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起包谷酒哪浑身都是劲mimimimi是什么歌歌

文 谯可勇<font FACE="仿宋_GB-7-5
山川不同,风俗不一样,风俗不一样,酿出来的酒也有差别。天南地北,名酒无数,五粮液、茅台、酒鬼酒、二锅头、汾酒…几十几百个品类;最便宜的一瓶几十元,最贵的一瓶几十万元。但是,是不是越贵越好喝?虽然几十万的酒没有品过,但万儿八千的名酒也喝过几瓶。如果有人问我:入口最绵甜的,闻起最芬芳的,喝起来最舒服的酒是什么酒?我会毫不犹疑的回答:包谷酒。  包谷酒,顾名思义,就是包谷酿出来的酒。但最上品的包谷酒是包谷籽籽洘出来的酒。包谷酒就像山里的妹子,虽然身着朴素,但很清很纯。走进凤山的山峒场,不管是汉族,壮族还是瑶族人家,很多人家都有一两坛包谷陈酿,越是大山深处,越是远离尘嚣的地方,酒就越香醇,人也最淳朴好客。生活在这里的农民,是世上最艰辛最劳苦的人,生时落草在茅草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包谷酒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牵着老牛扛着木犁,累得筋疲力尽的回到家,倒一碗包谷酒,一口气喝下去,全身的困乏便一古脑儿的涤荡净了。包谷酒、腊肉、老婆孩子就是生活在凤山大山深处的农民生命里的全部。
我几乎走遍凤山及周围的所有峒场,所到之处,不仅几乎家家有包谷酒,而且人人会喝。特别是住在高山上的瑶族,老公喝,老婆也喝,不仅老公老婆喝,儿女也喝。如果是逢年过节,只准备一坛酒是远远不够的。我曾经在瑶寨和一个妖媚的瑶妹斗酒,三碗下去后,瑶妹又举起第四碗,紧紧盯着我被酒溅湿的衣服:“哥哥,不要失(湿)身哦!”
黄昏的时分,一阵炊烟过后,只要在峒场的寨子里走走,哪家不飘出包谷酒的清香和好客人家的招呼声?包谷酒,累了喝,闲了也喝;闷的时候喝,快乐的时候也喝,白天喝,晚上也要喝。如果是婚丧嫁娶,包谷酒更不能少,每逢节日或有亲人朋友来访,喝起酒来,更是天昏地暗,一醉方休。光喝不过瘾,喝到兴处,还要划拳猜码:“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八方来财啊…”凤山的风俗:桌上不论父子,有时候父子在一个阵营,有时候父子是敌我双方,如果父子对阵,开始一定要叫:“父亲(儿子)好,三多财啊…”
凡是到峒场去下乡,到峒场的人家去做客,农民最高级的接待是杀一只鸡或者宰一只鸭,蒸一盘腊肉,从坛子里舀出金黄色的包谷酒。实在杀不起鸡,就蒸一盘腊肉,最起码要炒一盘鸡蛋黄豆,包谷酒是不可或缺的,就是自家的坛子见底了,也要提个酒壶,去邻居家借一壶来。主人可能要和客人咗杯,所谓咗杯,就是杯子交换着喝,千万不能推辞,更不能够有不卫生的意思表示。有位农民兄弟对我说,他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县长,一是和他们咗过杯的人。
因为包谷酒的诱惑,我隔三差五要去峒场里逛逛,混一杯喝喝,这包谷酒,如瑶池琼浆,我总是杯不离手。运气好,还可以买上几斤回来,这样买来的包谷酒才是正品,和那些专门酿酒卖出来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凤山山峒场劳作的农民,他们真的很苦,但有了这包谷酒,也只能有这包谷酒,他们才苦里有乐,幸福快乐,我,很多时候,很羡慕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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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呢称清江樵夫,新华社、中新社、人民图片、东方IC、国家摄影签约摄影师,湖北省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会员,湖北教育报刊社品牌刊物《初中生天地》创刊人之一。曾任过小学、初中、高中语文教员和建始网主编、《恩施日报》驻建始记者站记者。现供职于建始县委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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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与爷爷不同。爹没有爷爷那用包谷酒煮着的童话和儿歌。
爹还在奶奶怀里吃奶的时候,就接受着爷爷关于禁酒的教育。爹吃几口奶后又转过那张月亮脸,稚稚地盯着爷爷张动着的嘴巴。爷爷在说:
“我们家从你这辈人起就戒酒。千万莫学酒!”
不知爹听懂没听懂,望爷爷笑笑,打个淡哈哈,头一扭,月亮脸塞进奶奶怀里吃着奶。好像除了奶世界与他无关。吃得咕哝咕哝响,像是一沟清泉一股一股跌进深潭。吃一阵后又望爷爷笑个淡哈哈,像揶揄。
爹的童年没有酒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味儿。
日月几晃,爹身边有了好几个弟弟妹妹,像一窝鸡儿。爹便率领他们,成天屋团屋转、坡上坡下东走西颠,找点什么在小嘴儿里嚼一嚼——什么酸泡儿、地泡儿、空心泡儿、牛奶子泡儿、羊奶子泡儿、包谷泡儿、黄豆泡儿(都是相似草莓的各种野莓子)等等,什么酸甜酸甜的毛桃子、寡酸寡酸的苦李子、淡酸淡甜的野樱桃,还有渣多肉少的野荔枝,还有类似香蕉并比香蕉不会差的八月瓜,还有满坡的嫩茅草花儿干甜干甜比嚼棉花糖泡泡糖差不了多少,还刨头年掉在田里母了的“母子洋芋”抹抹泥巴咬得清脆嚼得水汪汪像吃雪梨。总之,四季都有足与包谷酒比美的野味野香,让一张张泥巴小脸蛋经常能挂出山花草味野香酝酿的陶醉。没有谁去多看那些鬼头鬼脑的山山岭岭和鬼头鬼脑的云天。
一般人都叫爹“茅草梗儿”,没有哪个叫他“死木头”。他长得细高细高,像密林深处的一棵小树,无枝无叶,就一根细筋筋的条儿,也像岩坡薄地上的包谷梗儿,黄瘦黄瘦。
由于爷爷和死木头差不多,爹十二岁就被奶奶指使出去背力挣钱。他就成年累月和一伙背脚佬出四川背盐、背酒。
每回出门,爷爷只对他说一句:莫学喝酒。奶奶便一双小脚丁呀丁的丁到院坝里还要嘱咐几句:习个好德性,莫学酒。人要不喝,不赌,不嫖。出门人要有“三稳”:口稳,手稳,身稳。爹看一眼奶奶睛睛里的泪花,心里就开始筑起铜墙铁壁,一定不尝酒,只吃饭、下力……
爹实际上差不多背了一辈子酒。帮镇上几家开店子的人户背酒。都相信从四川运的酒。但有些背酒的人不大老实,喜欢在路上又喝又卖然后就掺水。而爹给别人背酒,又不喝又不偷卖更不掺水,因此都相信要爹背酒。大户人家、殷实户人家的过年酒都特地请爹到四川去背。爹因此而出了名,都叫他“背酒佬”。的确是从打杵高的童年一直背到剩下一把老枯骨头。后来镇上有许多小娃便逐步喊出了一首儿歌,看见爹就唱。后来便成为孩子们取乐的口头禅,一高兴就唱,爹死好些年以后,这支土气的儿歌还没死,被一茬一茬的儿童们传唱下去。他们边唱还边跳,发酒疯似的。我好些次站在镇上的车站门前听很久,如我面对那水库变成的一片沙坝——
背酒佬,是筒苕;一不喝,二不嫖。
背酒佬,空迢迢;背坛酒,压断腰……(这里“苕”为愚蠢的意思)
爹似乎很喜欢人们叫他“背酒佬”。这名字仿佛和包谷酒一样香、一样有味、一样美。
解放以后成立的供销合作社就只相信他背酒。背酒的活儿交给他“独家经营”,为生产队挣了不少副业钱。后来还就靠他背的副业钱买化肥、买农药。批资本主义那阵,好多“单干副业”人员都被逼回到生产队里“劳力归田”,但爹一直没被干部们要回去。干部们也得巴结供销社开点酒后门的,就对供销社睁只眼闭只眼,让爹继续为他们背酒。
爹也有许多遗恨一直憋在心里。
爹旁边屋里的一个姓方的姑娘从小就喜欢爹。他们是一年出生的。小时候在茅草坡找野味吃的浪漫日子,基本上就是他俩带的队。后来爹出门背力,她更喜欢爹。哪怕是背力,也毕竟走了点世面,到过什么巫山、夔府,对于成天坐在灶门口的姑娘来说还是很羡慕的。她经常请爹为她在天府之国四川带些小东小西,什么花线、手绢、鞋布料等。她当然没多少钱交给爹,就将摘的细茶叶交给爹去卖了买。爹每次实际上都将卖的茶叶钱如数交给了他,买的东西爹没要过她的钱。很多姑娘都羡慕方家姑娘。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了。小时一起的确骑过竹马马,虽没有“绕床弄青梅”,但一起醉过野味野香。他们实际上早就在“谈恋爱”了,只是谈的方式方法不同,很少使用语言。爹给她一些小东小西,那上面粘满爹的手印汗渍,粘满爱;她便将爱扎成花袜底、做成布鞋,粘满羞红的微笑和憧憬,从背后塞进爹的背篓。越长大,话越少,越怕羞,越是爱,越是不说话。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没有性别。那爱像桃子一样,越熟越甜越是生出浓浓的羞红,不声不响的沉甸甸。
谁也没想到他们的爱遭到了不幸!好久好久以后,爹凡是看见红红花花的东西,都要认真地看,心里涌起幸福和痛苦。譬如他爱看他得的那红红花花的奖状,他觉得和花袜底一样。看一次奖状,就想起一次花袜底,想起一次方家姑娘……
爹是个“奖状大王”。我家也差不多是个“奖状大户”,和好久以后的什么“万元户”完全可以比美。堂屋后壁神龛左右、下面,都贴满了爹的奖状,因而爷爷、妈、大哥的奖状只好贴在位置低一档次的堂屋两边。
供销社对爹为他们常年背酒的工作非常满意,给他总结了一大堆成绩:一心为公,从不喝一点,给也不喝,更不占便宜,连帮忙给亲戚开后门也不干。供销社每年都破格发给他一张红红花花的奖状,以资鼓励再接再励。那时不兴奖励物品,正批判“物质刺激”。我想爹若年轻有文化的话,供销社肯定招了他的工或者提了干的。但他脸上还是经常都挂着超过一般的骄傲和自足。
他每次走进堂屋,第一眼就是瞄正堂上那灿烂夺目的奖状们。抿抿嘴,笑一笑。如果多少能挤出点时间,他还会认认真真地看,反复看,嘴里时而抿动一下,咂一声响,好像很香很甜很有味,于是千万条皱纹沟沟里同样流动着微笑,如小溪悠然吟唱。但很快又会想起那花袜底,就不禁黯然神伤满眼潮湿。他还常检查那些奖状们,如发现哪个角儿张起来了,他便烧个洋芋滋一滋,将那些角儿规规矩矩粘贴好,用那常年握打杵而伸不直溜了的手指用力贴紧,使它们永远不会被风吹起来。如发现有个蛀虫在奖状上爬动,他像对待红鼻子那样的阶级敌人一样坚决地镇压。
每在一起吃饭,他也总是边吃边看那些奖状,于是就吃得很香。同样学爷爷奶奶那样对我们进行教育:莫学喝酒。那些喝酒的发酒疯太没出息。我感到骄傲的就是,背了一辈子酒没沾过一滴酒。供销社哪个不夸奖我。说着又望他的奖状,像是炫耀和做某种暗示。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从爹嘴里飘出了酒味!他悄悄喝酒了?他到底没守住节?他到底是茅草坡人,要喝酒,要发酒疯?!
