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算命先生说把鸡毛和相片放在一起到什么作用?

劣质的瓷碗刚刚掀开一条缝,一枚雪白的鸡毛便冲出了黑色瓦罐,飘浮在了空中,不升不降。反而不停的颤抖,仿佛将死之人于梦中见到黑白无常拿着铁链来索命那样。

忽然,鸡毛止住了颤抖,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像是被人拿胶水粘在了空气里,又仿佛是它身上生出了根长在了那里。

鸡毛不动,李先生的婆娘马茯苓也不敢动。她不仅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根鸡毛,仿佛盯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金公鸡。

只见它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使劲将大头往下按,然后用力绷直双腿向上一伸,整个儿身体就垂直地面了。接着它向左边摆动了一下,又向右边摆动了一下,像是人与人之间分离时的挥手致意。

“娃他大,你别吓我!”马茯苓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粗瓷碗便掉在地上,一声闷响,碎成了几块。

伴着这声闷响,白光一闪,那鸡毛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出了偏窑,飞上了地坑院,向北飞去。

一条如麻绳的路从李家咀子垂了下来搭在范川里,将去往李家咀子的行人如蚂蚱般拴在了一起。

虽说是路,却处险境。一侧是绝壁,一侧是齐崖。过往行人走此路时,常常胆战心惊不敢大意,生怕做了齐崖下的野鬼。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范川就流传开了这么两句顺口溜:惊不惊,范李路。奇不奇,白毛鸡。

范李路的“惊”你们听我说了,那白毛鸡的“奇”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有两个人正好要去见一见白毛鸡的“奇”,咱们顺路去看看。

范李路半道上有一棵老槐树,是范李路上唯一的一棵树。老槐树斜斜地从绝壁里长了出来,树身越长越粗,又碰上了几次绝壁坍塌,竟成了土埋半片的天然凳子。冲天而长的树冠便成了一把巨伞,这带伞的凳子便成了来往行人歇脚的不二选择。

现在有两个结实混圆的屁股就坐在这“凳子”上,一左一右,左边的屁股小,右边的屁股大。

左边屁股小的先发出声来:“嫂子,你从达些来?”

右边屁股大的搭腔:“我从纪村来,妹子你呢?”

“那咱两个村子中间隔了二十里路,你来的时候还要经过我村里哩!”

“我来的时候咋没见你?你也是寻李先生?”

“我先到范川里我舅家去了一下。怎么!嫂子你也是来寻李先生?”

“嗯!我听人说李先生算下的事准得很,我有些事问一下。你是咋了?要问啥?”

“我听人传的,把李先生都说成神了,啥事都知道。我想去一问下我外前人的病。”

“说是病……其实……可能是……”

“妹子,歇得差不多了,咱赶紧赶路吧,不然赶天黑回不去了。我屋里就这一身衣服,我要是回不去,娃他大黑了烧炕都没啥穿。”

“那我哥咋不来寻李先生?”

“外前人嘛,有些不相信这些东西。咱快走吧!”

屁股小的起身去扶屁股大的。屁股大的起身时从腿边拎起一个篮子。

“嫂子,刚都忘了问你叫啥?”

“我叫马彩霞。妹子你呢?”

马彩霞与申小萍便一前一后地往李家咀子走去。才走了没几步马彩霞便停住了脚步。

“嫂子,咋啦?”跟在马彩霞身后的申小萍见状赶紧问道。

“没……没事,妹子你往后走几步,咱俩再去一下大槐树那里。”

申小萍尽管一脸疑惑,还是陪着马彩霞回到了大槐树旁。

只见马彩霞将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取了下来,数了数篮子里的鸡蛋。从中取出了五个鸡蛋,小心地藏在了老槐树下,拿草盖住了。

“嫂子,你这是干啥?”

“这些鸡蛋,我攒了两个月。今儿来寻李先生,就全拿上了,准备给李先生。可……这万一李先生算的不准,这鸡蛋就糟蹋了。我留下五个,后天我娃过晬子。”

“嫂子,我懂。这下咱赶紧走吧。”

“虽然咱嘴里说要赶紧走,可也要当心脚底下,这条路每年不收几个人就不安稳。”

马彩霞与申小萍走进李家咀子时已经到了中午。第一次来李家咀子的两人双眼一抹黑,不知该怎么走。

“你说咱俩,来的时候都没打问一下李先生屋里在达些?”

“可不是么,嫂子。再说这精光晌午的,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

两人一时没了主意,怔怔地站在热浪里发呆。

马彩霞忽然伸手一指说:“妹子你看,那不是个碎娃!”

“真的!咱去问一下。”

两人急忙跑向那个在洞子口玩耍的小孩。

“碎娃,你知道李先生屋里在哪儿吗?”申小萍抢先问。

“你寻李先生做啥?”玩泥巴的小孩反问。

“你个碎娃,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也知道。算了,我引你俩去。”

俩人便跟着这小孩在村中东拐西绕,十几分钟后小孩停在了一座地窑院的崖边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先生爷,有人寻你!”

“蛋娃,叫人从洞子下来,你回去吃饭去。”地窑院里有人答道。

“洞子口在那儿。”蛋娃伸手指了一下洞子的入口,转身朝 原路跑回去了。

长长的洞子如一条磨的光滑的扁担,挑在两头的是一大一小用光编成的框。

“你俩谁屋里有事?”声音是从地坑院中间的正窑里传出来的,乍听还分不出是男是女。

“我俩都有事。”申小萍赶紧答。

“那一个一个来,年龄大的先进来,年龄小的在外头等一下。”

马彩霞拎着篮子抬脚挎过门槛迈进了窑里。

马彩霞关上了门,走到了炕前。

借着正午窑门上高窗打进的光,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便在炕上清晰起来。他左手拿着烟锅子吞云吐雾个不停,右手拿一把木疏子慢慢地疏着头。疏一下头,闭一下眼,似乎很享受。

“你想问啥事?”李先生吐完口中的烟问道。

“我想问一下我外前人的病有没有啥好方子治?”

“不急,你先坐下,慢慢说。你外前人咋了?”

