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妯娌乳腺纤维瘤瘤犯了

三个乳房幸运将降临问题:我最近居然在梦中发现自己有三个乳房,非常害怕…… 解梦: 一般来说,梦中的女性胸部主要代表性爱、性欲、母爱、母性及女性化等几种意思。 如果你梦见的胸部很美丽,那是非常好的“意头”,除了暗示你的愿望可能实现之外,也有身体很健康,以及幸运、幸福即将降临的说法。 如果在梦中只是发现自己有三个乳房而非触摸或被人触摸胸部,则有隐喻的味道。也许你觉得自己缺乏“母性”、“母爱”这些女性的象征,例如觉得自己不够“女人”,没女人味,吸引不到异性等等。你潜意识渴望能有更多的力量和理想的环境去发挥女性本能,又或是母爱。 此外,梦中出现身体特征,也要留意健康状况,有时候可能是健康出现问题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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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play: 'inlay-fix'天上的云朵千姿百态 天上的云朵和地下的狗假如生命消逝能转换成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着,假如真有上帝的使者到人世间安抚不安灵魂?1雪夜里,我被患者家属和小病孩儿团团围在诊桌前,处理急诊病人,有个护士喊了足有三遍叫我去接姚大夫电话。姚大夫是我丈夫姚革,同事都知道他是肿瘤医院乳腺科医生。门外的患儿家属见我要走,骂骂咧咧一肚子怨气。我冲出立体蜂拥的人群,到护士站分诊处才能接听电话。嘈杂的背景音很难听清姚革在说什么,我叫他大声点,责怪他为什么不打手机,病人太多,天亮也看不完。电话听筒传来姚革提高音量后带着慌颤的声音:“手机打十遍你都没听见,江旖旎,我姑姑死了,峭峭出事啦!跟爷爷去乡下奔丧,就,就……”女儿峭峭会出事?我手机忘在了宿舍,连续四天加班,住在医院一直没能回家。我和姚革径直奔向他父母的房子,公公没在,一屋子人围在婆婆床边,不少是乡下亲戚。除了水龙头有节奏发出滴答声,就连公公养的那些叽喳破鸟都乖乖地瑟缩在鸟笼子里装聋作哑,我意识到这奇异的安静里孕育着凶险。婆婆见我先是惊恐,而后,哆哆嗦嗦地在我没有一点防备的情况下“扑通”跪倒,哇哇大哭,立刻被姚革搀扶起来。婆婆呜咽着说:“死鬼老姑奶奶,把俺孙女峭峭也带走啦,旖旎,对不起呀!”婆婆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像被锤子当头一击,猛然间觉着五斗柜上的秃头娃娃玩儿命地晃动,娃娃的脸越来越模糊,怎么晃却也掉不下来。婆婆痛不欲生的样子,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这小辈下跪,我顾不上理会婆婆的感受,转过身,大声对屋子里的人们说“都在这儿看什么?找峭峭啊!”“发现峭峭太晚了,孩子跑出村子四公里,冻僵了,没救活……”这是母亲的声音!只有万不得已我的父母才会出现在这儿呀!妈妈搂住我的手用力地抓着我的羊绒衫,她在让我确认这个残忍的事实,而我的脑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我在有意识强迫自己回避真相。再后来,眼睛里攒出无数旋转的金星,耳朵像被塞进东西,只有嗡嗡声,听不清别人说话。紧搂住我的妈妈不知不觉换成了爸爸。接着,又是姚革的声音:“旖旎,去看峭峭吧,孩子在我们医院太平间。”姚革脸上那副被摔裂的镀膜眼镜在灯光下闪着诡谲的绿光,他跟我母亲嘀咕了几句,我像被行刑队员押解着奔赴刑场的架势来到姚革工作的医院。此刻,天幕已出现了黎明的熹微,好在他工作的医院离我们的房子不远。太平间打开,屋子里只有姚革和他两个当医生的铁哥们儿还有我的大学同学杨伊兰,她跟姚革同在乳腺科专业组。有人从冷冻室里抬出峭峭,我想去抱孩子自己却被别人紧紧搂住。峭峭还是穿着紫红色小羽绒服,身上的泥泞、稻草跟衣服纤维硬邦邦冻结在一起,她一只脚穿着棕色小皮靴,上面全是冰碴,另外一只脚光有袜子,鞋呢?因为这孩子淘气,我从不给她买浅颜色衣服。她安详地睡着,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嘴巴微翘浮起一抹笑容,那模样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做着甜蜜的美梦。我拿出一个儿科医生的工作姿态,抚摸着躺在冰盒里女儿僵硬结冰的身体确定了孩子停止呼吸心跳的事实。看到她丢失鞋子的小脚丫,我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孩子那只没有鞋的脚,仍然相信峭峭没死,想哭,泪水跟黏胶似地凝固在眼眶。连续值两个夜班的疲乏和缺氧加上突如其来的噩耗,感觉身上的血肉在大块大块地凝滞成冰坨,不再循环,天地间突然漆黑,只有一束光影向高空升腾,光影渐渐隐没,我晕倒在姚革怀里,被送进医院抢救。恢复知觉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胸腔和腹腔都在巨疼,像心肝被摘走,是啊我的心肝的确被摘走了!女儿躺在冰盒子里微笑的脸不时闪现在墙壁、门窗或屋顶,不堪回首又挥之不去。中国公民为人类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就是计划生育,每个家庭的独生子女几乎成了两代人的所有寄托。而我和姚革苦苦盼了六年的宝贝。来到人世不足五载就踏着冰雪去了天国。看见父亲和母亲守在我身边,埋葬在岁月里的幼儿期重新回到了三十多岁的大脑,真想彻底斩断成年以后的所有记忆。妈妈轻声说:“姚革刚走,有人叫他,很快就回来!”蓄积两天的泪水随着无边无际的委屈终于决堤,想起患儿家属痛失爱子的种种绝望表现,我这三十二岁的女人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哭,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让全世界听见我的悲嚎。跟我同住一间屋的乳癌病人是位老太太,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听到我的叫喊也跟着流泪。医院领导处处给可怜的姚革大夫开绿灯,他毕竟是最有前途的医学硕士之一。我的医大同学杨伊兰有时间就到病房来陪陪我,她很少说话,看着我哭,劝我闭上眼睛休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死人。我妈临走掏出一个装钞票的厚信封。握住姚革的手说:“和旖旎买些想买的东西,她在家最得宠,没经历过这样的打击,想接她回娘家住,考虑你们夫妻应该共同渡过这段特殊日子。”妈是大学教授,会咬文嚼字。姚革对岳母一直有种敬畏,顺从地点点头。“姚革,你爸爸是元凶,往后,再跟你爸来往咱就离婚!离婚!”我歇斯底里地嚷道。我在医大上学比姚革小两届,怎么被他盯上的全然不知,第二次约会,这家伙像早有预谋,带着酒气把我领到同学的空房子。当他的舌头在我口中搅开,那些酒精似乎蔓延到我的血管,散发出意外的能量,姚革以他的年少轻狂彻底改造了我这准处女。我为自己的屈从羞愧,抱怨姚革,他倒像家长一般武断地说:“就得强暴你,这叫真爱。”“臭流氓逻辑!”我嘟囔着。“嫁我吧,男人没胆量一事无成。”他把嘴贴在我耳边说。我纯洁地想,非他不嫁吧。姚革除了头发有点稀薄可谓俊朗帅气,何况,毕业后他分配到经济效益最好的省属肿瘤医院。起先,我妈到居委会秘密调查,听说户主姚德林大爷是位谢顶瘦老头儿。外号“姚大吹”,心直口快,吹牛专业户,最爱提鸟笼子逛公园、唱评戏,谁都知道他有个表姐的表兄是中央军委大干部。姚老头还特爱管闲事,爱替年轻女人打抱不平,这公公还了得?一向开明的父母婉转建议我离开姚革,怕我跟未来的公婆难以相处。果然,婚后我跟姚革他爸谁看谁都不对劲儿。有一回,我公公吃了碗里的饭,姚革起身刚要给他盛,谁知他瞪着眼珠跟儿子说:“坐下,叫她盛!”他用拿着饭碗的手指向我,嘴里的饭粒几乎喷到姚革脸上。他平时欺负惯了婆婆,这会儿想叫我当团团媳妇。我给了他面子,含泪盛了碗饭,用力暾在饭桌。从此,除了刚结婚那星期管公公叫过一声爸,后来就再也张不开嘴。婚后五年没怀上孩子,天天持柳叶刀的高级屠夫姚革整天摸着各种女人的各种乳房,再用手术刀毁灭她们,从结婚那天起对我的身体就不再欣赏。跟姚革做爱无需调情,像面对一个妇产科男大夫,那程序大致是:消毒,上产床,妇科检查,治疗。然后,各自再消毒。我怀疑他做外科多年对人身肉体实在没了神秘感。曾耳闻他跟手术室某漂亮护士关系过密,但他每周在家都交两回“公粮”,五年愣没怀上孩子!姚革开始郁闷,我俩的感情岌岌可危,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正是在检查出我怀孕的那天晚上撕毁了。姚革取得了硕士学位,我打算生完孩子也去读研,不得已只能把女儿日夜托养在公婆家。谁知,姚革那重男轻女的爹偏偏喜欢峭峭胜过他两个孙子,把孙女养得像调皮小男孩。我每天从医院下班回家,常常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要睡上二十分钟才能起来做饭,日久天长和姚革很少一起进餐。