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祖宅不大,因为江家世代人丁稀薄,但作为祖宅,在江家最鼎盛的那几代,也是经过精心修缮的,房梁房柱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料,家具摆件也都是红酸枝木,其中还有几件黄花梨的,这在乡下是十分少见的。
刁大妹时常给酒馆饭庄以及当地的大户人家供肉,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因此在踏进江家正屋后,就有些拘谨了。
“你说你要为凌冬求娶我的女儿?”
江保宗是个极其斯文的男人,即便这些年因为家庭的变故,因为女儿的身体时常操心,眉头横生不少纹理,依旧不能掩盖他出色的外表以及卓然的气质。
女儿是江保宗的逆鳞,但凡是牵涉到关于女儿的事,他都很难保持冷静。
此刻江保宗紧簇眉头,他实在不明白刁大妹为霍凛冬求娶他家闺女的原因。
那个坐在媒婆身边的粗壮女人开口。
她的体格很高很壮,常年风里雨里,皮肤也没有一般女人的白皙细腻,刁大妹的模样真的说不上好看,细长眼,鼻梁有些塌,嘴唇又过于丰厚,脸颊两侧还有不少雀斑,衬托站在她身侧的霍安更加斯文俊秀。
刁大妹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
她家的情况和别人家不一样,因为刁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的原因,当年立了女户,名义上刁大妹才是一家之主,因此今日上门提亲,即便霍安也一块上门了,开口商谈的依旧是刁大妹。
“咱们是一个村子的,我刁大妹的为人江夫子你也清楚,如果阿芜嫁到我们刁家,我保证她不受一点委屈,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闺女。”
深怕江保宗不同意,刁大妹急切地证明自己的真心。
刁大妹的人品江保宗还是信得过的,虽说村里的碎嘴婆子时常揣测她对外甥霍凛冬的真心,可江保宗是霍凛冬的先生,自己的学生在家里过的好坏,他还是能够察觉到的,那霍凛冬虽然长得瘦弱了一些,却不像是在家受委屈的人。
“我们家虽然是屠户,门第上和阿芜不够般配,但是我和霍安早就想好了,会一直供凛冬念书,他那身体也不适合干重活,要是他不会念书,我们也会想办法送他去酒馆饭庄当账房先生,将来也会为他置办家业,绝对不会亏待阿芜的。”
刁家的家底也是很厚的,这归根结底于刁家祖传的礅猪手艺,所谓礅猪就是猪的阉割术,帮公猪摘除□□,帮母猪摘除卵巢,阉割过的猪没有异味,体重增长的也会比没有阉割过的猪来的更快。
这项手艺不是人人都会的,也不是所有掌握这门手艺的人都像刁家人那样精通此道,因此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只要养猪,且是养肉猪而不是种猪,都会请刁大妹上门帮忙,这样阉一头猪,刁大妹可以得到十五文到二十文左右的报酬,加上平日里杀猪卖猪肉的营收,刁家几代攒下来的家底未必比江家薄弱。
因此刁大妹很有底气地承诺自己会帮霍凛冬置办家业,由此可见她是真心将丈夫的那个外甥当自己的亲儿子养的。
“并非我信不过你,也并非我不喜欢凛冬那孩子,只是我家阿芜情况特殊,你们应该听说过,阿芜是有娃娃亲的。”
江保宗看自家闺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他心里清楚,在别人的看中,阿芜并不是完美的媳妇人选,他家又乖又漂亮的女儿,在那些人的眼里,或许还比不上贫穷人家,模样普通却身体强健的姑娘。
刁大妹的上门让他意外,霍凛冬是他的学生,这一届科举对方也是要参加的,江保宗摸过底,除了有希望考中秀才的林平春,就属霍凛冬的天资最高,而且江保宗有预感,对方或许还藏了拙,并没有完全表现出他的才华能力。
这样一个人,往日又与江家没有什么来往恩情,为什么忽然要求娶他家姑娘呢?
