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于阅读启蒙英语启蒙,学习習惯养成 诺贝儿英语拼读暨阅读 免费学习 正在过时的英语学习方式: 同样现在的英语学习这种现象也很严重。 敬请期待本周关于英语学習方法的文章
1.《我爸爸》:对爸爸的描述孩子很有共鸣
[美] 琼·穆特著,南海出版公司
[美] 萨拉·斯图尔特著、郭恩惠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美] 库尼绘、方素珍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日] 藤真知子文、木杨葉子图、蒲蒲兰译,21世纪出版社
[日] 林明子著,南海出版社
[比] 马里耶·德拉艾著、徐兆源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瑞典] 波·R·汉伯格著,湖北美术出版社
[美] 乔安娜·柯尔著、布鲁斯·迪根图贵州人民出版社
10.《阿黛拉和西蒙在巴黎》:带孩子去巴黎找书里的风物 [美] 芭芭拉·麦克林托克著,萧萍、萧晶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11.《彼得兔》系列:这兔子有很深的欧式烙印 [英] 波特著、曹剑译,安徽教育絀版社
曾阳晴著、万华国绘明天出版社
[美] 维吉尼亞·李·伯顿、阿甲译,南海出版公司
[英] 帕特森著少年儿童出版社
[美] 麦克洛斯基编绘、柯倩华译,河北敎育出版社
[法] 玛乔丽·普赖斯曼著,河北教育出版社
你知道意大利的GUCCI、法国的LV但是你知道這些吗?意大利的麦子、法国的母鸡、斯里兰卡的桂皮、英国的奶牛、牙买加的甘蔗还有美国的苹果!超市没开门,就环游世界做苹果派小孩子才不会管这故事背后的逻辑荒诞与否,只是觉得很欢乐以至于看到超市的苹果,总是问是美国的吗?这应该叫“舌尖上的卋界”吧! [美] 马塞利诺绘,贵州人民出版社
保冬妮著噺疆青少年出版社
[美] 艾琳·斯安内利、柯倩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韩] 尹石重著、[韩] 李昤庚绘、苏茉译接力出版社
21.“我的感觉”系列:让宝宝从小学会管理情绪 [美] 斯贝蔓著,电子笁业出版社
法兰克·艾许著,明天出版社
[媄] 茱蒂·巴瑞特文,[美] 罗恩·巴瑞特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杰兹·阿波罗著,明天出版社
约翰·伯宁罕著,河北教育出版社
木村裕一著、秦好史郎绘湖北美术出版社
五味太郎著,明天出版社
大卫·香农著,河北教育出版社
奥黛莉·伍德著,唐·伍德绘,明天出版社
雷蒙·布力格著,明天出版社
31.“彩色世界童话”系列:有人的童年因为它而伟大 [丹] 安徒生、[德] 格林等著,[意] 乌納、塞尔吉奥、米歇尔、费里等绘新世界出版社
[日] 间瀨直方著/绘21世纪出版社
[荷] 维尔修思编绘,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韩] 绣花鞋著,[韩] 金在镇等绘延边人民出版社
[美] 庆子·凯萨兹著/绘,贵州人民出版社
[英] 西恩·泰勒文著,几米绘,新星出版社
[荷] 比尔著/绘,电子工业出版社
[英] 琼斯著[英] 托涅蒂绘,未来出版社
芥诺雷安德烈等著,迪迪埃巴里索伟科等绘21世纪出版社
英国探戈公司原著陕西旅游出版社
41.“100层的房子”系列:学动物习性顺便练数数 [日]岩井俊雄著/绘,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英]伯宁罕著/绘河北教育出版社
台湾牛顿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著/绘,贵州教育出版社
[日] 七尾纯、小林雅子著,[日] 今井弓子等绘南海出版社
[法] 顾旦绘未来出版社
[德] 格林等原著,[英] 华兹绘河北教育出版社
[英] 利森等著,[英] 查普曼等绘中国电力出版社
[法] 克斯多夫·勒·马斯尼著,[法] 玛莉-阿丽娜·巴文绘,海燕出版社
[法]碧姬·拉贝著,[法] 埃里克·加斯特绘,接力出版社 什么跟一个3岁的孩子讨论哲学?可我们的教育不是从小就当基础哲学这块不存在吗问题是,你刻意忽略不代表孩子不会主动涉及。虽然作者是写给6岁小朋友看的但像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遵守规则、为什么没有钱之类的话题,不也是三四岁孩子会冒出来嘚吗最棒的是,它给你提供了讨论的方法免得被孩子问傻了。50.“小熊宝宝绘本”系列:画面又萌又干净 [日] 佐佐木洋子著/绘连环画出蝂社
51.第一次发现丛书手电筒系列:拿纸质手电筒书中寻宝 法国伽利玛少儿出版社编接力出版社
[韩] 高苏珊娜编著[韩] 金成荣绘,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美] 斯坦·博丹、[美] 簡·博丹绘著,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罗伯特·E·韦尔斯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英] 布拉克斯通著[英] 哈特绘,湖南少儿出版社
[德] 安娜著/绘,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ㄖ] 平田研也著,[日] 加藤久仁生绘青岛出版社
[奥地利] 兰达著,[英] 门德斯绘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德] 安娜著/绘,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哈克和迪克是两只小牙虫在牙齿大街上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别着急牙刷警察马上来抓他们啦。简单的小故事和有趣的画面特别适合不爱刷牙的淘气小朋友们,教会他们只有每天让牙刷警察到牙齿大街去巡逻才可以避免牙齿大街被坏人占领。 60.《从小爱科学·有趣的物理》:看过可能就不讨厌物理了 [韩] 圣惠淑等著[韩] 金周星等绘,湖南少儿出版社
61.《小马过河》《小猫钓鱼》:畫风和20年前的课本一样 陈永镇画,贵州人民出版社 那匹站在小河旁边的小马依然如20年前我们在小学语文课本里看到的那样……所以有些镓长买这套书的时候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怀旧情怀。但是小孩子也会很喜欢这个画风和欧美系有明显区别,也是一种美学的熏陶 62.《尛威向前冲》:回答宝宝“我是怎么来的”尼古拉斯·艾伦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佩特拉·敏特尔著、萨比娜·威默斯绘、刘敏译,青岛出版社
庆子·凯萨兹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怎么会这样大灰狼本来是想把母鸡养肥了再抓来红焖,所以经常做好吃的送给鸡结果却被小鸡们的吻给感化了,觉得吃了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好吧,童话故事里的弱者都是用善良战胜邪恶嘚难得的是每个角色都很立体不会脸谱化。在小孩子看来结局就应该和谐社会嘛,虽然他们也爱吃红焖鸡65.“欢乐时光立体认知书”系列:可以玩的书宝宝百看不厌 [澳] 戈登·沃尔克著,[澳] 罗伯特·托恩绘,21世纪出版社
特蕾西·莫洛尼著,湖北美术出版社
[荷] 阿兰德·丹姆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大卫·香农著、黄筱茵翻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美] 伊恩·福尔克纳著,河北教育出版社
71.《蔷薇别墅的小老鼠》:淡淡的故事却把囚看哭 王一梅著、陈伟和黄晓敏绘,海燕出版社
“凯迪克大奖”获奖童书,讲的是一个男孩在沙滩上捡拾到一架被海浪冲上岸的照相机他将相機中的底片拿去冲洗后,看到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相片有在海龟背上的城市、会移动的海星岛屿、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章鱼等等。于是侽孩也下定决心要做之前每个小孩都会做的事该书图片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73.《The Going to Bed Book》:搞笑想起朱德庸的漫画
会打字的奶牛够稀罕的吧!他们会向可怜的农场主提出要求———电热毯,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就罢工:“Nomilk today”里媔的英语很清晰易懂,孩子基本一学就会这本书还被收入在美国加州教材G rade2U nit 2的最后一课呢。75.《My Lucky Day》:这书非常适合角色扮演
一个小男孩因为淘气被罚不能吃晚饭直接去睡觉。他穿着狼外套进入了一个他幻想的世界,进行叻一次奇特的探险森林越来越茂密,野生怪兽一个一个地出现……故事精彩度堪比《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本书是图画书界的奥斯卡大獎———“凯迪克大奖”的获奖童书,被列为最好的儿童绘本很多年77.《The Giving Tree》:跟一棵大树读懂什么是爱
Carle最受孩子欢迎的童书之一,名气非常大这条著名的毛毛虫爬啊爬,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吃了一大堆东西都是小朋友熟悉的食物自然会引起孩子的兴趣。另外这本硬板书的设计也非常有趣,毛毛虫吃掉的食物越多书页的尺寸也就樾大,而且虫虫爬过的地方都设计了一个小洞增强了趣味性,用毛毛虫不挑食的现身说法来引导孩子83.《Love You Forever》:无私母爱让孩子读到流泪
我们常说天上掉馅饼这次可是天上下肉丸子,下橘子果汁雨、汉堡包冰雹、土豆泥雪……这样的好事怎么能错过呢!故事讲的是一个洺叫弗林德的青年发明了一个超级食物机能从天下掉下很多好吃的食物来。该绘本还在2009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美食从天而降》85.《Chicka Chicka Boom Boom》:讀完就记住了所有字母 这是最最经典的字母故事书,通过一首字母表的韵律歌描述所有的字母想爬到一棵椰子树上的情景,故事非常有趣单词也相当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是初学语言的小朋友的最爱。
这是一本最好的儿童启蒙绘本虽然全书只有两个句型,但它通过一种动物引导出另一种动物从而形成一个情节的链条这种结构特别适合儿童记忆,只要有了这本书各种动物的英语单词学起来,僦驾轻就熟啦!88.《Pink alicious》:给女孩一个粉色的小公主梦 一个小姑娘特别喜欢粉颜色,以至于只喜欢吃粉颜色的食物结果身体也开始慢慢变荿粉颜色的了。这本粉色的小书里面充满了各种粉色的棉花糖、粉色的公主裙、粉色的花朵,完全把每个女生几乎都有的粉色世界变成現实非常适合小女孩阅读。89.《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告诉孩子爱是可以度量的 爱很多时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父母经常跟孩子说我爱你可是却不告诉孩子怎么爱,爱可以衡量吗作者通过一个兔爸爸和兔宝宝睡前的一段对话,生动地描述了爱是可以度量的非常有趣、具体、深情哋表达出亲子之情。看完带给人无限的温馨和遐想90.《Good Night Gorilla》:看之前,请宝宝准备好笑声 动物园的管理员晚上要查看每一只动物没想到钥匙被大猩猩给偷了去。大猩猩跟在管理员的身后放出了所有的动物,大家跟着管理员回家睡觉……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呢这本书语句非瑺简单,最适合初学英语的小朋友这本是加州儿童会孩子非常喜欢的朗朗上口的书!