如果说他脸上有了开心笑容,听见他在家里嘻嘻哈哈的一刻正是从女儿出生那天开始的,我幡然醒悟,原来这姚革是多么多么地喜欢孩子,没了峭峭我这丈夫很可能会重新找个能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他爷爷的!2医院里渡过的两天跟两年一样漫长,不靠药物助眠我根本无法入睡。第三天清晨,姚革的朋友开车把我送到另一处房子,那是半年前我们刚在房屋置换中心购买的两室一厅。姚革这样做完全是怕我触景生情,为以后避免再跟他的父母打头碰脸。几天来,他父母仍住院治疗,据说他母亲除了心脏病还高血压、肾衰,不过,我真盼望他爸死掉,在心里诅咒这个与我无血缘的秃顶老人,不管什么理由是他把我心爱的女儿丢了,冻死在荒野。现在,我和姚革搬进了六楼到顶的两室一厅,草草装修,许多地方油漆未干,要通风,显得格外空冷。原先给峭峭布置的那间童话似的屋子变成了书房,小床和长毛绒玩具、洋娃娃等女儿的东西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这些都是姚革铁哥们儿一手操办,峭峭失踪那天,也是他们跑到医院,像贼一样砸碎了两辆轿车的玻璃,强行把车开走去了乡下。这段时间他们太辛苦,见到他们我只有麻木地点头微笑。倒是姚革前两天哭了一遍又一遍,这会儿看起来情绪稍稍稳定。我等到晚上9点才盼来姚革。他像关节脱位似地晃晃悠悠锁上门,转过身靠在门上停几秒钟,走到我身边,抓住我正摁着太阳穴的手说:“火化了,骨灰存在了火葬场。”说完,他用另一只手掏出了一个绿塑料皮的骨灰存放证。“啊?峭峭,你们烧了峭峭?”“是你爸妈叫我操办这事,没敢告你,买了新棉袄、新皮鞋。”“我想看孩子,你,你们背着我烧了孩子,杀人犯,不,你爸是杀人犯!姚德林,叫他去死!”我用力挣脱姚革,又揪住他想咬他一口,我要疯了!“丢孩子那天我爸已经停止了呼吸,没血压,只剩一点微弱心跳,能活过来算奇迹了,峭峭没了,别说你,连我也不会原谅他。”姚革满脸泪水,用哀求的眼神跟我说。我的手背上滴落着姚革冰凉的眼泪。他说得没错,峭峭是爷爷手心里的宝,就爱跟爷爷疯跑,学唱戏,挑着大拇指吹牛,用抹布擦嘴,把火柴棍弄折了当牙签,拿报纸擦屁股。爷爷可以做她的老奴。给她当马骑,可以拽下假发当秃子,把假头套给她玩……峭峭被火化那天,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紧贴头皮的发根全部变白,有什么会比三十多岁女人顶一头白发更尴尬。再看看姚革的脑袋,头发比原来更稀疏了,这让我又想起遗传给他脱发基因的秃顶爸爸!他爷爷的!一个月过去,我不能回到儿童医院上班,无法面对孩子,怕因为看见跟峭峭一样大的小女孩而受刺激。无论是胖妈、瘦妈、邋遢村妇还是时髦女郎,即使人家的孩子感冒、肺炎,甚至脑瘫都比我幸运啊,她们拥有的是我一生难以弥补的缺失。我几乎数着心跳渡过每一秒,眼前晃动的全是各种神态各种场景里的峭峭。她笑着躺在那个冷冻抽屉里,她慢慢地从冰盒里坐起来,戴上我的听诊器给玩具娃娃打针、吃药,淘气地围着我转圈,满头大汗地翩翩扑来。我要伸出双臂抱住她却两手空空,她跑到空旷的荒野地,一点一点地冻成冰坨,一块一块地融化,最后变作一地白花花的雪水……我成了时间的奴隶,夜夜失眠,幻觉里全是峭峭、冰雪、面目可憎的秃顶老头。舒乐安定从一片增加到一小排。起初我还食欲不振,不思茶饭,造成电解质紊乱心肌缺血,经过治疗后,又变得暴饮暴食,再后来,不得不趴在床上把肠子里的胀气放出来,满屋全是甲烷、氨气、硫化氢混合的味道,只好敞窗户,让寒风吹走房间的臭气。我并不在意出自体内的味道。关键是大学同学杨伊兰来看我的时候闻见了满屋臭味儿。这回,她带来一包密密麻麻的死蝎子,说是河南病人家属给的土特产,安神镇定,叫我泡酒或打成粉末,看见那群拥挤在透明盒里的蝎子,好像它们活灵活现地爬满我全身,蜇进肉体,噬骨吸血,于是我大声尖叫着让她赶快拿走。杨伊兰叹口气,装起那个透明包装盒。她是姚革的下级大夫也算我很多年的闺密。西伯利亚的冰冷魔鬼喷吐出所有寒流后,终于打道回府,气温骤然回升。我每天拉着双层窗帘,只吃一顿饭,习惯性躺床上悲痛。等待浑浑噩噩地死掉。幽暗房间里,总觉得有双眼睛注视我,像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耄耋老太婆晃动在眼前,她的脸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头发苍白,穿着跟我相同的衣服,那不正是老年的我吗,是我临死时候的样子!这幻觉使我确信,几十年内我会安然地活着,恍惚中的老太婆预示着我必然等到老成她那样子才会死掉吧。暮色浸染,窗外爆竹劈里啪啦,快过年了。有人按门铃,是杨伊兰,姚革习惯随身带着钥匙。杨伊兰提着精美的比萨饼进来,满身凉气。过去我们常带着各自的孩子去“必胜客”饼店,她女儿比峭峭大点,总被我家峭峭吓哭然后再哄乐,于是她叫峭峭小魔女。人家会背诵唐诗。峭峭背不出来就唱《花为媒》,讲笑话,人家会写字,峭峭写不出来就画一大堆小乌龟,都是跟爷爷学的,最可气的是比萨饼上的海鲜、肉粒都叫峭峭用小手抓走,给人家孩子剩下的是豌豆、奶酪、青椒和硬邦邦的发面饼,好在杨伊兰的女儿从不因此反目,我羡慕她知书达理的婆婆把孙女教育成小淑女,我家孩子跟爷爷亲,学的是一套油嘴滑舌孙悟空派头儿。搬家以后,杨伊兰比我熟悉家里的东西归位情况,我找不到哪件毛衣、哪些卫生巾只要打电话问问她就能找到。这会儿,她伸手捋几下我的头发,不无怜惜地说:“过俩月你就变‘白毛女’了,帮你染染发根。”“峭峭的骨灰染白了头顶,戴着!当白毛女。”杨伊兰做个拥抱的姿势,轻轻拍拍我的后背说:“别哭了!你才32,白发影响心情。峭峭回不来了,你注定是优秀的儿科医生,孩子可以再要,哪能总像世界末日,上班吧,争强好胜的女人。”“争强好胜害死了峭蛸,不然我江旖旎会把她交给二百五公公带?”说话间,我在哭肿的眼睛上涂抹着眼霜。“姚革母亲刚死,是他拜托我来陪陪你。”杨伊兰终于说出了今晚来我家的理由。婆婆没了?这位老实得近乎窝囊的家庭妇女,一辈子忍受比自己小三岁的丈夫责难,她肯为我做的事也许我的亲妈都做不到。我生下峭峭乳腺发炎,夜里涨疼,是婆婆用嘴为我嘬通了堵塞的奶管,可在她生前,我也很少叫过她一声妈。姚革很晚才回家,他脸色黝黯,镜片背后的眼睛红肿着,婆婆的事情他竟然只字没提,转天深夜才对我说:“我妈走了,叫我当着她的面答应了两件事。”“答应什么?”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问。不过我能想象婆婆嘱托姚革的两件事。“第一,叫我原谅爷爷;第二,叫我这辈子对你好,答应她,永远不能提出来跟你离婚。”我闭着嘴心里说,你不离也许我还想离呢,没有峭峭等于婚姻桥梁折断。那天距离峭峭的死整整49天,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这年春节有块心病,不知道何时恶性发作,我把一切灾难归结在姚革他爸的身上,永不见他还是当面跟他算账?一直在犹豫。从嫁到姚家就对公公没好感,那么此刻,他的满嘴脏话,胡吹胡侃,夏天敢于光膀子穿大花裤衩出门倒垃圾,满屋子张贴女明星照、的行为全都撞击着我的思绪,我敬重的父亲从不会这样不拘小节。3明儿是除夕,我想去见见太阳。临出门撞上墙镜才看到自己久违的脸,浮肿的眼袋、塌陷的两腮、双颊的小褐斑,还有长出半寸的白发。傲慢的日光阴阳怪气地洒在通向闹市区的小马路,乍一下楼,双脚如同踩在海绵上,像剖腹产后第一次出门的那种虚弱。大约走了半小时,见街上有个和峭峭差不多大,穿红色防寒服的孩子跟在一个不知是姥爷还是爷爷的男人身后,女孩蹲在地上正在捡起放过烟花的小坦克,老年男人却仍然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当孩子站起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幻觉“峭峭?”于是我紧跟几步,喊着峭峭的名字跑过去想拦住小女孩,近处才发现,那孩子比峭峭小,脸庞一丁点不像。女孩用惊骇的眼神看看我,转身大叫着:“爷爷!”我有那么可怕?是小孩对医生的恐惧?我脑门并没写字啊!这时候带孩子出来的老男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又急慌慌地返回,他长得不像我家爷爷,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很相似,他不高兴地训斥那女孩,还象征性地照女孩屁股轻轻拍了一下,瞪着我足有半分钟,欲言又止,拉起女孩就走。“站住!您这爷爷怎么当的?光顾自己走丢了孩子呢?天冷!孩子会冻坏的!”我摘下大白口罩,那口气像是在教育不负责任的患儿家属。“倒霉娘们儿,怎么说话,啊?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吧,大过年,看你是女的完了,欠揍!”老人火了,凶巴巴像要打人。被老人没鼻子没眼地怒骂实在窝囊,原本想跟爷孙表示歉意,告诉人家孩子会被冻坏的确是神经过敏,何况女孩穿得很暖和。看老人恨不得跟我拳脚相加的态度,话在嘴里咕哝着没有说出口。老人肯定真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愤怒地拉起孩子扬长而去。胸腔的邪火蹿到了嗓子眼儿,舌头发麻。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我想,既然说我是疯人院跑出来的,疯一回给他们看,不能让我的峭峭在荒郊野地白白冻死!