可我又觉得爹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私自利。他给供销社背酒为生产队搞副业,每月都是由队里去结工资,他连草鞋钱也不要点,宁愿自己打夜工打草鞋。也不要点伙食补助,出门便是从家里带上半背篓煮了的红苕或洋芋或是包谷面。他只要了队里和别人一样的工分,每天十个工分。但别人又哪有他辛苦!在家里,每当有什么好吃的,他总是硬要我们吃,他最多只尝点味。他不喝酒,但一般过年他都要从四川带回两斤醇醇的包谷酒,进屋就交给妈妈。团年时,他从没尝过一口酒。他大概把戒酒当成了一生的守节。这过年的酒也主要是为了祭奠祖祖、祖婆,后来还包括爷爷。
我倒是觉得妈妈很能喝酒。团年时,一杯包谷酒,妈妈非常轻松愉快地就喝完了,似乎还想喝,但望一眼那有了几辈人的黄亮亮的瓦壶,又舍不得再倒一口。妈妈平时不尝酒。平时也没酒。此时她那好久就没有了红色的脸上,又挂出两片天边的淡淡晚霞,眼睛也像解冻的池塘,清清亮亮神神闪闪,仿佛撒进了一把星星。没想到一小杯酒就使妈妈至少年轻了十岁。
我问妈妈:“晕不晕?”
妈妈笑笑:“不晕。”顿一下又说,“其实,晕才舒服呢。”
“晕还舒服?”难怪那些人总想发点酒疯的,酒疯子一定舒服、愉快。
妈妈说:“酒晕舒服。”
我忙说:“妈妈还喝一杯嘛,喝晕,喝……”
妈妈笑笑:“也不一定要喝蛮晕,酒是喝了香的,香,就舒服。”
我真想妈妈喝晕,喝得忘记一切地愉快愉快。
我望着妈妈那淡淡晚霞冲洗着的皱纹正变成一绺绺袅袅欲升的香雾。我紧紧挨妈妈坐着,头歪过去,脸蛋紧紧贴着她的臂膀,享受那温温的亲情温温的酒香。
我一直想知道爹悄悄喝酒的秘密。
那是一个明明亮亮的月夜把茅草坡渲染成很古的梦。妈妈还没回来,她为大哥找媳妇去了,大概去了很远。其实根本不必这样的。其实大哥在改田专班和一个女同事早就在相爱。只因这姑娘是红鼻子的孙女儿,爹怎么也不同意,而且气愤得像要吃人似的。这姑娘长得好,能干,忧郁寡言得有点特别的魅力。但因为她家是地主恶霸成分而没有谁和她谈恋爱,同样阶级档次的恰好茅草坡又只有她一家。茅草坡只生长了一家地主。妈妈认为他两个结婚要得。因而为此事便常与爹吵架。
“志气哪去哒?阶级立场哪去哒?她是什么人?她家里是些什么人?”爹气愤地说。
“反正都是人!不搞坏事的就是好人。她在哪搞的坏事?”妈妈很不服地说。
“得讲阶级立场!”
“阶级不阶级如今都是靠劳动吃饭。”
“你不晓得我们两家是有仇的?”
“有仇就仇恨一万辈子?”
“不管怎么说,谁去了她家我就打断谁的腿!”
妈妈赌气地走了,说:“就不找她。天底下是空的!”
我也有点不服,就想破爹悄悄喝酒的案,让他难堪难堪下不了台。
这天我对爹说:“我今晚要跟你睡。”他答应了。他当然不知道我想破案。
他似乎还在生妈妈和大哥的气。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我假装睡着了。隔壁大哥正打着响响的鼾,鼾里充满了压抑、气恼。这时爹从一口黑黝黝的泡桐树箱子里找出一件东西,煤油灯下显得红红花花的。哦,是一双袜底。我禁不住问他:
“爹,是怎么回事?你那……“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好久以后我还在脑袋里形像地回想的故事——
在一个北风呼呼碾碎茅草坡,太阳如一块白冰寒光闪闪的萧瑟日子里。方家姑娘在山上弄柴。忽而红鼻子来到她身边笑一笑就抱住了这枝山百合花。她拼命反抗,可她那稚嫩瘦小如茅草花儿的单薄身子怎么也敌不过魔鬼般的红鼻子,他很轻松如折一枝茅草花地把她放倒在茅草丛里,扑上去,就如一个大岩头砸在一朵瘦弱的小花上……这时只有黑云在头顶鬼里鬼气地蠕动。
在半边月亮从我家对门高高的鬼头鬼脑的雪岩顶爬起来时,爹背力才回来。这时,方家姑娘抓住他的手,第一次抓他的手,塞给他一双花袜底后就跑进了夜色。夜,一片鬼里鬼气。
就在这个夜里,方家姑娘便在茅草坡的一根弯弯苦李子树上用葛藤吊去了她如花如水如梦如云的娇小生命。身子如一枝脆弱的茅草花在索索北风中摇晃了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晚。第二天被人发现时,那纤细如菜梗儿的脖子已被葛藤快要勒断了。此时她刚刚十六岁。
我有时想,爹那时为什么没有去干掉那魔鬼红鼻子!而让他多活了那么久,多干了那么多坏事,到后来又浪废了人民政府的两颗子弹!竟然还打了两枪他才死!
爹脱了衣服老坐在枕边不睡。不时地又瞄我一眼。我认真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后来他看我实在是睡着了,便身子一歪伸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瓶子,往嘴里轻轻抿了一口,皱了下眉,又抿了一口,又皱了下眉。只喝了两口,又将瓶子又放回床底下藏好。我闻到了酒香。哦,他真地在偷着喝酒!但他喝得不愉快,眼睛里还呛出昏亮的泪水……
“爹天天晚上都喝酒?”我忽然问。
他大吃一惊,说出干涩而沙哑的声音:“不喝两口就睡不着哟——腰疼,浑身疼……”他说着,捶腰,捶臂,捶这捶那,揉这揉那,每捶一下,脸上都震荡得更加沟沟坎坎高低不平十分难看。那坑坑洼洼如岩壳的胸脯,根本就是一片古老的戈壁滩,那瘪瘪的肚子就如我们茅草坡的瘠薄的坡坡田。那些树根般的经络在捶打中抖索着一颤一颤的坚强忍耐。我不能看下去了。他还在捶着,每一下都重重地捶到我的心头。
我想像着那几十年坎坷风雨霜雪的背酒之路。
这天爷爷不行了,但总还颤动着嘴唇。我忽地有所悟,慌忙去爹床底下摸来那个收着的酒瓶。但当我看清瓶子时我吃惊了,怎么是茶?是茶?我认真一看,瓶底里有许多草草根根,还有两只大甲虫!哦,这是药酒!是治劳伤的药酒!爹……
我想药酒更能拯救摔坏身子的爷爷。我将酒瓶嘴儿喂向爷爷嘴边。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爷爷竟然用最后的力气猛地打掉酒瓶啪的一声摔到地上,瓶子碎了,溅了我满脚的药酒药渣。
不久,爹的腰终于不能使他继续为供销社背酒了。他回到家,整天佝着腰,差不多弯成九十度直角,疼痛得直哼哼,走进走出,坐也不是,站也是,走也不是!