“也不知道是咋了?过了正月十五就得了个脚疼的病,一天到头的疼。疼得白天干不了活,晚上睡不着觉。医生寻了好几个,汤药也没少煎的吃,就是不见好。所以我来问一下李先生我外前人这是啥病?”马彩霞顺势坐在了一只三条腿圆凳上。

“哟!到今儿已经有快七个月了……”

“就是的,我早就给他说可能是撞了邪了。他不听,也不信,更就不愿意我……来……寻……你……了……”马彩霞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就只能看见嘴动了。

“你外前人不叫你来,你还来?你不怕回去了他打你?”李先生在炕沿上掸着烟锅子问道。

“现在都啥时候了,还管的了这些。先把人治好才是要紧事。他万一要是瘫了,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肠了。”

“就是!”李先生又重新装满了烟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知道啥事都难不住你李先生,你给我外前人禳之一下。”马彩霞小心地拎起盛鸡蛋的篮子轻轻地放在了李先生坐着的炕沿上。

“你这是做啥?”李先生噙着烟嘴问道。

“外前人病的日子长了,屋里也没啥拿的,李先生你不了嫌。等我外前人脚好了,我再来好好谢承你。”马彩霞又轻轻把篮子往炕里面推了推。

“你外前人脚疼不是得病了,而是他大的坟里进水了,水把他大的脚泡了,他大就来问寻你外前人哩!”李先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后说道。

“你回去寻人把他大的坟起了,重新给箍个墓,再不要叫坟里进水就好了。”

“成!成!能成!我这就回去寻人起坟。”马彩霞说着起身就要走。

“再一个,逢年过节不要忘了在十字路口泼洒献饭。”

“嗯!记下了。我先走了。”

马彩霞将要跨过门槛时被李先生喊住了。

“李先生,你还有事?”马彩霞回过身来问。

“也没啥事,就是给你说一下,回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放在大槐树底下的五个鸡蛋。”

马彩霞也不知听见没有,急急忙忙转身就走。腿却没抬起来,脚绊在了门槛上,狠狠地摔倒在院里。

等在院里的申小萍见状,赶忙过来扶起。

“嫂子,你这是咋了吗?咋跟个月娃子一样还跌跤?”

“没……没事,可能是饿的,腿上没劲。我先回了。”马彩霞拍了拍身上的土,穿过洞子,上了崖背子。

“年龄小的,你进来。”

申小萍心里想:马彩霞怎么就摔倒了呢?

正想着,听到李先生喊,赶忙抬脚迈进窑洞里。

“我……我……”申小萍看着正坐在炕上数鸡蛋的李先生,不知道怎么开口。尽管她来之前在心里劝了自己无数次,但是此时此刻还是感觉自已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结巴吗?我可治不了结巴!”李先生笑着说。

“我不是结巴。就是……就是有些难为情。”不觉间申小萍的脸已红了。

“你多大了?寻下下家了吗?”

“我十八了,结婚一年了。”

“这不就是,你都是结了婚的人啦,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要是实不好意思,你就回。”李先生数完鸡蛋后又抽起了烟。

“我……我想要个娃?”申小萍说出口后常舒了一口气。

“这是你和你外前人的事嘛!你寻我干啥?”李先生疑惑地问。

“我俩结婚一年多了都没怀上。老人们说我命里没娃,我不信。我听人说你李先生本事大,所以才来寻你李先生嘛。”申小萍用乞求的语气说。

“我本事大,也给不了你个娃呀!我是去给你偷!还是去给你抢?”

“李先生,你甭着气。我不叫你去偷,也不叫你去抢,只求你能带我去娃娃涧里寻一个。”

“娃娃涧是啥涧?我咋不知道里头还能寻来娃娃?你听谁说的?”李先生将未抽完的烟锅放在了炕沿上。

“李先生,你莫哄我。我都听我庄里杜新民说了,他屋里人上月刚生下的娃就是你李先生从娃娃涧里寻下的。”

“别听他胡说,没有的事!”

“李先生,你也知道在咱这地方,屋里人要是没生个娃,出门连头都抬不起来。生下娃的那些屋里人能拿唾沫把人淹死。我求求你了!”申小萍说完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李先生见状,一个箭猛子从炕上跃下,来扶申小萍。

“女子!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哎!我一想以后生不下娃的恓惶日子,都不想活了。今儿撞死到这达算了!。”

申小萍说完就直直往炕头上撞去,吓得李先生一把把她拉住。

“好了!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带你去还不行吗!你甭再寻死觅活了!”

“李先生,你说话算话?”

“这是我给你准备下的两块钱,你拿上。”申小萍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绿色两元纸币。纸币正面的车床工人穿着的工作服已经看起来皱皱巴巴。

“李先生,你为啥不要?你是不是嫌少?你甭嫌少,先拿上。等娃生下满月了,我再好好来谢承你。”

“那是咋了吗?你是不是想反悔?刚才是不是你哄我的?”

“那你为啥不收钱?你不收钱,我不放心。”

“你这钱是买我的命来了嘛!”

“咋买你的命了?我是寻你给我寻个娃么。你把钱收了,我就放心了。”

“你有啥不放心的?我还能跑了?”

“那不一定,人都知道你李先生本事大。你想哄个我还不是像耍一样。”

“好!好!好!我收下。这钱正好可以留给娃她妈料理我的后事。”李先生苦笑着说。

“李先生,你咋净说丧气话。咱们几点去娃娃涧?”申小萍着急地问。

“你不了急,我去准备上些东西,不然咱们空着手去?”

“好,你去准备,我等着。”

“哎!我没问你,你黑了不回去,你外前人不寻你?”

“我来的时候给他说了,是去范川里我舅家,看我舅和我妗子,今晚就住在我舅家,明天回去。没说来寻你。”

“哎!你这女子,叫我说你啥好!”

申小萍笑了笑没回李先生的话。

“茯苓你来,你和这女子说说话,我出去一下。”

“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从偏窑里走了出来。

李先生已走出了正窑,申小萍还坐在正窑里。

“茯苓,你过来一下。”

“这是两块钱,你先拿上。哎!算了,明早上我再给你,我先拿上。”李先生硬生生把原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原本就皱了的两元钱更皱了。

申小萍与马茯苓两个人从家长里短聊到田间地头,又从田间地头聊到了家长里短。也不知道是聊了多长时间,只见得夕阳余晖已将地坑院中的钻天杨涂成了金色。仍不见李先生回来。

“嫂子,李先生没说啥时候回来吗?”申小萍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他走的急,我没来的及问。妹子,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个馍?”马茯苓说完就去偏窑里取馍了。

馍取来后,申小萍却一口也没吃。她现在只关心李先生何时回来。

终于,在夕阳的余晖即将散尽的一刻,李先生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窑里。

“都准备好了?”申小萍急切地问。

“基本好了,我再取个东西,咱们就去。”李先生说完后从炕头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装进了褡裢里。

申小萍跟着李先生出了门,上了崖背子,往村外走去。眼看着就要出村时,他们的去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干大……快……快……救人!”

“拴怀,咋啦?慢慢说。”

“我哥好像中邪了,在屋里发疯呢,快不行了。”

“好端端的,咋中邪了?”