她本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有爱情、有孩子,享受一个从幼年直至老年的完整人生,这样青葱般的生命却被无情扼杀,凶手正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爷爷。我不敢再往下想,盛怒之下直奔姚革爸爸家,甭叫他舒舒服服过年!街两旁卖年货的摊位到处是过年的福字、肥猪拱门、各种各样的门神、剪纸,婆婆最爱把这些东西贴得铺天盖地。有个摊主把一幅剪纸举到我眼前,我看看她,的确该买点什么给那老东西,对!就去离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不远的小店,专营寿衣和花圈。我走进店内,挑了一沓冥府纸钱,几串黄纸做的金元宝,而后对店主说:“做两个花圈,最便宜的!”店主用白菊花很快做成了花圈,当他要写挽联的时候,我告诉他死者是姚德林。店主惊魂未定地看看我:“见鬼!昨天还碰见姚老头,今天就?”“嗯!做完帮我送到3号楼就可以,我想买你这支毛笔和这小罐子墨汁,再要点写挽联的白纸,总共给您200行吗?”店主连连答应,并且说看我眼熟。当然眼熟,我原来一直住在这附近。我提着墨汁和纸笔朝公公家走去,在儿童医院工作见惯了那些悲伤过激的患儿家属们怎样闹事,他们在医院设灵堂,烧纸钱,甚至把小棺材都抬到医院胡闹,恰恰是那些场景今天启发了我,现在,我对家属们丧子的悲愤感同身受,切切体昧着比他们更加残忍的悲哀。我在公公家门边的墙壁写下了两个斗大的黑字“凶宅”。然后摁响门铃,出来开门的正是我的公公姚德林。他并没有诚惶诚恐,平静地晃着秃头转身,扶着墙走进他的房间。据说他不到四十岁就掉光了头发,一直戴着假头套,等到峭峭三四岁的时候就专门爱摘下他的假发当玩具玩,于是他也就光着电灯泡似的大脑袋满不在乎了。中厅摆放着婆婆遗像和一些供奉的食品,鸟笼子没了,贴在墙上的美女照不知被谁撕得满地都是。被暖气烘烤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叫人想吐,最噎人的气味不是尿臊而是狗皮膏药,老头子刚才扶着墙跌跌撞撞进屋肯定是浑身疼,满处贴了膏药,活该吧!踏入这套熟悉的房子,我放下手里的墨汁和毛笔,大声地直呼其名:“姚德林,为了不要你这号长辈,我可以跟你儿子离婚,今天,你得讲清楚,峭峭怎么死的,她怎么会跑出村子那么远的地方,你说,说!”公公坐在床铺对面沙发椅上,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专心致志地瞅着眼前的桌子做出一副沉思状。“说!为什么峭峭跑丢?一个人跑到荒野地!?”我哭喊着,把他桌子上的报纸和药瓶子等杂物呼啦啦全推到地下。“江旖旎,纵然老姚罪该千刀万剐,峭峭不是你的,她是姚家的过路孩子,那天下了长途汽车,峭峭在地上捡起十块钱,说了句话,当时我没太在意,过后可就越想越蹊跷。”他的语速变得从没有过的迟缓,整天领着峭峭像老顽童一样打打闹闹的公公格外沉稳了。“啊?峭峭说什么。”我急切地叫嚷。“孩子捡到十块钱,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姑奶奶要带她走啦,叫她拿这钱打车,10点钟要带她看评剧。”’“鬼话!峭峭是喜欢评剧,能跟死姑奶奶去看吗?别拿迷信当借口!”“找到峭峭那天晚上已经10点,差不多就那个时辰,你该知道,出事后,我也跑到阎王爷门口敲门,不收,又被推了出来。”“装神弄鬼!杀人犯,别演戏,你去死吧!”听他满嘴胡话我的肺要气炸了,推卸责任、胡编乱造!我不迷信,一定跟这二百五爷爷算账!我像个悍妇举起微波炉里的盘子砸向电视,然后,抄起地上的板凳把能砸碎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只要能想到的脏话会立刻不管不顾地随口而出。奇怪,老头子并不觉得我行为极端,纹丝不动。他越是稳坐钓鱼台我越是暴跳如雷,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我仍然旁若无人地拿出那只毛笔和墨汁,在他家的墙壁上画骷髅,写完姚德林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上狠狠画x,还注明“杀人犯姚德林”。我把剩下的黑墨全都泼在墙壁上,把那只空罐子扔到床上的时候,不偏不斜,正好击中了峭峭的电子琴,发出当当的声响,天哪!我惊呆了,那是谁?恍然间,电子琴上有个小女孩穿着峭峭的衣服。仔细看看,是经过改造的硅胶娃娃,那娃娃站在床上,头上顶着蝴蝶结,穿一件峭峭两岁时候的毛衣和小裤子,瞪大眼睛凶狠地看着我,是幻觉?是峭峭?是不是?我跑过去抱住那个娃娃,我紧紧地抱着她,唤着峭峭的名字。姚革的漂亮大嫂带着两个乡下人早就开门进了屋子,看样子那乡下人是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儿子。大嫂已经搬进了我们原来住的旧房,离着爷爷家很近可以总过来看看。刚才他们见到了我在墙上涂鸦,没阻止,看到我抱住床上的娃娃在哭,喊着女儿的名字,这才过来安慰我。乡下人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大嫂告诉我,这不是峭峭,是奶奶活着的时候找出了峭峭从小最喜欢的硅胶光头娃娃,好像是峭峭过生日爷爷给买的礼物。他们找出峭峭的衣服给这娃娃穿上,把爷爷的假头发给男娃娃缝在脑袋上,用红绸子给他梳小辫,戴上了蝴蝶结,还把男孩娃娃的小阴茎挖下来,叫娃娃改变性别。我的公公依然端坐在沙发椅上,他对乡下来的母子和大儿媳妇进屋视若无睹,这是个从来不会说句软话的倔老头儿,除非跟孙女峭峭。他锃亮的秃脑壳落着一粒黑东西不知道是黑瓜子还是鸟粪,他的双眼专心致志地盯住贴着木纹纸的肮脏桌子,仿佛桌子里正在上演着一场令他着迷的电影,他爷爷的!看他平静如水的神态,电影不见得是悲剧。4从公公家大闹出来,老邻居们用同情并略带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就连平时总麻烦我给孩子看病的人家也没敢跟我打个招呼,也许他们当我是精神分裂了。一个不想活的女人歇斯底里之后,在我快要崩溃的身体里无疑打开了一条泄愤的缝隙,吐给公公的污泥浊水叫他自作自受吧!那时候,我没有心思去琢磨公公活得好坏,也不想知道。姚革毕竟是他小儿子,他肯定去看过父亲,尤其是我婆婆临终前嘱咐他原谅自己的亲爹,姚革对他爸爸的怨恨也就是一阵狂风。前一阵子有几天回来很晚,肯定是去看他老爸了。姚革在春节的期间病了一场,发烧感冒,我一直给他打针、输液,这样一来增进了夫妻感情。阴历年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好朋友杨伊兰有时来看我,每次必带些我爱吃的东西,有一回她下夜班,真就给我带了染发膏非要给我染头发。我承认,杨伊兰除了有讨巧姚革这顶头上司的微弱因素,的确是我多年来精心栽培的友情奇葩。我听从了杨伊兰的善良建议,把长出两个月的白发全都染成了深棕色。气温回升,第一场春雨无声润来,一大觉刚醒,杨伊兰敲门。她没拿食品却带来了一个蒙住毛毯的小铁笼子,打开一看,里面有只黄毛小狗。看样子那狗也就两个月大小,不是什么名犬,棕黄的狗毛里面参杂着几处白色斑点,鼻子中间有一条雪白,衬得黑皮子般的小鼻头油儿亮,这是条在农村随处可见的小菜狗。“拿它干吗,你上班这么忙还养狗?”我问。“给你拿的,想到你最近歇假,不如养条小狗作伴儿,这种狗皮实,好养活,即使你上了班它也会照顾自己。”哭笑不得,竟然整只菜狗,我说要养狗也弄只博美、吉娃娃、贵宾之类的才对呀!我告诉杨伊兰绝对没兴致。她一听,干脆把那只小黄狗塞到我的怀里说:“崇洋媚外,养中国狗爱国。”我猝不及防地接过那只小狗,闻见它身上散发的香波,知道是杨伊兰给它洗过澡,仔细看,这并不是地地道道乡村菜狗,有点小浣熊血统。当我跟它目光对峙的刹那,忽然觉得是我似曾见过的眼神,褐色的眸子透着清澈纯净,我甚至不敢继续回味这眼神预示着什么!它真的很像我女儿小时候午睡后刚刚睁开眼睛的瞬间。小狗垂下眼帘,像婴儿一样软软依偎在我的怀里,安静不动,就在它的嘴巴蠕动,面部痉挛一下的时候,我发现它好像眯起眼睛在冲着我微笑,有点调皮却也透着憨厚。天哪,会笑的小狗?我想冲着它笑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我把狗放地下,郑重其事地说:“它好像会笑呢,讨人喜欢,不过别留下,我洁癖,懒得伺候它。”“嗯?它会笑?这倒是没看出来,狗可以治疗你的洁癖,大老远抱来,留下!我是为你好,旖旎!”姚革带着速冻水饺回来,见杨伊兰在,挽留她别走一起吃。小黄狗见到姚革竟然摇头摆尾地凑过去,像是老熟人。饭桌上,姚革表示非常欢迎杨伊兰带来的小黄狗,问起这条狗是男是女,杨伊兰说是母狗,出生两个月,开春的狗比秋天的好养活。这时候那只狗恰好跑到我的脚下,在我的鞋边蜷缩着,让杨伊兰更有了新词儿:“看,小狗就喜欢你,偏偏爱闻你脚丫!哦,还能冲你笑。”“瞎说,怎么会喜欢我的气味?”“一直趴在你的脚面啊。光跟你笑可不跟别人笑。”姚革说。两人一唱一和地表扬小母狗。我站起来倒水,小狗竟然扭动小屁股,颠颠儿地跟着。撂下饭碗,我抱起小黄狗,把脸贴在狗身上,小黄狗撒娇似哼哼唧唧,用爪子轻挠我的头发,让我心灵温暖顿生怜意,好久没这么激动了。“给狗起名儿,姚主任,你有才,起一个。”呵,杨伊兰愣说姚革有才,看来他在单位还是显山露水。“灵感来了,叫笑笑吧,随意的名字吉利。”我说。