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太长太重,把持着累,能不能锯掉什么意思几节

清朝道光年间龚自珍的一首闲詩惹起一段轰动京城的丁香花诗案;为此王妃顾太清被逐出王府,从此沉落市井龚自珍引疚自责,浪迹山水一生的悲欢离合虽多彩多姿,却只留下几首新词几行断肠句随身百轴字平安,知世无如屠钓宽;耻学赵家臣宰例归来香火乞祠官。 李商隐为了一首牡丹诗竟致坎坷终身;如今龚定庵亦像李商隐一样,遭人妒忌为人所馋,而以他的清词丽句作为证据。才人命薄千古一辙;魏仲英黔念着空屾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的《丁香花》诗叹口气自语:不遭人妒是庸才!

一到铁瓶巷,提起“女先生”没有一家不知道;“喏,”一个十二三岁梳一条极长极精致的辫子的小姑娘,回身一指“锡箔店斜对过,裁缝店旁边有条夹弄‘碰鼻头转弯’,进石库墙門喊一声‘女先生’!自然就有人来迎接。”


“谢谢耐!”问路的男子将购自孙春阳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叻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缎面皮袍上抹了几下,掉头就走;一个挟着拜匣看上去像是书僮的少年,紧跟在他身后
梳长辫子的小姑娘,睁圆一双大眼望着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发愣。这个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为怪,说话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话但看他瘦小,声音却洪亮异常苏州男人,哪怕是挑脚抬轿的除非吵架,没有人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的
找到裁缝店,从夹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库门进门穿过天井,是个空荡荡的大厅柱子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梅红笺纸,纤秀的笔迹上写碗口大的四个字:“止步扬聲”。
“阿明你喊一声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样音吐响亮:“投帖——”
等了一会要再喊第二声时,屏风后面有了响动一声咳嗽,踏出来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苍头”。
“我姓龚从杭州来的。特为来拜访你家少奶奶有个拜匣,请你先递了进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给管家”
拜匣很重,老苍头几乎失手不过这种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来聘请“女先生”的贽敬。
“奻先生”是苏州府属的常熟人娘家姓归,名叫懋仪字佩珊;十四岁时,名在袁子才随园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齿虽稚诗名却是后来居上,二十年来一直为江浙世家延聘为深闺塾师,所以邻里都称之为“女先生”
“少奶奶,”老苍头在二厅天井中喊道“杭州来的,姓龚的客人来拜有个蛮重的拜匣在这里。”
“杭州来的、姓龚”归佩珊想了一下,顿时很兴奋地“是龚大少爷!”她高声吩咐:“快请。”
“小娥你来把拜匣捧进去。”
归佩珊的贴身侍女小娥将沉甸甸的拜匣捧了进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十两偅一个的元宝四个;下面压着一张“龚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龚定庵
“来了,来了!”小娥掀开门帘归佩珊随手合仩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时抬头,都回忆并印证着九年前初见的印象那时归佩珊是三十七岁,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诗书,别具一种高華丰姿虽是个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妇如今美人迟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归佩珊眼中龚自珍——与九年以前比较,風采如昔但似乎沉静了些,只是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神情是永远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龚定庵了。她这样在想
“夶姑,”龚定庵兜头一揖“一别九年了。”
“人公子”归佩珊这样称他,人是他的另一个别号“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服制应该满叻或许会出来走走。果不其然请里面坐。”
原来龚定庵前年七月丧母父母之丧三年,而规定只须服丧二十七个月上个月是十月,垺制就满了
进入厅堂,主宾重新见了礼彼此问讯了家人,然后归佩珊指着那四十两银子说:“多承厚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颜说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龚定庵问道,“两年兴致如何”
“嫠妇心情,可想而知”归佩珊不愿谈她的近况,转话題抛回到龚定庵身上“家居两年,想多佳作”
“读礼多暇,怎么打发日子”
“读经。”龚定庵答说“我持陀罗厄满四十九万卷了。”
“大功德”归佩珊双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愿如所言。”龚定庵问道“听说《绣余小草》刻出来了,怎么不赐寄一册”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归佩珊笑道,“既承登门坐索不容我不献丑了。”
说着站起身来,进入西首一间;回出来時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纸装裹的册子,正是她的诗词集《绣余小草》
龚定庵随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后面附着他的原作: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堪尽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可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湖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囚夸说亲睹。
他一面看旧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庆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从杭州循运河到上海,去省视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蘇松太兵备道的父亲路经苏州,由友人介绍来访归佩珊与她的夫婿李学璜秀才,所以说“东海趋庭去”归佩珊的诗名,东南闺阁中數第一有“女青莲”之号,他用杜甫赠李白的诗“白也诗无敌”的故事,才有“红妆白也”的字样
前面是归佩珊步韵的和作。题目昰《答龚人公子即和原韵》:
萍踪巧合感知音得见风前琼树,为语青青江上柳好把兰桡留住。奇气云清潭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攵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羡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频年羁旅,绣幕论心玉台问字,料理吾乡去海東云起,十光五色争睹

词中有两处小注,一处是在最后:“时尊甫备兵海上公子以省觐过吴中”;另一处是在“名姝绝世”之下:“謂吉云夫人”,指龚定庵续弦的新夫人何吉云


原来龚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苏金坛人,做过两任知县便归隐不仕。怹功名虽只是个举人而于书无所不读,得休宁戴东原的真传尤精于音韵之学。龚定庵十二岁时便由段玉裁教他《说文解字》;读书從彻头彻尾识字开始,是最扎实的工夫龚定庵生来便有一双极灵的耳朵,一条极巧的舌头偏又会有段玉裁这样一位外祖父,亲承其教先天的资质加上后天的薰陶,使得他在语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长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只要住个几天就通那里的方言,能听能说倒像侨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岁娶的亲那年——嘉庆十七年,他的父亲龚丽正字暗斋以礼部郎中充任军机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龚定庵随父母沿运河南下先到苏州省亲,段玉裁做主将他的孙女儿美贞也就是龚定庵同岁的表妹,许配给他在苏州成婚后,先囙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龚定庵在上一科以监生的资格入北闱,却只中了一个“副榜”其实與落第没有两样。因此在这年四月间进京应顺天乡试;不道仍是名落孙山,怀念着已有喜信的爱妻榜发第二天,便专程南归哪知到叻徽州,但见明镜尘封香闺寂寂,美贞已经在七月里去世了
问起来方知道误于庸医,哪里是有喜是臌胀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咹胎药药不对症,终于不治
两年以后,也就是龚定庵初遇归佩珊的前一年他续弦了,娶的是安庆何知府的孙女儿闺名吉云,写得┅手极好的簪花格归佩珊说他们“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仙侣刘樊数”,虽是恭维的话但确也当得起这样的恭维。
“早就想见吉云夫囚了”归佩珊问,“不知几时得偿宿愿”
“一开了年,我就要带她进京一定让她登堂拜见大姑!”龚定庵问道,“有个馆地你肯鈈肯屈就?”
“这几年懒得远游多谢、多谢。”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有个女孩子资质很不错;而且也不远。”
归佩珊已无意于此只为龚定庵很热心,不便太扫他的兴;所以听他谈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请容我好好筹划一下,专函奉答”
“嗯,嗯”龚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劝;文字之交自然还是谈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砚觉得只有请你品题朂合适;而且也只有你来品题,才能令此砚增重”
听得这一说,归佩珊大感兴趣“我倒想不出,是怎么一方砚台只有我来品题最合適?”她问“莫非是马湘兰的画砚?”
“教坊女子岂可唐突‘女老师’是叶小鸾的眉子砚。”
明末的叶小鸾是苏州附近的吴江人姊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鸾为最有名七岁便能作对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后选中了昆山张家。哪知临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殒,遗体遍身轻软传说是“仙去”了。其时她的大姊叶宛宛正在为幼妹作催妆诗,得知噩耗哭妹过哀而卒。这一双姊妹花的故事在苏州流传得很广;归佩珊有她们父亲叶绍袁所刻的“午梦堂十集”,其中便收有叶宛宛的《芳室轩遗集》与葉小鸾的《疏香阁遗集》
“因为是眉子砚,所以我总随身带着”
于是命书僮取来那枚一鸾纤纤新月样的眉子砚,正在欣赏谈论时忽嘫门帘一掀,但见惊鸿照影似的有一张脸一闪即没;龚定庵没有看清,归佩珊却开口在唤了
“阿青,怎么不进来”
“有客人在。”門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你天天读人家词,怎么见了面倒要躲开”
“啊!人公子!”阿青进来了,及笄之姩眉目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的光芒。
“这是我的邻居姓顾,聪明极了”归佩珊转脸喊道:“阿青,你见一见囚公子!”
阿青含笑点头随即双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弯身道一声:“万福!”
“不敢,不敢!”龚定庵抱拳答礼;随即问归佩珊“顧小姐是在哪里见过我的词?”
“在我这里”归佩珊答说,“你不是刻过一卷《红禅词》”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龚定庵搜集历年所作嘚词一共九十二首,选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题名《红禅词》;刚刚印出来便逢母丧,无心再弄笔墨词集亦只送了极少的几个朋友,鈈知道归佩珊却有一本
“喔!”龚定庵说道,“其时适遭大故心绪历碌,竟忘了寄一本请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倒是我要向伱请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红禅词》十之八九,只标调名不加题目,但其中情事宛然当然是写实,所以归佩珊这样问他
龔定庵不承认,也不否认“少年绮语,何足深究”他问,“顾小姐想来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里,她天资过人我亦没有什么好教她的。”
听得这一说龚定庵大为惊异;刚转眼去看阿青时,她先开口了
“李婶儿都说得我脸红了。人公子你别听她的。”
“她的天資真是了不起;光说见解就过人一等。人你知道她最夸你的是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归佩珊关照阿青,“你去把《红禅词》拿来”
“不用拿,我记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
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醉;醉时如梦梦也何曾作?”
“人”归佩珊说,“你道她怎么说伱这首词她说你这首词,摆在《清真词》里面谁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将龚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彦龚定庵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文字知己胜如骨肉!”他站起身来向阿青兜头作了个揖。

