来开门,阿米牵住我僵硬的手走进去。
  我见到了阿米的母亲,一个身材娇小、容貌端庄的女子,还有她父亲,个子比我稍矮一些,但就如我曾经在电话中听到的感觉一样,面目和蔼,却隐含威严。刚寒暄了几句,老阿姨就过来通知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于是一起前往饭厅就餐。
  在饭桌上,阿米的父亲很有礼貌但不容回避地开始询问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经历。一些问题触痛了我隐秘深处的那个伤口,我听到了巴赫的大提琴。错觉,还是错觉。
  只有我们两个男人在对话。阿米和她的母亲都默默地低头进餐,很紧张的样子。我猜想他们家或许就象外公当年的家族一样,是有无数臭规矩的父权至上的旧式家长制家庭。
  当我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时,阿米的父亲有些微微动容,搁下筷子,打量我片刻,说:“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有些面熟,现在才明白。但仔细看起来,却不是相貌,而是气质一类的东西。”
  然后他又淡淡地笑了:“小玲或许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你外公一样,也是九三学社的成员。在党内他是我的老前辈了,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党内刊物上读过他的一些旧文和演讲记录,感觉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但是,似乎不太务实,所以后来运气也差了一些,让人感到遗憾啊。”
  我看着他面上儒雅淡然的神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让自己难以容忍,甚至还隐含着轻蔑与嘲弄。
  “阿米和你的事情,她一直都瞒着我在。”他目光慈祥地看了一眼阿米,再移回到我脸上,“其实我的看法是,恋爱是她的自由,只是现在就谈,似乎时机过早了一些。
  “毕竟你们年纪都还小,面对社会,还有很多选择未做。年轻人当以事业前途为重,特别是你有朱家的血统,想必家中长辈们对你的前途也抱有厚望,重振门风的重担也要接得下来啊――”
  “爸!”阿米低低地唤了一声,满目乞求。
  他没有理会阿米,继续用和蔼徐缓的语调说下去:“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就很疼她。不管她自己是否情愿,在她身上同样也寄托了很多亲友的期许。所以,我们希望,有些关乎一生的重大选择,她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合适……”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得燥热,又迅速冷却,僵硬,就像淬火,好象有什么地方在清脆地断裂。
  我一口菜也没有吃。不再说话,也不再听得到阿米父亲的声音。我扭头看阿米,阿米也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有湿润的光芒闪动,然后一行行的热泪不停地涌出来。我突然很想走过去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让她所有的泪水都流进我的喉咙。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慢慢地站起身,感到自己脸上有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对不起,我突然想起学校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只好先告辞了,请您们原谅。”
  说完我推开椅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外的时候,我看见阿米满面是泪地追过来,张口想对我说什么。
  “不用送了。”我微笑,把门在她的面前关上。
  我拦了辆出租车,坐到市区。整个下午,我在上海喧嚣的街头没有方向地走。走过天桥,走过地铁通道,穿越摩肩接踵的陌生人群。走到浑身汗湿,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让迎面而过的人侧身注目、莫名其妙。
  最后我坐巴士来到外滩。天气闷热,江边没有什么人。我晃晃悠悠地走上堤岸,东张西望。
  突然之间,在刺目的阳光下,我一眼看到了阿米。
  我们无声地对视了很久。
  天色渐黯,又是黄昏。阿米亭亭玉立在堤岸上,偶尔掠过的海风轻柔地拂弄她的长发,缕缕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在她的发梢上缓缓流淌,看起来竟是那么美丽动人,恍如隔世。
  我一言不发地疾步走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回学校找你了,没有找到,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等了你好久。我都饿了。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阿米将脸埋在我的颈项间,让我皮肤痒痒的、急促的呼吸里,很委屈地小声说。
  阿米还是我心爱的阿米。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去她家的事,就好像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一样。我们如同在捉迷藏游戏里一起躲进衣橱中的两个小孩,彼此抓紧对方的手,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
  临近学期末的一天晚上,我们做完爱,躺在床上休息,我忽然想起下午刚看完的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告诉阿米,将来我们一起厮守终生,也在房子外面挂一面黄色的旗帜。
  阿米不明白,问我黄旗子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告诉她黄色旗帜代表此处居住的人患有霍乱,小说中阿里萨在自己的船上悬挂了代表霍乱的黄色旗帜,目的就是不让船在任何一个港口停靠,不让外面的混乱世界和现实生活影响他和费尔米纳迟到了五十三年的爱情。阿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在船上吃什么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她,“那只是一篇小说。”
  “又是夏天了,快要放暑假了。”过了一会,我自言自语。
  “我要备考,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阿米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手里的一叠英文复习资料说。
  “托福不是考过了吗?”
  “是GRE啦。”
  我翻了一个身,挣起身体看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打算出国?”
  “才不是呢。”
  “我就知道。舍不得我是不是?”
