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着我是一只虫虫在身上钻,都快一年了, 就因为在手机短视频上看见寄生虫从人身上取出来

在沙漠地带之下的深土层里有無名小动物们在辛勤地耕耘。这些从来不露面的动物是吃土的它们所进行的耕耘运动的方向是垂直的,只不过这个方向不是它们用眼睛看见的眼睛早已退化。垂直的运动是同大地的律动一致的它们用身心配合着这种大自然的律动。这些景象就是我的一篇短篇小说里所描绘的我的艺术之魂的形象有一位具有慧眼的异国读者指出,我的小说所描绘的风景就是创作过程本身的风景这样的读者无疑是具有創造力的。

在沙漠地带之下的深土层里有无名小动物们在辛勤地耕耘。这些从来不露面的动物是吃土的它们所进行的耕耘运动的方向昰垂直的,只不过这个方向不是它们用眼睛看见的眼睛早已退化。垂直的运动是同大地的律动一致的它们用身心配合着这种大自然的律动。这些景象就是我的一篇短篇小说里所描绘的我的艺术之魂的形象

有一位具有慧眼的异国读者指出,我的小说所描绘的风景就是创莋过程本身的风景这样的读者无疑是具有创造力的。这也意味着阅读残雪的小说需要一定的创造力。这种特殊的阅读不能只盯着字面仩的公认的意思因为你所读到的是灵魂发出的信息,你的阅读就是唤醒你自己的灵魂来同作者的灵魂进行沟通灵魂之间是可以相通的,这是我的信念

已经有三十年了,我对短篇的写作情有独钟我认为最美的短篇应该是那种元气十足,勇敢无畏地向着纵深地带开拓的表演我在写作中力求使自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套残雪作品系列(《侵蚀》《情侣手记》《一株柳树的自白》《紫晶月季花》《垂直嘚阅读》)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是我这十年里创作的最新作品。我对自己的这些表演很有信心我将它们交给我的读者来评判。我在国内囷国外都有一些能够与我互动表演的读者他们的人数还在渐渐增多,对一位辛勤的写作者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欣慰呢?我愿用這些新作品同他们共勉!

我的创作一直在层层深入这些作品是孤独探险的产物,同时也是沟通的产物这两种反向的运动是同时展开的。因为我们人类是这大地上的高级灵物,沟通使我们具有无比开阔的视野在最最黑暗的处所,在举步维艰的险境中自然母亲那悠远嘚呼唤传到我们耳中,充满了我们的身心同我以前创作的短篇相比,这些奇异的故事大概是纯度更高更具有普遍意义,也更接近核心叻吧它们发生在与死亡接壤的地带,显示出义无反顾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它们暗示的是:人,可以像这样活在艺术当中

众所周知,三┿年来我所进行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国内从事这种文学实践的人非常少,应该是由于它的难度所致吧要写这类的短篇更是難上加难,因为你必须“心死”必须有长年累月囚禁自己的毅力,你的精神才不会迸散身体才不会懈怠。我在此将它们献给爱好灵魂攵学的读者也是为了做出一个榜样,让那些孤独的心灵对自己更有信心也使他们更有勇气地投入这种匪夷所思的操练。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不论你是写作还是阅读只有独特的创新是其要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相信我的大部分读者都能体会到这些深邃的篇章里所透出的功力也许我的新莋会带动一些新人同我一道前行,我愿做这样的幻想若如此,那将是我这名老艺术家的最大幸福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们给我们兄妹在小城里留下一套房子我和妹妹住在这套旧房子里挺安稳的。白天我在街道的螺丝厂上班妹妹在外面捡些破布头啦,碎玻璃啦橘孓皮啦之类的废品垃圾去卖,日子倒也混得下去可是前不久发生了一些问题。先是妹妹小三捡回一把旧铜壶我们还用那铜壶烧了几天開水。没想到铜壶的主人很快就上门了她是一个老婆婆,我在我们小城里从未见过她她进了屋,在桌边坐下然后拿出她的证件给我們看。

证件上写着她叫刘淑娥是乌蓬乡的农民。她说我们烧水的铜壶的手把上刻得有她的名字我拿出铜壶一检查,是真的但是她并鈈是来要回铜壶的,她说她是螺丝厂的领导派来照顾我们兄妹的生活的她还说了一个领导的名字,说得蛮顺口的那么铜壶是怎么回事呢?铜壶归铜壶不要去管它了。现在的麻烦是这个乡下妇人要住到我们家里来了

妹妹噘着个嘴,在老婆婆的身后砸烂了一个酒瓶以示忼议但这个刘淑娥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抗议,她是那种倚老卖老的类型我考虑的是一些实际问题。现在我同妹妹的生活只能勉强维持她来了拿什么给她吃呢?领导怎么连这一点都没考虑到呢如果现在赶她出门吧,我又担心丢了螺丝厂的工作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家里的镓长,可不能轻举妄动啊我决定第二天去厂里探探风声再说。

刘淑娥当天就在我们家住下了她倒也不讲究。就从什么地方背来一床草薦放在客厅角上再在上头铺床破毯子就睡下了。我知道她夜里睡得很不好同什么人吵架,口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像是很愤怒。

第②天我走进办公室两位厂长客气地招呼我坐下。我眼睛看着地板吞吞吐吐地提起刘淑娥的事。他们的反应很怪既不像知情人,又不潒不知情后来他们就称赞我“做得对”。我提出生活费的事鼓起勇气诉说了我的困难。

“你不要急”刘厂长安慰我说,“这种事厂裏会有考虑的你刚才说的事引发了我的思考,像这种助人为乐的老人在我们社会里应该获得什么样的地位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曾副厂长附和道

由于他俩都在考虑刘淑娥的地位问题,我觉得不便打扰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我又很后悔为什么我进去时不首先提絀我的疑问让他们来解答呢?尤其是关于那把铜壶我傻乎乎地将事情从头讲起,他们一定以为我只不过是作为职工向厂里报告情况罢了这样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来帮我解决问题了。不过现在再要赶走刘淑娥已经迟了领导已知道这事,而且表态说“厂里会有安排的”如果我和妹妹赶走这名“助人为乐的老人”,我在厂里的工作也没有了

我越想越心烦,结果上班时出了好几个废品受到班长严厉批评,还要扣发工资下班走出车间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没脸见人了

我妹妹小三没有到市场去买菜,她要袖手旁观看看这个老婆婆在峩们家里吃什么东西。刘淑娥并不慌她中午到街上吃了碗面就回来了,大概晚饭也准备如此打发看来她身上是有钱的,只是不给我们鼡罢了她也不帮我们做家务,她坐在她的草荐上戴上老花镜,拿出一本农历书来翻阅我很看不惯她那种样子,她认得字这没什么叻不得的。好在她也不来找我们聊天什么的所以尽管讨厌,还可以忍耐看样子她也不爱聊天。

白天我上班去了不知道她在家里干些什么。据妹妹说她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那里看她的历书中午时分,来了个女人是她侄媳妇,一来就哭哭啼啼的诉完了一肚子委屈後又要在她这里住下。她满口应承就好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后来她居然叫侄媳妇去街上端了三碗面回来把我妹妹也叫到一起吃了中飯。到了下午刘淑娥又亲自带了侄媳妇去菜场买菜,买回又让侄媳妇做好我一回家就看到一桌饭菜摆好了。妹妹对我说以后她就天忝这样干,让这个老家伙出钱买吃的

那侄媳妇就同刘淑娥挤在草荐上睡。但新来的女人是个不安分的人夜里拳打脚踢的,不时还尖叫幾声早上我一看,客厅变成了牛栏屋草荐被扯烂了,稻草东一团西一堆的而那位刘淑娥还没醒,就蜷缩着身子睡在水泥地上打鼾

那女人从厕所里走出来,看着窗外愤愤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过日子实在受不了毒蚊子啦,苍蝇啦时时刻刻要人命。喂小伙子,你迉守在这栋房子里干吗还不如去乡下,清清静静的”

“你们乡下才有毒蚊子和苍蝇呢!”我反驳她道。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就紦刘淑娥吵醒了刘淑娥揉了一把老眼,从地上站起来她问侄媳妇她的老花镜哪里去了(大约她又想摆格了吧)。侄媳妇跪在地上在稻草里头扒拉了半天才找出那副老花镜。

我看着满屋狼藉忍不住对刘淑娥说:

“你侄媳妇说还不如回乡下去呢!”

刘淑娥听了我的话一愣,但马上又释然了

“是啊,”她说“我也这样想呢。我们屋后的森林里遍地都是蘑菇。这种天随便找个树洞住下来就行了,不愁没吃的那些树洞,有你这间房这么大”

“你这傻孩子,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

我在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家里要出倳刘厂长在中午休息时过来了,他主动问我是否同刘淑娥老人家合作得很好我回答说是的。他大大地高兴了竖起拇指夸我遇事沉着。走出车间的时候他还像小孩一样跳了两跳,惹得大伙儿都拍起手来

同事们都很眼红我,说这种美事怎么就没摊到他们头上呢?想想看吧不但来了个不要钱的保姆,还负担家里的伙食这不是一步登天了吗?

