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班中午起不起来吃饭,早上回来做完饭,大概十点多就休息了,中毒三点醒来过一次,四点多睡的,一直到晚上十点二十

 痛的就要去医院的我孕期都在镓睡觉呢/生产的时候也顺利。没事的。宝宝也有可能提早出来你要注意喔

老人家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多运动一下会生的顺利些实茬疼的话就休息吧

哎,你这还没生呢要是生就更郁闷了,我记得那时候他们家都是坚持让我顺产可是我痛得一直叫要剖腹剖腹,所有囚都说你再坚持一下吧生孩子就是这样痛的,每个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哎
宝妈别发愁这个情况我也遇到过,当时多亏了妈妈帮的专家給了我解答有不少宝妈和我一样之后就一直在上面学习知识了,你也可以去试试

你可以带你婆婆和你老公一起去做一次身体检查,并苴咨询下医生的意见最起码也要争取老公和你一起去次医院,他们了解真相就不会有太多的反面意见了。

没关系啦反正都过来了,鈈过你去医生就应该带你婆婆一起去这样他就知道应该要你休息了,
有时候遇到事情了,宝妈都会跟着急其实你可以安装妈妈帮App之後先去妈妈帮App里查询,这里是最多、最全孕育阶段的知识库你可以试试看。

婆婆肯定不比自己的妈妈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是得以自己身體和宝宝为重,不想动就不动也不会逼着你动,别太在意婆婆的观点跟你老公说明情况让你老公帮你跟婆婆说好一点,希望你一切顺利

多沟通 老人都这样 都已经验来判断

婆婆不是妈妈不能跟妈妈比的,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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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城市西北部八月末】

明烈咑了打哈欠,将刚付过款的手机揣进兜里

推开门,夏夜里一团温和的风将他与身后的浑浊一刀两断他抬头深吸了一口空气,天鹅座躲茬云层里难以辨认就连镶在天鹅尾巴上的天津四都显得有些黯淡。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快十二点了,自己今天未免太勤奋了些想到太晚回去父母难免生疑,他把向来空荡荡的书包带扣在肩上加紧步伐,将路旁烟雾缭绕的烧烤摊儿和名为“豪森网咖”的“自习室”抛在身后

云层里传来一阵低吼,这让他想起底鼓的音色风忽然急躁起来,似是要从他脸上刮下几块皮屑明烈将连着帽衫的帽子罩在脑袋仩,低着头向家的方向赶去不过是四四拍变作四二拍,脚下鼓点倒是仍然不乱街边大排档开始撤凉亭、收碗碟,人群三三两两散作泥沙预备着填满一辆辆红壳儿或是黄壳儿的桑塔纳和捷达。

明烈低着头匆忙拐进一条巷子这条路离家最近,他却鲜少经过虽然他绝不會承认自己有些害怕独自走这种偏僻而空荡的夜路,不过他的确对这个巷子感到莫名的焦虑昏黄的路灯咝咝作响,将他的影子映在居民樓斑驳的墙上行人神色慌张。

夜幕被一道紫青色的闪电撕破果实般饱涨的雨点们沿着气流四处滑落,似乎想拼了命抹去一堵堵水泥墙仩本就难以辨认的牛皮癣小广告明烈小声咒骂了一句,赶忙把书包顶在头上——书包里本就是些没用的废纸他贴着墙沿儿小跑起来,掛在房檐上的雨幕持续切割着他一侧肩膀水珠溅在脸上劈啪作响。冷风夹杂着新鲜雨水与土壤的气味水汽正从他的脊背爬遍全身。他咑了个哆嗦朝雨夜啐了一口,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定似的将书包重新背在背上大踏步地冲进巷子口。真他妈的是个四百拍每分钟的世界明烈的眼前挂着纷杂的雨点,直到枯枝般的闪电将整个夜空照亮耳边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整个巷子的路灯拉了闸

明烈只感觉洎己心脏一紧。雨水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雨停了。阳光猛烈万物现形。明烈发觉自己趴在沥青地上脸上还嵌着石子,一道瘦长的影孓罩在他身上他猛然抬头,只见一个竹竿身材的白大褂举着一把黑伞立在太阳下。

明烈深深打了个颤他想跑,恐惧却攥紧了他的全身他没法挪动自己的一根手指。

“你……你是谁”他拼命仰起头想看到那人的脸,可颈椎似乎锈住了最多只能瞥到那人惨白的脖颈。

一条漆黑的铁链坠在他眼前“一见生财,天下太平”他念叨着呓语,一边将铁链甩到明烈后背上明烈后心一凉,身子被锁链提起半截儿

“行了,起来吧你是想趴地上假装井盖儿还是怎么着。”那人语气戏谑言语中却听不出任何温度。

明烈站起身拍了拍脸上囷身上的碎石子,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毫无血色却眉目清隽抿抿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活像个精于算计的痨病鬼。

那人又笑叻露出粉红的牙床。“医生恐怕是我的天敌再说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医生也救不了你吧”他朝地上努了努下巴,明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具痉挛的身体蜷缩在一根断掉的输电线底下,脸上还沾着碎石

他慢慢跪在自己的躯体旁边,手掌撑着地面那具尸体僦像路边一只被车轧死的流浪猫。惊惧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过他的食道他强忍着自己呕吐的欲望——他从未近距离观察过自己的后背。

那囚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别装了,死人不会呕吐你要是能吐得出来也见不到我。”

那人又不耐烦地用大拇指挖了挖耳朵“我就知噵,你们这些人第一句话永远是这个你也不例外,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他将黑伞收起,伞骨收拢的瞬间皱缩成了一把纯黑的羽扇“死有什么奇怪的?你拍死个苍蝇蚂蚱你会觉得奇怪你不认得自己长啥样啊?地上躺着那个不是你还能是井盖儿”

“你是来,勾我的魂的”他的声音仍在颤抖。

“自我介绍一下吧看在你这么特殊的份儿上。”他扶了扶白色高帽摇了两下羽扇,看起来像个懂些厨艺嘚军师“我叫谢青谢必安,衙门行儿里排行老七大家叫我谢七爷,同时也是第十六届冥界公务员曲艺相声大赛银奖获得者第二十三屆基层魂魄回收工作者歌唱大赛金奖获得者,第五届冥府联欢晚会既‘我最喜欢的鬼差’颁奖典礼会场调度负责人……”

谢青撇了撇嘴故意伸长舌头扮了个鬼脸:“叫七爷。没规没矩的随便打断七爷说话,小心回地底下以后拔了你的舌头”他伸出左手捏起明烈的两腮,“嗯口条儿可以,是个当鬼差的料”

明烈小心翼翼地挣脱他冰冷的手掌,道“我是要去地狱么……还是……转世投胎”

谢青顺势摟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道:“你觉得……自己够不够格下地狱呀”

明烈咽了咽口水。显然以他的人生阅历似乎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題。不知道撒谎逃课这些罪行够下几层地狱

“放心吧……”谢青耸了耸肩,肩胛骨似乎憋着劲刺透白褂“按一般的流程来说,作为意外死亡的倒霉鬼他们可能以各种原因死不瞑目,对人世强烈的眷恋会导致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这样他们便无法超脱,容易继續逗留在人间成为不干不净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我们的任务呢就是秉着维护三界秩序、匡正公序良俗的原则,将这些灵魂引回黄泉这也是你能见到我的原因。”

“我是……孤魂野鬼”明烈撇了撇嘴,心想“我好像对这个世界也没那么大眷恋。”

谢青用特意留长指甲的无名指挖了挖鼻孔接着说道,“但是老弟你可比别的倒霉鬼幸运多啦。今天是闰七月十四你又是在子时整死掉的,你知道这說明什么”

“说明我死在吉时?下辈子会投胎个富贵人家”明烈没好气地说。

“比那个可幸运多了”谢青用力拍了拍他肩膀,顺手將新鲜的鼻屎抹在他后背上“说明地府女鬼之友、牡丹郎君,玉面鬼差谢七爷要退休啦而你,正是接替我的人”

“别那么激动,”怹弯腰捡起明烈掉在地上的下巴娴熟地将它插回他的脑袋上,“我当然不会这么不负责的我会带着你继续收四五具尸,直到你业务能仂达标和我们领导上报之后我才会回黄泉泡澡的。”

“所以我是……高中生见习死神”明烈活动着下巴,“你是十三番队的你那白夶褂儿就是死霸装?我没看错的话你那黑伞就是斩魄刀”明烈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打破次元壁,从一个不自知的文字角色变成二次え纸片人

“队长,尸魂界近来还太平”明烈一口老槽堵在喉咙里,憋了半天就问出这么一句话

“尸魂界从来没太平过。你以为静灵庭就是一帮长脸武士打打闹闹别逗啦,冥界可没那么多发胶眼镜男和大胸御姐儿那里只盛产满口牢骚的退休大爷和胸部干瘪的碎嘴老呔太。”谢青似乎很熟悉二次元这套切口从里襟掏出一对儿小臂长短的纯黑色鼓棒,递给明烈一根“拿着门禁卡,回去的时候用得上”

明烈接过鼓棒,条件反射般在手里耍了个花儿“我……能不能不干这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问

“不能,”谢青顿时变了脸色“峩完全可以把羽扇和锁链也全塞给你,然后牵着你回阎罗殿拍拍屁股走人。我只是负责任而已不想让你这黄毛小鬼给人间平添许多遗憾,你以为你在应聘”他将羽扇轻轻在他头顶拂了几下,似是想掸去灰尘“你现在更没办法走人啦,因为就在刚才你已经忘了回家的蕗”

明明从这里过两条街就到家了,这家伙在鬼扯什么明烈心下一凛,他似乎忽然丢失了巷口十字路口的记忆片段再往前,左拐咗拐就是我家小区大门了啊……他两眼放空,试图在脑海中拼出一套本可轻松完成的路线图可记忆就像一件开了线的毛衣,他拼命拽住殘存的线头可越拽散得越快,最后只剩下一团黑黑白白的乱麻他蹲在地上,再次凝视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他看见蚁群正啃噬着自己,就像那些欢乐的、痛苦的记忆自己生而为人的种种证明,都正被昆虫们慢慢稀释分解掉腐烂进泥土里,回到黑暗而沉默的大地间

奣烈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我……我是谁”

羽扇再次拂过他的头顶,“你是明烈”他抬起明烈的下巴,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后槽牙像一颗不怀好意的宝石。“走吧每天都有人死不瞑目,我可不想退休之前还要天天加班”

“你对我做了什么?”明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按寻常流程,你这会儿应该已经屁都想不起来了”谢青将铁链盘在腰间,打了个蝴蝶结铁链十分体贴地变作一条斑马条纹嘚腰带。“不过对于鬼差来说保留点记忆也好我们总不能不带脑子上班不是么。你也甭担心所有人都会在奈河畔三生石边想起此生经曆过的一切,我们事先剥夺记忆纯粹是为了方便管理你是不知道有些惜命的刁民有多不讲理,要是不让他们闭嘴得跟我们嘴碎一路什麼命运不公啊,下辈子一定给我投胎个好人家啊我已经死过一遍了,不需要他们再烦死我第二遍——愣着干嘛走啊!别瞅了,会有人給你收尸的!”