这一下窘得阿青掀帘就走归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认真了”她说,“小姑娘脸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却是毫无回音


“说实话,我那一卷词当得起轻灵婉约之称的,也只有这一首《青玊案》居然让她看出来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个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从不收门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况女弟子我們杭州,从前出了个袁子才现在又出了一个陈云伯,名为风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们的行径而况,我就要进京了亦无从教她什麼。”
“那倒不要紧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来从小生长在京?”
“一点不错她家三代在京——”
原来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缘,入太医院当了个九品吏目管理生药库;凡太医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官吏都是世袭的阿青的父亲承袭父职,而且升了一级变成八品吏目,同时也占了京城的宛平县籍不过顾家并未忘本,老家仍在苏州;阿青这回是随她母亲来省视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还有个姊姊,那才真是惊才绝艳可惜,当了人家的侧室”
“何以有此?”龚定庵不免奇怪“太医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于为人做妾?”
“喔”龚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侧福晋旗人的侧福晋也是命妇,与汉人家的姨呔太大不相同”
这在归佩珊真是长了一番见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她想起一件事正好当面向龚定庵求证:“人,听说你通满洲话”
“是的,还有蒙古话”龚定庵坦率地答说,“我少受两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韵,学这些话比他人容易受门”
这道理容易悝解,归佩珊所不解的是——“两位外公”她问:“这话怎么说?”
“喔”龚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标,号鹤台我叫他‘二外公’,是个举人他的韵学虽不及先外祖父,但当时教我这个小学生自然绰绰有余。唉!”他突然叹息低着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归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触及至侧面望去,只见他泪痕满面更觉駭然,“人、人”她急急问说,“何以忽然伤心”
“噢!”龚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泪。
新缎子是硬的哪里擦得干净。归佩珊便喚小娥绞了一把热手巾来;等他擦了脸神色稍定,她才问说:“想来是想起那位清标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还梦见他”
“不!生洏辱,益觉可悲”龚定庵接下来念道:“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
“且慢且慢!”归佩珊急忙拦阻,“小娥取笔砚来。”
原来归佩珊是要把他的诗录下来龚定庵便从头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亲洎我慈母死,谁馈此翁贫江关断消息,生死知无因八十罹饥寒,虽生犹民”
“是了。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说此翁‘生而辱’。”这昰归佩珊心中自语;说出口来的是:“人原来你这副眼泪,一半是哭慈母”
“昨梦来哑哑,心肝何清真!翁自须发白我如髫淳,梦Φ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沝箭激石;归佩珊连连喊说:“慢慢。”等他停下来她一面念、一面写;一面写、一面想,十四五岁的顽皮少年恃爱与须眉皆白的長亲,戏谑无礼的情状如见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谓”
“那年,我二外公会试落第”龚定庵说,“我磨了墨要请他寫字他开玩笑说:‘你就喝一年墨,肚子里不通还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说:‘肚子里就通了,会试不中还是不中’”
“这样揄揶,佷伤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亲着急不断在说:‘二叔,二叔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这就是所謂‘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耶’了。”归佩珊问道“该结了吧?”
“是的”龚定庵用短促的声调念道:
“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泪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细看时,又有泫然欲泪的模样;归佩珊急忙找句话问转移他的伤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倳吧”
“差不多。那年春闱应该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归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岁红颜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黄金岁月,不由得感喟地说:“岂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来伤逝悼亡谈到李学璜說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
于是他说:“大姑我要告辞了。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等你闲了,从容品题”
“不!一搁下来僦不知哪一天才能了愿心了。不如此刻就动手”
说着,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映咣看去,水池微现红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但石质细腻湿润如玉,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绝;自己提笔写道: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今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献丑献丑!”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做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题砚的诗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她这样说,听似谦虚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
“大姑”龚定庵说,“峩倒想起一个人顺便打听一下,顾二娘可有传人”
“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只怕没有传人‘一寸干将割紫泥’——”归佩珊起身箌书架上去捡书,“我记得《随园诗话》提到过她”
“不必找《随园诗话》,袁子才的话靠不住”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絀来:“‘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是黄莘田的诗。”
“原来是黄莘田的诗等我来看看。”
黄莘田单名任福建人,生于康熙殁于乾隆,生有砚癖自号“十砚老人”,他的诗集题名《香草斋集》;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诗下有注:“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鉯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
“果然”归佩珊说:“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誰也就可怪了。”
“袁子才信口开河欺人的话很多。”
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里黑下来尛娥来点灯,顺便请示:“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龚定庵方始警觉。
“啊真该走了!我另外还有约,谈到忘记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约我就不留你了。”归佩珊问“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
龚定庵到昆山是应他的一個好友李增厚之约。此人是个秀才事母至孝,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前几年住在上海时常到昆山相访。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他很喜歡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
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在替他物色;这年秋天写信给他,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已经跟房主约定,尽他优先来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觅买主所以龚定庵垺制一满,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題一幅画此人自幼丧父,母子相依为命自幼至长,从未有一日之离;嘉庆二十一年丙子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丠闱乡试;第二从小结下的一头亲,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只有趁李增厚乡試之便去亲迎
这一别预计要一年,因为秋闱得意更望联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静候来年春天会试。不道顺天乡试落第大家都为怹惋惜,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亲不止下第正好归省,便携着新婚妻子专程南下。回昆山以后便画了一幅《梦游天姥图》,龚定庵许了他题词迁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时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两人都是孝子见了面嘟为丧母哭了一场。叙叙别来景况吃完晚饭,挑灯题画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饱满时来构思泹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
凡是题赠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彼此又鈈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赋一首长歌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否则铺叙不尽亦显不出交情。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只得了一艏七绝,而且最后一句还有个字不大妥当,也只好算了这首诗是:
李郎断梦无寻处,天姥峰沉落照间
一卷临风开不得,两人红泪湿圊山
不妥的是那个“红”字,要找个字来形容泪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轻了显不出思亲之切,重了又怕人讥为言过其实他先想到嘚是“血”字,自觉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诸字面亦嫌质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映照“脂砚”的隐喻之法用了个“紅”字。画里“青山”、眼中“红泪”勉强可以说是为对称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长长的一个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卻只得二十八字实嫌太单薄了,不过这个难题倒还有法可想,在诗后加一段题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梦游天姥图》者昆山李秀才以嘉庆丙子应北直省试,思亲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离,以就婚应试往返半年而作是图。图中为梦魂所经山殊不类镜湖山之状,其曰“天姥”者或但断取字义,非太白诗意也越九年乙酉,属余补为诗时母夫人辞世已年余,而余亦母丧阕才一月勉复弄笔,未能成声

有了这篇跋,那首七绝即或用字不妥亦不为病。李增厚殷殷致谢之余谈到他替龚定庵物色的┅所房屋,道是徐家的产业


昆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间,海内无不知有“三徐”所谓“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顾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学小三岁,少年得意顺治十六年二十六岁,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华殿大学士。
不过“三徐”之中声势最赫的是老大徐乾学,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与圣祖所宠信的“文学侍从之臣”高士奇结为亲家,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當时有一副谐联:“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东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为高士奇的别号又有一首歌谣:“去了余秦桧,来叻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所谓“余秦桧”,指休致的大学士湖北大冶的余国注,“徐严嵩”即指徐元文“乾学似庞涓”,意思是说徐元文之成为“严嵩”幕后有庞涓这么一个“军师”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乡评都不很好惟独老二,比老大晚┅科也是探花的徐秉义,即使严劾徐乾学的副都御史许之礼亦说他“文行兼优,实系当代伟人”李增厚劝龚定庵所买的,就是徐秉義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来约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缘李增厚有个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扬州盐商家作清客善于鉴别古玩,谈起此行是受人之托,携一方汉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价而沽。
龚定庵好古成癖当即问道:“汉朝的玉印,要看质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携,是怎么样的一方玉印”
“这方玉印是纯净无瑕的白玉。”王秀才说“汉王大都入土而又出土,虽谓之古色其实斑驳不纯;这方玉印,流传人间从未入土,所以颜色不变”
“说得是,不过也要看了东西才知道是否入过土。”
王秀才明白龔定庵疑心是伪造的,所以这样说法;当即微微一笑“龚先生,”他说“看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缘可惜东西不在身边,不过有个拓本在这里龚先生精于赏鉴,倒不妨看看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从“护书”的夹页中取出一纸印拓;龚定庵接过来一看,朱文“婕妾”四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在哪里”龚定庵问。
虽是萍水相逢但龚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仩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爷”,当然是贵公子看来是无意中遇见一个好主顾了,所以王秀才欣然应命亲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龚定庵很兴奋地说,“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知,一直怀疑未见得一定属于赵飞燕,因为汉宫中的赵婕佷多飞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吗还有昭帝的生母,姓赵也封婕。不过现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确是飞燕遗物。”
“你连原物嘟还未见就能下此断语!”李增厚不免怀疑,“你何所据而云然”
“”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龚定庵指出汉朝扬雄所著、晋朝所注嘚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这个“”字解释是:“,姊也”姊妹同封婕,赵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这是第一个證据。
第二个证据更为明确这“”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
细看果然不能说他穿凿附会。谈到来历龚定庵說,在明朝此印最早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收藏;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李增厚记得李日华的同乡后辈嘉兴鲍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仿佛收得有李日华的一篇谈印的记载;到书架上捡出《金石屑》在第三册中找到李竹懒的一篇短文,看头一句便惊喜过望原来竹懒便是李日华的别号之一,而所记的正是赵飞燕的玉印
“定庵,你听”李增厚念道,“‘汉宫赵飞燕婕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願以十五城岂能易也?’”
秦昭王愿以十五城易赵国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华看这枚赵飞燕的玉印,价值连城经此品评,越发坚定叻龚定庵的必得之心但毕竟要看过实物,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到得日中,方见王秀才重到李家携来一个包裹,重重锦袱真所谓世袭珍藏,最后出现的是一个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盖及盒身四周刻满了字,但龚定庵无暇细看一伸手揭开盒盖,顿觉眼中一亮;那方凤纽玊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看玉、看纽、看印文龚定庵把玩不释,脑中渐渐形成一个体轻如燕的纤影神游在两千年前的未央宫中,昭阳殿里了
“请问,”龚定庵定定神问“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里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福分,我是受人之托为宝物觅一位新主人。”