姚革也觉得标新立异,他也很难像今天这么咧开嘴傻笑了,小狗和杨伊兰的到来像户外即将发芽的树枝给这个悲闷已久的家庭带来了一丝春意。我站起来送客,小狗又到杨伊兰的脚下讨好,杨伊兰带着大功告成的表情跟姚革说:“怎么样,笑笑就托付给你们啦!”她依依不舍地抱抱小狗,嘱咐我早晨遛狗的时候在外面解决它的大小便,省得弄脏屋子。小狗笑笑住下了,它起先睡在厕所旁边,后来住进了原先给峭峭留的那间屋子。我和姚革嘴上没有说出把笑笑当作孩子养,而行动上,我俩都在默默地像对待孩子一样跟它亲近着,看见它巴望着我们的那双眼睛,姚革也说过它太像小时候的峭峭――我们的孩子。每天早晨,我牵着笑笑跟居民区主妇们一样去遛狗。有些年龄不大的女人得意地谈论着她们的爱犬怎样去宠物俱乐部做美容、美发。她们花多少钱去宠物店买指甲刀、梳子、牛奶棒、狗鞋、狗T恤衫。看着我家的笑笑身上既没有装饰物又不是高贵血统,从她们的表情里明显流露出对这只小黄狗的不屑。听见我喊笑笑的名字,她们故意问我为什么这条狗叫笑笑呢?给狗上户口没有?买钙粉了吗?也许她们认为我给这样一条不值钱的狗上户口很可笑。我看看姐儿几个和那些狗,懒得跟她们说话。无所事事的闲妇,跟她们在一起不光没安全感,更不愿意让她们知道我女儿的不幸。也有时候她们的狗过来找笑笑挑衅,笑笑会很巧妙地敬而远之,虽然围绕在我的前后左右。它可是从不自卑也不惹祸生事的小乖狗,为树立笑笑在家的公主地位,我们也开始带它到宠物商店享受国际名犬的消费级别。我的病假条开到了五个半月,决定下周上班。恳请医院能照顾我调离临床,受过丧子刺激的母亲,实在难以面对那些孩子和患者家属。当今社会不比我们小时候一家三四个孩子,独生子女生病陪着来医院的至少两位家属一辆汽车,跟医生周旋起来可谓软硬兼施。六七十岁的老人扑通给大夫下跪简直是家常便饭,在我们这个计划生育三十年以上的国度,孩子是坚决不可以死的,只能活!医生不可以叫儿童死亡,我这样脆弱的儿科医生再也无法承担如此心理压力。吃过晚饭,我和姚革打算一起去遛狗。这次是小狗笑笑故意用嘴巴去扯姚革的裤腿。它的意图很明显,想叫男主人一同去。姚革高兴,脱口说:“哦,好孩子,叫爸爸妈妈一起出去是吧?”笑笑意识到了我们将是它的父母,撤着欢儿,摇着尾巴,在前面一路小跑,只要我和姚革发出命令:笑笑,慢点!小狗立刻就停下来,等我们。这让我想到了淘气的女儿峭峭,她是那么好动,一眼没看见就会丢掉,如果她像笑笑这么乖,何至于一个人跑出村子,迷失在荒野地,掉进小水沟。想起峭峭已经欲哭无泪,经过几个月的煎熬。更叫我看到人的生命有时薄如脆纸,有时候坚如磐石。笑笑毕竟是可爱的宠物,在我的眼里它还是会笑的小狗,但它不是峭峭,无法替代我的女儿,也许姚革和我正是把对女儿的爱转移到了笑笑身上。5小狗笑笑像一颗止血阵痛的麻醉药丸,恰好贴补在我心坎的伤口,在我流泪的时候。它会立刻跑到我的脚下,抬着头睁大眼睛看着我。它的眼睛很美,明亮的瞳仁里蕴含着猜不透,读不完的温良柔顺。有一次,那双眼睛竟然湿润地看着我,好半天不眨,我吃惊地发现,在小狗笑笑脸上一会儿是峭峭的眸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婆婆慈爱的目光,于是,我忍不住抱起笑笑哇哇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此刻的笑笑马上把嘴巴撇下来,垂着眼睑伤感地蜷缩在我的怀里。从那天起,笑笑变得比原先更温驯。它不光能听懂人话,还能听懂我的哭声。它寸步不离地守候着我,见我不开心,它会摇动着尾巴在我的身旁转来转去,直到我对它说:“宝贝,笑一个吧!”我俯身摸摸它得意又带着几分骄傲的脑袋瓜和小皮子一样油亮的鼻子,它果然无声地把头低下,微微翘起嘴巴,重新调整情绪。也许,这是一张只有我能读懂的狗脸。你很难想象笑笑到底有多聪明,多神秘,它的自尊心极强,第一次我斥责它不许随地大小便之后,给它一个固定的木盆,从此,那木盆顺理成章当了它的迷你厕所。医院为照顾我不再接触病人,把我调到图书馆担任科研课题的检索。这项工作需要扎实的医学基本功、医学英语还有计算机操作技能,我是硕士研究生做起来轻车熟路。一晃五年过去,姚革当上了肿瘤医院副院长。我们家搬进了三室一厅双卫生间的高层新居。是一套以雅典花园命名的洋房式建筑。坐落在繁华的市区却有闹中取静的氛围,黄狗笑笑五岁多了,肥硕又健壮,相当于接近天命的中年人,我们把双卫生间中的其中之一装修成了笑笑的狗房。在它两岁那年,姚革劳烦他哥们儿给笑笑找了个冷俊帅气的德国犬交配,生出来四只小狼狗,全都被姚革和杨伊兰送了朋友。后来,姚革为了让笑笑免受生狗之苦,索性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小黄狗变成了大黄狗,论年龄它已长大成人,在我家却依然像个小公主。姚革学会开车以后,笑笑经常被他的灰色宝来拉着和我们一起出去玩。搬家前一天,笑笑不知从哪儿把峭峭的东西翻腾出来,一件件叼在嘴里,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守着那些宝贝看啊看不够,这狗半夜三更不肯睡觉,兴奋得一会儿把那些东西藏到床底下。一会儿全部弄到门后,最后又一样一样摆到床上来,真不知它到底想把这些宝贝藏哪儿。我和姚革看到它认真的样子觉得可爱又可笑,我们叹服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神奇的巧合,决定把这些宝贝带上,全部归笑笑所有。五年来顾不上整理峭峭的东西,这回搬家,黄狗把峭峭用过的小玩具、识字卡片、影集,还有《机器猫》、《狮子王》评剧《花为媒》的VCD全都呈现在眼前,我们把DVD放进机器,笑笑会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片子。那个欢跳着、快活着,爬到她爷爷身上一把抓下假头套的小女儿重新回到我们的记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剜心挖肝地疼痛,想起来的反而是峭峭给我带来的快乐和每次找不到她化险为夷后的狂喜场面。时间啊,让人离开了谁都能活下去,世界啊,离开谁都是一样地旋转不停。峭峭夭折后的第五个春节,37岁的我再次有了孩子,怀胎六个月就在B超中确认了男孩。女儿死后,剖腹产的刀疤留在我的肚子上,每次看到这伤口,姚革的表情里自然掠过一丝怅惘。我更是觉得那条记录着峭峭生命最原始印记的伤疤足以毁掉我和姚革在床上寻找快乐的兴致,所以,我们的夫妻生活笼罩在死去孩子的阴影里比从前更乏味。也许是有了小狗笑笑的缘故,我和姚革增添了共同话题,偶然的一夜,让孤独的卵子在亿万个精子中相遇,我把这孩子视为老天恩赐。姚革给白白胖胖的儿子起了个小名叫臭臭,他常常抱着儿子对笑笑说:“你是大姐姐喽。可要照顾小弟弟!”笑笑听懂了主人的话,乖巧地摇头摆尾,出来进去追着姚革。笑笑早学会了去卫生间大小便,后来它竟然还能拉水箱,只是我们搬家后改换马桶,笑笑不能再为我们表演拉水箱的动作。它比原来更懂事、更安静、更像老淑女,那双成年狗的眼神总是亲切地看着我等待指令。意外得子和姚革在事业上的步步攀升,使我这个几年前跌入低谷的家庭又慢慢走出了阴霾。久违的口红、蕾丝内衣、高跟鞋,偶尔也重新拿出来体验一回。遗憾的事也有,在我家干了两年的保姆不得不回到安徽老家,据说她丈夫身患绝症。突然没有了帮工真折手,房子越来越大,要有人清扫,儿子臭臭又遗传了爷爷的猴脾气,没他不敢碰的东西,还像个小老虎一样贪吃,黄狗笑笑要有人给洗澡、剪指甲、散步,我和姚革在短时期苦于找不到看护儿子的帮工,不光我在家里泡病号,连好朋友杨伊兰也常来帮忙。终于有那么一个星期天,难得姚革休息的日子,他大嫂敲开了我家的门。几年过去,这位早年的漂亮妯娌比原先胖出了一个人,成了地地道道的大婶子形象。姚革最反感有人来家里串门,当上院长后,也许去看他爸几乎没时间跟他两个哥哥走动。大嫂找到我家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进了门,首先把我的儿子举过头顶夸奖一番,又对我的房子赞不绝口,接着,她一口一个“你大侄子”地跟姚革说起了她自己的儿子。是啊,我孩子才两岁,我孩子的堂兄都已经上了大三,成了我和姚革的校友,也上了医大。大嫂的用意很明显,特意来巴结这个当了肿瘤医院副院长的小叔子,过两年她儿子分配不就自然而然进入全省效益最好的三甲医院了嘛!姚革是那种智慧内敛的男人,论个性跟他爸迥然不同,从不吹牛,说话严谨,看透了大嫂的心术他却故意绕开了那个话题。手机不停地发出各种提示音,姚革晚上有应酬,见大嫂来,提前一小时就溜走了。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黄狗笑笑会本能地叫喊两声,等着主人告诉它这是亲戚朋友,可大嫂从进门到现在似乎没有正眼瞧瞧黄狗笑笑,而笑笑见她到来也爱搭不理,没反应。大嫂看看我家那么多家务忙不过来,一通登高爬梯地擦洗、收拾,又把几间屋子地板擦了一遍,胖胖的身子很快就像洗了桑拿。她真能干,下岗多年的居家女人,干起活来头头是道。她知道我家急缺保姆,满口答应在找到保姆之前义务来做帮工。当她收拾到笑笑的卫生间,有点不情愿,数落起这条温驯的黄狗。“旖旎,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养这条蔫狗啊。老帮子‘姚大吹’真会算计,它在你家果然成了宝贝。”“你说笑笑?它跟老帮子有什么关系?”我问。“嗨!这狗是老帮子从乡下弄来的!”大嫂说的老帮子姚大吹当然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公公。