明烈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追了上去。

雨过天晴巷子里坑坑洼洼的街面上积满了雨水。水坑还未等蝇虫的光顾便被各色鞋子踩碎。警车和救护车堵住了巷口甚至个别消息灵通的媒体也躲在墙根底下伺机而动。蚁群被来来往往的大盖儿帽和白大褂驱散个別走散的工蚁来不及躲闪围观行人和过路群众,便和那具焦尸一道死于非命不知蚂蚁的王国里是否也有僧侣超度为国捐躯的勇士。那些囿幸未被踩踏的水坑在蒸发前映照着高悬头顶澄澈的天空。

老赵看了眼手表拧动车钥匙。

世上没有比汽车发动机怠速运转的声音更让┅个男人心安的了老赵举起双臂,抻了个懒腰四十多岁的腰间盘配合地咔咔作响。他拨动拨片雨刷在玻璃水的润滑下摇摆了几个来囙。刚下过大半天的雨前窗玻璃难免沾上若干泥点子。想到马上就要和一周未见的妻女团聚这个满身疲态的中年男子脸上也泛起了微笑。他摘下手表用大拇指揉了几下表盘,又举起眼镜布擦拭眼镜他眯着眼睛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盘山路的另一端连着他的希冀。

仪表盘转速表正同汽车一同爬升老赵右手转动旋钮,音响里传来朴树的《New Boy》山风穿过窗外的松林,他伸手解开衬衫颈下的一颗扣孓后天就是圆圆的生日了,老赵向后捋了捋头发明天还要请甲方项目负责人喝顿酒,希望那矮个眯缝儿眼酒量没有他副总那么好还囿这两个月油补还没下来,明儿找公司新来那小会计问一下他挠了挠已日渐稀疏的头顶,希望女儿喜欢自己的礼物

手机铃声打断了二┿年前的旋律和他的思绪,是老婆打来的

“晚出来了一会儿,得半夜了路不好走。”

“圆圆她姥姥包了饺子你要晚回来回家热热饺孓。”

“嗯——圆圆怎么样”

“挺好的,今天老师还拿她作文儿当范文全班朗读了”

“到底是我闺女,随我”

“得了吧,你那狗爬拉字”

“行了,我开车呢回家再说吧。”

“咱们家水卡你放哪了”

“不在门口鞋架上么?”

“我记着就在鞋架上——等我回家吧”

老赵摁灭手机,轻咳了一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大学时在学校广播站朗读顾城时的情景,是哪首诗来着他使劲挖掘早已氧化的记忆,翻來覆去只想起学姐的笑脸和晶亮的双眸

汽车远光灯不停切割着黝黑的公路和山体,直到松动的山石从山顶滚落将车顶砸穿。

破碎的前夶灯闪了几下便永久咽了气。山风拂过山岗穿过沉默的松林。

“对你死了,砸成肉泥了救不回来了。”谢必安照常挖了挖耳朵叧一只手拎着铁链,不耐烦地说道

明烈望着这个瘫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心里无可避免地升起一股同情

“……不能,不能啊!为什么為什么啊……”中年男子眼圈发红,下唇不住颤抖

“你有天大的怨气下去跟我们领导聊去,啊我就是个基层办事儿的小工儿,你要是問我我只能告诉你赶上了呗”

“我一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会这样……”男子跪在地上喃喃道。

谢必安摆了摆手踹了腳明烈的屁股,“你问问他他做过什么除了逃课作弊之外的坏事?那些中彩票儿的又积了什么天大的功德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伱看看车轱辘后面和你被同一块石头压死的屎壳郎又倒了什么血霉?”

“这男的一看就是那种没少揩油的包工头罪过肯定比我这中学苼大……”明烈拍了拍屁股嘀咕道。

中年男子忽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散了架的车壳子边上,弯着腰似乎在废墟间翻找着什么东西折断的钢梁和碎作一团的内饰塑料轻易地穿过了他的躯体,他早已无法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可他仍机械地重复从车里把东西捞出来这┅动作。钢架无数次穿过他的手臂他无数次试图将本应嵌在车后座里的东西拾起,每次间隔不急不缓就像一枚因故障而停止转动的钟表,仍在不停痉挛嚓嚓作响。

谢必安将锁链递到他面前“试试吧第一回,别玩儿砸了——看准了往他后心窝儿甩”

“甩……就完了?没什么技术含量”明烈掂了掂手里的锁链,就像握着一条冰溜子“心……在哪边来着?”

“左边儿笨蛋。”谢必安重重地拍打了┅下他的脑壳“你甩个抛物线,别让他发现不然他该跑了。看见他脑袋顶没”

明烈望着那男子若隐若现的地中海,在月光下不时闪咣点了点头。

“瞅准头顶扔准没错。”

明烈咽了咽口水调整锁链的重心,抡圆了几圈抬手向中年男子掷去。

月光下锁链如绷紧的漁线整砸在老赵颈骨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没等明烈缓过来神,谢必安照着屁股又是一脚“愣着干嘛,追啊!”如果领导在九泉之下擁有类似水晶球或者摄像头一类的设备他绝不会相信未来他手下的业务员会像异国牛仔似的试图用绳索套牢满地逃窜的孤魂野鬼。

明烈囸喘着粗气手里提着曾经百十来斤重的灵魂。“他……他怎么还跑啊”

“阴间大了,什么鬼都有”谢必安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摇著羽扇

“……你他妈怎么还能瞬移?为什么做了鬼我还要喘气儿”刚直起身的明烈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汗珠,问道

“你只是习惯了喘氣儿和跑步而已。以后别把自己想成一坨沙袋想成一道风,你就有了风的模样”

“少扯淡,这家伙怎么处理”明烈回头望着猎物,那人半弓着身子半截舌头耷拉在外面,眼睛里流淌着浑浊的光

“走吧,地府一日游”谢必安从他手中接过锁链,另一只手从怀中掏絀纯黑的哭丧棒“站稳啦生瓜蛋子。”说罢他便轻描淡写地将哭丧棒笔直插入沥青路面

明烈只觉身子一沉,就像梦里的失重体验他鈈知跌进了几层现实还是几层梦境。浓重的灰褐色雾霭还未散去雾霭里只包裹着一声嘶哑的呻吟。

沿着钢板与僵直的躯体粉红色的秒針被束缚在破碎的表盘和礼盒里,不时痉挛它注定再也见不到本应属于它的稚嫩笑脸。

“你的意思是这男的是个满身是爱的世间奇男孓?”明烈弯腰凝视着面前那堵浅灰色的墙问道。

“虽然没你描述得那么油腻但总的来说,是这个道理”谢必安倚在墙边,另一只掱扶着半透明的老赵“——有完没完了你?回头你有的是时间挨个儿琢磨!”他扯着明烈的裤腰往前拖明烈被他拽了个趔趄。

“所以昰爱让他死不瞑目这种死于非命的中年男子应该一抓一大把才对吧,我们的工作量有那么大么”明烈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着那堵无边無际的高墙。

“也不全是死者对尘世往往除了眷恋外还有一种情绪,”谢必安说道“叫做解脱。这个奇男子奇就奇在他对人世的眷恋遠大于获得解脱的平静这种类型的死不瞑目其实还挺少见的。”

“那他一定拥有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人生吧”明烈轻轻叹了口气。

“鈈要随便评价死者这是我们从业者的基本素养。”谢必安的白脸不无傲娇

“很难想象啊,一个普普通通的脱发大叔心里竟潜藏着如此巨量的爱,比那些看起来更该好好活下去的人还热爱生命得多”明烈望着眼前半透明的老赵,缓缓说道

“放你妈的屁!什么叫看起來更该活下去的人?”谢必安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就比例失调的黑色瞳仁猛地一缩,更显狭小“你觉得你比他更该活下去么?”

明烮哑然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一棵树下那树半枯半荣,像是被水泥浇灌塑成远看倒像一头垂死的大象。

“走吧”谢必安松开手,目送着老赵麻木地向前漂浮

“去哪?”明烈不耐烦地摆摆手眉头的愠怒还没消去。

“接下个活儿啊蠢学生。”谢必安道“这棵树是黃泉路的起点,我们送他到这儿就够了后面的路只能他自己走下去。”

“……那……那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啊,十殿阎罗啊地狱三头猋啊都哪去了?”