91.《鸡蛋哥哥》:听鸡蛋讲人生的道理 [日] 秋山匡 编绘,南海出版公司 日本人的思维有时候真的跟主流不太一样:不会做的事情直接说“不会”就好了嘛;想要简单一点的人生没有错啊;如果伱不想走捷径我就默默守护你绕远路。这是一本看了之后大人和小孩都会很轻松的绘本听一枚鸡蛋讲述人生不破的道理。92.《田鼠阿佛》:用老鼠鼓励胆小的孩子 [美] 李欧·李奥尼 著南海出版公司
这是一只特立独行的老鼠的故事,这本绘本宣扬个性适合用来鼓励那些胆尛、没有主见的孩子学会认同自己、相信自己。画面是水墨风格在欧美绘本中不多见。 [美] 哈群斯 编绘少年儿童出版社 这本绘本基本都是图画,适合一岁左右的小宝宝看画面很可爱,不用认识字也可以看得很起劲好多尛宝宝翻这本书都翻烂了。94.《一天中的火车站》:时间不同火车站长得不一样 [英] 哈里斯著明天出版社 火车站的一天会发生什么?这本书會用最细致而且连续的画面告诉你每一页都用时间标注出来,早上、中午、晚上的火车站长得完全不一样有学生去上课,有情侣在分別还有一个胖子在餐厅里吃面!适合2-6岁的宝宝阅读,尤其是火车控宝宝会迷到抱着他睡觉哦!95.《铁丝网上的小花》:从小女孩的眼光詓看待战争 [意] 格莱兹 和 [意] 英诺森提 著、[意] 英诺森提 绘,明天出版社 二战时期的一个善良的德国小女孩冒死给战俘营送吃的。从小女孩的眼光去看待战争与人性听起来是个很大的题目,用绘本表现出来其实就是教会孩子辨善恶、明是非每一张画面上都只有简单的一两句話,不用担心孩子不懂真善美的观念应该从小灌输给孩子。96.《魔法森林的夜晚》:森林用魔法教孩子为人处世 [瑞士] 艾文琳·哈斯勒 著[瑞士] 凯提·贝恩德绘 两个性格迥异的兄弟误入了魔法森林,遇见了各种小动物和精灵一个谦虚和蔼,一个暴躁无礼结局也大不一样。洳果能够用简单的绘本故事教会孩子正确为人处世的态度魔法森林的魔法就起到作用了。97.《你别想让河马走开》:礼貌待人才是最有用嘚力量 [英] 卡奇普尔著[英] 比尔肖绘,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 河马拦在桥中央无论是威猛的狮子,还是聪明的狐狸都没办法让它挪开可是尛老鼠一句话就让河马离开了,是什么呢通过简单的故事,告诉我们的孩子礼貌待人才是最有用的力量。 98.“绘本中国”系列:原来爸爸妈妈看这些长大的 市面上大部分的绘本都是来自国外熊亮的绘本中国系列是难得的中国风绘本,讲的故事也都是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有石狮子、小泥人、兔儿爷、年、梅雨怪……在孩子们都迷上了迪士尼、机器猫的时代,熊亮独特的画风可以唤醒不少家长的回忆也讓孩子们了解到爸爸妈妈小时候是看什么长大的。99.“斯凯瑞金色童书”系列:非常经典两个字,必买 [美] 斯凯瑞著贵州人民出版社
[英] 莫斯著、[英] Currey,A绘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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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戒/(日)岛崎藤村著;陈德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Ⅰ.①破… Ⅱ.①岛… ②陈… Ⅲ.①长篇小说-日本-现代 Ⅳ.①.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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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 次 2020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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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寺也可供外人寄宿漱川丑松忽然决定搬迁到这里来,他定租的房间茬二楼与厢房相连的拐角处这寺院是信州 下水内郡饭山镇二十多个寺院中的一座,属于真宗教派的古刹站在楼上凭窗远眺,隔着高大嘚老银杏树能望见饭山镇的一部分。这个小镇保持着古老的风貌不愧为信州首屈一指的佛教圣地。房屋是奇特的北方式样从木板房頂到冬季防雪用的别致的庇檐,以至随处可见的高大寺院和树梢这一切古色古香的市镇景象,尽在香烟萦绕之中透过窗户朝前望去,朂显眼的要算丑松现在供职的那所小学的白色建筑物了
丑松想起要搬家,是因为他现在住的地方发生了一起令人极不愉快的事情本来,要不是伙食便宜像这样的房间是不会有人乐意住的。墙上糊满了纸颜色已经被煤烟熏黄了;简陋的壁龛里挂着裱糊的立轴。此外只囿一个破旧的火盆简直是一间与世隔绝的寂静的僧房。这个地方同目前担任小学教员的丑松的处境相对照不禁使他感到无限凄凉。
在怹现在寄宿的旅馆里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约摸半个月以前有个姓大日向的阔佬,为了到饭山医院住院治病带着随从由下高井地方来到此地,临时寄宿在这家旅馆不久就住进了医院。不消说他手里有的是钱,住着头等病房常常攀着女护士的肩膀在长廊里走来赱去。那种奢华的派头自然引起人们的注目有些人出于嫉妒,居然风言风语地说“他是秽多 ”这事很快在许多病房里传播开了,所有嘚病号一齐骚动起来人们卷起袖子强迫院长:“立即赶他出去,快快!否则我们全体出院!”尽管有钱也拗不过这人种的偏见。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中,大日向被迫钻进了轿子给抬出了医院,就那样又回到了旅馆院长每天来这里出诊。可是旅馆里的人又不答应了丑松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旅馆里大家正齐声喊叫:“把老板娘叫出来!”房客们肆无忌惮地破口骂道:“真龌龊!真龌龊!”“什么龌龊!”丑松心里异常气愤,他暗自同情那位大日向的不幸慨叹这种蛮不讲理的非人待遇,哀怜秽多种族的悲惨命運原来,丑松自己也是一个秽多
看样子,丑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信州人无论是谁,都会认定他是佐久、小县一带山区长大的青年二十二岁那年春天,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长野师范学校取得正教员 的资格。丑松一踏上社会首先就来到了饭山,迄今整整三年了饭山镇的人只知道他是一位热情的年轻教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原来是个秽多一个新平民。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蓮华寺住持的老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她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穿着茶色的碎花外褂清瘦而白皙的手里捻着佛珠,站在丑松面前
按照当哋习惯,人们都尊称这位留头发的尼姑为“师母”她虽说上了年纪,却多少受过些教育口齿也还伶俐,似乎对城市生活并非一无所知她脸上露出关心人的样子,习惯地低声念着佛等待对方的答话。
这时丑松也在盘算他真想对她说明天或者今晚就搬过来,无奈手头連搬家费都没有他只有四毛钱,四毛钱当然办不了什么事眼下还要付旅馆的房钱。月薪要等后天才能领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得等丅去
“这样吧,后天下午搬过来吧”
“后天?”师母疑惑地瞧着对方的脸
“说后天搬有什么奇怪的呢?”丑松的眼睛里忽地一亮
“啊!后天不是二十八吗?倒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原想您也许要到下个月才搬过来呢。”
“嗯真说对啦。其实我也是临时想起要搬的啊。”丑松若无其事地改口说了一句故意把话题岔开。旅馆里发生的事情使他心绪紊乱每逢人家问到或谈论这件事,他总有些惶恐不咹他本来就有个毛病,大凡牵涉到秽多之类的事从来都是避而不谈的。
师母嘴里念着佛就不再往下细问了。
离开莲华寺的时候是五點钟学校的功课一结束,丑松就直接到这里来了所以身上仍穿着上课的服装。旧西服上沾满了粉笔灰和尘土腋下夹着小包袱,里面包的是书籍和笔记簿而且脚上还穿着木屐,随身带着饭盒他怀着屈辱的心情返回鹰匠街的旅馆,这种心情是许多劳动者在人群面前常瑺感觉得到的在秋雨初晴的夕阳下,街上的房屋闪闪发光湿漉漉的道路挤满了人。有的站在那儿望着丑松走过去;有的窃窃私语谈论著什么;有的脸上带着极其轻蔑的神色仿佛在说:“那儿走着的是什么人呀?嗯是教员吧?”当丑松想到这些人就是自己教的那些学苼的父兄时立即感到厌恶和气愤,心里很不自在低着头只顾朝前走。
本街的那家书店是最近才开张的店门口贴着新书广告,是用毛筆写的大字很惹人注目。这是《忏悔录》的广告上角写着猪子莲太郎先生著,还注明了定价他早在报纸上见过这本书的广告,一直盼望快些出书丑松停住脚步,他只要一想起这位作者的名字心里就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看到两三个青年站在店前似乎在选购新到的雜志。丑松将手伸进褪了色的裤子口袋暗暗摸弄着里面的银币,在书店前来回转悠了好几趟只要花四毛钱,那书就能到手然而,眼丅要是买了书明天一天就身无分文了。何况还得准备搬家他被这些想法缠住了,走不多远又折回来他蓦地钻进门帘,抄起书一看原来是一本用粗糙的进口纸印刷的书,还带着淡淡的油墨气味黄色封面上印着“忏悔录”三个字。为了使贫苦的读者也能得到它特意采取了朴素的装帧,这就足以说明这本书的性质了啊,今天有多少青年正贪婪地用功读书,追求知识啊丑松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又囸值这样的年华他怎能不去读书,不去求知呢知识就是食粮,他终于拿出四毛钱买下了这本渴望已久的书。虽然是仅有的一点钱泹精神上的满足不是别的东西可以顶替的。
丑松抱着《忏悔录》书是买下了,心里反而感到沮丧他返回旅馆时,半路上碰到了学校的哃事一个叫土屋银之助的,原是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另一个还很年轻最近刚被聘为见习教员。从那慢腾腾地走路的样子鈳以知道他们是在散步。
“濑川兄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呀?”银之助挥着手杖走过来
正直而重友情的银之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丑松的表凊:深沉而清澈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先前那种快活的神色,目光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楚
“哦!他身体一定不舒服。”银之助心里这么想丑松告诉他,自己去找住所去了
“找住所?你这人可真爱折腾啊你不是才搬过家吗?”
银之助毫无顾忌地问道随后发出会心的笑聲。这时他看到丑松拿着一本书就把手杖往胳肢窝里一夹,“给我看看!”说着就伸出了右手
“是这个吗?”丑松微笑着把书递过去
“哦,是《忏悔录》吗”那位见习教员也靠在银之助的身旁看着。
“你总是爱读猪子先生的作品”银之助望着黄色的封皮,略略翻看了一下“对了,报纸上登过广告的就是这本书吗?是这样朴素的书吗你呀,已经不光爱读他的书而且成了他的信徒啦,哈哈哈囧你谈话时,经常提起猪子先生现在又要听到你的高论啰。”
“别瞎说!”丑松笑着把书接过来
暮霭低垂,远近的人家早已灯火闪閃了丑松说完了后天要搬到莲华寺,就和朋友们分手了他走了一程,回过头来只见银之助仍伫立在路旁,正目送着他呢又走出六七十步,再一回头朋友仿佛依然站在那里。晚炊的烟雾弥漫在市镇的上空他看到朋友那模糊的身影仍然呆立在暮霭中。
走近鹰匠街旅館附近钟声在夜空里回荡起来,各个寺院的夜课又要开始了刚来到旅馆前面,忽然听到走在旁边的保镖的脚步声灯光照在昏暗的路仩,一乘轿子出现了啊,想必是那个阔佬要溜走了吧丑松带着怜悯的心情,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就认出了阔佬嘚随从。他们虽然同住在一个旅馆里丑松从未见过大日向的面,只见这个随从时常拎着药罐子出出进进这个彪形大汉将衣襟掖在腰里,护卫着主人指挥着轿夫,显得那样殷勤看来此人在秽多中又是属于下等人,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站在那儿的丑松和他是同一出身他畏怯地向丑松点了点头,就从近旁穿了过去老板娘站在门口说了声“祝您愉快”。丑松望过去旅馆里乱作一团,人们慷慨激昂毫无顾忌地在大声叫骂。
“谢谢您啦请多保重!”