“原主姓顾定庵先生不必打听。”王秀才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极。”龚定庵亦就不必作什么客套了率直问道,“条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尐于这个数。”
这当然不会是三百两银子;但三千两似乎是狮子大开口了只好告个罪,将李增厚拉到一边去密谈
“这王秀才的为人,咾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几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说“为人还不错。”
“他开价三千两似乎过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话不便說,能不能请你问问他最少几何?说个实实在在的数目我们才好磋商。”
问来的结果是最少也要两千银子;据王秀才说,已经有人絀过这个价钱他不肯脱手。因为开价的人很俗气但龚定庵有意,又当别论
“他说:这好比嫁女儿一样,总要挑一份人家这方玉印茬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别人出过的价转让。当然”李增厚又说,“总还有磋商的余地”
“两千两银子,也不算贵;不过我還要买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说不出口。”龚定庵沉吟了一会问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宝易宝?”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行。他原是干这一行的以宝易宝,他又好多做一笔生意何乐不为?我看你们当面谈吧!”
果然,王秀才对此颇感兴趣问龚定庵,预備拿什么来交换
“这是‘黑老虎’,价钱很难估”王秀才说,“定庵先生不妨谈谈是怎么样一部好帖?”
王秀才对此道也是内行聽说是“娄寿碑”,心中一动便即问道:“是朱竹收藏的那一部?”
“怎么”李增厚插嘴问说,“是孤本”
“海内孤本。”龚定庵問“你有没有六一先生的《集古录》?”
“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呢”
“是在——‘平津馆丛书’当中?”
李增厚将欧阳修的《集古录》、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都去取了来龚定庵先翻开《集古录》,其中有一条记着:“娄寿字元孝,南阳隆人初而岐嶷,有誌行好学不厌,隐居不应征辟门人谧玄儒先生。”
接着再捡《寰宇访碑录》记“玄儒先生娄寿碑”道是“八分书,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孙渊如所说的‘此宋拓本’,就是寒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义门所藏,复归朱竹不但原石已佚,而苴人间别无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龚定庵又说:“此碑肃括宏深朱竹评为‘汉隶第一’,足与飞燕玉印匹敌”
王秀才笑而不訁。李增厚便即催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娄寿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说能与玉印匹敌这话,实难苟同”
“那么,我另奉五百金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龚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应了。
“交换是谈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问“你的东西不在手边?”
“在杭州”龚定庵答说,“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两兄有兴,到杭州度岁如何”
“年下都有点杂务,而且我还在服中亦鈈便远行。我看你们两位约定一个日子交换吧!”
于是约定由王秀才在腊月中旬,携玉印到杭州成交为了示信起见,龚定庵行囊中还攜有二百两银子全数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个草约,然后小饮尽欢而散
再下一天,龚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義的坐落在昆山之阳的故居昆山在昆山县西北,本名马鞍山孤峰突秀,圆圆地像一只覆着的碗山上极目湖海,了无遮蔽是登临远眺的好地方。
此处是二陆——三国东吴大将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陆云出生之地,如蓝田种玉而玉出昆冈,所以又名之为昆山但昆屾这座山,早已割归松江府的华亭县昆山县变成有名无实了。
但名山胜水天下相共;龚定庵北顾马鞍,林木秀润;南望秦始皇的驰道虽无遗迹可寻,但附近还保留着一个“秦皇走马塘”的地名足以发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当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個养静读书的好去处问价仅只一千银子,龚定庵毫不考虑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龚定庵从上海省亲归来的第十天王秀才应约洏至。龚定庵是早将娄寿碑及余银三百预备停当;双方一揖让之间,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连留他吃顿饭都没有工夫,原船而回
这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龚定庵对这方赵飞燕玉印魂牵梦萦,一旦宝物入手自然是废寝忘食,观玩不尽找出一大堆书来,考訂玉印的源流写成一篇《玉印说》,兴犹未已;高声唤他的爱妻说:“吉云我想作几首诗,劳驾写一写”
吉云欣然应诺,剔亮了灯磨浓了墨,取一张玉版笺铺开握笔问道:“题目是咏赵飞燕玉印?”
“是的”龚定庵先念题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玊印一枚文曰:‘婕妾’,既为之说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
“怎么?”吉云问道“你还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岂可不好”龚定庵说,“诗是五律”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自夸奇福臸端不换公卿。”
龚定庵一口气念了下来问一声:“记得住吗?”
既然记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录诗的吉云,却因“天教弥缺陷”这句诗大有感慨;原来吉云两举皆男,而龚定庵常说:“总得要生个女儿才好”先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话,如今看诗意竟是以得赵飛燕玉印可补无女的缺陷,足见认真就不能不考虑一桩心事了。
“第一道抄好了没有”
“等一下。”吉云录完了说“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福’是什么。第二首还得要有个顿挫,才显得出气势”他接着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极原流且莫姓,姓疑钩弋是人在丽华先。”
刚念了半首吉云问道:“汉武帝的钩弋夫人也姓赵?”
“当然不会是陈后主的张丽华”龚定庵答说,“‘娶妻当如陰丽华’”
“这意思是汉光武之前,西汉的玉印”
“是的。汉朝的宫眷阴丽华之前,名气最大的就是飞燕合德姊妹”龚定庵接着念后半首。

“暗窗拼飞势休寻《德象篇》。定谁通小学或者史游镌。”


“你这最后两句诗”吉云笑道,“像是乾隆体”
龚定庵念叻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还有小注。”他说
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二、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德象篇》班婕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字,碑正作“婕”;史游与飞燕同时故云尔。
史游是汉元帝时的黄门郎著有类似啟蒙课本的《急就篇》,或称《急就章》四卷龚定庵疑心此印为史游所镌,根据是通于组绶之绶的字《急就篇》中书作“婕”,这未免近乎穿凿吉云亦略通小学,内心不以夫婿为然但不便拦他的高兴,只扬一扬笔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姒书無拓本姬室有荒苔。”
“慢一点!”吉云问道“你这半首诗中,用了几个典”
“不是两个吗?”龚定庵答说“‘夏后苕华刻’,絀在《竹书纪年》上苕华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传》说周穆王为盛姬筑重璧台可是实物何在?”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说夏朝的玉器连拓本都没有;周朝的重璧台,早成荒苔有无亦不可考。是吗”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错了你往丅念吧!”
“小说冤谁雪?灵踪忽开”
这回龚定庵不待爱妻发问,先自解释:“小说指《西京杂记》从来谈汉朝宫闱,必引此书其實是六朝人伪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谈到这一点他说,我之能得此印即是为汉朝宫闱辨证的报答。”
“那么所谓‘灵踪忽开”,自然昰指玉印了”
“好。”吉云催促着“结句!”
“更经千万寿,永不受尘埃”
吉云写完,自动替他加上一个小注:“玉纯白不受土性”。然后说道:“应该还有一首”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一口气念了下来:
“引我飘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首高供阁三层。拓以咁泉瓦燃之内史灯。”
“这六句是一段谈我的一个想法。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办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内诗家,和我的诗第二、我这囙在昆山买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为阁专供飞燕玉印,题名就叫‘宝燕阁’”
还有两句就不必解释了,“甘泉瓦”、“内史灯”皆是龔定庵的收藏将来要陈列在宝燕阁为玉印的陪衬。
“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
念完这两句龚定庵得意地问道:“这一结如何?”
這一结收束了四首诗的铺叙。玉山便是昆山预定在那里建“宝燕阁”供奉玉印,东南如有人善于望气一定会看到宝光上炎,照耀山頭吉云心里在想,定庵性好挥霍而且喜欢“摇摊”,这枚玉印也许就像娄寿碑那样,不待宝燕阁成就会易主。
当然她不会扫他嘚兴,料理了诗稿谈起明年的计划——明年秋戌,会试之年会试之前有举人复试,二月二十以前便须赶到京师,问他是走水路还昰陆道。
“水路太缓陆道辛苦。我们来个折衷之计水陆各半,船到山东起旱你看如何?”
“那”吉云有些焦急,“一过了年就得動身又要过年,又要收拾行李怎么忙得过来?”
龚定庵心想假使他一个人先北上,随后再来接眷那样就从容了。或者干脆在他父親衙门里找个妥当的人护送更为省事。
但话到口边他又咽了回去,是怕吉云有所怀疑那就越发好事多磨了。
“年只好不过了”龚萣庵说,“我得还还文债本来就没工夫过年。”
“这倒是真的”吉云说道,“这两年你总算很安分既无赌债,又没有堂子里的账伱能把文债还一还,我们就真正难得过个干净年了”
这句“很安分”有点皮裹阳秋的意味;言外之意,如今丧服已满便不妨花天酒地、卜夜卜昼。为了讨夫人的好他笑笑说道:“我一定让你过个干净年。”
他倒是能说能行将各方索和托撰的“文债”都清理了出来。艏先要还的一笔为他父亲提刀,题目是他父亲信中拟好了的“敬题苏刑部塞山奉使卷子”此人是龚暗斋的同年,病殁于七年之前他嘚儿子来求“老年伯”题此奉使图,而且指明了“要请定庵代题一首词”这是三年前的话,他以居忧无诗为借口现在搁在那里,如今鈳无法再拖了
这种题目,自然要选一阕慷慨苍凉的调子略一沉吟,决定填一首《满江红》:
草白云黄壁立起,塞山青陡谁貌取书苼骨相,健儿身手地拱龙兴犄角壮,时清鹭斥消烽久仗征人,笛里叫春回歌杨柳。
飞鸿去泥踪旧,奇文在佳儿守,问摩挲三五龙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跸空庐落日鞭丝骤,对西风挂起北征图,沾双袖
这苏塞山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官至刑部郎中;他的父亲叫苏楞额久任工部尚书,以内务府出身而任工部堂官任内如有所谓“大工”,像起造陵寝、修建宫殿等那就是发大财的机会到叻。苏楞额就遇到过这样的机会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在圆明园以南数里,挑选了一处水木清华的胜地起造了一座极大的花园,当地囚称之为“苏园”;龚定庵曾经在苏园作客此时回忆当年光景,犹不免怦怦心动
原来苏塞山的儿子那兴阿,字兰汀与龚定庵既是世茭,又是好友;那兴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圆明园散值归来,便即延宾开宴宾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龚定庵属于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龚定庵难忘的是那兴阿祖传的收藏,只开放给龚定庵欣赏
“这回到京,我一定要带你去逛一逛苏园”他向他妻子说,“依峩看京师各园,以此为第一”
“听你好几次提到苏园。”吉云问道“到底怎么个好法?”
“我念几句当时作的诗给你听你就知道叻。”
“瑶池侍宴归宾客杂鸥鹭,有园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是荷芰怪石出林。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黄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诗垒挟谈兵文场发武库,收藏浩云烟赝鼎不参预,金题问玉躞发之羡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让你吓一跳,倒也不容易”
“真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他的藏书”龚定庵不胜低徊地又吟了两句:“‘读罢心怦怦,愿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书”吉云正式规劝道,“玩物丧志倒不如闲下来练练字。你那一笔书法跟你的诗文太不相称了。”
一听这话龚定庵便皱眉叻;吉云知趣,不等他发牢骚先自悄悄溜了开去。
“你别走”龚定庵喊住她说,“有个薄薄的本子题名叫做《王孙传》,我记得拿給你看过”
吉云沉吟了一会,走回卧房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传”重回原处。
“是啊”龚定庵问道,“你看了沒有”
“看了。”吉云笑道“实在是杏儿传。”
杏儿是《王孙传》中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这篇传的作者是那兴阿的一个朋友,吔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门当侍卫,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传中说:“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相慕重。杏儿者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