“今天我哥回来的时候图省事从坟地里打截路过来啦!”拴怀边说就边扯着李先生的袖子要李先生跟他走。

“你莫址,我跟你走。”

“李先生,那我咋办?”一旁的申小萍急忙问道。

“你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那,那……我等你。”

拴怀家距村口不足百米,没几步路就到了。李先生率先进到拴怀家窑洞里,看见拴怀的兄长拴柱正在就着凉水吃玉米面饼子。一口气连吃了八个饼子,喝了十碗水,还不见饱。反到是一个劲的喊饿,一个劲的要吃东西。

李先生想上前看一看具体情况,不料拴柱扭过头来冲他魅邪地一笑,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从窑里退了出来。顺手在院中的桃树上折下两支桃木条,再次走进了屋里。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着拴柱就抽,拴柱起初还试图还手,想打倒李先生。怎料已年近半百的李先生身轻如燕,闪转腾挪间已避开了他的双手。李先生手中的桃枝越挥越快,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拴柱身上。拴柱渐渐地就没什么还手的机会了,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边打滚边喊:“姓李的,你狗日的要遭报应的。”

拴柱骂的越恨,李先生就打的越重。直到拴柱的嘴里有气无力地说:“干大,别打了。我是拴柱,我是……拴柱。”才有人赶忙拦住了李先生,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拴柱的父亲杜建林。

“他干大,再不敢打了,娃不糊涂了,再打就把娃打伤了。来,你吃一锅烟,坐下歇一歇。”

李先生便扔了桃木条,接过了烟锅子。

黑夜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将申小萍装了进去,申小萍便与白昼的一切事物两地分隔了。

越系越紧的口袋使原本就心慌的申小萍更加的不安,更加的害怕。她担心李先生不再回村口来找自己,更不会带自己去娃娃涧了。那自己以后的生活就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地处在黑暗中,看不清脚下的路,看不见远处的光。

但现实是,她看见了光。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一个光点。而这个光点就飘忽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忽左忽右地向申小萍奔来。

申小萍只听人说到过夜间的鬼火,但她并没亲眼见过。她现在打心底里认定,那忽闪着向自已奔来的就是鬼火,而且是冲她来的。一想到这里,她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光点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已害怕到了极点,却不敢大声呼喊。她怕已在噪子眼的心脏会被自已一口气呼出来,那样自己不就死了么。

光点丝毫不顾申小萍的害怕,横冲直撞地奔向申小萍。申小萍已骇的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抬脚跑,忘记了一切可以求生的手段。她已像一个战士一样,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她又猛地醒过来,在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你还不能死,你还没生下娃呢,无论如何得先生个娃再死。正是这话在不觉间又给了她力量,她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但她转念又一想:自己若生下了娃再死,那谁来养活娃儿?他们会对自己的娃好吗?想得这里,她又觉得万念俱灰了。与其生下娃儿,让娃儿受罪,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把他带来这个人世。她忽然觉得,自己要个娃儿的决心没那么大了。心里绷着的那口气便泄了一大半。

“哎!瓜女子,发啥呆呢!赶紧跟我走!”

“啊……”申小萍啊地一声喊了出来,才看明白那飘忽的“光点”竟然是李先生烟锅里正燃着的烟,跟随着李先生的吞吐发生明暗变化。

“咋了?你叫唤啥?”李先生并没停下脚步,仍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没咋!”申小萍感觉风吹在后背上凉飕飕的,拿手一摸,才发现后背早已被汗侵透。

“没咋!那就赶紧走,再不走就赶不上时候了。”李先生的话仿佛掉进了沟里,没有回应。他扭头一看,发现申小萍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又咋了?你不会是现在要打退堂鼓了吧!”

“没……没……我……我……”

“你现在要是改主意了,不想去了,那也成,我不强求。你就跟我去我家里,我让婆娘把两块钱退给你。”李先生说完就要往自己家走去。

“去,我去!我一定得生下个娃来!”申小萍赶忙揪住李先生的衣襟坚定地说道。

范川北原上是李家咀子,李家咀子北边沟里就是娃娃涧。去往娃娃涧的路只有一条,那是李家咀子没井人家去涧底的泛水泉子担水踏出来的。虽然时间久了,路踏平坦了。但是弯弯曲曲的,更是在晚上,人自然走不快。他们一会儿走在迎着月光的一面,晚风习习,虫鸣醉人;一会儿又走在背着月光的一面,阴森重重,鬼哭狼嚎。吓得申小萍不敢向前迈步。

“李先生!你听,鬼在叫唤!”

“那你咋知道是鬼在叫唤?”

“这世上跟本就没有鬼,刚刚那是刺叫子叫呢!”?

“可……可我还是害怕,咋办?”

“有我在这儿呢,你有啥怕的?”

“跟着我走,摔不死的。”

李先生边走边抽烟,他烟锅里的“光点”便从差点吓死申小萍的“鬼火”变成了为申小萍引路的明星。她丝毫不敢大意,紧紧地跟在李先生身后。就这样走了约半个小时,他们下到了涧底。

申小萍看见前面的李先生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一只圆盘子,在浅浅的星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光。

“李先生,你拿的是啥?”

“干啥用的?”申小萍凑近问道。

“从现在开始,我不叫你说话,你甭说话。”

申小萍正纳闷为啥李先生不叫自己说话呢,李先生已开始在涧底来回走动,像是在找什么。申小萍十分好奇,便跟上去看。

忽然,李先生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别跟来,你身上的气息太重,会吓得他们的。这个你拿着,戴在身上,可以避邪。”

申小萍伸手接过来一看,是枚拴着红绳的铜钱,便将信将疑地拴在了手腕上。

申小萍再看李先生时,发现李先生已蹲在一口泛水泉子旁开始烧黄表纸。烧一张黄表纸,泛水泉子便咕咚几声,李先生便趁机说几句话。他所说的话,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人对话。

申小萍听到李先生问:“你去谁家?”

然后是沉默。接着李先生又说:“那家人不错,你去吧。”

李先生又默默地烧了一张黄表纸,然后问:“你是去讨债还是去还债?”

又接着说:“可惜了那一对好夫妻,将来无人养老。”

最后补充了一句:“你抓紧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李先生再烧了一张黄表纸……

忽然,申小萍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蹦蹦跳跳着向自已而来。他穿着红色肚兜,扎着小辫子,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他左手拎着一个绿灯笼,右手拿着一个用麦杆编成的蚂蚱笼子。等到他走近了,申小萍才看清他的绿灯笼是装着许多萤火虫的布口袋。

“妈!我要蚂蚱,你和我去捉蚂蚱吧?”

“你叫谁?你妈在哪儿?你是谁?”

“妈!就是叫你!我是七斤,是你儿子呀!”

“对呀!妈!和我去捉蚂蚱吧!”

申小萍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月光如水,洒在山坡上,满山坡的花一下子都开了。鸟儿来了,蝴蝶来了,蚂蚱来了,整个山涧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七斤,你慢点跑,前面是崖。”

“妈!没事,摔不死。我跳给你看。”

“七斤…………七…………斤”

“女子!女子!醒醒!”申小萍感觉到了强烈的摇晃感,她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眼前没有七斤,只有李先生。

“是我儿子,刚刚还在这儿呢!”