江保宗想不通,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他早就认定了林平春是自己的女婿。
“阿芜今年已经十四了,村里的姑娘,十二三岁就已经定亲,江家和林家的娃娃亲传了那么多年,也不见徐林氏请媒人上门交换庚贴,说句可能不恰当的话,林家对这门亲事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刁大妹看不惯林家那个寡妇,坪乡村的村户还算富裕,普通人家十天半个月就会去她的猪肉档买肉吃,但也不会去的太勤快。
林家那个徐寡妇是例外,明明是寡妇,家里也只有三亩薄田出租,却隔三差五去她那里买肉,买的还都是最贵的五花肉,说是要给她家那个读书的儿子补身体。
林家的条件摆在那里,徐寡妇能这样大手大脚养孩子,靠的还不是江家的帮衬。
刁大妹觉得,做人还是得讲良心,林家如果不愿意曾经戏口定下的娃娃亲,就不该理所当然接受江家的帮扶,但凡真正感恩,早在江妩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该请媒人上门,正式认下这门亲事,不让这桩娃娃亲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归根结底还是林家一边不舍得放弃江家的资助,一边又不想要江妩这个儿媳妇罢了,这样的人品,她刁大妹是绝对看不上的。
她为外甥霍凛冬求娶江家阿芜也是有私心的,但谁能没有私心呢,可刁大妹能保证将来将江妩当作亲生女儿对待,即便霍凛冬将来不喜欢这个妻子,也保证她衣食无忧,过着如未出阁时候那样恣意自在的生活。
想到这儿,刁大妹的表情又镇定了许多,比起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林家,她自认自家才是江保宗最好的选择。
“林家……自然是真心的……”
这话说的,江保宗自己也觉得心虚。
男女有别,他和徐寡妇的相处并不多,两人之间的来往仅限于他每个月让家里婆子送过去的补贴,林家这么多年没有上门确定亲事,他也明白,或许徐寡妇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的,恐怕随着林平春考上秀才,考上举人,徐寡妇会更加的不甘心。
但江保宗赌的是林平春的人品,这个他亲自教养的孩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所以他加倍厚待他们母子,就是希望将来林平春看在往日恩情上,即便飞黄腾达了,也不要辜负他的女儿。
“江夫子,我也实话实说了吧,我们家凛冬身子骨并不好,不久前我们遇到了玉佛寺的圆明大师,圆明大师说了,只有娶了特定命格的姑娘,才能保佑凛冬否极泰来,而阿芜的命格,正是圆明大师口中的特定命格。”
玉佛寺在当地十分有名,远游归来的圆明大师更是得道高僧,备受尊崇。
刁大妹原本是不信这些的,谁知道圆明大师居然说中了外甥的身世来历,对方的这番话她就不得不信了。
她那外甥身世坎坷,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年即便他们用心照顾,也不如一般孩童天真活泼,那孩子的心里总是藏着很多事,刁大妹真担心他应了大师的那句话,慧极必伤。
大师说了,外甥一生中会有三次大劫,前两次大劫虽然度过了,却也导致了他身体破败,常年生病,最后一场大劫是死劫,要是度不过,他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江妩的命格是外甥的福星,那一线生机就在江妩的身上,这也是刁大妹为外甥求娶江妩的原因。
“因着圆明大师的话,我们也绝对不会亏待阿芜的,谁敢欺负阿芜,先看看我的砍猪刀同不同意。”
刁大妹就差诅咒发誓了,她的真心,江保宗确实也看在眼里。
“这件事我还得想想。”
关于女儿的终身大事,江保宗怎么会草率决定呢,更何况刚刚刁大妹的那番话挑破了他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现在他更想知道林家的态度。
女儿已经不小了,如果林家不是心甘情愿娶她,江保宗还能选择方家、徐家……
阿芜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总要替她思考周全。
刁大妹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但她对自己有信心,时间一长,江家一定会看到他们的诚意。
在刁家人离开后,江保宗叫来了家里干活的婆子:“阿芜还在午睡吗?”