我已经很少提起他,也不想知道这几年他活得怎样,还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那套曾经被我写上过“凶宅”的房子吗?莫非黄狗笑笑跟姚革他爸有什么瓜葛?“你真不知这条狗是哪儿来的吗?”大嫂神秘兮兮地问我。 天上的云朵像什么“是大学同学杨伊兰怕我寂寞,在峭峭刚出事那年给我抱来的啊!”“哦,哦,不知道算了。”大嫂也许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也许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大嫂,既然你话到嘴边就别吞回去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姚革他爸还住那儿?”“实话告你吧,这黄狗是老帮子当年带着你闺女奔丧那村儿的,叫西坳村。它妈生下了九个小狗就死了,说来话长啦,老帮子在那村还有个老相好,是大母狗的主家,也是死去姑奶奶的发小,都管这老太太叫崔大娘,你不知道,前两年,乡下老婆子崔大娘跟他爷爷还在市里住过一阵呢,对了,那年春节你在爷爷家摔东西见过的那乡下娘俩儿。”天哪!有这样的事?想起来了,那年春节在爷爷家大闹是见过两个乡下人。老风流,这黄狗笑笑不成他派遣我家来的小特务了吗?笑笑远远地注视着我们,好像它很清楚这个不速之客在说着有关它的来由。“老帮子是觉得他跟这狗不对靶子,说这狗的秉性像峭峭妈,像你。”“嗯!笑笑的确比较斯文,前世投胎做人的话准保是大家闺秀。”那天下午,儿子睡着了,黄狗笑笑异常安静,我的大妯娌一口一个老帮子地讲起了我们的公公……6我的脑子里依照大嫂的叙述浮现出不同的场景。峭峭出事那年,因为我在公公家演了出闹剧,老人几乎好几天没做饭,谁也不搭理。乡下来了老同乡崔大娘母子看望他,因为惨遭老头子冷落只能转天回去。他饿得头晕眼花才捡几个花生或是饼干吃。大嫂说他始终闷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整天不出门。他在纸上画孙女峭峭的笑脸,画飞雪、白云、画田埂、坟地,最后画了条嘴里叼着小皮靴的老狗。看着几张摆在桌子上的画,他觉得那只狗的眼神在太阳下放出奇灿的光芒,对呀!不正是那双狗眼找到了冻死在荒野小河沟里的峭峭嘛。想想自己怠慢了这条老狗的主人崔大娘,他觉得对不住人家,又把老太太画到纸上。画着画着,老爷子立马来了食欲,穿上棉衣,带上背包,走出楼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屋抱抱床头那个穿着峭峭毛衣,被他做了“变性手术”的假娃娃说:“爷爷再走一趟西坳村,去找见过你的狗伙计,过年啦。没给峭峭买新衣服穿,这次回来一准儿买。”说完,他顶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进了一家饭馆。狼吞虎咽地吃了饭,坐上最后一班通往西坳村的长途汽车。公公要去找那条叼着峭峭小靴子的大黄狗,他总觉得那双狗眼忽闪忽闪地分明是想告诉他什么。原来,姚家姑奶奶下葬后,公公才意识到一直没看见孙女,他请求村人分头去找。直到天黑仍不见孩子踪迹,公公蹲在马路边上大哭,捶胸顿足。忽然,暮色里有条大黄狗出现在众人面前,那狗肚子很大,像怀了孕的母狗,嘴里叼着个东西。公公立时不哭了,仔细看看,狗嘴里是一只棕色小皮靴,正是峭峭的靴子。村民们提着节能灯和手电筒跟那只大狗走出村子大约四公里,终于在一条冻冰的小河沟找到躺在冰面上的峭峭,孩子冻僵了,有只脚上没有鞋。爷爷看见孙女立刻脱掉自己的羽绒服把峭峭包裹起来,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一会儿就昏厥过去。姑奶奶家的儿子说,好多手电筒和两盏节能灯照在峭峭脸上的时候,孩子是个笑模样。好看得实在叫人心疼。公公坐长途汽车再次到达西坳村已经是晚上。养狗的主人正是公公的同乡,春节进城来看望过他的崔大娘。这次到了崔大娘家,公公像见到亲人的样子老泪纵横,是啊,他们认识六十多年了,前不久崔大娘带儿子进城看看姚老头,并没得到他的正常款待,只能快快地回村。崔大娘听说老姚是来问狗的下落,面带伤感地说:“你怎么早不问俺,大母狗一胎生九个崽儿,没想到,生完小狗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九条狗崽儿死的死。给人的给人,现在只剩下了这条最蔫最弱的小母狗。”崔大娘把软软的小母狗抱起来说。“多亏大母狗找到了我那冻死的孙女,可惜,这母狗也死了。”“大黄狗不光忠心耿耿,还料事如神,它死了,我不再养狗,这只最后的小狗挺通人性,谁要谁拿了去。”“给我,别看这小狗鼻子尖有条白道儿,它可长了双笑眼,我能养活它。”我的公公说。这次去乡下,公公不光带回了一条小母狗,还带回了寡妇崔大娘的惦念,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崔大娘再次跑到城里跟我家公公同居一段的缘由。至于后来她为什么离开了我公公家,姚革的大嫂没说,很有可能是大嫂把人家崔大娘撵走的,因为她一直惦记着公公的那套房子,怕将来被外人占据。不过,我真没有兴趣关注姚家那些破事儿。大嫂滔滔不绝地讲完了黄狗笑笑的身世,不知她是为投我所好还是对公公恨之入骨,扭动脸上的肌肉狠骂着我俩共同的公公,她对公婆一贯是软硬兼施,背后把他们骂成狗屎,当面给却是满嘴抹蜜。说实话,五年过去,公公在我的脑子里渐渐淡出,我砸过人家的锅碗瓢盆,他又不再吹牛、不再唱戏、不再养鸟,深居简出。我也就不愿想起过去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人,更不愿再把女儿峭峭跟他关联在一起,待我知道黄狗笑笑是公公和姚革精心策划的小阴谋,心里虽说有些失落,还是理解此举完全是姚革父子为了填充我当时丧女的哀痛。大嫂还说,公公至今还把峭峭的娃娃当作孙女天天摆弄,这反而叫我对那个五年没见一面的公公顿生恻隐之心,更何况,老天又赐给我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臭臭。姚革出去应酬回来很晚,见大嫂还在跟我说话,冲她点点头就径直走进自己卧室。大嫂这才意识到自己该回家了。亲亲睡在我怀里的臭臭才肯离去。姚革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只好把他拖上床,去掉鞋袜,弄块湿毛巾给他擦洗一番,然后看着他和孩子安然入睡。七年过去,也许是因为我给姚革又生了儿子,姚革并没有因为当上院长自我膨胀,对我和黄狗笑笑比从前更好了。是那种简单几句话说不清楚的好。想起来今儿是同学杨伊兰的夜班,忍不住打电话给她,问起当年她到我家送小狗的细节。杨伊兰笑了。她承认那天是姚院长和他老爸导演的把戏,不能叫狸猫换太子也勉强可以认为是用这小狗崽叫我分散一些想念峭峭的精力。有个夜晚,好像是进入三九的第二天,我在狂风的嘶吼中做起了梦。被睡眠障碍折磨多年,判断自己睡着了没有的唯一见证竟然是做梦。这回,从没梦见过的峭峭出现了。她像条鱼在水里晃晃悠悠,笑啊笑啊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难道她连妈都不认了?那眼神分明是瞅着陌生人。这时,有条狗出现在眼前。狗头很夸张地如一扇大门离我很近又慢慢缩小成一个核桃大小,接着,核桃大小的狗头越来越多,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土黄的蛇。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峭峭身上,长着狗脸的蛇缓缓拖走了峭峭,明明是雨水哗哗响却落在冻结的冰面,峭峭在冰面上被那条长着狗脸的蛇拖走了。她的笑声回荡在雨水里,那条拖走峭峭的狗脸蛇甩甩尾巴,留下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样子熟悉得我不敢去对号。儿子的哭声惊醒了我,他尿了床。打开壁灯,借着昏暗灯影,见黄狗笑笑直立在门口正用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呢。它怎么不睡觉?我为什么做这样的梦?睡不着了,起床去给姚革做早点。打那天起,忽然觉得黄狗笑笑那种别人察觉不到的窃笑里隐含不祥之兆,幸好这念头一闪而过。第二天早晨,和往常一样,姚革开车去医院,临走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单位买辆新奥迪,你上个驾校,我这车归你,大嫂不是愿意帮忙吗,反正她也下岗了,给她双倍工资。”“好,我当了七年管家婆,想到临床看病了,手痒痒,贱命,累也愿意。”“你江旖旎骨子里根本不是做主妇的女人,归队吧!尊重你选择,重新挂上听诊器吧!”知我者莫如夫!姚革变得不光人性化而且比从前增添了许多成熟男人才具备的宽宏大量。我打电话告诉大嫂,家里保姆丈夫死了,过完年才回来。对大嫂每天到我家帮忙做家务表示真诚地感激,问她可不可以暂时帮两三个月的忙照看孩子,大嫂满口允诺。不到十点,大嫂就骑着电动自行车来到门口。我拿出早准备好的1500块钱给她,让她给儿子买双运动鞋,算是这两天的工钱。她当然不好意思接钱,跟我推了几个回合才收了起来。吃过午饭,我跟她说起了昨夜的梦,谁知,大嫂竟然大惊小怪地嚷嚷:“啊?你怎么跟我做了同样的梦,咱姐俩同时梦见了狗。”“会有那么巧?”“骗你我是狗。”