“刚刚这儿没什么娃娃,只有我和你。没想到我刚刚烧了几张纸,你就睡着了。睡着了不说,还一个劲的乱叫唤。我以为你得了失心疯呢,你要再不醒,我就要拿树枝抽打你了。”

“快走了,鸡都叫了两遍了,赶鸡叫三遍前,咱们得回去。”李先生并没直接回答她。

她看见李先生已将罗盘与剩余的黄表纸装进了褡裢中,李先生面前的泛水泉子咕咕地吐着泡,像一个使坏吐口水的孩子。泉中昨晚的灰烬已丝毫没了踪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给你这个,把这戴在身上,什么时候都得戴上,直到娃生下来满月后才可以取下来。”李先生说着将一个十分小巧的布口袋递给了申小萍。

申小萍将口袋牢牢地揣在了怀里,便随着李先生回到了李家咀子村口。

“你回吧!天快亮了!”李先生冲着申小萍说了这么一句后便往村里走去。

“成,那我回了。等娃满月了我再来好好谢承你。”申小萍笑着对李先生说到。

“等!等一下!你这钱,你先拿回去,等生下娃了,娃满月了,你再拿着!”李先生转过身来,快走了几步,将那张两元纸币塞进了申手萍手里。

“李先生,你这是干啥?现在是现在的,生下娃了是生下娃的,你把这钱拿上。我信你。”申小萍着急地想把钱再塞给李先生。

“你既然信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嘛。谁还不爱个钱!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不是我的那早晚也不是我的嘛。你甭说了,拿上钱,回吧!”李先生说完就要掉头往回走了。

“李先生……昨天……你不是说钱在茯苓嫂子那里吗?”申小萍低着头问。

申小萍没有得到答案,便抬头去看李先生,发现早已不见了李先生的踪影。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被汗浸透的两元钱展开,用手巾包好,装进了贴身口袋里。

“天要明了,我得赶紧走了。”申小萍自言自语地说道。

说完后她就下了范李路,不停不歇地往回家赶。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中午,口干舌燥的她打算找个人家要碗水喝。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了纪村。她想起马彩霞家就住在纪村,于是决定去马彩霞家里歇一歇。

她沿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了马彩霞的家。敲门半天,没有反应。她透着窗缝往屋里一看,只见炕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包裹的很严实。

“马彩霞在屋里吗?”申小萍扒在窗子上问。

“她去村西头沟边烧纸去了。你是谁?寻她有啥事?”屋里的男人打着冷颤问。

申小萍没有接他的话,径直去了村西头,她果然遇到了马彩霞。

“嫂子。我说正路过你庄里呢,就来看一下你。结果寻到你屋里去,你人不在。”申小萍已站在了马彩霞面前。

“哎!妹子你这记性好,我给你说了一下,你就记下了。你昨个儿咋没回去?”

“昨个儿李先生给我攘治好以后太迟了,我就去范川里我舅家住了一晚上。嫂子你大中午的在沟边干啥?”申小萍好奇地问。

“哎!快别提了,李先生说我家老人的坟叫水泡了。我来看一下。这水是咋进去的?”

“寻见是哪儿进水了吗?”

“寻了一晌午了,也没寻见。”

“嫂子,你也甭急,坐下歇一会儿。”

“妹子,你先找个树荫坐下歇一歇,我再找找。”马彩霞说完又开始沿着坟地寻找。

“嫂子,歇一下吧!别晒昏过去了。”申小萍见马彩霞满头大汗的,便过来拽住马彩霞的胳膊,想拉她去树荫底下。

“嫂子,歇歇吧。”两个人就扭在了一起,你拉她推的,互不相让。结果申小萍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

“呀!妹子,你没事吧?嫂子用力过大了。你看这……”马彩霞赶忙来扶申小萍。

“嫂子,不怪你,是我踩空了。”申小萍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说。

“咦!这好好的,咋就踩空了呢?”马彩霞疑惑地问道。同时往申小萍脚下看去,发现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碗口粗细的洞。

“我看是个老鼠洞。”申小萍随口说道。

“这儿咋有老鼠洞?不会是……”马彩霞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镢头就开始挖。

“嫂子,你这是?”申小萍不解地问。

“不管是个啥,挖开了就知道了。”

马彩霞镢头舞的飞快,顺着洞没多久就挖到了底。

两人低头往洞底一看,底下竟是盆大一片积水。水中浸着腐朽严重的棺材板和一节颜色惨白的脚趾骨。

“这……这不会就是……吧!”马彩霞惊得语无伦次的。

“嫂子,这下你放心了吧!李先生说的真准,简直就是个神人嘛。”申小萍安慰马彩霞道。

“放心了,放心了!妹子,走,去我屋里坐坐吧!我去寻人重新给我大箍墓。”马彩霞拽着申小萍就要往自己家里去。

“嫂子,不了,我得回家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外前人就得饿死了!”申小萍赶忙说道。

“呀!那有啥!我就不信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能把自己饿死。”马彩霞仍拽着申小萍的胳膊说道。

“嫂子,真不了。你还得忙着去寻人箍墓呢!你赶紧去忙,不用管我。”申小萍笑着道。

“那也成。妹子,我就不留你了。等你闲了,就来嫂子屋里坐坐,和我说说话。”马彩霞笑着松开了申小萍的胳膊。

申小萍回家后没多久便怀上了娃娃,十个月后生下一个足足有七斤重的娃,起了小名叫七斤。

一九六七年六月,申小萍孩子满月。申小萍如约前往李家咀子谢承李先生。

她刚走至李先生家地坑院的洞子口,便看见李先生的婆娘马茯苓从洞子里跑上来向北边跑去。她顺着马茯苓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枚白色的鸡毛闪着亮光飞向了李家咀子的北边。

马茯苓追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时便碰见了申小萍。

“你是……是那个……”

“昨天夜里有事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没啥大事。”

马茯苓嘴里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自己的男人昨晚一定是遇到了大事。

昨天晚上,李先生一进窑洞她就感觉到了异常。李先生之前不管遇到多么大的事从来没有惊慌过。但昨天晚上李先生始终处在一种慌慌张张的状态下,手抖的连一锅烟都装不满。最后还是她给装满的烟锅,可是李先生没抽几口就急急忙忙地把烟锅里的烟末掸掉了。

她问了几次,李先生都没有理她。最后被她问急了,李先生便叫着她进了偏窑。偏窑里是平时做饭的地方,连着灶台有个土坑,坑头点着一盏煤油灯。李先生挑了挑煤油灯的灯芯,窑洞里立刻就亮了许多。李先生又从案板上取了一个黑色瓦罐和一只劣质瓷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鸡毛,谨慎地放入了瓦罐里,又迅速拿劣质瓷碗盖住了瓦罐口。然后才对她说:“你看好这个罐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只要罐子里的鸡毛不飞走,我就没事。”之后李先生便将罐子交给了她,自己急急忙忙出门走了。

她小心地将罐子抱在怀里,拿手将瓷碗摁得紧紧的,生怕那鸡毛飞出来。

这时她听见崖边上有吵吵嚷嚷的声音,隐约可以听清那么一两句:打倒牛鬼蛇神,别让李清贤这个白毛鸡跑了。她估摸着李先生应该刚出洞子口,她想去帮李先生,又怕自己去反而帮了倒忙。同时她也怕有人冲下来进窑洞里来寻李先生,发现了这装有鸡毛的罐子怎么办!她只好打算将罐子藏起来,可一时又不知该藏在哪里。一会儿藏在这儿,一会儿又取出来藏在那儿。反反复复的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发现还是抱在自己怀里最妥当。这时她又听见有人喊:白毛鸡在那儿,快捉住他。

她在心里想:难道他们发现他了?

