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难而上,谈何容易的意思。有勇有谋心累事!说的那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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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黄与宗杜---“江西”诗学嬗变试论郑永晓
自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以来,有关江西诗派的人员构成、诗学理论、创作成就以及《江西宗派图》的制作时间等问题,议论纷纭,迄今终无定论。特别是方回倡一祖三宗说,强拉陈与义入派,颇有些“高攀阔人作亲戚”的味道①,为江西诗派的评价增添若干麻烦。笔者以为,作为江西后学的方回未能全面理解黄庭坚、吕本中的诗论,方、吕两家在江西派的人员构成、创作主张、批评标准等方面存在若干差异,而其中最重要之处在于吕本中宗黄、方回宗杜,二人好尚去取多有不同。兹从三个方面予以论证:一、黄庭坚的诗学渊源与江西派的学杜问题;二、吕本中对黄庭坚诗论的继承与变革;三、方回以杜甫取代黄庭坚江西诗派宗主地位,抹杀了江西派崇尚自立的客观事实。
辉煌灿烂的唐代诗歌,既为宋人留下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经验,又何尝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宋人若想在诗歌创作方面达到或超过唐人,当真谈何容易。宜乎后人有“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之叹②。但是宋人并没有裹足不前,宋初六十年间,众多诗人在广泛学习前代诗风的基础上,积聚了丰富的艺术经验,欧阳修、梅尧臣等为代表的诗歌复古运动奠定了宋诗的基本风貌;再到王安石、苏轼及苏门弟子为代表的盛宋诗坛,可以说已尽革前代浮华,与“唐音”相媲美的“宋调”逐渐成熟。关于唐音与宋调之同异,钱锺书先生以为“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③缪钺先生以为“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④重意的宋诗本质与“以议论为诗”、以义理为诗的外在形态在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大家的诗歌创作中,或为其多方面的文学才能所掩盖,如欧阳修;或为其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出的才情和行云流水般的创作所冲淡,如苏轼;王安石的诗歌颇能代表宋诗特点,但亦为其经学和政治方面的是非所掩盖。只有对政治斗争持消极态度,并且反对将诗歌视为“强谏争于庭,怨愤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⑤的黄庭坚,将其毕生主要精力集中于诗歌创作方面,在广泛参考前代和当代诗歌成败经验的基础上,摈除门户之见,融会贯通,兼收并蓄,创作出最能代表宋诗本质精神的作品,诚如吕本中所谓“抑扬反覆,尽兼众体”⑥、刘克庄所谓“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⑦。黄庭坚取得的成就是在广泛学习众多诗人而非一家一派的基础上取得的。除刻意学习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等人的作品外,对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阴铿、何逊、王维、孟浩然、刘长卿、韦应物、刘禹锡等人的作品也极为推崇。因为致力于在广泛汲取前代艺术法则的基础上自铸伟辞,所以集前代诗歌艺术之大成,又具严格创作法度易于摹仿的杜甫自然成为黄庭坚的主要学习典范。《后山诗话》载:“唐人不学杜诗,唯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可知黄诗从唐彦谦上溯于杜。《洪驹父诗话》:“山谷言:唐彦谦诗最善用事,其《过长陵诗》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y。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又《题沟津河亭》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月上文王避雨陵’皆佳句。”⑧亦堪佐证。然而黄庭坚及其门下弟子是如何学杜呢?