大嫂急赤白脸的样子。“也许跟咱俩那天说起笑笑有关?”“既然你做了不吉利的梦,我就实话跟你说,笑笑若是条好狗,姚老帮子能给你才怪,笑笑从脑门到鼻子有条白是不是?”“对,它从小就有。”“那叫孝狗,是戴孝的孝,不是哈哈的笑,凶多吉少,话赶话说到这儿我才实话告你。”大嫂说完还故意走过去摸摸笑笑脑门到鼻子之间那道白印儿。“孝狗?”“没错!头些年我娘家老城那地界儿出过这么档子事,有个男孩专爱养小狗,等狗长大就送人,养过七八条唯独一条小花狗他最喜欢,样子跟你家笑笑类似。”“笑笑还算不上花狗,而且也不算漂亮狗啊!”“是,男孩的狗是黄白两种颜色。后来他妈卧病在床,请大仙来瞧病,大仙头一眼就瞄上那狗不对劲儿,鼻子有道儿白,四条爪子也有道儿白,尾巴尖儿有块白,非说这是孝狗、妨人!”“不一样,笑笑爪子上没有白道儿,尾巴尖也没有。”我说。“男孩儿是孝子,本来特别宠那狗,听大仙这么一说,由爱生恨,关起门来,照死里打狗,他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包子扔给那狗。趁着狗埋头吃包子的功夫,抡起铁棍子就打。”“太残忍!”“男孩心里只想着他妈的病,他觉得打死了狗他妈才能起床。结果,两棍子下去,把狗打蒙了,可怜对他忠心耿耿的狗啊,估计当时狗头已经裂开,疼得嗷嗷叫着,满院子跑。”“这小子禽兽不如,怎么能?”“如果他不打死那狗,很可能那狗就疯了,后果不堪设想,男孩他爸爸虽然也看不下去,但不得不跟着一块打,最后,活活把那狗打死在血泊里。”“愚昧,男孩儿的妈病好了吗?”“说的就是呢,没过几天,孩子他妈妈果然从床上就能下地了。”“学医的人都懂,自限性疾病的病源在一定期限内会不治痊愈,男孩的妈是到病该好的时候了,跟狗的生死无关。”“我娘家街坊老工人居多,听不懂你这套。”显然,大嫂不喜欢我驳斥她的论断,以她的个性,对我已经很客气了。见她对黄狗笑笑的态度,我有了一分担心,生怕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会冷淡这只与我曾经相依为命的爱犬。7离开临床七年多,回到诊桌要尽快找到儿科医生的紧张状态,像我这年龄的同事已经在各专业挑大梁了,大学同学杨伊兰早晋升了副高。我还要当几年主治大夫。家务事全权交给大嫂,回去一看自己的臭儿子简直成了给大嫂生的。不得不佩服我这大妯娌笼络孩子有铁腕。晚上大嫂回家去住,儿子臭臭就哭闹着找大娘娘,好几次把手里的东西砸向黄狗笑笑,我和姚革跟笑笑亲近,儿子更是玩命地哭闹,这个三岁的男孩比他原来的小姐姐并不省心,除了淘气也远不如峭峭厚道。我发现原来别人很难察觉的,在笑笑脸上的窃喜消失了,它总是垂下眼睑,默默躲在自己房间,七岁的狗实际上早步入中年,姚革依然拿它当作宝贝女儿,喊她丫头,可他给笑笑的时间每天不过几分钟,不管多晚,笑笑都等在门口迎接姚革;清晨不管多早,笑笑会蹲在门口送走我们。我呢,忙起来浑身散架,看着笑笑黯淡的目光和经常潮湿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天晚上,儿子臭臭在地上玩遥控坦克,小坦克开到笑笑的跟前它没有躲闪,臭儿子抄起晾晒衣服的不锈钢铁棍朝着黄狗打去,笑笑躲开了棍子,却被大嫂揪住,狠狠挨了大嫂一巴掌。笑笑一定是觉得受到侮辱,不敢看我,悄悄地躲进屋子。心里的无名火没处发泄,我虎起脸,叫儿子伸出肉团似地小胖手,用他打狗的不锈钢棍在他两个肉呼呼的手背上一只手打了一下,估计不会疼,但我的样子很厉害,接着,我又在他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这回,臭臭不光咧嘴大哭,还躺地下打滚儿。我跟他说,以后再敢打笑笑还掐屁股。撒泼的儿子很快被大娘娘抱走,我到一边去安慰挨打的黄狗笑笑。这时,姚革回家了,听说儿子打笑笑,也过来吓唬他。我的儿子天生怕爸爸,可能是怕再次挨揍,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不打,不打笑笑了。”大嫂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她抚摸着我儿子的后背,拿出老嫂如母的架势跟我俩说:“臭臭是你们老来得子的命根儿,不能为条狗伤了儿子,再打臭臭我都不干。”说完,大嫂穿上羽绒服,“嘭”地一声摔门走了。那天夜晚,臭臭像受了惊吓,伸着小手,嘴里叨叨的全是不敢再打笑笑,直到后半夜儿子才睡着,闭着眼睛还委屈地抽抽搭搭。我心疼儿子,亲吻着儿子不知所措。第二天,大嫂来了,儿子乖巧地奔向大娘娘,可是儿子哭得嗓子已经嘶哑了。大嫂见我匆忙要走,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两口子想好喽,这狗送不送走?我昨夜又做了不吉利的梦,你嫂子我这把岁数不必为条狗扯谎,是为你们好,笑笑在你家养了七年,最好哪来的送回哪儿!”“哦,我先上班,等我跟姚革商量商量。”是啊,黄狗笑笑已经是我们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离除夕还有两天,我想休假替替大嫂,人家也要过年啊。我们除了多给大嫂工钱,家里的年货分给大嫂一大半,用车拉到她家,好多礼品市面上还不多见呢。为找大嫂方便,还给她配备了三千多块钱的手机。除夕夜,难得姚革不值行政班,我们三口没看完春晚,十点半就进入梦乡。也许是隐约听见爆竹声和闻见浓烈的火药味儿,我梦见儿子胖胖的小手被长着狗脸的蛇紧紧捆住往火里拖,熊熊火焰烤得我嘴边起了燎泡,滚滚浓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睛,只听见儿子臭臭的喊叫、挣扎,他还喊着黄狗笑笑的名字。待我醒来,发现儿子果然在哭,小脸通红。是屋子里的暖气烧得过热?姚革摸着儿子的头说:“你还儿科大夫,孩子发烧了。”这个懊丧的春节,儿子得了场肺炎,我第一次发挥儿科医生的优势给儿子治病。输液一周,孩子好了,我和姚革打算给大嫂取消放假,祈求她提前几天来家里帮忙看护儿子。正月初十凌晨四点,我俩睡不着,索性聊起家事。我跟他说大嫂不愿意照顾黄狗,看见它头疼。姚革总认为大嫂为人虚伪,性格刻薄,即使大嫂辛苦地帮着我们带孩子他也觉得这女人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说与大嫂这类人打交道最没安全感,她为表示自己的真诚可以不惜出卖任何人。也许姚革的判断准确,他毕竟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副院长,但在黄狗笑笑的问题上我最终还是下了狠心,对姚革说:“把这条狗送回你爸爸家,没商量!”“你别后悔,当年,笑笑把咱们从暗无天日里带出来,是福星,有了它才有了儿子。”“未必!兴许是你爸爸派来的小特务呢!”“离谱!我爸现在每天只想着峭峭,跟假娃娃过得满开心,即便跟他提起咱儿子,这爷爷不接话茬,更不会提出见见小孙子的要求了。”“你爸就会制造假象,装傻。”我想骂姚革爸爸是老怪物,想到如今他已是前呼后拥的院长,该给他足够的尊重。我俩很少有这样充足的时间躺在床上等待天亮,他像布置任务一样问我:“还有两小时,你选择做爱还是继续聊天?”我立刻关掉床头暗红的台灯说:“我太累!聊天吧!”夜色里,丈夫日渐稀少的头顶露出一小块“不毛之地”,又叫我想起了他的秃头爸爸,无法躲避的遗传现象也会在我儿子未来的头顶阳性显现吗?他爷爷的。我顺便问起了曾经叫我恨得牙疼的“老帮子”近况,还得佯装不知道去年姚革偷偷帮他爸换了套高档商品房。能感受到丈夫满心的悲伤,他告诉我,老人现在除了晨练早就不去遛鸟、唱戏,也不再吹牛,如果是前几年,儿子当了省级肿瘤医院院长,他定会吹得满世界都知道,现在他每天像神经病一样跟峭峭小时候玩过的那个男娃娃说话,给它穿上裤衩和裙子,给娃娃买各种假头发,梳好辫子再戴上,一年四季给娃娃换衣服,照相片,给娃娃唱评剧,还学会了弹电子琴给娃娃听,他管那娃娃叫峭峭,把巧克力假装塞进孩子嘴里。别人路过会听见屋子里有哭有笑有歌声,有人弹电子琴,准保以为住着好几个人。偶尔家里去串门的他也不管不顾地当着别人面哄娃娃,说他精神不正常吧也不对,如果跟他说点正经事,他比谁都明白。还能加以分析,来了收水费、煤气费的一分钱也算不错。听到姚革讲述他老爸为那个硅胶娃娃所做的一切,我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呜呜地哭,忽而有种冤屈不知道该找谁清算。早先那嬉皮笑脸的秃顶老头像个瘦长的气球在瞬间啪地爆裂,很快冒出来一个面部臃肿的秃头胖子,哦,是大嫂告诉我的,她说老帮子胖了,满脸浮肿。仔细想想,是他间接地弄丢了我的女儿,甭管他有多么愧疚,痛不欲生,在我这儿媳妇面前却铁嘴钢牙。没有说过一句服软的话;相反,我的婆婆反倒在众人面前给我下跪,不得不承认,古怪的公公骨子里的执拗和大男人尊严跟他儿子姚革确有一拼。天亮后,姚革把笑笑装进他的汽车。黄狗笑笑走的时候睁大水灵灵的圆眼看了我大约有几秒钟又看看汽车,又回头看看我,这么多年我太了解笑笑,这就是九狗一獒里的那条没有成獒的“狗精”,它聪明得不光能听懂人话,而且还是个自尊心极强的母狗。晚上,姚革下班回来说起笑笑一脸郁闷。把它带到公公家,没料想老头子看看他曾用心喂养的黄狗,装腔作势地去问问那个假峭峭,那硅胶娃娃当然不能言语,于是,老人告诉他儿子:“这黄狗自由啦,想上哪上哪,留下,我就喂口吃的给它;想走,随时给它开门送客。”爷爷对他自己从西坳村带来的狗漠然了。那时候巴掌大的小黄狗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毕竟是我和姚革万般宠爱的七年啊!