她又否定自己:不可能,他们发现不了他的。

忽然,扣在黑色瓦罐上的劣质瓷碗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颤抖,如同盖在沸水锅上的锅盖一样不安。又如同有一头暴躁的公牛在罐中横冲直撞,随时都会冲出来。她牢牢地按着碗,将一切试图冲出瓦罐的力量通通消灭。

瓦罐与瓷碗就这么颤抖了一夜,她就那样抱着瓦罐按着碗一夜。

鸡叫第一遍,她想揭开瓷碗看一看。然后又想起李先生的叮嘱,没有揭开瓷碗。

鸡叫第二遍,她非常想揭开瓷碗看一看,然后又担心李先生的安危,没有揭开瓷碗。

鸡叫第三遍,她轻轻地将碗揭开了一缝。她在心里劝自己:我只揭开个小缝,不会有事的。(提示:此处接开头)

申小萍将带给李先生的东西给了马茯苓,马茯苓没有收,非常失落地拒绝了她。

“我外前人说了,你谢承他的东西得他亲自收,我不能收,要不你就等等,等他回来。”

“李先生没说啥时候回来?”

“那成,那我有空了再来!”

马茯苓看着申小萍出了村子,才长舒一口气。她并不是不想收下申小萍的东西,只是她想起了李先生从娃娃涧回来后说的话:那女子是个命苦的人,命中注定无子无女。今黑了我俩去的时间晚了,没给她寻上个好娃娃。给她寻下的娃娃是来要账的,要够七年的账就会走。所以以后她要是来谢承我,不管拿的啥东西,咱都不能收。

申小萍出了李家咀子村口并没往范李路上走去,反而绕了一下往娃娃涧走去。她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远远地她看见涧畔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似乎都在盯着涧里的什么东西。申小萍走近涧畔从人缝当中挤了过去,这时便有成千上万枚白色鸡毛从娃娃涧里飞出来映入了她的眼帘。

它们迎风飞舞,它们逆风飞舞,它们以它们的方式飞舞。它们奔跑着,跳跃着,打闹着,如一群争食的鸡。它们飞过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座山头,每一片云彩。然后从云彩上俯冲下来,白茫茫一片,像一场大雪。

申小萍忽然想起了李先生让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布口袋,打开一看,一枚白色的鸡毛从口袋里飞出来,飞向空中,融入了这场六月的雪中……

后记:最近也是越来越懒了,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月才完成。

起先的构思只是写一个父母口中讲过多遍的算命先生,但从故事开始的那一刻起,仿佛一切就不受我的控制了,结果就发展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

说实话,我对其中的一些地方还是不太满意已。所以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建议,并指出其中需要改进的地方。

就到这儿吧,两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戊戌年农历四月十二于酒泉家中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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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者,小故事也。无事可做时,不妨坐下听听。

  本书对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既非维护其完美,亦非揭发其罪恶。因此与新近甚多“黑幕”小说迥乎不同。既非对旧式生活进赞词,亦非为新式生活做辩解。

  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

  语堂先生汉英著作甚多,其中有学术专著如《语言学论丛》、《平心论高鹗》;传记文学如《武则天正传》、《苏东坡传》;短篇小说如《英译重编中国传奇小说》;长篇小说如《京华烟云》、《红牡丹》;散文如《无所不谈合集》等等。实不愧为三十年代一杰出之作家。如以英汉两种语文同时写作论之,则尤为同代作家所不及。

  今作家出版社拟出版《林语堂文集》(十卷本),其中《京华烟云》、《红牡丹》、《武则天正传》、《苏东坡传》、《八十自叙》等,俱拟采用拙译版本。此数种译本中,有数种近年坊间已有印行。虽经细心校对,仍发现小有错误。古人称校书如扫落叶,诚然不虚。今趁作家出版社重印之际,又经校对一次,并随笔将失妥之文句修正若干处。在《京华烟云》中译者附加各章前之回目,今皆排印于正文之前,以便读者查考。又此书英文原版之前,有著者之简短献词,颂扬抗日牺牲之中国英雄,并附记作者创作此一长篇巨著之起讫年月。今亦趁新排出书,补译成为诗句排出,以符原著悲歌赞叹之气势。是为序。

                     1993年11月28日

                         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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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个人是:王瘦吾、陶、靳彝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他们的日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桌上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烫二两酒;坏的时候,喝粥,甚至断炊。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他们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修;哪里发现一名“路倒”,要掩埋起来;闹时疫的时候,在码头路口设一口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一场大火之后,请道士打醮禳灾……遇有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们的面前时,他们都会提笔写下一个谁看了也会点头的数目。因此,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

  “偏过了,偏过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两个肩胛骨从长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轻时很风雅过几天。他小时开蒙的塾师是邑中名士谈甓渔,谈先生教会了他做诗。那时,绒线店由父亲经营着,生意不错,这样他就有机会追随一些阔的和不太阔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么张母吴太夫人八十寿辰征诗,也会送去两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时落下的一个别号。自从父亲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诗,和那些诗人们也再无来往。

  他家的绒线店是一个不大的连家店。店面的招牌上虽写着“京广洋货,零趸批发”,所卖的却只是:丝线、绦子、头号针、二号针、女人钳眉毛的镊子、刨花、抿子(涂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蓝、僧帽牌洋蜡烛、太阳牌肥皂、美孚灯罩……种类很多,但都值不了几个钱。每天晚上结账时都是一堆铜板和一角两角的零碎的小票,难得看见一块洋钱。

  这样一个小店,维持一家生活,是困难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渐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个孩子。小的还在娘怀里抱着。两个大的,一儿一女,已经都在上小学了。不用说穿衣,就是穿鞋也是个愁人的事。

  儿子最恨下雨。小学的同学几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胶鞋来上学,只有他穿了还是他父亲穿过的钉鞋。钉鞋很笨,很重,走起来还嘎啦嘎啦的响。他一进学校的大门,同学们就都朝他看,看他那双鞋。他闹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说:“我不去上学了!”妈都给他说好话:“明年,明年就买胶鞋。一定!”——“明年!您都说了几年了!”最后还是嘟着嘴,挟了一把补过的旧伞,走了。王瘦吾听见街石上儿子的钉鞋愤怒的声音,半天都没有说话。

  女儿要参加全县小学秋季运动会,表演团体操,要穿规定的服装:白上衣、黑短裙。这都还好办。难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儿跟妈要。妈说:“一双球鞋,要好几块钱。咱们不去参加了。就说生病了,叫你爸写个请假条。”女儿不像她哥发脾气,闹,她只是一声不响,眼泪不停地往下滴。到底还是去了。这位能干的妈跟邻居家借来一双球鞋,比着样子,用一块白帆布连夜赶做了一双。除了底子是布的,别处跟买来的完全一样。天亮的时候,做妈的轻轻地叫:“妞子,起来!”女儿一睁眼,看见床前摆着一双白鞋,趴在妈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见妻子疲乏而凄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发财。

