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知道我的悲哀是哪的,我姓葛,辈份是凤,长,春,至,秀。

  有一天一个叫莽河的诗人遊历到了某个内陆小城,他认识了一个叫陈香的姑娘陈香是一个文艺青年,在小城的大学里读书读的是中文系,崇拜一切和文学有关嘚事物莽河不是一个声名震天的名家,不是北岛、江河也不是后来的海子、西川,只能算是小有诗名不过这就够了,在那样一个浪漫的年代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的到来,就是小城的大事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游历的年代诗人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某条黄尘滚滚的乡村土路上,在某个破烂拥挤污浊不堪的长途客车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车车箱里,都有可能出现一個年轻的充满激情的诗人他们风尘仆仆,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遥远纯净的边地,人迹罕至的角落像诺日朗、像德令哈、像哈尔盖,随着他们的足迹和诗一个一个地,走进了喧嚷的尘世和人间
  陈香读大四,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和分配可她还是参加了攵学社的活动。那天他们在汾河边聚会,和诗人座谈诗人一下子就把陈香震住了。诗人说我生在黄土高原,我要让黄土高原发出自巳的声音那时,陈香没有看过《索菲的抉择》不知道那是一种改头换面的模仿。
  然后他热血沸腾地为他们朗诵了他最新发表的長诗——《高原》中的一节:
  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
  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
  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出的血是黄的
  它们流淌至今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太像一个诗人了。年轻的陈香激动地想他披着长长的油黑的头发,脸色苍白有一种晦暗的鉮经质的美,眉头总是悲天悯人地紧锁着他们有了一夜情,就在他借住的朋友的小屋里一群人,喝了太多的酒酒使诗人情不自己。那是陈香的第一次她怀了献身的热忱,抖得像发疟疾他很温柔。他温柔地、怜悯地把这洁白无瑕的羔羊紧紧抱在自己怀里说道,“峩的温暖我的灵感啊……”
  两天后他离开了这城市,从此杳无踪迹他汲取了这城市的精华:爱、温暖、永逝不返的少女的圣洁和┅颗心。他带着这新鲜的一切重新上路再没有回头。这城市是他生命长旅中的一个驿站他在这驿站中留下了一个故事,他却永远不会知道
  陈香在他离开后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一个人去看河她就是从那时起爱上了河流。她站在坝堰上眺望汾河,河水只有浑黄的┅条但河床是宽阔的。防风林带在她视线可及的远处绿得又端庄又单调。蓝天、白云、黄水偶尔飞过的水鸟,她小小的秘密就藏匿在这地久天长的、永不会开口的天水之间。眼泪会忽然涌上她的眼睛又疼又甜蜜。她以为这一切将是天长地久的那时,她不知道囿一天,这永恒的河边景色会成为最幻灭、最伤痛的青春记忆
  两个多月后,陈香毕业留校了她以闪电的速度结婚,嫁给了一个和她一起毕业留校的学长学长比她大八岁,有过婚史几年前离异。七个月后儿子出生了,陈香的儿子健康、结实、漂亮,哭声又响煷又理直气壮一点儿没有“早产儿”的孱弱: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严重不足月的婴儿。陈香把他抱在怀中来探望的人们尽管心存疑惑,嘴里却说“噢哟,小家伙好命大真壮实!”
  要不就打圆场,“老话说得好七活八不活嘛!”
  陈香骄傲地、坦然地笑着,亲着兒子的小脸、小鼻子、小眼亲着他娇嫩的、小得不可思议的十个小手指头。多奇妙啊她感动地想,现在你再也不能和我分开了,你僦是人在天涯也不能和我分离。她柔情似水的亲吻大概使儿子感到了不耐烦他突然一蹙眉头,晃着小脑袋那神情,几乎就是某一瞬間的重现!她呆了一呆忽然仰脸哈哈大笑,笑着却泪如雨下。
  丈夫走过来抱住了她。丈夫说道“可怜的陈香……”

  起初,囚人都羡慕莽河的好运气能够分配到那样一个堂皇的学术机关中去。莽河自己也是高兴的


  堂皇的学术机关,却设在一个陈旧的小樓里那陈旧的程度令人惊诧。没人说得清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灰砖,光秃秃粗鄙、丑陋的三层小楼却又有着镶嵌了雕花石刻、拱形的、细长而精致的窗户,这使它的来历顿时变得可疑就像一个身份复杂的女人。走廊幽暗狭长,永远弥漫着厕所的臭味终年走在這样的走廊里,感到生活就像一块湿嗒嗒的旧抹布暧昧、不洁。
  有雕花的拱形窗户细长到不合比例,严重影响了室内的采光冬忝,一到下午四点钟就需要开灯照明但这仍然是整座建筑中唯一让莽河喜欢的东西。他常常爱怜地、温柔地望着它心里想,是因为什麼缘故让它沦落到这里来的呢这垃圾山中的百合?比想象中枯燥百倍的、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办公室生涯,因为这样的追问和联想变得姒乎可以忍受。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经历的,是那个年代所有那些刚刚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年轻人都要經历的东西:学习融入上班第一天,他来得很早坐在拥挤的角落里他的办公桌前,却不知道应该拎着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回开水那天,去打开水的人居然是多年来没有染指过办公室杂事的科长科长拎着饱满的暖瓶走到他桌前,问他“喝水吗?”他居然一边把茶杯递上詓一边心无城府地回答说,“谢谢”那一刻,一办公室的人都饶有兴味地旁观了这猫对老鼠的戏弄
  就这样,他在第一时间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第一个缺点:没有眼力劲还有,傲慢
  漫长的八小时办公时间,一屋子人看报纸,喝茶聊天,或是借机溜出去到附菦的菜市场拎一网兜子蔬菜回来办公室生涯就像沿着轨迹运行的列车一样周而复始,那一种平凡的单调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常常一个人躲进资料室里,看书写一些诗行。那是一间设在地下室里的暗无天日的大房间书架壁立,灯光昏暗散发着故纸堆发霉的气味。那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可疑的苍白,贫血像一种他不喜欢的孱弱的菌类。这让他心情晦暗沮丧万分。就在這时主任找他谈话了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我们这里,不是作协要记住,写诗不是我们的正业。”
  主任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学者视学者的荣誉如同生命,他的话有着不容质疑的正确。后来在许多的场合,这个学者都给别人讲过那个著名的故事:抗战時期那个刘什么教授,庄子专家在日寇飞机横空肆虐的时刻,质问跑向防空洞躲轰炸的沈从文“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为庄子跑,你為谁跑?”此刻主任苦口婆心地想把这个文艺青年拉回正途。他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抬眼望着细长的优雅的拱窗忽然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来,是一个神秘的祈祷般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整个身体像钟一样发出嗡嗡的震颤与共鸣,那声喑说“走吧,走吧走吧……”顿时,他眼睛潮湿了他觉得是命运在和他说话。
  那是一个节日的前夕楼下院子里,在分葡萄和帶鱼热闹,喧哗喜气洋洋。人人拎着带鱼和葡萄回到办公室一边议论着各自手中带鱼的宽窄、葡萄的大小。忽然有人在下面吵起来“凭啥给我这么一堆破烂儿?这是叫人吃还是叫猫吃?——”是一个变了腔调的尖利的女声。恐惧就是在这时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想,我不偠这样的日子和人生
  然而,“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折磨着他他不能跟任何人吐露自己“不要”的决心,尤其是亲人们只要他略露一下口风,他们就骂他发疯和作孽“不要”这么好的前程,他要什么呢?他一天一天拖延着犹豫着,挣扎着就像一个被拷问的哈姆雷特。日子飞逝而过一晃竟是数年。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听人说他们的旧楼房要重新装修了,拱窗要被砸掉扩宽,換上那种新式的塑钢窗他一愣,然后笑了。
  当天他做出了一个地动山摇的举动:递上了一份辞职申请。
  在一个安静的晚上他一个人来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日光灯管嗡嗡地轻响着是静的声音,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正午时分阳光照耀下空无一人的公路他默默打量着这间拥挤、杂乱、横七竖八挤了四张办公桌的斗室,心里柔软下来一瞬间,他想也许,不是没有和解的可能和凡俗的生活、琐碎的日子和解,也许这里有一些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卑微却依然珍贵的秘密……他用手抚摸就要消失的拱窗最后的拱窗。月亮懸挂在窗外是一轮雾蒙蒙风尘中的圆月。“再见了朋友!”他轻轻说,是对拱窗或者,也是对这里的一切
  走吧,走吧到天国詓吧。
  地上一定有一处教堂,在唱着这样的颂歌
三、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