有一天,他要妈到供销社找主任开后门为他打了三斤酒泡药,不是包谷酒,而是野生的橡子酒。这几年粮食紧张,只有野生酒。但他没有泡药,他抱着瓶子就往嘴里灌,三斤酒几口就差不多灌完了。接着他捶捶腰,找来一把薅草的薅锄,跑到神龛下用薅锄在墙上薅草一般疯狂地刮那些奖状,几下子就将那些红红花花的东西刮下了地。接着他抱着剩有酒的瓶子往门口大路上潇潇洒洒地走去,一边走,一边跳《撒尔嗬》似地跳,一边唱;
背酒佬,是筒苕,一不喝,二不嫖。
背酒佬,空迢迢,背坛酒,压断腰……
但他还没走到镇上,就倒在了路边。我们去找到他,他成一张弓的样子躺在地边,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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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珍今天第五次站在有点老的毛桃树下目光向山坡下的公路望[url=/142/50_11649.htm]范爷女人装[/url光向山坡下的公路望去。这毛桃树长在这屋的院坝边,一把年纪了。她一手扶着毛桃树,一手捏着腮下的发丝。这树、这人,看上去就像爷爷和孙女,也像老父亲和小女儿。
茅草岭像一个孤独的汉子永远站在这云天之中。岭下叫茅草坡的山坡已是一片凝重的秋色。有黄的玉米林,绿的红薯地、磨玉地,那宽大的山林已是一派深绿,其中点染着如霞一般的红、橙,看去,像是从天上挂下的一匹织锦,可能是仙女们晾晒的吧。门口那条叫茅草河的河,总是永远地毫无保留地向远处流去。玉珍记得小时曾问过爹妈:人出门了都回来,这河水怎么只流去,不流回来呢?她爹妈一时间被问得怔住了。
快落下茅草岭的太阳像一只熬了夜的大眼睛,斜下不少红红的目光。田大妈走出灶屋来,手在围腰上揩揩,将手遮在额头上向公路看了一会,叹声长气对玉珍说,你还打个电话吧。
打了的,打不通。玉珍说。
田大妈焦急说,我看肯定是出事了……
田大妈又说,这可怎么办啊……
玉珍沉沉地低下头:您不急,不会出事的。
这时田振山走过来,也向山坡下的公路望了一眼,脸上涌满气愤,不说什么。
玉珍心下充满疑惑,感到有如锯齿的茅草正从心坎上划过……
最后一抹红沉沉的斜阳终于爬上对面的血岩岭顶端,她觉得就像一根红头巾盖在新娘头上。她不禁心里一热,又想起心里经常憧憬的那时刻那一幕,不觉脸上又一热。她默默地望着那远远的红头巾,可是很快就暗了,这红头巾就被什么风吹走了,不见了,独剩下黯然的山巅。她的心忽地空了,暗了,像进入了一个黑夜。
然后 ,夜静得像是将人藏进了大山深处,让你与世隔绝。
她和他可以用青梅竹马来形容。两家仅仅隔着一个小山梁,就如隔着一壁墙。
她忽然觉得这个日子怎么这样巧?——“七月七”!七月七是什么日子?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她眼里又出现四年前的七月七——这是她有生以来经历的一个特殊的日子,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日子……她和他做了些什么?
现在山边忽然传来一声“呜呼——”一只猫头鹰在屋后的漆树上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但没有声音回应它。不知它是否忘记了,小镇车站的李老头来用猎枪打死了一只,说拿回去炖天麻吃,治头昏。这时它使劲地又叫了一声,像是要将这黑夜撕开一条缝隙,但还是没有回应。
田振山站在夜色里。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夜色里。夜色掩去了白天,掩去了真实。一切都远去,或是不曾发生,那些裹着泪与血的日子都变成了一片暗色屏幕。他想看到什么就可以看到什么,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意志从新出现。他的女儿,祖祖辈辈的灵魂,
都会来到他的面前……
这夜色是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这世界就他一个人。他总是盼望着那个时刻——女儿的出现!
底色里,他看见女儿田苗向他走来了。许多个夜晚他都等着这个时刻。是田苗,她向爹走来了——她还穿着那件减价的红衬衫,这是她读初一时他给她买的……他忘记了一切,下意识地向女儿奔跑过去。这时女儿又不见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儿魂归故里的灵魂。这茅草坡的夜晚,随时都能看见死去的亲人灵魂。难道女儿真地死了?他不禁浑身袭进一股寒气。田苗——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女儿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哪里?
现在他望望黑黑的夜空,强迫自己不去想女儿了,又去想儿子。可儿子一直没回来!
田振山向树林望去,他看见山边那些树就像一个个人影,风正吹动着他们的衣裳……他想,一棵树就是一个人,古往今来,那些死去的人都变成了一棵棵树,成为永远不倒的风景?他觉得自己真地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时他看见树林边那一排坟堆上的茅草花白白的,显得有些明亮,不停地摇晃着,似乎一定要区别它与这黑夜的颜色,如高高伸起的手,如高高伸起的火把……
接着田振山看到祖祖向他走来,浑身是酒香,浑身是血。他祖祖会煮酒,是在四川去向族房爷爷学的,在这一带,谁人也煮不出他煮的那种酒。红鼻子保长就要祖祖到他的酒厂里当师傅,但祖祖不去,他说要自己办酒厂。自己办酒厂,作为当时的祖祖,家里什么也没有,怎么能办起来?红鼻子说和祖祖合作办,祖祖还是不干,他真地要自己办。他借了些钱,请木匠做了酒甑,买了锅,终于煮出了酒。那酒,香几里路啊。结果,红鼻子保长的酒厂就没有了生意。不久,祖祖就不知去向,不知被红鼻子害死在哪里了……
田振山向前望去,这时的山像是装进了深深的水里,什么也看不清,似有似无,认真一看又像是一座坟堆。
于是他又想起很多,他又回到了从前,又站在了从前的这个山坡上……
田振山永远记得那天是冬月初十。他来到乡里的中学,找到教化学的刘老师。刘老师给他的儿子田树树带过班主任和化学课。
这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银亮亮的,茫茫一片,就像是太阳被打碎了,从天上播撒种子一样撒下来,要种进田野。
他对刘老师说,到我家去吃年猪肉,喝包谷酒!
刘老师也知道他田振山的性格,他要接你去你不去是不行的,那只能更加狼狈。
漫天雪飘,高高的茅草坡白白的,像一片白云悬在空中,晃悠着。
刘老师见他家除了肉香以外,其它都是冷冷清清,就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在整喜酒呢。
因接来了刘老师,他心里高兴,笑着说:我找你可不是来喝喜酒,是有大事。
什么大事?刘老师显得有些好奇,想问个究竟。
你不着急,先吃肉喝酒!
酒桌上,刘老师说,你不说是什么大事,我就不喝酒,只吃肉。说着也不客气地夹一片肉放进嘴里。
他说,土家人,哪有吃肉不喝酒的?
刘老师说,我是汉族人。
他望着刘老师:你生活在我们土家人堆里,入乡随俗,你还敢破坏我们土家人的规矩?连毛泽东长征时都和少数民族人交朋友,刘伯承还和彝族首领结拜兄弟,喝鸡血酒。说着将碗递给刘老师:来,你破坏规矩我不罚你,我俩一起干了这碗!说着和刘老师的碗碰出当的一声响,认真地看着刘老师,一副不喝不放过他的态势。
刘老师自知不是对手,他田振山是个以豪爽硬性著称的汉子,谁人奈何他?只好端起碗,还必须一饮而净。
酒足饭饱之后,刘老师用充满醉意的眼睛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下你可以说你的大事了吧?
还不能在这里说。
刘老师想这田振山搞什么鬼。问:那你要到哪里去说?
跟我走吧。他说着就向门外走去。刘老师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不一会,他就将刘老师带到了屋旁的山林里。几枝刺把刘老师的衣服紧紧地挂住了,一时间怎么也取不下来。刘老师就说,老田啊,你没喝醉吧?
醉?他回头望着刘老师,说,你还拿两大碗来看我醉不醉!你可能也知道,我的祖祖就是开酒厂的,一顿能喝三斤包谷酒。还有我爷爷、爹,都是酒师傅,能煮能饮。我不是酒师傅,但肚子是个能装酒的坛子——一斤不开胃,两斤不得醉,三斤也不睡……没有哪代人喝酒差劲的!说着忙过来帮刘老师将刺枝儿拿开。
那你带我到这山林里做什么?帮你打柴?
喝了酒,看看风景嘛,这雪景多好看啊。不过,我那些祖人们都是遗憾,都没有像模像样地办起酒厂来,都是空想了一阵。
那你手里就办个大酒厂嘛!刘老师一边拉开一根刺一边说。
哈哈。他笑了两声。你说得好,我当然要办厂,我要办个比酒厂还要大的厂!
这时树上掉下碗大一坨雪,准确地砸在刘老师头上,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刘老师就说,哎呀,你是把我带来解酒的吧!
当然啦,你看你的脸好红!不过,真要解酒还在前面。
这时就听到一种响声,很好听的响声——是泉水奔流的响声。这是一个并不大但充满灵气的岩洞,洞里飘荡着热气,似仙气萦萦绕绕。走过去,一股清清的泉水哗哗的从洞里奔涌而出,就像一条白龙破山而出,向远方奔去。
他在洞边一个岩石上坐下来,用手指着流出的泉水,望着刘老师说:你看这个泉水怎么样,能解酒吧?
这水好。刘老师说着走进洞边,用手捧起一捧水,送进嘴里一口喝下,咂咂嘴说:好水!好水!甜的呢。好解酒啊!又捧了喝。又说,真是天赐神泉啊!
他也一连捧了三捧水灌进肚里,起身拍一下刘老师肩头:到底神在哪里?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瓶子,灌进一瓶水,递给刘老师,我请你拿回去化验一下,看这水含些什么元素,水质到底怎么样?
刘老师说,这水质肯定好。但马上又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意思是,他一个农民研究水做什么?
我也是这么认为。我看了很多电视里宣传的这水那水,也专门到街上买了喝了远处运来的矿泉水、纯净水,这水那水,不知怎么的,我都觉得没有我们这水好喝!但又说不出个道理,所以,我要请你化验一下。也不会要你空忙,我会给你报酬的。
刘老师惊异地望着他,问道:你想干什么吗?
朋友面前不说假,我要将这水开发出来,弄到城里去卖!
刘老师赞赏地看着他,激动地说:你真是个田振山!我这就拿去化验!
他说,几天可以完成任务?
跟你老田说,要化验这水,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们学校还没有那些设备,我还要到县城里去才行。我公事下城的机会多,顺便就办了……
他走上前,握住刘老师的手,谢谢你啊,将来你是第一功臣啊。
希望能成功。
他又拍拍刘老师肩膀,小声说,现在你可不要声张,要保密。这是商业秘密啊。秘密就是金钱啊。
刘老师又惊奇地看着他:没想到啊,你还知道这么多!