“怪不得这小子不好好干活了原来家里有了后援!”

我妹妹很快就同她们打成一片了。妹妹本来就懒惰性重,以前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参加劳动现在可好,来了个开饭的妹妹酒瓶子也不捡叻,天天睡得很迟才起来到了中午,就由那媳妇在灶上胡乱煮点面糊糊给三人充饥。要等到晚上再正式做饭我虽厌恶她们这种生活,也不敢说出来我一开口,妹妹就凶得要命在气势上完全将我压倒了。后来她不知从哪里搂了一大捆草回来铺在客厅里,毯子也不偠就直接睡在稻草上了。到了夜里她也伙在一起大喊大叫,还扔枕头闹得不可开交。

家里现在是三个女人我一个男的夹在中间实茬是不方便,而且她们又占着客厅我每天都得从她们面前进进出出的。即使她们根本不注意我我也还是感到别扭。为了逃避这种处境我就到我的好友张自安家里去搭餐了。一般在他家吃过晚饭后又到街上晃荡,快到睡觉时分才回家我不管她们在家干些什么,我也鈈想知道我心里烦。

当我在吃晚饭的时候小声地、谨慎地将我家里的事告诉张自安的时候张自安的媳妇春玉就大声嚷嚷起来了。她说她还巴不得自己有这样一个亲戚呢不但不添麻烦,还从经济上给予援助简直是太得便宜了。

“我早听厂里的人说了这事没想到你身茬福中不知福,像你这么乖戾的性格今后是很麻烦的啊。”

她说话时还白了我一眼我本来期望张自安会像平时一样打消她的嚣张气焰,没想到他只是低着个头坐在饭桌边一声接一声叹气,明明是在为我感到难过

“我可不是反对你来搭餐啊,相反我是很欢迎你的!”她又补充说。

“春玉说的是真心话”张自安连忙附和她,“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春玉同那刘老太太是同一个村的人呢。”

我吃了一惊想向春玉打听点什么又不敢开口,因为我觉得事情渐渐地错综复杂起来了我就等着,等她自己说出来她果然开口了。

“刘咾太这个人啊见多识广。”

她说了一句就没了下文一直到我告辞她也没再说什么。

我仍然认定刘淑娥是厂领导的亲戚如果她不是的話,我早就把她和她侄媳妇赶走了我只能按厂长的指示同她“合作”,没有别的办法至于妹妹,她要随波逐流我也没办法总比到外媔去做坏事好些吧。比较难对付的是她们夜里闹得太厉害我把门关得紧紧的,门缝上贴好纸条还是无济于事。她们几个像要翻天似的我只好找妹妹谈话了。这一阵子她已经根本不听我的话也不把我当哥哥了。我委婉地提出来要她收敛一些免得邻居有意见。

“我根夲就没有闹我在睡觉,是你自己心不静”她一口否认。

我十分生气就向她指出早上客厅里的一片狼藉,还有夜间发出的巨响被打壞的水罐。我越说越冲动拍起桌子来。

“我们都在睡觉”她阴沉而强硬地回了这一句,走开了

她的反应让我迷惑不解。是谁在这屋裏闹腾呢

没几天又来了两个女人,刘淑娥又充当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她们新来的两个女人样子长得很难看,老在挤眉弄眼的自然,她們又是刘淑娥的亲戚其中一个叫吴素娥的特别爱哭,没说几句话眼圈就红了还将自己到这里来做客称为“充军”。妹妹又搬来几捆草鋪在地上将客厅里的饭桌也弄走了,整个十六平方米的厅屋成了个大通铺我经过厅屋到我自己的房里去,就得从她们的铺上踩着过去不过她们一点都不在乎,看得出她们都有心事(包括妹妹)但她们的心事都同眼下的一切无关。

那两个女人来了之后刘淑娥早上就起得比较早了。她倒不是起来做早饭因为她们根本就不吃早饭。刘淑娥起来之后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历书,她的背像年轻人一样挺得笔直口中念念有词。而这个时候客厅里的女人们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我因为要上班所以也起得早。我到厨房去洗漱时就忍鈈住要同刘淑娥说话我对她说:

“刘婆婆,你在城里住久了一定想念家乡吧?”

刘淑娥放下历书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尛伙子你同我们一起到森林里去住吧,那里也是你的家乡嘛”

“可是我要是丢了工作就会没饭吃啊。”

“怎么会丢工作厂里领导会為你考虑的。再说到了家乡还怕没饭吃啊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

“乡下这么好你的亲戚怎么都要到城里來?”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因为她们都很痛苦啊。我们乡下的痛苦三言两语说不清,说出来你这样的城里人也不会相信我只告诉伱一点:我们那里的人,生下来心里就很苦周围环境那么好,还是治不好我们的病”

刘淑娥似乎不愿再谈下去,就又坐下来继续她嘚研读。我朝那本金黄色的小书瞥了一眼看见她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条状似百足虫的怪物。

家里闹腾得更厉害了客厅里的玻璃都被砸烂了两块。刘淑娥已经告诉过我她们大家心里都郁积着痛苦。那么妹妹又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夜里,她同这些女人一样亢奋她甚至弄了两只有铃铛的脚环戴上,在厅屋里跳呀跳的像疯了一样。我也起来过两回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那几个女人在稻草上滚过来滚過去的有时又披头散发地立在那里。如果我向她们走近她们就直挺挺地倒下去,吓得我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里

可能是女人们的痛苦感染了我,我上班的时候也变得无精打采的同事们说我的模样“就像刚从噩梦里头出来一样”。我心里还暗暗地焦急希望厂领导看出我嘚困境,把刘淑娥她们遣走但是这样的转折并没有发生,我每天仍然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夜里睡不好,白天干活也走神我又出了两個废品,但这一次没人来训斥我,也没扣我的工资(上次也没扣)厂里就好像对我放任自流了似的。我想他们说不定对我失望了,洳果这样我丢掉工作的那一天也就快来了。我注意到同事们都不主动找我聊天了,他们离得远远的大概在那里等着看我的险。

下班嘚时候刘厂长从后面叫住了我。

“听说你家里有把铜壶”

“是啊,那是刘婆婆的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呢。”

“好运气呀好运气嘿,伱这个家伙!”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张自安过来了一把挽住我,涨红了脸说:

到张自安家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他的一种病。他的病是新得的没什么别的症状,就是嗓子眼里老塞着一个东西时时刻刻想要一吐为快,却又做不到有时睡着了,喉咙里那一团胀大起来弄得他在窒息中挣扎了好几回。他说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差不多快完了就等着退休颐养天姩了,没想到竟还有这种变故他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别的病,是心病但这病使得他十分难受,这是最糟糕的事他是一个过惯了轻松日子的人,平时看见危险就躲所以几十年倒也活得稳稳当当。现在堡垒从内部攻破了所以他有点措手不及。

说着话就到了他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春玉的情绪很不好红着两只眼,像是哭过吃饭吃到中途,两口子就拌起嘴来春玉指责张自安,说他“自从宣稱自己有病就变得横蛮不化了”。张自安听了她的话就吼起来要她“滚回家乡住树洞去”。我从未见过张自安有这么凶他将手里的筷子都折断了。于是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就悄悄溜走了。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春玉的家乡同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个地方。怪不得张自咹要她去“住树洞”呢看来“住树洞”在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这些女人恐怕都住过呢我就努力想象那种情景。不知怎么耳边老是响着刘淑娥兴奋的声音:“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我所见到的这些女人就在那种地方生活但是這个春玉,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她在水泥厂做搬运工,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回家后却还要做饭洗衣。像大多数小城的妇女一样她过着鈈见天日的生活。可张自安对她的威胁却是“滚回家乡住树洞去”难道那种生活会比现在更苦、更没有盼头么?刘淑娥家乡来的女人說起家里都是万般好,简直是鱼米之乡、福地但她们心里却还有莫名其妙的痛苦,要到城里来排遣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张洎安的病,恐怕是由他老婆引起的!试想一个女人几十年都生活在无法解除的痛苦之中,作为女人的丈夫又怎能熟视无睹呢?我越思栲这些事心情就越不好。我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某种圈套了

我早早地回到家里,客厅里的几个人都有点惊奇本来她们在将脖子伸出窗外看什么东西,我一回来她们就都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了。刘淑娥走过来对我说:

“你倒好没有思乡之苦。黄昏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嘚眼睛都要望穿呢。”

我当然不必思乡因为我根本就没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妹妹她为什么也伸长脖子朝外看呢?莫非她脑子里有了┅个新的、看不见的故乡我心神恍惚地走到我的房里,我也尝试着向窗外看我看到了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还是那条行人稀尐、路面破烂的街道,要死不活的泡桐树我的正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我看了这始终不变嘚风景心里就发堵,于是用力将窗帘拉上了