  她没反应,我低头去吻她的乳房,她终于放下手里那堆无聊的打印纸,一边推我的脑袋一边笑着又说了一遍:“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与其出去追洋人的后腿,不如在上海跷起二郎腿。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懂不懂?”她面露得意之色地告诉我,看起来颇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不懂。我只听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宁做枝头抱香死,哪曾吹落北风中’。”
  “你也好好学学英语吧。”她忽然说。
  “不学。”
  “为什么?”
  “中文学得太好的人都学不好英语。”
  “什么怪话啊,我可以帮助你嘛。学学吧,将来有用的,嗯?”阿米欠起身,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摇来摇去地求我。
  “那种垃圾语言太糙,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况且我是民族主义者,我就喜欢母语,不喜欢鸟语。”
  “我知道你喜欢中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在上海这种未来的国际大都市,中文学得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挣钱糊口都难,顶多可以做为业余爱好。况且,就算是爱好吧,你也已经由着性子玩了那么多年了,该考虑做点正经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中文不正经吗?”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话太……可是,你难道就不考虑我们的将来吗?”阿米委屈地看着我,小声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翻身躺倒,望着天花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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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时间: 13:06
  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在哪里,我也提不起兴趣想这种问题。
  我开始在外面找一些零工来做,打算存些钱给阿米买个象样点的礼物。至于买什么,还没想好,也没有让阿米知道,因为我想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吧做酒保。摔了若干酒杯之后,终于因为摔了一瓶路易十三而被老板热泪盈眶地赶出门。
  第二份工作是去餐厅做招待,一双近视300度的眼睛要看住四张桌子的上菜和结账。由于我从不带近视眼镜,以及对食客们的道德品质的估计过于乐观,所以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跑一张单,结果干了一个月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拿到。最后终于被我逮着一个跑单的家伙,竟因为一时激动忘形对其施以拳脚教育而再次丢了工作。
  最可气的工作经历是某个周末站在徐家汇的大街上散发商品传单。脚下是被烈日晒得像日式烧烤铁板的水泥砖,完全不透气的粗劣化纤广告衫裹着我像烤红薯般热气腾腾松软膨胀的身体,还得强撑着汗水朦胧的谄媚笑脸。谁知道这样苦苦站立了两个多小时,竟没有散出去一张传单。从我递出的手边避之不及的行人们,或漠然无视,或目光凶狠――从他们的眼睛里我能确切地看出他们对于我不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年轻姑娘这件事有多么发自内心的愤怒。就在我都开始为自己的性别而感到愤怒的时候,一个伟大的人物出现了,这个用猥琐相貌掩饰着天使心灵的中年男人几乎是用“抢”的方式从我手中取走了第一张传单!一刹那之间,我感动至极,甚至脑子里都闪过愿意为他变性的念头。但是我听到他问:“能多给我几张吗?”于是我又递了几张给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此人一溜小跑进了不远处的公厕,目瞪口呆的我惟有祈祷上帝保佑所有不注意排泄卫生的家伙都得痔疮。
  如上所述的诸般折腾之后,我总算在暑假来临之际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在全市最好的一家歌厅做包厢服务员。这家歌厅当时之所以是全市最好,是因为它有最棒的音响器材和最正点的小姐,当然还有最贵的消费。而我的工作职责,就是守在包厢外面听候客人吩咐,帮他们关门遮丑,然后享受高级音响器材烘托下的各色歌喉和小姐的喘息呻吟。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份工作是多么轻松惬意。
  一天晚上,我因为睡午觉前忘了定闹钟而迟到了,正一边埋头盘算着如何避人耳目一边匆匆穿过走廊走向员工更衣室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服务生从身后拉住。我没好脸色地问他想干什么,他急忙解释说他服务的包厢里有客人酒后闹事吵着要投诉,但经理又不在,所以看到还穿着便装的我就情急生智地想到让我冒充经理露面。
  “经理为什么不在?”我问。
  他表情暧昧地用手指了指正前方的更衣室:“和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进去有几十分钟了,不知道在白相(上海话:玩)什么。”
  看来更衣室的门显然是进不去了。我考虑了半秒钟,答应帮他这个忙。
  我跟随他在过道里转了两个弯,走到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外。我刚探头进去,一个家伙就气势汹汹地蹦到我面前:“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此人一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刹那之间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你是――”他看着我发怔,我一言不发地急忙拨开他的肩膀,向包厢里望去,果然看到了我期望看到的那个人――
  “严浩!”我大喊一声,激动不已。
  包厢内迷离的灯光下,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而身材却显然高大结实了许多的严浩衬衣纽扣松开,搂着一个小姐,软绵绵地陷在斜对门口的沙发里。听见我的声音,有些茫然地扭头望过来。
  “沈哥……”被我推到一边的赵志鹏讪讪地叫我。我不搭理他,继续看着严浩。无声地对峙了约有十几秒后,我看到严浩的嘴角开始慢慢地撇向一边,笑意渐渐扩散到半边脸颊。突然,他推开靠在他身上的小姐,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过来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刹那间的窒息里,我仿佛回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竟感到眼眶有些燥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我:“你怎么还是那个傻样,头发那么长,象个姑娘似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领带系得跟鞋带似的。”
  “你怎么会在这打工?”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们俩几乎同时问出各自的问题。再次僵持了两秒钟,他先笑了:“不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打工,先去找个管事的请假吧,我在这等你,到我那里再细聊。”
  “嗯!”我答应一声,转身丢下门外那个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飞奔到员工更衣室门前。一通乱砸,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经理露出半边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张嘴刚想说什么,我抢先告诉他:“我不干了。”
  “说不干就不干?你不想拿工资了?”