据陈师道《与秦觏书》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杜少陵而不为者也。”⑩任渊《黄陈诗注》许尹序亦称“宋兴二百年,文章之盛追还三代,而以诗名世者,豫章黄庭坚鲁直,其后学黄而不至者后山陈师道无己。二公之诗,皆本于老杜而不为者也。此处“本于老杜而不为”道出了黄陈学杜的真谛。这句话可以说是学杜,也可以说是不学杜。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载陈师道谈学杜问题恰好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他说:“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练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像之乎?”11所谓自然有合而非一味模袭正谓学杜而贵在自得。陈师道得诗法于杜甫,并得到黄庭坚的赞许,则黄之学杜盖与陈师道如出一辙,黄庭坚《赠高之勉诗》云:“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听他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12所以时人评价也认为,“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13“山谷诗妙脱蹊径”14“鲁直诗体致新巧,自作格辙”;15“至于诗则山谷倡之,自为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欧公之文,山谷之诗,皆所谓不向如来行处行者也”16。凡斯之类,皆可证明在时人眼中,黄庭坚并非模袭、剽窃前人的无能之辈,而具有超迈前人,自成体系的宗师气派。
盖黄庭坚早年对杜甫的推崇,主要着眼于其句律精深的艺术成就,所谓“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17云云适堪佐证。如作于元v二年之《次韵奉酬刘景文河上见寄》称“琢磨佳句问潜郎”18,作于元v三年之《寄杜家父》称“杜郎觅句有新功”19和同年所作之《王才元舍人许牡丹求诗》称“欲搜佳句恐春老”20等,凡此论句法处,皆欲以月锻季炼,冥思苦想达到杜诗句律精深的境界。晚年,主要是贬谪黔州以后,黄庭坚将学道,即加强个人修养与做诗联系起来,其《书旧诗与洪龟父跋其后》云:“须要尽心于克己,不见人物臧否,用其辉光以照本心,力学有暇,更精读千卷书,乃可毕兹能事。”21故晁补之《书黄鲁直题高求父扬清亭后》云:“鲁直于治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22正是着眼于人格的完美与创作的关联,黄庭坚对陶渊明也极为推崇。他钦佩陶“不为五斗折”的品格,观陶诗“如渴饮水,如欲寐而得啜茗,如饥啖汤饼”23。与苏轼一样,他认为,陶诗那种高度完美的诗歌艺术是建立在其独立的人格和任意无为的创作精神上,诚如陈模《怀古录》所称:“人品素高,胸次洒落,信笔而成,不过写胸中之妙耳。未尝以为诗,亦未尝求人称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所以黄庭坚指出陶诗远胜谢灵运、庾信等人的根本原因在于陶氏与谢、庾等“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不同,而“直寄焉耳”24。
因为崇尚人格修养,所以在黄庭坚看来,读书的目的在于德行修养,在于涵养文气,而不在于古人诗文之句律。故而读书的关键在于获得古人之意理。《与王观复书》云:“但当以意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25只有得其意理,才能学到古人为文之法度。《跋书柳子厚诗所谓》:“余友生王观复,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但未能从容中玉佩之音,左准绳而右规矩尔。意者读书未破万卷,观古人之文章未能尽得其规摹及所总揽笼络,但知玩其山龙黼黻成章耶?”26然欲得古人之意,则必须反身求诸己,自得于心。读古人书的目的即在于自得,若不自得,即使读万卷书又有何用。既自得于心,则胸中所发,自然合乎为文之法度。《山谷别集》卷二《与王周彦书》云:“读其书(案指六经)诵其文、味其辞、涵容乎渊源精华,则将沛然决江河而注海,畴能御之?周彦其稽孔孟之学而学其文,则文质彬彬,诚自得于天者也。”读书稽古而得于天,则其胸中所发,无所障阻,正是上文所谓理得而辞顺,不烦绳削而自合之意。如此则一切绳削、雕琢、奇巧、做作、斧凿等刻意为文的过失,均能拒之于门外,从而达到“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境界。也只有达到这个境界,陶诗也吧,杜诗也吧,才真正成为后人涵养文气的源泉,而不仅仅当做研读句律的对象。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四首》之四所谓“觅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须绝弦”28即为诗须忘其体律之意。江西派讲求“无意于文而始工”即本黄氏此等诗论而来,此诗作于崇宁元年,正足以代表山谷晚年诗学。