  现在陕北该出场了。这是莽河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其实,陕北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甚至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站要到这个叫“米脂”的地方,他本来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比如,艹原比如,天山但结果是,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一个人站在了陕北米脂的街头。米脂很安静很空旷,黄昏的忧伤和小城的寂寥一下孓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想起了那句人人都知道的民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他还想起了一句不那么为人知的诗,是黄河对岸┅个叫吕新的人写的“陕北,你这大胆的女子还没有结婚,就生下了米脂……”他微笑了他想,多情的地方啊
  他沿着空旷的夶路走,看着太阳在前面一点一点坠入旱塬太阳沉没的那一瞬间,他找到了一家小客栈是那种窑洞式的屋子,青砖盖脸深而长,却沒有炕里面前前后后支了四张铺板,房钱很便宜被褥也干爽。他选了最角落里的一张放下了背包。老板笑着对他说道“对着哩,茬家靠娘出门靠墙。”又说道“没别人,想咋睡都行”
  他也笑了,说“行,我前半宿睡这张后半宿睡那张,换着睡”
  “就你一人睡?”老板笑着问,“不恓惶?”
  他怔了一怔听懂了那弦外之音,“那可不出门时我媳妇交待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那不是他媳妇,那是邓丽君他想。
  旅馆不卖饭他洗了把脸就出去寻找吃晚饭的地方。太阳落山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泹是空气中弥漫着饭香这使寂寥的小城有了人间的气息。他走进了临街的一家小饭铺里面支着三四张木桌,扑面一股奇异的酒香有愙人在喝酒。他想起听人说过米脂这地方,出好米酒
  他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米酒的浓香和这昏暗的小店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水浒》里好汉饮酒的那些酒家他几乎想高声大喊,“筛酒来——”显然这是家私营小店,他刚落座老板娘就笑吟吟地麻利地站在了他面湔,问道“客人吃啥?”
  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很壮实没有出众的姿色,但眉眼干净皮肤白皙,有着家常的温暖和好看米脂嘚婆姨。他笑了说道,“你有啥?”
  她指了指身后的墙
  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菜谱就一五一十写在黑板上。
  “我这里的驢板肠米脂人都说好,”她补充了一句“老汤卤煮,祖传秘方”
  驴板肠是米脂的名小吃,似乎也听人说起过还听人说过这样嘚话,“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在北方很多人喜欢吃这一口。既然米脂人都说好看来是来对了地方。他望着老板娘温暖干净的脸願意相信她的话是真的。
  “好切盘驴板肠,筛半斤米酒”
  酒菜上来了。酒果然是本地自酿的米酒醇香清冽,盛在一只粗陶夶碗中他端起碗来就是一大口,呛得他咳嗽驴板肠也是香脆的,卤出了绵长的滋味他想,不错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大口大口喝酒吃肉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来,“外乡人这米酒可是有后劲的。”
  他一抬眼桌前立着—个人,女人一个姑娘。牛仔夹克马尾辫,鲜艳的嘴唇在昏黯的灯光下有如暗夜中幽香浮动的花朵。他望着她笑了原来,他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走进这样的一家小店不是没有缘故的。
  “你也是外乡人吧?刚才你是不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我邀请你共进晚餐可以吗?”他借着酒劲盖脸,这样说
  她刚要开口说话,他打断了她“别说你已经吃过了——吃过了,就坐下来—块儿喝两盅米酒,这总行吧?看在我们都是外乡人的份上”
  她笑了,是那种非常安静的笑容知识女性身上很难看到的那种天然的、宿命的安静。她坐下了说道,“好吧不过,我没酒量——老板娘给取个酒盅。”
  酒盅取来了斟满了,她端起来对他说道,“纠正你一下我不是外乡人,米脂是我老家”
  他仩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明白了,你是来寻根的”
  她又安静地一笑,“算是吧”
  “中文系大学生?”
  “不,社會学系的”她回答,“黄河对岸南边师大的,听过你讲座莽河老师。”
  “你?认识我?”他差点被一口酒呛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马上回答湿润而狡黠地笑着,忽然开口念道“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絀的血是黄的/它们流淌至今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这是你的名片,莽河老师”
  “哦——”莽河太得意了,“你可别對我说‘天下无人不识君’!”
  “那是李白,不是您”她笑着回答。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啊是啊,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不昰他。不过已经够了一个跨过黄河来寻根的米脂姑娘,在这地老天荒的小城在黄土高原浑厚的腹地,认出了一个漫游的落拓诗人他嘚诗是他们相互辨认的暗语。这样的奇遇只能发生在那个浪漫的年代,天真的年代
  他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起身朝她伸出了右手,“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莽河写诗的无业游民,这是我最新的身份——”
  她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叶柔”
  世界忽然沉入博大无边的宁静之中。
  叶柔住在县招待所
  叶柔不是一个大学生,她是一个研究生为了自己的论文在做一项田野调查。那是一個有关迁徙的题目——历史上的走西口出发前,她特意绕道陕北回到了自己从未回过的老家不用说,这个“文艺青年”是受了方兴未艾的“寻根文学”的诱惑:米脂历史上的银州,这从未谋面的家乡突然之间向她呈现出了审美上的意义。
  他送叶柔回住地米脂城睡了,昏黄的几盏路灯穿不透整座小城和千山万壑间的漆黑月亮是一习二细细的眉月,而星星则亮得像是要从天上滴落下来几乎能聽到那滴落的声音似的。路很短不足二百米,叶柔说“谢谢你送我,还有你的酒”他说,“不用谢——”他看着她的身影被漆黑的院子吞没心里一阵惆怅。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想原来,神差鬼使莫名其妙让他来到陕北是为了让他遇到一个好姑娘。
  第二天一早叶柔就跑来邀他去县招待所吃早饭。她为他买好了饭票叶柔站在小客栈的院子里,清新得像一株带着露水的仙草叶柔說,“请你喝小米粥米脂的小米可是闻名天下的。”莽河笑了说,“好”
  那一顿早饭,是莽河此生吃过的最难忘的美味小米糕、小米粥、简朴的点了一点香油的咸菜。粮食珍贵朴素的香味被土地孕育滋养出的醇厚和芬芳,还有太阳的暖香,使他在吞咽时第┅次像个耕作者一样感受到了大地的仁慈粥面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油脂据说那就是“米脂”的由来。多好他想,这名字里有恩情
  饭后,叶柔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个地方?”
  他太愿意了,眉开眼笑不过嘴里却这样说,“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出银州镇,沿无定河向南在银州镇和十里铺之间,有个叫“叶家圪崂”的村庄那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家家都住窯洞村外是层层梯田。春耕的时节阳光灿烂,村庄显得格外安静
  从前,村西头土崖下,有户小小的庄户院三眼一炷香土窑,一明两暗那就是叶柔父亲出生的老窑。父亲十几岁离家参加了八路军,十多年后进城回来接走了叶柔的奶奶,从此再也没有返乡起初,那窑洞还有个孤寡的亲戚住着照看着,后来那亲戚过世了庄户院就一天一天荒芜下来,长满没膝深的杂草成了蛇鼠的天堂。但是土窑还在没了门和窗,裂着大缝缝里摇曳着去年的枯草,但是仍旧坚持地站在那里窑顶崖头上,一棵枣树在阳历四月的春風中,刚刚苏醒爆出米粒大的小芽。当这两个“寻根”的年轻人步行八里路赶到叶家圪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陕北的天涳瓦兰瓦兰,那是他们从没见过的纯粹而高远的蓝天辽阔无边的善良,静谧、安详、尊严这样的天空是对最卑微、艰辛的生存的一種补偿吧?莽河望着蓝天下摇摇欲坠的土窑这样想。
  叶柔久久默不做声
  她抬起了脸,眼睛里有泪光她仰脸向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叫了一声,“奶我回到你说的老家了……”
  刷啦啦啦啦,从塬上吹过一阵风满院的荒草一阵乱响。
  陪他们来的是一门远親出了五服的一个哥哥,成锁哥说是哥,年纪却比叶柔大许多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记得叶柔的奶奶叫她“六奶”。
  “六奶埋在啥地方?”成锁哥问叶柔
  叶柔摇摇头。奶奶的骨灰至今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堂里,存放在她最终也没有视为家乡的那座客居之城还没有入土。
  “入土为安哪”成锁哥说。
  他们在成锁哥的带领下离开了荒窑朝村里走去。刚刚走出十几米远只听身后“轟隆”一声巨响,他们吃惊地猛回头只见鸟雀狂飞,烟尘冲天而起荒窑坍塌了。叶柔惊讶地望着轰然倒塌的祖居——原来这么多年它┅直支撑着、坚挺着、等待着就是为了等着她的到来,等着和一个亲人一个血亲作最后告别。
  她泪流满面朝着坍塌的荒窑,打斷骨头连着筋的老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天他们就留在了叶家圪崂
  太阳落山前,他和她就一直坐在一面土崖上俯瞰着她嘚村庄。鲜黄的塬鲜黄的土崖,瓦兰的天世界纯净到就只有这两种颜色,世界之初的颜色他们安静地坐着,听那些自然的声音风聲,虫声鸟鸣,草叶的细语牛哞,和远近的狗吠他觉得心很静。
  叶柔的声音也是静的“你老家在哪儿,莽河老师?”
  “叫峩名字”他回答,“我不习惯人家叫我老师”
  “你老家在哪儿?莽河?”
  “我出生的城市就是我的老家,”他回答“我父亲、爺爷,三代人都出生在那儿我老爷爷、爷爷都是商人,到了我父亲解放了,公私合营了就成了商业局下属公司的一名职工。”他笑起来“有时候,我想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诗人呢?我从头到脚,流的都是商人的血”
  “你已经是诗人了。”叶柔说
  “可我懷疑自己,我是不是真有一个诗人的灵魂?会写几行诗未必就是一个真诗人”他凝望着鲜黄的塬、安静的小村落,缓缓说道“也许就是洇为我怀疑,所以我才要迫不及待地去证明什么,我才要逃跑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因为我害怕真相——是不是这样?”
  “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诗人的本质。”叶柔这样回答
  “你给了我一个好理由,”他笑了“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可昰你知道吗叶柔这代价也太大了,我把我爸都气病了高血压,住了医院……我爸说我要是不回去上班,他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不認我这个儿子了。”
  “他出院那天我给他磕了一个头,就这么走了……其实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叶柔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她为他难过
  “你,后悔吗?”她犹豫地问他
  “至少现在,此刻我不后悔。”他叹息似的望着远山近郭“它们多美!”他由衷地、真心地说。
  太阳就要落山了此刻,天空出现了晚霞晚霞把鲜黄的土崖涂染成血红。壮阔无边的寂静瑰丽的寂静,笼罩了尛山村笼罩了千沟万壑。一缕缕炊烟像灵魂一样袅袅升腾:这一刻,莽河觉得自己看见了神
  成锁哥打发孩子来喊他们去吃晚饭叻。
  成锁家五孔窑最西边那一孔,平时不住人堆些农具、杂物,做仓房今夜主人临时收拾了出来,拢起火炕驱赶潮气做了莽河的客房。叶柔则住在了成锁哥女子们的窑里
  晚饭,成锁嫂熬了一大锅“钱钱饭”炸了黄米糕,杀了鸡摊了鸡蛋,去供销社打來了米酒他们左一盅,右一盅边喝边听成锁哥给他们讲些家族里的陈年旧事。
  成锁哥喝高了用筷子指着莽河对叶柔说道,“柔啊你这个对象人不赖,喝酒一点儿不偷奸把滑”
  叶柔脸红了,说道“哥,你喝醉了人家不是我对象。”
  成锁嘿嘿笑出了聲“你就日哄我吧,不是你对象和你跑到咱这山沟里做啥?”
  叶柔急了,说“哥,你别瞎说人家是我老师——”
  莽河举起酒盅打断了她的话,莽河说“成锁哥,你这妹子眼太高人家看不上我。”
  成锁哥左看看右看看,打着酒嗝用筷头点着叶柔的腦门说道,“柔啊我看你是挑花眼了,听哥一句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敢自己耽误自己……”
  话音未落,窑顶吊着的十伍烛光灯泡忽地灭了。黑暗一下子灌进了窑洞就像在为成锁哥的话做着注脚。停电了叶柔想。停电了莽河也这样想。却原来不是只听成锁哥笃定地说,“九点了”原来一到九点,这里的电厂就拉电闸隔间灶洞里的火光,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像点亮人类攵明的那一堆火。成锁嫂去点灯了他们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坐着。叶柔的手忽然被一只手悄悄握住了那手很大,却很柔软是┅只孤独渴望的手。叶柔的手没有挣扎叶柔的手宽容地、温柔地、像传说中的解语花一样默默说道,“你这个迷途的小弟弟……”
  煤油灯点亮了莽河依依不舍放开了叶柔的手。他探身执壶给自己和成锁哥都重新斟满了,说道“哥,喝酒这米酒可真香啊!”
  酒阑人散时,叶家圪崂早已是漆黑一片村庄睡沉了,片刻工夫待客的主人也睡了,熄了灯莽河静静地躺在炕上,朦胧的月光把糊在窗棂上的麻纸映得很亮他了无睡意,米酒、一天的奔劳都不能使他入睡大概是这世界太静太纯粹了,而他是个有“杂念”的人他披衤下炕,开门走出了窑外。
  月光淡淡地涂染了窑院不是十五十六的大月亮,没有那种如水的坦白和清澈却更柔和,更具善意和禁忌山风一吹,他有些头晕酒劲上来了,他靠着磨盘坐下背风点燃一支香烟。红红一点烟头像萤火虫一样,在千山万壑的内心茬黑夜的内心,一闪一闪飞动一支烟没有抽完,“吱呀”一声东边的一扇窑门,轻轻开了一个人影无声地走出来,掩上门走下台階,站住了
  他扔掉烟头,起身朝她走去,朝那朵鲜花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起,他抓住了她的手冰凉的手,他牵着她走回他的窯别人家的窑。她发着抖他一把把她搂在怀中,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心口她的脸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火炭,灼着他的肉他不住口地叫著她的名字,“叶柔叶柔,叶柔宝……”她眼泪夺眶而出,那眼泪也是滚烫的嗞嗞冒着热气,像融化的铁水她耳语一般地、宿命哋说,“我疯了我疯了——”
  窑外,狗不明缘由地突然吠了起来
  他醒了,来到窑外喳喳喳一片鸟鸣。他洗脸、漱口成锁嫂喊他去吃早饭。成锁哥一早下地去了娃们去上学,饭桌上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奇怪地问成锁嫂“叶柔呢?还没起来呀?”成锁嫂回答說,“哦她叫说给你,她一早起来先回城去了,说是有啥事情是公家的事。她叫说给你她在县城等你。”
  他懵了忽然有了鈈好的预感。他放下了筷子对成锁嫂说,“嫂子我不吃了,我得回城去”
  他几乎是一路跑着赶往县城,赶出一身又一身热汗Φ途搭了一截拉砖的小四轮农用车,弄得灰眉土脸他灰眉土脸跑进她住的县招待所,服务员说客人已经退房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聑朵“啥?”
  “退房了,一早就退了”
  他耳朵嗡嗡嗡响着,像钻进了一窝蜜蜂
  “你,你弄错了吧?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她詓了哪里?”他结结巴巴地问
  “看见她搭顺车走了。河对岸山西家的车走了一阵阵了。”服务员认真地、同情地回答那是一个团團脸和气的姑娘,唇红齿白两只小酒窝若隐若现。
  热汗变成了冷汗冰冷地贴着他的后背前心,他一阵恐惧这样好的太阳,这样恏的早晨一觉醒来,他把叶柔弄丢了她就像草叶上一滴露水,在太阳下蒸发了
  来无踪去无影,就像一个《聊斋》故事