告诉你刘老师吧,这事我从去年就在想啊!别人看电视都不喜欢看广告,我是光看广告,特别是看水广告,就是看宣传水的广告,还有专题片……
刘老师激动地紧紧握住他的大手,感慨地说:我真没白认识你!
我的麻烦还在后头呢。
刘老师说,先小搞。
可是我的心却很大啊……
就在这晚,他又去了刘老师寝室。刘老师打开门吓了一跳。他身上沾满雪花,头发眉毛都是白的,像个白毛鬼。见刘老师吓着了,他这才放下一个东西,到院坝里去拍打身上的雪花。然后又叫刘老师吓了一跳,他扛了一个长长的猪腿,少说也有二十斤,要送给刘老师。刘老师怎么也不肯收下,可是谁能奈何他田振山?你说,说不过他,你的话再有道理,但就没有他的话硬;推,推不赢他,他力气特大。一时间刘老师就被搞得很狼狈。
他又拍拍刘老师的肩膀说,你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我俩也就只当是个兄弟嘛,有什么吃的,还分个你我吗?和我这个农民交个朋友不愿意吗?我们原来就有来往,事情是发展的,水是烧热的,还要共谋大事呢!
刘老师只得收下。无可奈何。于是也拿出一招,找出学生家长送的一瓶好酒,递给他,说,兄弟朋友不分你我,我也不喜欢喝酒,我这瓶酒送你,你必须收下,否则我也不要猪腿。
他说:肉的问题,按你当老师的说法,我俩刚才就划了句号。你怎么这下又说反悔话?你知道,反反复复的人是什么人?
刘老师一时说不出什么。
他接着说,好,我俩就说另一个话题,酒。给你说,我喝酒,只喝包谷酒。你这酒,不适合我的口味,你难道要把我不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我田振山和许多山民一样,喝惯了包谷酒。自产,便宜,又香又醇,又解酒瘾,人人都喝得起。
刘老师一时又说不出什么。
他拍拍刘老师肩膀,说,你不要着急,先放这里,你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就给我带个信,我就来和你庆贺,来陪你喝个底朝天,但我要喝包谷酒。说着,转身推门,就又走进了风雪里,那身影,就如“杨子荣打虎上山”,顿时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
刘老师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田振山的背影,渐渐地浑身就涌起一股热潮。
田振山和老伴商量了一下,决定首先还是去找组长商量。
组长名叫杨九福,年纪已经六十九,一生好喝一口酒,是个有名的“酒麻木”。常常无事跑到别人家里坐等饭熟,别人看他也是个组长,来坐的意思也明显,大官好见,小官难逃,也不能得罪这个组长,他也相当于过去的甲长呢,只得舍一瓶酒,还炒一碗腊肉,打发一下。
田振山来到杨组长家,就他的小孙子在院坝里玩,杨组长还在床上打酒鼾,田振山用力推了他一刻钟,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很不耐烦地又闭上了眼睛。
田振山说:起床,我接你去喝酒!
杨九福这时的眼睛便像弹簧一样啪地睁开了:哦,是振山老弟,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你有什么事啊,这么早就来找我?
还早啊,太阳都晒到屁股了。田振山有些气势地说。没什么事,就是接你喝酒!
哦。那好那好。你接我肯定去。杨九福说着,拿起一件灰不溜秋的旧西服,慌忙地穿起来,衣服上响了一下,胳肢窝儿那条破口又加长了三寸。这是儿子在外面打工穿旧了给他的一件西服,上面就剩下一颗扣子。这西服配上六十九岁的他真有意思,不知该叫滑稽还是该叫什么。杨组长一偏一歪地来到堂屋里,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草草地抹了抹两个眼窝,就高兴地跟着田振山出门。
杨九福走到屋旁才感觉到还没上茅厕,就在菜田边洒了热热的一泡,然后和田振山沿着一条草糊糊的田边小路走去。
进屋一坐下来,田振山就吩咐老伴炒一碗肉,随即递给杨九福一个葡萄糖瓶子,这是一斤包谷酒。田振山爽快地说,你就抱着瓶子灌吧,我晓得你的习惯。他知道杨九福喜欢抱着瓶子喝酒,像喝啤酒。杨九福说他是汉族人,用瓶子喝酒,不学土家人用大碗喝酒。这都是歪歪理由,实际上他就是要掌握酒瓶子,控制主动权,让自己喝个够。他不管是到哪家的红白喜事吃酒,他坐的那一桌,酒瓶都是由他抱着。
田振山没喝酒。他看着杨九福喝酒,说,跟杨组长讲,我想搞个事,杨组长可要支持。
杨九福将酒瓶往嘴里倒一口酒,说,搞什么鸡巴事呀?杨九福说着又向嘴里喂进一大块肉,眼睛仍然望着肉碗里。
我想开发龙洞的水,办个水厂。
原来是这么个鸡巴事。我还以为有多大个事。你在这里办水厂,哪个老百姓来买你的水?都是用的不要钱的水。
我把水弄到城里去卖。
嘿嘿。杨九福笑了两下:城里我去过,都是用的自来水,便宜,他们买你的水?你的水又不是菩萨的佛水。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门口河里一河的水,有个屁用,值个屁的钱!杨九福用左手把酒瓶子往嘴里灌进一口酒,喉咙里咕嘟一声,接着右手伸筷子去夹肉。
你只要支持我办就行,你不管我能不能卖成钱。
既然我大小是个组长,管这百多口人,你也是我的臣民,我也要对你负责呀,看着你吃亏?我是个组长啊!这事,我劝你不要缴钱费力,你现在已经非常困难。你可只能吃补药,吃不得泻药啊。
那你到底同不同意我办?
我只是劝你不要办。你硬是要办,我作为一组之长,当然要尽到我的责任。你老弟的事,能帮到忙的,我一定会帮忙。又往嘴里倒进一口酒。
田振山站在夜色里。这时他又盼望那个时刻的出现——女儿田苗向他走来。她来了,还穿着那件减价的红衬衫,这是她读初一时爹给她买的……他忘记了一切,向女儿跑过去——可是女儿又不见了。他决心不去想女儿了。又去想儿子。可儿子一直没回来!
他去看那一排坟堆上的茅草花——白白的,显得有些明亮,不停地摇晃着,似乎一定要区别它与这黑夜的颜色,更如高高伸起的手,如高高伸起的火把……
他看见爷爷向他走来了,肩上扛着一把斧头,斧头在黑夜里闪着寒光……爷爷走得很雄壮,他是从远处走来的。祖祖死后他就出门了,在四川的一家酒厂里当师傅。后来爷爷又回来了,这是一个夜晚。爷爷向着红鼻子的家走去,不一会就到了。爷爷这时掏出一个酒壶,往嘴里倒了半壶酒。然后就从猪圈里轻悄悄地钻了进去。不久,爷爷就提着红鼻子的脑袋出来了,向一个地方走去,不久就来到祖祖的坟前。这个坟其实是个假坟,里面没有祖祖的尸骨,只有一个灵牌子。爷爷将红鼻子的脑袋放在坟前,又挪动一下,让面部朝地下扑着,表示磕头的意思。这时爷爷心里一动,忽地双手拿起红鼻子的脑袋,嘴里说,你给我爹磕头!磕!往地面使劲地碰击,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只听见砰砰砰的碰击声在坟前响个不停,直到磕碰了一百下,又狠狠地碰了一下,这下是砸!然后才放下。接着自己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轻声说,爹,我给你报仇了!你的灵魂安息吧。接着站起来,将那头用布包了,提着,又向前走去,向远处走去……
只有一个星期,刘老师就揣着检验结果急急忙忙奔往田振山家。他浑身都流淌着酒一般的热潮。一见面就拍田振山肩膀:老朋友,有结果了。指着检验单说,这水是稀世珍宝,不仅富含硒元素,还含有多种其它人体所需要的元素……
田振山喜出望外,激动地抱住刘老师说,你是大恩人啊!今天我俩要喝个底朝天!
他妻子端来几盘下酒菜放桌上。这时刘老师就衣袋里掏出那瓶酒,说,今天得先喝我这瓶酒,庆贺庆贺!
你看田振山怎么说?他竟然说出了上纲上线的东西:刘老师,你是汉族,我是土家族,现在的政策是,要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我们土家族是喝包谷酒的,你怎么能破坏党的民族政策,要我喝别的酒呢?我问你,谁敢要回族人吃猪肉?倒是入乡随俗,你得和我一起喝包谷酒!来——说着就给碗里倒包谷酒,根本就轮不到刘老师争辩,一碗酒就递到他面前:来——
刘老师早已经被这个人物所感染,没有了争辩的语言,或者说忘记了一切,只知道端起碗,然后学着田振山的姿势一口气喝下去。
田振山又倒着酒,说,刘老师你也别背包袱,你这瓶酒是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放在我这里,等厂办起来以后来了稀客,我们一起陪客。怎么样?
刘老师非常满足地笑着:好。
田振山端起碗:从今天起,我俩就绑在了一棵树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今天这顿酒,也就是我们办厂的常委会议。从现在起,我管行政,你负责技术。干好了,是我们两人的,干坏了,我一个人搂了!
刘老师感动地说,我是个教师,有工资,我不想另外搞副业挣钱,背个骂名。能为你帮点忙也就是为家乡尽力,我心里乐意,舒坦。心里踏实,才高兴。再是大老板,钱的来路不是光明正大,暗室亏心,天若神明,也未必能睡着觉。
田振山是个精明人,一眼看出刘老师的内心,是讲究品位的,就不多讲,说,那好,我俩不讲钱,只讲义。
对,人就要讲义!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对。喝酒!无酒不成礼义。说着又给刘老师倒了一碗。
刘老师无可奈何:哎呀已经喝多了。
凭你的这番心意,我今天也要醉在这里!我五十多岁了,第一次遇上你刘老师这种有境界的人,我怎么能不醉呢?要醉!