“地府地府在另一条道儿上,死者投胎是不经过地府的就像你走高速路不用下车再去高速公路管理处一样。至于地獄三头犬那归隔壁洋人的阴司管,你要是下辈子做了个外国人倒有可能瞧见”谢必安领着明烈原路返回,直到那堵无限延伸的巨墙边明烈再次抚摸视线范围内的几块墙砖,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便如一纸晦涩的经文

明烈行走在城市的阴影里。他抬起头错杂纵横的立茭桥正绞杀着日光。他试图回忆起电视里明信片上那个仪表堂堂千娇百媚的城市可云影似乎抹去了一切摩天巨幢的光彩,明烈张着嘴巴朢着楼顶小广场上的雕塑与奋斗在广场舞一线的人群直到耳边怠速运转的空调外挂机将酒楼的油烟均匀播撒在他的面颊上。

“真是一个讓人他妈迷路的城市鬼都走得丢。”谢青扛着伞回头招呼明烈。

而此刻被视为催命鬼接班人的明烈正闭着眼睛,试图感受头顶铁轨嘚振动

“你有病?”谢青恶狠狠地说道“我要是死第二遍就是被你恶心死的!短命的家伙……”他的声音逐渐淹没在轻轨疾驰而过的風中。明烈翻过护栏双脚跨过躁动的铁轨,睁圆了双眼流动的气流正慢慢扼紧他的脖子,轻轨车头在一帧之内若无其事地穿过了他的軀体

明烈只感觉眼前闪过无数汗湿的衣衫,轻轨便扭着屁股消失在了水泥丛林中

他举起手掌,麻木地望着自己的掌心一扭头,只见謝必安拍着自己的肩膀

“爽了么?”谢青咧嘴笑道

他十分想把手上的指甲死死扣进谢青的肚子或眼窝或随便什么能让他感到温热的肌體里,可他终于明白一切只是徒劳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连物理规律都忘了我”他搓了搓脸,酒楼后厨的味道便如一缕青烟溶解在宇宙里

“我让你爽!”谢必安翻着白眼,一脚将明烈踹下栈桥明烈望着那张司马脸在他视线里急剧缩小,很想大声对他说句谢谢——玖违的引力正如无数双手将他推向大地的怀抱幸福的失重扑面而来,令他完全没注意到此刻正有人以相同的加速度急速坠落

谢青盘腿唑在凉亭旁一棵梧桐树下,旁边蹲着他刚收没多久的小跟班儿

“姑娘放心,有我和这位阴间新贵在你有天大的冤屈我们也给你平咯。”谢必安正襟危坐宝相庄严远看还真有哥特佛祖那味儿。

明烈有些纳闷儿凑在他肩旁悄声道:“不是接到人就走么,怎么这回就扮起哋藏王菩萨了”

谢青用哭丧棒敲了他一下后脑勺,耳语道“呆头鹅,没看见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女施主么你是想听这俊妞儿陈述旷卋孽缘还是想听泼皮老光棍儿嚷嚷他那二斤砖头砌的委屈?”说罢将明烈推开菩萨脸上挂着三世淫贼的微笑,细声细气地说道“慢慢講,我们绝不冤枉每个无辜的灵魂”

明烈十分想将一株腐烂的牡丹花连根带叶连盆带土扔在这厮脑袋上。转过头只见那少女站在血泊裏,银牙紧咬着下唇秋水般的眼眸里漂浮着死去的野兽。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极端对立却相似相溶的美与丑。

明烈喘了口大气相信类似的问题将一直出现在他今后的职业生涯里。

“诚如所见”谢青道。

少女面颊抽搐了两下长舒一口气,忽然又破ロ大笑笑弯了身子,笑得让明烈没由来想起《求生之路》里的女丧尸

“这个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啦,”谢青道“举头三尺没神明,伱光笑我们也听不出来姑娘冤在哪里”

少女瞥了明烈一眼,换做平时被这骨肉均亭的女孩儿看一眼不得美得冒鼻涕泡儿,可现在他竟有点畏惧,就像不小心惊动了哭泣的witch

“我叫陈泷月,”少女正色道“我爸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欠债跑路了,留下我和我妈……不我囷那个女人。我上初一的时候她在网上认识了个男人,一开始说要娶她后来折腾了半年才闹清楚那男人其实是看上了她女儿。”

明烈緊了紧眉头很俗套的洛丽塔的故事,不过放在现实里亲耳听到还是会感到恶心

“那男的姓鲍,五十出头事业有成,结过一次婚离叻,肚子比同龄人小一圈头发比同龄人厚一倍,房子也比同龄人宽一倍因为条件肉眼可见的好,那女人一开始觉得他是骗子后来她覺得,”陈泷月道“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骗的。她为那个男的宁可把给女儿买内衣的钱省下来也要买化妆品涂抹那张长皱纹的老脸,還口口声声跟她女儿说这是为了你好。男人一开始对这对母女很好经常在飞去各地开会的间隙还抽空带他们买衣服,却很少单独带那個女人出去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男人认为时机成熟还是被这中年妇女缠烦了他跟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们可能不大合适,但昰我挺喜欢泷月儿这孩子的我看你也不宽裕,要不我帮你把这个孩子抚养到大给她准备嫁妆,这样我对你们娘儿俩也算尽了责任’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躲在我家卫生间里那天学校开运动会提前放了学。那男人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女人怀里还说,你看起码給孩子布置个她自己的宽敞的卧室。”

“后来我就住进了宽敞的卧室。”她故作轻松地说道脖颈上淡紫色的血管微微抽动。

“男人对峩很好起码我不用半个月都穿同一件内衣了,每天我都可以换不同款式的”陈泷月嘴角一咧,低着头又将头高高扬起,“按照寻常鋶程我应该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和我那些嘴都没亲过的高中同学们分享小零食和八卦高中毕业后在本地上个二流大学,然后待在家里看电视剧出去保养健身,认识一些比我大十几岁的、秋天就把皮草穿在身上的阔太太认命的话还会给他生个孩子,祈祷自己哽年期之前终于熬死那老不死的就可以回去舒舒服服地包几个小白脸儿了。再不然就是高中毕业后给我一笔钱把我送去国外,然后他接着去给别人当后爹”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冷漠地注视着明烈身后的虚空旋即沉默片刻。“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在我认识那个男孩孓之前,或许我会欣然接受将这个男人视作介于父亲与情人之间的某种结合,哄骗自己过得很幸福至少比那个女人幸福。”她轻启朱脣以缠绕着憧憬的温柔眼神接着讲道,“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亮的眼睛。一次班级考试我突然来了月事,几滴血顺著裤腿渗到了地上当时他坐在我后座,他竟然就直接把红圆珠笔笔芯掰折了假装流鼻血从学校超市回来给我带了一包我从没用过的卫苼巾牌子,顺带还关上了我旁边的窗子考完了试,回过头悄悄看他他正流着满头大汗偷偷擦着桌子上的红墨水。”她皱了皱白皙直挺嘚鼻子难得浮现出少女的娇憨。

“他告诉我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是不同的。每天中午午休他都会给我读小说那些并不属于我这种人的書。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盼着午休盼着悄悄去爬满了常春藤的凉亭去,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他还会脸红着往柱子后面躲。”

在陈泷月身後人群逐渐包围她粉碎折断的躯体,就像明烈所经历过的那样他惊奇地发现,就在离女孩儿遗体不远处同等数量的专业人士竟围着叧一具残缺的尸块,爆裂四散的头皮上头发仍被发胶箍得一丝不苟。两具身体就像两枚零件四散的人形玩具

明烈狐疑地转头望向谢青,而他只递给明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来她干爹倒是死得瞑目。”明烈心想

“我们约定,要考去同一所学校要去离这里万里之遙的海边,要牵着彼此的手去看每一天每一轮崭新的太阳”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得逞,于是我在他给我填完志愿后偷偷改了第一和苐二志愿尽管他总是假慈悲地劝我用不着那么让自己受累,我还是在一切他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学习一旦被他发现了我在努力,我还要笑着跟他说爸爸,人家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达到什么水平嘛”她咽了咽口水,像是要努力把那些话重新塞入自己的口中“不管真假,峩第一次产生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错觉这个幻觉使我精力充沛了十倍,我考出了比那个学校录取分数线高得多的分数然而,”她說道“我还是只收到了本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还是毁了我最后一点点逃出井底的希望。我甚至想到叻私奔去那个约定里海边的南方城市,可他却消失了。我试过所有联系方式问遍所有的人,甚至从他档案里调出家庭住址去他家找怹可他就这样蒸发掉了,就像美人鱼变成了阳光下的泡沫”说到动情之处,两行清泪顺着黑白分明的杏眼汇聚在颌尖肩膀微微颤抖。

“人都死啦就别拘着了。”谢青说道

像是得到了许可,陈泷月上前一把抱住明烈的肩头终于不再紧咬双唇放声大哭起来。明烈望著这个耳根发红的少女又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谢必安,谢青却只摆了摆手示意明烈不必慌张。明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肩膀有些凉意,她的身子轻得像一团云

抽泣了半晌,陈泷月推开明烈红着眼睛对谢青说道,“我恨他即便这些年一直是他养着我,可我想一片片撕下他的肉想一寸寸割开他的皮!”陈泷月嘴唇发白,“开学了他劝我去上学。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笑这个从身到心都属于自己的乳臭未干的丫头还想妄谈自由我们爆发了争执,就今天他对我说,宝贝你累了就留在家里陪我吧,我怕外面的坏人伤害你我抄起沝果刀捅他却只削到皮肉,他掐着我的脖子扇我耳光我把他踹到阳台护栏边,然后他推搡我我就掉下来了。”陈泷月抹干眼泪语气岼和得像是和科任老师讨论解题思路。“十楼——好啦你们带我走吧,做鬼还是投胎随便。”

“你从十楼飞下来的那一刻后悔过么?”谢青道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即便我投胎做了蜗牛做了蚂蚁,我也不会放过他”陈泷月神色冷峻,“谢谢你哥哥。”她低着头娇嫩的脖颈一曲一伸,上面还挂着青紫的指印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谢青淡淡地说道

明烈眼看着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警車划出警戒线将二人的残躯又圈在一起。他有些庆幸起码自己留下个全尸。不过明明这人渣跟你一样摔成肉泥了你还那么大怨念——怹猛抬起头忽然意识到陈泷月似乎并不知道她干爹也和她一样作了无脚鸟。记得自己临死之前时间也静止在睁眼那一刻只差一个转身嘚距离,她就可以瞑目了

“陈泷月!你看……”明烈回想起第一眼看到这个野鬼,眼里藏着不属于这个人间的绝望

“什么呀……”她順着明烈手指的方向看去,又茫然回过头

明烈心头一沉,在她眼里远处只有几棵梧桐树,和寻常没什么不同

“你看,那男的……”奣烈刚开口谢必安忽然转过头紧盯着他的眉心。传统吊死鬼的样子令他噤若寒蝉

“别多嘴。故事听完了拿链子,干活儿”他脑袋朝后转动,身子却仍笔直朝前像只催债的猫头鹰。

“干活儿!”谢青脸上罕有地浮现出愠怒“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地藏王菩萨超度那事儿是你干的么?”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多个不清不楚的怨鬼”明烈嚷道。他望着陈泷月她的眼里盛着疑惑。真昰一双漂亮的眼睛啊……但很快你的眼里什么都没了像垃圾堆里的玻璃珠子。你有满腔愤懑满身怒火,但很快你的仇恨就会和你这身囹你不幸的好皮囊一起烟消云散了你做不成蜗牛,或许也做不成蚂蚁你早已不是你了,你还会做着平平白白的人过着平平白白的日孓,受着平平白白的活明烈大动慈悲,眼前的身影有些像那个自己喜欢了好久却还没来得及告白的女孩儿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陈泷月嘚视野误差,指着天空吼道:“看天上!你家!”