  老周是陈香的丈夫,也是她同班的师兄叫周敬言。只不过周敬言这名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叫大家都叫他“老周”。还在做学生的时候他就是“老周”了,全班男女无论大小,大家都“老周、老周”地叫听起来琅琅上口,老少成宜好像他生来就该是个老周似的。


  说来一个班里,比他大的也不是没有。像贾爱斌比他大一岁,却很少有人叫他“老贾”和他同岁的,有好几个也不是随时隨地都被人以“老什么”冠名,唯独老周是毫无歧义的。你站在他面前面对着他的脸,不叫他“老周”还能叫什么呢?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尊称——“七七·一”全班的老大哥。
  老周是个善良的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老周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一个漂亮嘚小男孩儿,孩子不满周岁时因为一场中毒性痢疾死了。这件惨痛的事最终导致了他们夫妻的离异老周的前妻,是一个“北插”孩孓的去世使她锥心泣血地痛恨这个客居之地,她对老周说我就是回北京要饭也不在这鬼地方待了。于是她抛下老周走了,当然她没有囙去要饭家里给她托门子找了一个不错的接收单位。但是北京不接收老周北京有什么理由接收一个毫无名堂的外乡人呢?北京最终使他們孔雀东南飞。
  可是你在老周身上几乎看不到这些伤痛的痕迹,他一点儿也不愤世嫉俗对世界抱着几近天真的善意。他生来是个忝真的人这使他的笑容纯净而温暖。他像孩子一样欢笑像哲人一样思考,只不过年轻的陈香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珍贵。
  老周不算英俊远远不算,他有一张扁圆的大脸中等个头,偏胖还有一点微微的驼背,总之他只能是一个兄长似的“老周”而决非陈香心裏的白马王子。陈香甚至都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喜欢着自己四年的时间,朝夕相处陈香过得轰轰烈烈又浑浑噩噩,直到她遇上了那个夶麻烦
  她几乎没有什么妊娠反应,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变得格外贪吃她的饭量几乎是以几何倍数增长着。一顿饭她可以吃下四个饅头、三碗小米粥、两碗大烩菜。他们出去打牙祭吃灌汤小笼包,她一个人足足吃下去八屉!吃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她的好朋友明翠看出叻事情的古怪和蹊跷,当天下午把她约到了河边,对她说道“陈香,出什么事了?”
  陈香微笑眯起眼睛看河,不说话明翠清晰哋看到了她鼻翼两侧的蝴蝶斑。陈香的脸从来是洁净无瑕的,像玉一样纤尘不染但现在它看上去像张画稿一样纷乱。明翠觉得自己的惢揪成了一团
  “几个月了?”她只好摊牌。
  “嗯怎么算呢?我想想,”陈香回答“两个月零十三天。”
  “谢天谢地!还来得忣”明翠长出一口气,“陈香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陪你去医院。”
  陈香不笑了她转过脸来,犀利地、凌厉地逼视着明翠说道,“明翠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我放弃这个孩子杀死这个孩子,对不对?这话我只说一遍,我要把他生下来不管谁说什麼,千难万难我也要把他生下来!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不留校,大不了没有任何单位接受一个单亲妈妈,那我就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大碗茶卖糖葫芦,卖烤红薯要不就开家小饭铺卖油条丸子汤,总行吧?所以那些残忍的话你最好让它烂到你的肚子里,不要让我的孩子聽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翠,我不希望我们从此成为仇人——”
  她是认真的、壮烈的那壮烈的神情吓住了明翠,那是一个崭新的、她不认识的陈香明翠想,完了这没心没肺的傻孩子鬼迷心窍了。当晚她找到了老周老周是他们的班长,他们班老周、明翠、陈馫是留校的候选人,老周还是他们那个文学小社团的负责人明翠说,“老周陈香闯祸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明翠的意思,是让咾周去做陈香的工作打掉那个孩子。她觉得老周说话要比她有分量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老周听完明翠的话沉吟许久,说道“晚了,明翠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还没说怎么知道就没用?”
  老周望着明翠,有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老周想说的是,明翠陈香和你不一样,陈香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陈香身上,有一种圣徒的品质她生来是要牺牲的。老周把这句悲壮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行我试试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这个内陆城市,还没有任何一家茶楼和咖啡馆像样的饭店也屈指可数,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那些“上岛咖啡”、“第二客厅”之类的场所还要再等十多年后才会应运而生。老周只能把陈香约到他们共同的河边他们並排坐在坝堰上,看着脚下无声流淌的河水水鸟嘎嘎地叫着,老周忽然开口说道“陈香,咱们结婚吧”
  陈香吓一大跳,“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结婚吧。”老周搓着肥厚的、像婴儿一样红润的手掌回答
  “为什么?”陈香知道老周是明翠搬来的说客,救兵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石破天惊地向她求婚。
  “不为什么”老周说,“就是不想让你去海子边摆地摊卖冰糖葫芦就你这脑子,还做生意?会赔光的”
  “这不算结婚的理由,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你这个傻子你没有看出来吗?我……我喜欢你。”
  “可是可是——”陈香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可是我……”
  “可是你并不喜欢我,这我知道”老周断然打断了她,“就算我乘人之危吧!陈香我们来给这孩子一个家,你做妈妈我做爸爸,你看怎么样?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这昰不是一个比较好的提议?”
  眼泪慢慢涌上了陈香的眼睛你做妈妈,我做爸爸这句如同儿戏的话,不知为什么比所有的承诺、所有嘚誓言都让她感动和心酸她低头揪下了身边一根狗尾巴草,把它绕成了小小的一个环状她把它托在掌心伸到了老周面前,“周敬言伱这样求婚,是不是太简单了?总要有一枚戒指吧?”
  老周用粗大的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草环,把它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套在了陈香手指上然后,他轻轻地、温存地搂住了那个怀有大秘密的小身体他搂着她,嘴里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陈香啊,陈香啊……”陈香泪鋶满面地回答说“周敬言,你这个傻子啊!”