论及此处,则不能不涉及颇受非议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问题。当代已有不少学者论及这种理论所包含的创新因素29,如台湾成功大学张高评先生以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与‘以故为新’异名同实”,“诸家称述,虽褒贬不一,领略不同,其为宋诗翻转变异之表现,善加运用,可以达到化腐朽、成神奇的艺术效果,殆无疑义”,“‘以故为新’、‘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共通点,旨在强调传承古学之余,贵能有发展变化。传承古学是手段、步骤;有所发展与变化才是目的、极致。”30信然。事实上,黄庭坚本人对抽换古人字句作为点铁成金的手段也颇不以为然。据《道山清话》载,曾纡每对人口诵山谷黔南绝句,以为用白居易语以点铁成金者,范廖云:“廖在宜州,尝问山谷,山谷云:‘庭坚少时诵熟,久而忘其为何人诗也。尝阻雨衡山尉厅,偶然无事,信笔戏书尔。’寥以纡点铁之语告之,山谷大笑曰:‘乌有是理?便如此点铁!’”此事足可反映至少在黄庭坚那里点铁成金决非抽换古人字句。今按“点铁成金”出自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十八:“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谓“至理一言,点凡成圣”若“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四个短句的重点在于“点凡成圣”,从参禅者一方来说,往往乞盼得道禅师的点化;而从禅师一方来说,点化也吧,棒喝也吧,往往还是启发他人自求灵丹。因为自性清净,悟道不需外求,只需自我体悟即可。诚如张元所称:“超凡入圣,只在心念间,不外求也。句中有眼,学者领取。”31所以,将盗用古人语句字词称为点铁成金实属不妥,遭到黄庭坚的嘲笑,不亦宜乎!
所以,黄庭坚的诗作,后人辄以为并不似杜,而是自具面目,自成体系。如《朱子语类》云:“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黄费安排。”32严羽《沧浪诗话》在列举王禹学白居易,杨亿、刘筠等学李商隐,欧阳修学韩愈等之后说:“至东坡山谷始出己意以为诗,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诗派。”金末王若虚&滹南诗话》云:“吾舅儿时便学工部,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毫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33明胡应麟《诗薮》云:“黄律诗徒得杜声调之偏者,其语未尝有杜也;至古选歌行绝与杜不类。”34“黄、陈、曾、吕,名师老杜,实越前规。”35凡此之类,皆有见于黄庭坚与杜甫之间没有传承关系。
与黄庭坚学杜相类似,陈师道、潘大临、徐俯、晁冲之、高荷等人亦号称学杜,但他们学杜,主要是学黄;虽然学黄,但又与黄不完全相同,而咸以追求自立门庭为事。如陈师道诗风与黄庭坚同中有异,前人论述颇多。如陈振孙说:“后山虽曰见豫章之诗,尽弃其学而学焉,然其造诣平淡,真趣自然,实豫章之所缺也。”36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说:“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陈模说:“后山集中似江西者极少,至于五言八句,则不特不似山谷,亦非山谷所能及。”37王所作《陈师道传》也说:“为诗宗黄庭坚,然平淡雅奥,自成一家云。”38又如徐俯,他一向主张“作诗自立意,不可蹈袭前人”,39又称:“近世人学诗,止于苏、黄,又其上则有及老杜者,至六朝诗人,皆无人窥见,若学诗而不知有《选》诗,是大车无r,小车无?。”40可见他既主张广泛学习前人优秀作品,又要摆脱前人束缚而求得自立。据周紫芝《书徐师川诗后》云:“金陵吴思道为余言:‘顷尝以近诗示徐公,徐公谓仆,是岂欲拟杜少陵句耶?思道曰:少陵安可拟?但不得不取法耳。公因言:余平生正坐子美见诬。思道问其故,公曰:今人饭客,最美者无如馒头夹子,连日食之,如嚼木札耳。’”41徐俯告吴可语,说明杜诗虽好,学之却令人生厌。江西诸人所谓学杜于此可见一斑。同样,得黄庭坚、陈师道句法的吕本中,在其《师友杂志》中记载谢无逸“语外弟赵才仲云,以居仁诗似老杜山谷非也,杜诗自是杜诗,黄诗自是黄诗,居仁诗自是居仁诗也。”42谢无逸为江西派的重要成员之一,上述观点显然得到吕本中的赞许。