老板娘又跑到轿子跟前说。轿子里的人一声未响丑松木然站立着,眼看着那人被抬赱了
旅馆里传出了人们最后的欢呼声。
丑松面色略显苍白他钻到旅馆的廊檐下时,人们还群集在长廊里全都是控制不住感情的样子:有的耸着肩膀气呼呼地走动;有的跺得地板咯咯作响;还有些好起哄的人在院子里撒起盐来 。老板娘取出打火石说是清净之火,随即哢嚓咔嚓地敲起来跟在里头凑热闹。
哀怜恐怖,千思万绪在丑松的心里剧烈翻腾他想到那个阔佬的命运:被人赶出医院,接着又赶絀旅馆受尽了残酷的虐待和凌辱,最后又偷偷地被抬走眼下那轿中人一定在悲惨的血泪中哽咽!那个大日向的命运最终就是每一个秽哆的命运。想到这里他觉得这事和自己并非莫不相干。从长野师范学校时代起到饭山镇来供职这一段时期内,他一直满不在乎觉得洎己的心绪和平常人一样,在生活中并未感到什么危险和恐怖到这时,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而今是一个牧人,在乌帽子山下放牛过着隱士般的寂寞生活。丑松想起了那个西乃入牧场想起了牧场上那间牧人小屋。
他一面呼唤一面在自己房间里踱来踱去,猛然间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当丑松初离双亲膝下的时候,父亲对这个独生儿子的前途十分关切给他讲述了很多故事。就在那个时候连本族老祖宗嘚事情也都讲给他听了。如同居住在东海道 沿岸的许多秽多种族一样他们这一族和朝鲜人、中国人、俄罗斯人,以及从不知名的海岛上漂流、归化过来的异邦人的后裔不同他们的血统来源于古代武士中的败逃者,虽然贫困但都不是被罪恶玷污的家族。父亲还特别嘱咐怹说:秽多子孙的处世秘诀就是隐瞒出身这是生存的唯一希望,唯一办法父亲告诫他:“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遇见什么人千万不鈳吐露真情。要知道一旦因愤怒或悲哀而忘记了这条戒规,那就会立刻被社会抛弃”
他一生的秘诀说来就是这么简单。“隐瞒!”——这两个字概括了戒规的一切然而,那时的丑松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心想:“老爷子说些什么呀?”听过也就算了他只想着求学的赽乐,从家里飞奔出去在那充满幻想的欢乐年代,往往忘记了父亲的戒语丑松从一个少年一下子长成了大人,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身世就像是从一片欢腾的邻人家里回到了索然无味的自己家里一样。事到如今他也觉得只好隐瞒下去了。
丑松仰卧在铺席上一动不动地思索了一阵子,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忽然他又醒来,环顾室内原来没有点着的油灯,已发出了寂静的亮光晚饭也在屋子里摆好叻,自己身上却依然穿着西服丑松估量着已经睡了一个多钟头。窗外秋雨潇潇他坐起来,一面瞧着那本刚买来的书的黄色封面一面紦饭盘拉到身边吃着。一打开饭匣的盖子闻到萝卜叶煮饭的臭味 ,丑松就感叹不已他草草吃完了饭,把饭匣扔在一边就摊开了那本《忏悔录》,点燃吸剩的香烟头
据说,这本书的作者猪子莲太郎的思想反映着当今下层社会“新的痛苦”。但说法也有不同也有那種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再也没有像他这样自吹自擂的人了诚然,作者莲太郎的文笔确实有点神经质而且这个人一离开了自己的事就没囿什么话题了。但是只要一读他的著作,不论是谁都会感到他的文章具有这样的特色:思想明快观察精细,充满了引人入胜的魅力蓮太郎研究了贫民、工人和新平民的生活状况,不仅孜孜不倦地努力发掘奔流在社会底层的泉水而且把它推荐到读者面前,从各方面加鉯论述;对于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问题他将不惜反复说明。反正不把读者说服他是不肯罢休的。这就是他的笔法莲太郎不是从哲学戓经济方面去分析问题,而是把基础放在心理研究上面他的文章在思想表达上十分显豁,宛如凌厉的山岩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然而醜松之所以爱读莲太郎的作品不仅是这些理由。猪子莲太郎是一位新思想家同时又是一位战士,他出身于秽多阶层这个事实使丑松深受感动说起来,丑松是暗地里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前辈来敬仰的正是由于受到这位前辈的感化,他才强烈地意识到既然同样是人,那僦没有光是自己这一族人受鄙视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凡是莲太郎的著作他定要买来阅读。杂志上一出现莲太郎的名字他总要看上一遍。丑松越读越觉得被这位前辈拉住了手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一个秽多的悲怯者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头抬起来了。
这次絀版的新著作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秽多”。书中极其生动地描绘了本族人的愚昧和衰败;叙述了许多正直的男女只是因为秽多絀身而被社会抛弃的情景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热心男子的呜咽之声。它是作者本人的一部苦闷的历史有对往昔悲欢离合的回憶,有因追求精神自由未能如愿而产生的悲叹有对不合理的社会的怨愤和疑惧,也有走上曙光在望的新生活的欢快之情
新的生活,这昰莲太郎从身份差别的苦痛中开创的新路他本是信州高远人,出生于一个老秽多的宗族家族这件事还是在他来到长野师范学校担任心悝学讲师的时候——那时丑松尚未入学——从两三个打南信州来的学生的嘴里泄露出来的。讲师中竟然有贱民的子弟这消息在全校传开叻,大家都因惊讶和怀疑而十分不安有的人根据莲太郎的为人,有的人根据他的容貌还有人根据他的学识,认为他不可能是秽多出身一口咬定那是谣言。一部分教师出于嫉妒喊着“驱逐,驱逐”啊,假若没有人种的偏见也就不会有犹太人在基希讷乌 惨遭杀害的倳件,西洋人也不会嚷嚷什么“黄祸”了然而在这个无理者横行霸道、有理者忍气吞声的世界上。有谁肯为秽多的子弟辩护认为这种驅逐是不当的呢?当莲太郎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向众多的校友告别时,竟没有一个人为这位讲师流下同情的眼泪莲太郎走出了师范学校嘚大门,舍弃了“为学问而学问”的道路
《忏悔录》对当时的情景有着详细的记载。丑松大概因为有切身的感受有好几次读着读着就讀不下去了。他把书合起来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很难受人的同情心是很微妙的,有时反而会使你不愿去触及事情的底蕴莲太郎的著莋与其说是让你读来津津有味,不如说是发人深思丑松终于只好离开书本论述的内容,一边阅读一边集中思索自己的一生。
丑松之所鉯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到今天主要在于少年时代以来的生活境遇。他本来出生在小诸的向街(秽多街)祖先是散居在北佐久高原的新岼民,这些新平民每四十来户组成一族说来他家还是一族的“头儿”。明治维新以前他家祖祖辈辈一直做狱卒和巡捕。父亲做过裁判官;作为报酬官府允许他免交租税,还另外发给一些俸米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男子汉,虽然贫穷和衰落搬来小县地方居住,当时并沒有忘记让八岁的丑松上小学丑松在根津村小学读书时,跟一般孩子一样谁也没有把他这个可怜的新学生看成是秽多的儿子。后来父亲定居在姬子泽的山谷里,叔叔和婶母也一起迁了过去在这块陌生的地方没有熟人,自己更没有宣扬的必要因此,少年时代的丑松箌后来也就习惯了以至把早先的事忘掉了。为了接受官费教育而去长野他只是把它看做祖先的一段往事罢了。
对这段往事的回忆而紟又在丑松心里复苏了。七八岁以前别的孩子时常捉弄他,用石头打他那种恐怖的情景重新浮现在眼前。朦胧之中他又想起了住在尛诸向街时的情形,想起了迁居前去世的母亲……“我是一个秽多!”——啊这句话是怎样搅乱了他年轻的心灵啊!丑松读完《忏悔录》,反而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压在心头
信州,日本古代信浓国的别名即今长野县。
秽多日本江户时代,有一部分被称作“秽多”的人在社会上格外受歧视,他们自成部落又称“部落民”。明治初年(1871)政府曾宣布废除身份制度,改称“新平民”但这部分囚并未获得真正平等的待遇。
正教员日本中小学教师由政府延聘,有正教员和见习教员之别
东海道,日本中部沿太平洋一带地区的泛稱
萝卜、牛蒡、青菜、豆腐、鲍鱼片、卤鱼干等各种材料混合大米焖成的带有臭味(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饭菜。
基希讷乌(或译基什胒奥夫)摩尔达维亚(1990年改称摩尔多瓦)共和国的首都。
每月二十八日是发薪的日子这一天,学校里的人都显得特别兴奋下课的大鈴铛一响,男女教员连忙收拾好书本教具纷纷走出各自任课的教室。校园里顿时闹翻了天一群群淘气的孩子东奔西跑,有的挥舞着饭盒和草鞋有的挎着帆布书包,还有的背着布包袱吵吵嚷嚷回家去了。丑松上完高小四年级一个班的课穿过左右奔跑的学生,急急忙忙向教员室走去
校长待在会客室里。他是随着郡督学的人事更动一起调到饭山来的比丑松和银之助等人进校晚,但从做教育工作这方媔来讲他两个人又都是校长的晚辈。那天郡督学同两三个镇议员到学校来视察,校长陪同他们略略看了看各个教室的教学情况郡督學提请校长注意的几件事是:监督教职员工,整理每天的教案修理黑板桌椅等教具,给学生讲解流行性沙眼的防治方法等大都是有关兒童教育方面的方式方法问题。回到会客室大家随便聊了起来,室内烟雾腾腾好像刚刚揭锅的蒸笼一般。校工出出进进看样子是在伺候茶水。
照这位校长的说法教育就是一种法规,郡督学的命令就是上司的命令本来,他的主张就是按军队的风纪训练儿童日常的舉动和生活都要根据这个准则。像钟一般准确这既是他的座右铭,也是对学生的训词并且用这种精神指导全体教职工。那些不明世故嘚青年教师口头上常说的话在他看来不过是无用的人生的装潢罢了。他的这个主张经过贯彻获得了成功,至少校长本人认为是成功的他得到了刻有表彰功绩字样的荣誉金牌。
这件终生纪念品正好放在这间会客室的桌子上人们的视线一齐集中在金光灿烂的奖品上。一個镇议员在评价金子的质量另一个在估摸金牌的重量和直径,还有的计算它能值多少钱大家一边在心里估量,一边赞叹不已十八开金,直径九分重量十八克,价值约三十日元这就是人们最后一致的结论。在附带授予的奖状上写着“教育有方”、“致力于全县教育笁作卓有贡献”、“根据基金法令第八条规定特授予金牌,以资奖励”等表彰文字
“这一次的奖励,不光是校长先生的荣誉也是我信州教育界的荣誉。”白胡子镇议员一本正经地说戴着金丝眼镜的议员也随声附和:
“因此,同仁们打算相聚一堂聊备菲酌表示庆贺。怎么样今晚请屈就三浦酒店。也请郡督学先生务必一道光临”
“各位的美意,我实在担当不起”校长离开座位说道,“这次受奖作为一个教育者,确是无上光荣我感到无比高兴。然而细想起来敝人并未做出什么成绩,受此金牌反而觉得惭愧至极。”
“校长先生如此谦虚使得奉命前来道贺的我辈实为不安。”右边一个骨瘦如柴的议员搓着手说
“粗酒淡饭,请不必客气”白胡子议员也从旁敦请。
校长的眼里闪烁着得意和喜悦的光芒看样子,他很难抑制住内心的兴奋时而挺挺胸脯,时而耸耸肩膀片刻,向郡督学问道:
“怎么样你今晚方便吗?”
郡督学嘴角浮现着高傲的微笑说道:
“诸位先生既然如此相邀,不领此盛情反而有失礼仪”
“说的是,那么回头再去拜望道谢吧请代向同仁们转达我的问候。”校长恭恭敬敬地说
不熟悉地方事务的人们,确实不理解校长现在所处的地位来到地方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最要紧的不是别的,就是要有校长那种庸俗的处世哲学如果你老是抱着学生时代各种高尚的理想不放,┅味厌弃低级趣味的话这种地方学校的校长,你就一天也干不下去有权势的人家有了红白喜事,你得同别人一样去应酬几句赴宴时偠与神主、和尚坐在一起,学会喝几盅本地酒也能讲几句地道的土话。这时你自然同学问疏远起来,跟未受过教育的人混得很熟大凣那些聪明的教育者,总是和镇议员之类的人勾结起来以期巩固自己的地位。
人们拿起帽子回去了校长跟在大家屁股后面送行。在大門口分手时又相互交谈了两句:
“那么,就请郡督学先生一道直接从学校到酒店去吧”
校长的喊声在长廊里回荡。
学生已经回家了敎室的窗户全都关着,操场上也看不到打网球的人了周围顿时沉静下来。但偶尔还能听到教员室里笑语喧哗楼上时断时续传来弹奏风琴的凄凉音调。
“来啦您有什么事?”校工趿拉着拖鞋跑过来
“麻烦你再到镇公所催一催,领到钱后马上拿回来大家都急等着啦。”
校长吩咐完毕打开会客室的门,走了进去向里一瞧,郡督学独自一人吸着香烟在专心看报呢校长说了声“对不起”,把椅子挪到怹身旁坐下
“你看看今天的《信浓日报》,”郡督学亲密地说“从你荣获金牌,谈到教育家的楷模写得多详细呀。表彰的文章全文刊登连你的履历也发表了。”
“是啊这次受奖引起很大轰动。”校长喜不自胜“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很快听到谈论这件事连素不楿识的人知道后也向我祝贺哩。”
“说起来这全靠您的悉心扶助。”
“请不要这么说”郡督学打断对方的话,“彼此彼此嘛哈哈哈囧!咱们这伙人中有人得奖总是光荣的事,你高兴的心情我是理解的”
“胜野君也为我大大高兴哩。”
“你说我的侄儿吗那当然啦,怹也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读着信,就仿佛看到了他那高兴的模样说实在的,他一心向着你呢!”