谁知。黄狗笑笑被送走的第二天早晨,新鲜事又来了,小区里除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响还有大嫂的呵斥声传进了我的耳朵,站在二楼往下一看,黄狗笑笑竟然回来了,正拉着长脸蹲在楼门口。我穿好衣服,下去把笑笑抱了上来。生气地数落它几句,把它送回那间它住了好几年的卫生间。笑笑一天没吃东西,也不再摇动尾巴,它生气了。姚革晚上下班又看见笑笑,高兴地搂住它的脖子,笑笑却面无表情。我儿子见了笑笑像着了魔,又是大哭大闹,大嫂立刻有了说词。我激动地跟黄狗笑笑讲起道理:“去爷爷家吧,你跟臭臭合不来,他刚刚得过肺炎,不能再复发,还是你走吧。”笑笑明白我的话,看看我默默走开。转天,姚革一大早只好再次带着笑笑去找爷爷。他说笑笑晕车,上车前我特意给它吃了三分之二片的晕海宁。我嘱咐姚革,这次一定要把狗留在老人在身边,叫他看在峭峭的份儿上好好对待笑笑。早晨八点以前,我给姚革带上笑笑的户口和保健卡片,第二次把黄狗笑笑送到了爷爷家。笑笑这次准是寒心了,没有看我,一眼都没看,头也不回,感觉它一直耷拉着脑袋。姚革极不客气地要求老爸善待笑笑。谁知,老头又去问那个硅胶娃娃说:“峭峭,黄狗又来了,你愿意不愿意叫它留下?”娃娃还是没有反应。老人又对姚革说:“没缘分!黄狗是留是走随它去吧!”老人说完,又抱起那个娃娃讲着无厘头怪话。姚革手机响了,他挂断电话后,把怯生生的笑笑关在防盗门里面,急急忙忙赶着上班去了。8周日,杨伊兰打电话约我逛街,我在看门诊不能去,顺便对她说儿子臭臭的脾气越来越坏,小混孩儿光听大娘娘的,跟我和姚革作对。杨伊兰劝我不要把孩子交给大嫂,她说我家的大妯娌是天下难找的俗姐、事儿妈。就在我接听手机的功夫,新一沓病历本立刻堆上诊桌,我只好挂断电话。等下班回到家,一桌饭菜已经摆上桌子。大嫂的持家能力一流,相貌也是姚家三媳妇中天生丽质的第一美人,她说我们的公公总拿色眯眯眼神看她,我相信大有可能,我要是男人也爱看她玉一般的肤质和水汽的大眼。她嫁给做企业会计的姚家长子,从低矮平房住进楼房,这位棚户区姑娘知足了。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嫂就是嫁鸡随鸡的女人,从没使用姿色迷惑男人,除了小家子气、爱占便宜,还总把自己是规规矩矩女人挂嘴边。今天姚革乘飞机去南方做一台手术,两天后才回来,大嫂一个人不好意思先吃饭,虽然食欲不佳,我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她一起走进了餐厅。儿子最近总是蹒跚着跑到黄狗笑笑的卫生间去找啊找,要么就趴在他自己小床的窗台,从白天到晚上往窗户外面看,嘴里叫着:“笑笑,打你!”然后,轻轻拍打着玻璃。看来这孩子未必完全排斥黄狗,他也孤单啊,何况黄狗笑笑在家的时候挨他的打也不反抗,儿子一举小手枪,笑笑还学会了装死,回应他一个闭上眼睛趴下去的动作。出了正月,天气依然干冷,叫我们领略了多年罕见的倒春寒。我和姚革不管多忙几乎每天都说起被送走的黄狗笑笑。它曾经是我们心爱的孩子啊!但愿它在爷爷家里慢慢适应。其实,我做噩梦和儿子的因素仅仅是送走笑笑的借口,直接原因是我的工作压力大,力不从心。如果我不去上班,哪怕不搞临床,或者是保姆在家而不是这位憎恶黄狗笑笑的大嫂,我绝不会狠心把笑笑送走。日复一日地忙碌,赶上周六日休息的概率太少,只有这个周六可以在家里干点杂活,整理衣柜。来收物业费的大姐看见我儿子光脚在地下玩,大惊小怪地让我给他穿上鞋子,她说起了今年倒春寒冻感冒不少人,居民楼老弱病残们办丧事的花圈随处可见。我家空调一直开着加上电暖气的热度,儿子光脚在木质地板不冷。冻得索索发抖的物业大姐也许是觉得我家暖和?竟然站在门口总在找话题,我索性把门关上,请她进屋说话。当她说起小区里有只流浪狗救了一个工地看夜老头的时候,我忽然来了精神,问她:“什么样流浪狗,在哪儿?”“像菜狗又不像,哎,那狗总在你家楼下晃悠,最爱蹲在你家对面车库的水泥洞子里。”收物业费的大姐瞪起眼睛说。“我的狗送爷爷家快一个月了。难道它会跑回来?”“嗯,狗可是认道儿,还不怕冷,真要是跑回院儿,那狗你肯定认不出来了,像条小脏猪,咱小区对过儿那工地盖楼,看夜的大爷总给它吃的,也是这流浪狗救了老头一命啊!”“真的?快说说!”我干脆叫她坐沙发上说。我们两口子早出晚归,小区里的人物、宠物根本注意不到。“看夜老头在工地点着蜂窝煤,晚上常把流浪狗叫到屋里玩,那天流浪狗半夜才去。察觉屋子里充满一氧化碳立马警觉,一看老头正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蠕动着,翻着眼白瞪着流浪狗,用手指了一下对面的物业站。”物业大姐说。“通风!通风很重要!那狗去找了你们物业的人吗?”我说。“那只狗发出的叫声极特别,让人一听就是紧急呼救,它把我们物业的人领到工地小屋,大伙把老头儿送医院救活了。哎,也说不准这狗就在你们楼下吧,你到阳台看看。”物业大姐说。我立即跑到阳台,天哪!“神狗!”我的笑笑!那双熟悉的眼睛闪动着隐隐泪光,正死死地盯住我家阳台。我不顾一切地下楼,抱起了小脏猪似的笑笑,本来黄色的狗毛像滚过煤堆,身上还沾着黏黏糊糊的东西,连鼻子尖那道说它是孝狗的白色标志都被黑油烟糊住了,真是地地道道的流浪狗。把笑笑接到家最不高兴的是大嫂,好在还有三天保姆就从安徽回来。大嫂临走那天告诉我,实际上她知道,送走笑笑第二天这狗就回到了我们小区的院子,每天蹲在对面一楼的阳台下朝我家阳台看,后来也偶尔看到笑笑在院子里出现。大嫂是故意没有告诉我和姚革,她临走还说:“我给那狗开个电梯也就叫它回来了,这样做全都是为你一家,为大侄子臭臭好,既然你们非要养这条丧气狗,出什么事可别后悔。”我相信大嫂说的是她内心所想,她固执地认为这狗不吉利,跟她长大的环境和给我讲过男孩打狗的故事一定有关。是啊,可怜的笑笑再聪明自己也不能回家呀,毕竟它不会上电梯到七楼,我想,它隐藏在一楼阳台底下肯定是为了早晨晚上能听见我和姚革汽车的到来,能看见我俩熟悉的身影。我和姚革每天下班又能看到了两张可爱的小脸儿,有时候,儿子和黄狗笑笑并排站在沙发上看着我和姚革回家,透过玻璃窗,我再一次发现了黄狗笑笑儿时曾经浮在嘴边的隐隐窃笑,可惜,它老了,不再像从前那么灵活,变得跟中老年女人一样屁股大腰粗,倒是比从前更加文质彬彬。被笑笑救活的看夜老人来过我家,由衷地看望他的救命犬,把一条18K金大约20克的项链戴在了黄狗笑笑的脖子上,我们再三推辞还是没有说服老人的真诚,而且笑笑戴着效果不错,也就没想给它摘掉,笑笑因为救了看夜老人一命在我们的小区有了美名。一切恢复了往日的安稳。两年过去了,顺畅的日子显得光阴似箭。儿子五岁,上了幼儿园大班,他像马戏团演员一样教会了笑笑表演算术1+1=2。黄狗笑笑整整十岁,皮肤松弛,毛色暗淡,眼睛浑浊,上下门牙磨损得已经不再完整。它在我家依然是老公主待遇,脖子上还戴着那个两年前看工地老人送给它的项链。星期六的冷夜突然下起暴雪,大小不等的雪片乱七八糟几乎以雨的速度飞落,这样的雪难能用鹅毛大雪来美化,灰蒙蒙的天际不知何时能见太阳。银装素裹的世界在没有太阳的视野里依然闪烁着刺眼的白光。黄狗笑笑像有什么心事,今天早早就醒来,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做了两年保姆的安徽大姐吃过午饭将要永远离开我的家,笑笑看着姚革送保姆去车站的汽车开出小区门口才从窗台跳下来。姚革的汽车刚开走,大嫂来电话叫他赶紧快去爷爷住的房子。我仔细问过大嫂才知道,老头儿天不亮就冒着大雪离家出走了。今天中午,大嫂做了牛肉馅饼要给爷爷送去,敲了几分钟的门里面仍没动静,于是,大嫂回去拿爷爷家房门的钥匙,她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万一房子里有什么变故招架不了,便拽上姚革大哥同去。等他们进屋一瞧,房子是空的,只有那个穿着崭新棉袄棉裤的娃娃躺在了一个棺椁里,小棉袄是白雪红梅的图案,看来这一切都是老人特意安排啊!9不好!大嫂立刻觉得情况不妙,像老头子命根一样的娃娃怎么可能趟进小棺材?她把那娃娃拿出来,发现娃娃口袋里面装着一个厚信封,一把抽屉上的肚脐锁钥匙和两张信纸。大嫂打开抽屉一看,是写好的遗嘱,和一封绝命书还有几个存款单、房产证明。遗嘱是在公证处做完公正的,上面写着:价值80万的房子产权归大儿子所有,剩下的二十万块钱,除了用来作为自己的丧葬费用,买一块墓地,把家里那个装着硅胶娃娃的棺椁一定也埋进新墓地。余钱归二儿子家,遗书只字没提有什么东西留给姚革,更没有提到我家最小的儿子臭臭。听完大嫂的讲述我脑子里出现了片片雪花、凛冽的寒风和坚定地走进风雪中的秃顶老人。我根本没把钱财当回事,老人知道我们家经济状况,一分不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对于我的小儿子臭臭来说,爷爷这个人早已经成了符号,就连他临死也不曾想到自己还有个年满五岁的孙子,也没提当年他从西坳村带来的黄狗笑笑。那封绝命书是写给假娃娃峭峭的,大嫂说没想到爷爷毛笔字那么好,记不住信上的词儿,还文绉绉。意思是爷爷差一岁就八十,活厌烦了,耳朵聋了,眼也看不清楚东西。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雪天,趁着能走,趁着大雪,爷爷要到西坳村去,要到十年前峭峭走过的雪地和小冰河,在那儿等着天上的峭峭,还要在那儿跟奶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我立刻给姚革打电话叫他火速去爷爷家,在那里跟姚革的大哥大嫂碰面。