  这财,是怎么个发法呢?靠这个小绒线店,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外想办法。这城里的街,好像是傍晚时的码头,各种船只,都靠满了。各行各业,都有个固定的地盘,想往里面再插一只手,很难。他得把眼睛看到这个县城以外,这些行业以外。他做过许多不同性质的生意。他做过虾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过双黄鸭蛋。张家庄出一种木瓜酒,他运销过。本地出一种药材,叫做豨莶,他收过,用木船装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药草上),卖给药材行。三叉河出一种水仙鱼,他曾想过做罐头……他做的生意都有点别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个把月就要出一次门,四乡八镇,到处跑。像一只饥饿的鸟,到处飞,想给儿女们找一口食。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草屑灰尘;人,越来越瘦。

  后来他想起开工厂。他的这个工厂是个绳厂,做草绳和钱串子。蓑衣草两股,绞成细绳,过去是穿制钱用的,所以叫做钱串子。现在不使制钱了,店铺里却离不开它。茶食店用来包扎点心,席子店捆席子,卖鱼的穿鱼鳃。绞这种细绳,本来是湖西农民冬闲时的副业,一大捆一大捆挑进城来兜售。因为没有准人,准时,准数,有时需用,却遇不着。有了这么个厂,对于用户方便多了。王瘦吾这个厂站住了。他就不再四处奔跑。

  这家工厂,连王瘦吾在内,一共四个人。一个伙计搬运,两个做活。有两架“机器”,倒是铁的,只是都要用手摇。这两架机器,摇起来嘎嗄的响,给这条街增添了一种新的声音,和捶铜器、打烧饼、算命瞎子的铜铛的声音混和在一起。不久,人们就习惯了,仿佛这声音本来就有。

  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条鱼从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气晴朗,上午十来点钟,在这条街上,就可以听到从阴城方向传来爆裂的巨响:

  大家就知道,这是陶在试炮仗了。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向阴城飞跑。

  阴城是一片古战场。相传韩信在这里打过仗。现在还能挖到一种有耳的尖底陶瓶,当地叫做“韩瓶”,据说是韩信的部队所用的行军水壶。说是这种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结出梅子来。现在这里是乱葬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叫做“阴城”。到处是坟头、野树、荒草、芦荻。草里有蛤蟆、野兔子、大极了的蚂蚱、油葫芦、蟋蟀。早晨和黄昏,有许多白颈老鸦。人走过,就哑哑地叫着飞起来。不一会,又都纷纷地落下了。

  这里没有住户人家。只有一个破财神庙,里面住着一个侉子。这侉子不知是什么来历。他杀狗,吃肉,——阴城里野狗多的是,还喝酒。

  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只有孩子们结伴来放风筝,掏蟋蟀。再就是陶来试炮仗。

  试的是“天地响”。这地方把双响的大炮仗叫“天地响”,因为地下响一声,飞到半空中,又响一声,炸得粉碎,纸屑飘飘地落下来。陶家的“天地响”一听就听得出来,特别响。两响之间的距离也大——蹿得高。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个,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孩子里有胆大的,要求放一个,陶就给他一个:

  “点着了快跑!——崩疼了可别哭!”

  其实是崩不着的。陶每次试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几个的捻子加长,就是专为这些孩子预备的。捻子着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听见响呢。

  陶家炮仗店的门口也是经常围着一堆孩子,看炮仗师傅做炮仗。两张白木的床子,有两块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张粗草纸裹在一个钢钎上,两块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个炮仗筒子。

  孩子们看师傅做炮仗,陶就伏在柜台上很有兴趣地看这些孩子。有时问他们几句话:

  “你爸爸在家吗?干吗呢?”

  “你的痄腮好了吗?”

  孩子们都知道陶老板人很和气,很喜欢孩子,见面都很愿意叫他: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来是不错的。

  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的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红,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过年,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

  这种鞭,成本很贵,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预备的。

  一般的鞭炮,陶自己是不动手的。他会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几分钟。他还会做一种很特别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瓷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莹莹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熄。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还有一项绝技,是做焰火。一种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里做,在家里做。因为这有许多秘方,不能外传。

  做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弄不好,还会出事。陶的一只左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着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陶坏了一只眼睛,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残疾的人往往显得很凶狠。他依然随时是和颜悦色的,带着宽厚而慈祥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与世无争,生活上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

  但是他的这种心满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随着年成走的。什么时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什么时候炮仗店就生意兴隆。这样的年头,能够老是有么?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来定货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经忘记放焰火是什么样子了。

  陶长得很敦实,跟他的名字很相称。

  靳彝甫和陶住在一条巷子里,相隔只有七八家。谁家的火灭了,孩子拿了一块劈柴,就能从另一家引了火来。他家很好认,门口钉着一块铁皮的牌子,红底黑字:“靳彝甫画寓”。

  这城里画画的,有三种人。

  一种是画家。这种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画只是自己消遣,或作为应酬的工具。他们的画是不卖钱的。求画的人只是送几件很高雅的礼物。或一坛绍兴花雕,或火腿、鲥鱼、白沙枇杷,或一套讲究的宜兴紫砂茶具,或两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兰。他们的画,多半是大写意,或半工半写。工笔画他们是不耐烦画的,也不会。

  一种是画匠。他们所画的,是神像。画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萨”。这“家神菩萨”是一个大家族:头一层是南海观音的一伙,第二层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层是关帝老爷和周仓、关平,最下一层是财神爷。他们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画福禄寿三星(这种画美术史家称之为“玻璃油画”),作插屏。他们是在制造一种商品,不是作画。而且是流水作业,描花纹的是一个人(照着底子描), “开脸”的是一个人,着色的是另一个人。他们的作坊,叫做“画匠店”。一个画匠店里常有七八个人同时做活,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因为画匠多半是哑巴。

  靳彝甫两者都不是。也可以说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种人。比较贴切些,应该称之为“画师”,不过本地无此说法,只是说“画画的”。他是靠卖画吃饭的,但不像画匠店那样在门口设摊或批发给卖门神“欢乐”的纸店,他是等人登门求画的(所以挂“画寓”的招牌)。他的画按尺论价,大青大绿另加,可以点题。来求画的,多半是茶馆酒肆、茶叶店、参行、钱庄的老板或管事。也有那些闲钱不多,送不起重礼,攀不上高门第的画家,又不甘于家里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们往往喜欢看着他画,靳彝甫也就欣然对客挥毫。主客双方,都很满意。他的画署名(画匠的作品是从不署名的),但都不题上款,因为不好称呼,深了不是,浅了不是,题了,人家也未必高兴,所以只是简单地写四个字:“靳彝甫铭”。若是佛像,则题“靳铭沐手敬绘”。

  靳家三代都是画画的。家里积存的画稿很多。因为要投合不同的兴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么都画。工笔、写意、浅绛、重彩不拘。

  他家家传会写真,都能画行乐图(生活像)和喜神图(遗像)。中国的画像是有诀窍的。画师家都藏有一套历代相传的“百脸图”。把人的头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种类型。画时端详着对象,确定属于哪一类,然后在此基础上加减,画出来总是有几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画喜神了。因为画这种像,经常是在死人刚刚断气时,被请了去,在床前对着勾描。他不愿看死人。因此,除了至亲好友,这种活计,一概不应。有来求的,就说不会。行乐图,自从有了照相馆之后,也很少有人来要画了。