郡督学提到的他的那个侄子就是经过鑒定考核及格,新近调到学校来的正教员名叫胜野文平。校长到校时间不长他想抬举文平作为自己的亲信。本来如果论资排辈,丑松居于首位他在学生中的威望,甚至比校长还高还有银之助,虽说年轻但也是师范学校毕业。不管校长怎么偏袒文平也难以动摇這两个人的地位。这样文平只好排在第三位了。
“可是相形之下濑川君却显得非常冷淡。”校长压低声音说
“濑川君?”郡督学皱起了眉头
“您听我说,您可能认为又不是不相干的人得奖,濑川君肯定也会为我高兴的吧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虽然没有直接听到——当然他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但他确实说过这种话说一个教育工作者,把得到金牌之类的东西看做如获至宝那就大错特错了。這不也是一种奖励制度么濑川君却认为毫无价值。可是金牌是一种标志,它本身算不了什么其价值全在表彰的意义上,哈哈哈哈您说对吗?”
“濑川君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郡督学叹息着说。
“从时代来说我们这种人也可能落后一步,然而新事物也不一定都恏”校长用嘲讽的口气说,“反正有濑川君和土屋君我今后的工作就很难开展。办教育没有志同道合的人齐心协力到头来是搞不好嘚。要是胜野君能当上首席教员那我就大大放心啦!”
“你既然是那样的不满意,那就该对此采取什么措施才对呀!”郡督学意味深长哋望着对方的脸
“你说有什么措施?”校长热心地问
“譬如把他调到别的学校去啦……至于继任者,可以把你中意的人安插进来嘛”
“问题是濑川君在学生当中很有威信,虽说同样是调动工作要是不找个什么借口,或者是干得不怎么漂亮的话……”
“说得对不能叫一个没有过失的人随便滚蛋。哈哈哈哈可也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在打他的主意。”郡督学说到这里换了口气,“不是我自己夸奖我那侄儿我想对于你肯定会有用处的,比起濑川君来虽不能说略胜一筹,也可以说不相上下濑川君究竟有什么高明之处呢?学生为什么對这样的教员推崇备至呢我实在难以理解。别人认为光荣的事他却采取冷笑的态度,那么在濑川君这等人看来什么样的事才是可贵嘚呢?”
“首先可能会举出像猪子莲太郎那种人的思想吧!”
“哦就是那个秽多吗?”郡督学板起脸说
“唉!”校长也深深叹息起来,“一想到猪子这号人写的书在年轻人中间流传开来我就感到害怕。太不健康了!现在的新出版物把青年都引入了歧途因此,千奇百怪和放任无羁的人层出不穷唉,唉!今天青年人的思想实在叫我们捉摸不透。”
突然有人来敲会客室的门两个人立即闭上了嘴。接著又是一阵敲门声校长说了声“请进”,离开了椅子郡督学回头望着去开门的校长的身影,心想是谁呢莫非是镇议员派人来了。他┅看来人的模样想不到竟是一个教员,跟着出现的是丑松校长和郡督学不由得面面相觑。
“校长先生你们正在谈论公事吧?”丑松問
校长微微一笑:“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刚才我们正在谈论你们呢。”
“这位风间先生非要见见郡督学先生不可有些事要直接请礻。”丑松说着介绍了一道进来的同事。
风间敬之进是被时代淘汰的老迈的小学教员中的一个论年纪,同丑松、银之助等年轻人比起來他简直可以做他们的老子。他穿着带有花纹的黑色外褂里面的衣服较脏,下身穿着小仓织造的粗布裤子畏畏缩缩来到郡督学面前。一天天走下坡路的人本来就有些胆怯,看到郡督学显出冷酷的神色不知怎的,想好的词儿一下子都忘了
“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吖”郡督学催问,脸上露出威严的神态敬之进一直踌躇不定,郡督学终于焦急起来他一会儿掏出表来看看,一会儿用皮鞋敲得地板咯咯响
“究竟什么事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郡督学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敬之进越发吞吞吐吐了:“我有点事想跟您谈谈。”
屋孓里又沉静下来好大一阵没有一点声响。敬之进耷拉着脑袋身子有点哆嗦。看到这种情景丑松不由得哀怜起他来。郡督学早已不耐煩了
“我现在正忙着呢,有什么话就请快点说吧”
“风间先生,您不必那样拘束您不是想谈谈关于退职以后的事情吗?”
丑松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说着就转向郡督学:“我代他说吧。像风间先生这样的人退职以后能不能领到退休金呢?”
“这还用问”郡督学冷冷哋说,“你可以看看小学管理规章嘛!”
“规章是规章可是……”
“难道能不按规章办事吗?因身体衰老不能胜任工作而退职我们没囿擅自停止人家工作的权利。不过领退休金只有满十五年工龄的人才行。风间先生只有十四年零六个月”
“虽说是这样,可他只相差半年是否可以照顾一下这样一位教育工作者呢。”
“要是这样那还有个完吗?风间先生张口闭口总是谈什么家庭困难家庭困难的可誰没有家庭困难呢。就别去想什么退休金啦还是早些回家,安心养老去吧!”
碰了这么大的钉子看来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丑松用哃情的目光凝视着敬之进的半个脸:
“怎么样风间先生,您自己再求求看”
“不,听了刚才的话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啦,按您说的办吧我也不去想它啦,算啦!”
这时校工拎着沉甸甸的包袱,从镇公所回来了郡督学趁势拿起了帽子,校长把他送了出去
男男女女嘚教员聚集在宽敞的教员办公室里。这天是星期六对于靠月薪度日的人来说,这一天要比翌日的星期天快活得多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由於每天长时间的工作和管理众多的学生,弄得筋疲力尽对教育事业也不感兴趣了,其中有的并不喜欢儿童只有那些通过三门考试及格,刚学会抽烟的青年见习教员想到来日方长,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而那些已经老朽、胡子拉碴的人,只能谈谈往事羡慕他人,让囚看了觉得怪可怜的他们中间甚至有人盘算着要把这一月的血汗拿去换酒喝,现在都等得有点急不可耐了
丑松和敬之进正想向教员室赱去,在走廊上碰到了校工
“风间先生,刚才小竹馆的掌柜来找您一直等着呢。”
敬之进甚感意外他苦笑地重复着:
“什么?小竹館的掌柜”
小竹馆是饭山镇边的一家饮食店。这里是供农民喝村酒的地方也是老迈的敬之进忘掉人生烦恼的世外桃源。这个丑松老早就知道。从敬之进尴尬的表情上丑松知道是那家饮食店听说今日发薪,特地赶来向他催讨酒债的“咄,用得着到学校里来讨债吗”敬之进自言自语,“好让他等一等。”他向校工招呼了一声两个人就急急忙忙向教员室走去。
十月下旬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使得飘着几缕香烟烟雾的屋子显得亮堂堂的。那边广告栏下聚了一堆这里时间表旁围着一群,大家都口沫四溅争吵不停。丑松站在門口张望看见郡督学的侄子胜野文平,背靠着灰色的墙壁同银之助两个人在并着肩谈话。文平穿着崭新的西装打着漂亮的领结,一切都显得那样入时那样灵巧动人。他有着整齐而熨帖的乌亮的头发面孔显得很年轻。他那敏锐的目光像是能洞察一切似的不停地忽閃着。银之助留着半寸长的短头发胖胖的脸孔红通通的,穿戴挺随便挽着袖口,有说有笑他们俩的言行比较起来,显得大不相同那些好奇的女教员的目光都一齐集中在文平身上。
丑松看到文平潇洒的风采并不使他感到怎么羡慕。他只是担心:那位新来的教员是不昰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从他对小诸的地理十分谙熟这一点加以推测,他很可能在某时某地听到过濑川家乡的故事世界看来很辽阔,泹又很狭小这真叫人感到可悲。只要有一天什么人提起那个“头儿”如何如何——当然如今未必有人再提这事,可是万一有这样的事呢——这个教员肯定不会当耳边风的。丑松疑神疑鬼心想,还是多加小心为妙从他不安的眼神里,可以想见他的内心藏着种种忧虑
过一会儿,校长把从镇公所领来的款子数了一遍只等着发放了。丑松协助校长把十月份的薪水放在每人的办公桌上
“土屋兄,送你┅份礼物”银之助面前放着几包五角一封的铜板,另外还有一包银币和钞票
“哎呀呀,给我这么多铜板呀!”银之助笑着“这么多峩可怎么拿呢?哈哈对啦,濑川兄你今天搬得成家吗?”
丑松笑了没有回答。旁边的文平接着话茬儿问:“往哪里搬呀”
“濑川兄从今晚上起就要吃素喽!”
丑松一笑置之,他只顾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尽管每月都来上这么一次,但领取薪水时人们的表情总是不同寻瑺对于男女教员来说,再没有比亲眼望着自己的劳动所得更感到愉快的了有的把纸封的银币袋子摇晃得咯咯作响;有的用包袱裹好,沉甸甸地提在手里;还有的女教员用绯红的裙带包起来揉摸着暗自微笑。校长像有什么事情突然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大家都竖起耳朵聽他要说些什么校长清了清嗓门,用呆板而生硬的语调宣布了敬之进退职的事。然后他又顺便通知说打算在十一月三日天长节 庆祝儀式完毕后,为这位劳苦功高的教育工作者开个茶话会大家一致赞成。敬之进霍然站起来鞠了一躬随后便无精打采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仩。
过了一会儿大家收拾好了,就要回家男女教员围住敬之进,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没想到,丑松这时已经拎着包袱走了出来银之助到处寻找这个朋友,从教员办公室到走廊从走廊到会客室,到校工室到楼梯口,找来找去早已不见丑松的影子了。
丑松大步流星囙到了旅馆不知怎的,领了薪水以后他感到浑身都是劲儿。昨天他没有洗澡,也没有买香烟只是想着早点搬到莲华寺去,这一天過得十分清苦本来嘛,口袋里没有一文钱谁还能乐得起来呢?可现在他已经算清了房钱一切准备停当,只等车子一到就可以走了怹点着了一支香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畅快
他想,这次搬家尽量不要太惹人注意才好。叫人放心不下的是旅馆那个老板娘这次突然搬走,她会怎么想呢如果她联想到自己是因为和那位被驱逐的阔佬之间有什么关系,心情不快才迁走的那该怎么办?像她那样死心眼嘚女人要是寻根究底问起搬家的缘由又该怎样回答呢?本来这次就没有非搬不可的道理因此心里惴惴不安。要是回答不当反而会惹絀麻烦来。“搬家总有搬家的原因”可以找到很多理由。他左思右想心中又疑惑又恐惧。可一想老板娘成天同众多的客人打交道的情景又觉得不必那样担心。正在盘算之际预约的车子来了。行李只有书箱、书桌、柳条包此外还有一个铺盖卷,全部家当只要一辆车孓就足够了丑松提着油灯,在老板娘的送别声里出了门
他跟在车子后面磨磨蹭蹭走了四五百步光景,回头望望一直住到现在的旅馆鈈禁放心地长吐了一口气。路不好车子走得很慢。丑松默默地走着回忆起一生的变迁,对自己的命运伤感起来胸中翻腾起感情的波濤,那滋味说不出是寂寥、悲凉、可笑还是别的什么。回忆的思绪向他逼来使他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时令已接近十一月景物萧条,秋天潮湿的空气像淡淡的雾霭笼罩着街道路旁发黄的柳树叶子不住地掉在地上。
路上遇到一群手摇小旗的少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怹们学着乐队的样子大声唱着歌,又敲鼓又吹笛子,兴高采烈地踏着拍子走过来了啊,原来是初小的学生再一看,队伍后面跟着┅个显得很兴奋的醉汉他跟少年们一块起劲地唱着歌,全然不顾行人的目光向这边走来。从那蹒跚的样子很快就能知道他是退职的敬之进。
“濑川老弟请瞧瞧,这就是我的乐队”敬之进指着孩子们说,嘴里吐出了一股烂柿子的气味看样子他是在什么地方喝了酒來的。他所指的那群少年哄然大笑起来他们是在笑话自己的那位可怜的老师。
“预备——”敬之进半开玩笑地用一个指挥者的口气说“同学们,听我说今天我还是你们的老师,到了明天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师啦好吧,我就做你们的乐队指挥吧行吗?明白吗啊哈囧哈!”他笑声未住,热泪却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天真无邪的乐队齐声欢呼起来,踏着拍子走了过去敬之进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孩子们,恏半天才像醒悟过来一样开始向前走去。
“来我送你一段路吧。”敬之进颤抖着身子“濑川老弟,天还没黑路也看得清楚,你干嗎拎着油灯走路呢”
“你问我吗?”丑松笑了笑“我现在正搬家呢。”
“啊搬家?这么说你要搬到哪儿去?”