吕本中《童蒙诗训》云:“近世欲学诗则莫若先考江西诸派。”43“诸派”云云显然是指江西诗派中非止一派。“吕氏宗派图,以黄庭坚为宗,而以后山以下二十五为派,故合山谷则云江西宗派,不合山谷则称江西诗派。”(44)二十五人,“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45)诚如杨万里所言:“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东坡云江瑶柱似荔枝,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然也,非`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s之妙,出乎一手也。(46)唯其调s之妙,出乎一手,所以同为江西;惟其酸咸异味,山海异珍,所以江西诗派咸以自具面目为事。自具面目,自成风格而又同为江西,正是江西诗派的特殊之处。王若虚所谓“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著,纷纷法嗣复何人?(47)显系对江西理论未加深究,率意雌黄。
明乎此,则知黄庭坚和江西派在学古与创新问题上,学古是手段,创新为目的。视黄及江西派为一因循守旧,专门从古人尤其是杜甫那里讨口残羹冷炙的“剽窃之黠者”(48)是不公正的。
正因为黄庭坚主张在学习前人作诗经验基础上有所创新,并示后学者以具体门径,所以在他的周围和身后,才出现了一群追随者,形成江西诗派。江西诗派得名于吕本中《江西宗派图》。笔者以为,作为江西诗派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吕本中不仅对于江西诗派得以成立厥功甚伟,而且坚持和发展了黄庭坚并不太丰富的诗论,使江西诗派在创作方面的理论依据得到进一步丰富。
吕本中对黄庭坚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东莱先生诗集》卷三《喜章仲孚朝奉见过十韵》诗下自注云:“山谷论作诗法当自皋陶庚歌及五子之歌以下皆当精考,故予论诗必断自唐虞以下。”表明吕本中以黄庭坚诗论作为自己论诗之标准。他在《江西宗派图》及其序中,都明确表示江西派的宗主为黄庭坚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载,其《宗派图序》云:
唐自李杜之出,j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历,终不能与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国朝,歌诗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覆,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予故录其名字,以遗来者。”(49)
暂且不论吕本中这篇序言的观点正确与否,其推崇黄庭坚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出在某些学者认为《江西宗派图》为吕本中早年所作,不能代表吕本中的文艺思想。笔者以为,撇开《宗派图》的创作时间尚有争议不论(50),即使真如《艇斋诗话》所说:“予尝见东莱自言少时率意而作,不知流传人间,甚悔其作也。”(51)那么吕本中“甚悔其作”的原因恐怕也仅在于人物排列去取之间引起了如徐俯、夏倪、韩驹等人的不满。而吕本中对黄庭坚的推崇则是自始至终的。至少也将黄庭坚与苏轼同等对待。《童蒙诗训》中苏黄并称的例子颇多,兹举其二:
读《庄子》令人意宽思大敢作。读《左传》使人入法度,不敢容易。此二书不可偏废也。近世读东坡、鲁直诗亦类此。(52)
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53)
综而言之,吕本中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继承并发展了黄庭坚的诗论:
第一,主张创新,反对摹拟。《童蒙诗训》说:“老杜诗云:‘诗清立意新’,最是作诗用力处,盖不可循习陈言,只规摹旧作也。鲁直云:‘随人作诗终后人’,又云:‘文章切忌随人后’,此自鲁直见处也。近世人学老杜多矣,左规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终成屋下架屋,无所取长。独鲁直下语,未尝似前人而卒与之合,此为善学。如陈无己力尽规摹,已少变化。”(54)此处处“未尝似前人而卒与之合”是这段诗论的关键。在吕本中看来,黄庭坚也曾学杜,但他的学杜却是第一“未尝似前人”;第二“卒与之合”。所谓“未尝似前人”也包括未尝似杜之意;“卒与之合”则指黄庭坚通过学习前人诗作,创作出自具面目而又符合诗歌创作本质规律的作品。这才是“善学”。那些循习陈言,规摹旧作,缺少变化而无新意的做法遭到吕本中的强烈反对。《宋史?吕本中传》谓其“得黄庭坚、陈师道句法”,但他对陈师道“力尽规摹,已少变化”的缺点恰给予了极不客气的批评。在《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中,他又批评曾几说:“和章固佳,然本中犹窃以为少新意也。”(55)提倡自得,自出机杼是黄庭坚、吕本中等人一贯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吕本中至少与黄庭坚同样可贵。
第二,倡导活法,追求无意于文。《夏均父集序》对这个问题作了颇为详细的阐述: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语活法矣。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于变化不测。然余区区浅末之论,皆汉魏以来有意文者之法,而非无意于文者之法也。吾友夏均父,贤而有文章,其于诗,盖得所谓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者;后果多从先生长者游,闻人之所以言诗者而得其要妙,所谓无意于文之文,而非有意于文之文也。(56)
此处论活法,主张从有意于文进到无意于文,既强调规矩,又强调变化,正是黄庭坚诗论的基本精神。《东莱先生诗集》卷三《外弟赵才仲数以书来论诗,因作此答之》:“前时少年累,如烛今见跋,胸中尘埃去,渐喜诗语活。熟知一杯水,已见千里豁,初如弹丸转,忽如秋兔脱。”卷六《别后寄舍弟三十韵》:“惟昔交朋聚,相期文字盟。笔头传活法,胸次即圆成。”卷七《大雪不出寄阳翟宁陵》:“文章有活法,得与前古并。默念智与成,犹能愈吾病。”等则进一步表明活法理论的根本在于涵养。所以他又提出了“悟入”说。《童蒙诗训》云:“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功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57)《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也说:“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度越诸子。”(58)其意盖以为言为心声,人格德行不高,则下笔必俗,出语必陋;而不俗之诗句,也绝非文字锻炼可得。所以,从积极的功夫说,则必须加强涵养;而从消极方面来说,则又必须消除对文字词语的执著。黄庭坚《再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云:“庭坚老懒衰堕多年不作诗,已忘其体律”(59)即为此意。只有摈除文字体律的束缚,加强个人修养,才能做到口之所吟,笔之所录“未尝似前人而卒与之合”,才能做到前引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中所谓“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更无斧凿痕”的境界。
因而,当活法理论发展到杨万里时,就演变成主要是以活泼的心灵去感受大自然的美丽,并以不拘一格的语言去表现它。正如杨氏所谓“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决然未觉作诗之难也。”(60)他的悟入讲求观照体验中的顺间顿悟。尽管这种活法、悟入已与黄庭坚、吕本中有很大区别,但其基本内核却存在于黄庭坚晚年诗论和吕本中的诗论中。现今通行的文学史往往注意陆游、杨万里等摆脱江西、自成体系的一面,却极少谈及江西诗法、诗论对他们的积极影响,显然失之公正。
毫不夸张地说,在吕本中时代,江西派的理论至少是功大于过。在活法、弹丸理论盛行的环境下,培养造就了包括吕本中、曾几、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等一大批诗人。后代对于江西诗学聚讼不休的根本原因在于某些江西后学未能正确领会其宗主黄庭坚的诗论,导致江西诗学发生了一些变异。这种变异在方回身上表现最为突出。若将方回与吕本中相比便显而易见,吕本中《江西宗派图》宗黄庭坚;而在方回那里,杜甫才是真正的祖师。黄庭坚降到与陈师道、陈与义平等,同为三宗之一的地位。且方回强拉陈与义入派,陈与义是公认的学杜大家,于是人们反过来指责:一,将陈入派是为江西壮大声势;二,黄庭坚和江西诗派没有学到杜的精髓。殊不知,黄庭坚及江西虽曾学杜,却是学杜而不为,提倡独创。江西诗派的宗主本是黄庭坚而不是杜甫,以是否学杜指责江西派至少是失之偏颇。