  靳彝甫自己喜欢画的,是青绿山水和工笔人物。青绿山水、工笔人物,一年能收几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画几十张各式各样的钟馗,挂在巷口如意楼酒馆标价出售,能够有较多的收入,其余的时候,全家都是半饥半饱。

  虽然是半饥半饱,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画室里挂着一块小匾,书“四时佳兴”。画室前面有一个很小的天井。靠墙种了几竿玉屏萧竹。石条上摆着茶花、月季。一个很大的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绿苔,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冬天,他总要养几头单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长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繁花。春天,一放风筝。他会那样耐烦地用一个称金子用的小戥子约着蜈蚣风筝两边脚上的鸡毛(鸡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会打滚)。夏天,用莲子种出荷花。不大的荷叶,直径三寸的花,下面养了一二分长的小鱼。秋天,养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贾似道撰写的《秋虫谱》。养蟋蟀的泥罐还是他祖父留下来的旧物。每天晚上,他点一个灯笼,到阴城去掏蟋蟀。财神庙的那个侉子,常常一边喝酒、吃狗肉,一边看这位大胆的画师的灯笼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爱若性命的东西,是三块田黄石章。这三块田黄都不大,可是跟三块鸡油一样!一块是方的,一块略长,还有一块不成形。数这块不成形的值钱,它有文三桥刻的边款(篆文不知叫一个什么无知的人磨去了)。文三桥呀,可着全中国,你能找出几块?有一次,邻居家失火,他什么也没拿,只抢了这三块图章往外走。吃不饱的时候,只要把这三块图章拿出来看看,他就觉得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一年,这三个人忽然都交了好运。

  王瘦吾的绳厂赚了钱。他可又觉得这个买卖货源、销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这个县北乡高田多种麦,出极好的麦秸,当地农民多以掐草帽辫为副业。每年有外地行商来,以极便宜的价钱收去。稍经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价卖给农民。王瘦吾想:为什么不能就地制成草帽呢?这钱为什么要给外地人赚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两台绞绳机盘出去,买了四架扎草帽的机子,请了一个师傅,教出三个徒弟,就在原来绳厂的旧址,办起了一个草帽厂。城里的买卖人都说:王瘦吾这步棋看得准,必赚无疑!草帽厂开张的那天,来道喜和看热闹的人很多。一盘草帽辫,在师傅手里,通过机针一扎,哒哒地响,一会儿工夫,哎,草帽盔出来了——又一会,草帽边!——成了!一顶一顶草帽,顷刻之间,摞得很高。这不是草帽,这是大洋钱呀!这一天,靳彝甫送来一张“得利图”,画着一个白须的渔翁,背着鱼篓,提着两尾金鳞赤尾的大鲤鱼。凡看了这张画的,无不大笑:这渔翁的长相,活脱就是王瘦吾!陶特地送来一挂遍地桃花满堂红的一千头的大鞭,砰砰磅磅响了好半天!

  陶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焰火生意。这一年闹大水。运河平了漕。西北风一起,大浪头翻上来,把河堤上丈把长的青石都卷了起来。看来,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扎了筏子,预备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决水下来时逃命。不料,河水从下游泻出,伏汛安然度过,保住了无数人畜。秋收在望,市面繁荣,城乡一片喜气。有好事者倡议:今年放放焰火!东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独家承做了十四套,——其余的,他匀给别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错开了日子,——为的是人们可以轮流赶着去看。东城定在八月十六。地点:阴城。

  这天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一天皓月。阴城的正中,立起一个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饭,就扛了板凳来等着了。各种卖小吃的都来了。卖牛肉高粱酒的,卖回卤豆腐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卖豆腐脑的,卖煮荸荠的,还有卖河鲜——卖紫皮鲜菱角和新剥鸡头米的……到处是“气死风”的四角玻璃灯,到处是白蒙蒙的热气、香喷喷的茴香八角气味。人们寻亲访友,说短道长,来来往往,亲亲热热。阴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们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浓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万双眼睛一齐朝着一个方向看。人们的眼睛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细;人们的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上;一阵阵叫喊,一阵阵欢笑,一阵阵掌声。——陶点着了焰火了!

  这种花盒子是有一点简单的故事情节的。最热闹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兰、竹、菊四种花,接着是万花齐放。万花齐放之后,有一个间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为这一套已经放完了。不料一声炮响,花盒子又落下一层,照眼的灯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还能看见城门上“泗州”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是泗州而不是别的城)。城外向里打炮,城里向外打,灯球飞舞,砰磅有声。最有趣的是“芦蜂追瘌子”,这是一个喜剧性的焰火。一阵火花之后,出现一个人,——一个泥头的纸人,这人是个瘌痢头,手里拿着一把破芭蕉扇。霎时间飞来了许多马蜂,这些马蜂——火花,纷纷扑向瘌痢头,瘌痢头四面躲闪,手里的芭蕉扇不停地挥舞起来。看到这里,满场大笑。这些辛苦得近于麻木的人,是难得这样开怀一笑的呀。最后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阵火花之后,扑鲁扑鲁吊下四个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灯球组成的。虽然平淡,人们还是舍不得离开。火光炎炎,逐渐消隐,这时才听到人们呼喊:

  “二丫头,回家咧!”

  “四儿,你在哪儿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们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来了。

  靳彝甫捉到一只蟹壳青蟋蟀。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每天有人提了几罐蟋蟀来斗。都不是对手,而且都只是一个回合就分胜负。这只蟹壳青的打法很特别。它轻易不开牙,只是不动声色,稳稳地站着。突然扑上去,一口就咬破对方的肚子(据说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风格,这种咬破肚子的打法是最厉害的)。它地叫起来,上下摆动它的触须,就像戏台上的武生耍翎子。负伤的败将,怎么下“探子”,也再不敢回头。于是有人怂恿他到兴化去。兴化养蟋蟀之风很盛,每年秋天有一个斗蟋蟀的集会。靳彝甫被人们说得心动了。王瘦吾、陶给他凑了一笔路费和赌本,他就带了几罐蟋蟀,搭船走了。

  斗蟋蟀也像摔跤、击拳一样,先要约约运动员的体重。分量相等,才能入盘开斗。如分量低于对方而自愿下场者,听便。

  没想到,这只蟋蟀给他赢了四十块钱。——四十块钱相当于一个小学教员两个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兴,在如意楼定了几个菜,约王瘦吾、陶来喝酒。

  (这只身经百战的蟋蟀后来在冬至那天寿终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银棺材,送到阴城埋了。)

  没喝几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张名片,说是家里来了客。靳彝甫接过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么会来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县人引为骄傲的大人物。他是个名闻全国的大画家,同时又是大收藏家,大财主,家里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迹。他在上海一个艺术专科大学当教授,平常难得回家。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画画的,可是气色很不一样。此人面色红润,双眼有光,浓黑的长髯,声音很洪亮。衣着很随便,但质料很讲究。

  “我冒进宝府,唐突得很。”

  “哪里哪里。只是我这寒舍,实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无当好!”