刘老师端起碗:好,这碗我喝了。与田振山的碗碰一下,一口气下了肚。摸摸嘴,说,再就不喝了,晚上我还要改作业呢。
这时田振山的妻子田大妈又端一盘菜放桌上,说:你刘老师就不喝了?我还没和你喝呢!说着,拿过酒壶就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刘老师,一碗自己端了,说,干!就要去碰刘老师的碗,刘老师说,确实不能喝了。
田大妈男人一样挺挺身子,望着刘老师:你是个男人,我是女人,我也讲不来规矩,我只问你,你敢不敢和我喝了这碗酒?
刘老师很是为眼前这个形象折服,感慨地说,好,喝。不过只喝这一碗。我真地还要加夜班改作业。
要得。来——只听两个碗当一声响,接着咕嘟一声,田大妈就向刘老师亮出了空碗,而刘老师还在发出咕嘟声,只喝下了一半。
田大妈看看刘老师,放下碗:我说话算话,不要你喝了,但我为表示对刘老师的敬意,我要当着你的面还喝一碗!说着就倒了一碗酒,端起碗就咕嘟一声喝下了肚,亮一下空碗,说,我是个老农民,乖巧不来,说不来冠冕堂皇的话,你这种无私的对我们支持,又不讲报酬,我们无法感激,我们只能在心里记住你的情义!
刘老师这下点点头:是啊,一个人,能让别人在心里记住,比什么都好啊!
我们要让子子孙孙记住你的恩情!
哎呀好嫂子,你这就言重了。
田振山说,不重。你帮了好大的忙,而且还要继续帮忙。我们真是难为情啊!来,刘老师你吃菜,我一个人喝,我要喝醉!说着就将一碗酒倒进了一半,摸摸嘴说,告诉你,我的厂搞起来了,我要立一座碑在那里,碑上要写上怎么搞起来的,要写上你刘老师的名字。唉,明年的今天,我俩一定要坐在厂里喝酒!说着把碗往嘴上一倒,碗就又空了。
吃喝了一阵,田振山摸摸嘴对妻子说,你在家收拾。今天这酒喝不醉了,我和刘老师到龙洞去喝——说着拿起一个酒瓶和两个碗,出征似地向龙洞走去。
这时,西下的太阳灿烂,像一支巨大的画笔,在雄峻的茅草坡上潇洒地泼墨挥毫,有白的雪,青的松,红的树,黄的田,几下子就是一幅有如横空出世的油画,气势雄浑磅礴地展现在天地间。
当田大妈来到龙洞时,田振山和刘老师早已双双醉卧于开满雪花的茅草从中……
田大妈在洞口捧了一捧水喝了,首先将刘老师背回家,接着又去背田振山,这时他醒了。
田振山采取的是各个击破。他找了组长就去找村长。
村长名叫黄德伍,年纪已是六十五,外号“色黄牯”。他不仅好喝酒,而且喜好女人,因此许多人叫他色黄牯,有的还叫的骚黄牯。田振山找了几架山才找到这个老黄牯,他正在一个小包工头家与人打“上大人”纸牌。
田振山说,村长,我接你去喝酒。
黄德五斜一眼田振山,又看着手中的牌,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这会不得空,有事你就在这说。
我请你到家里去再说。
就在这说。我这盘牌多好啊!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还停留着许多酒肉油垢,影响了发音。
田振山也就直接了断地说,我想把龙洞的水开发出来。
黄村长忽地睁大眼睛,但他仍然看着手中的牌:你怎么开发呀?
我想办个水厂,通过过滤、处理,搞成桶装饮用矿泉水,运到城里去卖。
黄村长仍然看着手中的牌:你办矿泉水厂?把这水弄到城里去卖?说着打出一张牌。
田振山重重地点下头。
黄村长接着摇了两下头。我看你是人没老,头先昏了。凭你这么一个老大粗,要办矿泉水厂……他将一张麻黑的老脸撇了撇,这是揶揄的意思。
我是老大粗,有人不是老大粗呀。
这里还有哪个不是大老粗?
我有个儿子啊。
我现在小搞,打基础,等他回来再大搞。
黄村长又撇一下脸,不失揶揄道:大搞——也搞成个“娃哈哈”?你想得美,现在的年轻人去了大城市又还回这个山角落?
我相信他能回来。田振山又讲了水已拿去化验,结果很好,全国少有,装到城里去就可以变成钱。
这下黄德伍怪怪地看了田振山一眼,马上又说,你也不要想得太简单,没你说的这么容易。
田振山说是不容易啊,所以我才找你黄村长,想得到你的支持。
黄村长说,那我明天先来看看再说嘛。田振山明白,村长今天在这里有好招待,不会走了。
第二天也很快就到了。村长也真地到了。田振山陪黄村长喝了半天酒,田振山问他行不,他说,这地下资源是属于国家的,起码也是属于村里的,也就是村民大家的,你一个人要开发这地下资源赚钱,我还一时间不能做出回答呢。村里开会商量了再说吧。
田振山明白,黄村长是要让你知道,他手中有牌,你得巴结他。
田振山又找到王支书,王支书年纪小一些,只有六十三,正在打麻将。田振山给王支书说了情况,王支书说那就去看看再说。田振山就又陪王支书喝了半天酒。王支书也是黄村长那样说法。田振山想,看来,搞个事还真不是所想的那么容易啊,就叹了一口长气。
正在田振山有些畏难之时,刘老师来了。田振山又像是见到了亲人和救兵。说,喝酒!
刘老师说,今天不喝了,二天在省里回来了喝,我后天去省里学习。我省里有几个同学,我想带点样水去,请他们拿到省科院去检测一下,做出更有权威性的报告。
田振山是个精明人,马上明白这是一步好棋,说,太好了!那就等你回来了再喝酒庆祝。
刘老师就安排田振山:你给我分早上、中午、下午、晚上几个不同时刻分别取一瓶样水,明天下午送到学校交给我。
田振山站在夜色里,就像一棵没有了枝叶的树桩。
这时他又盼望那个时刻的出现——女儿田苗向他走来。她来了,还穿着那件减价的红衬衫,这是她读初一时他给她买的……他忘记了一切。他走过去——可是女儿又不见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儿魂归故里的灵魂?他决心不去想女儿了。又去想儿子。可儿子一直还没回来!
他感到心里又空得难受!
他去看那一排坟堆上的茅草花——白白的,显得有些明亮,不停地摇晃着,似乎一定要区别它与这黑夜的颜色,更如高高伸起的手,如高高伸起的火把……
田振山看见父亲向他走来了。他父亲解放后办了一个酒厂,红火了几年,后来被收归集体所有了。但他仍然一心一意煮好酒,任劳任怨。他说,虽然厂是集体的了,但酒是他煮的,他是师傅,酒差了,他的名也就垮了,人的名树的影啊。人,其实就为一个名活着,名是不死的。他几辈人的酒师傅,不要失传了。但是不久,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没有粮食煮酒了,酒厂也就垮了。三年自然灾害过后,那锅也锈穿了好几个洞,酒甑不知什么时候就散了,可能是被人故意弄散的,后来就被人弄到食堂里当柴烧了。他爹看见酒锅锈穿了孔,眼泪就滚出来了,一天没有吃饭。他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酒厂,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他爹去世之前,还是将煮酒的技术全教给了他,并要他将来还是把酒厂办起来。
但他不想办酒厂。办酒厂要粮食,如果遇到灾害收不到粮食酒厂就完了。他经常看见电视里的广告,广告这水那水的,他就想到了这龙洞的水——办水厂不要粮食,自己山里的资源,也不需要用钱去买。
对此田树树也感兴趣,说我们的水比别人的水珍贵,是稀世珍宝,确实有营养,有优势,便取了个一反常态的名字:“茅州县自然营养水厂”。他说,要得到县里的支持,必须要打出“茅州县”的牌子。
田振山当即一拍大腿,大声说,好!我看了广告的,还没有谁提自然营养水这个名儿呢。我们的水确实有多种营养成份。谁不想喝有营养的水?这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又说了一个好!