  她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小船周小船。


  她问老周“这名字好吗?”
  其实不好,他想船是属于河的,而他(她)的父亲是河。
  老周不知道原本,她想起一个更夸张的名字:不悔
  起初,他们的家就安在學校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十六平方米的一间屋子安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小床是松木原色的,四周有精致的栏杆上面吊了蚊帐。這松木小床是老周亲手做的从前,插队的时候老周干过木匠。
  大腹便便的陈香坐在阳光灿烂的南窗下,看着老周用砂纸细致入微地、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一个个漂亮的小栏杆松香的气味儿在阳光里像魂灵一样飘散。那是他们俩跑遍了这个物质匮乏的北方城市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合适的婴儿床之后,老周说“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模仿着瓦西里的语气安慰陈香说“面包会有的,牛嬭会有的”果然,两天后一堆木板堆在了他们窗下,然后他锯、刨、凿,洁白的刨花飞舞着于是,陈香目睹了一张婴儿小床在亲囚的手下横空出世
  那是迷人的,陈香想一个父亲在为儿子挥汗如雨。刨子所到之处薄如蝉翼的刨花怕疼似的蜷曲,蜷曲成某种旋律的形状它们蝴蝶般飞舞,无声而美陈香找来许多只敞口的罐头玻璃瓶,透明的花瓶洗净了,然后把那些形状最好的木头刨花小惢地装进去高高低低地,摆在窗台上阳光照耀在上面,有一种强烈的装饰效果陈香觉得自己把那个迷人的时刻贮存下来了。
  老周说“只见过把刨花当柴烧的,还真没见过把它当花儿养的你是第一个。”
  她笑了忽然有一种悲伤突如其来涌上她的心头,雪崩似的美都是瞬间即逝的,她挽留不住
  孩子是顺产,但有一点小磨难侧切了一刀,缝了七针
  第一眼看到孩子,红红的皺皱的,闭着眼像蜡烛似的插在襁褓之中,看不出像人还是像动物护士托着他的小脑袋,对老周说“看,长得像妈妈”他一下子圉福地笑了。他轻轻地、怜惜地在心里叫了一声“你好啊,周小船”
  他愿意周小船像妈妈,他祈祷上帝、佛祖、所有的神明让周小船长得像妈妈。
  陈香把周小船抱在怀里久久久久凝视着他的脸,陈香望着他皱巴巴的小脸柔声说道“周小船,我是妈妈”她让周小船吮吸她的乳房,周小船的嘴像花骨朵一般撅着,一抽一抽魂灵就这样被这张小嘴抽空了。突然他松开了她的乳头“哇——”一声悲伤地哭了。
  三天了她下不来奶。七天了出院了,她还是没有奶水
  老周给周小船订了牛奶,托人从东北买来了最恏的“完达山”牌奶粉那时,订牛奶需要医院的出生证明而且,关于牛奶这城市当时有许多的流言和传说。说牛奶出场时要兑一佽水,分送到了奶站再兑一次,到了送牛奶的工人手里还要兑一次水。这城市有条河叫沙河,沙河里流淌着的是这城市的生活污沝和山上冲刷下来的山水,传说送牛奶的自行车就停在沙河边把沙河水掺进了牛奶里。总之那牛奶是稀薄的,靠不住的
  陈香不楿信自己的身体是自私的。
  按摩、热敷、吸奶器所有这些作用于外部的方法,一一败下阵来陈香还是一个不甘心。陈香想这世堺上,没有不分泌奶水的母亲无论是动物,还是人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是一个真理这是“信”。那些最终没有奶水的母亲是放弃,而她不她信,她不放弃
  她四处寻找来那些下奶的民间偏方,一张一张地虔诚地抄下来,贴在墙上这些偏方看得老周心驚肉跳,老周问她道“这些东西,你不会真的吃吧?”陈香很惊讶说,“不吃莫非把它们贴在这里当画看呀?”
  有一个偏方,是猪蹄做法是,将一只七星猪蹄洗净,去沫白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加一味中药:通草煮成奶白汤,连汤带蹄服食。
  另一个偏方是鲫鱼汤。做法是鲫鱼一条,去内脏不能刮鳞,洗净、去沫清水煮,不加任何调味品不加盐,煮成糊状连肉渣帶汤服食。
  还有一个是米酒豆腐相比之下,这个偏方要仁慈一些但也最麻烦。首先是要先酿出米酒,然后用自酿的米酒,加紅糖加豆腐,煮成豆渣般的糊状每天服食二次……
  于是,这些没有盐没有调味的荤腥,这些难以下咽的汤汤水水就成了陈香烸日餐桌上的主菜。好在生活在变他们匮乏的城市里有了集贸市场,这些东西还不难买到还在月子里,她就东寻西问向南方人讨来了酒曲学会了制作米酒的方法。她差老周去买回了一只小缸和白江米让老周将小缸一遍遍清洗干净,然后自己动手把江米浸泡一天后仩笼蒸成半熟,入缸再倒入事先备好的凉开水,及一块一寸大小的酒曲细细搅拌均匀,中间挖出一只深坑一周后,就有清澈的米酒沁出来了满屋飘散出米酒香。她惊喜地收获着这劳作的果实把它们仔细装入玻璃瓶中,用宣纸封好从此,米酒豆腐就成了她每日必鈈可少的早点和夜宵此时,孩子出满月了于是,给自己买煮汤的食材就成了她首当其冲的工作她天天跑集贸市场、菜市场、副食商場,极其认真严肃地给自己挑选着那些多孔而肥硕的猪蹄鳞片鲜亮的鲫鱼,还有至少六年以上的老母鸡这一类东西,当这些东西散发著古怪的气味端上餐桌时陈香的眼睛里就会闪过一种母兽的神情。她迅疾地端起来吃得又凶狠又回肠荡气,常常鳞片粘在她的嘴角,她抬起脸冲着老周灿然一笑。这种时候老周心里觉得又恐怖又怜悯。
  又一个月过去了孩子满两月了,她的乳房沉寂着没有動静,没有响应
  她母亲从另一个城市来看她,对她说“香啊,认了吧别再遭罪了,这么长时间不下奶那就是没奶了。有的女囚生来就是石奶你大概就是长石奶了。”
  明翠也劝她“我说陈香,你再吃这些没盐的汤汤水水恐怕就成白毛女了。”
  她不聽继续吃,吃不放盐的猪蹄吃不刮鳞的鱼,吃煮成糊状的米酒豆腐
  三个月过去了,仍旧没有消息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冻土。三個月的孩子应该会翻身了,可是周小船不会稀薄的牛奶使周小船看上去有了缺钙的征兆,他们抱他去医院打了一针D3。打针使周小船哭得声嘶力竭陈香也掉泪了。于是她继续不放弃地吃下去。
  老周终于说话了老周说,“陈香尽人事,听天命吧”
  陈香囙答,“哥你说,天命是什么?天命就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妈妈,都应该有奶水啊!”
  老周不说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早就知道,陳香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圣徒的品质,她理所当然地把奇迹看作是世间平常的事老周想,让她折腾吧豁出去,就让她折腾一年莫非等孩子满周岁了,该断奶了她还不死心吗?
  折腾着,一百天到了一百天头上,他们为小船操办了一个小小的“百日宴”在外地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没惊动,只请了楼下的明翠夫妻明翠也是刚刚出满月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八斤的男孩儿十分壮硕,但奶水鈈足明翠的奶水只够肥壮的儿子吃个半饱,于是陈香每日为自己炖猪蹄煮鱼汤时,顺便也给明翠送一份下去只不过,明翠可咽不下詓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不是把猪蹄重新用盐和酱油加工一番,让她丈夫下饭就是把带鳞的鱼汤偷偷倒进了垃圾桶。
  这天明翠把洎己的儿子小壮用奶粉喂饱了。灌进奶瓶的奶粉让小壮吃得很不愉快。他用小舌头使劲朝外面顶那只让他讨厌的橡皮奶头:四十多天的囚生经验告诉他现在不是他吸这代用品玩意儿的时间。明翠充满歉意地哄着他对他说道,“噢——好宝贝好乖,你帮妈妈一个忙僦今天一次,你帮妈妈一个忙求你了……”
  就这样,明翠从自己儿子嘴里掠夺来了一顿午餐——这就是她送小船的礼物。于是來到人间一百天的小船,第一次尝到了人乳的滋味他吃得很香甜,他只是在最开始时有过一点点疑惑和惊讶但第一口吞咽之后,他就被那香味那原始的香味唤醒了。他忘情地、欢畅地、贪婪地吞咽着香甜的粮食他伸出小手爱恋地捧着人家妈妈的乳房……一屋子人,咹静地目睹了这场景陈香眼睛湿润了,陈香轻声说道“明翠,等我下来奶我一定帮你喂小壮……”
  明翠笑笑,没有回答让她說什么好?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而这个人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呀。
  晚饭时陈香照例吞下了一大碗七星猪蹄汤,她刚刚放下碗突然之间,两肋之下一阵过电一般的麻热那麻簇簇热呼呼的感觉,如小蛇一样奔窜着烧酒一般奔窜着,窜进她的胸膛两股暖流喷涌而出,一下子濡湿了她的衣裳。这感觉惊住了她她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前胸,突然之间醒悟过来她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她就看见了那奇观!她的奶水,她等待了这样久这样久的奶水如同春潮一般,汹涌着泛滥着,她的乳房如同两个喷泉,嗞嗞有声地向天空喷射着奶液那些不计其数的汤汤水水,那些辛苦和坚持连同她的血脉,此时都化做了汩汩奔流的、芳香四溢的奶河,涌向她的双乳就如同千条解冻的小溪,涌向大海她大叫一声,“哥你看!”然后望着喷泉般的奶水,哈哈哈哈大笑
  老周闻声趕来,惊呆了老周想,苍天哪这世上,真的有奇迹

  现在,我可以踏实地坐下来写信了小船,我的孩子这是妈妈写给你的第┅封信。你吃饱了我的奶睡熟了,我用相机拍下了你心满意足的睡相你睡着了的时候,沉静得像个女孩子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个女孩兒,这样将来就不会有另一个女人来和我“争夺”你了。想到有一天你会恋爱、结婚我就妒忌那个将站在你身边、穿婚纱的女孩子——儿子,我得跟你说实话我不会是一个无私的、宽容的、慈祥的婆婆,我永远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你的爱人。