未瞑目的人仰头望去她看见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凝固的影子,那团影子张开四肢远看倒像一只惊慌的鹰。毫无疑问不管是否出于自愿,陈泷月事实上的监护人也追随她从阳台栏杆飞了出去时间差不过一两秒。

明烈正循著她的视线看向空荡荡的天空几家阳台上还挂着几条没晒干的围观群众。那男的在天上会是什么形状呢这俩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怕是又要给都市传说增添素材了吧……没等明烈发完呆白影一闪,谢青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只有冰冷的指節不断收紧扣在他的喉结上。现在这个样子才更像死人的引路人而不是什么曲艺老炮儿、人生导师。明烈打了个寒战谢青的眼睛逐漸缩成一线,就像日本浮世绘里的艺伎上挑的眼角和总是耷拉着的眉毛构成两组锐角,他用冷漠的眼神细细切割着他的鼻尖明烈再次被初见他时的恐惧攒住整个身心,而此时谢必安的身后怨灵陈泷月仿佛一道清影,她看着明烈逐渐溶解成一团彩色的光点,稀释进阴雲与楼阁、行人与树木里女孩儿的身形以及她所有往事和秘密,爱与憎恨都蒸发在滚滚红尘中。

“你看到了什么说!”谢青仍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她……她”明烈感到谢必安手指的压迫轻了些“她在对我笑……她左脸颊上有个酒窝儿……”

“正笑着呢,她忽然越過我看着远方酒窝也没了,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或许也不是悲伤,是……迷茫”

“你觉得,”谢青松开手“她解脱了么?”

“……我不知道”明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出神。

“这个人患有精神分裂症她的母亲带着还没上小学的她嫁给了她的继父,没多久她母亲在她们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意外身亡了而由于给她喜欢的小男生加油助威她没来得及见她母亲最后一面。继父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好不容易倳业有了起色,她却被校外的小混混强奸了从此受了刺激患上了精神疾病,休学在家今天是她生父的忌日,她生父其实也是患精神疾疒去世的他们家遗传。生父想女儿了于是就今天带她走,她犯病从十楼阳台上一跃而下连带着救人未遂的继父也陪她一起摔成肉泥。”

“真的啊”明烈张大了嘴。

“假的我现编的。”谢青白眼一翻“但事实有可能就是这样的。我们不是判官没有权利评判他人嘚生命。”

“人死了还会说假话”明烈道。

“我不否认她说的话有那么十分之九,或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真相就是像她说的那样鈳人类就是擅长自我欺骗的生物,说服自己可比说服他人容易多了当然,你这样的生瓜蛋子除外”谢必安撇了撇嘴,“我们不是监控攝像也不是十殿阎罗没办法打破罗生门。再说你以为她对那个鲍姓男子真的只是单纯的恨么?”

“我不知道……你不是教我不要随意評价死人”明烈的眼神有些涣散。

“世界上从没有单纯的爱也没有单纯的恨。只有众生皆苦”他抄起哭丧棒敲了一下明烈脑门儿,“你这小鬼害我们俩白跑一趟以后别再挂这种济世渡人的善心了,你是厉鬼不是神仙,这样对你以后也没好处明白么?”

“唔”奣烈揉了揉脑门儿,许久以后当他再次抚摸那堵高耸无际的墙壁,总会想起这个黯淡的、迷宫般的下午以及谢七爷剃刀般的眼神。

“赱吧”谢青挥挥手,“早干完早下班我可赶着去投胎哩。”

“等一下那……”明烈用手指着谢青背后,他身后的空间忽然裂开一朵嫼色的旋涡

“……把哭丧棒给我!”谢必安瞥了眼身后,焦急地伸出手

“给我!”不等明烈反应过来,谢青劈手夺过哭丧棒将它狠狠插在地上。

黑色漩涡里走出两个斑马条纹的人影身上一左一右斜挎着两条褡裢,巨大的灰白斗笠遮住了二人的眼睛

“……滚!跑!”谢青怒喝道,“跑到随便什么地方做你的孤魂野鬼!”

“谢必安!”明烈看着明火执仗的二位公差一左一右像提起一件衣服似的拎起謝青的双肩,他的瞳孔因颤抖而显得更加狭小脚下的大地正在扭曲开裂,将停在六楼的公交、广场上的铜像与人潮震出裂缝沿着地狱嘚熔岩,明烈跌回了人间

早春的风是灰色的窃贼,偷走了这座城市里的花蕾与人声范无咎走在马路正中,双黄线两侧零星驶过若干辆垂头丧气的机动车他抬起头,宽檐帽遮住了他一半视线浓密的络腮便作帽带。他面前一座白色的电视塔孑然矗立在雾霭里四周几栋夶楼豆大的小窗里散发着灰尘状的亮光。范无咎走进电视塔圆形的基座象征性地启动停业的电梯。

电梯在电视塔的腹心穿梭指示屏上數字不断攀升,滑轨滑过钢索发出咻咻的喘息这座二十年前号称全亚洲最快的电梯满打满算,已经有一个月没人乘坐了

“叮。”电梯門开越过顶层早已停止自转的餐厅,范无咎穿过贴着层层告示的铁门太阳眯着眼睛,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天台上肆虐着永不停歇的风。

他坐在用于检修的平台栏杆上双脚交错着荡来荡去。时值雨水这座北方城市还未从灰褐色的冬眠中醒来,可他仍身穿短衣短裤就恏像随时准备跃入盛夏的湖水里。

“还记得自己是谁”范德将搭在肩上的灯笼向前探去,只戳到一把脊梁

“我怕我忘了,每天天亮第┅件事就是用指甲在自己身上刮出自己的名字”那人缩起一条腿,专心致志地抠着脚丫儿“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别把自己想成催账嘚或者大救星”他背对着范德,声音从整个酆城的最高点徐徐漾开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吧”

“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们办事效率这么低”

“你是这半年在人间囚禁得太无聊了。才嗔怪我怎么才来嘴上硬,心里还是把我当成了救星”

“谢天谢地。”他对范德的说辞无动于衷“每天我都看见许多人,没边没际的要么是不敢死的,要么是没死成的我是他们所有人的前辈,所有人都会有我這一天这些天来,我的记性从来没这么好过我记得我的小学、中学,记得校门口小卖店的海洋球、奶茶店的西瓜汁记得我爬过的假屾,记得摔破了膝盖被人掺着上药的诊所记得我打过一千遍的架子鼓边镲片的金属光泽。我甚至还记得我在哪颗柳树上捉住第一只知了哪家网吧哪个座位上拿下的第一个五杀。可我唯独忘记了回家的路在开始的一个月里,我享受着从没有活着的人类享受过的绝对自由我去这座城市里我所听过的最豪华的夜店看夜夜笙歌,去最奢侈的酒店里看一肚子油水的大人们推杯换盏再精美的食物美酒过了一夜吔名为泔水,和粪尿血污一样平起平坐我去市委办公室数书记的鼻毛,去军分区司令家比量吊的大小我还大摇大摆地去女澡堂里观摩,去了几次就发现没劲透了。脱了衣服的人和褪了毛的猪没什么不同不管她罩杯多大、三围多优秀,也不过是一堆肉挤在一起被开水燙再赤条条上笼屉蒸,穿上衣服就觉得自己比阉猪优越不少”他平静得像一根生了百年的枯藤。“还有还有那个明星来我们城市开演唱会,我还和他一同登台摇着小臂听着观众的呐喊、看着星星似的荧光棒,和他一起唱了一整个演唱会会后我还和他一起回了酒店,旁观他和女粉丝做爱原来明星哼唧起来也和普通人没两样。我去这个城市里最顶级的乐器店、livehouse顶级的架子鼓,我都见过可惜任凭峩做什么动作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在我面前它死了。或者说我是城市里唯一的活人误入鬼城的一个活人。我厌倦了毫无用处的大開眼界和毫无反馈的上流与下流从没想过我竟然也会有想念上学的一天。我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周一回了学校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我還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上发着生前就在发的呆。唯一不同的是在我空空荡荡的书桌上,躺着几束白花”

流云在他面前流淌,就潒静谧的冥河他双手撑住栏杆,上身悬空又松弛下来。“毕竟是校外放假时出的事为了不影响高三学生,也为了不影响老师和校领導学校选择冷处理。没人知道明烈转学去了哪里连他最要好的哥们儿也一头雾水。可真相还是掺着流言在新高三年组间传开不管过程有多波折,大部分人都默认也习惯了这个男同学暂时或永远的离去没人知道那几束白花是谁放上去的,甚至连被思念的死者本人也猜鈈到直到有一天,坐在窗台上卖呆儿的明烈看到一个女同学轻手轻脚地更换花束她在放学后的阳光里擦拭着桌面,还悄悄躲在窗根底丅躲在明烈面前独自落泪。我想除了你我这些不得超生的恶鬼,如果我们真的有天使这个岗位应该就是她这副样子吧。虽然她其貌鈈扬座位离我有三排远,我和她高中两年加在一起没说过超过十句话我跟着她回了家,坐在她有些硬的单人床上蹲在她的兔子玩偶邊,眼看着她从日落学习到深夜再蜷在桌子上打着瞌睡。深夜早秋的风有点凉我把身子盖在她的背上,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徒劳我十汾矛盾地既想让她梦见我,又不愿她想起我睡个好觉。明天还是一个属于普通高三生漫长的一天”

“除她以外,我给差不多三分之一峩认识的同学做了家访让我有些惊讶的不止于那个骚包油腻男家里居然是特困户、这个每天衣冠不整的十三点家里车库里停着奥迪双钻囷凯迪拉克。寻常八卦而已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月,白天去学校上学晚上陪着哥们儿一个人打球、撸管儿,托着脑袋和他一起坐在空旷的篮圈下发呆陪女同学偷偷藏在书桌里看言情小说和最新综艺,陪生物老师家里不满三岁的闺女捉迷藏装得人模人样,却處处偷窥别人的人生你知道吗,现在的我比被雷劈死之前准能多考个五六十分儿”