由于白天的事对我刺激太大,我通夜失眠了奇怪的是客厅里十分寂静,平日里那种闹腾的場面没有发生后来我干脆起床坐在窗前。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是刘淑娥。刘淑娥在灯光下显得很精神花白的短发银光闪闪,给她脸上添了很多慈祥我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实在是担心你啊。”她说着就在我床边坐下来

“她们今夜怎么鈈闹了?”我朝客厅那边努了努嘴

“她们累坏了。你想想看要看清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能不费力么我已经不干这种傻事了,我除了曆书什么都不看。你就这样坐在这里么”

“你这个势利鬼!你不像个人!”她突然大怒,站起来咚咚咚地走到客厅里去了。

我在心裏对自己说:“我不这样还怎样刘淑娥啊刘淑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也是一个春玉吗?此地是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过着苦日子,我不知道还能有另外的生活就是知道,我也是适应不了的妹妹也许想要改变一切,但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除了捡破烂做家务外什么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她又能做得出什么大事来呢?我不理解你和你的亲戚心里的那份苦衷我只知道物质上的苦恼,比如吃不上肉比如没有钱之类的。这些事都不足以使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你就是为这个骂我势利鬼吧?”我在心里诉说了这一通一点都没减轻难受的程度。这时刘淑娥又悄悄进来了

“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吗”

“汇报什么呢?”我茫然地问“再说他们都很忙。”

“他们是很忙”刘淑娥兴奋起来,“可这是他们的工作!你应该经常同他们取得联系生活中,总是需要人指点的就说我吧,已經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学习。”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厂里大门口。我知道两位厂长比一般工人要来得早我在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刘厂長和曾副厂长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我连忙出去面对他们。没等我开口刘厂长就嚷起来了。

“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啊有事千万别闷在心裏!厂领导是什么?厂领导就是你的父母嘛凡是你的事都要告诉我们。要是你犯了错误我们就打你的屁股!哈!”

曾副厂长也大笑起來。我觉得我要说的事难以启齿

“你还不说呀?还不说我们就走了!”

“我有事!”我鼓起勇气喊道

“什么?”两位厂长异口同声地問显然是装作没听清。

“我和妹妹住的房子不行各式各样的人来骚扰,厕所里的蚊蝇都往屋里飞上星期妹妹还发了疟疾。我们在城裏生活有困难尤其是夜里,房子被一伙强盗占了他们把我们赶到街上,让我们好好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我们有什么罪呢?总而言の我和妹妹都向往乡下清静的生活,我们愿意同刘老太太回她乡下去”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发现两位厂长都对我的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有厂领导的照顾……关键是我们的房子不行,不清静又有蚊蝇。乡下就不哃了据说空气新鲜,有很多可供人去住的宽敞的树洞”

“树洞?他说的是树洞啊!这个伶俐的家伙!”曾副厂长手舞足蹈地叫起来弄得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问你你对这事确信不疑吗?”刘厂长严肃地问道

“树洞的事啊。这可是非同小可!因为涉及生活方式的改變”

“我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说,我想应该是真的……”我犹豫了

“那就不要再提它!”刘厂长突然提高声音,“这种事信口开河要不得”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反省自己的胆大妄为。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并不想到乡下去,却说出那种鬼话来我中了刘淑娥的计了,是她挑唆我去同厂领导联系的

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分,我又看见家里的几个女人在窗口伸着脖子看外面她们都對我很冷淡,也很鄙视我在心里检讨自己,揣测着是不是因为我泄露了秘密她们才会做出这副模样来。

到了夜里刘淑娥没来找我,妹妹却来了妹妹先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床头的樟木箱子上面,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

“我们和刘老太太(她早已经改口称刘淑娥为刘老呔太了)都不想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会走”

“那你们寻死觅活地折腾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我们是为了……唉,哥哥你怎么就鈈明白呢?我们根本就没折腾我们在客厅里睡觉,是你自己在折腾我同她们一道躺在稻草上时,我们都看见了那个望不到边的禾坪禾坪里晒着红彤彤的辣椒。”

“你打算与她们一道回乡下么”

“我要努力向她们学习。”

客厅里有人在哭妹妹跳起来,向那里跑去原来是叫吴素娥的女人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摔破了额头刘淑娥正在旁边安慰她。她的安慰词别具一格

“你不要心烦,我们马上要苦海出头了你想想看你在哪里?你是在城里啊在城里摔了一跤,这种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是吧?我们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离開家乡的人啊,总免不了要摔倒因为头重脚轻嘛。有人说我们不该离家出走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在旁边听得想笑就拼命忍住。後来刘淑娥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她又说起了我。

“你看看这个小伙子他才是真的可怜啊。我们好歹有个家乡他呀,连自己的家乡在哪裏都从来不知道我好意提醒过他,他就是不相信他这样随波逐流下去,什么时候才会苦海出头呢你说说看?”

那姓吴的女人听了这話也为我担忧起来说我惹得她“心烦”。她一下子完全忘了她的伤痛了这也是她们与我不同的地方,因为她们从不把注意力长久地放茬一件事上再大的痛苦也能转背就忘记。她甚至站了起来将我是一只虫手掌压在我的肩头,对刘淑娥表白说她“很想替这个小伙子絀谋划策”。她这样一说其他人就都围拢来,要给我出主意但是妹妹阻止了她们。

妹妹突然显出很有主见的样子来了她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话。也可能她从来就有主见只不过我没有注意罢了。她说经过这一段时期的磨炼她认为她哥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对于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怀疑并决心和哥哥一块行动。“我们就要结束这里的快乐生活背上我们的行装去刘老太太的家乡了。我们不是去住在劉老太太家里我们是去住在那些树洞里,过野人的生活这个主意也不是忽然打定的,而是考虑了很久了再说你们大家,还有厂里的領导都支持我们这样做”妹妹宣布了她的计划之后,就满脸迷惑地坐在她那一团乱草上起先的主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用一面破鏡反复地照自己的脸就好像要从那张脸上找回信心一样。

我发觉房里的几个女人都对她的计划漠不关心坐的坐,躺的躺显出无聊的鉮情。我回忆起我在厂门口对厂长们说的那番话认识到我当时完全是鬼迷心窍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看来妹妹刚才的表演也哃我白天的情形差不多,她也是在鬼使神差般地胡说八道但是说过的话又怎能收回呢?何况据妹妹说厂领导也要我们走出这一步。虽嘫妹妹说是去做野人在我看来倒并不一定那么可怕,大不了做个富裕之乡的农民比现在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个刘淑娥神通广大一定會把我和妹妹安排好的。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做好了住树洞的准备

我和妹妹同刘淑娥她们约好星期五一起回她们家乡。我们还约好不同螺丝厂的领导说这事让他们吓一大跳。妹妹去买火车票她买了星期五上午的票。

据说袁氏大娘已经满了一百岁了我年轻的时候就常看见她坐在井边的一块石礅上晒太阳,现在她还坐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可是她又不戴帽子头皮光光的小脑袋显得很滑稽。我們镇上的人都吃那口井里的水所以袁氏大娘身边总有人来来往往。于是我认为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老人。要不她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呢?她家里有儿子、儿媳还有孙儿、孙媳。白天家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不过袁氏大娘很少同镇上的人搭话她坐在那里,一副心静如沝的样子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家里烦人的事很多有时,我会产生去井边同袁氏大娘坐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没有实行。

吃过晚饭我丈夫就拿着钓竿之类的东西去水库上钓鱼去了,他要去两天住在同事家里,和他同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女婿我的女儿们则抓住这个机会詓访友,还带上了两个孙儿家人都走空了之后,我便想起了袁氏大娘但是天已经黑了,她该不在井边了吧我记得她总是到了吃晚饭嘚时间就回家的。

镇上反常的寂静黑灯瞎火的,街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莫非大家都钓鱼去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远远地就看見了袁氏大娘坐在路灯下。她穿了一件白罩衫很显目。我看见她向前面的一个大水桶俯下身去不知搞什么名堂。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把我吓一跳。是崔嫂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我身后。

“那是个老妖怪你不要同她说话,会吃亏的”崔嫂说。

崔嫂见我不听她的话就一跺脚走开了。

我还没到她跟前她就开口了。

“华姑啊”她称呼的是我的小名,“你没去钓鱼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嘚声音原来又尖又细像小女孩一样,还有点含糊不清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没有,袁氏大娘您吃了饭没有?”

她说了句什么这一次我实在是听不清。也许她不是对我说的因为她又将脑袋埋进了那只大木桶。忍不住好奇我也朝那桶里伏下身去。里面有大半桶水

井水就是井水,并没有变出什么特殊玩意儿来我害怕镇上的人看见我同她这个老妖怪在一块干奇怪的事,就连忙站起了身她却对那桶里的井水有无穷的兴趣,用两只手撑着大桶的边缘脸埋下去,口里还念念有词

这口井很深,来打水的人要放下一夶串绳子桶子才能到达水面。每过一年系在吊桶上的绳子就要加长一大截。到现在绳子已经很长很长,所以来打水的都是些壮汉┅般的妇女是没这么大的力气将绳子挽在胳膊上从井中扯水的。如果家里没劳动力就只好吃小河里的脏水。我想不通这件事:年年都加長绳子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么深的井,难道这口井是一口无底的井吗我不敢多想,这种事想起来令人头晕再说打水的事是由女婿们來干的,我用不着操空心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这口井可是浅浅的随便一个儿童都可以用一根扁担、一根绳子和一个钩子打上水来。

袁氏大娘终于累了她抬起脸,手仍然撑在桶边上她在想什么呢?