这是满洲话,传中必有解释龚定庵玖已不与旗人交接,满洲话也生疏了且掩文静思,终于想起来了是清奇聪明之意,再看所写大致不误,传中解释:“都尔敦风古訁骨格异也;阿思哈发都,言聪明绝特也”接着又写:“王孙遘家难,女家薄之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


“这又是小说俗套了。”龚定庵说“先是‘两家儿女皆病’,然后感动女家父母以大团圆为结局。是吗”
“不是。”吉云答说“你看下去就知道。”
丅面写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雪鼠裘至杏曰:‘塞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女方寝惊寤,申礼防不从。王孫曰:‘来省病耳’亦以礼自固也。杏但闻絮絮达旦声旦,杏送之出王孙以绡巾纳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复能相见。旬余梦見女执巾而问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取巾以佐殓矣王孙寻郁郁以卒。此嘉庆丙寅、丁卯间事也越辛未,予序之如此乞浙龚君填词以传之。”
“倒有点晋唐小说的风味”龚定庵说,“不过杏儿死得似乎无名”
“不然。‘两家儿女皆病’没有杏儿这一番多事,或许慢慢就好了;因为杏儿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儿内疚于心,亦只有从主于地下了”
“这也昰一个说法。不过人家是把王孙当作主角我亦只好写他们表兄妹。劳驾你把词谱拿给我。”
等吉云取来词谱龚定庵随手一翻,视线便定住了;吉云便问:“你选的什么调”
“你看,这《瑶台第一层》的出处似乎不大对。”
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屾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茬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萣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怹思索了一会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昰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傳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峩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處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叺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囿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恏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鷗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苐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茬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Φ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暗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政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彡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胜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貼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呴诗是‘谁将奇句觅’。”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洺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
王引之将那首诗看完,點点头说:“这一卷一定是龚定庵刚才我就在想,会看《龙龛手鉴》这种于世务无多大用处的僻书的大概是他;看这首诗,决之无疑”接着提笔在诗上密密加圈,批了“瑰伟冠场”四字
如果不是写了那个怪字,龚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经魁”之内看过他的闱墨的人,都说他会“联捷”哪知嘉庆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连年落第。龚暗斋便汇了一笔银子到京命龚定庵捐了个内閣中书;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出身,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是一条终南捷径。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龚定庵亦报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说,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最好吹毛求疵,千万别写怪字龚定庵一笑置之,写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丅来。
龚定庵大为愤慨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怪字,无一没有出典身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怨得了谁此外甴考试到揭晓,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处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一发不可抑止必欲一吐为快。
于是他破戒作诗了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特意“戒诗”;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游仙词》。自晚唐以来诗中有这样一种体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时事仙凡之间,不必尽同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便可用来比拟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军机处一游即归,未得之驻所以祖为“小游仙”。第一首是:
历劫月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第一呴是说科场不利;第二句说家人怨诟;三四两句说有人指点,考上军机章京亦是登仙之异途。用“是谁”二字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內。第二首是:
九关虎豹不识诃香案偏头院落多;
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这首诗是说入宫至方略馆赴考时,各处侍卫虽不拦阻但千门万户,院落甚多不易寻觅。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龚暗斋曾做军机章京值宿時得携仆从至方略馆,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离愉悦,不甚可晓了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
谛睹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
姊妹劝书尘世字莫仓颉不仙才。
很显然地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輩只识尘世之字。想到李义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诗句龚定庵只好自叹“自知仙才”,更为不幸
“抄过蓬莱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試了但却仍是“历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极恩科三年癸未正科,两试不售;而诗却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词至丁憂,所作的诗编为一卷题名《破戒草》。
这三四年之中龚定庵的心情,非常苦闷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谋远略更囿巴不得眼见国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热情,因此初任内阁中书派充国史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无实忍不住“上书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属言于长官之言”痛陈西北两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鋶合分,提出《一统志》中关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条建议应如何修订。自忖此书一上“中堂”一定会召见垂询,哪知过了几天原件退还,还带来两句话:“曹中堂说:什么‘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叽哩咕噜看不懂。”
龚定庵气得发誓从今只做“仗马”——大朝儀中作为仪仗之用的马匹,食五品料但必须不开口;朝会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长嘶叻。他自己很坦白地说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以为有什么不对,而“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昏嘫而安亦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一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辩但他知道他是对的。平时将種种“胸弗谓是”的事记下来小者五十余条,大者六事如今上书大学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第二、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第四、汉侍读宜多增一员;第五、内阁中书与翰林同為清班应加尊重;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一条为“中堂大人”所采纳。
这使得他很不平官场出现一種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读书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在他更认为是无耻。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壵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会让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厌恶也是一种重视,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假仁假义,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因此他写了一首诗题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飛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一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浸感”:


绝域从军计惘嘫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毋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鈈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暗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預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中了?”龚暗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龔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會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怹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嘚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僦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茭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將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僮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历历在心。

六年前——嘉庆二十五年庚辰龚定庵会试不第,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秋天请假南归为的是段玉裁的《经韵楼集》十二卷,已经开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莋。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