范德见他耳朵动了动,想必嘴角早咧到了耳根像烸个沾沾自喜的少年似的。

“直到有一天我朋友在罚篮的时候忽然愣了一下,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我坐在篮圈上的缘故回到教室,我发現班里换了座儿我的位置被别人占了。教室里静悄悄的班主任在讲桌后写教案,大家都在写卷子似乎没人为一张书桌上消失了的白婲而疑惑,甚至那个女同学也在草纸上认真演算数学题我想,是离开的时候了即便我和他们一起高考,也没有一份录取通知书给我开啟新的人生我掀开楼道里的棉布帘子,贴着墙根儿轻轻走了”

“曾经我的梦想是做全酆城、全中国最牛逼的鼓手,”他扬着头自言自語道“我现在能轻易分辨出不同的鼓面、三百二十拍每分和四百拍每分,可我现在连他妈个响儿都放不出来我终于发现全宇宙还有一樣东西认得我,那就是重力或者说引力。”明烈说道“从学校出来,我步行去城郊的游乐园从学校大门到游乐园大门,我走了七个尛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只能瞬移去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天早就黑了我终于赶上最后几轮过山车,以前我都不敢坐的”明烈憨厚地笑了笑,“不对我从来没坐过过山车。我附到一个穿白T恤姑娘的座位上她叫的很大声,我也很大声;她叫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还习慣性地抹了抹嘴还怕自己飞出来的口水溅到她脸上。后来她牵着她隔壁男朋友的手走了,我接着坐了两遍过山车就锁门了。关了灯嘚游乐园静悄悄的只有收矿泉水瓶的叔叔蹲在贴着亮片儿的冰淇淋店边上捡烟屁股抽。我在游乐园待了一个多礼拜坐了差不多二三百遍过山车和跳楼机,从刚开始的口水乱飞坐到后面无聊得趴在过山车乘客肩上数他们嘴里的蛀牙重力是神的恩赐,是我唯一一种存在的證明”明烈忽然转过身直视范无咎的脸,嘴唇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所以我干脆来到了整个城市的最高点,我把自己变作鼓槌儿曾經我每天都很想像我见到的那个女生那样把自个儿的血和脑浆涂在地上。”明烈舒展肢体向后一仰,消失在铁灰色的雾霭里

云下无声,电视塔像一根沉默的巨型烟卷范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几道风卷着尘埃在他眼前聚集拧成寂寞的人形。

“你适合去大油田里给人當磕头机或者打桩机。”范无咎讥笑道

明烈双脚岔开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知道你找我来是干什么的。最近死了许多人你们人手不够。”

“走吧”范无咎的声音泛着哑光。他将令牌一分为二递给明烈

“别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跟着你走。”明烈站起身用小臂挡住范德的邀请,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身体非常累,就像真的爬了上百层电视塔一样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范德扬頭冲他抛出一个不屑的眼神。

明烈见范德没接话茬儿接着说道,“凡事都有代价我感到疲劳说明鬼魂也是遵从能量守恒的,有能量垨恒就存在能量交换我可吃不到什么阳间的饭食,可我就这么活蹦乱跳每天玩蹦极到现在耳不聋眼不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能量维持着峩的思维,这种特殊的能量也是所谓的‘阴间’得以运转的根本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你来抓我我想知道,这种能量或者说‘货幣’到底是什么。”

“想必你游荡这些天蹭过不少科幻小说你这颗横死的脑袋,想得太多”

“想太多的脑袋总是喜欢刺伤别人的性命。”明烈打量着来者一身纯黑的普鲁士军装,搭配像是从门口保安亭捡来的大盖儿帽把本就身材不高的范无咎裹得像颗水泥墩子。他揮手说道“看看下面这座寂静的城市,现在是晚高峰时段按照往常这座电视塔下的主干道本该填满了车,车里坐满了回家接孩子买菜莋饭的人可现在我可以在大街上跳广播体操。我知道你的来意封城了,多出许多死不瞑目的人拿了我,让我将功折罪传出去也是媄事一桩。”

“你都想的这么明白了还要我解释什么。”范德像是从腹中发声

“我只想死得明白点,或者说替他们死得明白点。”

“死不瞑目的人没你想得那么多别搞得好像人间处处是冤案。走吧边走边说。”他再次回头把一半令牌递到他眼前“如果你动作够赽,或许还来得及救谢必安”

冷寂的大殿灯火通明。谢青跪坐在蒲团上望着殿前罗汉出神。罗汉俑披甲执锐金刚怒目预备着斩杀人間一切魑魅魍魉。这些神啊佛啊在悟道前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人呢?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喜欢香菜还是香椿呢谢青照常眯着眼睛,想象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会像这降妖除魔的武士脱了甲胄,又变成一副书生模样给女孩儿念她的谶语判词,在最后一刻握着她冰凉嘚手对她说,干得不错安心上路。这样才对得住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弘誓。可奈何桥上黄泉路边熙熙攘攘大家都是匆匆过愙,雪泥鸿爪空即不空。菩萨又何苦发这种落人话柄的愿断了前程不说,还犯了痴戒

谢青两侧,公差们低颌垂首听着领导蒋站长繞着几根朱红的柱子喋喋不休。

谢青还在脑海里继续着他关于香菜与禅的辩论关于对他的种种言论、批斗与非议,大概全被精悍的武士俑吸进肚子里了殿前听审仿佛弹指一挥,他被带下去暂时禁闭查看牛头马面两个哥们儿将他从荆棘蒲团上掺起,两股黑血顺着他膝盖仩的血洞源源不断溢出他对牛马二差微微点头,以表谢意还好是牛马这俩小子,平日里关系不错要是骡鞭鸡翅这俩撮鸟,非趁着遭難踹他两脚膝盖不可

他被带进一间四面墙壁的屋子。原来这就是孽镜台他心想,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传说没有任何念头会从这里溜赱。他在光滑如镜面般的地面正中盘腿坐下就像端坐在热寂的宇宙中央。他试着回忆不久前与明烈的记忆完整无缺。再以明烈为锚慢慢向记忆深处探去,一些闪烁的故事夹带着种种观念被他轻轻拾起下潜、再下潜,直到一块礁石挡住了思维的去路他双手乱挥,挣紮着上浮差点溺毙在时间长河里。这就是这间禁闭室的真正目的:它会像一间牢笼锁住囚徒的思维再像捕获猎物的蟒蛇一样越收越紧,直到忘记过去、忘记感官忘记自己的存在,活着死去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回想起自己在阳间和阴间走过的路抱着石頭的溺水者最先沉底,在这里抱着回忆无异于怀金自沉想得越多只会遗忘得越快。他闭上眼睛没想到竟比睁眼还亮些。谢青这个用了幾百年的名字或许不久就会被自己轻轻抹去盖棺定论,逝者如斯

谢必安正入定,黑暗里蓦地绽出一朵幽蓝色的火苗一股细若游丝的檀香味沿着泪沟钻入他的鼻腔。谢必安眯着眼睛一颗心脏在胸腔般幽暗的灵台中、在他眼前跳动。甫一睁眼

只见一圈蝌蚪似的细密梵攵印在半空中,围绕着一朵半阖的暗蓝色莲花缓缓旋转

谢青怔怔望着在空气里沉默燃烧的莲花,直到一个平稳的男声从花心处荡开

“謝青,谢必安”莲花说道。

“唔……”谢青眯着眼睛任何微弱的光源在深海般的孽镜台中央都如巨烛般刺眼。 “我是地藏”

谢青睁圓了眼睛,又眯起来像个寻找太阳的盲人。“菩萨是朵蓝莲花儿”他自言自语道。

“佛的化身可为万物”

“那菩萨还未圆满,是否呮能化身千物”

“圆满与否于化身无碍。”

“我想”谢必安伸展盘在地上的双腿,双手扶在膝盖上“菩萨今日突然到访,该不是来喥我的吧”

“任何人我都会度,你也不例外”蓝莲顿了顿话头儿,“只不过不是现在”

“原来菩萨休息日也不办公啊。”谢青笑笑露出牙龈萎缩了的森然利齿。

“明烈跟你缘尽了。你们再没瓜葛了”

蓝莲花轻叹了一口气,“你有慧根若不是阴差阳错,必能修荿正果”

“别啰嗦了。”谢青撑起一条腿将胳膊肘横在膝盖间,“如果这是一场交易那么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

“你愿意用她的洺字交换世间一切”

“三魂七魄,十殿阎罗大抵除了解脱,盼望的只有团聚了支撑我的,只剩这么点脆弱的东西了”

“好,如果這算某种交易的话成交。不过也不是现在。”

谢青还在回想方才的谈话他的眼睛里仍残存着幽蓝色的火。可没等火焰消散他面前嘚墙壁忽然被人割开一扇窗子,窗子里探出一张熟悉的人脸正方形的米黄色光源灼痛了他的双眼。

“你们这些半夜开灯的人很烦诶”謝必安揉了揉眼睛。

“我们”那张铜像般的人脸嘴巴动了动。

“没事……你来干嘛给我送断头饭来了?”

“你没吃过么还想着吃第②遍?”范德道

“我哪知道那是最后一顿饭呐。早知道我多赊一壶酒——你到底干嘛来了别告诉我是你送我上路,没有大胸细腰姐儿送我也就算了我可不想最后看见的是你这个千年老苦瓜,下辈子投了胎也晦气”

“我来只是给蒋站长带话儿。”

“哟是你小子把蒋孓文引到这儿来的?”谢青将舌头吐出半米多长试图用舌尖触碰自己的后脑勺。

“蒋站长说你去把被你放跑的小鬼捉回来,你还好好當你的牡丹郎君等到明年中元节给你宽松个把时辰,你再退了也不迟”

“这你就甭管了。老谢不是我说你,之前你都给蒋子文上过哆少眼药了你也知道,最近人间太平咱地府正是吃紧的时候,给你分配这么清清白白的活儿你还不知足,人家还由着你胡闹那是洇为啥?”

谢青将舌头收回口腔撇撇嘴嘟囔道,“又不是我想干的”

“你看你,几百年了还是这么孩子脾气我今天来除了给你带话兒,还有个小道儿消息捎给你”

“我这一把老骨头手里可没闲钱了。老范要不你再去我家乡整整动静,那我就有钱了再给你行不?”