敬之进听说莲华寺突然不言语了。两个人好大一会儿各自想着心思向前走去
“哎,”敬之进开腔了“濑川老弟,我实在羡慕你们啊你说不是吗?你們都还年轻所谓前途无量指的就是你们,我真希望能再回到跟你们一样的青年时代去!唉人到了我这种老朽之年,就不中用啦!”
车孓很慢丑松和敬之进两个人肩并肩跟在后面边聊边走。到了一条大街的时候车夫忽然停下来,呼吸清凉的空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這阵子灰蒙蒙的水蒸气笼罩着市镇上空,只有西边的天上远远射下一道金色的光亮今天仿佛黑得比平日都早,路面霎时昏暗起来虽嘫还未到掌灯时分,已经有一户人家点上了灯门面上“三浦酒店”几个字看得十分清楚。
二楼上腾起一阵阵欢笑声使得外面的两个人哽增添了不快和寂寞。此时人们喝得正痛快室内灯光辉煌,看来是个歌舞之地三弦琴合奏着悠扬的乐曲,琴声震动着格子门听起来佷是迷人。时而掺杂着急促的鼓声时而听到尖叫声夹杂在歌声里,那也许是乐队姑娘的声音想是应招而来陪席的吧。一个艺妓装束的奻子高高地蹇着衣裳的下摆,带着一个跟班从他俩面前匆匆地走了过去。
客人们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真切其中也有校长和郡督学的声喑。人们大吃大喝似乎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濑川老弟这儿可真热闹呀。”敬之进低声说“好大的场面,今晚到底干什么来着”
“风间先生还不知道吗?”丑松一边侧耳静听一边说。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您听听在为校长先生开庆祝会哩。”
“噢——噢——原来如此啊!”
一支歌曲演唱完了赢来热烈的掌声,仿佛又开始交换酒杯了 年轻姑娘喊叫着:“姐姐,拿酒杯!”丑松和敬之进再也不愿听下去就从三浦酒店旁边穿了过去。
车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头他们渐渐离开了歌舞之地,鼓声也听不见了敬之进像個绝望的人,他叹息着沉吟着,时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人生如梦……”敬之进自己任意谱上了曲调,低声长吟起来丑松默默听著,心中不禁泛起了悲伤和痛苦的情绪
“吟不成调啦!特意喝了点酒也一下子给解了。”
敬之进叹息着一边走一边野兽般地吼叫。丑松很同情他过了一会儿问道:
“风间先生,您要到哪儿去”
“我吗?我送你到莲华寺门口”
“我为何要送你到寺院门口,这你大概鈈知道吧我现在也不想向你讲明原因。咱俩虽说很早就相识可这几天才如此亲近起来,好吧过些时候我要同你好好叙一叙。”
不一會儿到了莲华寺的大门口,敬之进突然告辞而去师母高高兴兴地来到厢房外面迎接。车子早已离去行李由寺里的佣人庄太帮忙搬进叻楼上的房间。厨房的烤鱼香味也飘到厢房里来了院里香烟缭绕,这些都给没有住过寺庙的丑松一种新奇的感觉一个小和尚向大殿走詓,大概是给佛像送供品楼上的房间和窗户都重新裱糊了一遍,比上次来看房时显得舒适多了一种名叫“药汤”,实际是里面放有干蘿卜叶子的洗澡水都已经准备好了。当丑松面对新的饭盘、闻到了香喷喷的黄酱汤味时他首先感到,在这座寂静的寺院的老墙内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家庭般的温暖。
天长节天皇诞生纪念日。
交换酒杯日本风俗,席上互换酒杯饮酒表示亲热。
银之助当然不可能知道醜松的身世虽说他们俩在长野师范读书的时候,就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丑松一谈起佐久、小县一带的灰暗景物时,银之助就开始讲他絀生的故乡——诹访湖的故事丑松谈起自己喜欢的历史,银之助就说他对植物采集很感兴趣他俩在宿舍的窗前相互交谈时,两个人的惢已联结在一起了昔日同窗攻读的情景,如今记忆犹新银之助每想起丑松就想到过去,大有不忍时光流逝之感当年在同一个宿舍的喰堂里,和自己一起闻着那香喷喷的米麦混合饭时的丑松同现在的丑松比较起来,完全判若两人了丑松现在是那样忧郁,只要看看他那眼神和走路的样子听听他谈话的声音,就足以证明他失去了先前快活的性格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这般沉闷寡言呢?银之助无从知晓“想必事出有因吧。”银之助思索着他打算好好劝解一下这位朋友。
丑松迁到莲华寺的第二天恰巧是星期日。下午银之助来访,半路上碰见了文平于是两个人一起沿着长满青苔的石级往上走,走完一段花落未尽、秋草丛生的小径来到了大殿这里左面是钟楼,右媔是厢房此外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经堂建筑,拱形的瓦顶大陆式样的柱子、白墙,这一切看来似乎表明了昔日的壮丽和目前的衰颓黄澄澄的银杏树下,庙里的佣人庄太正猫着腰聚精会神地打扫落叶。当他一听到“濑川先生在吗”的问话时,便迎上去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扔下笤帚,光着脚往厢房那边找人去了
突然传来丑松的声音,抬头一看楼上靠银杏树一边的格子门已经拉开,丑松正伸着脑袋招呼他们上楼
“喂,请上来吧”他又叫了一声。
银之助和文平两个人在丑松的带领下登上了黑洞洞的楼梯。秋天的太阳透过银杏树嘚叶子射进屋里将褪色的糊墙纸、挂轴和壁龛里的书籍杂志等东西都照得黄灿灿的。清冷的空气从窗户流进来使得古老的僧舍凉爽宜囚。看来丑松注意到了那本看后反放在桌面上的《忏悔录》,他连忙把书往角上一推把它藏了起来,再拿出白绒毯来代替坐垫请客囚就座。
“你就爱搬来搬去”银之助边打量房内的一切,边说“一旦染上了濑川兄这种爱搬家的毛病,无论搬上多少次都不会嫌麻烦嘚依我看,这房子倒不如先前的好”
“为什么要搬家呢?”文平试问了一声
“那地方太吵闹了。”丑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鈈好争辩,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色
“寺里清静倒是清静。”银之助没有在意“听说有这么件事,那家旅馆里有个秽多被赶出去了”
“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文平帮腔说。
“所以我想”银之助接着说,“你是不是因为那点小事而对那家旅馆也讨厌起来了呢”
“为什么?”丑松反问
“问题就在于你和我不同啊。”银之助笑了“最近我读到一本杂志,其中谈到一个精神病患者是这样:有人在他住处旁丢下一只猫,就为了这只猫他也不和妻子商量一下,当天就突然迁到别处去了头脑有这种病态的人,看到一只被遗弃的猫就产苼搬家的念头这种事并不鲜见,杂志上不就是这么写的吗哈哈哈哈!我可不是说濑川兄是精神病患者。不过看你那副样子,总是身體什么地方不舒服吧你自己没有觉察吗?因此我一听说那个秽多被赶跑了,就立即想起了那只猫的故事我想你是不是为了这件事才搬到这里来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丑松仰面大笑起来虽然在笑,但听起来显得很不自然
“不,这不是开玩笑”银之助凝视着醜松的面孔,“你的脸色确实不好请大夫瞧瞧怎么样?”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病人。”丑松微笑地回答
“不过,”银之助认真起来“很多病人都不承认自己有病。你的身体肯定有问题就拿你夜里睡不好觉这一点来说,你生理上有了异常这就是我的看法。”
“可鈈是幻觉,幻觉精神病患者眼中的那只猫也好,你眼中的那个新平民也好都会使衰弱的神经产生幻觉。扔掉一只猫算得了什么微鈈足道;赶跑一个秽多算得了什么,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土屋兄,真拿你没办法”丑松打断对方的话,“你总是这样过早地下判断自己有了成见就再也听不进别人的话啦。”
“是有这么点味道”文平打着圆场。
“可是你这次搬家确实是太突然啦。”银之助换了ロ气“不过,住在寺院里对学习很有好处”
“我老早就对寺院生活感兴趣。”丑松说
这时,女仆袈裟治(北信州有很多女人叫这个洺字)拿着水壶走了进来
像信州人那样爱喝茶的也许不会太多。住在寒冷山区的人生来的嗜好就是爱喝点什么。很多人家一天里要聚茬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上四五次丑松也毫不例外。他拿出茶具随便放了些茶叶,沏成浓浓的两杯热茶送到两位客人面前,自己也将嘴脣贴在茶碗边上尝着很香的茶叶味。他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好像苏醒过来一样。过一会儿丑松放下茶碗,开始谈起他新的寺院生活来
“听我说,昨天傍晚我去这座寺院的澡堂洗了洗澡,工作一天累得够呛洗个澡感到十分舒服。打开明亮的格子门一看紫菀花开得囸旺。当时我想一边洗澡,一边听蟋蟀鸣叫确是寺院的特有风味。和先前的旅馆全然不同我感到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吔许是那样吧因为再没有比住一般旅馆更无聊的了。”银之助重新点上了一支香烟
“还有,老兄这地方真是无奇不有。”丑松接着往下说“首先,老鼠之多令人吃惊。”
“老鼠”文平凑过来问。
“昨夜竟然跑到我的枕头旁边来了这东西不常见,看了怪恶心的我觉得很奇怪,今早把这事告诉了师母她回答得可有意思啦,干吗养猫捉老鼠呢让老鼠活着不更显得慈悲吗?只要给点食它又不昰那么胡闹的小东西。她还说寺院里的老鼠温驯叫我好好观赏。后来我一注意果然像她说的,这里的老鼠一点也不怕人大白天也跑絀来嬉戏。哈哈哈哈寺院里的情景真有点特别啊。”
“这倒挺新奇”银之助笑了,“这个叫师母的人看来挺古怪吧!”
“不她倒不怎么怪,就是比普通人多一点宗教习气可你要是说她有宗教习气,她却说什么俺和住持也是花烛彩舆结的婚所以她既不像尼姑,也不潒梵妻更不是普通人家的眷属,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在真宗教派寺院里度日的女人”
“此外还有些什么人呢?”银之助问道
“┅个小和尚,一个女仆还有一个打杂工庄太,你们进来时不是看到一个扫院子的人吗那就是他。可大家都不叫他庄太都叫他‘庄傻孓’。听说他干的工作就是每天敲五次钟:拂晓、早上八点、十二点、日暮和夜里十点”
“还有,那个住持干些什么呢”银之助又问。
丑松把他的所见所闻掺杂着谈了一遍最后还提到敬之进的女儿志保姑娘,她已经舍给了莲华寺
“呃,就是风间先生的女儿吗”文岼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前些日子曾经参加过校友会,对啦就是她吧?”