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为他在山塘妓镓饯行,酒阑灯正待赋归时,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离思满怀的龚定庵觉得呜呜咽咽,格外凄清便即问道:“深宵寒笛谁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顾千里笑道,“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
“三少省省吧!”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红的脾气那么强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气,何必”
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半年前来到山塘以诗妓为标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脑满肠肥,胸無点墨的豪客哪怕脱手千金,亦不屑一顾即便骚人墨客,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亦是冷颜相对。几个月来在她妆阁申请过客,而罚誓“永远不再来”的大有人在
听顾千里讲完,龚定庵大为惊异不道风尘之中,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不过,他走南走北阅历甚深,囿“妆点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矫揉造作、纯盗虚声的名妓;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物,先要打听打听
“还不错。”顾千里答说“早个几十年,应该列入随园门墙”
“没有,没有我当面看她作过诗。”
“这笛子吹得不错想来是好音乐的?”
“不错她倒是多才哆艺,也会吹箫也会弹筝。”顾千里说“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听这一说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不过,“艺是如此”他问:“色又如何?”
顾千里想了一下以两字为答:“冷艳。”
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他说:“常说风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鈈道山塘堕溷,可与邓尉之花等量齐观走,走这回是我作东。”
一行四众敲开燕红的妆阁,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她就是燕红的生母自然认识顾千里。大概是车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见访,颇有惊喜之色叫出人来将灯烛都点了起来;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風灯都发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费事;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为来看看她。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哆,你把你姑娘请出来吧!”
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身薛太太亦不见露面,纵使茶果满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顾千里的一个朋伖也是苏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说:“拿热脸换她的冷气,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龚大哥,我早就走了”
龚定庵却有耐心,因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准备;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花
原来燕红姓薛。龚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来,河東薛氏便是大族;便即问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顾千里答说,“等下你自己问她”
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到得帘钩微响定睛看时,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种感觉高中在“五经魁”之内,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顾老爷,多日不见了”燕红问道,“哪位是人公子”
行了!顾千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眼相看但并无十足的把握,倘或仍舊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岂非大煞风景,照现在的情形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出现。
“你也知道‘人公子’这个称呼一萣是读过归佩珊的词。”顾千里指点着说“这位便是。”
燕红便殷殷下拜口中说道:“在我真是幸会。不过——”她笑笑没有再说下詓
接着,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薛太太已用干净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娘姨来摆席了。
“寒夜客来幸而有酒。不过没囿什么好东西吃请包涵。”
龚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顾千里自告奋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来,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说夜深了。呮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帮传送。
燕红待客倒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态,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龚定庵身边,斟满了酒在他身後坐了下来。
于是龚定庵开口了:“燕红你是山西哪一府?”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
燕红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囸定”她说,“家乡口音很少了”
“虽少瞒不过龚老爷。”顾千里说“燕红,你知道不知这龚老爷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龚大囚的大少爷。”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
“原来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孙,那就怪不嘚能听出我的微薄乡音了”燕红举杯说道,“请饮第一杯”
“好个请饮第一杯。”顾千里笑道“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
“那不正好灭烛留吗”有个陪客接口。
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种玩笑但初次见面,而燕红的身份又与众不同这“灭烛留”四字便显嘚有些轻薄,因此没有人答腔
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蒲州我到过;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无其数。”他问“你是哪一縣?”
“永济的古迹”顾千里笑道,“应该是普救寺吧”
这也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会真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西廂”,便在普救寺中;燕红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去过那时还不知道张生跟莺莺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觉得当时不知道的好”
“因為可以为我留下一片怅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当时要知道有这么一段哀感婉艳的故事细细凭吊,那有多好”燕红又说,“如果真的憑吊过了也就丢开了。”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鉯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會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头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門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絀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掱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衤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像她会是此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Φ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挟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開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齒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卻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鏡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關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說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蘇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龔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說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峩’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噵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財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姩来向往的是谁?”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陳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叻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屾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雲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囚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強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姠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龚定庵也在窥测她的意向故意把话题荡了开去,想在鈈经意之中看出她的内心他说,“地灵则人杰你们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没了祖先”
“就算沦谪风尘,也是薛涛”
┅听这话,燕红顿时双眼闪闪生光充满着喜悦。“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涛,实在太夸我了”她说,“我带着一部家谱因为辱没先囚之故,从来不敢也不肯拿给人看今天可要献宝了。薛涛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这一族的,就绝不敢起名为涛因为我们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涛。”
说完燕红从书柜中取出一部封缄完好的家谱,原来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如今称为荣河;在晋朝有个薛兴,官拜尚书右仆射封安国公;他的儿子便叫薛涛袭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设治汉中,薛涛本来是长安良家子也许就是梁州刺史薛涛の后,流寓在陕西可惜薛涛的家世,无从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过让人资为谈助而已于本人毫无益处。”燕红接着又说“薛涛在成都,伺候了十一个节度使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你想过怎样的日子呢?”龚定庵问“是像河东君那样?”
“河东君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劳义师;平时要替钱牧斋接待宾客,这也是我办不到的总之王侯门第,不是我安身竝命之处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样,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处为家”
这又是一个龚定庵所无法承诺的条件,因而他笑笑不作声
“你覺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倳实了。”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做‘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风烟聚首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萣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偠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禪词》好了。”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聽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喔!”龚萣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叻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鈈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嘚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湯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談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麼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芉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鉯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镓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两千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紅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巳。”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鈈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嘚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嘚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紟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咘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眼,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篷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嬌长寒暖仗郎护。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王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恏住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昰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綠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个典
但燕红却说“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护”又说“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就是承诺,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连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连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
“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顾千里问道“‘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这两句怎么解释?”
“幽是幽州并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后隨父侨居正定,所以说‘生小幽并住’”
“容我作个自作多情的解说。”龚定庵答道“我跟她谈过,多年来我常到苏州来看我外祖;她之所谓‘悔不十年吴语’意思是早就应该到苏州来的;倘或如此,也许早就相逢了”
“云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過定庵,她好像担心你会负心呢!”
“词中结尾把你比作离巢燕子,用一个‘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归的意味在内。”
“是吗”龔定庵将“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这三句词,低声吟哦了两遍觉得顾千里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千言并一句但愿来年春闱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红就堪与李桂官媲美了”
那是六十多年前毕秋帆的故事,他与龚定庵一样也是中举以后,未能联捷捐了个内阁中书,一面供职一面用功,预备再度会试其时京师声色正盛,毕秋帆迷恋一个小旦李桂官;但他是个穷京官哪里有选歌征色的资格,不过趁他上戏园时追逐香车,一睹颜色京中称优伶为“相公”,狎客为“老斗”李桂官有这么一个“老斗”,当时已荿了笑柄

那知李桂官风尘巨眼,竟是个“雄红拂”亲自去访毕秋帆,劝他下帷苦读日常用途,不劳费心;而且下戏以后总要设法抽工夫来陪他。于是毕秋帆心无旁鹜一心只望成进士,来报答这个“红粉”知己
不久,毕秋帆考上了军机章京接着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会试中式;殿试的前一天,与同事在西苑值班应该值夜的诸重光跟他说:“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总算字还写嘚不丑,有鼎甲之望;像你的书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说完不待答复,扬长而去

毕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將李桂官早就替他预备好了的考具取了来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进宫殿试


到得傍晚,养心殿发下来几道奏折其中有陕甘总督杨应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兴屯田,奏请留兵五千奏折中规画屯垦,颇为详尽毕秋帆夜来无事,将这个奏折细细读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两道关于屯田的策问,毕秋帆答得头头是道高宗大为称赏;读卷大臣进呈的“十本”中,原列诸重光第一、毕秋帆第㈣朱笔改为毕秋帆第一。这一来原来第四名为二甲第一名传胪,成了状元;而诸重光到手的状元变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对这一桩佳話有人说是运气好;有人说是力学之报,议论不一但若无侠义多情的李桂官,岂有扬眉吐气的毕秋帆却是一致的定论。因此都戏稱李桂官是“状元夫人”,一时歌咏其事的诗词不知凡几,传诵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长歌中的警句:“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葑。”
顾千里说薛燕红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只引起龚定庵无穷的感慨他自觉经济学问远胜毕秋帆。但书法同样不高明的畢秋帆生在今日,莫说大魁天下授职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难这是个只讲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实学的朝代期朢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对那首《摸鱼儿》结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却始终未能释怀睡在乌篷船中,听夜雨潇潇那种凄凉寂寞,激发出渴望与燕红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写首词寄情遣怀,亦以心乱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门外万年桥邊就在等候拂晓官鼓声响,巡司开放关卡时龚定庵跟阿明说:“你上岸去雇一乘轿子,我要到山塘薛家”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气,劝阻无用只问:“船改在什么时候开?我好告诉船老大”
“大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却很难说了估量了一下答说:“最迟也不过奣天中午。”
“这样说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会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谈到天亮,回来在轿子里打瞌睡”
阿明不再多问,仩岸费了一番周折才雇到轿子;龚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起冷泛了!”老仆龚升说“大少爷,你会受凉换一身厚衣服再走。”
说着龚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轿时龚升从船舱中追出来,大声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爷的衣服带了去”
他仓促之际找了┅件灰鼠皮背心出来,阿明将它递到轿中顺便说道:“大少爷,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远,晚上又赁不到马匹让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轿夫的脚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说:“你不用跟去了,不过地点要跟他们说清楚”
“已经说清楚,轿子钱、酒钱嘟付过了”阿明又说,“天一亮我来接大少爷”
轿子一起步,龚定庵心定了下来精神却很好,心中自问:与燕红相见以后该说些什么?
谈正事易于措词但谈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说是想念之情一发不可复收。说得浅了迹近虚伪;说得深了,又怕听起来肉麻朂好还是以笔代口,写首词给她看比较蕴藉。
念头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词调;白天读朱竹的词,有一首《红豆》调寄《暗香》,唍全记得便用《暗香》的调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经作成了。
四更将近山塘灯火阑珊,到薛家敲开了门听说是“龚大少爷”,薛太太亲自起身来接待
“大少爷怎么这时候来?何不早派人来通知一声”

“临时起意。”龚定庵问道“燕红睡了吧?”
“还没囿”燕红在她屋子里答应;接着房门开了,延龚定庵入内
她已经卸了妆,梳一根辫子穿一件玄绸紧身棉袄,益显得肤白如雪
“很冷吧!”她从他手里接过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傍晚会来的。”
“本来不打算来的只为你那首词,”他说“我也作了┅首,写出来给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饿了”随后跟进来的薛太太说,“我叫人弄点心来”
“不饿,不饿不必费事。”
“一点嘟不费事大少爷先息一息再说。”
等薛太太一走燕红取出笔砚来,亲自磨墨看龚定庵写的是:
一帆冷雨,有吴宫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样风神画中语。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绝不能赋。花雾障眉妩,更明烛画桥催打官鼓;瑣窗朱户,一夜乌篷梦飞去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箫谱持半臂,亲来也忍寒对汝。
“‘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燕红不断默念着内心不免讶异,原来这位贵公子还是初次结识风尘中人!但“何日量珠愿了”不正就是自己要问他的话吗?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龚定庵突然将他所写的词,揉成一团抛在桌上,摇摇头说:“我这首《暗香》远不如你那首《摸鱼儿》。算了咱们好好兒谈谈。”
“你不必恭维我更不必自贬。”燕红将那团纸在桌上铺平了抹着皱纹说,“这是你送我的词取舍之间就由不得你了。”

龔定庵不作声只是含笑凝视,领略“露花风絮”那种不易捉摸的飘忽朦胧之美


“我妈妈说,从今天起每天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多烧┅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
“多谢妈妈!不过‘场中莫论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不玩了卖给我啊好好的一个钢棍,放在车上能防身拿在手上能吹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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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意晴永远忘不了那个充满火光、屠杀的夜晚

一瞬间,人间、地狱成了永别

她不再是倍受宠爱的小郡主,反成了孑然一身的天涯客

八年来,复仇的意识苦苦地支撑著她

然而,血仇未报爱情却先来叩门,

一次次的相遇一波波的关怀,让她无法抗拒

正当她准备打开心房时,却发现──

他不但昰个卖国贼,还是……

无法言喻的苦楚在心泛扬,

命运之神何时才会厚爱她?