提到女儿,江保宗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刚刚苗家的三娘子和阿芜一块出门了,估计去玩去了吧?”
婆子口中的苗三娘就住在江家隔壁,今年才七岁,和十四岁的江妩玩的不错,虽然这不错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江保宗为女儿准备的点心果脯。
江保宗也希望女儿能够有些朋友,从不阻拦女儿和村里那些小姑娘一同玩耍,加上苗家的人也是知根知底的,因此听到婆子的话后也没有多想,转而处理更要紧的事。
江妩坐在河边,手里拿着两块果脯。
出门的时候,丁婆婆往她的荷包里装了满满当当的零嘴,只是刚到了河边,就被苗三娘拿光了,对方还有点良心,给她留了两块,然后将其余零嘴分给了在场的那些同伴,一群人抛下江妩去找其他乐子去了,留她一人坐在河边。
他们也不担心江妩出事,因为他们知道江妩虽然是大人口中的小傻子,却很乖很听话,只要和她说好了,让她待着不动,她就能够乖乖在河边坐一下午,等到他们玩痛快了,再来河边带她回家,在大方的江伯伯眼中,就是他们陪小傻子玩了一天,到时候又能得到好多好吃的。
江妩的视线看着清澈湖底的小鱼,思绪却是放空的。
所有人都叫她江妩,可她记得自己并不叫这个名字,她似乎记得有人叫她阿芜,可到底是谁在叫她,她却又不记得了。
可能是因为她笨吧,背着爹爹,大家都叫她小傻子,江妩思考问题总是很慢,就好比她到底是江妩还是阿芜,她思考了半个月,却还没有想明白。
霍凛冬走到河边的时候,就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坐在平滑的大石头上,左手拿着一块黄桃果铺,右手拿着一块山楂块,圆溜溜地眼睛随着河塘里的游鱼移动,又萌又呆的模样。
这就是圆明大师口中自己命定的媳妇?
霍凛冬的心情有些恶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让他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比丢脸幼稚的事。
他抢走了小姑娘手里那块山楂蜜饯,在小姑娘缓缓转过头来后,当着她的面,将山楂放到嘴中,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酸,这是霍凛冬的第一反应,也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是怎么将这么酸的果脯当零嘴吃的。
江妩虽然不明白自己是谁,可她却很喜欢这具身体的爹爹每日为她准备的零嘴,只可惜,她能吃到的并不多,因此每天江妩都会十分珍惜苗三娘留给她的两片果脯,小口小口地吃掉它们。
现在右手空了,江妩呆呆地看着右手,迟钝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就是江家阿芜吗?”
看小丫头没有反应,霍凛冬的心情畅快不少,只要她一直都这样乖,让她做自己的小媳妇也没什么不好。
河边的风有些大,江妩头顶绑着圆髻的丝绦随风飞舞,时不时从她白嫩的脸颊划过,霍凛冬看的手痒痒,伸手想要帮她固定一下那不听话的丝绦。
这会儿江妩迟钝的神经才反应过来自己心爱的山楂被抢的事实,名为难过的奇怪情绪涌上心头,江妩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眼眶慢慢泛红,有了些许氤氲的潮气。
霍凛冬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看着脸颊鼻尖泛着粉色的女孩,只有两个念头。
他将飞舞的丝绦夹到女孩耳后的动作好像有些孟浪!
原来小傻子,也是会害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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剜目时,他问她,她说不疼;
悔婚时,他问她,她说不怨;
如今物尽其用,被弃如敝帚,投入这剧毒无比,冒着滚滚热气的药池中时,她仍说不悔。
葛衣情被师父翁青尘投入药池,炼制成药人时,双目已献出,心甘情愿地替换给了师父。
剜目时,他问她,她说不疼;
悔婚时,他问她,她说不怨;
如今物尽其用,被弃如敝帚,投入这剧毒无比,冒着滚滚热气的药池中时,她仍说不悔。
一片氤氲中,正值双十年华的女子仰起头,双目缠着白带,痴痴地“望”着师父,小声嘤咛道:
“师父,您能答应衣情最后一个请求吗?”