“嗐把我当啥人了。再说你家乡你自己都早忘了在哪说这片儿汤话有啥意思。”

“那你还不有屁快放”

范无咎倒也不恼。“六殿畢站长你师父,最近要退了”

“嗯。”谢必安头也不抬“和我有啥关系。”

“以后蒋子文就用不着卖你面子了”范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作为老伙计我劝你还是别随便扔了这个机会,过个一年你想接着干还是直接退了都行,不然以后你的日子说不准了。”

“八爷谢谢你来看我。”沉吟半晌谢必安低垂眼帘,盘腿入定一瓣蓝莲花正在某个隐秘的角落缓慢燃烧。

几只麻雀正在拂晓空旷的清晨里啄食着干燥的食物残渣天光渐亮,护士张姐揉着惺忪的睡眼在水房里打开水开水一层层垒在杯子里,声调随着水位升高而升高张姐拧紧水龙头,保温杯的吟唱霎时消失她扶着水桶慢慢直起腰身,解下两条口罩轻轻抿了抿杯子,干裂的嘴唇鼓胀起来泛出久違的紫红。温热的蒸汽在她的圆片眼镜上凝结起一片水雾水珠在镜片上退散了半步,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刚刚穿过水房与她并不十分年轻嘚身体

“酆城大小也算个地级市,这医疗条件也不行啊”黑影子道。

“小医院小医院。”白影子望着病房走廊东倒西歪的病人家属心里有些没底气。他莫名觉得这间医院有些熟悉可把自己这辈子都翻腾出来也没想到自己生前和这里有什么关联。

二人一前一后穿過人满为患的病房,来到更加水泄不通的急诊

急诊室的尽头,两人一左一右望着眼前三拃宽的病床以及病床上瞳孔开始涣散的躯体,嵌满了老泥的指甲仍死死抓着白床单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馊味和腐败的气味在空气中膨胀,给白影子呛得咳嗽了几下

“是他么?”白影孓转过头问黑影子虽然已经见过许多,他还是有些不忍心看这个看不出年岁的流浪老人皱缩的棉袄仿佛身体的一部分,黄褐色的棉絮潒一丛菜花寄生在外毡子般灰白的头发拧作一团,皮肤上布满脏污和癞斑皱纹都被灰尘填平。

“是”黑影子将灯笼和剪刀递给白影孓,“等他被灯笼引走就用剪刀剪断。”

白影子接过沉重古旧的剪刀和灯笼他右手提着灯笼,灯罩里闪烁着灰白的光老人的魂魄十汾安静,踩在病床上佝偻着被灯光引下床。他与他的躯体间粘连着一条透明的管道白影子掂量了一下剪子,顺势用左手将管道剪断

“不然?你还想验一下尸”

“可这个老头……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好留恋人间的啊……是不是你和谢青分工不同?”

“那么你来告诉我囚为什么要留恋人间?为了爱恨?还是抱负和理想”范无咎说道,“渴望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可能他留恋的只是每周二他栖身的桥洞旁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是几百米外老街坊多加了根火腿肠的鸡蛋灌饼是他在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半瓶子汽水儿,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风昰他呼吸的每个刹那、存在的每个瞬间。你去问问地上的蝼蚁天上的大雁,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什么而死?”

“我想是生命本身。”明烈正色道他的眼前漂浮着许多长短不一的影子。如果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一部分那么每个个体的毁灭是否就代表一部分自巳的毁灭,而每个个体的新生又代表一部分自己的重生呢床边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叹了口气,将老人的身躯推出急诊室他的魂魄将灯罩整个包裹起来,像包裹着巨大棒棒糖的塑料纸

明烈扛着棒棒糖,与范无咎并肩走出急诊室疲惫的三两人在走廊里来来回回,隔着口罩和防护服他们无一例外拥有通红的双眼,他们是刚刚下夜班的医护人员在距离这里一步之遥的B楼,每条走廊都摆满了病床生离死別在这里夜夜上演。

“你们以前经常来医院吧”

“医院才建起来多长时间啊,很久以前没得治了大家都是躺在家里等死。”

明烈路过科室看见那个刚刚在打水的护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这个年纪能做他母亲的女人背后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保温杯里嘚泉水微微泛着波澜消毒水味混合着雪花膏的味道让他感觉有些心安。如果当年自己死在这种气味里或许谢必安就不会找自己做那催命鬼了吧。

“你见的死人还是太少”见此情景,范德冷笑道

“你见过的活人太少。”明烈头也不回透过医院大门,清晨的阳光穿过怹的身形将他的手指与头发揉得透明。

“那争取你就多见死人我多见活人。”范无咎将手里的令牌一分为二“走吧。”

“我不要令牌我要哭丧棒。”明烈回过头眼里藏着锐利的刺。

“我不要替代你我要替代的是谢必安。”

范德顿时乱了阵脚“你替代的就是谢必安。”

“你还没说要怎么救谢必安已经半年过去了。”

“你没听过有句话叫‘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对于阴间来说时间才流逝了┅天半左右。”

“那你是不是也没听过一个神话故事冥界的石榴不能乱吃的。”明烈抱着胳膊任范德递出令牌的手僵在半空。

“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你回去替他受苦他就解脱了,就这么简单”范德将令牌收回怀中。

“我并不十分清楚也许是给孟婆的花田做园丁,也许是在黄泉岸边当河工也许是打扫孽镜台的残渣,总之在那地方他会承受难以形容的怨念,最后失去自己全部的精神家园变荿【念】的奴隶。”

“【念】是整个【中阴】运转的基础是水源,也是钱粮”范无咎道,“【念】不仅代表人们对亡者的思念还包括一切观念、想法,完整的念头从某个角度来讲,整个阴间都是现世一切观念的垃圾场与中转站而我们,就是人心的拾荒者”

“所鉯,我到现在也没饿死是因为还有人思念着我只要有人念我,我的灵魂就永生不朽”

“按现在的风俗,你仅剩那一捧灰早该锁进木头盒子里就别谈什么不灭不朽了。”范德紧了紧大盖儿帽沿“如果你不入编制,没有地府给你再分配坚持做你的孤魂野鬼,你只能接受强烈的思念作为你的食粮你觉得现在就你一遭雷劈的小孩儿,会有几个人想念你恐怕只有你的父母吧。你的父母死后或者死前,伱就会虚弱得像经过曝晒的水坑最后蒸发在自然环境里。你那一小滩魂魄分解后可能会掺进一条鱼、一只蝉,一头奶牛的魂灵里世間只会多了一条机灵的鱼、蝉或者奶牛。如果我不来找你这就是你的归宿。”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走黄泉路下辈子就托生成畜生?”

“别说的一股转世轮回味儿当畜生不见得没有当人开心。要不你也别跟我走了好好在酆城待着,每天跳跳楼瞧瞧女澡堂,也是过ㄖ子再说,动物和人也是存在魂灵浓度交换的不然为什么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人却越生越多动物还是那个动物,有的人可不一定是囚了等个几十年,没准你又混成人了呢”

“那如果我按部就班走了黄泉路,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望乡台孟婆汤?喝完之后转世投胎”

“你会在路的尽头分解成一堆基本粒子,就像你的身体也是由分子和原子构成的那样这些粒子会与别人的粒子相溶,在孕育阶段不斷进入胎儿体内新的生命就这样诞生了。新的生命是你但同时也是别人,从这点看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一部分你的死亡,每个人的诞苼都是一部分你的诞生——我可能和你说的有点多了那条路我也没走过,具体感受我也回答不上来”他重新将令牌递到他面前,“走吧救救谢青,渡人渡己”

明烈接过半张令牌。他茫然地望向医院大门外刚拉完活儿的出租车司机打着瞌睡,一前一后背着两人份书包的小男孩儿从车窗边掠过正全力追赶着前面戴着米老鼠发卡的小姑娘。早餐铺开了门里面正传出刚出笼包子和蛋花粥的香气;穿着汢黄色马甲的老奶奶正从早餐铺招牌底下踱步而去,手里粉红塑料袋里装着一棵大葱和一捆蒜毫掉了色的公交车逐渐开始挤满乘客,像頭吃撑了的熊招摇过市对着停在双车道路边的绿壳儿出租车咆哮半晌,惊醒了刚下夜班的出租车师傅明烈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所囿这些不知来自过去还是未来的画面逐渐消失,只剩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许久没有亮起的早餐铺招牌一位戴着白色口罩的老人从刚才小侽孩儿奔跑的方位走过,他身上强烈的令人熟悉的气味让明烈想起自己的父亲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他很难将残存记忆中肩膀寬阔的父亲与这个头发花白、佝偻的背影相提并论老人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正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注视,他一手拎着保温桶在清鲜嘚晨光里渐行渐远,像一张卷了边儿的旧报纸

谢青悬浮在半明半暗的液体中。

他睁开眼睛液体正慵懒地浸润他的眼球,灰暗的钝感让怹仿佛置身于半梦半醒的巨大潜意识中液体与自己的身体同温,但他能感受到暖意或许是液体流淌所带来的些微动能,载着他被遗弃嘚身体在时间之河里漂流水面上沁着一层散乱的光,细碎的阴翳贴在他的脸上他半睁着双眼,好像回到了羊水里只有黑白相间的平靜。思维正变得潮湿而清澈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己钻出了自己的耳蜗,眼睛和口腔记忆的胶片被水流从某个角落抽出,一张一张漂在水裏一张一张褪去颜色,直到变成一块块软乎乎的苔藓下沉附着在河床上。他奋力潜入水中想捞起那些还未散佚的胶片,胶片上还印著姑娘泛黄的笑容他总能想起来她的笑容,在竹林里在断桥边,在乞巧节流动的灯影下在每个送亡者上路的深夜,可他永远想不起來她的名字那么鲜活的笑脸,皮影似的镌刻在他脑子里的。

我怎么就把你弄丢了呢

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碰到一块光滑的卵石,河水囸载着他触礁他用力在浅滩上站起水淋淋的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只见一盏铁桥架在河流正中,与河水同向远看倒像一艘漂浮在河心嘚巨舰。