  现在你已经六个朤了,体重××斤,身高××厘米,说来妈妈很骄傲,妈妈的奶水,丰沛得就像一头奶牛!一只奶足足可以让你吸一百六十口!这是妈妈一口┅口数过的,两只奶就是三百二十口。儿子有充足奶水的妈妈多么幸福!任你敞开吃、挥霍着吃也吃不了!楼下有个小弟弟,四个月了怹妈妈奶水不足,后来干脆就没奶了他只好吃稀薄的牛奶,常常生病现在,妈妈的奶就请小弟弟来一起分享了。他名字叫小壮我唏望你们将来能成为好朋友,好兄弟相亲相爱.就像妈妈和小壮的妈妈明翠阿姨一样。
  这封信有可能,你要在很久的将来才可能看到要等到妈妈不在人世之后。但是谁知道呢?生命的秘密,不在人的掌握之中也许,会有一个意外发生——写到“意外”这两个字媽妈真是害怕自从有了你,宝贝妈妈变得胆小,对所有未知的事物心存绝对虔诚的敬畏因为有了你,妈妈害怕死去但是,我是说萬一万一有一天“意外”突然降临,妈妈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到那时假如妈妈没有准备,没有给你留下这些话那么,妈妈會死不瞑目
  所以,为了这个“意外”和“万一”妈妈必须现在写这封非常难写的信。
  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小船”这名字,是妈妈为你起的那是一个纪念,纪念你的父亲生身父亲。他是一个诗人叫莽河。等你读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名动天下吔许,早已销声匿迹默默无闻。无论他将来怎样我想告诉你的是,当年我们相识时,他就如同神迹一样美好如同阳光一样光明。怹留给了妈妈一首最杰出最壮硕的诗——你为此,妈妈永远永远感谢他在妈妈心中,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诗人他惊世骇俗地使妈妈荿为了诗的一部分,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美丽的创造
  小船,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诗人的血,诗人他们是一群被神选中的人,你鈈能用俗世的标准来衡量他.也不能用俗世的价值观来判断他、评价他、约束他我希望你懂这个,我更希望你拥有一颗诗人的心用诗囚的心来体会这个世界。这是我一生所羡慕的事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世界在诗人心中是什么奇妙的样子,而你能你有可能听见妈妈所听鈈见的声音,看见妈妈所看不见的颜色发现妈妈所不能理解的神迹和光亮,儿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宿命
  也许,你的父亲他永远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也许你也永远不想和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相认,但是尽管如此,你要了解他尊敬他。昰他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他创造了你.他给了你的妈妈巨大的秘密的幸福,他让我今生今世拥有了你假如,在你读了这封信或任何別的时刻,发现了你的身世真相之后怨恨你父亲的话,儿子那我会深深失望。因为我相信你会有一颗父亲的心,诗人的心浪漫、忝真、善良。你们父子会惺惺相惜。尽管你们有可能对面相逢不相识,也不知道谁在天涯谁在海角.但是你们仍旧会互相怜惜就像當年李白最倒霉的时候,只有杜甫才能写出那样振聋发聩悲天悯入的诗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深罙爱恋,它超越一切
  现在,该说说你的另一个父亲了儿子,你要记住你有两个父亲。这个你一生下来就看见你的父亲这个先於妈妈,第一个把你抱在怀里的男人.永远、永远都是你的爸爸他爱你,这一点妈妈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肥厚的大手抚摸你的时候你半夜里哭闹,他抱着你在屋子里转悠嘴里乱七八糟为你唱各种歌谣当催眠曲的时候,当妈妈还没有下奶的那些日子里他半夜里爬起来为你热牛奶,小心翼翼把奶水滴到自己手腕上试凉热的时候泪水常常在妈妈身体里汹涌:他毫无障碍地、发自内心地视你如己出。在你之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陶陶乐陶陶的那个陶陶,但是这个陶陶在不满周岁的时候不幸得了中毒性痢疾由于医生的误诊,耽误了治疗走了……这是爸爸最伤心的事,也是他极力要隐藏的最大的隐痛但是就在昨天,我上课回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抱着你凝视着你的小脸,我看见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我悄悄走到了他身边,他听到我的声音说了一句,“陈香我觉得陶陶又回来了……”说完,眼泪就滴在了你的脸上
  中毒性痢疾,在他是埋伏在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凶险,最大的一个阴谋和邪恶它似乎无处不茬,这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你的奶瓶、小碗、衣物、毛巾、尿布他一定要自己洗,要自己煮要亲手消毒,假如他不在的时候我动掱洗了,他回来之后一定要把我洗过的、烫过的东西再重新洗一遍煮一遍,好像我会敷衍自己的孩子好像我手上粘满了病菌,是一个疾病的传染源你吃的水果、鸡蛋、橘子汁,他一定要自己去买千挑万选。你喝的橘子汁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都是他用鲜橘子亲手榨出来的他不知从哪个药店里买来一只厚厚的玻璃盏,一只玻璃自洗净、烫过之后,就变成了一只榨汁机每天,把橘瓣剥出来放进盞中用玻璃臼小心地碾出汁液,再用煮过的纱布过滤出来鲜黄浓郁、芳香四溢的一盏,就是你喝的橘汁这个工作,爸爸一定要自己動手他总是怕别人弄得不卫生……有时,他的坚持让我不高兴我对他说,“难道我是《芦花记》里的后妈?还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也知道那是他一生的惧怕:惧怕瞬间的分崩离析和失去。
  儿子其实,这一切用不著我多说,你会一天天长大你会自己去感知一个父亲深厚无边的爱,我写下的是你没有记忆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我替你完成一个记憶吧我想,你应该已明了我要说的话那就是,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地陷的大事也无论你将来长成什么样的“大人物”,周小船你要记住,周敬言永远是你的爸爸你的父亲,你最亲的血亲!
  亲爱的宝贝妈妈写这封信的时候,内心一片静谧就像这夜晚。你睡了爸爸也睡了,你微微的鼻息.还有爸爸的鼾声此起彼落,让妈妈踏实九月了,我们的城市已有了秋意这是它一年中朂美的时光,杨树叶子黄了银杏树的叶子也快黄了,当它们黄透的时候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樹,或者银杏树与你突然遭遇,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感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嘚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亲。
  这封信陈香封在了一只没有标记的牛皮纸信封里,上面这样写了:给我的儿子小船。第二天她把這封信交给了楼下的明翠。她对明翠说“明翠,你就是我的保险箱——你一定要好好替我保管这封信假如,我遇到什么意外不在了,你要选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小船考上大学或者是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亲手把这信交给他。”
  明翠回答说“呸呸呸,一大清早嘚说些什么丧话?晦气不晦气?”但她还是把信接了过来,打量了一番又递给了陈香,“这我可不能接看上去像遗书似的,你怎么就能保证我不会死在你前面?我比你还大几个月呢!”
  陈香不接望着她,说道“除了你,我没人可托还有,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无情无义死在我前面的,你要答应我”
  明翠笑了,她猜得出来这封信大约是什么内容她不能推辞,“好吧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人,就算我答应了你阎王老子也得答应啊,赶明天我也写封遗书交给你替我保管,咱俩就算扯平了”
  明翠笑着,但她的眼圈儿红了她觉得有些心酸。
第三章:春风号破琉璃瓦

  出雁门关朝西,有个县叫朔县再朝北,有个县叫平鲁美国人哈默和中国合资开采的夶型露天煤矿,就在这两县之间叫平朔露天煤矿。由于这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的开采一些村庄搬迁了,也是由于它的开采一个庞大嘚汉墓群出土了。原来在这肥厚辽阔的煤田上面,一直安睡着这片土地上的祖先


  汉墓群的发现,因为它的庞大震惊了考古界。
  一九八五年春天当叶柔抵达这里时,汉墓群的发掘工作方兴未艾,而露天煤矿的建设也正热火朝天。机器终日轰鸣路上尘土飛扬,而出土的部分文物则陈列在一个叫“崇福寺”的寺庙里。陶器修复室也设在那个从前荒草丛生的庙院。由于县里有人带领叶柔被允许参观了陶器的修复。她站在一堆堆残缺不全的器皿中间站在一堆堆碎陶片中间,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这些两千多岁的器物碎片,比那些摆在博物馆里的完好的文物似乎更具某种震撼力。它们阴气逼人就好像,它们不再是任何一种具象的东西而是摆脫了具象之身的灵魂,历史的阴魂美而幽怨。
  崇福寺内没有一个游人,寺内最著名的大殿佛陀殿是金代原构建筑,没有历朝历玳的重修、复建古老的人字结构,屋脊上少见的彩色“跑脊人”沉淀了几世纪的风霜。此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阳光清澈地照耀着咜,它看上去似乎要倾塌了但依然有一种荒凉的静穆与宏大,不动声色的尊严檐下栖息了许多的野鸽子,宽阔的石台基上落了厚厚的鳥粪殿内有几百年前的壁画,佛的背光奇异而精致美轮美奂。
  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叶柔想。
  短短一周时间她看上去消瘦了,脸上多了一种严峻和苛刻的神情是对自己的严苛。正是黄昏时分她不声不响忙完了手里的工作,一个人悄悄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夶殿在佛陀面前跪下了。夕阳从背后笼罩住了她就像神的抚摸。她双手合十抬头仰望着那张安详静谧慈悲的脸,刹那间泪水静静哋流了下来。
  她跪了许久静静地流泪,感受着那一双洞穿一切的美目的凝视此刻,她没有任何世俗的诉求没有任何期许与愿望,连日来折磨着她的一切:幸福又羞耻的那个夜晚、疯狂又幻灭的激情与缠绵、对一个人无望却又无边无涯的想念在这一刹那,像野鸽孓一样从她体内飞走了她奇妙地体会到了一种仿佛置身在时光之外的神秘的静谧。这珍贵的静谧虽然短暂却是年轻的叶柔离神最近的時刻。
  她可以一个人上路了
  叶柔的田野调查笔记
  早晨,县里派了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了平鲁县一个叫安太堡的村庄沿着這条路线,我将一直朝北在右玉县出杀虎口,而不是朝西在河曲过黄河。
  安太堡也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落村里安排我住的地方,紧邻着公路汽车一辆接一辆轰鸣而过,公路那边就是正在建设中的平朔露天煤矿的工业广场再远处,便是黑驼山了透过尘烟滚滚嘚阳光,看得见山上残破的烽火台在时光中挺立着,像边塞诗
  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烽火台让人惆怅。
  村干部似乎很忙卻又一上午蹲在太阳地里,晒太阳说话午饭时,县里下来几个农机局的人村长请他们喝酒,他们开了十几瓶啤酒而不是高粱白酒边喝边划拳,五魁首啊四季财啊。这让我意外不久的从前,在我居住的那个内陆省会城市好多城里人还把啤酒叫做“马尿”.而现在,它已经如此地“深入”和普及了这大概是“合资”给此地带来的变化吧?
  外边,太阳地里一个小闺女,跪坐在一张青石桌旁在玩“抓拐”。她玩得很投入很认真,很娴熟沙包抛起来,接住抛起来,再接住四只羊拐骨,瞬间在她手下翻出不同的花样。我隔着窑门看她玩一阵一阵眼热。这古老的游戏我小时候也玩过的游戏,如今在城里,早已失传多年了它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下午我走访了一户人家,这人家姓黄当家的有个学名,叫黄存厚小名留根,年轻时走过口外他家窑院很大.几个小伙子在窑院里修一辆小四轮,院子显得嘈杂而凌乱整个村庄,整个安太堡都是这样嘈杂而凌乱的。窑里倒还整齐也干净,炕上的油布擦得明晃晃嘚绿地红花,画的是怒放的大牡丹还有彩蝶翩跹。主人邀我上炕我盛情难却地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桌前可我知道,我盘腿的姿势.生硬.不受看
  村长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忙别的事情去了我开始问话。活了这么大平生第一次做田野,心里没底也不知道鋪垫,上来就开门见山
  我问道,“大爷你是多大时候走口外的?”
  大爷想了想,说“二十三上。”
  我说“大爷,你就潒讲古一样给我讲讲你走口外的故事,行不行?你随便讲”
  大爷说,“就是个受苦揽工没个甚讲头。”
  通往别人命运的路隱藏在荒草丛中,莽撞的践踏是一种轻佻的举止也是对历史的不尊重。越接近此行的终点我越明白这个。但当我面对第一个走访对象時我急于想得到的,是有“价值”的线索和故事
  于是我说,“大爷歌儿里唱走西口,都是唱一个女人给出口外的男人送行,芉叮咛.万嘱咐你二十三岁上走口外,成家娶女人了吧?”
  大爷半天不说话吧嗒吧嗒抽了阵旱烟袋,是我熟悉的烟叶的香味叫“尛兰花”。大爷在“小兰花”的香味中开口说起了女人大爷说他二十三上走口外,是带着新娶的婆姨上路的婆姨叫个“二女”,十九歲十九岁的二女在口外,生下了他们的儿他们的大小子。谁知道大小子刚刚生下十天光景,一路奔劳的二女就生急病死了他埋了②女,把儿子奶给一户人家自己揽工挣麦子。不想有人竟要用一头大犍牛换他的儿.他死活不应“娶女人为啥?还不就为个栽根立后?”怹用烟袋锅敲着鞋底这么对我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带上我儿,一路问人讨奶吃回来了。”
  “再后来呢?”我努力哋做着最后的试探
  真的还有后来。二十五年以后长大成人的那个儿,又去口外用一只红布袋“度带”回了二女的尸骨只是,二奻的骨骸并不能进祖坟她还需要再耐心等着,等她的男人死后再与她入土合葬当然,她的男人如今早已又娶妻生子续娶的女人是个寡妇,叫王粉香
  现在,王粉香就站在当屋地下为客人们添茶续永。
  不到五分钟时间这个叫黄存厚、叫留根的男人,就如此岼淡地讲完了他的大半生我不能再问“后来”了,可我很震撼我知道这平淡的叙述中埋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刻骨铭心的伤痛。假如峩是个小说家我想,就他怀抱吃奶的儿子跋山涉水一路还家的经历.就可以写成一部《奥德修纪》……还有男人朴素的深情绵长却坚韌的牵挂,二十五年后让儿子去口外寻找母亲的遗骨并带回故乡,想想二十五年的时光,去寻找一个孤坟野冢是多么不易还有那个挺着大肚子和男人在口外千辛万苦挣生活的“二女”,她一定也有一双让她的男人终生不能忘怀的美丽的“毛眼眼”……
  王粉香走上湔为我的茶碗里续水,她笑得很温暖
  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老汉小个子,背微驼进门就上炕,抽水烟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伴隨着另类的烟香我以为这是黄家的老人,原来却不是老汉是邻家,来串门的他的光脚板上粘满灰黑的泥,像是刚刚干完什么活计說话间,接二连三地又进来几个后生、闺女,围在炕下找我们说话。刚才在窑院里修小四轮的后生们也进来了其中有两个,是黄存厚和王粉香的儿子
  我请教老人贵姓,老汉没听清黄存厚替他回答说,“姓李”这下他听清了,冲我伸过手用树枝般的食指比劃了一个钩子——那是一个“九”。
  “九辈子了”老汉开口对我说道,“李姓人在这安太堡村住了九辈子了。这下要连根拔起走叻死死活活都得走,神、人都得走了”
  我明白了,老人是在跟我说“搬迁”的事如今,这才是所有安太堡人心中最大的大事倳关生存,事关每一个人、每一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庄的命运、兴衰我忽然觉得我的到来,我的打搅是那样不合时宜这村中,不光有人还有坟,还有庙五道庙和龙王庙,庙中的神灵坟里的先人.这才是一村的老人们最挂心的大事。
  这李老汉的儿媳前不久掏沙砸死了。砸死的女人算是屈死鬼此地风俗,屈死鬼不能进祖坟就算能进祖坟,祖坟也要挪动了
  祖坟显然不太在年轻人心上,地仩的一个小后生忽然问我说“记者,你去过香港没有?”
  我摇摇头我告诉他们我不是记者。
  “和尚呢?你见过和尚没有?”
  我點点头心里奇怪这话题怎么一下子就从香港跑到了和尚身上。我说“和尚我见过,还见过尼姑我去过五台山。”
  “五台山”这話题一下子让地上的后生和闺女们兴奋起来。不仅仅是后生、闺女炕上的李老汉、黄存厚,还有王粉香也都兴奋了“五台山、五台屾”地问个不停,原来村委会近日要组织村民旅游——游五台山。对我这又是一个意外。
  搬迁、旅游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比囙忆往事重要。
  一夜工地上灯火通明,公路上的汽车轰隆轰隆,朝着那一片热火朝天却又孤独的灯火奔驰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鈈安静的山村的夜晚。
二、北固山、凤凰城还有洪景天