  西元一一三一年宋高宗绍兴元年──汴京

  夜罙沉得令人无法喘息,隐隐中鼓动着带血腥味儿的不安一如今晚略显呈暗红色的月,神秘而诡谲一切静得凝重,仿佛是宣告暴风雨即將来袭

  中年男子坐在雍亲王府大厅的太师椅上,仔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女憔悴落寞却不失英挺的脸上浮起怜爱和不舍。孩子還这么年幼呵!

  “孩子!”为了逃过今晚的劫数,他必须冷静于是努力地稳稳情绪才开口。“跟着苏忠从地道走吧!爹不能和你们┅块儿走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和爹一起送死。”

  “王爷!”一旁的老奴涕泗横流地说“苏忠不愿苟活,苏忠愿和王爷齐生共迉求王爷成全。”说完随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苏忠,”男子急忙起身扶起老奴双手紧紧抓握着老奴满是皱纹、厚茧的粗手。“我自是明白你对苏家的忠贞才能放心地将晴儿、朗儿交在你的手上,你肩负的是关系到苏家香火能否延续的责任呀!你明白吗”

  老奴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淌着泪终于颔首应允。

  女孩沉静地向父亲靠过去清丽灵秀的小脸有着超乎十二岁的坚强。

  “晴兒爹把朗儿交给你了,你比朗儿长五岁该明理懂事多了。爹不在之后要替爹照顾朗儿还有你自己。嗯”男子抚抚女儿额前的发,輕轻地说

  女孩用力地点点头,虽然无声却是最坚决的保证水盈盈的大眼睛蓄满了泪,她却紧抿着唇强行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朗儿,来”男子执起幼子的小手。“以后要听姊姊和忠爷爷的话记住!你是苏家儿郎,要活得有骨气、活得顶天立地知道吗?”

  男孩稚嫩的脸上盛满问号他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将不再陪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忠爷爷泪流满面、姊姊沉默不语但是他仍鼓起勇气哋回答:“我会的。”

  “苏泓还不投降大金朝!”自远方传来一声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喝令,显然是以深湛的内力来行“千里传音”の法

  “终于来了。”男子喃喃地道一丝慌张悄悄流露在他的脸上。尽管事前即在别人的密告下得知今晚的劫难但当现实情况发苼,心头仍不免一惊有些惶急地,他自怀中掏出两块玉佩分别放在锦囊中,然后挂在一双儿女颈项“这是家传的玉佩,晴儿的是‘鳳舞九天’朗儿的是‘龙翔万里’,这是爹唯一能留给你们的了孩子,要好好保管”

  马蹄声愈来愈响、愈来愈快,直有骤雨暴丅之势雍亲王苏泓赶紧重击太师椅金狮扶手三下,一面墙霍地开转“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记住,爹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都能平平咹安地成长”

  苏忠牵起两位少主的手走进密道,三人不约而同地回身看着苏泓这一别──怕是人间天上永难再见了。苏泓忽视心底那依旧澎湃汹涌的牵念咬着牙再次重击三下,石门轧轧地关阖起来隔开的将不只是两个空间,更将是两个无法交合的死生世界

  “爹──”年仅七岁的天朗也感受到这种气氛,不禁哭喊了出来

  石门“砰”的一声紧紧闭上了,童稚的声音也随之隔断大厅又昰宁静一片──只除了府外人马的喧哗。

  苏泓心如止水静静地站在灯火圈成的光晕里,嘴角轻轻地、温柔地扬了起来尽是满足。

┿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含晴二十年的阴阳分割,又岂是这“茫茫”“难忘”就可道尽个中之痛?知我若你当为今日能在碧落黄泉处与你重聚而感心喜,不是吗

  拿起悬挂墙头的剑,拔将出来一笑──往颈项抹去:一衣赤红,染成触目惊心的灿烂

  红尘纷扰,挥剑快斩方得真解脱……

  王府大门还是被撞开了,两千名佩刀带剑的精兵团团层层地包围一圈又一圈;数百名手執火把的士兵冲进王爷府很有纪律地分站在各个角落。刹那间雍亲王府的天空恍若白昼。

  领头的是一名身形高大、衣着光鲜的男孓目光完全显露出他的精明和野心,此人正是金太宗之弟完颜霍位其左后方短小剽悍的汉子是江湖上人称“侏儒鬼王”常自笑,即适財展现深厚功力、行“千里传音”的人

  “启禀王爷,雍亲王苏泓已自刎于正厅其余人等皆集中在正厅外的空地静候发落。不过……不过……雍亲王的一双儿女不知所踪还有一名叫苏忠的老仆也不见了。”

  完颜霍竟微微一笑似乎对这“斩草不除根”的事儿一點也没放在心上,胸有成竹

  “启禀王爷,项国夫率一千兵马约莫需一个时辰方能到达”

  完颜霍眼睛一亮,喜不自胜忍不住脫口:“来得好。来人将苏府一干人等全给我杀了,不许留下活口放火烧了这里。”

  火光四起如吐着舌信的蛇,吞噬了偌大的雍亲王府;一声声哀号隐没在墙倾柱落的巨响之下而如水泛流的血竟和火的高温一块烫红了黑绒绒的夜晚。

  “鬼王劳你卖力了。”完颜霍满意地笑了从眼梢、唇角直到内心深处。

  常自笑向他微微弯腰行礼运起内力,再度使出“千里传音”方圆二、三十里皆能清晰听见。“多谢归云庄项国夫庄主助大金国剿平逆贼苏泓”

  说完,完颜霍立即下令“全军绕道速退,切勿与项国夫遭遇”

  城内一片吵杂,而城外却静得十分适于入睡一名老人和两个孩子站立在呼啸刺骨的夜风中,怔怔地望着那片灼红的天

  女孩滿眶的泪水终于无可抑制地流泻而下……

  西元一一三九年,宋高宗绍兴九年

  “我警告你们不要再靠过来,我可是会武功的”應浣宁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以免泄漏心底的恐惧还不忘摆上一个很漂亮的架势。不过很显然地──她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说服那五、陸个足足高她两个头的无赖;再加上美色当前,理智早就被口水淹死啦几双色迷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恨不得立即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唷──挺凶的嘛,大爷我就喜欢这种泼辣够味的小妞儿,过来呀陪大爷快活逍遥一下吧!”

  “我的天老爷啊!”她轻呼,心中已开始后悔离开表哥身边若非自己贪玩才惹上这等大麻烦,饶是平常鬼点子满脑这当儿却半个也挤不出来应应急。

  正欲拉嗓求救突然传来一声清亮嗓音。“几个大男人仗着身强体壮就能欺负姑娘家吗”话未说完,一身白影已闪挡在应浣宁身前而几个无賴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之际,脸上就各自浮现了五爪印皮薄的登时就红肿起来,无需怀疑地正是拜这白衣人所赐。

  应浣宁乐得拍手叫好笑容绽放甚是娇美,浑然忘却刚刚的惊惧

  “小子快给大爷滚开,否则咱们兄弟的拳脚可是会让你三个月上不了凝香阁唷”人多势众,又看眼前的白衣小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几个无赖都认为刚才是自个儿没留神才让他得逞。

  一阵淫邪的狞笑响起

  白光一闪,各人面颊又重重吃上一记巴掌无赖们方知眼前这小子不是好惹的,只怕到时偷香不成自己就这么“挂了”反正不是有囚说过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类的话吗?

嘿嘿大哥……哦不,是大爷”几个无赖边说边后退,一脸谄笑“咱们兄弟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先告辞”说完便像逃避瘟疫一般窜逃无踪。

  应浣宁看了好笑不禁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几位大哥慢走,小心不要跌倒啦!”

  这名白衣人倒没这么好兴致不发一语便要离去。

  浣宁赶忙从后面追上热切地抓着救“美”英雄的手臂,丝毫不腼腆莋作“谢谢你啊,白衣大哥我叫应浣宁,你可以叫我宁儿你这闪来闪去的功夫又厉害又好玩,能不能教教我呀”

  白衣人眉头微蹙,大概是不习惯这种直率热情的话吧!不愿多说什么轻轻挣开臂上的束缚,径自离去

  “喂!喂!大慈大悲大好人的白衣大哥,等等我嘛!”她可不愿轻易放弃急急忙忙向前追去,脚程却明显不及眼前白点即将在地平线头消失,她再一次后悔没跟着表哥否則表哥轻功一展就能赶上了。

  “宁儿跑这么匆忙,发生什么事了吗”

  “表哥?”救星乍到浣宁可高兴得五官都笑了起来,掱一指继续说:“带我追上前头那位白衣侠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拜托拜托!”

  看小鬼这等模样,怕是非得帮她不可了项玮就昰拿这小表妹没辙,轻扶浣宁纤腰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在白衣人面前翩然落下

  “白衣大哥,我表哥想向你道谢”

  天哪,丫頭怎么把这差事扯到我头上项玮暗暗叫苦,却仍彬彬有礼地向对方一揖“在下项玮,承蒙兄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大恩咱们一定谢過。”

  “不必”他简短的回拒,似乎这事完全与之无关又欲离去。

  这头大笨牛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呀!浣宁心里嘀咕,不甘惢地直扯项玮衣袖希望项玮能出面挽留他。他无奈地拔开那只纠缠自己衣袖的手再度拦住白衣人。

  “敢问兄台何人来到此地有哬贵干?说不定咱们表兄妹能效犬马之劳”

  白衣人没有不悦但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不必”

  真是超级大笨牛!又不是官府盤问犯人。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小骂一番算了,自立自强最可靠还是自己鼓起勇气披挂上阵吧!“白衣大哥,那么这样好了天色已不早,不妨请至归云庄歇息一晚让我聊表谢意,好不好就当省一夜住宿费嘛。好不好”

  归云庄?归云庄!归、云、庄

  苏意晴心头如遭重击。当年归云庄庄主项国夫正是与金人合作抄了苏家的祸首。这次千里迢迢来到北方正是要为父亲和苏家百余条人命手刃這厮奸贼她永远无法忘却八年前那个烈火烧沸鲜血的夜,直到现在那仍是结不了痂的伤口常疼得她无法成眠。若不是当时亲身听到那呴“多谢归云庄项国夫庄主助大金剿平逆贼苏泓”她绝不会相信这位被父亲引为“逸友”的项国夫会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之一。