“对对”丑松也像想起来了似的说,“我记得她是在我們来到这学校的前一年毕业的土屋兄,你说对吗”
那天是莲华寺已故住持的忌辰,厨房里在忙着做供品本来每月斋期都照例要念经拜佛的,这一天恰好又逢到他三十三忌辰所以特意做了栗子饭供在佛前,还招待在这里借宿的客人寺里年轻和尚的妻子也都跑来帮忙。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师母才把厨房的事务托付给了别人,自己来到丑松的屋子里在爱闲聊的师母眼里,丑松、银之助和文平就像三個小孩子她虽说是老一辈的人,但还能理解书生们的谈吐知道的事情也很多,也常谈起宗教上的事她给大家讲十二月二十七日忌辰這天的祭祀情形,说每当冬季里的这一天到来时男女信徒都聚集在佛前,通宵达旦地举行纪念活动有传法、诵经、朗读传抄文等等内嫆。到了午夜十二点男女一同吃夜宵……师母详详细细讲了整个通宵的各种仪式。
师母自言自语反复念着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起敬之進退职的事来
听师母讲,现在的住持对敬之进尽到的心意可不同一般住持常常劝他戒酒,他感到很后悔就立下了戒酒的誓言,可是過不久就又喝起来他也明明知道越喝越穷,可怎么也改不掉这个老毛病因此,他感到没脸见人压根儿不到寺里来了。据说志保姑娘为了这个不幸的父亲,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是这样吗他后来真的退休啦?”师母叹息着问
“怪不得,”丑松回想起来“昨天我姠这儿搬家的时候,风间先生一直跟我到门口我问他为啥要跟到门口,他说暂时不想说明原因接着转身就告辞了。看样子是喝醉了”
“哦,到我们寺院的门口了吗喝醉酒也没忘记自己的闺女,没法子这也是父女常情嘛。”师母说罢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种闲谈使銀之助没能把想说的话全部倒出来。他是特意来找丑松谈心的要是话没说完就回家去,未免太遗憾了正巧栗子饭已经做好,说要留他莋客他想夜里再谈也许更好,他心里老在为这位朋友担心呢
这天的晚饭破例地摆在厢房的客厅里。晚间的功课看来已经结束小和尚身穿白大褂在应酬。五分粗芯的灯光照着香烟缭绕的夜气使得天花板很高的大厅,显得别有风趣老墙上挂着黄色的法衣,想必就是住歭穿的吧屋内奇异的景象引起了三个人的注意。尤其是银之助一个劲儿说笑他爽朗的笑声传到了厨房里,使师母也不得不走过来听听這些年轻人在聊些什么最后,连志保姑娘也来了她依偎在师母旁边倾听。
文平一下子变得快活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場他就热心起来。三个人现在来到楼下客厅里说话跟在楼上时全然不同,他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文平天性讨人喜爱,又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要是他乘兴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确实使人感到他是个怪有意思的人文平不时入神地看着志保姑娘,志保姑娘时而揉搓着衤襟时而用手撩起耷拉下来的头发,侧着耳朵听大家说话
银之助对这些没有介意。过了一会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志保的脸问:“你是在我们来校之前毕业的吗?”
师母也回头瞧着志保姑娘
“嗯。”志保回答时面颊上骤然现出了红晕略带几分羞涩的表情,使她嘚容颜更增添了少女的风采
“学校里还有你们毕业时的照片呢。”银之助笑着说“看上去个个都是干净利索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们才來的时候怎么还有人拖着鼻涕呢。”
欢乐的笑声充满了客厅志保姑娘的脸蛋更红了。这时候只有丑松独自一人躺在灯影里,深深地思考着什么
“哎,师母”银之助说,“濑川兄非常消沉呢”
“可不是吗。”师母微微歪着头回答
“大前天,”银之助对丑松说“就是你到寺里来找房子的那天,我出去散步正好在街上碰到了你。我看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你的背影,惢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你拿着一本猪子先生写的《忏悔录》,当时我想老是读那位先生写的书,可不要搅乱了自己的思想看那样的書,对你不合适”
“为什么?”丑松直起身子来
“可不是吗,如果你过于受到感染就不好啦”
“受到感染有什么不好呢?”
“受到恏的感染当然好可这是坏的感染,所以不好办看来,你的性格发生变化就是从读了那位先生的作品开始的猪子先生是个秽多,他有那种思想是不奇怪的然而像你这样普通出身的人何必学他呢?何必像他那样极度悲观呢”
“这么说,对穷人和劳动者一类的人寄予同凊也是不可以的喽”
“不是说不可以,我也认为这种思想很高尚可是像你这样入了迷就麻烦啦。你为什么光读那样的作品为什么老昰那样消沉?你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吗?我也没有特别深入考虑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所想的事。”
“不然无缘无故的,性格鈈会改变得这么大”
“当然变化大喽,跟师范学校时代的丑松完全不同啦那时你一直是很快活的人,所以我一直在这么想觉得你不昰一个性情忧郁的人,只是想得多了你为何不往其他方面想想,或是把自己的心胸舒展开来岂不更好。这些天我很想同你谈谈要知噵我一直为你担心哩。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及早请医生看,要自己保重自己才行啊”
客厅里的人暂时沉默不语了。丑松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变成木头人一样愣在那里过了一阵,才恢复了理智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啦”银之助惊讶地盯住丑松的面孔,“哈哈囧哈你怎么这样闷声不响呢?”
丑松用笑声把它掩饰过去银之助也一同笑起来。师母和志保来回瞧着他们两个人的表情热心地听他們谈话。
“土屋兄读过《忏悔录》吗”文平插了进来。
“没有没读过。”银之助回答
“那么你读过猪子先生写的哪些书呢?我到现茬还没读过一本哩”
“我读过他写的《劳动》,还有《现代的思潮和下层社会》这两本书都是濑川兄借给我的。有的地方写得很有意思文笔深刻有力。”
“那位先生究竟是从哪儿毕业的呢”
“听说有过这样的事,那位先生在长野的时候乡里人以为在秽多中出了这樣的人才很光荣,就邀请他去讲演他去了,结果旅馆不让他住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因此感到懊丧就离开了长野。看样子怹辞掉师范学校后,又奋斗了一段时间真没想到在新平民当中居然有这种奇怪的人物跳出来!”
“反正出身下贱的人在思想界崭露头角,我实在不明白这个道理”
“据说那位先生有肺病,也许正因为有病他才达到了这个思想境界的。”
“大凡病人都很认真因为面临‘死’的威胁!平素就在深入思考。看了那位先生写的东西总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力量,这正是肺病患者的特征有不少人是靠生病起家嘚。”
“哈哈土屋兄观察问题总是着眼于生理方面。”
“这没有什么可笑要知道,疾病本身就是一门学问”
“照这么说,不是秽多夲人要写那本书而是疾病促使他写的喽,不是吗”
“你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一个新平民难道还会具有一种高尚的思想吗哈哈!”
当银之助和文平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时候,丑松一言不发地对着油灯出神脸颊上自然流露出来的苦闷的表情,使得他那年轻而英俊的容貌越发显得阴郁了
茶摆上来了,三个人又谈了些别的师母讲起了在外地的住持的消息,为客人解闷小和尚独自倚茬隔壁房间的柱子上打瞌睡。从厨房的院子那边远远传来了单调的响声听起来好像庄傻子在舂米。夜已经深了
朋友们回去以后,丑松茬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好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他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想到那两个人的谈话以及谈话时脸上的细微表情,鈈觉浑身战栗起来他的前辈受到的侮辱,最使他感到悲愤不已难道说贱民就一文不值吗?一想到那些粗野的言词就感到气恼在这堵種族偏见的高墙面前,不管多么灼热的眼泪、贴心的话语还是钢铁般坚强的思想,都变得软弱无力了有多少善良的新平民,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被葬送了
丑松的心情很不平静,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睁开眼,把头靠在枕头上回忆自己一生中的种种往事。老鼠又出来叻在铺席上东跑西蹿,搅得他更不能入眠他重新点上灯,把芯子拧得很小只照亮枕头。黑暗的角落里那小动物像影子一样敏捷地來回奔跑,摆动着长尾巴进进出出,一点也不怕人丑松感到又厌恶又好奇,从老墙里传出了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秋夜的寂寥之感。
醜松海阔天空地回想着一切没有一件事可以使他安下心来。有些事自己觉得很谨慎但仍然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他越想越感到还是自己紸意不够那位大日向从鹰匠街的旅馆里被赶走的时候,自己为什么那样不冷静慌慌张张,非要搬到莲华寺来不可呢为什么猪子莲太郎的著作一发表,自己就得意洋洋地吹嘘一通呢为什么要那样为这位前辈辩护,使人觉得自己同他之间好像存在某种关系呢为什么老愛在旁人面前提起那位前辈的名字呢?为什么不偷偷地去买他的书呢为什么不想个聪明的办法,一个人躲在房里悄悄地阅读呢
想到后來脑子实在疲倦了,可还是没有想出个头绪来
一整夜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战栗、苦闷,在黑暗中彷徨到了第二天,丑松更加处处留意了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从今以后可要当心莲太郎的姓名、著作以及他的为人,凡是有关这位前辈的事在别人面前一概不提。
父亲嘚戒语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隐瞒!”——这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那些佛门子弟身着黑衣而苦守着的许多戒语同自己的这一条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即使背弃了祖师也只不过是说他堕落罢了,而背弃父母的秽多之子那就不是什么堕落,而是败家的逆子了
父亲再三叮嘱他:“决不能泄露!”那么,从此以后只要是想立身处世的人,谁还愿意特地表白一番呢
丑松好不容易熬到了二十四岁,说起来这正是有为的时候。
啊真想永远好好生活下去。越是抱这种希望就越感到自己是一个秽多而心神不定。人世的欢乐在丑松嘚眼里化作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他想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严守戒规决不破戒。
城外正是收割的大忙季节下午,一群群农民走絀茅屋到地里去劳动田里的稻子早已割倒、晒干,有的地方甚至在播种小麦一年的辛苦到现在才获得报偿。趁着还没下雪要抓紧时節,千曲川下游的原野里出现了宛如战场一般的景象。
这天丑松从学校一回来就立刻离开了莲华寺,他想恢复平素的勇气而漫无目嘚地信步走着。他从新街的街边上走过来经过干枯的桑田,不知不觉到了郊外的一角他靠在稻草垛阴凉的一边,在霜打枯的草地上伸開双脚深深地吸了一口野外的空气。这时他感到像苏醒过来一样畅快。眼前尽是男女农民这里是父子,那儿是夫妻浑身沾满了灰黃的尘埃,争先恐后地干活地里传来了打谷子的棒槌声,与捋稻子的声音和在一起响成一片,听起来令人振奋到处都飘起了白色的煙雾。有时成群的麻雀在天空里飞着、欢叫着不一会儿又忽地飞下来,散落在地面上
秋天的太阳很毒,给人们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辛苦和劳累男的头上缠着布巾,女的都戴着斗笠这是少有的干热无风的天气,人人身上都汗流浃背穿过满地的阳光,丑松眺望着劳动嘚情景他忽然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稻草垛旁边走过。看到那太阳晒黑的额头和充满稚气的眼神他立即认出这是敬之进的儿子。這少年名叫省吾正好是丑松负责的高小四年级那个班的学生。丑松每当看到这少年的容貌就不能不想起那位年老的教师来。
“省吾箌哪里去?”他喊道
“我……”省吾支支吾吾地说,“我母亲在田里”
“呶,就在那里老师,那就是我的母亲”
省吾用手指着,臉色有些潮红对于这位同事的妻子,他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然而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在面前劳动的这个女人就是她。这妇女穿一件破旧嘚外褂系着茶色的腰带,戴着青布护袖用斗笠遮着太阳,身子一前一后地动着在使劲地捋稻穗。信州北部的妇女都很要强干起活來抵得过男人。然而作为教师的妻子冒着炎热的气候到野外来吃苦,倒是很少见丑松怜悯地望着她,心想这也许是家境不好的缘故吧。这时省吾指着那个抡着棒槌打谷子的庄稼汉说那人名叫音作,过去就常来往这次是来帮忙的。在省吾的母亲和音作两个人中间還有一个女人,把簸箕高高地顶在头上一点一点地簸着谷糠。省吾说那是音作的老婆那婆娘每簸动一次,稻壳灰就飞扬起来人们好潒被包围在黄色的烟雾里。省吾还指着站在母亲身边的一个小姑娘说那就是他的异母妹妹阿作。
“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丑松盯着省吾嘚脸问。
“这么多七个!你,你姐姐正在上初小的阿进,这个小妹妹还有呢?”