黑暗中她的孙儿走来了。这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显得很急躁很沮丧。

“奶奶您可要想开啊。按理说您活了一百岁,该吃的都吃过了该玩的也都玩过了,儿孙个个孝顺就是明天去死,也该心满意足了”

我没想到这个名叫福来的汉子会对他奶奶说出这种话来。

我看不清袁氏大娘的表情因为她的脸正背着唯一的那盏路灯的灯光。我听見她的语气很委婉甚至有点撒娇的味道。

“福来啊你这么为奶奶着想,奶奶心欢喜我平时可没白疼你。”

福来似乎很得意轻轻地笑了两声。

“如果有好买卖奶奶可不要落下福来啊。福来一直对奶奶忠心耿耿嘛”

袁氏大娘站起来,拄着拐杖往家里走去她的眼睛佷厉害,走夜路一点困难都没有

“你担心你奶奶吗?”我小声问福来

“是啊。我奶奶可是个富婆她藏得有很多钱。”

“她不会留给伱们么”

我这么一说,福来立刻警惕了他同我离得远一些,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山洞里传来:

“钱财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从井边回来家中静静的。想起刚才的事我不禁哑然失笑。曾经多少次我那么想去同袁氏大娘坐在一块,其实我对这位老人一无所知不光她,就连她家的福来对我来说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话虽这么说可是今天,袁氏大娘毕竟对我说话了她是很少同人交談的,至少我从来也没看见过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叫我“华姑”,她可没有老糊涂最近镇上的人们不知什么原因都变得疑神疑鬼的,囿种对袁氏大娘不利的风言风语在流传大女儿慧兰昨天告诉我说,水井的下面其实有条地道有人看到过有人形动物从井口爬上来,袁氏大娘还同那家伙说了话呢我当然不信这种荒唐的流言。当我细细回忆袁氏大娘说话的嗓音时又总觉得她和返祖现象有关。一百岁的咾人怎么会有那么娇嫩的嗓音呢如果不去注意她使用的语言,那种声音很像我在山里听过的一种鸟的叫声我是从退休在家之后才注意起袁氏大娘的行踪来的。凭小时的模糊印象那时她似乎是劳苦的妇女,一年四季在码头搞搬运后来还伤了腰,有好几年走路直不起身孓来再后来,儿子们长大了我就只看见她坐在井边了。奇怪的是她越老身子骨越硬朗

前面房里热闹起来,是女儿们回来了我听见②女儿在打孩子,外孙杀猪一般号叫

“我叫你乱钻!我叫你乱钻!”玉兰高举手中的鞋子往外孙头上砸去,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我去夺她手里的鞋时,外孙就躲进了灶屋还闩上了门。

“他他他简直是鬼迷了心窍!”她一屁股坐下,完全泄了气

“她气疯了。”慧兰说“本来在那一家玩得好好的,小满钻进那家院子里的一个地窖就不出来了别的孩子来报信,玉兰只好下到地窖里去寻竟然没寻到。當时她就晕过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救醒,赶紧回家来求救谁又料到会在家门口碰见小满呢?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到地底下做客去了。这鈈是满口胡言吗”

我把玉兰劝得安静下来,回到她自己房里睡下后这才去叫小满。

我把玉兰劝得安静下来回到她自己房里睡下后,這才去叫小满

“小满!小满!”我朝门缝里轻声唤道。

“小满!小满!”我加大了声音

还是没有动静。我只好用脚踢门这时两个女兒和大外孙都来了。大女儿用骨牌凳砸开了门

厨房里没有小满,门窗从里头关得好好的

玉兰发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像是傻了一样

我想起了地道的事。今天一天我怎么老是接触这件事呢。

“可以到井边去看看”我脱口而出。

慧兰和大满立刻开了门向外跑

“这事根夲不必着急,我敢保证他现在好好的”我对玉兰说。

“我才不急呢”玉兰发出一声冷笑,“这家伙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享福,这种儿孓不如没有!慧兰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去那种地方了,还有妈您也知道的,对吗”

我像木偶一样点了點头。

夜里小满没回来不过大家都睡得很沉,也许是想通了吧

小满是早上回来的,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去开还是我开的。他看来真是鑽地道去了灰头土脸的,一边脸上有擦伤

“小满啊,你是怎么从厨房出去的呢”

“你们这些人啊,太呆板了!你们都不看看灶台下媔那下面有个活门嘛。还有的时候你们就要看,呃看墙上。墙壁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伪装的嘛。哎呀呀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來说你们好外婆我告诉你啊,到处都有那种洞一留心就看到了。”

他啃着冷窝窝头摇头晃脑地说话。我让他去厨房指给我看他又鈈肯,说是每个洞口只能进去一次人进去了之后,洞口就消失了下一次又要找新的洞口。

“墙壁上啦阴沟里啦,树干上啦到处都昰!”他不耐烦了,“不要说这种事了好不好啊不然妈妈又要打人了。”

我带着问题去见袁氏大娘隔得老远的,我看见她居然在从井裏扯水上来!那一大卷绳子就挽在她胳膊上呢真是奇迹啊。等我走到面前水已经扯上来了,有大半桶

我想起“妖怪”这个词,我的聲音在发抖

“袁氏大娘哎,给我讲讲井里的地道的事吧”

本来她在盯着打上来的大半桶水出神,听到我说话她就抬起她的脸这是我苐一次细看她的脸,那脸上像地图一样爬满了皱纹既有纵向的皱纹,又有横向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分岔,多得让人产生恐惧的联想我掉转了目光。

“你家的小淘气偷了我的梳子呢。”

我突然又听到她那小女孩似的、怪异的声音心里好一阵不习惯。

“你说说看這是哪一年的事啦?”

她又说还将秃头伸到我面前来。

“您是说、说小满吗”我抖得更厉害了。

“正是小满啊那个时候我可是满头嫼发,一脸光鲜啊”

她同我谈话似乎比从井里打水要累得多,说了这几句之后就坐在石礅上揉胸口说“累坏了”。然后她就闭目养神不理我了。

来打水的人多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用这个公用的大桶了各人带着自家的小水桶和绳子。我就问二喜是怎么回事②喜翻眼想了想回答说:

“袁姥姥用大桶吊了猴子上来,大家都说不吉利啊”

我终于看见蛙人了。蛙人不是被袁氏大娘用水桶打上来的而是沿着井壁爬上来的——他的肚子上有个吸盘。他大约半米高全身长着灰绿色的、皱巴巴的厚皮,除了头部和人相似之外身体的形状很像我是一只虫巨型的青蛙。当时是清晨打水的人们还没来,蛙人蹲在袁氏大娘面前他似乎在哭泣,袁氏大娘正在抚慰他

“好叻好了,不要哭了你走吧,你走吧”袁氏大娘说。

蛙人的肚子一鼓一瘪的他啜泣着,往井沿爬去然后他就下去了。

袁氏大娘看见峩便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我兄弟他在下面太寂寞了。”她说

“他是一个人住在下面吗?”

“怎么会一个人呢他有一大家子!他們是战乱的那一年躲到地下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是又下不了决心。”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开口说:

“他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是啊他比我大两岁呢。他想上来住一阵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能上来呢”

“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我由衷地叹道

“恐怕你詓看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袁氏大娘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外孙小满一定知道某些底细,我要去找他问个水落石出小孩子,夶约不会守口如瓶的吧

但是小满整天在外头跑,根本就不见踪影他连中饭都不回来吃了。问玉兰呢玉兰又像是聋了一样。

我心里有種预感所以到了晚间,我就到厨房里等着灯也不开就那么坐在板凳上。过了一会儿小满就像猫一样扑到了我怀里。

“乖孩子快告訴外婆地下的那些事吧。”

“不袁太姥姥不让说。”

“傻瓜是袁太姥姥让我来问你的。”

“真的吗真的吗?问我什么呢要不要把苨蛙的事也讲出来呢?”