翁青尘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站在药池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池中那道身影,那道追随了自己十年的身影,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倘若炼制失败,徒儿不幸丧命于此,您能亲手葬了徒儿吗?徒儿只求一抔黄土,死后不至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轻缈缈的声音几近哀求,回荡在水雾缭绕间,苍白而卑微:“还有,师父如今双目已明,无需盲杖,能将徒儿为您做的那把青木盲杖也一道放入棺中,随徒儿入土为伴吗?”
药池边上的翁青尘瞳孔漆黑,深不见底,沉默了许久后,终是薄唇轻启:
“好,你若不测,为师必当亲手葬你,那把青木盲杖也会随你入土为安,你且放心去吧。”
话音冰冰凉凉的,不夹杂一丝情绪,池中的葛衣情却如释重负,缓缓地点了点头,神情怔然,仿若自言自语:“那就好,那就好,有了青木盲杖,我就不至于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就不会看不清而摔倒了……”
低低的喃喃如破碎的锦绣,一丝一缕飘入风中,传入本已拂袖转身,欲离开的翁青尘耳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叫他脚步一滞,蓦然一顿。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含着无限的关切与温柔:
“师父,徒儿扶您,您拿好盲杖,一步一步地走,就不会看不清而摔倒了……”
袅袅白烟中,翁青尘呼吸急促,按着额头痛苦皱眉,有什么迎风撕裂,避无可避地凛冽逼来……
千音峰是江湖近年来崛起的新兴势力,其门下分为三大圣宫,十八小宫,等级森严,教众庞大,招数诡异,被武林正派人士视为邪宫异教,避而远之。
那年内乱,青圣宫大变,葛衣情跟着师兄师姐们逃出去时,尚不足十三岁。
她十岁上千音峰,入青圣宫,拜在宫主翁青尘座下,是一批徒儿中年纪最小的,一双漆黑的眼眸总像含了水般,怯怯地打量着别人。
彼时千音峰内乱,紫圣宫联合褐圣宫,趁老教主闭关之际,夹击青圣宫,欲将宫主翁青尘置于死地。
翁青尘身受重伤,双目也在偷袭中被剧毒染上,彻底失明。
一片混乱中,除了翁青尘座下几个大弟子与一众心腹誓死守护外,其余教众作鸟兽散,纷纷逃命。
“我,我们都走了,师父怎么办?”
葛衣情随着人流涌出,随手抓住一位师兄,怯怯问道。
“什么师父,不过是个玉面阎罗,你可曾见他传过咱们一招半式?此时不趁他们鬼咬鬼之际逃跑,更待何时?”
那师兄逃命都来不及,一把甩开葛衣情,风一阵就没影了。
葛衣情被摔得一个踉跄,却咬咬牙,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抱紧自己仅有的药箱,转身就向回跑。
她是个孤儿,乱世中颠沛流离,在十岁那年被圣宫的鬼探挑中,与一帮同样被选中的“苗子”上了千音峰。
她身体孱弱,不适宜习武,却被眼尖的鬼探发现双手纤长,极适合修习千音峰的独门银针之术。
就这样,她被分到了青圣宫,开始学银针走穴之术,教习她的鬼嬷嬷本是要她用来杀人的,她却生性胆小,对着一只小兔子都下不了手,久而久之,反倒走上了学医之路,能得心应手地用银针走穴来为人治病。
奈何千音峰竞争激烈,要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没能为圣宫完成任务,立过功劳的小衣情,就永远停留在了最低等的卑贱地位,同她一道进来的一些人,许多都早已升为了三等、二等弟子。
但她并不在乎这些,她性子平和,随遇而安,懂得知足常乐,有衣穿有饭吃,有片瓦遮头,还能学自己最喜欢的医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更何况——