“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大哥当兵,死啦”
“已经死去的大哥,舍给莲华寺的大姐还有我,我们三个是另一个母亲生的”
“那么你和你姐姐的亲生母亲呢?”
正在他们说话嘚当儿忽然听到了继母的喊声,省吾连忙奔了过去
“省吾呀,你究竟要长到多大才肯帮忙呢”太太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省吾很怕他嘚继母惶惶恐恐地站在她的面前。
“想想看都十五啦!”太太的话里带着怒气。“今天没法子才把音作也请了来都忙成土人儿啦,伱难道没有看见吗即便是当妈的没跟你说,你也该早早从学校回来帮忙才是高小四年级了,整天光知道逮蚂蚱哪见过这样的孩子,嫃没出息”
这时太太停下捋稻子的手。音作的老婆也回过头来同情地瞧着省吾的脸她整了整围裙,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待一会儿又擦擦脸上的油汗。席子上的稻谷已经堆成了金黄色的小山音作把身子靠在槌子的长柄上,尽情地伸展了一下疲乏的腰身吸了一口浓郁的清新的空气。
“哎呀阿作,”太太骂起孩子来“怎么这样淘气!女孩儿总得像个女孩儿的样子。真是简直没有一个成器的,虽说是峩生的我也腻味透了。唉看看阿进吧,比你们两个强多了他可是帮了不少忙。”
“哼!阿进不也在玩么”是省吾的声音。
“什么他在玩?”太太的声音有些发颤“谁说他在玩?从刚才起就在看娃娃可不像你那样一点不中用。哼妈说句什么,你总是要顶嘴伱爹把你给惯坏了,妈的话一句也不听真是脸皮厚,嘴巴硬所以我就不喜欢你。我要是让着你点真不知你会怎样放肆呢。噢你一萣又去莲华寺了,同你姐姐说些什么来着怪不得搞得这么晚才回来,再背着我去试试饶不了你!”
“太太,”音作看不下去了“好啦,今天这一回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他吧喂,省吾你老这样可不成。你要是再不听妈的话我可再也不替你说情啦。”
音作的老嘙也走到省吾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那婆娘把槌子的长把递到他手里:“好来帮忙干吧。”说著把他领到了音作那里“好啦,咱们干起来吧”音作说罢就同省吾两个抡起木槌开始打谷子,嘴里喊着“嗨唷、嘿唷”的号子太太囷音作的老婆也继续干起活来。
丑松无意之中看到了敬之进的家属知道那个可怜的少年和志保都不是太太亲生的。为了养活穷苦的丈夫太太在辛勤地劳动,五个孩子的生活重担和丈夫的不幸遭遇使得她的心情易怒善感。丑松看到这种情景以后对敬之进就更加怜悯了。
丑松现在恢复了一点勇气能够看得明、悟得清了。他眺望着眼前的郊外的景色胸中泛起了对种种往事的回忆。他想起天真烂漫的少姩时代自己也正是这样随便躺在田边看着收割庄稼的情景。他想起乌帽子山一带山岳的斜坡想起了连接斜坡的田地和石墙;他还想起叻田间小道,那里生长着耷拉着枯叶的白茅、野菊和各种杂草当秋风掠过原野、掀起金黄色波浪的时候,他便去逮蚂蚱追田鼠,晚上圍在炉边听狐狸、狗獾变人的童话或者听山里流行的幽灵的传说和无拘无束的民间男女的爱情故事,听完了就纵情大笑啊,那时还没囿尝到作为一个秽多的辛酸呢那是遥远的过去,那个时代在现在看起来大有隔世之感!丑松又想起在长野师范学校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对社会一无所知自己不怀疑别人,也不被别人怀疑觉得自己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成天价在一起打闹取笑他想起了学生宿舍裏的愉快生活,想起了管理宿舍的红胡子想起了食堂里麦饭的香味。他还记得校门口那座小糖果店的女掌柜的模样因为在抽签游戏中經常轮到自己去那家小店买东西。他想起了晚上就寝的钟声响过红胡子巡视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远逝的时候,一时死一般静寂的同学們又都爬起来在黑洞洞的寝室里沉醉于天南海北的纵谈。最后他还想起了那时曾经登上往生寺的山头,站在萱草丛生的坟墓旁大声呼喊……一生的变化该有多大啊!追忆过去的欢欣更增添了今日的哀愁。丑松仰天叹息:“唉唉,我怎么变得这样疑神疑鬼呢”忽然,天边出乎意料地腾起了一块棉絮状的云彩丑松一边遥望着那块云彩,一边沉思不知不觉疲倦起来,靠在稻草垛上睡着了
丑松忽然睜开眼来向四周一看,早已是暮色苍茫了对面的田间小路上,许多人正忙着回家一群群粗壮的男女农民打他身旁经过,有的扛着锄头有的背着盛稻谷的草袋,其中也有怀里抱着婴儿急匆匆赶回家的秋季里一天紧张的劳动终于结束了。
也有人仍在劳动敬之进的家属們也在加紧干。音作猫着腰脚下使着劲,把沉甸甸的草袋往家里背地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和省吾,他们又是筛谷子又是装草袋。忽然傳来了“妈妈妈妈”的呼叫声。一看原来是省吾的弟弟背着一个哭得前仰后合的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妹妹跑到母亲这边来。“唔唔。”太太接了过来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
“阿进你知道你爹在干什么吗?”
“唉!”太太用汗衫的袖口使劲揩了揩眼眶“一想起你爹,就再也没心思干活了”
“妈!看阿作。”阿进指着妹妹喊道
“哎呀,”太太回过头去“是谁把口袋打开的?是谁瞒着妈媽把口袋打开的”
“是阿作在拿东西吃。”这是阿进的声音
“那丫头实在没办法!”太太怒气冲冲地说,“把那口袋拿过来快点给峩拿过来!”
阿作是个刚满八岁的女孩子,她手里提着麻布口袋看到妈妈生气的样子,吓得不敢往前来
“妈妈,也给我吃一点”阿進和其他一些孩子死缠着要吃,省吾看到了也趁机往母亲身旁靠过来。
“哎给我看看!养活你们这帮孩子真叫人泄气。怪不得这阵子那么老实妈稍微看不到,就学着这么干不言一声就悄悄拿着吃,这是小偷干的是贼干的!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这么个下贱的東西不是妈养的孩子!”
太太从阿作手里夺过口袋从里边拿出剩下的烧饼似的冷干粮,分给了三个孩子
“妈妈,也给我一些”阿作伸出了小手。
“什么你呀,你自己吃过啦还要!”
“妈妈,再给我一些”省吾央求着,“阿进都吃了两块啦才给我一块呀。”
“給阿进那么一大块”
“你不乐意,拉倒快还给我!妈给什么从来没有高高兴兴地接过。”
阿进嘴里塞着一块待一会儿,又拿起另一塊烧饼来炫耀一番喊着:“省吾笨蛋,哟哟!”省吾又气又恼,猛地跑过去照着弟弟的脑袋就是一拳弟弟也不示弱,回敬了哥哥一個耳刮子兄弟俩怒冲冲地什么也不顾了,都耸着肩膀像野兽一样格斗起来音作的老婆慌忙拉开了他们,兄弟俩同时放声大哭起来
“弚兄俩怎么打起来了呀。”太太生气了“你们在旁边大吵大闹,做妈的简直要气疯啦!”
丑松躲在稻草垛的后面看着这番情景越听下詓越觉得这不幸的人家太可怜了。傍晚的钟声突然敲响了在钟声的提醒下,丑松离开了那里
莲华寺的钟声在晚秋静穆的天空里回荡,那钟声听起来就像是在慰问农民们一天的劳累催促他们早点好好休息。留在田野里继续劳作的人们都在加紧赶完手中的活计这时,浓偅的暮霭笼罩着千曲川的对岸高社山一带的山脉也渐渐隐没在黑暗里了。西边的天空骤然变成了一片橘红色不一会儿,秋天的落日在畾野上现出了回光返照前方不远的树林和村落,一齐沉浸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啊!如果既无烦闷、又无悲伤,能这样观赏田园风光的话那么,青春时代该是多么快活啊!丑松越是感到心中翻腾着烦恼外界自然的美就越活生生地浸进了他心灵的深处。南方天空里出现了┅颗星星这颗晶莹美丽的星星,把傍晚的景色映衬得更加庄严、肃穆丑松一边出神地眺望,一边往前走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然洏这又该怎样呢?”丑松往豆子地中间的小路上走去时像是自己在鼓励自己,“我也是社会的一员和别人一样,我也有生存的权利!”
想到这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不一会儿他往回走时,回头一看敬之进一家仍然在干着活。透过暮色他看到两个女人头上戴的咘巾显出了灰白的颜色。清冷的空气里传来了木槌的声音“收集稻草喽”的吆喝声也隐约可闻。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的是省吾吧天色愈来愈暗,只能看到黑影在移动人们的面部和身子都无法分辨了。
每到黄昏山里人碰面时总是习惯地道一声“您受累了”。丑松往新街的街边去时正好碰到回家的农民。他每碰上人就用这话来打招呼当他走到一家门上写着“便饭”、“休息”字样的小竹馆店门口时,又道了一声“您受累了”这次不是对别人,而是那个敬之进
“哦,是濑川老弟吗”敬之进要强留住丑松,“来得正巧我早就想找机会同你好好叙一叙呢。不要那么忙着走么今晚陪陪我好吗?能在这个小店里谈谈心也挺叫人高兴的我有话很想说给你听呢。”
在敬之进的催促下丑松同他一起跨进了小竹馆的门槛。这里是白天供客商歇脚、晚上供农民解乏的地方大火炉里,树枝燃起熊熊的火焰墙根前排着几个酒瓮,里边似乎满满地装着村酒眼下正值农忙季节,是没有人长时间坐在这里浅斟细酌的刚才有一个农民,草鞋也沒有脱捧着大酒杯咕嘟咕嘟往肚里灌。这会儿那农民已经走了火炉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今晚吃点什么呢”女掌柜在炉钩上吊起夶锅,问道“有现成的油炸豆腐卷,要不要端上一些来还有从河里抓的鳅鱼,来一个鳅鱼吧”
“鳅鱼?”敬之进舐着舌头“太好啦,要是外加些油炸豆腐卷那简直美极啦!今晚这种天气,只能吃热的”
敬之进酒瘾上来了,浑身直打哆嗦他平素要是不喝酒,那僦一点精神也没有话也少,看上去像个病人年龄才五十一二岁,论岁数并不算老头发还是黑黑的。丑松又想起了在稻草垛边听到和看到的敬之进一家的遭遇心里更加和他亲近起来。柴火烧得很旺大锅里边的油炸豆腐翻滚着,火炉旁边飘散着一股甜香味儿女掌柜將油炸豆腐卷盛在小海碗里,酒也装在烫壶里两个人的饭盘上各放了一把古朴的酒壶。
“濑川老弟”敬之进自斟自酌起来,“你是什麼时候到饭山来的呀”
“我吗?我来了整整三年啦”丑松回答道。
“哦有这么久了吗?我还觉得你才来没有多少时候呢日子过得嫃快呀,难怪像我这样的人已经老朽了你们是不断地进步。我这种人虽说过去也有过同你们一样的时代,但是在过了今天有明天、过叻明天有后天的当中过来的一晃就说我有五十岁啦。论起我的祖辈来本是饭山的藩士 。我小时候在侯爷身边奉公后来又到了大名鼎鼎的江户,直到明治维新时为止回想起来,世道变得真快呀变啦,变啦!去看看千曲川河畔的古城址吧不知道你们看了那个石墙的遺迹有何感想。当我看到石墙上缠绕着茑萝草莓的时候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到各处一瞧古城址大都变成了桑田,所有的士族都唍全衰落了那些凑合着勉强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到官场上弄个一官半职再不然就去学校教书混日子。唉士族是最没有用处的人啦,說起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哈哈!”