田振山认真准备了一桌酒席,将黄村长、王支书、村会计、妇联主任、民兵连长和组长杨九福又请到家里,正式向他们报告他要办水厂的事,请他们支持。特地把刘老师也请来了。
这顿酒喝了三个小时,还在继续进行。黄村长和杨组长喝酒都是慢慢吞吞地,就如有的农妇形容不着急的丈夫:“三天卖两条黄牯,死也不着急。”
黄村长和杨组长都不用碗喝酒,杨组长是抱着瓶子喝;黄村长是用杯子喝,他说他是大汉族,你看见哪个皇帝是用碗喝酒的吗?他们喝得慢,有诸多优越性,既可以喝多,又可以不醉,还可以打发无聊。他们常常从上午喝到下午,从中午喝到太阳落山,从下午喝到深夜。此刻这顿酒因此就喝了三个小时还在继续。
田振山想趁酒桌上好说话,就向这些正喝酒的人说了他办水厂的事。
王支书埋着头喝酒,不抬头,也不说话,只能看见他那长长的脖子,不能看见他的脸面,更看不清他的神态,也就不知他想的啥。别人一般很难摸到他的底。
杨组长抱个酒瓶看看王支书,喝一口酒,又望望黄村长,又喝一口酒,打算先看他们怎么说。但他也知道他们大概要说什么。
黄村长倒是有些直率,敢说话,在乡政府开会也敢放炮,常常说出一些不正不歪的话题和道理,搞得书记乡长也一时难以解答。
这时黄村长喝下一口酒,手仍然握住杯子,像是怕谁抢去似的,喉咙里咳一下,不是咳而是清一下喉咙的残酒,用沙哑的声音说:
丑话说在前头,地下资源是集体的,大家的,村里要收点资源费。最少,每个月三、五百块钱要收。每年也就三、五千,不多。
杨组长这时手握酒瓶往桌上一墩,发出一声响,显示一种力度,但手仍然握着,随着响声,他同时显出一种气势,一定要证明他的存在,接着大声说,这水资源,是我组里的,毛主席在世就说过,“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现在的组就是那时的队,所以,首先组里要收资源费。
田振山心里早已憋了一股气,但他不是炮筒子,他会看事,懂得智谋,遇事能硬则硬,不能硬则活,活就是灵活。即使硬过来了,也还要做好善后工作,让人心服。因此他显得豁达地一笑,说:
你们说的有理。不过,这龙洞在我家的自留山里,自留山里的东西归私人,这是早就明确了的政策。
黄村长说,国家有规定,所有地下资源属于国家,不属于私人。
田振山热情地望黄村长笑着,也按他一贯说话的方式技巧,这么说,那就轮不到你们收了,你们还不能代表国家呢,要收国家来收,你们说是吧?田振山依然热情地笑着。
黄村长也笑笑,清下喉咙:这龙洞虽在你自留山里,可这水是整个大山里的,你那么一点自留山能装多少水?所以说,这水是大家的,是我们村里的,你想把我们完全撇开,一个人吃独食呀?说着也笑笑。
田振山明白,就是要给他们搞几个。还是热情地笑着:你们慌什么?现在黄瓜还没长花蒂呢,厂办起来了,还忘了你们?田振山说着又给黄村长杯里倒满酒,说,来,喝酒。
黄村长端起杯子喝一口,收缩笑容,有些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也是为集体、为大家说话。你老田也莫见怪。
田振山心里很气愤,但依然望他们笑着:那是那是,你们虽然不是一级政府,也是一级领导啊。
对嘛。黄村长说,掏出一根香烟来放嘴上。
对嘛。几乎是同时,杨组长摸一下儿子给他的那件西服上的唯一一颗扣子,说。
黄村长放下酒杯,悠然地吸一口烟,望田振山说,你看村里一分钱也没有,上面来个客人烟都买不起一包……
田振山很有气概地说,黄村长你放心,我的厂办起来了,村里的一点小开支,算我老田的。
这时黄村长像很感动的,连忙拿起杯子去碰田振山的碗,说,凭这话我敬你一杯!
接着杨组长也举起酒瓶,去碰田振山的碗:我组里更穷啊,上面来客了,就我私人供酒供饭……一副期待田振山也向他表态的眼神。
田振山还是笑笑,说,厂办起来了,上面来了客人,算我老田的。行吧?
哎呀我就等你这句话,来,我也和你干一口!说着用酒瓶与田振山的碗碰一下,大声说,干!你办厂,我杨九福支持!希望你早点出效益啊!
黄村长也用酒杯去碰田振山的碗:干,希望你早点办起来!但你不要忘了你说的话哟!当然到时我们还要签订协议。
田振山笑笑说,哪里会忘了呢?我田振山几时说话不算数了?
是啊,这么大个村,我还就瞧得起你田振山。黄村长说。
是啊,这么大个组,我也只瞧得起你老田……杨组长说。
田振山只是笑笑……
半月后,刘老师来到了田振山家,一见面就激动地说,今天我俩真地要喝个底朝天!告诉你,经省科院检测,这水确实是稀世珍宝!目前国内还没有发现这样优质的矿泉水!
田振山激动地望着刘老师:那就是说,是全国第一了!
可能还是世界上少有!
接着就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用包谷换的一壶酒真的底儿朝了天,也确实喝醉了,田振山就说去龙洞喝水解酒。于是两人各提着瓶子去龙洞打水喝,但他们哪知道,拿的都是装满酒的瓶子,去到龙洞在水里灌一下,就往嘴里灌,其实还是喝的酒。于是两人醉倒在龙洞边的水沟里……
接下来就去贷款。田振山就带着玉珍颠颠簸簸来到县城,走进一家银行。
还好,这家银行的行长正在办公室,坐在老板桌前,梳着一个大背头,戴一副金边眼镜,一副香港大老板的气派,用一双威严逼人而傲慢的目光射向田振山——
如果是一般的农民,行长这目光不杀个昏倒也要吓退三丈。但对于田振山来说,他身上还涌流着他祖祖爷爷强悍的血液,莫说一个行长和两个射人的眼睛,就是两支枪眼对准他,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爷爷砍掉的那个红鼻子恶霸的脑袋,那上面也长有两个枪管似的眼睛,脑袋被他爷爷砍掉到地上,还用射人的目光望着他爷爷。他爷爷笑笑说,是不是不认识我?我是被你害死的田酒师傅的儿子,你看像不?你不仅害死我爹,还害死了很多人,我代表他们来答谢你!他爷爷也用两个剑一样的目光射向地下的脑袋,那脑袋上的眼睛就哗地一下闭上了。接着他爷爷用红鼻子恶霸的衣服包了红鼻子脑袋,提起就走。
田振山迎着射来的目光走上去,毫无惧怕的意思,就像当年他爷爷走向红鼻子。
有什么事?行长说着傲慢地抬起头,两道威严的目光利箭一样射向田振山眼睛,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个“陈奂生”。田振山坚定有力地对望行长,两个眼睛像两个闪光的铁盾,顿时对方的目光被碰碎弹回,落于老板桌上。
我们搞一个项目。田振山说着将报告和检验单给行长看,行长瞟了一眼,接着又把田振山瞟了一眼,鼻子里傲慢地轻哼一声,笑一下,意思是你一个老农民,也办厂?
我这水是稀世珍宝,能成功的。主要是由我儿子来搞,他在读大学。请你相信我们。可以签订合同,还不了款,厂归你们,那水资源归你们。那水是全国少有的稀世珍宝,要是对外招商拍卖,起码要卖五千万!
行长眼里闪过一缕暗喜,马上顿住,故意问:那你们怎么不卖给别人搞?
这么好的宝贝资源为什么要卖?卖只能卖一回。我们自己办的厂,就永远是我们的!我就是要为我们山区农民争个气,拿在自己手里办厂!
行长这下认真地望着面前这位像个老农民又像个企业家的人,他大概明显地感觉到此人气势如山,不同凡响,脸上便突然改变了大部分颜色,目光也掺和了一些平常心态。这有些出乎他的常规意料。
行长还是说了:可以贷款,但起码要有两个手续:一是工商局批办的手续,二是以厂、以这稀世珍宝水资源担保的法律公正手续。快去办吧。
他们又去找了几家银行,差不多都是同一个模式。因为项目好,都感兴趣,都答应贷款,只要以厂和资源担保。
田振山站在夜色里好久了。他决心不去想女儿,又去想儿子。他觉得这是他最大的指望,也是唯一的指望,可他毕业了都一直不回来!他不禁又想起那些难堪的日子。
儿子田树树大学报到在急,这费那费加起来要八千块钱,但他手里还没有一分钱!他去信用社贷款,信用社要抵押,他说我有抵押还要来贷款?转身就走了。想去找那些亲戚借,可那些亲戚也都穷啊。怎么办?他和妻子两口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来人都急病了。村民们看见都吃惊了,都知道是为大学生上学的费用而急的,就都也为之焦急。于是人们相互联络,说,我们村里的田树树考取了重点大学,这是全村的光荣呢,我们一定要想法让他去读。这么大一个村,这么多人,难道还看着他考取了去读不成吗?大家都来想办法,哪怕卖年猪、卖口粮,也要送他上大学!
陈老大把年猪卖了,助了四百块,送到他们家,一定要他们收下。他和妻子流着泪说,天呢,你们把年猪都卖了,明年一年日子怎么过啊,我怎么忍心收这个钱?你们快拿回去重新买个猪吧……
那你们就是瞧不起我老陈了,给你们说,你们家的儿子考取了大学,是我们大家的光荣,也是我们大家的责任啊。你们不收钱,就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没办法,他和妻子只好含着泪水收下了钱:作借吧,他读了大学,一定还你们。
说什么还不还,先读大学,读了大学,我们全村人还不都沾光了!
接着是张寡妇把年猪卖了,送来了一个红包。双方推拉了半天,田寡妇哭了,不收不行。他只好收了,他想,作借。
过年时,他给她送两块肉,她也不要,可是不要不行,她就找了秤,说,那我要称一下,我二年喂猪了还你们。你们送大学生不容易啊……
天正下着哗哗啦啦的雨,像千万根银丝从天上流到地下。但不知这些银丝下到哪里去了,这里还如此贫穷。他的大哥撑把乱伞来了,背上的衣服已是湿了半截。一坐下来,就将一千元钱交给他,说,树儿能走进大学,是我们大家的荣耀。我们将来老去了,不睡棺材也能闭眼啊!
后来他才知道,他大哥把两口子的棺材卖了,他流泪了……
接着,张家儿子腊娃把结婚用的三千元钱送来了。腊娃说,我结婚可以推一推,日子是由自己确定的,不像上大学这事,过了报名时间就过期作废了……他说你都快三十岁了啊。腊娃说,我爷爷还是四十岁才结婚呢。又是不收不行。
接着是武老伯送钱来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准备治病的钱。还有几十户送了钱来,不收不行,有的是卖了包谷,有的卖了洋芋,有的是卖了胚猪,有的是卖了做棺材的木料,有的是找人借的,甚至有人还是找信用社贷的款,等等。还有几个学生将他们星期天找山货卖的一点钱也送来了,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那位八十岁的孤人杨老伯,将几十年来存下的一百零几块钱送来了,他说活了八十岁,还没见过真正的喜事。不收不行,不收他就要撕了扔茅厕里去……
他想,虽然这钱都是要还的,但那情能还得了吗?