当天晚上,我一直盼着姚革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医院的请示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家里,我只能告诉他们姚革老爸离家出走。第二天下午,窗外汽车喇叭还没响,黄狗笑笑就立刻蹿到沙发上,站起来朝窗外看,它能听出姚革汽车发动机的引擎,知道是家里的男主人回来了。我儿子臭臭每到这个时候也会学着笑笑的样子站在沙发上把脸贴着玻璃向外瞧。一看姚革沉痛的表情就能猜到他爸爸情况不妙。他不管不顾地带满脚泥渍冲进屋里,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老爷子还有口气,他说一定见见你,有话跟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爸爸去了西坳村没有?”姚革依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鼻子上渗着汗珠说:“你先跟我走,路上告诉你。”“一直不想原谅爷爷,十年过去,我从内心深处不再怨恨他已经不错了,但是我不想再见到他,除非我能再次见到我的女儿峭峭。”“胡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听老人家说些什么?对了,他还念叨了笑笑,正好咱的儿子没见过爷爷,一起去。”“不!不许我的儿子去,他还好意思念叨笑笑,如果他对笑笑好点,它能跑回来吗?”“他现在是危重病人。以你一个医生的天职去看看他行吗?”姚革近乎哀求我。这时候,黄狗笑笑异乎寻常地冲着姚革大叫了两声。姚革俯身摸摸笑笑,想拉着它往外走,笑笑用力蹬着两条腿后腿撑住身体纹丝不动,那姿势分明是告诉姚革它不想去。我看出来,笑笑是听懂我们的对话,不愿意跟着姚革去看爷爷。再有一种可能是笑笑怕晕车故意耍赖。这两年来,每天早晚遛狗都是保姆,这回保姆走了,我必须承担起遛狗的责任,笑笑不再年轻,它活了十年,相当于六七十岁的老人寿命了。“妈妈,我想看爷爷,我没见过爷爷!”我儿子臭臭立刻站在他爸爸旁边。我们家二比二形成对阵。“江旖旎,快走!不去你后果自负!”姚革晃动着谢顶的脑袋,大声嚷嚷,眼镜背后怒目圆睁。他发火了,很多年没见过他这副嘴脸。“我就是不去,休想干涉我的自由,再说一遍。那姚德林永远不是我认定的父亲。”自从姚革当上院长这是我第一次跟他急赤白脸地叫嚷。“好!你等着,我们回来算总账!”姚革抱起儿子就往外走。“王八蛋!不就是离婚吗!受够了!”我嚎啕大哭。儿子臭臭也用脚踢着爸爸,从他身上滑下来。黄狗笑笑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腿,往门口拉我,它的力气很大,动作却很缓慢,这时候儿子臭臭也跑来拽我,哭着说:“妈妈,咱去看看爷爷吧!我想去!”姚革的脸色变了,浮现出新的希望,他趁势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替我去拿羽绒服。我哭着去给臭臭准备衣服,为了儿子,为了我心爱的笑笑,为了给姚院长一个面子,我决定去看看那个十年没见的老头儿。看到笑笑苦闷的表情,黯淡的目光,我的心咯噔一下被什么咬住似的,我看懂了,笑笑一开始多么不愿意去,后来竟然用嘴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腿,它是为了不让我吃亏,叫我跟着姚革去看他病重的爸爸。姚革毕竟是能够掌控局面的管理人才,他会见好就收。在汽车上,他一直给我献着殷勤,我当然心疼自己的丈夫。透过眼镜片我能感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外围一片青晕映得脸色发绿,他太累了!“你们怎么找到爷爷的?”我问。“我疯狂地把车开到西坳村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墨蓝,雪后的荒野、刺骨的寒风叫我隐隐感到死神的临近。十年前的村子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找不到那片丢失峭峭的荒野地还有小河沟。”“后来呢?”“我想到了崔大娘家,到那里一看,崔大娘死去整整一年,我问他儿子那片荒野地,小河沟呢?崔大娘儿子连忙起身给我带路。”“看来你爸没到崔大娘家,直接去了目的地。”“公路和房子、汽车全都被大雪覆盖,开车找到了那条小河沟,河水早冻得结结实实。我大哥一眼认出了躺在雪地上像白色雕像一样的爸爸。他的身体完全被厚厚的白雪掩埋,只露出了一块黑色,是大哥早年给他买的一个旱獭皮帽。他故意做了一个白色坟墓,面带笑容地躺在雪地里。”姚革的声音有点哽咽。“在雪地躺这么久能不冻死吗?”“没有,幸亏那天长途汽车半路抛锚。他到达西坳村比我也就早了半个小时。我的车到,老爸大概刚躺下去时间不长,还有心跳,我们把他抬到车上,给他打了一针,围上所有的棉服,后来就醒了过来。”真是天意,我的公公命不该绝啊!也侥幸他有个学医的儿子给他实施紧急冻伤抢救,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老人。我和臭臭还有黄狗笑笑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姚革讲述着他爸爸的雪中历险,姚革住嘴沉默,五岁的儿子也一声不吭,笑笑可能是晕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路过红绿灯后有个加油站,姚革说这一路耗油太多,再不加不行了,于是朝着加油站开去。黄昏的阴冷从车窗袭来,我立刻关上那条本来想透气的窗缝。加油站的车排成了长队,眼看轮到我们的车,前面黑色别克轿车正在启动,姚革拉开车门,下去跟拿着油枪的营业员说话,随即,黄狗笑笑像是吃了兴奋剂,噌地从姚革的驾驶门蹿了出去,我大叫一声:“笑笑,别乱跑!”晚矣!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最残忍的一幕再次发生在我的眼前。黄狗笑笑几乎是以它十岁母狗不可能爆发出的神奇力量冲向第一辆黑色别克车,嘈杂的加油站,我依然听到了笑笑最后一声悲壮的鸣叫,是那种剜心的声音。雪地被一片鲜血染红,我惊呆了,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块血染的地方,我看到笑笑正倒在黑色汽车的轮胎下面,瞪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哀怜地看着我,瞳仁里湿漉漉地闪烁着晶莹泪光。笑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许多人围拢过来,姚革好像在跟那个别克汽车司机大闹。我有点眩晕,马上要倒下被身旁的一个男人扶住了。黑色别克司机见我悲痛欲绝的样子,立刻从口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说老实话,这条老狗像是来自杀的,本不该我负责任,谁叫我遇上呢,这里面有2000块钱给狗一个安葬费吧。”“谁稀罕!”我把信封随手扔回他的汽车前脸儿,也幸好那钱装在信封没有散开,不然会飘落一地。姚革从他的车上捡回信封,把钱拿出来看看装进自己的口袋说:“狗要是会自杀它就不能再叫狗了,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还有急事,快走吧!”昨天盖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灰色羽绒服现在包着可怜的笑笑。这条跟我整整十年的狗像是完成了它的什么使命,义无反顾地走了,笑笑啊,让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好!此时此刻,我像木偶坐上了汽车,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听见儿子在我怀里说害怕,这才想起自己是臭臭的妈妈,要清醒,清醒!我得带上黄狗笑笑的尸体直奔爷爷住的医院。下车后,我被姚革拉着朝前走,儿子忽然长大了好几岁,紧紧跟着我们一路小跑。到了ICU病房,门口站着许多姚革的同事,还有我的同学杨伊兰,远远看见了躺在床上戴着呼吸机的爷爷,比起十年前,他已经是个大胖子秃顶老人,旁边围着医生、护士,等我们走到近处,爷爷床边那台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刚刚拉直了一条长线,笔直的长线……一个生命结束了,也许又一个生命正在开始。姚革和他大哥迅速地给他们的父亲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护士们刚要给老人盖上白单子,我拦住他们说:“慢,去拿酒精,我给爷爷简单化化妆。”我知道人死了还是在冷冻之前化妆效果最佳。其实,爷爷未必真的想见我和黄狗笑笑还有他的小孙子,也许是姚革撒谎,为了叫我在他老爸临终前做个告别?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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