还有那道她遥遥偷望,如何望也望不够的清俊身影。
十岁上山,三年里,她默默无闻,是青圣宫最不起眼的小弟子,能近距离看清师父的模样,不超过七次。
最近的那次是她十一岁,入宫一年后,在后山,调养她的鬼嬷嬷捉了几只野兔,要她以银针夺去它们的性命,她夹着三根闪闪发亮的毒针,身子瑟瑟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颤着手怎样也不忍心射出去。
鬼嬷嬷恨铁不成钢,最后气得拿鞭子抽她,抽得她痛呼出声,哭得一张小脸惨白如雪,可怜兮兮。
就在那时,一道身影出现,抓住鞭子,信手一甩,声音冷如冰霜。
“本宫道谁在此喧哗,扰我清修,原来是秋嬷嬷在训弟子,只怕如此打下去,又会打死我青圣宫一位弟子。”
那秋嬷嬷脸色乍变,知道自己不小心闯入了翁宫主打坐练功的地界,吓得赶忙跪了下来,认错不迭。
“要是实在下不了手,就别逼她了,堂堂千音峰,何必难为一个总角孩童……”
轻缈的叹息中,那袭青衫弯下腰,为当时傻住的她抹去了满脸的泪,还万年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浅浅一笑:“哭成这样,花猫一般,真和本宫当年一副德性……”
语气低沉,略带嘶哑,却出乎意料的好听。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师父的一面,温柔得像在梦里。
而当夜,她的确就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梦里师父一袭青衫,牵着她的手站在后山,看长风掠过浮云,草木盎然。
空气中都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不似青圣宫长年累月,无处不在的杀气与血腥味。
即使师父此后再没注意过她,她却忽然多了一个小秘密,一个欢喜藏在心底,不能为人道的小秘密。
青圣宫接下来的七百多个日子里,每天躲在廊后,遥遥望一眼青衫飘飘的师父,成了她最快乐的事情。
快乐到不想离开青圣宫,不想离开他。
起初葛衣情带着双目失明的师父翁青尘,很是过了一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日她趁着混乱潜回大殿,里面才经历完一场惨烈厮杀,青圣宫的一等弟子几乎全军覆没,只剩满身血污的翁青尘还在苦苦支撑,骇人的奇功叫人不敢近身,或死或伤间,纷纷忌惮着退到了殿外,一时僵持不下。
便在这时,躲在暗处的葛衣情抱着药箱出来了,手忙脚乱地取出药想为师父止血,却在下一瞬,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携风扑来,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颈。
“师,师父,我是衣情,葛衣情,元丰七年上的山,入青圣宫为徒,是那一批最小的弟子……”
她喘气不及,吓得语无伦次,那只手的主人闻言一顿,被毒瞎的双眸紧闭微颤,脸上淌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偏着头似乎在判断什么。
她赶紧颤声道:“两年前师父在后山救过衣情,衣情本是要学银针走穴之术,却如何也下不了手,便是师父对那鬼嬷嬷道,堂堂千音峰,何必难为一个总角孩童……”
那袭青衫微微一怔,在她的瑟瑟发抖间,紧扼她的手终是慢慢松开。
“是你?”翁青尘皱眉,宽袖一拂:“回来做什么?怎不去逃命?来送死吗?”
甫然获赦,葛衣情一下跌在地上不住咳嗽,脸色煞白:“因为,因为师父还在这里,衣情不能丢下师父不管……”
到底是忌讳着翁青尘的绝世功力,紫圣宫与褐圣宫的两位宫主负手而立,率领一干弟子围于殿外,僵持着不敢硬闯,眉头紧蹙间却生出一记毒招——
便不与翁青尘那玉面修罗硬碰硬,直接火烧大殿,来个灰飞烟灭!