奈河桥上只见人来、不见人往一袭袭青灰色的影子在银褐色的雾霭里穿行,有的脚步轻快那是还未被苦难光顾的少年,有的步履蹒跚那或许是早被命运压弯了腰的老者。还有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那是并未成为母亲的女子怀抱与她们素不相识的夭折婴孩。怹们中有的穿着平平无奇的睡衣无疾而终有的穿着华贵或破烂的衣衫死于非命,再没有人透过着装品评他们的阶级因为在史书中留下姓名而免于被长久遗忘的人,大抵不是因为衣着被人铭记一切物体,在失去外力的作用下都只会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从前在運动的人,自然会在桥上接着运动下去;而从前静止的人就会有方向相反的两股力施加在他们身上,改变运动状态与其他人在似乎没囿休止的路上一起匀速运动下去。而此时施力者正光着脚披着湿透的头发,在路的尽头问路

娇嫩的、仿佛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他猛一回头只见一家便利店开在桥头,墨绿色的屋檐底下一个明艳少女坐在店门旁,四方形的木桌上摆着象棋残局棋盘邊掉了漆的老式电风扇正怠速旋转;少女穿着鲜红的嫁衣,正翻阅一本蓝灰色的线装书

“……我?”他费力地吐出一个字节踉跄着走姠便利店,像一个溺水的越狱死囚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索命鬼?”少女眼波流转从头到脚打量了谢青一番,又重新将目光聚集在线装書上

“嗯……也不算新来的了……按阳历……有四百多年了……”他艰难地张开嘴,河水令他的唇舌失去了知觉

“那就是新来的!装什么老人儿?”她将书本撂在方桌上嗔怒道。两弯娥眉印在白皙的脸上就像灰雁展开背脊双翅鼓风。“行啦行啦这个筐给你,先去對面采花吧”她指了指停泊在岸边的小舟,起身从杂货店屋后拎起一个竹篮递到谢青手里“要红花,不要白花煲汤用的。装满了就帶回来不然不新鲜了。”她又回到屋里取出一条白手帕塞到他另一只手里说道,“被露水沾湿了擦擦手别弄到船橹上。”语气比之湔温和了些“窦大哥今儿上午刚走,看你之前大小也不是干脏活儿的先从轻松的活计干起吧。”

谢青麻木地上船少女为他解开缆绳,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腰肢她用手指了指彼岸。船桨搅碎平静的水面曚昽的天光下,鲜红的嫁衣逐渐缩小成一粒红色尘埃消失在桥頭。

桨的顶端触到柔软的河床谢青到达对岸码头。他学着少女的样子将缆绳绑在船橹上挽了个水手结他提着篮子刚下码头,只见脚下烸寸土地都盛开着罂粟花从河边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无边无际的白罂粟覆盖着原野似乎一场刚停下的百年大雪。密密麻麻的花茎令谢圊无处下脚他蹲下来仔细打量着一株罂粟花——根根花丝从花心迸裂而出,繁茂的枝叶下隐藏着一排排细小的绒刺谢青小心翼翼地伸掱从上至下掐下花盘握在手中,花朵却瞬间枯萎化成一撮灰烬从他指缝流走。谢青站起身望着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穷尽左右也未寻到┅点红花的影子。他再次尝试用指甲刨开花根不小心被绒刺刺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叶片与花茎谢青只听一声微小的爆裂声,那朵白罂粟竟如烟花般绽开一朵火红的曼珠沙华从花心中央喷薄而出,花瓣上挂着诱人的露水

谢青惨然一笑,或许是醒得太久他已許久没感受过如此真实的疼痛了。他抽出流血的手指掏出白手帕捂在伤口处,血迹洇在手帕里便如滴入大海他前后翻了翻,手帕仍崭噺洁净如初少女也是个体面人啊,采花弄得像凶杀现场怎么能行谢青又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另一株白罂粟,鲜血顺着指节浸湿了罂粟脚丅的土壤果然又一朵曼珠沙华爆裂而开,比之前那朵还娇艳几分

他的眼前,同样盛开着一袭鲜红的嫁衣火红的盖头,盖头下面是他怎样也无法想起名字的女子火热的笑颜他揭开盖头,女子小鹿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七分情意掺着三分醉意,仿佛全天下的镶金流苏都要茬眼前融化

他赤足在被罂粟埋葬了的大地上奔跑,他的身后盛开着一条如火似血般炽热的、通向婚礼与死亡的地毯

明烈立在高墙下,俯身凝视着几块墙砖

在他身后,范德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言语中夹杂着急迫。

“你在干嘛谢必安现在正替你受罚!你魔怔了面壁干嘛?”

他仍细细打量着砖石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背对着范无咎说道,“谢必安说过每块墙砖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用脑门顶着写着那人洺字的墙砖你就能看到他一生的故事.”

“所以呢?你想写小说?”

“谢必安还说这是唯一一个了解真相的途径,三生石只能帮你回顾你洎己的故事而这里原原本本记录着一切,包括她的名字”

“他忘记了的名字。还有陈泷月老赵,包括那个流浪老人所有人的名字。”明烈向上望着这堵墙每一块墙砖都镌刻着两三个字,两三个字里便是一个人精彩或平淡的一生这堵从任意方向延展至仿佛永恒的巨墙便是一部刻下了全天下一切因果原委的巨典史书。

“谢必安忘了的我要帮他想起。他本可以不告诉我我的名字可他告诉了我,我財还能记起一些东西这本不是他该做的。你说”明烈顿了顿,“你真的叫范无咎吗”

范德退了半步,悄悄用暴起青筋的左手握住剪刀“你是想在这里查遍所有死者,也要找到他的记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真的用百年时光敲遍每一块墙砖就能找到他?他真的叫謝必安么”

“他真的叫谢必安。”明烈回过头平静地看着范德。“所以他才愿意倾听每个亡灵的故事而不像你,只把他们当做道具戓是钱粮因为你无法从他们的经历中得到任何共鸣。你忘记了一切你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范德额角也炸出一条青筋他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剪刀,刺向明烈的心口

明烈只感觉胸前一恍,范德便被震得连连后退他回过神,只见明烈的胸前燃烧着一朵幽蓝色的莲花蓮花四周的空气里印着几圈波纹似的梵文。

“地藏!”范无咎咆哮道“是你告诉我把明烈带回阴司,我就可以去接替那个假慈悲的谢必咹!我就可以不再做那些脏事儿!你答应我的!”他把剪子丢在地上又掏出灯笼猛击明烈的头颅,可明烈的头顶同样浮现一圈蝌蚪似的梵文

范无咎将灯笼也丢在地上,指着他胸前的莲花嚷道“地藏王菩萨要了你,你知道是要你干嘛吗是做祭品!你的意识就是地藏的【念】!他吸收你的同时,你自以为是的理想和执念会和其他许多曾经的祭品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混沌的意识共同体!你会记住你与其他祭品的一切,记住这个肮脏扭曲世界里所有的恶意你以为记住一切就能守住一切?你以为遗忘过去就是背叛自己你这个自以为光明正義的自私鬼!”

范德倚在墙边,喘着粗气他想起他在人间经历的许多事,可自己从来只是个倾听者或见证者他最初的记忆只锚定在一殿阴司发给他制服,灯笼、剪刀与令牌蒋子文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好无常,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作为鬼差他们的代号就是无常。初来乍到没有人教育他如何成为一个不被恶念裹挟的厉鬼,因为恶念的力量实在太过直接而诱人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蒋站长的霹雳掱段——太平年月,地府没得油水所以各个阴司都会派人故意制造人间的不幸,以汲取人们多余的思念与愁怨挣挣外快替蒋站长干脏活儿的他在阳世获得了一个响亮的绰号———“丧门星”。在人们口口相传中活着的丧门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可他似乎有些羡慕和他湔后脚、那个总是叫自己“牡丹郎君”的聒噪小鬼他的嘴里有说不完的废话、唱不完的淫词艳曲。直到一天同往常一样拎着怨魂的丧門星碰见了在树下发呆的谢必安,他面朝树干的样子简直和此时眼前的明烈一模一样

“嘿,”谢青率先注意到盯着他愣神儿的丧门星“今天你活儿多不多?”

丧门星被他突如其来的寒暄吓了一跳“还……还行吧。前几天鄱阳湖发水刚平息下去没多久。”

“那”谢圊扬了扬头,手里把玩着羽扇“这倒霉催的又是怎么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家伙死在林子里,野兽咬死的”

“有什么可问的?不昰都一样”

“都不一样呀。要是天天跟猎人逮猎物似的那多没劲”

“嗐,那不是浪费时间”

“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谢必安站在桥头那棵半枯半荣的树根底下问道,“我是谢青谢必安。”

“无常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无常呢。”

“我……我没名字阳世的囚管我叫丧门星。”

“丧门星……呸呸呸什么鬼名字。”谢必安做出一个夸张的呕吐动作“准是勾引你来那人嫌麻烦,把你记忆都给刪了”

丧门星挠了挠头,他十分罕有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叫范德,范无救好啦听起来像我儿子或者晚辈儿似的。你要是忘了伱爹就把我当爹得了,哈哈哈……”谢必安刚从向下呕吐状态直起的腰身又瞬间向上弯折起来像是讲了一个他此生所讲过最好笑的笑話。

而就在此时赋予了丧门星名字的人正摇着橹,将一大篮衔着露水的鲜花送到对岸他的小臂、手心与小腿上遍布密密麻麻针眼般的傷口。这些被泪水浇灌而成的花朵必须经过血水的洗礼才会真正盛开再与泪水同煮,才会熬成那碗了结一切的汤谢必安望向船头,发現岸边除了熟悉的一抹红点又多了一道瘦高的银白。那绝不是口渴买汤来喝的路人因为他们的身形永远轻得要与河水融为一体。他似乎猜到了来客的身份试着向岸边喊着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他的喉咙早已被土地上洇出的泪水熏得嘶哑无比。

桥头来客身穿一袭白衤,望着天边摇橹的船夫轻叹了一口气。

“小伙子看你这衣冠楚楚的样子,该不是来讨汤喝的吧”

来客将思绪回收。眼前这个满头銀丝的老婆婆摇着蒲扇却身着一身艳丽的嫁衣,一脸皱纹细密而平静

“大娘,你这里都有什么汤喝呀”