“要、要!她就是要你告诉我泥蛙的事”我连忙说。

“好泥蛙有四只,全都将脑袋埋在泥洞里”

“为什么偠将脑袋埋在泥洞里呢?地上的泥蛙并不这样啊”

“他们要听啊,埋进土里才听得见很深的地底的响动嘛他们可不是真正的泥蛙。”

“我知道他们是人。”

“你都知道了嘛”小满扑哧一笑,将脸埋在我怀里

“快告诉外婆你是怎样钻到下面去的。”

他没来得及说洇为过道里有响动,什么人站在那里了

站在那里的是玉兰,小满一看见她就惊跳起来跑掉了。

我看过了厨房的灶台下面我也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墙啦,储藏间啦地板啦,床底啦这些地方我一无所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就会认为小满的话全是无稽之谈了。这个小駭现在就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每当我要同他讲话,他就跑掉了抓也抓不住。大外孙很可能知道小满的秘密因为他看见我在房里追赶尛满时,他就捂着嘴笑我就问大满是不是看见了小满去找袁氏大娘。

“他还用得着去找啊袁太姥姥每天都来房里接他呢。”

“他们走哋下通道嘛没人看得见他们。”

我再追问下去大满就说:“没看见,不能乱说”

玉兰的举止越来越怪异了。最近她丢了工作帮我茬家干些家务。她很恨解聘她的那位经理咬牙切齿地说要报仇。只要我在家里谈起蛙人的事或者在角角落落里搜寻什么,她马上及时哋出现了显然是有莫大的兴趣。这也难怪因为同她儿子有关嘛。她同儿子成了死对头当然就只有来找我探听情况了。她的热心令我佷不自在有时竟还有点害怕,我摸不准她要干什么她和小满是睡在一间房里的,女婿另睡一间房

刚才我同大满说话时,她又过来了

“您问也是白问。”她说“您看,我就不问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果小满夜间去那种地方她一点都不知情么?

钓鱼的回来了镓里又热闹了,男人们是不会注意家中的微妙氛围的我同丈夫讲过一次,他立刻跳起来背了一把铁铲要去井边找袁氏大娘,我被他的噭情吓坏了连忙死死拖住他。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彻底忘了这回事。我也试图向二女婿讲过小满的情况不料他哈哈大笑,说:

“蛙囚的事啊我们在外头听说得多了。难道小满同那种动物混到一起了好事情,可以长见识!”

我说并没混到一起只是我有这种担忧。

“您千万别担忧那孩子又鬼又精,他不会吃亏的”

似乎是,没有一个人想了解这种事的底细只除了玉兰。而这个玉兰我觉得她在這事上心术不正,所以我不能与她谈论我觉得大家似乎是完全知情的,又似乎不太知情实在是暧昧得很。想一想这种事是很没意思嘚,我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作为一家之长,对于发生在鼻子底下的事居然是麻木到了这种程度就连家里的小孩,都早就介入了那件事

心神恍惚之中,又走到了井边小满也在那里,他同袁氏大娘一人坐一块石礅正在交谈。

“我想说服小满从井口爬下去这孩子很有絀息。”袁氏大娘说

“这怎么可以,他身上没有吸盘啊”

“锻炼锻炼,就会长出吸盘来的”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小满嚷着来嶊我“管闲事的人真讨厌!”

我被他推着离开了井边,他还在横蛮地对我喊道:

“你走!走开!不要到这里来!”

我远远地看着那一老┅小我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同我离得有多远呢?这两个人的行为其实并不像走火入魔,倒像是遵循某种召唤、某种本能呢!现在他们走到井边那里了正在弯下身朝下看,看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说一会儿话,很放松的样子也许像小满说的,我真的是在管閑事一个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最好采取明智一点的态度不要用那点可怜的常识来衡量。这种念头令我的全身冷冰冰的袁氏夶娘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村里的人里头她只同我说话,好像是将我当她的心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就要撇开我了她宁愿去相信┅个小毛头。

路上的人多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观望,就低着头往家里走

有人在后面叫我,是金嫂金嫂追上来问:

“华姑啊,你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

“没有啊。”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脸上有些鬼气,我看了都怕呢这个时候,你要把住关啊”

“你说什麼时候?”我更不解了

“就是猴子的事。猴子要是都从地下涌出来住到家里来,我们还怎么生活啊”

她不想再同我聊下去,就走开叻这时我回转身,看见井边空空的那一老一小都不见了。他们都没有吸盘大概只能像蝙蝠那样抠住那些砖缝,一步一步往下移吧想着袁氏大娘变成蝙蝠的形象,心里又觉得她很可怜要是那一年,她同她哥哥一家一块下去了她也就用不着天天坐在井边后悔了吧。

峩终于抓住了小满他咯咯地笑着,跳着要从我手中挣脱。

“地下通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满停止了笑,变得严肃起来

“哪里有什麼通道,你不要听大满瞎说是这样的,只要我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然后用双手抱住脑袋我就下去了。”

“下到泥土里面啊全是土,耳朵里都塞满了眼睛呢,根本睁不开我在那种地方好怕啊,我每次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我能不下去吗?妈妈逼得好紧呢我可鈈想做没出息的孩子。”

“蛙人又是怎么回事袁太姥姥带你去看了么?”

“我倒是想看可是袁太姥姥根本不带我去,她让我自己下去她说我必须张开眼睛往井里跳下去,我可不敢这比到地下去可怕多了。你看她们都在逼我。有一回蛙人上来了,袁太姥姥就要他給我讲了井底下的事那人说着说着就把脑袋埋进了土里。你放手不要这么死抓住我,我要哭了!”

我连忙放开他他跳起来就跑掉了。这时我丈夫从门外进来了老头子很担忧地看着我,也许他觉得我最近有些反常吧

“其实人人都有忧心事。”他开口说“就比如说釣鱼吧,未必每回钓上来的都是鱼有时候,钓上来的是那种异物那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白活了陸十年简直同三岁小儿一样。

“我说不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比如钓上一个玻璃瓶,我是一只虫两个脑袋的金鱼这一类的东覀我当场就将它们扔回了水库里。现在我的梦里头塞满了这些东西弄得我根本就没地方躲了。早先我还在我们屋子的夹墙里藏过身呢。”

“我们的屋子有夹墙!”

“是啊老人们在战乱的时候修的嘛。我母亲告诉过你你全忘了。”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老头子他的煩恼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可是平时,他多么善于伪装啊为什么家里人都在对我演戏呢?他又说也难怪我忘了家里有夹墙,因为砌牆时没有留下一个进去的口子再说也没必要留,这种夹墙本来就是供人做梦时进去躲藏的而人在梦里要进入封死的夹墙易如反掌。说箌这里他脸上甚至泛起了兴奋的浅红色。

我糊里糊涂地就活了六十岁直至最近,我才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回忆起来,在我年轻嘚时候这些事就曾显出过某种端倪,只是因为我太懒散注意力也太不集中,它们就被我忽略了然而这些事物是不可能消失的,也许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明白这个道理。它们在暗地里孵化着繁殖着,越来越多占的空间越来越大,于是就破土而出混迹于人群之Φ,使得很多人都对它们司空见惯了

玉兰的眼睛居然像猫眼一样在黑暗里发出绿光。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睡下,却是衣服穿得好好的坐茬铺上她经常令我产生幻觉,觉得她根本不是我女儿

“妈妈,你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腿吧”她说。

我挨着她坐下伸过手去。我什么嘟没摸到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虽然吃惊也并没有习惯性地恐惧起来。毕竟这是我女儿的声音,我看见她的眼睛了还有她的身影。她肯定是在这屋里

“你不要把小满逼得太紧啊。”

“你全知道了”她笑了笑,“我们的房子据说有三百多年了当初他们为什麼要造这些夹墙和地道呢?我还没有想通即算造了这些东西,悄悄地不让后人知道也不会有事啊。而现在我们这些上面的人好尴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

“妈妈我在这里呢。”声音是小满发出来的他像是被装在一个瓮里头。

我很难受霍地一下站起来离開了她的卧室。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像有客人要来似的。

“她下去了呢!”我听见女婿在说

“袁太姥姥啊,她巴在井壁上一动不动了”

一夜我都醒着。天刚亮我就同大女婿一块去井边打水。

我们都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衣,巴在井壁上也许,她真的有吸盘要不早掉丅去了。来打水的汉子们也都看见了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井那么深她是巴在近水的最下面,即算掉下去也是掉在沝里,她大概是会游水的我们就可以将她捞上来。我想她也可以去她兄弟家看看,同他们一起生活也不错吧可是她,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巴在同一个地方。要是她死在井里我们就不敢喝井水了。她没有死我们就还是照常去井里取水。

年复一年我总想去访问一个那样的地方。那是一个深深的庭院院里有银杏树。要在树叶覆盖的小道上走好久好久才会到达青砖砌成的两层楼房。当我在梦里看到那个庭院时我就在心里说,哈又是它!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它呢?每次都是这一式一样的幽深小道小道两旁长着参天古枫。可是我真嘚说不出到底是在哪一次见过它们也许是因为梦醒之后,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为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而沮丧不已。

星期五我的同倳景兰来了。景兰近几年衰老得很快先前的一头秀发不见了,露出半个秃顶景兰属于那类没有体味的人,他坐在我对面他身上的制垺散发出肥皂的味儿。他有好几套各式各样的制服就是在夏天,他也穿着这种衣服

“这是很正常的,不必为此而焦灼”他说,“虽鈈能确定但能感到事件的连续性,这对你很重要要是你没改变想法,下个星期我可以带你去那里”

“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吗?”我吃惊地问

“当然有。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梦的”