  寒暄之后,季匋民说明来意:听说彝甫有几块好田黄,特地来看看。靳彝甫捧了出来,他托在手里,一块一块,仔仔细细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见田黄多矣,像这样润的,少。”他估了估价,说按时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桥边款的一块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问靳彝甫肯不肯割爱。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

  “好!这像个弄笔墨的人说的话!既然如此,匋民绝不夺人之所爱。不过,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尽我。”

  买卖不成,季匋民倒也没有不高兴。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画稿。靳彝甫祖父的,父亲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着画案说:

  “令祖,令尊,都被埋没了啊!吾乡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于蓬牖之中,声名不出于里巷,悲哉!悲哉!”

  他看了靳彝甫的画,说:

  “彝甫兄,我有几句话……”

  “你的画,家学渊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变!山水,暂时不要画。你见过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芗、费晓楼后面跑,倪墨耕尤为甜俗。要越过唐伯虎,直追两宋南唐。我奉赠你两个字:古,艳。比如这张杨妃出浴,披纱用洋红,就俗。用朱红,加一点紫!把颜色搞得重重的!脸上也不要这样干净,给她贴几个花子!——你是打算就这样在家乡困着呢?还是想出去闯闯呢?出去,走走,结识一些大家,见见世面!到上海,那里人才多!”

  他建议靳彝甫选出百十件画,到上海去开一个展览会。他认识朵云轩,可以借他们的地方。他还可以写几封信给上海名流,请他们为靳彝甫吹嘘吹嘘。他还嘱咐靳彝甫,卖了画,有了一点钱,要做两件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最后说:

  “我今天很高兴。看了令祖、令尊的画稿,偷到不少的东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杰作!哈哈哈哈……”

  这位大画家就这样疯疯癫癫,哈哈大笑着,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阵风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边卷着画,一边想:季匋民是见得多。他对自己的指点,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开展览会,结识名流……唉,有钱的名士的话怎么能当得真呢!他笑了。

  没想到,三天之后,季匋民真的派人送来了七八封朱丝栏玉版宣的八行书。

  靳彝甫的画展不算轰动,但是卖出去几十张画。那张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画的杨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订。报上发了消息,一家画刊还选了他两幅画。这都是他没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在家乡看到报,很替他高兴:“彝甫出了名了!”

  卖了画,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议,“行万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来信。

  王瘦吾的草帽厂生意很好。草帽没个什么讲究,买的人只是一图个结实,二图个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产销,省了来回运费,自然比外地来的便宜得多。牌子闯出去了,买卖就好做。全城并无第二家,那四台哒哒作响的机子,把带着钱想买草帽的客人老远地就吸过来了。

  不想遇见一个王伯韬。

  这王伯韬是个开陆陈行的。这地方把买卖豆麦杂粮的行叫做陆陈行。人们提起陆陈行,都暗暗摇头。做这一行的,有两大特点:其一,是资本雄厚,大都兼营别的生意,什么买卖赚钱,他们就开什么买卖,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帮。这城里发生过几起大规模的斗殴,都是陆陈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抢行霸市。这种人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的衣着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样。不论什么时候,长衫里面的小褂的袖子总翻出很长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实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纺,冬天是法兰绒。脚底下是黑丝袜,方口的黑纹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韬和王瘦吾是同宗,见面总是“瘦吾兄”长,“瘦吾兄”短。王瘦吾不爱搭理他,尽可能地躲着他。

  谁知偏偏躲不开,而且天天要见面。王伯韬也开了一家草帽厂,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厂的对门!他新开的草帽厂有八台机子,八个师傅,门面、柜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韬真是不顾血本,把批发、零售价都压得极低。王瘦吾算算,这样的定价,简直无利可图。他不服这口气,也随着把价钱落下来。

  王伯韬坐在对面柜台里,还是满脸带笑,“瘦吾兄”长,“瘦吾兄”短。

  王瘦吾撑了一年,实在撑不住了。

  王伯韬放出话来:“瘦吾要是愿意把四台机子让给我,他多少钱买的,我多少钱要!”

  四台机子,连同库存的现货,辫子,全部倒给了王伯韬。王瘦吾气得生了一场重病。一病一年多。卖机子的钱、连同小绒线店的底本,全变成了药渣子,倒在门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来坐一坐,出门走几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吹过,就能倒下。

  头一年,因为四乡闹土匪,连城里都出了几起抢案,县政府和当地驻军联名出了一张布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时生意有限,全指着年下。这一冬防,可把陶防苦了。且熬着,等明年吧。

  明年!蒋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根本取缔了鞭炮。城里几家炮仗店统统关了张。陶别无产业,只好做一点“黄烟子”和蚊烟混日子。“黄烟子”也像是个炮仗,只是里面装的不是火药而是雄黄,外皮也是黄的。点了捻子,不响,只是从屁股上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半天。这种东西,端午节人家买来,点着了扔在床脚柜底熏五毒;孩子们把黄烟屁股抵在板壁上写“虎”字。蚊烟是在一个皮纸的空套里装上锯末,加一点芒硝和鳝鱼骨头,盘成一盘,像一条蛇。这东西点起来味道很呛,人和蚊子都受不了。这两种东西,本来是炮仗店附带做做的,靠它赚钱吃饭,养家活口的,怎么行呢?——一年有几个端午节?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铺闼子门下了一把牛鼻子铁锁,再也打不开了。陶家的锅,也揭不开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后来连稀粥也喝不成了。陶全家,已经饿了一天半。

  有那么一个缺德的人敲开了陶家的门。这人姓宋,人称宋保长,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钱也敢拿的。他来做媒了。二十块钱,陶把女儿嫁给了一个驻军的连长。这连长第二天就开拔。他倒什么也不挑,只要是一个黄花闺女。陶跳着脚大叫:“不要说得那么好听!这不是嫁!这是卖!你们到大街去打锣喊叫:我陶卖女儿!你们喊去!我不害臊!陶!你是个什么东西!陶!我操你八辈祖奶奶!你就这样没有能耐呀!”女儿的妈和弟弟都哭。女儿倒不哭,反过来劝爹:“爹!爹!您别这样!我愿意!——真的!爹!我真的愿意!”她朝上给爹妈磕了头,又趴在弟弟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是:“饿的时候,忍着,别哭。”弟弟直点头。女儿走到爹床前,说了声:“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脸对墙躺着,连头都没有回,他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两个半月过去了。陶家一直就花这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剩得不多了,女儿回来了。妈脱下女儿的衣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这连长天天打她。女儿跟妈妈偷偷地说:“妈,我过上了他的脏病。”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陶无路可走,他到阴城去上吊。

  他没有死成。他刚把腰带拴在一棵树上,把头伸进去,一个人拦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断了腰带。这人是住在财神庙的那个侉子。

  靳彝甫回来了。他一到家,听说陶的事,连脸都没洗,拔脚就往陶家去。陶躺在一领破芦席上,拥着一条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块钱来,说:“,我才回来,带的钱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脚,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对着空屋发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块钱,说:“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约王瘦吾、陶到如意楼喝酒。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封洋钱,外面裹着红纸。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日初稿

  载一九八一年第三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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