  “你拿去买保险套吧!”
  说完我扭头就走,远远看见严浩已经穿好衣服在过道转弯口处等着我。“好了!”我告诉他。
  严浩扭头吩咐身后的赵志鹏:“你留下来继续招呼客户,照老规矩办。我先拿些钱给你,付小姐的台费和追加的酒水费,如果不够的话你就垫着,回头再找我结。酒店的客房费明天早晨我过去付。”赵志鹏点头。严浩取出钱包,数了一叠钞票给他,然后朝我一摆手,“走吧。”
  出了大门,他一拐弯,走进停车场,打开一辆桑塔纳的门,示意看得发呆的我进去。
  “好家伙,挺能混的,车都有了?”我不无羡慕地感慨。
  “就是混呗。”他略带嘲弄地一笑,踩下油门。
  “房子很不错嘛。”我四处转悠了一圈后回到客厅,在扔在木地板上的沙发垫子上坐下。严浩从厨房里提着一瓶Absolute Vodka出来,又返身回去洗了两个玻璃杯。倒酒,加冰块和柠檬汁,一人一杯,碰了一下,各饮一口。
  我先简单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大学的无聊生活,和阿米的恋爱。严浩一直微笑着倾听,直到我说完小白的事情的时候才插了一句:“这人挺有意思。”
  我苦笑:“确实挺有意思,只可惜这样的人都自杀了。”
  “就是因为自杀了,所以才有点意思。别的方面谈不上有意思。”
  “为什么?”我很不解。
  严浩笑而不答,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于是我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还是多年前那个让我无法了解的严浩,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没有改变。
  “严浩,你还是那个老样子。”
  “什么样子?”
  “还是那么深沉。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连我都摸不透你。”
  “深沉?”他又笑了,慢慢把头向后仰去,看着天花板,“不是深沉,而是觉得很多事情根本没必要弄清楚。人这种动物,没有什么值得去摸透的。”
  “什么意思?”我不禁问。
  “意思就是――你摸得透你自己吗?你知道你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你能确信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有什么是一定真实的吗?”
  我摇头:“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严浩一摆手,冰块在酒杯里“哗啦”作响。“我也摸不透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摸透自己,更谈不上摸透别人。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变化,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而这种变化的诱因中属于人自己的成分少之又少,相对于外在的影响而言不值一提。所以,与其说我们不能够了解自己和彼此,不如说我们不能够了解世界。你要明白,人其实只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东西。
  “对于人这种渺小却又常常难以自知的动物而言,最危险的一种情感就是‘好奇’。好奇心无异于洪水猛兽,你追寻它所去经历的过程一定不会带给你最初所能预料的结果。不管你预料的结果有多好或者多坏,事实上,最可能出现的结果都会是你所没有想到的第三种可能。
  “小雨,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小时候就已经对别人没什么好奇心了。当然,那是一些特殊原因导致的,那时的我并不清楚现在所说的这些。但是,后来我在监狱里因为无聊而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哲学书。因为那些书,我开始思考一些很深的问题,而思考出来的结果就是――我永远不会再浪费时间思考它们。因为我终于明白,关于世界和人生,根本就不会有正确答案。人们花了上千年时间公布出一个又一个思考的结果,全是狗屁。或者说,以狗屁为原料制作包装出来的商品。而正因为正确答案本来就不存在,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哲学家能够煞有介事地努力工作并成功地糊弄完一生。
  “所以,哲学唯一的实际价值只是为社会多提供了一些就业机会。所谓思考人生,不是自己犯傻就是商业行为。我对此毫无兴趣。所以我更彻底地放弃了对别人和自己的好奇心。我从不思考将来,我只关心当下和回忆过去。我的过去告诉我,我们俩是好朋友,和能否互相摸透并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冲我举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口酒。
  认识严浩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而在似懂非懂间,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迷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沉默了半天,才想到探问他这些年的状况。
  “这些年?坐牢呗。”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去年下半年,我妈到处送钱办了个保外就医,就提前出来了。现在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在玩,混口饭吃,混点钱花。”
  “你究竟因为什么进去的?”
  “故意伤害。我的一个小弟被火车站那边的人打了,带一帮兄弟过去谈判,谈不拢就动手,我把那边的老大给扎趴下了,只好躲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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