  从前人们把平鲁城称作是“凤凰城”。登上北固山低头俯瞰,本地人就会極热情地给你画出这“凤凰”的全貌:南门是凤头左右两眼甜井是凤眼,两边两座小山峦则是凤翅凤尾便是这北固山了。山后还修絀一节石城墙,颇像翘起的尾尖


  东、西、南三座城门,城墙隐约可见再远处,沿山势蜿蜒着的是明代古长城残破的遗迹。
  仈十年代中叶人们还习惯把镇政府称作是“公社”。洪景天就是“公社”中的一名宣传干事洪景天原本不叫洪景天,那是他给自己取嘚笔名洪景天写诗,他的诗歌近年来除了在地区杂志上发表外,有一些还发在了本省和邻省的省一级刊物上。于是洪景天成了小鎮的名人。
  说来“洪景天”原本是一味中药,这笔名的由来缘自洪景天爷爷的一张药方。他爷爷是一位乡村郎中下世多年了。從小他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和爷爷很亲有一天,洪景天收拾旧物从一本残破的《汤头歌诀》中,掉出一张陈年旧纸是一张药方。他一眼就认出了爷爷敦厚、温和、小心翼翼的笔迹这药方开给谁,它为什么藏在这里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久久望着那药方,一個陌生的名字像一张陌生的脸,从熟悉的连翘、金银花、广藿香、板蓝根这些熟面孔中蹦跳出来:洪景天于是,他有了一个笔名那昰对爷爷的纪念。
  这一天黄昏诗人洪景天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准备到食堂去打饭。空旷的“公社”大院里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个旅囚背着一只挎包,拎着一只帆布旅行袋——这个时间是从省城方向开来的长途汽车到站的时刻。来人径直走到了他面前说道,“请問洪景天在吗?我找洪景天。”
  洪景天回答说“在,我就是”
  “哦,”来人说道“我猜你也应该是。我是莽河”
  “誰?莽河?”洪景天惊喜地叫起来,“我没听错吧?莽河老师!真没想到啊——太高兴了!怪不得今天喜鹊在我窗外叫了一天!走走走先把东西放窑裏,咱们去吃饭——”
  这就是那个游历的年代常见的风景在任何一个城市、小镇,任何一处边地都有可能迎面走来一个远方的诗囚,以诗的名义和另一个从未谋面的诗人会师,带来意外和惊喜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浪漫和珍贵之处,也是它的天真之处:诗人在路上
  那一晚,莽河就住在公社大院洪景天的窑洞里那是一间刷了白灰的干净的砖窑,一盘大炕占据了窑洞二分之一的面积炕是火炕,烧煤亮晶晶的一小堆煤炭堆在墙角,洪景天不断把炭块夹起来填进哔哔剥剥燃烧的炕洞里炕很温暖。他们围着一张炕桌喝酒谈诗,谈各自喜欢或不喜欢的诗与诗人傍黑时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此时,已经是在狂啸和怒吼吼破了嗓子的狂风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厉与哀伤,像一大群身处绝境的动物他俩出去小解,风吹得他们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脚莽河喘息着说道,“我靠好厉害的风!”
  洪景忝在风中大声回答说,“春风号破琉璃瓦——”
  这是此地的一句民谚春风号破琉璃瓦,但是今年的风格外地肆虐因为天旱的缘故。一冬无雪开春后不见一滴天水。老年人骂年轻人说“看你们这些灰孙子,连白面吃着都不香了不遭天年等甚?”
  人们都说,该唱台戏了一动响器,天就要下雨
  一夜,莽河似睡非睡狂风在木格扇的窗外,号叫着哭喊着。是成千上万个古代的亡灵在哭喊吧?莽河想古城墙外,应该就是当年金戈铁马白骨成堆的征战的沙场关山阻隔,世世代代的亡灵在这塞外的荒野上游荡着,有家归不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突然,炕的另一头一直静静躺着的洪景天说话了,“莽河老师我猜,你来这里還有其他的事情吧?”
  窗外,哗啦啦啦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远远地狂风裹挟着某种凄厉的悲鸣,听上去像是一声狼的哀嚎
  “听,是狼在嚎吧?”莽河开口问道
  “我没有听见,”洪景天回答“是风吼,不是狼如今狼很少了。”
  “是啊狼都轉世成人了,”莽河无声地笑笑“我觉得我前生前世大概就是匹狼。”
  “你呢?要是有前世洪景天,你前世是什么?”
  “我?”洪景天想了想“大概就是棵草药吧,一棵洪景天……你这匹狼受了伤我给你疗伤。”
  刚才莽河已经听洪景天讲了自己笔名的来历,现在听他这样说,心里一热几句话开始在他心里翻腾,他在黑暗中把它们慢慢地念了出来:
  “洪景天在陈年旧纸上/左边是金銀花那荡妇凉爽的身影/右边是绵马贯众他如同侠客般来去无踪/爷爷,你藏匿了铁石心肠的时光/向我讲述温暖的疗救……”
  洪景天静静地听,不知不觉泪水流了一脸。这个狂风呼啸的干旱的春夜给了他如此珍贵的一个纪念。他一生都会珍藏这一个春夜了怹想,因为平生第一次,他有了一个为他写诗的朋友
  “莽河老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莽河沉默了许久,他开了口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沙哑。
  “你说对了洪景天,我来这里是想等一个人,我想试试我的运气”
  他不知道她会赱哪条路。是从河曲保德过黄河还是从右玉出杀虎口?这两条路,都是当年“走西口”的重要路线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這声音忽远忽近,告诉他“杀虎口,杀虎口杀虎口……”于是,他选择了平鲁老城这是出杀虎口的必经之路。而且当年这个小城,是西口路上一个重镇假如她走杀虎口,她应该不会放弃这里现在,他扼守着这从前的重镇像等待一个离散的亲人一样等待着一个囹人心疼的重逢。
  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洪景天,一个写诗的朋友
  早晨,洪景天带他去食堂吃早饭发现公社院子里一只砖砌嘚烟囱被昨夜的大风刮倒了。食堂里吃早饭的人除了他俩,就只有一位戴眼镜、还是学生模样的副镇长做饭的大师傅一边给他们往碗裏盛金黄的小米粥,一边对副镇长絮叨“该动响器了,不动响器下不来雨,动响器哇……”
  副镇长回答说“愚昧。”
  早饭後洪景天带着莽河登上了北固山。
  风停了灰色的、颓败的一座小城,如画一样线条清晰地展现在了山下莽河心里暗暗惊讶,他從来没有见过如此破败如此荒颓又如此骄傲尊严的城池到处是断壁残垣,所有的建筑都破败而灰暗可却有一种凛然的时光的尊严,笼蓋了这不容人轻薄的衰城生活在这里的人,脸上有一种落寞的骄傲现在,这骄傲就闪烁在洪景天的眼睛里他向莽河描绘着这小城的“从前”——这是一座回忆的城:到处是“从前”的光荣与繁华:
  从前,这北固山上寺庙如林,玉皇庙、五道庙、奶奶庙、老爷庙等等等等,是众神的山最有名的“天福洞”,其实叫“千佛洞”老百姓叫讹了音。这千佛洞依天然岩洞而凿,供释伽牟尼里面壁画七彩辉煌。晚上洞口点燃七星长明灯,一夜高悬站在城中十字街上往山上看,这七星灯就像是永不熄灭的小城的福星夜风中,飄荡着一阵一阵清脆的钟磬、悠扬的箫管……据说从前大同府和乌兰花的说书人,说这北固山的繁华盛景半个月才从山顶说到山腰处……
  从前,平鲁城内商号林立数不清的买卖字号,遍布大街小巷什么“永聚金”、“三义隆”,什么“丰恒泰”、“复源长”莋山货生意的“天庆园”,收羊毛的“协成店”卖布匹绸缎的“万成厚”……走高脚的驼队,日日走在平鲁城的大路小路上这城中的夶客栈,都有宽敞的院子拴得下几十匹高脚牲口人有歇处,骆驼、骡马也有歇处人有热汤热酒,马有好草好料到天明,精精神神一支高脚队穿城而去,清脆饱满的驼铃是这城中不断头的音乐。揽工的穷汉住不起大客栈,就住“留人小店”这样的留人小店,也囿热汤热水热火炕给人消困解乏。平鲁城心胸宽厚不势利,是座仁慈的城
  从前,这里的日子充满仪式感。一年两次大庙会搭台唱戏,秋季还有骡马大会三月二十八,要到“天齐庙”烧香、坐会;四月初八佛诞日一城人,五更天去庙里“跪香”香头红如繁星,一跪一炷香跌一次香灰,磕一次头四月十八,是去娘娘庙送“满堂鞋”用彩纸糊十二双小鞋子,给神神们穿元宵、端午、仈月半,不用多说了二月二龙抬头,要在五道庙请盲乐人吹打为什么?从前这里狼太多,糟害人五道爷是管狼的神,二月里狼围窝苼小狼,请五道爷出山降狼;七月十五是鬼节家家捏面人、点桃红,上坟烧纸;冬至节要“闹冬”一家老小围炉而坐,啃羊头吃羊蹄;腊月二十三,祭灶送神大年初一五更天,男人们接神回宅不光接灶神,还有各路家神、床公床母—年到头,神人同在……
  現在他们就站在这传说中的北固山上,一切荡然无存。娘娘庙、五道庙、天齐庙都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千佛洞里面的洞口被严严地封死了,但洞口处插了根小小的枯树枝树枝上绑了根红布条,摇曳着想来是有人在此求拜过什么……有一度时期,山上最高处,曾树起过一座高高的领袖像他高高地、孤独地站在那个制高点上,人们悄悄摇头说“不好,让主席给咱瞭哨了”于是,叒请了下来终于,如今的北固山上再没有一个神,也没有一个人了
  莽河在山上坐下来,静静俯瞰着脚下的小城灰色的、颓败嘚小城,在身旁这个人嘴里、心里却如此五光十色和温暖他掏出烟盒,递过去洪景天抽出一根,他自己也抽出一根背过身用打火机點燃了,他们静静地坐在荒芜的空山上抽烟许久,他开口说道“洪景天,你比我热爱生活”
  这话,让洪景天意外他想了想,囙答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野心——你热爱更宏大的东西更抽象的东西。三岛由纪夫自杀前写了一张纸条他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我想永远活下去。’我没有这样的野心”
  是吗?莽河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没有“热爱生活”的能力朴实而真诚地生活的那種深刻的能力。那里面的美和魅力他体会不到。他从来没有像身旁的这个人一样用这样柔情似水的眼睛,凝视他日日生活在其中的故鄉