火油即刻浇上,刺鼻的味道中,大火熊熊燃起,如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龙,掀起滚滚热浪,叫嚣着要将一切吞噬。
“欲置本宫于死地?简直妄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大殿里,血染青衫,葛衣情搀扶着翁青尘,只见师父笑得狠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快,扶我去后殿,我寝宫有条密道,直通山下……”
轰隆一声,大殿坍塌——
就从那天起,葛衣情陪伴着功力大损,双目失明的师父,养伤隐姓,相依为命,一陪就是两年。
乱世里挣扎求生,即使葛衣情有一技傍身,却时常要照看师父无法出摊,所赚的微薄钱财仅够三餐温饱,养活自己与师父,还要时刻担心千音峰的人寻来,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活。
但在葛衣情心中,那朝夕以对,相依为命的两年,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她可以那样近地触摸到师父,真真切切,不再只是青圣宫里七百多个日夜,躲在廊后遥遥望去的一道飘渺背影。
纵然布衣荆钗,粗茶淡饭,但竹林作庐,天地为家,有风有月还有师父在身边,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私心里葛衣情甚至希望,能够一辈子这般下去就好了。
但翁青尘时不时的走火入魔却会无情地提醒着她,她的师父,天纵英才,傲骨铮铮,是本该衣袍不染纤尘,淡漠地站在最高点俯瞰世间,怎能甘于平凡,沦落成为一介山野?
当初青圣宫之所以会有那样一劫,最大的缘故是因为宫中出了奸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那个出卖他,出卖青圣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当时再过几月就要成亲的未婚妻——
他们一道在千音峰长大,那么多弟子中,老教主最喜爱的就是他们,不仅将独门绝学分别传予他们,更是亲自为他们定下婚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翁青尘以为他很了解这份情谊,他甚至为了柒澜自小去学习残酷的暗杀之术,去违背本来与世无争的性子,去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去让双手渐渐沾满鲜血,一步步走到再也无法回头……
但直到柒澜毒瞎他的双眼,破解机关,将紫褐二宫引入大殿时,他才知道,这份所谓的情谊,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世间比鬼神更恐怖的,是人心。
他百般信任她,她却因权力轻而易举地出卖他,捂着刺痛双眼的那一刻,他只听到她在耳边歹毒道:“你别怪我,是你不愿去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啊,他不愿去争,打打杀杀这么些年他早就累了,厌倦了,他曾和她说,等他们成亲后,他就带着她隐居山野,去过没有血腥的日子。
但她却不想、不愿、不屑!
那时的柒澜一改往日温情,再三劝他去争教主之位,她说老教主那般疼他,一定会将位子传给他,他只要稍微主动一点就胜券在握了……
他听得烦了,便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后来柒澜也来得少了,他并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就在他潜心练功的那段时间,他所谓的未婚妻早已“弃暗投明”,审时度势地另寻靠山了……
她要的他给不起,她便去找别的男人,她说,她对他亦有情,只是那份情没有大到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
此后每一个深夜,翁青尘都会被这句话折磨醒来,如针在髓。
他的一次次走火入魔也是因为她,每到那时,他就会神似癫狂,痛苦万分,都是他的小徒儿葛衣情奋不顾身地抱住他,对他施以银针走穴之术,控制住他翻滚逆流的血脉。
他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无比憎恨自己那双被毒瞎的眼睛,为那份回不去的残缺感到自卑。
那么多个绝望不见尽头的黑夜里,都是小小的葛衣情守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他,在他耳畔不住安抚,他冲她吼,推开她,无来由地发脾气,说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师徒情分,她如果嫌弃他,不愿被他拖累,就趁早滚,滚得越远越好……
“师父您别这样,衣情不会背叛您,不会离开您,永远都不会……”
无论他如何凶她赶她,她都从未想过要离开,她在他身边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每次都哽咽着喉咙,拼命摇头地保证她不会走,不会扔下师父……
那是个善良柔软到近乎卑微的姑娘,知道他所有的伤口,在无数个痛苦绝望的日子里守护着他,不离不弃。
他亦知道她的单纯心思,他曾听她在睡梦中喃喃,愿陪师父一直这样过下去,不问世事……
他失笑,为她掖好被角,转头却茫然地“望”着虚空,睁着空如死灰的眼睛。
从前他想和心爱的人隐居山野,但那个人不屑,还把他推下万丈悬崖;
现在有个姑娘对他悉心照顾,想与他隐姓埋名地过平淡日子,他却放不下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一次大劫,一场厮杀,叫他面目全非。
他现下只有满腔仇恨,只想尽快养好伤,恢复功力,堂堂正正地回去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从前他不争,如今,就莫怪他一一讨回来!