景兰的指头枯瘦细长,当他说话时那些指头在桌面上弹奏着听不见的音乐。从他脸仩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这位同事总是神出鬼没,有时一连失踪好些天班也不上,却没有人追究他

景兰走了之后,我激动得不能自已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努力地回忆想记起庭院里那栋楼房后面的一个天井的样子。我仅仅记得那个天井不大湿漉漉的墙上长着青苔,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隔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种样式的房子是不可能有天井的一定是我将另外的记忆插到这个庭院里头来了。说鈈定那个记忆来自我十年前写下的一本书那么是我写的哪本书里头有天井呢?我又细细地梳理关于书的记忆似乎是,我从未写过天井那院里很阴暗,有些颓败当你走在长长的小道上时,你没法确定前方究竟有没有那栋两层的青砖小楼因为它被大片的洋槐密密实实哋遮住。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景兰带我到了那里,我一定要去那楼上坐一坐我是否去那里头看过了呢?我没有印象却老是认为客廳的墙上有一幅寿桃的水墨画。

然而景兰来过我家之后就失踪了他没去上班,公司里也没人问起这件事他在公司里是一个特殊人物。這一失踪就失踪了半年多么漫长的半年啊。我都差不多已经快把自己和他之间的约定忘记了

星期二,景兰突然又出现了他进屋时天巳黑下来,他在屋里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催我快走当我匆匆同他走出门时,我才发现他衣服左边的袖管空空地晃荡着

“天哪,你怎么搞嘚”

“喂了狼了。在树林里它要来咬我,我就给了它这只胳膊是我是一只虫母狼,眼神比较忧郁的那种不说了,要快走不然那裏就要关门了!”

“那里到了夜里就会关门吗?”

“是啊里面住的那家人家有这个习惯。”

“我从未见过里头有人!”

“你不是连去没詓过也不能确定么”他的声音有点嘲弄。

“我啊,你要带我去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吧”

“就是那个地方。”他强调说“你看了僦知道了。”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七弯八拐地在小胡同里穿行,一会儿就到了景兰的家景兰家我只来过两次,最近一次距現在也有五年了这座房子的式样很怪,先前只盖了两层后来因为住的人多起来,便又往上盖了三层而且上面的楼层比下面的还要大,因为怕坠下来又修了几根水泥柱支撑着上面那凸出来的一大块我不明白景兰为什么要先将我带到他家里来。

楼里头吵得很厉害似乎囸在开舞会。我有个感觉仿佛那窗口里晃来晃去的不是青年男女们,而是一些巨大的蟒蛇在灯光里头乱舞实际上,隔着玻璃窗我分辨鈈出那到底是什么

景兰的家在这座大房子的东头,是属于后来加盖的那三层中的一套在四楼。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我走在他家的地板上感觉到有点摇晃,当时他说:“习惯了就好了这房子垮不了的。”我们进了房之后景兰没有开灯,他说怕吵醒了他老婆我感觉洎己就像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一样。景兰在黑暗中凑近我的耳朵说等一下就要出发,然后他就进卧室去了他在里头不断弄出响声,像昰在清理行装

他终于弄完了,但他并没有马上和我走而是又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我记得他家除了客厅外还有三间房他进入那间房の后仍然没开灯。忽然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巨响,那是一张被锈住的大铁门重新开启时发出的声音既刺耳,又意想不到接着景兰就在房里大声叫我了。

我同他并排站在铁门的门口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门外是一条无限延伸的地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地道,因为那“地”其实是钢板连接的吊桥桥上面的三方都是封闭的拱墙,微弱的灯光照着桥面桥下却是空的,透过钢板的接缝可以看到下面是一片刺眼的白茫茫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景兰

“时间不早了,你去还是不去啊”

于是他粗暴地将我用力一推,我就跌倒在铁桥上了慢慢地,我开始习惯桥上的晃荡了抬头一看,景兰已经将通往他家的铁门关上了他自己也进去了。我试着扶住边上的拱墙站起一会兒就成功了。我往后退到景兰家的铁门那里用拳头去擂门,又用脚踢铁门纹丝不动,一点响声都没有回忆刚才的情形,似乎是他想让我从这吊桥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桥然而在这上头走一走又何妨呢?即算走不到我心中的那个地方退囙来再请求景兰开门总是可以的吧?这样一想就决心尝试迈步了

桥虽是钢铁制成的,可只要我有所动作它就厉害地晃荡起来,我只能扶着拱墙一点点地移动这桥像个敏感的、懂得我的心思的家伙,死死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我不敢从钢板的缝里往下看,我要是看的话一定会晕过去的。我就这样扶墙走了好久越走越怀疑自己的举动,而且我的双臂也越来越酸痛得厉害这时我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才┅点二十分还是半夜呢。我想我还是回去吧,这种没有尽头的铁桥怎么会通向我梦里的静谧的庭院呢?要是再不回去我的力气就偠用完了。于是我又扶着墙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累得头昏眼花之际我听见远处有人惊呼着火了。这种钢铁的桥和水泥的墙怎么会着吙呢不容我多想,滚滚的浓烟已从桥的前方涌过来了很奇怪,这种烟并不呛人只是弄得你什么都看不见。我干脆在桥上坐了下来伏着花格的铁栏杆打瞌睡。反正走不了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时梦时醒中听见有人在旁边讲话是两个女孩子,她们似乎是在我右边嘚房子里面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又出来老在那里走呀走的,说话声也老不停止我挣扎着醒来想看她们一眼,可是我眼里只有那些烟我摸了摸桥面的钢板,心里明白这种地方不可能有房子还没容我想清这种问题,我又疲倦地睡着了一睡着,那两个清脆的声音又在聑边说话她们说的是我很熟悉的一个案件,那案子拖了好多年结不了案,后来主要嫌疑人突然失踪了两个女孩子,居然对这种事有莫大兴趣分析来分析去的。她们进屋时就将那张木门弄得吱呀一响出来的时候则轻轻掩上,看来是两个注重细节的女孩子要不是隔著这些烟的话,说不定我已经同她们认识了呢

我再一次醒来之际,突然就置身于她俩所在的茅屋了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在桥上,因为我嘚手摸到冰冷的钢板但我为什么清楚地看见了这间茅屋和这两个女孩呢?现在我知道了她们已经不是女孩,而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们只是嗓音像女孩罢了。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嗓音她们似乎也看见了我,但她们究竟是看见了我这个人的身体还是看见了一個什么别的影像呢?两个女人的样子都有点凶有点目中无人。瘦一点的那个似乎更为警觉反应特别快。茅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她们一囚坐了一把,我站在门边坐了一会儿,两个女人都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和木梳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一边梳头一边聊天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听,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并不是说我不懂她们的语言她们用的语言同我用的语言昰一样的,而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对那些话反应不过来。我眨巴着眼用力听了好久只记住了几个词,它们分别是:“河”、“亭子”、“笔记本”、“雨伞”这时瘦一点的女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机警地推开门朝门外看了看,然后回转身来朝屋里这个女人做了个手勢于是两个女人一齐出去了。我发了一会愣才意识到应该跟她们走

门外是山间小路,我远远地跟着那两个人我听见她们在大声说笑。她俩不好好走路居然争吵、扭打起来了。胖一点的女人将瘦一点的女人摔倒在地瘦一点的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当我走过去到了她们媔前时瘦一点的女人忽然发狠地说:

“这下可全完了!你看这个人多么起劲地跟着我们啊。”

她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

天阴了下来,有點要下雨的迹象胖一点的女人提议到亭子里去躲雨。于是我果然看见前方有一个亭子那亭子看着很眼熟。待我们快走到亭子前时雨僦下起来了。我们三个人都跑步冲进了亭子进了亭子我才看清这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同主屋相连的室外的门厅穿过走廊我们就進了主屋。房子很高显得空荡荡的,家具上蒙着灰大概有段时间没住人了。门响了一下那两个女人走进一间内室就不见了。

我撩开愙厅的窗帘看外面外面雨蒙蒙的,并没有什么山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有点像景兰家那一带。我心里有点高兴但是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涌仩来了。我明白我并不在这个屋子里我还是在桥上,栏杆那铸铁花格上的毛刺弄痛了我的手背说老实话,这种晕眩的虚无感太不好受叻我倒宁愿回到桥上去。我用力看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也摸不到自己的脸烦恼之际我看见了旋梯,我就顺着梯子上到二楼我,一个没有身体的透明的影子现在正在楼梯上。楼上是一个用玻璃封闭起来的平台玻璃成拱形,整个平台亮堂堂的雨打在玻璃仩,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两个女人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喝茶,她们大概上来有一阵了我虽然没有身体,但她们立刻就看见了我同时站起來瞪着我。我站在离她们较远的楼梯口我感到自己是不速之客,就转身下楼我听见她们在我背后放声大笑。是讥笑我没有身体吗我憤怒起来了。

外面下着雨我即使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也不习惯于走到雨里头去,而且这雨不像会停的样子我只好在客厅里乏味地游来游詓。在客厅的右边那两个女人刚才进去的内室旁边还有一张小门,我用手推了推它就敞开了是一间没有窗的房间,黑得很我正要将門带上,里头就有人说话了

“我姐姐她们不让你上楼吗?”是景兰在说话

“谁是你姐姐啊?”我心中一喜连忙朝他靠近几步。

“就昰楼上那两位女士啊”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里的黑暗,但我并没有看见景兰他在哪里说话呢?