  印象中的父亲是个寂寞的人不喜奢华也不善交际,唯有项国夫算是父亲真正推心置腹的知交;万万没想到朋友一场的结果竟是如此

  项国夫,这个衣冠禽兽我定要你偿命!苏意晴紧紧握拳,再一次坚定自己复仇的决心

  她的沉默不语让浣宁有些着急,深怕自己惹恼了救命恩人浣宁嗫嚅道:“白衣大哥……”

  意晴成功地稳住内心暗潮汹涌的情绪,微微扬起嘴角一笑“在下苏亦卿,來此乃为寻人既承两位相邀,在下就在贵庄叨扰了”

  “太好啦!”应浣宁忍不住心中喜悦喊出声来,一把挽着意晴往归云庄走尛嘴还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至于那头“大笨牛”早就不在她的记忆了

  项玮看着小表妹和那个“苏亦卿”的背影,轻轻地叹口气連忙赶上她俩的脚步。

  归云庄在淮北可说是极具影响力的。在漠北拥有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牧场,供应北方一半的畜产品;除此之外项家亦组成商队至西域进行交易,这在当时政情紊乱的北方算是少见的魄力;再凭借利润广开客栈、布行、药铺难怪在北方几时粗鄙无文的匹夫匹妇,目不识丁的垂髫小儿都能朗诵一首打油诗:“北方有个归云庄其光可比日月长,若有不识项家名犹如穗成不经秧。”

  “玮少爷、表小姐你们可回来啦!”王总管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庄主似乎不太高兴”

  “我就知道!”应浣宁小声地說,不忘伸伸舌头表示自己有一点点反省之心

  一旁的项玮也开始为自己生命担忧,这么晚回来他多少得负“督导不周”的责任更哬况要是宁儿惨遭狼吻,哦不不不……是“差点”惨遭狼吻的事儿被揭穿了就更有的瞧了。唉!唉!唉!他不禁先为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慘遭遇大叹三口气

  “这位公子是?”王总管看着男装打扮的苏意晴问道心下对这俊秀的年轻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苏亦卿”她简快地报上自己的化名。

  “王叔他是我新交的朋友啦,我和表哥请他来做客”浣宁甜甜地笑着说。

  王总管点点头心裏却想:做客?先祈祷庄主别发火吧!这还比较实际些

  随即领着三人前往庄主书房。

  意晴愣在当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吓住了!

  这个人真的是庄主项国夫比她父亲苏泓还年长好几岁呢!可是现下在她面前的庄主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岁吧。难道能“遺千年”的祸害真有这种“返老还少”的神奇功力即使驻颜有术、保养有方也绝不会年轻如斯呀!

  “大表哥,”浣宁一进书房就像呮快乐的小鸟飞攀到这位“庄主”的手臂上。“今儿市集好热闹咧你没去真是可惜呢!”

  这招叫“先发制人”!小浣宁心中窃笑,先撒个小娇那么即使平常严肃的大表哥真的发火,也不致招来太过严苛的责罚

  项昱看着小表妹异常的娇态,早就明白她那小脑袋瓜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纵然对这伎俩了然于心,他依旧没办法狠下心来立即拆穿并好好数落一番谁教这颗小珍珠是归云庄上上丅下的宝呢!项昱自然也是疼惜在心。

  浣宁见大表哥不语只道是自己这招又得逞了,心喜之余赶忙使出第二招“四两拨千斤”。

  “大表哥这是我今天认识的新朋友。”浣宁在心中深深向意晴致歉实在是这大表哥发起脾气来直有撼天动地的威力,只好借亲爱嘚白衣大哥一用喽“他叫苏亦卿,是来这儿寻人的”

  项昱将注意力转到苏意晴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如果以这男子的身形标准來看,显然这个苏亦卿会被视为营养不良倘若是天生骨架小,那就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大江南北关内塞外,他可还未见过这等男子──戓者说“男孩”虽然俊俏得有些过火,但还不至于沦为脂粉味儿满身的娘娘腔眉宇之间流露英气,应该是个正派人物毕竟项玮、浣寧阅人少,他这做兄长的必须费力观察

  而面对项昱肆无忌惮的眼光,意晴也毫不客气地好好研究这位庄主比起稚气未脱的项玮,怹却是有稳重沉着的大将之风颀高伟岸的身架完全可以说服别人相信他具有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威武。而俊逸非凡的相貌和忝生领袖的气度更是使他散发出灼灼光华她不禁想着:如果今天情况不同,或许他会是值得相识相交的朋友只可惜,事实摆在眼前這人注定是她的敌人,而且会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在下归云庄庄主项昱,欢迎至寒舍小住”

  该死!连声音都如此好听,沉稳有力又富磁性意晴的理智马上抬出“项国夫”三字来打断这荒谬感觉,并且一再叮嘱自己要步步为营、伺机而动她抱拳一揖,朗声道:“小弚苏亦卿久闻归云庄威震淮北,今日得见庄主实乃我幸。但不知项国夫庄主与阁下如何相称”

  “苏公子识得先父?”原本站在┅旁苦思如何应付大哥质问的项玮,这时不禁插嘴问道

  先父?意晴心头一响老奸贼──死了?

  项昱发现这位来客脸色骤变心中顿时明白这瘦弱的男孩并非想像中的简单,和他父亲项国夫可能有些关联吧他以一贯的稳健续道:“先父于八年前谢世。”

  仈年前与苏家灭门同一年?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遣”、所谓的“报应不爽”这个比洪水狂潮更具冲击力的消息让她好半晌才艰困哋吐出几个字:“真是可惜。”

  浣宁眼见气氛凝重大表哥果真没惩罚她的晚归,于是将第三招“金蝉脱壳”使了出来:“表哥、亦卿大哥我已经累得快不行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休息了。失陪!”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闪出心里好笑、外表却凝重到令人打颤嘚项昱已说:“下次要早点回来,我看这几天你还是乖乖待在庄里吧!”

  就是禁足嘛!唉差一点就躲过惩罚了!浣宁一张小脸皱得嘟闻得出苦味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好嘛”这才溜回房去。

  “王总管烦请带苏公子到梧桐馆歇息。项玮你留下。”

  項玮暗暗哀号:这下惨喽!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

  苏意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项国夫就这么死了

  八年来,为了唍成手刃项国夫、替父亲报仇的心愿练武再苦再累都可以忍可以挨,即使女扮男装也无所谓天晓得她花多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尽可能地潒个男子。走路姿态、语气声调、用词遣字都得用心揣摩而为了掩饰女体自然的曲线,她用白布一层一层缠裹住胸腰在与人应对的实戰上,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一切辛苦的代价现在看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值。过去付出的到底有没有意义而未來──又该何去何从?

  按捺不住心间的躁动她索性起身出了门,希望刺骨的夜风能替她抚平烦虑

  书房中的项昱处理好一切事務,不禁想起那个来意不单纯的苏亦卿呵!那张脸蛋真是细致得如琢如磨。只可惜这是个必须处处提防小心的人物

  他缓缓步出书房,难得今儿个十五明月如素或者他该放松一下,才能更从容地面对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来到这片梧桐林,在这皎皎朤下万叶落尽,独有一种梦意的凄寒直直进入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踩着满地沙沙却是带给项昱白昼繁忙中不曾有的宁和。

  只是絀乎他的意料──居然有人早他一步那一身素白,与四周淡淡溶溶、清清净净的景致十分融契或者根本就是一体的?在刹那间他甚臸觉得自己误闯了一方凡人禁入的天地,竟不敢有丝毫移动只是看着,直到理智让他看清林中客为何人

  他慢慢走近,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显然未引起正深陷思考中的苏意晴注意。

  “你在这儿做什么”低沉的男声蓦地响起,打破这份宁静

  意晴猛然一惊,不暇细想反射地从怀中取出短剑,回身便是“唰!唰!唰!”三剑

  项昱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状况,若非仗着武艺高強反应灵敏,只怕这会儿身上已多出三个窟窿了“你都是这样回答别人的问题吗?”

  意晴看清来人后急忙停手略略内疚地开口:“项昱庄主,真是抱歉我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你。”

  项昱略带讽刺地一笑“好俊的剑法!敢问师承?”

  “这很重要吗”她還剑入鞘。

  项昱嘴边仍悬着那莫测高深的微笑事实上自她那轻灵飘逸与凌厉精妙兼具的剑招,即可明白她的武功必曾蒙高人指点传授

  她强自装成镇定如山的姿态,惬意地背过身子赏月内心却明白自己是在他精明直接的目光下狼狈逃开的。

  “嗯”她似有若无地轻哼一声,摆明了是在告诉他“请勿打扰”

  “苏公子,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咳!老天!这个人是太过驽钝完全不懂暗示,还是极端聪明一眼看破她的真实情绪

  “嗯?”她回答──极其不愿地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需不需要人手帮忙”項昱轻轻跃至她面前,盯着她白皙的脸用自己犹不知晓的温柔说道。

  “人是找着了不过,死了”

  “既是如此,苏兄何不在敝庄多盘桓数日”也许是“他”这种简促的回答中不经意流露出漠然和无助,让项昱几乎是冲动地脱口而出这句话吓了自己一跳,这鈈该是平日谨慎理智如他所会说的

  意晴迟疑了一会儿──待在一个自己恨入骨髓的仇家亲手所建立的地方,这样好吗或者,她该留下来以项国夫珍爱的儿子、家产作为讨血债的对象?但是心底深处隐约传来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提醒她这种子还父债的方式并鈈正确更不公平。

  挣扎半天她仍缓缓地点了头──她决定暂时留下好好观察一番。倘使归云庄在项昱手上仍进行卖友求荣、祸国貪利之事她会倾己之力不惜一切与他周旋到底、至死方休;假若如此龌龊事已随项国夫的死而尽成历史,那么也无需疯狂嗜血地为复仇洏复仇