玉珍也催她爹去找低山的几个舅舅借钱,给树树助点学费钱。她爹去了,可是谁知他借了钱回家时河里涨了大水,他回家心切,树儿正等着学费钱啊,便强行过河,结果被大水不知冲到了什么地方,有如石沉大海……
这时十五岁的田苗也来了通知,考取了县一中。又是学费,又是这费那费,生活费等等,又是一笔吓人的钱。这钱从哪里来?田苗的妈便整天眼泪不干,他也是整天吃不下饭,不几天,两口子就变得不像人样了。苗苗对他们说,你们不要急,先想法把哥哥送到大学去,哥每月的生活费,我去打工给他挣。你们就不要为我着急了,我肯定不读了。他听了一惊,说不行,你也要读!她说,两个学生在城里读,每月的生活费都吓人,你们呆这个穷山坡上,从哪里弄来钱?他说,这你不管。谁知不久她就悄悄出走了,只给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这时已经夜半。山坡完全睡去,四处黑黑的,天空有云,像一床厚厚的被子把这个世界蒙着。
忽然狗子咬起来,像夜空划过几道亮光。
接着有人敲门!
哪个这时候敲门?
田大妈连忙起去开门,玉珍也连忙去开门,田振山也忙着披衣起床。满屋的灯一下子亮了,一时间像是天忽然亮了,没有了黑夜,全家人像是迎来了大喜事。
田大妈和玉珍都同时走到了大门边,玉珍身手轻捷,手一伸就开了门。
妈!田树树有些激动。
哎呀树树你也回来了!我们眼睛都望穿了……田大妈拉着儿子的手,眼里转动着泪花,又是看他,又是摸他肩头,恨不得抱进怀里像小时那样亲他几口。
玉珍倒是不好意思去拉手亲近,只是激动地望他笑了一下,就连忙去接下他背上的牛仔包,然后就去给他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手里,这时田树树便握住了她的手,深情地说,辛苦了!
还好。她的脸一下子红成一片云,深情地望着他,眼里已经涌满泪花,害羞地抽出手来,望他一眼,就去椅子上坐下来。
你怎么毕业这么久不回来?田振山充满埋怨地问,口气有些严厉。见儿子回来,他一直审视地望着儿子的脸,没带什么笑意,他似乎已经看出儿子心里有鬼,因此他的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在有事。田树树只回答了这么三个字,同时只用少量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也许是他有些害怕父亲,他知道父亲是这一带的一个人物,不是一般的男人;也许是他不想与父亲短兵相接。
什么事比我这里的事还要大些?早就给打电话说了,叫你早点回来,你忘了?
情况有变嘛。田树树不亢不卑地说,这次连少量的目光也没有伸向父亲。他深沉地思索着什么。
我晓得!你的情况有变——你的心有变!
田树树深沉的目光并没望一个固定的什么,像是望着遥远的地方,平静地笑一下:我的心怎么会有变呢,哪有儿子变了不认老子的?
不变就好,那你就给我早点上阵——按我们原来商量好的办,这个厂长由你来当,我是个大老粗!
任何事情总要坐下来慢慢商量嘛,怎么硬要砍了树来捉鸽子?
我不是要砍树,我是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大事业!他一副气愤的样子,对儿子没个好的态度和颜色,完全是一副长者的居高临下,完全是一副发出命令必须执行的领导姿态。
田大妈一共瞪了老伴四眼,要他不要一见面就是这么说话。田振山就不吱声了,去了房间。
田大妈见儿子平安回来已是满脸堆笑,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她用手摸摸儿子背上的衣服,说,汗了吧,快洗洗。我去给你热水。这时就见玉珍正端了瓷盆走进来,放田树树面前,亲切而不亢不卑地说,洗洗吧。
田大妈说,还是玉珍想得周到。哎呀,这几天,真把妈急坏了。别的不怕,就怕路上车子出事……唉,也不知怎么走了这么久的!
路上又到了几个同学那里,商量了一些事情。
商量什么事情呀?
唉,妈就不管这些吧。
我怎么不管,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妈,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的。你就相信儿子吧。
我经常看电视,和你爹、玉珍一起办厂,我什么不懂?都没说我有什么不懂,都没说我有什么不行。为修路占地扯皮,那些人赖在路上不走,想打秋风,不让车通过,还就是我上去几句话一说,都才成了蔫黄瓜,不然还要打架呢!
我知道妈是个能干人。可现在外面的事不是一下子说得清的。
你到了些什么同学那里?是不是女同学?
田树树笑一下,说,哎呀妈你就只关心是不是女同学!女同学男同学都是同学,很正常的。你们有你们的事,我也有我的事嘛。
田大妈似乎一下子听出了话里有音,马上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听你爹的,这也是你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人说了话要算数。
妈,不是一定要听哪个的,都知道老人只为后代好。但怎样才能真正为后代好,后代的事怎样才叫好,怎样才对后代的前途有利?要想这……
我看,没有什么事有这个厂的事大……
玉珍说,伯娘,树哥刚到家,先让他好好休息吧。树哥也大学毕业了,做事也肯定有他的把握。你陪树哥坐坐,我去做饭,……
田大妈说,还是我去做,你不熟悉他的口味。
伯娘,我知道。我相信他还是原来的口味。
哎,还是我去,你们年轻说说话。老人说着就去了厨房。
这些年,你辛苦了。田树树说。
玉珍轻轻一笑,说唉,人嘛,活着就是要做事。我们这些人嘛,都是做事的命。
也是。我看你也是能够做大事的人呢。
很快,田大妈进来叫吃饭,说玉珍你也陪树哥吃点。玉珍说,我还不饿。
不饿,你就在我身边坐坐吧。一起喝口包谷酒!我好留念家乡的包谷酒。喝酒可以帮助消化,不饿就好喝酒,不饿也就不怕喝酒。你把我喝醉吧。
玉珍微笑着摇摇头。
田树树又说,酒能醉去人的许多烦恼,能醉出意想不到的意境……你不是能喝酒的吗?记得高中毕业回来那次,你喝了好多酒……
那是因为没考取学,就想喝酒解愁,忘记一切。
你喝得脸蛋红红的,喝得眼神悠悠的……
所以就上了你的当……
怎么这样说呢。人生几何,秋天就要来了,在这夏天最后的夜晚,我俩坐在这,就是要喝酒!
好,喝就喝,看我不把你喝醉!她想:酒醉道真言。要把他喝醉,然后问出他心里的秘密!
田大妈看着这一对人儿,心里甜甜的,满脸都是笑。
田树树望母亲亲切地说,妈,你也累了,去睡吧。我想和玉珍说说话。
田大妈会意地站起来,拍拍围腰,说,那我就睡去了。可是她却移动得很慢,不时地回头看这两个年轻人。
树树说,你拿两个碗来。我们土家族人不兴用杯子喝酒。
那你用碗喝,我用杯子喝,我们姓刘的是大汉族。咱们谁也不服从谁。
可这是在恩施自治州,是少数民族当家作主,你得服从我们的风俗习惯。快去拿碗来吧,你是不是害怕了?
怕了?看我不把你喝到桌子底下去!她很快去厨房拿了两个碗来,很快将包谷酒哗哗地倒在两个碗里,递给他一碗,说,以这碗酒为你洗尘,欢迎你的归来!
他接过这酒碗,向她的碗碰一下,发出当的一声,就像天上忽地划过一道闪电——干!两碗酒便瀑布一般奔下各自的深渊。
她没让他吃东西,接着又倒了两碗酒,递他一碗,说,干!
他面对她,又干了。望她的脸蛋,他觉得这脸蛋还是这样生动诱人。这时整个脑袋开始涌起酒的感觉。
她说,我先要问你一件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嗨,我怎么不记得?不记得我会这时候还赶回来,不在县城里玩?县城里的同学就是不让我走呢。
她觉得不记得也可以这么回答,还是心里不踏实,就问:到底是什么日子?
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呀——七月七,你以为我真忘了?虽然在外磨蹭了这么久,但这个日子我是必须要赶回来的。每年的这天,我们不都在一起吗?
她没再说什么。这时他夹了一块肉喂进嘴里,又慌忙扒进几口饭,打点经济基础,空腹易醉。
玉珍见此连忙倒了两碗酒,递他一碗:你不是要喝酒吗?快喝——“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他对:“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又摇头说,但这只是诗,不是现实。
她审视着他,端起碗大声说,干!两碗酒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她真要将他喝醉了,很快又倒了酒,说,干!他看着她,心底飞出许多心动,说干!两碗酒便霍地飞流直下,雪落黄河不见影。
他此时已有五成醉,痴情地看着她,说,珍妹,今晚我要正式请你,帮一个大忙,你帮不帮?
刘玉珍豁达地:说吧。审视地看着他。她其实也有了三分醉意,但她感觉到他要说什么,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反感的冷潮,酒也醒了。她仍然保持平静。她深知,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能否保持平静,是对这个人基本素质的检验。所以她竟然望他微笑着。
他有些无力地点点头:谢谢!你还是我珍妹……我请你……劝爹理解我……对你,我就要说老实话:我想到远处去。我学的这个专业,在远处更有前途……
她仍然温柔地微笑着,友好地盯住他的眼睛,看他说什么,还温柔地点着头,好让他完全说出心里的秘密。
他又说,你也别误会我心里没有了你。首先,你要为我着想。你想,我一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学的专业也好,呆在这个山旮旯里有什么前途?就是再能办大厂,挣很多钱,也不是我的心里所想啊,也心不甘啊。我的老师已经帮我联系了南方一家高科技研发中心,要我马上就去。说老实话,不是你多次打电话催促,我就直接去了……
可你在那里是给别人打工,而在这里是给自己当老板,为自己为子孙创办一个大企业……
他心里在说,谈何容易哟。而口里却说,我想让你来当这个厂长。
她心底震动了一下,忙将眼睛望着桌子,不让他发现她目光的抖动。她还是平静说,你以为这是个一般小厂的计划吗?我只适合做具体事情。
他摸一下嘴,说,凭你喝酒的这种气势,我也要力举你当这个厂长。
她说,这是可以走向全国的厂啊,这厂长必须要你来当。她想进一步探寻,看他怎么说。
他认真地摇下头说,难道我就一定是个当厂长的料子吗?告诉你,我的心确实不在这里……
她已经完全看出他的心不在这里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
珍妹,你要站在我的立场上,帮忙做工作,并且把重担挑起来,让我在外面去发展,我们里应外合……
她知道这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话,甚至是哄她的话。但她平静地说,好。
她看着他吃了会儿饭,就上楼去了,再也没有下来。他喊了她两声,没有回应。
他一惊。他想她是醉了,又没说什么醉话。不,她今晚没醉,倒是自己醉了,都说了些什么?