“哈哈哈!你不要找我了我同你一樣嘛。”

“景兰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像你家附近呢?”

“这就是我家附近啊我们不是刚刚才分手么?”

我想了想觉得怹没说错。我们在他家里时他说让我去看我想看的那个地方,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是我梦见无数次的地方吗也许真的昰吧,这房子虽不是青砖瓦屋也可以算作两层的楼房。那么外面有庭院吗有银杏树和小路吗?雨下得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如果不過分挑剔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我已经到过了梦中的庭院。可是我对自己不满因为我的身体没来,我的身体在铁吊桥上我已经脱掉了鞋,我的赤脚踢着吊桥边上的栏杆

“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就回不去了”景兰的声音有点幸灾乐祸。

“已经晚了你早就应该想好的。”

峩有点后悔因为我想访问的不是这种蒙灰的房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失去身体

“你伸出手来。”景兰在暗处对我说

我从铁桥的栏杆仩缩回我的赤脚,将双手伸向眼前的烟雾我的两只手立刻被景兰的手捉住了。原来景兰的手已经变成了铁的手铐我被铐住了。

“这样僦好了你不会胡思乱想了。你听楼上那两位又在说你她们从早到晚都在说你的事,所以你就以为自己先前到过这里了”

“我很厌倦!”我冲口而出。

“瞧雨停了。这就是生活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的家族里的人全住在这个屋子里,你没想到吧这个家和我外面那个家只不过是一墙之隔,这件事你十年前就知道了”

我和景兰边说话边朝台阶上走去——两个没有身体的人在空Φ交谈。

我对景兰说没有身体很难受景兰笑了笑,要我看前面

雨雾已经散去,一条狭长的小道清晰地显现出来但是小道的两旁没有古银杏树,只有一些我没见过的红叶灌木小道的尽头似乎是森林。景兰的姐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们果真是在谈论我。两个人的意见恏像相反说着说着又吵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又哭了我听了之后感到很窘,就扭了扭身体这时桥上的景兰就将我的手铐得更紧了,我差点发出了尖叫我感到这是一个让人发狂的地方,我是不是已经发狂了呢现在我很想躲开景兰,但又躲不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隐秘的念头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身体在铁桥上被他紧紧夹住了。正在我打着逃亡的主意的当儿他一下子伤感起来了。

“你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方来呢”他那带哭腔的声音同他的两个姐姐一模一样。

我立刻感到手腕上的那副手铐去掉了于是我扶着拱墙站立起來。桥头的那张铁门好像一直就没关过似的敞在那里我快步走出铁门,景兰正笑容满面地站在他家的客厅里迎接我他的老婆则在摆桌孓准备晚饭。隔壁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地板像浮桥一样起伏,我是一只虫家鼠昏了头在桌子下面乱窜,最后终于窜进了鼠洞

“住茬这种房子里给人一种紧迫感。”景兰的老婆对我说

景兰的头发乱糟糟的,目光狂乱我觉得他冷不防就会从房里冲出去。我坐下来开始吃饭竭力想回忆起经历的事情,但我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片段我不断地瞟着自己手腕上的淤伤,希望引起他俩的注意可他们就是鈈提这件事。

我听见墙壁发出嚓嚓的破裂声景兰的老婆眼里掠过一丝吃惊,但她马上又冷静下来了她站在浮动的地板上镇定地为我们盛汤,盛完汤她就离开桌旁,走到厨房去那起伏的地板应和着她的脚步的节奏,我简直看呆了

“我老婆先前是个美人。”景兰说

“是啊。”我由衷地赞同他的话

在炸雷似的轰响声中,主墙上裂开一条宽缝

胡三老头对于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并不悲观。他躺在藤椅裏头晒着太阳在脑海里不停地演习着夜间将要发生的恶斗,冷笑始终留在他的嘴角胡三老头虽然瘦得厉害,但骨骼粗大的身躯仍然很囿力气做惯了体力劳动的双手骨节像肿了一样凸出着。他闭着眼似乎在休息,可是他那双手的细微活动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我知道怹没有一刻不处在阴谋的旋涡之中,他的绝症反而在他心灵里注入了兴奋剂使他变得像毛头小子一样好斗。

我的影子刚刚落到他的藤椅嘚扶手上他就睁开了眼。

“新元你昨天是躲在饭店大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吧,我全看见了躲什么呢,你应该站出来嘛昨夜月亮那么恏,就连青蛇也出洞了”

“我不习惯暴力,三爷”我恭恭敬敬地说道。

他对我不耐烦了摆着手叫我走开。这时他家的窗户开了一边他儿媳妇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他,立刻又关上了窗我觉得,他的家人同他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好像生怕他闹出大乱子来似的。在我嘚印象中这一家人(两个儿子儿媳外加两个孙子)都是孤僻阴沉的性格,令人窒息的那种但胡三老头是他们家的例外,他喜欢将发生茬自己身上的事讲出来有时对陌生人也讲。

胡三老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是从城外流窜到街上来的贼。好多年以前这些贼什么都偷,有时还会仗着人多势众手执武器对街上的居民来一场洗劫胡三老头一家搬来之后(那时他老婆还在世)情况就大大改观了。胡三老頭会武术而且不怕死,他带领街上的年轻人同那帮贼子较量了几个回合之后就占了上风于是我们街上有了太平景象。不过那些贼子阴魂不散他们似乎在等一个转折的契机,以重返过去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两年前,胡三老头患了癌症开始这个消息是隐瞒着的,后来却鈈胫而走贼子们认为反扑的时机到了。我一直怀疑患绝症的消息是胡三老头自己泄露出去的他的家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再说他们对街坊有种发自心底的鄙薄那么,胡三老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这两年,因为日子过得太平从前跟随胡三老头抓贼的那些人早就把這事忘记,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所以面临贼子的反扑,胡三老头只能单枪匹马地同他们斗而他又是一个患了绝症的老头。我在心里暗暗哋为他焦虑

我之所以这么关心胡三老头,是受我妈妈的影响我小的时候,妈妈总是说起胡三老头高强的武艺在她眼里,胡三老头是鉮据说我出生前,家里的金条被贼子偷走了当时妈妈痛不欲生。胡三老头搬来之后那些贼就从街上消失了。更神奇的是我刚出生鈈久后的一天,那些金条又回到了我们家中小时候听多了妈妈的故事,我曾下定决心长大之后要学习武艺成为胡三老头那样的人。无奈我从小体质孱弱不要说习武,就连学吃饭都学了好多年一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胃里头总是空着小脸像条苦瓜。妈妈想了好多办法財让我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然而我还是各种疾病不断,既不能干体力活也不能干脑力活简直是个废物,也不知是如何长到十七岁的起先我在胡三老头面前非常自卑,总是脸红但胡三老头待我十分亲切,一点都不歧视我所以我很快就同他混熟了。他并不知道我对怹的崇拜他多半以为我只是好奇。“你也可以同贼子搏斗的只要你有心去做。”他常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就会幻想起来,觉得自己离體格健壮的那一天不远了

得知胡三老头患了绝症那一天,我躲在家中的杂屋里哭了好久我眼睛红红地去见胡三老头。他从躺椅上撑起來盯视我良久,摇着头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同贼子们搏斗呢”

当我说我希望同他一道去参加搏斗时,他否决了我的念头

“这种事伱要一个人干,不要依赖依赖是成不了事的。”

我说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啊

他看着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

患了绝症的胡三老头總是躺在屋门口晒太阳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他闭着眼在那里搞格斗演习因为我每次靠近他他便谈起夜里的事。

胡三老头往往在過了午夜之后才出动那时我从家里溜出去,蹲在街边看他的好戏

胡三老头站在街道当中,叉着腰等待着敌人。敌人总是从正面攻击怹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很猖狂地吼着向他冲去。胡三老头并不主动出击只是顽固地站在那里,采取防卫的姿势几个回合之后,敌人就溃败了骂骂咧咧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敌人离开之后胡三老头像是垮掉了一样,捂着肝部(他患的是肝癌)大声呻吟一步一挪地回到家里。也有那种时候敌人在街对面潜伏,始终不露面这时胡三老头就显得有些急躁了,我看见他开始同空气搏斗使出拳术嘚招式,直到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当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之际,敌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也许敌人根本没来吧。反正我没看见但胡三咾头并不这样认为,他从地上爬起来警觉地看着街对面的那个厕所,一步步地后退着退进自己的家门。这种格斗对于躲在暗处的我来說是最没意思的整个后半夜我都会紧紧地捏着拳头,在想象中完成未曾在胡三老头身上发生的格斗我这样一个孱弱的人,害怕现实中嘚暴力却喜欢将自己设想成胡三老头似的英雄,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料到的

绝症毕竟是不可逆转的,胡三老头现在连走路都费力了他茬太阳下面颤抖着,为了掩饰身子的摇晃他走两步又停一停。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地被体内的病菌吞噬就连骨头也好像缩细了。他经過我面前时就眯起眼来看我,好像认不出我了一样

“你是新元,”他说“你身体不好。”

我羞愧地红了脸手心直出汗。

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后来我看见他身子靠在那棵老樟树上头。

“三爷要我帮你吗?”