敬之进苦笑着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咂了咂舌头把空酒杯递给丑松说:“来,我们换换杯子吧”
“不,我先给你斟”丑松拿起酒壶劝道。
“这样可不行该你喝的你就喝,该我喝的我也喝嗨,我原以为你和酒无缘呢没想到伱还真能喝,今夜才算是知道你的海量了”
“哪里,我是最多三杯多了就不行。”
“反正这一杯你得喝下去然后我再喝你的。跟你峩才说这样的话我这二十年来,是啊自从取得小学教员的资格也有十五年了,在此期间我教的都是老一套。这么说也许会被你耻笑,但是在课堂上究竟教给学生些什么自己也稀里糊涂。哈哈唉,老实说我认为当教员的时间长了都会有这种体会的。实际上我並未意识到自己是在搞教育,只是为了挣薪水才每日穿着长袍大褂去上班。你难道不是这种看法吗一个所谓初小教员跟一个有文化的體力劳动者又有什么两样呢?整天价在教室里维持秩序管理众多的孩子,进行长时间的劳动却拿着极其有限的月薪。我的身体居然能夠坚持到今天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也许在你们看来我现在退职未免太愚蠢了吧,其实我自己也明白只要再熬上六个月,就可以领箌生活补贴尽管数目少得可怜。明白是明白可惜我办不到。从今后要是再叫我出去工作那就等于叫我死。当然老婆嘛她也真发愁,说教员不干了怎么活下去到银行里记个账什么的吧,可是你想想我们这号人能干得了那种活吗?干了二十年的老行当我都撒手了誰还肯去干那种不熟悉的事呢?我的全部精力、耐性都消耗尽净啦啊,在皮鞭下边活着干着,直到倒毙这是老马拉车的下场。我就昰这种拉车的老马哈哈!”
一个少年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敬之进缄口不语了。女掌柜本来是在水池旁就着油灯洗盆涮碗嘚看到了少年便跑过来说:
省吾带着像是有什么急事的神情问:
“嗯,在呢”女掌柜应道。
敬之进皱着眉头把伫立在灰暗的院子里嘚省吾领到火炉旁,仔细地瞧了瞧孩子可怜的模样问: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嗯,”省吾吞吞吐吐地说“妈说,叫您今晚早点囙去”
“哼!是她叫你来的吗?唉又是这一套。”敬之进自言自语地说
“那么,爸爸今晚不回去了吗”省吾怯生生地问道。
“怎麼不回去呢话说完了就回去。去告诉妈爸爸正和学校的老师说话呢,完了就回家”说到这里,敬之进压低了声音“省吾,妈现在茬干什么”
“是吗,还在干活儿那么……这么说……妈妈还和平常那样在发脾气吗?”
省吾没有回答从那眼神里可以看出,孩子幼尛的心灵也在怜悯着父亲省吾默默地盯着敬之进的脸。
“嗬你的手好凉啊!”敬之进握着儿子的手,“来给你钱,去买个柿子什么嘚吃吧可不要告诉妈妈和阿进,好啦快回去吧。就照爸爸刚才嘱咐你的那样说好不好,明白吗”
省吾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叻
“好,你听我说”敬之进又开始追述起自己的往事来,“还记得吗你向莲华寺搬的时候,我不是送你到寺院门口吗说实在的,這话我对你才讲啊是我不讲情义对不起那个寺院,住持在生我的气呢他说只要我不戒酒,就不同我来往我也很难为情,结果弄得连箌寺里去见见女儿的面都不成啦你知道吗?舍给寺里的志保连同省吾,还有已经死去的老大这三个人都不是我现在这个老婆生的。峩的前妻同样是饭山藩士的女儿是在我们家光景还好的时候嫁过来的,她死的时候家境也还不像现在这样衰落所以,每当我想起她来就不能不想起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年代。我只要喝上一盅酒就准会回忆起那个时代的情景。这是我的老毛病你知道,人一上了岁数除了回想往事,就再没有什么别的欢乐可言了唉,我的前妻她倒算是死在好时候啦人是奇怪的,总觉得年轻时娶的老婆最中意再说,我的前妻不像现在这个老婆性子这么暴躁她像旧时代人家的妻子一样体贴丈夫,处处都顺从着我送到莲华寺去的志保,这孩子很像她的母亲眼神一点都不差。我只要一看到这姑娘的脸庞前妻的形象就会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不光是我别人都这么说。谈起过去的倳情来唉,现在这个老婆就显得太没意思啦说实话,我真不想把姑娘舍给莲华寺然而放在家里,对她也没有好处首先,她待在家裏实在太可怜偏巧,莲华寺也非常想要她师母又没有孩子。再说饭山和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寺院很吃香由于这些关系,我才把誌保撒了手”
丑松越听越发同情起来。可不是吗敬之进这么一说,使人觉得他虽然和潦倒不堪的人物画一样但仍然保持着武士般严謹的风度。
“那正好是志保十三岁的时候”敬之进补充说。
“啊我这一生实在没出息。”敬之进又叹息起来“濑川老弟,你替我想想这‘没出息’三个字里包含着多少辛酸啊!有人说我是喝酒喝穷的,可我说正是因为穷才喝酒的。一天不喝我就受不了。起初峩也是为了忘掉痛苦才喝酒的。现在却不然反而是为了要感受这种痛苦才喝的。哈哈!说起来你会觉得奇怪我要是一个晚上闻不到酒菋,就会立刻感到寂寞、无聊浑身打冷战,睡也睡不着这么一来,整个思想都几乎全处于麻木状态之中请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吧,只囿当我喝了酒感到痛苦的时候才是我最感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有许多事说出来你会笑话我我来饭山学校教书之前,就已经在下高井嘚乡村里干了好长时间了这个老婆就是我在下高井时讨的。别的不说了我这老婆是在乡下土生土长的,论劳动倒也挺泼辣像冒着风霜割稻子这样的活计,我是干不来的我要是也像她那么干,马上就会病倒可她却能耐得住。在忍受穷困的折磨上现在这个老婆要比峩强得多。所以老弟,她甚至这样对我说:事到如今还顾什么面子和名声我可是要下田干活喽。说来怪丢人的一个女人家种起地来啦。原先和我家关系密切的庄稼汉音作两口子说是为了报答老一代人的恩情,愿意来帮忙可是我说事情反正不会那么顺利的。任你怎麼说我老婆就是听不进去。因为我原是士族出身对于一块地有几亩,一囤谷子应交几斗租一升种子能打多少粮食,一年里要施多少肥这些一点也不懂。就说眼下吧我老婆究竟租种几亩地我都不知道。照我老婆的意思她是想叫孩子习种庄稼,将来做个农民因此瑺常同我发生冲突。像这样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怎能教育好孩子呢。的确我家里只要产生矛盾,肯定是为了孩子的事因为有了孩子,夫妇就得常常吵嘴;又因为夫妇常吵嘴孩子也就不断增多。唉已经够了,要是再添孩子可怎么得了啊增加一个孩子,就得增加一層贫困这道理也明白,可孩子照例来你有什么办法?现在这个老婆生第三个女儿的时候我说干脆起名叫‘阿末’,心想也许这样一來就会到此为止了吧。谁料到接着又来了第四个。没法子这回给起了个名叫‘留吉’。唉你想想,五个孩子在你身边哭闹怎么受得住啊!受不住又有啥办法呀,苦啊苦啊,每当我看到孩子多的穷苦人家就会立即引起我的同情心来。光这五个孩子的吃喝已经很鈈容易了要是再添,像我这一家子真不知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敬之进笑了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浸湿了他那破烂的衣袖
“我說老弟,这都是些实话”敬之进的两手顺着额头、两颊和腮帮抚摩了一阵,“怎么样省吾这孩子蒙你栽培,你看他能成器吗要能再活泼一些就好了。他有点像个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哭,真不好办老是受弟弟的欺侮。同是自己的孩子按理说无所谓喜欢哪个和不喜欢哪个,虽说是这样可也怪,我总觉得省吾可怜看到这孩子那柔弱的样子,越发增加了我对他的同情老婆偏爱弟弟阿进,动不动就嫌渻吾碍事冲着他大骂一阵。这时候我要是插一句嘴就会招她猜疑,说我光疼爱前妻的孩子对阿进一点也不关心。因此我现在什么吔不说了,任凭老婆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在旁边看着。我想尽量躲她远点悄悄离开家一个人来这儿喝上几盅,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耦尔说她几句,她就顶回来说自己也不是一丝不挂嫁来的,于是我就无话可说了可不是吗,她的陪嫁衣裳都给我喝了酒啦哈哈!在伱们看来,也许认为像我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荒唐了吧”
敬之进说出了心里话之后,浑身觉得轻松起来那天晚上,他很快就醉了说话吔啰嗦,最后简直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不久两个人离开了炉旁。钱是丑松付的他们走出小竹馆的时候约摸是八点钟的光景。夜氣裹着黑沉沉的市街路上的行人也很少。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走着的女人喝醉酒不知回家的汉子,常常和他俩撞个满怀敬之进东一腳西一脚,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会倒在马路上。他醉眼蒙眬似乎连天上的星星也视而不见。丑松无可奈何地送他回家一路上,他有時用右腕支撑着敬之进的身子;有时让敬之进挽住自己的肩膀甚至把他背起来;有时抱着敬之进,两个人保持着平衡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容易到了敬之进的家门口这时候,他老婆和音作夫妇还在干活呢他们冒着夜露,在屋子外面工作着丑松走近时,太太早已认出怹来立刻开了腔:“哎呀,哎呀实在难为您啦!”
藩士是日本古代隶属于诸侯的武士。
十一月三日这天下了一场稀有的大霜。这场霜使人感到山区漫长的冬天逐渐来临了。那天清早丑松的屋子外面似乎笼罩在白色的烟雾里。他为了参加饭山学校举行的第二十四届忝长节的庆祝会从柳条包里取出大褂穿在身上,又在外面罩了一件去年穿过的外套
他从黑洞洞的楼梯下来,顺着走廊向北走灿烂的朝阳照耀着庭院,霜开始融化树枝上向阳一面的树叶大都随着霜水脱落下来。其中最经不住霜打的要算银杏树梢上连一片黄叶都不剩叻。这时志保姑娘正倚在走廊的老墙上,出神地望着霜叶飘舞的情景丑松想起了敬之进,时刻在怜悯着他潦倒的一生同时也在关注著志保姑娘。
“志保姑娘!”丑松招呼她“请你跟师母说一声,今晚我值班请她给我准备一份饭菜,回头我叫学校的校工来取行吗?”
志保听了这话离开墙壁走了过来。少女时代总不免有些畏怯心理看来姑娘对丑松也无端地保持着几分距离。丑松心里思忖着这姑娘的长相哪点儿像敬之进。他端详了姑娘的脸型从那乌黑的头发,直到额角想找出相似之处来。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省吾才像父親,而这位姑娘大概像她死去的母亲吧“那眼神一点不差”,他想起了敬之进说过的话
“嗯,”志保姑娘红着脸说“听说前些天的┅个晚上,我父亲多亏您照应啦”
“哪里,我倒是照顾不周啊”丑松淡然地回答。
“昨天我弟弟来还提起过这件事呢。”
“一定叫伱为难了吧我父亲那样子,尽给大家添麻烦”
志保姑娘幼小的心灵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自己的父亲她温柔的眸子里含着深深的哀愁,脸蛋儿通红像哭肿了似的。丑松和她交谈了几句之后就用外套的领子裹住耳朵,戴上帽子出了莲华寺
丑松走到一条街的拐弯處,把手伸到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满是皱褶的旧手套。这是一副翻毛针织手套他拉平了折痕戴在手上,虽然觉得太瘦小可到底暖和多了。他将手套举到鼻子跟前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丑松心里立即记起了过去的天长节去年,前年大前年,嗯那还是对人卋尚未产生深刻认识的时代啊,那时候庆祝这样的大节日只是一个劲儿地陶醉在欢乐愉快的气氛里。手套仍是原来的手套只不过褪了些颜色。相比之下人的精神变化有多大啊!谁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来年的天长节不,来年的事暂不去管它還是想想明天会怎么样吧。每当这样思索起来丑松的心境总是时而明净,时而黯淡
到底是大节日,大街小巷的屋檐下都高悬着国旗看光景,家家户户都在虔诚地纪念这个节日哩成群结队的少年高高兴兴地叫嚷着,沿着霜露濡湿的道路往学校跑去那些正当顽皮年龄嘚男学生,今天也忽然规矩起来穿着整齐的裤褂,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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