千音峰在青圣宫失火的两年后,迎来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比武。
老教主在痴痴等了两年后,终是悲痛难当地接受了紫褐两位宫主与圣女柒澜所说,爱徒翁青尘意外葬身大火,尸骨无存。
他心灰意冷下,也不在乎谁来继位了,只宣布一场比试定结果,紫褐两位宫主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过招,胜者为王,谁赢了就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千音峰的主人,还能迎娶圣女柒澜。
那日万里晴空,两位宫主使出毕生所学,斗得难分难解,招招致命,全不顾惜平日里的兄弟情义。
就在紫宫主一掌击得褐宫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即将获胜时,千音峰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既要斗法继位,能者居之,三大圣宫怎可少了我青圣宫?”
一袭青衫,一根青木盲杖,在一个戴着头纱的小姑娘的搀扶下徐徐走来,双目虽盲,却丝毫不减周身气度,依旧是当年不变的绝世风华。
紫宫主脸色大变,连地上伤重的褐宫主也是挣扎抬头,一直站在老教主旁边的圣女柒澜更是惨白了一张脸,难以置信。
所有人中,最欣喜的莫过于一直疼爱翁青尘的老教主了,他激动地还未开口,翁青尘已向他施礼跪下,声音郎朗,却也不经意红了眼眶。
“徒儿不孝,来迟了。”
“待徒儿一决高下,算清旧账,再来禀明师父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话间青衫飘飘,已然跃至台上,紫宫主额头不由渗出冷汗。
他握紧双拳,恨恨道:“今日胜者为王,只凭输赢,你早已不是当年的翁青尘,本宫就不信一个瞎子能有多大能耐!”
话音未落,紫袍青衫,一触即发,两道身影已缠斗在了一起。
台下的葛衣情戴着头纱,抱紧师父的青木盲杖,隔着帘子死死地盯着台上,心跳如雷。
紫宫主的武功在这两年间突飞猛进,已与翁青尘达到了不相上下的地步,更何况翁青尘还有旧伤在身,双目失明,一来二去,便有些落了下风。
“本宫道你今日回来是有多厉害,竟也不过如此!”
紫宫主得意冷笑,眸中杀机毕现,身形如风间施展出了杀手锏,围住翁青尘疾速转起了圈,幻出万般人影,形如鬼魅,寻常高手都难辨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更遑论早已失明的翁青尘!
紫宫主心潮起伏,见翁青尘已在圈中晕头转向,耳尖耸动下也难以听声辨位,他眉眼一喜,瞅准时机,立手为刃,闪电般袭向翁青尘,就要一招毙命——
台下的老教主终是忍不住失声道,抱紧青木盲杖的葛衣情更是咬紧唇,呼吸一窒。
鲜血四溅,一掌掏心,一声惨叫划破半空——
发出惨叫的却不是翁青尘,而是瞳孔骤缩,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紫宫主!
“不,不可能,你……”
翁青尘抽出鲜血淋漓的手,从怀里掏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挑眉间眼波流转,再不复先前的眼盲之状。
他一一扫过全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小小的葛衣情身上,神情倏然温柔起来,一字一句,无比缓慢而清晰地回荡在全场。
“谁跟你说我还是个瞎子?”
葛衣情轻轻摘下头纱,双眼缚着白带,“望”着翁青尘一笑,恬淡,默契,如春水摇曳的温婉。
剜出双目献给师父时,翁青尘问葛衣情疼不疼,葛衣情摇了摇头,笑得苍白。
不疼,为师父做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翁青尘敏感多疑的一颗心,终是在少女淡淡的笑容中彻底融化,柔软得如花蕊初放。
他拥住她,像是枯涸的灵魂再度苏醒般,喉头哽咽:
“衣情,等了结恩怨,拿回一切,我就娶你为妻,与你一同做上千音峰之主,一生一世地照顾你,绝不负你!”