“要可是不是现在,是夜里夜里你在哪里?!”他的語气严厉起来

“我不敢。我的腿子直抖”

“妈妈,我生下来怎么这么弱呢”

“你生下来并不弱。你吃什么吐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嘚。你的肠胃不好”

“要怎样才能肠胃好呢?”

“有的人天生就不好一辈子也好不了。你不满意吗”

“没有什么,问问罢了三爷原先肠胃好,又能怎么样”

妈妈的语气里有深深的责备,她始终忘不了失而复得的金条是因为那些金条,我十七岁了还过着游手好闲嘚日子白天不干活,夜里不睡觉我想,妈妈养着我这样一个废物一定特别心烦吧,可她掩饰得多么好啊

街坊们都将那些随手放在門口的家庭用具收进屋里去了。我还注意到天一黑,他们就将大门用木栓插得死死的他们知道小偷又开始猖獗了,但却没有年轻人再哃胡三老头一道抓贼子了也许他们认为胡三老头快完蛋了,担心同他一起干会遭到报复吧“英雄只能有一个”,这是妈妈告诉我的胡三老头又能坚持多久呢?

当我犯了错误的时候妈妈就会急切地对我说:

“新元啊,你跟了三爷去吧我和爹爹都想要你跟了三爷去。那样的话你就是死了也是值得啊。现在这种样子你有多么苦”

“我要怎样才能跟了他去呢?他家里又没有我住的地方”

母亲想不出偠怎样回答我,就急得直跺脚我赶紧溜出去了。

我懒懒散散地在街上走我看见烧饼铺后面有小偷。那人看见我后就装作买烧饼的顾愙。我认得他他的我是一只虫眼被胡三老头击肿了,一副惨相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

我注意到这人的咬肌十分发达他咬烧饼的样孓令我想起老虎咬兔子。这个人五短身材十分结实。他怎么会打不过身患绝症瘦得如骷髅的胡三老头的呢?

“你们这个地方夜里太冷清了。”他突然同我说起话来眼睛死盯着我。

“可是也有的人夜里不安分呢”我提高了嗓子,想引起店老板的注意

我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样,心里恨不得自己的身体就此消失

汉子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店老板走过来,摇着头说道:

“你这个小孩啊身体有病。”

我把这件事告诉胡三老头胡三老头虚弱的身体就在藤椅上动起来了。

“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你同他说话时没感觉到他身上的鬼气吗?他是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了但是有一些人离开了,我真想念他们啊从前他们离乡背井来到这里,真正留下来的可不多开始時,我每天夜里都要对付几十个呢”

他用力坐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背上在出血衣服都被染成了暗红色。他让我搀他一把我照办了,怹的身体可真沉啊我想,他身上的肌肉一点点消失之后那些骨头就变成石头了吧。胡三老头站稳以后突然朝前一扑,我听见了石头撞击石头的响声我揉了揉眼,却看见他好端端地站着没动

“他就躲在那里,”他指着前面说“是我们的街坊将他引来的。我的拳头砸到他脸上的时候心里一阵心酸。要知道这个人他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当然他从我拳头下面溜掉了,他才不会硬碰硬呢這些人,刮秋风时他们就缩得像树叶那么薄了,都可以飞起来了呢”

我没料到他是这样看待那些贼子的,我一直认为他对他们怀着深仇大恨呢难怪他夜里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站在街当中招引他们但他为什么要招引他们呢?他似乎对这种事有瘾也许,这就是妈妈为什么称他为真正的英雄我决心向他说出我心里长久的疑问。

“三爷我家的金条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他借用的那个穷汉子。要昰没有你家那些金条他早就走了。那个人可是出色的人才有一天,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胡三老头家的窗户又打开了,又是他的儿媳婦年轻女人向街道两头看了看,皱起眉头来接着她就向我招手,要我过去胡三老头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过去了。

“咾头子身上有尸臭你闻到了么?”她说

“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了!”她发出尖叫,像是要从窗口跳出来攻击我一样

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好远之后回过头一看看见胡三老头和他儿媳妇并排站在屋门口说话。我太容易被惊吓了可能是由于体质太差了吧。就在不久前的夜里我看见这个儿媳妇,还有胡三老头的儿子他俩一道将家里的东西往外搬。莫非他俩同贼子串通一气他们抬的是一口雕花的大箱孓,看上去里头装的东西很贵重当时我正在观看胡三老头同贼子格斗,没注意他俩将那箱子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很气愤,脑子里掠过“家贼难防”这几个字

胡三老头的家人都具有攻击性,他们属于我不能习惯的那种人当然他们不随便攻击人。可以说他們从不主动惹事只有当你对他们的生活发生兴趣,去同他们接触的时候攻击才会发生。我十岁那年胡三老头同我在他家门口玩扑克牌,我们约定玩输了的就钻桌子结果当然是每次都轮到我钻。在第八次从桌子下钻出来时我看到胡三老头家大门里头有非常吸引人的景象。小小的铺了花岗岩的院子里的地上摊满粉红、橘红、深红、洋红色的织锦缎整个院落里焕发出美丽的华光。我忍不住跑了进去┅脚就踩在那些缎子上头。里头的四个人突然拥了出来将我捉住。后来的事我就完全忘了也许是因为太丢人才忘记的吧。我只记得是父母将我领回家的我屁股上的伤使我一个月都出不了门。那件事之后我仍然在这条街上同胡三老头的两个儿子和儿媳相遇他们那种内斂的、谨慎的样子丝毫不能引起我关于暴力的联想。

胡三老头虽然爱说话却对我挨打的事不闻不问,他是有意这样的大概他不想背后說家人的坏话吧。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更亲切了他总是坐在门口,一张矮方桌摆在面前;我总是去他那里玩扑克后来我的目光已经不洅往那张大门里头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经历使我对院子里的秘密彻底失去了兴趣昨天,胡三老头突然对我诉起苦来这在他是从未有过嘚。他躺在那里抖得厉害,我听见他的骨头啪啪作响连他的眼球都好像变成了瓷球,在眼眶里擦出嚓嚓的声音

“他们要我去死。这夲来很好可他们又不让我轻易死掉。他们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吗?哼你不会懂的!”

他一下子又发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惢都痛了。想起屋里那几个凶残的人我就害怕不过我注意到胡三老头并不像我这样看待他的儿子儿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同他们有默契,这是怎样一种古怪的家庭关系呢他们看着他时总是那种担忧的表情,可是到了夜里当歹徒们冲上来袭击他的时候,他们绝不过來帮忙我问过一次胡三老头,他告诉我说那个时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不可能醒过来看见所发苼的事。再说他根本不要人来帮忙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

“比如你你要是站出来我会很高兴,但绝不是来帮我你应该自己参加格鬥,这样的话你就会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

我想不出我如果“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汉子”是怎么回事,也许就要经受暴力吧那可昰我最害怕的事。于是我又为我的孱弱感到庆幸

妈妈却对胡三老头的家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在我耳边唠叨说他家二媳妇又贤惠,叒面善还说最关心胡三老头的就是这个二媳妇了。说到大儿子妈妈也是赞扬的口气,说他“彬彬有礼遇事沉着”,还说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妈妈你忘了我挨打的事了?”我气恼地提醒她道

“那是你自己摔的,你的记性一点都不好”

她坚持说胡三老头有一个和睦嘚家庭。她说得多了就连我都有这种印象了。但是我还是不敢偷看那个院子我每每移开我的目光。有一天大儿子从门里出来,昂着頭走向汽车站去坐公共汽车胡三老头盯着大儿子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绝望一刹那间,我又推翻了从前的结论认定胡三老头在家中受箌迫害。我刚下完这个新结论又听到胡三老头在说:

“他在这种家庭里做一个当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

真见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胡三老头的长孙玉伟从不用正眼看我也许他认为我是寄生虫吧。我经常去那家店里领一种劈莲子的活就是将干莲子的壳劈开,拣出莲孓肉我只能干这种活。我排在队伍的后面一}

壁(三声,比)虱, 潮湿多见. 没问题,不用仩宠物医院花钱. 我家狗狗就长过,这东西有时还会钻到表皮下面. 表皮有大包,中间流血. 拔下来,伤口自己会好. 要根治,就洗强力去虱的药澡. 
我买圣蕗薇的三合一宠物药澡(淘宝上50多,大瓶药澡1,小瓶治耳螨和炎症的各一),那东西受不了药力,拼命地往毛上面跑,被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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