我们先看在方回那里,黄庭坚的宗主地位如何变成了杜甫。《瀛奎律髓》卷一晁端友《甘露寺》诗批语说:“惟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家也,老杜实初祖也。”“非自为一家”五字抹杀了黄庭坚在江西派中的宗主地位。而这种观念盖亦渊源有自。胡仔始推黄庭坚而上之,以为“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61)赵蕃《书紫微集》诗“诗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续江西灯”(62)开后来方回一祖三宗说之渐。至方回正式提出一祖三宗说,虽时有学者对方氏强拉陈与义入派颇有微词,然对视杜甫为江西宗祖则几乎得到普遍肯定。至清张泰来作《江西宗派图录》竟有“江西之派,实祖渊明”之说,不知方回作何感想。
方回宗杜,当然不仅仅因为他提出了一祖三宗说。事实上,方回对杜甫的推崇贯穿全部《瀛奎律髓》,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方回将杜甫看作古往今来最杰出的诗人。如他认为,“诗至老杜,万古之准则哉!”(63)以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念来判断,杜甫也仍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尽管方回的着眼点与今天不完全相同,但将杜诗视作“万古之准则”似也无可非议。第二,方回对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的推崇完全以是否学杜作为唯一标准。如他认为:
后山诗全是学杜,以万钧九鼎之力,束于八句四十字之间。江湖行役诗凡九首,选诸此。篇篇有句,句句有字。(64)
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劲,情味深幽。(65)
诗暗合老杜。……细味诗律,谓后山学山谷,其实学老杜,与之俱化也。(66)
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67)
例繁不备举。值得注意的是方回对陈师道的评价经常高于黄庭坚。如他认为,“自老杜后,始有后山,律诗往往精于山谷也”(68)。陈诗之所以精于黄诗,与方回对律诗运用虚字的重视是分不开的。他认为,“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69)故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指出:“江西派大家中后山近体用虚字多于山谷,《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诗眼》记山谷谓‘诗句中无虚字方雅健’。故虚谷亦隐推后山出山谷上。《桐江集》卷一《送胡植芸北行序》于有宋一代作者,称宛陵、后山、章泉三人,山谷不与。”(70)所以,在方回心目中,黄庭坚并不是一位开宗立派的人物。只是因为与杜甫有某种相似之处,才勉强被推许为有宋第一。黄庭坚的地位不过与陈师道、陈与义相伯仲,甚或不及后者。
第三,方回将陈与义并入江西派,更直接表明方回宗杜而非宗黄的诗学概念。陈与义是南宋初期最杰出的诗人,与吕本中同时,而并未被吕本中纳入诗派。吕本中在其《师友杂志》、《童蒙诗训》中也从未提到过陈与义。刘克庄以为陈与义靖康之难以后的作品“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71)。代表了当时人的普遍看法。严羽在分析宋代诗体时称他为“江西诗派而小异”(72),但严羽并未将其归派,而特标“陈简斋体”以示自成一家。只有在方回那里,陈与义不仅成为江西派一员,而且位列三宗之一,影响所及,以至论者以为“因为方回比谁都明白,南宋初期诗坛上陈与义独占鳌头,远非韩驹、徐俯等人可以比拟,不把陈氏拉入诗派,难以造成江西派独尊的形象”(73)。这种评论至少是不全面的。诚然,陈氏历靖康之难,其诗感慨国事,悲叹人生,沉郁顿挫,颇与杜甫安史之乱后的作品相仿佛。可以说他是宋代学习杜甫并得其精髓的少数作家之一。但江西派在南宋初期声势浩大,根本无需借助陈与义助威;在南宋中期,江西派影响哺育了杨万里、陆游等众多诗人的成长,与陈与义入派亦无多大关系;南宋末年,江西派渐趋式微,学陈与义诗者也并不多见,故拉陈与义入派对壮大江西声势亦无多大帮助。陈与义入派的实质在于方回与吕本中对江西派观念的差异。方回独宗杜甫(不管他是否真正认识到杜诗的价值所在),所以他把也学杜的陈与义列入江西,因为他心目中的江西派不过是杜甫和他的几个异代弟子而已。事实上,方回对陈与义的推重完全是由于他对杜诗的继承,而对陈与义和黄庭坚的关系几乎未作任何评论。试举二例以为证:
以“花絮”对“欢娱”,此等句法本老杜,而简斋尤深得之(74)。
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75)。
可见在方回心目中,不论是句法抑或所谓“格”陈与义均可上追杜甫。即使是将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三人放在一起评论时,也不过是说他们都继承了杜甫而已。如方回评梅尧臣《送徐君章秘丞知梁山军》称:“善学老杜而才格特高,则当属之山谷、后山、简斋。”(76)这与吕本中《江西宗派图序》所谓“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显然有别。虽然方回请来杜甫坐上第一把交椅,黄、陈等人有了强大的靠山,但却未必符合黄、陈等人的本意。
曾有论者将江西诗派的形成与发展史分为创始期、沿袭期、演变期和衰微期(77),洵为精当。黄、陈等人属于创始期。沿袭期是江西派的全盛期,吕本中、曾几等重要作家由于受时代的影响,写下了许多内容上抵御外侮、反抗侵略,艺术上流动圆活的现实主义佳作。高宗末年,两宋之交的诗人凋零殆尽,诗坛上唯有曾几“岿然独存”,“遂擅天下”(78),用江西诗派的乳汁哺育了陆游、杨万里等中兴诗人的成长。可见即使在江西诗派不占主流的演变期,江西诗派的积极作用仍应予以充分评价。这个时期的诗人大多早期浸淫江西诗法,后期自立门户,从江西诗派入而不从江西诗派出,其实正是当年黄庭坚、陈师道、吕本中等人反对摹拟因袭,提倡自得的翻版。江西诗派发展至此,培养造就了一大批面目各异的诗人;同时也由于一些末流诗人眼界狭小、诗境枯寂,只注意句法、格律的研习,忽视了主体精神的高扬,造成学黄“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79)的局面。江西诗派发展至此,可以说已完成其历史使命。及至永嘉叶适倡导晚唐,刘克庄等人和之,四灵派遂与江西分庭抗礼。江西后学不甘坐视其式微的命运,于是有方回起而抗之。而方回最有效的策略莫过于倡导“一祖三宗”说,以杜甫代替黄庭坚为江西派之祖,使江西上通于盛唐,以明其“非自为一家”,借杜甫的崇高地位压倒晚唐,使江西派与四灵、江湖派两边的实力之争演变为旗号之争。而这适则抹杀了黄、陈等人戛戛独造的主体精神,也有悖于江西一贯倡导的论诗精神,是对江西诗派的一个不成功的总结。只有这样看,我们才能对吕本中与方回的江西诗派体系之差异作出比较令人满意的解释。
(1)《宋诗选注》第1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九月出版。
(2)蒋士铨《忠雅堂集》卷十三,《辨诗》。
(3)《谈艺录》第2页。中华书局1984年九月出版。
(4)《诗词散论》第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5)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四部丛刊》本。
(6)(45)(49)吕本中《江西宗派图序》,《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八引。
(7)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
(8)《历代诗话》本,第307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9)《宋诗话辑佚》426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10)《后山集》卷九,《四部备要》本。
(11)《历代诗话》本,第426页。
(12)《山谷诗集注》卷十六,《四部备要》本。
(13)张耒《读黄鲁直诗》,《柯山集》卷十八。
(14)蔡d《西清诗话》,《诗林广记》卷三引。
(15)《诗人玉屑》卷八引《室中语》。
(16)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五。
(17)《潘子真诗话》引。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第310页。
(18)《山谷诗集注》卷六。
(19)(20)《山谷诗集注》,卷九。
(21)《山谷题跋》卷三,纷欣阁丛书本。
(22)《鸡肋集》卷二十三,《四部丛刊》本。
(23)《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山谷外集》卷二十三。清乾隆缉香堂刻《宋黄山谷先生全集》本。
(24)《山谷外集》卷二十四。
(25)(27)《与王观复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