当田树树来到玉珍的房门前推门时,她的门已经闩紧了。他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反映,又叫她,也没有回音。他想难道就睡得那么沉吗?他又打她手机,回答也是关机。这下轮到她关机了。
夜,像一团黑棉花。“呜呼”——一只猫头鹰在屋后的漆树上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但没有声音回应它。它可能不知道另一只已经不存在了。这时它使劲地又叫了一声,像是要将这黑夜撕开一条缝隙。
其实玉珍没有睡着。她记起了四年前的那个七月七的晚上,那是在她家。恰恰她父母亲给附近一家整喜酒的人户帮忙去了,弟弟也跟着看热闹去了。她和他喝了许多酒,都有些醉意了。后来她怀疑他是有意要她喝酒……
他说,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给你做伴……
她昏沉沉地说,不行……
他说,我明天就请媒人来你家说亲,这还不行吗?
那也是订亲……
从现在起,我将一切都交给你,包括生命!将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永远是你的人!
她朦胧地望着他。
你还是不相信?
她点了下头。
真的,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他说着就抱住了她……
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更没有力气推开他。昏沉中她只感到他身上很烫,她听到他的心像是要蹦出来……
树树,不要……
我爱你,我……
我要为你去奋斗,真的,为你!
你好好去读书,我等着你……
我要和你爱一回,否则一切我都不感兴趣,书我也不去读了!
你不去读书我也不爱你了……
那我要先爱你……我给你写血书了!说着拿起一把剪子就要朝手腕上刺去,她吓醒了,大惊失色,慌忙夺下了剪子。他顺势又紧紧地抱着了她。
她凝神地看着他:那你要答应我,好好去读大学……
好,我一定去好好读大学,为你读大学,为你奋斗!
我只要你去好好读书就行……她垂下了眼帘,任他爱抚……
夜终于掩去一切。他们的灵与肉撞击到一起,金星四溅,汇聚一团飞翔的云霞……
他真的在第二天就请人说亲来了,接着他们俩就订婚了。但令她精神差点崩溃的是,不几天她爹去为他借钱被洪水冲走……但他爹说了,她从此就是他们家的人,有饭,先让她和她妈吃!她和他的关系也就牢牢地定下了。
后来,他爹创办水厂,要她帮忙搞管理,她天天都在他家。她都是当成自己的事做的,和他爹妈一起吃苦。他爹常说,他们的厂能办起来,她有一半功劳。与几家银行周旋、谈判、贷款;在县城和周边县市跑销售,找代理,等等,她的工作已经超过了一个女子的负荷。今年他毕业了,她多想他早日归来,可他直到现在才回来……他真的永远是她的人吗?她不禁伸手摸了下他曾经睡的那个枕头。那些寒暑假的夜晚他们都睡在一起。自他走后,这床铺她仍然保留他在家时的样子,依然是两个枕头一并放着。她有时觉得他仍然睡在身边,可是伸手一摸,没有,就久久不能入睡……她苦苦地爱着他,苦苦地等着他,苦苦地为他们劳作……
田树树站在门外,他感到好冷。他由衷地体会到,心冷才是真正的冷。他想她是怎么了?是真睡熟了,还是拒绝他?这时他的醉意几乎没有了,有点彻底清醒。他感觉到这夜像是无边无尽的压抑……
田树树一直站在门口,准确地说是犹豫在门口,无所适从。
田树树又将嘴贴近门边缝隙,轻声地说:珍妹,你开门呀……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又记起,那些假期回来,他和她都是在一起,他拥着她,她依偎着他,就是六月伏天也是这样……
开门呀,珍妹……他又说了两遍,门里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出现。
他这时感到浑身凉凉的。他可能是真的清醒了,用手撑一下墙壁,镇定一下,然后有些坚定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玉珍听他走过之后,一伸手将那个枕头呼地一下扔了老远,落在角落里的地上,发出了啪的一响,像一声叹息。
田树树躺在铺上,感觉像是掉进了深渊,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不像城里通晚上都是声音。在这没有声音的夜里,他似乎有些不习惯了,他习惯了那些声音。这时他觉得一点酒意也没有了,他很清醒了。但越清醒就越难受……
他不想睡了,他想出去走走。再不就继续喝酒。
他来到刚才喝酒的堂屋。桌上还有酒,他真想喝个一醉方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他又没有了一点兴趣。
他感到心里空空的,空得像要窒息的。他来到大门外,向屋旁走去。这时他就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夜色里,他被吓了一跳。他贴着毛桃树向那边望去,夜色太朦胧了,但他还是看清了,那是他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像沙漠中一根孤零的枯树桩。他想,他爹为什么要站在这黑夜里?爹也和自己的心情一样?他爹那身影有些高大,哪怕是在黯然夜色里。
田树树怕见到爹,他连忙轻悄悄地向房间里走去。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走到房门口,用力推了几下,怎么也推不动,再一看才发现错了,这是玉珍的房间。他只记得她睡的房间。那几个假期,他除了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又何时在自己房间里睡过?
他不想再敲门,甚至生怕弄出了响声。他向自己房里走去,脚步仍然轻轻地。他恨自己刚才怎么又走到了她的房门口,让她知道自己还没睡着,还想进她的房里睡,自己成了什么人?还有什么价值?真是太糟糕了!
躺在铺上,他心里空得难受,久久难以入睡,仿佛是躺在一片乱糟糟的茅草丛中……
这天的天空晴得好蓝好蓝,像是重新刷了一层新漆,照得见人影。
到吃早饭时,田树树才起床。这山里的早饭是十点钟左右。他看见玉珍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个早晨的太阳,心下有些吃惊,难道她也没有睡着?根本没喝醉?
她也看见了他那红红的眼睛像个早晨的太阳,心想他也没有睡着?她没对他说什么。
他也没对她说什么。
他们都将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碗里,闷着头吃饭,谁也不望谁,谁也不与谁讲话。气氛很不正常。
田树树的妈觉得不对劲,他们两人间怎么忽然修了一壁厚厚的墙,像路人似的,老人吃惊了!
田振山没有在这里吃饭,他和工人们一起吃饭。他一直坚持和工人们在一起吃饭。就是儿子回来了,今早上他也是如此。玉珍本来也去和工人们坐在了一起准备吃,是田振山要她回来,她没法,只得回来了。田振山还不知道他们俩昨晚的事,还以为他们昨晚很温馨呢,因此要她回去和树树一起吃饭。
吃早饭后,田振山去对儿子说:跟我到水厂去。这是一种命令的口气。其实厂就在屋旁不远。说厂,现在还只能算个小作坊。
田树树什么也没说,就跟着他爹去了。在他爹的面前,他似乎只有服从的权利。
虽然还是个桶装水的小厂,田树树还是有些吃惊,还是禁不住对父亲肃然起敬。再看看父亲那苍老而憔悴的样子,他心里又涌起一股热热的酸酸的东西。
田树树认真地看着这厂,他感到很可怜。
不一会,田振山就带田树树回到家里,把一家人叫到堂屋里要商量事情。开门见山地说:
我送你读的大学也毕业了。你也终于回来了。原来我们也一起商量了,要将这厂办大,县里也支持,还给项目扶持资金,要求办成像样的现代型企业。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田树树没想到他爹问得这样急促,他昨晚没有休息好,今天脑袋里昏昏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茫然。但他爹正严厉地望着他,他必须做出回答。
他想说,他与南方联系了一家高科技研发中心,准备到那里去……但他马上想到这话不能说,一说他爹会骂他的。办厂,他爹商量了他的。他也说过回来办厂,把厂办大,走向全国……当时他并且信心百倍。他也承认,这个水是全国少有的优质水,是有前途的,是可以赚大钱的,并且完全可以办成一个大产业,子子孙孙经营下去。但钱已经不是他的追求,他好像对钱不感兴趣,他想在科学研究上做出一番事业,取得大的科技成果。
他想说,他想当科学家。这地方还没出科学家。他还想出国。
他想说,还刚毕业,还什么也没想。
他想说,想到外面去考察一段时间。
但他知道,他想的都不能说。
他怎么说呢?他说什么呢?
他爹又在催促:你说哇!命令似的,比先前的口气又硬了一倍。
田树树这时感觉到玉珍也向他望了一眼。并且也对他充满一种怨气。于是他正了正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些,冷峻地扫一眼他爹和妈以及玉珍。他想:他的打算也是正事,为什么不能说?是犯了哪种法?说。于是他沉静而缓缓地说:
我们老师联系和推荐我去南方一家高科技研发中心,我想去看看,那里是很有前途的地方,是培养高科技人才的地方……
一时间都向他投来惊讶的眼神,接着就是满脸的气愤。
田振山极力忍住一种要冲出的愤怒,说,我看你是蚂蚁心大,就是腰细了!他根本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他认为儿子是不愿呆在这山区,想呆大城市,再就是不想要玉珍姑娘了,肯定已经找了个大学女同学,不然他为什么毕业这么久才回来?肯定是呆在女朋友那里玩。人要讲良心,玉珍爹是为他而死的,连个尸体也没找到;他和玉珍从小青梅竹马,几年前就睡瞌睡了,又想甩她?他有气地摸一下花白的胡茬,有力地瞪着儿子厉声问道:
我先问你一个事,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他瞪一眼儿子,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对象?你说老实话!
田树树马上镇静地说,这事肯定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
田振山审视地望着儿子,不太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但儿子心里的事,你又看不见,他不说,你也不能用锄头挖出来。田振山不再问这个话题。
田树树继续解释,说,我只是想到那家科研机构去看看,因为是老师联系的,我相信是真的……
田振山严肃地提高声音说:你给我哪也不要去!
我去看看了就回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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