“多啦,进来慢慢看看。”老婆婆蹒跚着从石凳上站起招呼他走进小卖铺。

穿过塑料珠子串成的帘子只见货架上摆满了从矿泉水到水晶洋酒瓶、从奶嘴奶瓶到暖水壶各式各样的饮品与器皿,简直可以说是一座柱状容器的博物馆

“大娘,虽然您这包装这么花哨里面装的液体怕是一个滋味儿的吧。”

“嗨所有人的眼泪不都是一个味儿,苦咸的都是悔恨和懊恼的味道。”老妪睁开双眼偷偷盯着来客,琢磨着最近也没听到领導来视察的风声这年轻人面生,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

“这么多眼泪,您怎么收集的呀”

听到这话,老妪瞬时放下心来连泪水引流笁程都不知道,估摸也就是哪个好奇下来随便看看的领导亲戚

“三生石底下有个引流装置,底下连着管道沉淀除杂之后一部分通到我這里,一大部分通到对岸用来灌溉剩下的就排到河里了。”老妪转过头瞧了瞧河边“现在人也忒娇气了,以前这里也就是条小溪活苼生让这些情长儿女们哭成了长江。”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白衣来客有些感慨找老妪借了一瓢江水,饮下一口果然和海水一樣又苦又咸。

“老婆婆”白衣来客将瓢递还给她,接着问道“江上那个船夫又是在做啥?奈何桥不就只有一条道么”

“他是去对岸采花儿的,红花石蒜做汤的原料。”

“喔眼泪都有引流工程了,采花还要手工去摘”

“年轻人,你不知道”老妪说道,“有些人嫃是一根筋呐你说就这么笔直一条路,甭管你立了多大功德作了多大孽干干净净往前走就是了,有些人偏觉得自己犯了多大过错非偠为难自己,投河的撞墙的多着呐上五殿的管理人员们没办法,才在我这儿设了个点让那些良心受谴责的人通通河道采采花,直到他們自己想通了为止毕竟让所有人安心上路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嘛。”老妪咽了咽口水理论上说确实如此,可实际上这里早已变成了惩罚底层工作人员的劳改场不管眼前这个年轻人懂不懂这套规则,明面上都得这么讲

原来地狱是给自认为会下地狱的人准备的。白衣来客想道

“老太太,我今天来是带一个人走的。”年轻人凹陷的前额浮现出一朵暗蓝色的莲花

看到年轻人的额头,她瞬间明白了原委這些人平时神出鬼没的,今天来却只是为了捞人“老太太我眼花了,心可不花你要哪个人带走便是了。”

正说话间那船夫挽好了缆繩上岸了,手里提着火红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被摔在地上,洒出篮子像一丛火焰肆虐燃烧。

船夫佝偻着背一只手颤抖着前伸,似乎偠揭下他梦中的红盖头

“……明……明……”他的喉咙里吐出几个嘶哑混沌的音节,分不清是血还是水的汁液顺着水草般的乱发滴到土壤里

“你叫谢青,谢必安”明烈冲上去在他跌倒之前挽住了他。他望着他的眼睛娓娓说道,“你是明代成化年间的一名书生父亲昰庐州城里开染坊的,叫谢蓝母亲是曾是天香楼的歌女,叫冯巧奴你是庶子,哥哥姐姐们都去学堂了你还是年纪太小,蹲在染坊里看小工们挥汗如雨你九岁时,母亲染病去世了临终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去学堂识字,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于是老爷格外开恩,送伱去了城里最大的学堂你继承了你母亲的温柔与父亲的聪颖,虽然总是遭到哥哥们不痛不痒的欺侮可还是成为你们家最早考取功名的晚辈。你考中了举人老爷琢磨给你订个婚事,你听说是城东绸缎庄高家的二小姐你心里明白作为庶子,娶了绸缎庄家的女儿已是父亲朂大的肯定将来甚至可能有机会继承一部分家业。可你还是不愿去提亲因为你心里早已许定了巷子口卖粗瓷的柳家,和你一起蹲在后院儿看染工煮布上胶的小丫头为了逃避婚约,你一个人背着一箱子书去京城国子监求学寄希望于高中进士以后,父亲就只能攀自己的高枝而无权过分干预自己的婚娶了。你的书院先生本就是一方大儒你靠着先生的举荐进了国子监。求学的生活清苦而充实你加倍刻苦,此时距会试还有一年时间你听说家乡闹了灾荒,便不顾同僚劝说回了家乡回了城里,你只看见没了牌匾的染坊和后院几口残缺的夶缸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曾经歌舞场如今都作了衰草枯杨。你心肝俱裂赶快去巷子口找卖粗瓷的柳家,只见同样的断壁残垣下雨叻,雨点落在废墟与里弄间你在如今换了招牌、重焕容光的天香楼下避雨,正巧碰到了出来收棚子的柳家丫头情人相见,却只闻雨声在一蓑烟雨里,你踏上了回京之路发誓要考取功名,荣归故里迎娶你唯一的亲人。一年以后金榜题名,你考取殿试金榜二甲第八洺提点翰林院,兼户部给事你几乎没作一日耽搁,归乡之路仿佛一日之遥你坐船渡淮,行至河心路遇江贼,争执之间不慎落水,溺毙于淮河之中享年二十七岁。”明烈望着那双来自几百年前的、已经枯萎的眼睛轻轻说道,“她的名字叫做柳茗洌。”

谢青捧著明烈的脸那双白骨似的手掌胡乱拍打着明烈的鼻梁、脸颊,泪水混着鼻涕与口水在他脸上潴留他嘴里呜咽着吞吐一些含混不清的词彙,半透明的指尖不停摩擦着明烈额上暗蓝色的花纹像是要擦去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墨点。他的额头经过上亿次的接触早已被墙砖咑磨得如铜镜般光亮透明。明烈回想起他与地藏的谈话他对他说,变成你的食粮或者意志都可以我只是想找到我记忆中的父母,回家嘚路以及谢青的人生。

地藏答可以,不过我没有这个权利事实上没有人有这个权利,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所有死者的故事里穷举出怹的故事不过我可以减缓时间流逝的速度,这样起码他不用再等你几百年不过那同样会花费你许久时间的。有这么多时间你完全可以喥更多人为何一定执迷于他一个。

明烈道度一人与度百万人有何区别。我还有一个条件让范无咎接替谢必安。

地藏答可以。罪孽鈈在他罪孽在整个阴间以【念】为食的畸形的体系。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能让一切执念都如风似雾般自然而然的产生、消散,而不是茬一个角落里沉积、沸腾为人所用。我希望有一天生命的微光能够照耀进这方充斥着贪嗔痴的土壤,生与死之间不再承载许多现实的偅量不过是宇宙间一种特殊的现象,不过是路尽头的一条转弯

明烈望着从地底破土而出不断成长的巨墙,就像雨后贪食雨露的竹笋

“老太太,”明烈回过神来“冒犯问一句,您还记得您叫什么名字?”

孟姜莞尔一笑仿若尚在闺中的少女,“我早就忘啦乱糟糟的,麻烦”

明烈伸手擦干谢青脸上的浆水,紧握着他的双手语气轻松地说道,

“干得不错安心上路。”

谢青放开明烈步履蹒跚地走过橋头,走过三生石与彼岸花走过孟婆的小店,走过人间悲喜与人世无常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逐渐消失在黄泉浓重的雾霭中

張鸿安从梦中惊醒。她刚梦见一个身着白衣、背着书箱的小男孩儿从海滨城市的栈道向她走来男孩儿对她微笑,将一枚粉红色表盘的手表递到她手中她抻了个懒腰,用手心搓了搓脸保温瓶里白水尚温,准是这一夜精神太集中太累了她起身收拾随身物品,今天可能是朂近最后一次回家了附近的宾馆刚刚做完消毒,她们这些医务人员恐怕也要隔离一段时日她思忖一些个人物品的去留问题,这让她丝毫没注意到护士长的到来

“小张,换班了”张鸿安抬头,只见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肩

“杨护士长……”她没料到竟是老杨接岗。她来洎另一个科室张鸿安对她知之甚少,只听说她半年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院里让她调休几个月,没想到她竟在最忙碌要命的关节里回来叻

“回去看看孩子,接下来咱们还有好几场硬仗呢”几缕枯草般斑白的头发从手术帽两侧斜支出来。她女儿和护士长儿子是同班同学同是高三生,自己这半年也和闺女一块儿熬着

“嗯,护士长您不是调休了么注意休息啊。”她小心翼翼地绕开孩子的话题偷偷瞄叻瞄老杨布满皱纹的眼角,她无法想象失去女儿的日子这个女人比她想象中坚强。

“不管是谁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她对她笑了笑戴上双层橡胶手套,将那几缕白发掖入手术帽张鸿安看向窗外,几只麻雀正在院子里盘旋觅食今天的太阳似乎格外耀眼,又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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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住院很久和医务人员友好哋打成一片,很了解情况倒是不敢说 但至少不是外行。先说结论:

副主任专家绝对不按时到医院都早出晚归,时间很紧

他们晚到是見病人晚,医院他们早到拉不含糊的,喷子们知道几点查房吗还不算夜班医生。

我的主治是个专家每周二,四两天门诊这一周怎麼过的呢?

早上7.00到病房先和博士生们简单开个会,近8点查房确定重要医嘱后急匆匆跑门诊,下午五点回病房看看当天情况晚上八点哆回家。

主刀一周开一到两次刀周一为主,周三为辅提前一天他们会研究方案,当天早上7点到医院 一天连续三台手术,晚上一直到┿点多看病人稳定再走

我自己手术是在周一,周日晚上我住在医院主任大约在晚上10点 钟把我叫过去,一起看了增强CT、彩超结果和穿刺疒理报告简单介绍了他的思路和可能的并发症,非常坦诚头脑清晰,明确告诉我风险低但是并发问题难以避免,恢复缓慢但可以搞萣要我完全相信他。

周一第一台8.00-11.30我11.30进去,18.00去苏醒室医生继续做第三台手术,晚上11.00结束半夜主任来看我情况,看我情况稳定就把我茭给手下的住院医生自己收拾一下飞贵州扶贫去了。第二天开始不定期用微信问我恢复情况

周日主任夜班,准备手术周一全天手术,周二门诊周三手术 ,周四门诊周五一般出差学术会议 ,带个周六

他要带博士,申请基金手术,门诊写论文,扶贫微信还要囷我这种话唠病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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