(26)《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
(28)《山谷诗集注》卷十六。
(29)参见莫砺峰《江西诗派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版;孙乃修《黄庭坚诗论再探讨》,《文学遗产》1986年第三期;许总《宋诗史》第四章第四节,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30)《宋诗特色之自觉形成》,《国际宋代文化研讨会论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10月出版。
(31)《跋山谷诗稿》,《芦川归来集》卷九。
(32)《朱子语类》卷140。
33《历代诗话续编》上册第507页,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
(34)《诗薮》内编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1版。
(35)《诗薮》内编卷二。
(35)《东都事略》卷116《文艺传》。
(36)《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别集类中。
(37)《怀古录》卷上。
38《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
(39)吕本中《童蒙诗训》引,《宋诗话辑佚》第589页。
(40)(51)曾季狸《艇斋诗话》引,《历代诗话续编》296页。
(41)《太仓米集》卷六十六。
(42)《吕紫微师友杂志》,《十万卷楼丛书》本。
(43)《宋诗话辑佚》597页。
(44)龚鹏程《江西诗社宗派研究》第四卷,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10月出版。
(46)《江西宗派诗序》,《诚斋集》卷七十九。
(47)《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予尝戏作四绝句》之四,《滹南遗老集》卷四十五。
(48)《滹南诗话》卷三,《历代诗话续编》第523页。
(50)参见谢思炜《吕本中与&江西宗派图& 》,《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龚鹏程《江西诗社宗派研究》第四卷。
(52)(53)(54)《宋诗话辑佚》第592页、604页、596页。
(55)(58)《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引。
(56)《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引。
(57)《宋诗话辑佚》594页。
(59)《山谷诗集注》卷十二。
(60)《诚斋荆溪集序》,《诚斋集》卷八十一,《四部丛刊》本。
(60)《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
(62)《章泉稿》卷一,《四库全书》本。
(63)《瀛奎律髓》卷十六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批语。
(64)《瀛奎律髓》卷三十四陈师道《锯野》诗批语。
(65)《瀛奎律髓》卷四十二陈师道《寄外舅郭大夫》诗批语。
(66)《瀛奎律髓》卷一陈师道《登鹊山》诗批语。
(67)《瀛奎律髓》卷一陈与义《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诗批语。
(68)《瀛奎律髓》卷十七陈师道《寄无尽放铩
(69)《瀛奎律髓》卷四十三黄庭坚《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载酒追送聊为短句》批语。
(70)《谈艺录》第96页。
(71)《后村诗话》前集卷三。
(72)《沧浪诗话?诗体》。
(73)华岩《宋诗的分期和宋诗的主流》,《文学遗产增刊》第十八辑。
(74)《瀛奎律髓》卷十一陈师道《夏日即事》批语。
(75)《瀛奎律髓》卷十三陈与义《十月》批语。
(76)《瀛奎律髓》卷二十四。
(77)许总《宋诗史》。
(78)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渭南文集》卷三十二。
(79)《岁寒堂诗话》卷上。
原载:《中国诗学》第三辑,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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