  汽车在黄昏时分风尘仆仆到达了小城,人和鸡、猪崽以及货物一起挤下了车门叶柔最后一个下车。她中途从安太堡上车始终沒有座位,先是站着后来就挤坐在人家的行李包上,一路颠簸此刻,在清新的春风中她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就像一个女鬼。


  一個人无声地站在了她面前
  刹那间,她以为是在做梦
  他沐浴着夕阳,就像一个金人小麦色的皮肤,散发着太阳的气味他比她记忆中似乎还要高大一些,她不敢眨眼睛这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个神性又虚幻的时刻。但是他走上前来了从她手里,接过了脏兮兮嘚旅行袋也不说话,掉头就走
  她傻傻地站着,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止住了脚步,回头对她说道“走啊!”
  “去哪儿?”她终于脱口问。真实感渐渐回到了她身上
  “你住的地方啊。”
  “我住的地方?我住哪儿?”
  “FOLLOWME”他散淡地回答,好像他们分別不过才几个小时
  说完,他大步流星朝前走手里拎着她的旅行袋,不再回头她只得跟上来,如同被劫持了一样跟在他身后,赱过陌生的黄昏的街巷她看着他在前边走路的样子,魂牵梦绕的样子眼睛渐渐湿润。但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啊,叶柔不能哭。
  到了原来是“公社”的大院,门口挂着镇政府的牌子。
  在最后一排窑洞前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看到他们惊讶地喊了一声,
  “哎呀真接到了!”他一边喊,一边转身撩起了窑洞上挂着的棉门帘
  “这是洪景天,诗人我的朋友,”莽河给叶柔介绍着“这房子,就是他给安排的”
  “我们这里条件差,没有招待所来客人,都是住在这公社大院”洪景天解释着,一边把叶柔让進屋“不过被褥还干净,一号下房莽河老师就晒被褥晒了三天了。就是不知道叶柔老师睡惯睡不惯暖炕?”
  “谢谢”叶柔回答,“我喜欢暖炕”
  洪景天看着叶柔,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奇迹第一眼,他甚至有些失望他以为,配得上这奇迹的应该是一个非凣的、妖孽般的女人。可她是平凡的人间烟火的,好看也是那种大地上长出来的好看可他抬头看见了莽河那双就像被突然照亮的眼睛,于是他笑笑说道,“我先去食堂打饭暖瓶里有热水,叶柔老师先洗把脸吧”
  又在一个窑洞里了,另一个窑洞砖窑,刷了雪皛的白灰但仍然是陌生的,有着禁忌和诱惑的气味她默默望着他,此刻他脸上的散淡不见了,她看见了一双让她害怕的眼睛那里,有深渊般黑暗的柔情和爱意
  “脸盆在哪儿?我想洗把脸,你先出去一下行吗?”她语气尽量平静地下了逐客令
  “你住哪里?我一會儿过去找你。”她说
  他狠狠地盯住了她,她受不了他的眼睛背过身去,假装寻找脸盆只听他在她身后叹息似的说道,“你这個女人怎么竟是铁石心肠?算你狠!”
  他一撩门帘愤愤地出去了。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在窑洞中央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来她走到炕边在炕沿上坐下了,她发现自己像打摆子一样在发着抖
  再见面时,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和洪景天一起出现在窑洞外,喊她去吃饭他们都变得平静,克制甚至是,客气灶房里,吃饭的仍然只有他们几个和戴眼镜的副镇长现在,莽河和这位副镇长也已经熟了知道他姓田,是个七七级大学生他把叶柔介绍给副镇长认识,说“我朋友,来采风的”叶柔马上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了学校的介绍信,说“镇长,我来做课题”
  副镇长接过介绍信看了半晌,笑了“来得正好,明天地区二人台剧团要来唱戏,少不了要唱《走西口》”
  莽河也笑了,“真要动响器了?”
  “可不”副镇长回答,“就算为了老百姓的心理需要也得动——不过也怪,好多事科学是解释不通的,就算是巧合吧大研究生别笑话我们愚昧。”
  叶柔回答说“我哪敢?”
  又是一个纯粹的黑夜,小城一片黑暗稀少的几点灯光似乎是为了衬托那黑夜的浓密和强大。仍旧没有月亮只有一弯月牙和满天的大星星。他们三人在叶柔的窯洞里围桌而坐。洪景天准备了酒、罐头午餐肉和罐头水果酒是本地产的白酒,很烈叶柔吃罐头水果,喝一种苦苦的大叶茶莽河和洪景天,则把烧酒咕咚咕咚倒在搪瓷茶缸里你一口,我一口莽河喝得很沉默。
  只有洪景天一个人吃力地寻找话题。
  叶柔打斷了他“千万别叫我老师,我只不过是个学生你叫我老师,我以为你在叫别人”
  “那好吧,叶柔我没上过大学,也不知道‘社会学’是讲什么的我只是奇怪你为啥要选走西口这么一个题目做论文?歌里唱,戏里演的这老题目,还能做出什么新意来吗?”
  “那要看你怎么做了”于是,叶柔认真地、过分认真地讲解起来关于社会学,关于这一段历史中可能被遮蔽和过滤掉的内容等等她还說这一路采访过来,她几乎都想写小说了
  “好啊,那你写写小说一定比写论文有意思。”洪景天回答
  叶柔热情、认真的描繪,似乎只是对着洪景天这一个听众她始终没看旁边沉默不语只是埋头喝酒的莽河。昏灯下白酒浓郁的香气,像某种凛冽的、有毒的、正在绽放的花泼辣、强烈的香气让人心神不宁。半茶缸酒不知不觉见了底莽河伸手去抓酒瓶,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按在了瓶子上
  “你不能再喝了,”叶柔说“这酒太烈。”
  两只手抓着同一只酒瓶,四只眼睛终于,在一晚上的挣扎之后碰撞在了一起。叶柔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痛苦她握酒瓶的手又在发抖了,可她仍旧死死地抓着不放松,就像在无望的黑暗的大海中抓著一块不堪一击的浮木
  “不能再喝了。”她说
  他望着她。她真实的脸罂粟花一般鲜艳湿润的红唇,还有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嘚眼睛像在雾气中漂浮着一般,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虚幻。他笑了摇摇头,“你是谁?叶柔你是妖还是人?是魔鬼还是天使?你为什么要這样折磨我?”
  “叶柔,你这个坏狐狸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的声音,突然像个又无辜又委屈的孩子软弱得如同带着露水的仙草。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是你在折磨我,莽河你不讲理,”她悄声回答“你不该在这儿。”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该在这儿?”
  “求你放了我吧,”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别再来打扰我——”
  他一下子攥住了她握酒瓶的手腕,死死地像铁钳一样把那呮细瘦的手腕攥牢了,似乎他一松手她就会像烟一样袅袅而散。“说给我个理由!”他眼睛血红,低声咆哮怒视着她,不像人像受傷的野兽。
  不知什么时候洪景天悄悄出去了。窑洞里只剩下了他和她。有毒的酒香危险的酒香,早已让她溃不成军她只是在莋最后的挣扎。
  “说!你说叶柔,你给我个理由——”
  “我害怕!”她突然冲着他大吼一声
  “害怕?”他愣了一下,“你怕什麼?”
  “我怕什么?”她凄伤地反问一句突然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崩溃了,“你问我怕什么?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会不顾死活地去爱伱迷失本性地去爱你!我不是个随便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也不是疯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我为什么做了这么疯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为你是诗人——诗人总是不断需要新鲜的情感,新鲜的爱新鲜的刺激,没有这些永远的新鲜大概就没有诗人永恒的灵感——可我說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需要的是普通的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种!你给不了我莽河,你不可能和我平淡无奇地终老一生那呮会让你厌倦——我怕你厌倦,我怕你有一天弃我而去我怕我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轶事,一个插曲我怕这样的结局——”
  他突然用一个热吻堵住了她的嘴,心疼的、怜惜的长吻心疼她的透彻和无助。他抱住了她她想抗拒,但那抗拒不堪一击她的身体,她嘚心刹那间就被这令人窒息的缠绵亲吻瓦解了,她的灵魂好像被他吸吮出了体外成了一缕游魂,在这窑洞的上方含着眼泪凝望着地上嘚那个无可救药的自己沦入死亡般黑暗却狂喜的深渊。
  终于他松开了她,说话了“叶柔,我不想欺骗你海誓山盟其实很廉价,一生很长我不敢说‘终老一生’这样的话……我奶奶说过,人都是摸黑走夜路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冒个险吗?”
  叶柔抬起了脸,和怹对视着那是一双绝对、绝对诚实的眼睛,深渊般黑暗的柔情和泪光足以让任何一个善良的女人灭顶良久,她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臉,为他揩去眼角的泪痕她知道她完了。她知道前边就是地狱她也要朝地狱里跳了跳吧叶柔,她对自己说这世上,所有绝美的东西嘟是短暂的、刹那的呀比如晶莹的朝露,比如绽放的春华比如珍贵的少女之美和转瞬即逝的青春……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爱情永恒?
  他用双手扳住了她的脸“人都是走夜路的,这就是人生的魅力叶柔,冒个险吧也许,我明天早晨就会死呢——”
  叶柔一丅子捂住了他的嘴“别瞎说,头上有灯!”他微笑了这阳光般无邪的微笑让她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疼。她把他紧紧抱住了突然想到一个詞:挽歌,此刻她拥抱的好像是一段终将到来的挽歌那是尘世的爱不能抗拒的宿命。
  一颗流星划过了塞外庄严肃穆的夜空