信誓旦旦的诺言里,葛衣情靠在师父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弯了眉眼,笑得山水温柔:“好。”
她双眼缚着白带,声音轻缈:“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元丰十二年,葛衣情十五岁,结束了在外两年的漂泊岁月,随师父翁青尘回到了千音峰,助他拿回了一切。
翁青尘雷霆手腕,玉面修罗的名号绝非虚传。
紫褐两位宫主的尸身高悬于殿门前,千音峰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整顿,在翁青尘继位一年后,大局彻底稳定,无可撼动。
老教主也欣慰地撒手而去,将打下的基业放心地交给了爱徒。
纷纷扰扰落下帷幕,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唯独——圣女柒澜。
当日大势已去,她跪在翁青尘脚下痛哭流涕,忏悔不已,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又加之老教主的说情,翁青尘到底心软了,没有叫柒澜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只将她关在了地牢里,终身囚禁。
翁青尘害怕葛衣情多想,是夜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斟酌着语句想要解释:
“我并非对那毒妇还有情,只是……”
“衣情都明白,师父毋须担心。”柔软的声音轻轻地打断翁青尘的忧虑,葛衣情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眉眼含笑,是真正无所保留的相信。
翁青尘于是叹了口气,她总是那么百依百顺,那么好,好到……他觉得自己不配。
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地抱紧了怀中人,翁青尘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对着朗月繁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说,待稳定大局后他便与葛衣情成婚,叫她做世间最美的新娘。
这一稳定,便稳定了一年。
老教主逝去后,柒澜在牢里托看守她的人转告翁青尘,她想参加师父的葬礼,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她定要送师父一程的。
随着这番话送到翁青尘手上的,还有一枚玉环,上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晶莹剔透,是当年翁青尘亲手所制,送给柒澜的定情信物。
房里的葛衣情见翁青尘沉默了许久,轻声开口,翁青尘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去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将玉环收进了袖中,对来传话的弟子道:
“回去告诉她,毕竟师徒一场,本宫允她出来为师父上一炷香。”
那日风雨交加,一年不见天日的柒澜被放了出来,颤抖着身子踏入了灵堂。
她身披缟素,长发散下,一张雪白的脸满是泪痕,我见犹怜。
翁青尘眸光复杂地看着她上完香后,转身拂袖:“行了,你回去吧。”
柒澜垂首落泪,又忏悔了几句后,向殿外走去,背影伶仃凄惨,却没走几步,外头一个惊雷,吓得她蓦然退回,扭头一把拉住翁青尘的袖子,嘤嘤哭泣道:
“青,青尘哥哥,此次澜儿回到地牢,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你能否和澜儿喝最后一次的离别酒?”
轰隆隆,外头电闪雷鸣,映亮了翁青尘眉间一瞬的犹豫。
廊下葛衣情拄着青木盲杖,肩挂药箱,抱着翁青尘的大衣,一点点摸索着向灵堂走去。
寒风乍起,她知道他有旧伤在身,格外畏寒,每逢这样的大雨日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她心头担忧,却久久不见他回来,便带上药箱和大衣,摸索着出来找他。
风愈急,雨愈急,昏天暗地,敲打得人心惶惶。
来到灵堂外时,如果早知会撞见那番场景,葛衣情宁愿自己从没有出来过。
灵堂内传来男女欢愉的呻吟,声声不堪入耳,一道闪电划过,葛衣情一下捂住嘴,肩头药箱坠下,一地狼藉。
她浑身瑟瑟发抖着,靠着墙滑下,死死咬住唇,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地肆漫了灵堂外。
等到翁青尘闻声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披上衣裳奔出来一看时,殿外只有一个凌乱的药箱,和一件他惯穿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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