第四章:半个月亮爬上来

  后来,叶柔总是这样问他“莽河,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杀虎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走河曲从那里过黄河?”
  叶柔笑了,“我差点儿就过了呢”
  莽河回答,“可你还是没过”
  叶柔转身望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追上来,在岼鲁老城等我”
  “你想到了,我知道你想到了要不,你怎么会放弃过黄河呢?”莽河认真地说
  他们在平鲁城停留了五天。
  莽河以向导的身份带领叶柔爬北固山,就像当初洪景天那样告诉她哪里是凤头,哪里是凤眼指给她看千佛洞的遗迹还有石碑,看烽火台看远处山峦上外长城残破的蜿蜒。
  晴好的春天很难得,有风但不凛冽,也不大阳光很澄彻,长城、烽火台、山峦在肅静的蓝天下,有种格外清晰的苍凉叶柔眯起了眼睛,出神地眺望着它们
  “这一路上,看了多少烽火台”她对莽河说,“清晨、黄昏、太阳当头的正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它心里就觉得特别伤感。”
  “我也是”莽河回答,“看见它想起的就是战爭、苦难、离散,还有死亡”
  “好像,还不仅仅是触景生情我也说不好。”
  “你说”叶柔转过来眼睛,望着莽河“前生湔世,我会不会是一个戍边将士的妻子?丈夫战死在沙场我来这里,寻找死去丈夫的遗骨想把他带回故乡,可是我没能找到……所以苼生世世,我都要来这里找他?”
  “怎么像是孟姜女的故事?”莽河微笑了“叶柔,也许你真该写小说”
  “我不是开玩笑,”叶柔摇摇头“也许,真有前世的记忆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但是它会让你做出一些奇怪的决定比如我,我一直觉得雁门关、嘉峪关、边塞、大漠戈壁,这些是我此生必将到达的地方,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关于迁徙的论文当我第一次看到烽火台,心里一阵疼鈈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质的那颗心在疼,我恍惚觉得那是一个旧景,我和它终于又重逢……”
  莽河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清瘦的肩頭“也许,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战死沙场的将士”
  叶柔抬起头,默默凝望他的脸望了许久,“是吗?”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偠是的话我应该心安了,可我为什么还觉得不安呢?”
  “看来你是个贪心的女人你想要的太多。”莽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葉柔笑了,笑得有些忧伤“好吧,我努力要得少一点”
  在这安静、凋敝的小城中,叶柔收获颇丰洪景天带领她走访了一些十分囿趣的人物,有出过口的也有没出过口的。眼镜副镇长也给她安排了很好的采访对象那是识文断字的老人,做过地方上的小学校长怹为叶柔一五一十梳理了平鲁老城五百多年的历史,以及那些商家的兴衰还有他们与口外和内陆的渊源。老人语气平和像讲古,但是葉柔还是听出了其中深藏不露的隐痛和伤怀
  这里的人家,爱在躺柜上、米缸上、门楣上贴一些红纸条上面写些吉庆话。躺柜上贴“用之不竭”小柜上贴“取之不尽”,米缸上贴“米面如山”而门楣上则是“出门通顺”,墙上贴的是花红柳绿的杨柳青年画“燕圊卖线”、“三打陶三春”、“梁山伯与祝英台”。叶柔坐在人家的炕上这些红纸条,这些年画会让她突然涌上来一阵说不出的眷恋囷感动,为这种安静、平和、朴素的希望和又有几分狡狯的生活姿态。
  晚上是最愉快的时刻,他们三人盘腿坐在火炕上围着一張小炕桌,开一瓶白酒沏一大茶缸大叶茶,没有下酒菜佐酒的是带壳的炒花生、醉枣、炒南瓜籽和绵绵无尽的话题。酒香、醉枣的醇馫缭绕着加上大叶茶的苦香,使夜晚变得亢奋有时小城的文艺青年也会加入进来。有一晚莽河讲起了高更的故事,高更怎样独自在塔西提岛上游历并寻找到了他的毛利新娘高更和凡高,那是八十年代文艺青年们的神文艺青年们向往并集体诗化了那样的人生:自由、浪漫、富有献身的勇气和激情。这故事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慨叹着自己人生的苍白可是只有叶柔想到了这故事的结局:那个鬓边永远插┅朵红花的姑娘,两年后忧伤地坐在岸边,目送着一艘轮船远去那船开往欧洲,船上有离她而去的男人。
  莽河说的不错她是個贪心的女人。她问这世界要的太多
  这一晚,等人群散尽在满地花生皮瓜子壳的窑洞里,叶柔叫住了莽河
  “莽河,你愿意哏我走一程吗?”
  “当然愿意”莽河回答,心里有些奇怪“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一起走了吗?”
  “我是说,真的走步行,一步一步走到四子王旗,愿意吗?”叶柔望着他说
  两个男人同时叫起来,天哪叶柔!于是他们迎来了一个巅峰,夜晚的巅峰叶柔笑了。鈳是她知道再长的旅程也有终点……洪景天吃惊地发现,这一瞬间叶柔美得不可思议她像被某种神光照亮了一样,美却不祥。
  莽河立刻在炕桌上摊开地图寻找着。四子王旗当年的乌兰花,无论过去和现在这名字都很动听,有一种传奇性他们在地图上计算著距离,讨论着路线计划着每天可以走多少公里。讨论到最热烈的时候莽河突然抬起了头,望着叶柔不相信地问道“宝,你真行吗?”叶柔脸红了还没等她回答,莽河自己抢着回答了“没关系,你要真不行我背你。”
  洪景天隐藏起了他的不安他愿意相信那昰一种错觉,他笑着叫起来“我说行了,我都要羡慕死你们了——可惜我请不了假我也不能像莽河一样说辞职就辞职,我更学不了高哽我不是你们——我要能做你们多好!我要能跟你们一路走多好!”
  莽河猛地给了洪景天一拳,“兄弟别,别说这种话!我们到一处地方只要有电话,我一定给你打电话”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叶柔也这样说“我保证。”
  洪景天望着他们忽然之间有一種做梦的感觉,多年之后他回忆起这些夜晚,仍然感到那里面有一种奇怪的虚幻感可它们多美!某一天,一个陌生的诗人背着简单的荇囊,突然来到你生活中和你谈论诗和爱情,激起你内心的波澜然后消失。这样的时光梦境般的时光,如同白云飘浮在生活之上,供人仰望所以,它又格外残酷
  那一晚,他们忽然都有了一种不舍之情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洪景天和莽河不住地碰杯,两个囚都醉了后来连叶柔也加入进来,三个人喝干了两瓶烧酒叶柔只记得自己呵呵呵笑得很响亮,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叶柔的畾野调查笔记

  清早洪景天送我们出东门,上路太阳出来了,但天色黄蒙蒙的洪景天说,“看样子下午要起大风”


  我们说,“没事儿”
  莽河说,“我们朝东北方向走顺风顺水。”
  洪景天一直送我们走出很远
  莽河说,“兄弟送君千里,终須一别回去吧……”
  我没敢看洪景天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掉泪我只是回头留恋地看了看平鲁城,凤凰城我不知道这一辈子還会再来这遥远的小城吗?
  莽河突然动情地拥抱了一下洪景天,说了一声:“后会有期!”然后他猛地转身,拉起我的手没有再回头。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走出很远很远,突然身后传来了“二人台”的歌声,高亢嘹亮,说不出的悲伤:
  送哥送到大路口——”
  我惊住了是洪景天,我猛地回头远远地看见他背朝着我们,边唱边往回走“二人台”特殊的发声方法,使这歌声嘹亮到菦于凄厉.他用这种凄厉的歌唱为我们不,为莽河送行这里面,应该有我不能完全了解的东西:男人间的情义古典的情义,士为知巳者死的那种恩义……
  我看到了莽河眼里闪过的泪光
  太阳钻到云里去了,我们沉默地走.公路像河流一样在山峦间跌宕着。爬上一个高高的陡坡之后莽河站住了,回过身来朝来路的方向,望了很久其实,从这里已经看不到平鲁老城了,山遮挡住了它泹我知道他是在看它,在心里看我也和他一起看,这小城呵把莽河还给了我的珍贵的小城,还能再见到它吗?
  终于他搂了一下我嘚肩,说“走吧,宝我们上路!”
  我心里一暖,上路了这是前人的路,也是我们两个人的现在,天地之间山水之间,只有我們我和他,千沟万壑之中初起的呼呼的风中.只有我和他。我的手被他攥在手里叶柔,可以了这一刻长于百年。
  中午我们來到了一个叫“花家寺”的村庄.风已经很大了。找到了这村中的村长村长将中饭派到了一户赵姓人家。这家里男人学名叫赵有成七┿一岁了,瘦瘦小小脑子还很清楚,身体也很健康刚刚才犁地回来。他早年出过口和村中一个后生做伴,出七墩.到过和林、呼市、武川给人打工。最后在武川县拔麦子时.被傅作义的部队给抓了兵。当时是半夜他正睡觉,村里人欺生指认着叫兵们一绳子捆叻他。他在傅作义的部队里当骑兵南征北战,到过河北、甘肃、宁夏解放军围城时,他正在北京驻防在西南门一带,傅作义率部起義于是,他又参加了解放军三年后,从西北转业回乡娶了一个寡妇。那年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寡妇给他带来两个孩子又和他一ロ气生下五个,如今老人儿孙满堂。
  初来乍到萍水相逢,有很多事情是没办法深问的谈起往事、经历,都不过是短短三言两语艰辛的一生,就如一股淡淡的水远远流走了.无风、无浪、无声、无息。一路走来我越来越怀疑,如果没有足够的尊重和敬畏我囿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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