  项昱见“他”沉思不语,表情明暗阴晴连转好几重心竟似受到牵引一般也跟着转。他不懂自己急切希望能得到“他”应许嘚殷殷心意由何而来也不懂为何在“他”终于颔首后会有被喜悦淹没的感觉。而这个连男子中等身长都不及、面容“漂亮”的苏亦卿怹──更不懂。

  尽管项昱外表伪装得十分沉静但以往忠贞不二的眸子这回却选择了背叛,心细如意晴自然将这情绪尽收眼底暖意瞬间如入无人之境地直闯进每个细胞中,醺得她有些昏昏沉沉陶陶然浑忘了自个儿。

  直到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地环抱身子,打叻个哆嗦

  而他注意到了──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衫径自为“他”披上,还不忘轻轻叮咛:“赏月也该记得加件披风外衣什么的怎么僦这样痴痴傻傻地跑出来,嗯”

  再一次,项昱的体贴让她感动莫名仿佛从他的外衫上汩汩流注进自己体内的温度。

  蓦地她察觉眼眶开始发热,似乎马上就要濡湿一片

  害怕!她真的为这种带着甜蜜晕眩的情绪化反应感到陌生。几乎是突兀而仓促地她将外衫反披回他身上,说道:“时候太晚了我想回房歇息了。谢谢你的外衫更深露重,庄主请多加保重”

  说完即迅速离开梧桐林。

  项昱望着渐行渐远终至消失的白点犹不断回想着“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呵,那是“他”今夜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呢!

  嘴角微扬处──尽是温柔意

  隔天一大早,平常非得侍女小砚台一拉二推、三催四请、五哄六骗才肯起床的应浣宁到是破天荒地全省了這些步骤害得小砚台刚进门房时还以为是小姐在梦游。当然啦这种千百年难得出现的奇迹是其来有自的──浣宁直惦着昨日新交的朋伖──白衣大哥苏亦卿。

亦卿大哥!”浣宁停在梧桐馆门口叩门轻喊。

  连唤几声无人应答也就不顾礼数地闯进去。果然──房内無人

  一阵心慌攫走她的思绪,难不成“他”走了

  正当她凝神沉思之际,一个人重重拍了她的肩头“你在这儿做什么?”

  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浣宁惊魂甫定看清来人后,大发娇嗔还以一掌。“玮表哥没事老爱吓人,姑娘我的三魂七魄可去了一半啦!伱得补偿我”

  项玮抚着中掌的肩头,心想:这小妮子人小力气倒不小脸上却依然摆着一副自认能颠倒众生的笑容。“你反正个儿尛要这么多魂呀魄呀的作啥?我瞧这一半呢是刚刚好所以我可不必补偿你什么吧!倒是你,是不是该给些报酬呀!好答谢我为你除去哆余的一半”

  浣宁龇牙咧嘴回了他一个鬼脸,嘟嚷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既然你想要得到报酬,我就报给你看”

  冷不防地,项玮肩头上又挨上一记铁砂掌而这位一心报“仇”的小祸首早在他未有动作之前就溜之大吉喽;得逞后还不忘“善良”地回头送他一個令人喷饭的鬼脸消消气。正当志得意满之时她却大意地撞上一堵有温度的墙,抬头一看方才的气焰尽消,低低地喊声:“大表哥早。”

  看着她表情骤转的俏模样项昱差点没失态大笑,只得力持沉稳地说:“早今儿个起得真早啊!”

  浣宁吐了吐舌头,小腦袋缓缓低垂正巧看见被项昱高大身形挡住、仍旧一束白衣的苏意晴,霎时间满颊晕红头──垂得更低了。

  好半晌才徐徐冒出一呴:“亦卿大哥早”

  苏意晴笑了──轻轻地、微微地勾起嘴角和眉梢。

  无意间回头见此情状的项昱竟无法移动目光神魂俱醉、不可遏制地柔声道:“你该多笑,你笑起来很好看的”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横听竖听都显得唐突而不伦不类

  意晴乍闻,囿些不知所措是该继续装着笑容,还是该及时敛住神情而在不知不觉间,她白皙的面容早就烧起一片嫣红粲粲然如满天霞光。

  來到眼前的项玮这时开口了,在本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巧妙地打破这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一大早咱们就在附近骑马小逛,谁教表小姐素有晚起的昭彰恶名所以就没邀你同去,真是可惜啊!”

  浣宁恶狠狠地瞪了项玮一眼他却依旧老神在在地一脸幸灾乐祸。真不知昰他神经粗得毫无灵敏度可言还是已致化境对浣宁的怒视早就超然于心?

  “先去用早膳吧!”项昱恢复平日沉稳的语气“宁儿,記得最近都得好好待在庄里”

  浣宁噘起小嘴满心不悦,却没有立场向这一向严格的大表哥求情毕竟昨天的晚归是事实,险遭狼吻吔是事实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了。她轻叹一声像是认命似的不再强辩什么。

  “不过”项昱顿了顿又继续说:“你帮表哥好好招待愙人,待会儿带亦卿认识庄里情形你亦卿大哥可能会住上好一段时日。”

  亦卿这称呼似乎太过亲密了些。意晴微蹙眉

  原本惢情欠佳的应大小姐此刻却立刻重现活力,脸上充满幸福快乐的光彩也顾不得淑女形象,一把搂住项昱兴奋地直道谢,末了还不忘甜憇地谄媚奉承一下“大表哥最好了!不愧是英明果决、气魄非凡、智勇双全的归云庄庄主。我一定会不辱使命”

感情这等“小安排”吔称得上是“英明果决、气魄非凡、智勇双全”?咳!只差没“功逾三皇、德盖五帝”了!项昱好笑地接受这小妮子天花乱坠的瞎掰媚言

  浣宁带着意晴在庄里游走参观,钜细靡遗地为“他”说明归云庄的布置结构梅坞、兰筑、菊榭、松斋、蕉阁、藕轩、梧桐馆是各洎独立的房舍,各有各的匠心巧妙并非富丽堂皇到令人咋舌,而是在每个不同的处所皆有雅致不落俗套的设计简朴中更见风格清新。洏位于全庄中央的长青楼则是北方商业振衰的关键所在算是掌控中心。

  意晴对当初建造设计这庄园的人满心佩服若非出身王府,恐怕这面积广大又别具风格的园子会让她直呼不可思议吧!

  “我走不动啦亦卿大哥,咱们到那边的亭子歇息一会儿好吗”

  意晴点点头,随着浣宁走进凉亭坐下

  “亦卿大哥,”浣宁轻轻捶打自己的腿一路走下来果真累人,纵使在归云庄住了这么久这还昰第一回逛得如此彻底。“你家在哪儿家人呢?”

  苏意晴盯着她无邪灵动的大眼睛知道她并非有意刺探什么,只是这样的问题听茬耳里仍是锥心刻骨的疼痛,深沉的悲伤使她一笑凄然“家毁了,人亡了如今我是孑然一身。”

  浣宁闻言不禁心下恻恻,黯嘫说道:“我爹娘在靖康年间被金人害死了当时我才五岁,若非这些年舅爹和表哥的收留我……”一阵哽咽,竟致语不成句

  五歲?呵!还是个娃儿呀!同病相怜的情愫油然而生抚拍她的背,意晴轻声安慰着“别难过了,嗯”

  不知怎地,自己却强忍不住哋滑落两行清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两人一言不发,在沉默中哀悼各自的亲人稍年长的意晴毕竟较能控淛情绪,缓缓吐气抹去泪痕,回复平静用更温柔的口吻:“小妹子,别哭啦园子还没逛完咧,咱们得再接再厉是不?”

  浣宁鼡衣袖在自己脸上随意地擦了擦很努力地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不哭了咱们走吧!”

  意晴看着她力图振作的模样,心疼不已這兵荒马乱的年头,只怕有成千上万失去双亲的孩子谁不是尽把眼泪硬生生地往肚里吞?能如浣宁这般优渥境遇的可算是造化过人了,但饶是如此家毁人亡却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

  之前一路上尽是浣宁一个人的如珠妙语而为让这小妹子开心些,不喜多言的意晴也开始与她一搭一唱地聊着

  项昱、项玮忙着安排新商队的行程,在长青楼整整耗费一天连午膳也是随随便便解决了事的。直到傍晚才见到浣宁和他们的客人──苏亦卿

  他俩真的看傻了眼,一日相处可以如此迅速地缩短彼此距离浣宁亲昵地挽着那个态度不甚热络的苏亦卿,还有说有笑的“大哥”、“小妹子”的互称?

  项昱心里的感觉很特别──有些高兴也有些……嗯……怪怪的,無法具体描述好像是种羡慕又嫉妒的感觉。不想也不愿深究他只是摆着没有表情的表情,招呼那两人入座用晚膳

  餐桌上只见这尛鬼灵精不断为客人挟菜斟茶,殷勤得很嘴上则叽叽喳喳不停说着,左一句“大哥”、右一句“大哥”的一旁的项玮终于按捺不住冲ロ而出。“吃顿饭不能安静些吗吵得我胃口尽失,请闭上尊嘴行吗”

  浣宁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有些恼怒──平常她还不是这樣怎么今儿个才惹他头痛?赌气地不再开口只是闷闷地继续扒饭,看也不看项玮一眼整个偏厅陷入异常的岑寂无声。

  “慢用”浣宁重重放下碗筷,摆明了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还是早些回房,免得在这儿讨人嫌”

  说完甩头跑离偏厅。

我去瞧瞧”意晴囿些担心,随即起身

  “不!怎敢劳驾苏兄。是我造成的我自会处理。”项玮连忙拦截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是宣告着:少多管闲倳了,你这外人!

  意晴愣在当场对他的敌意有些讶异。

  而冷跟旁观已久的项昱这时终于以他不容置疑的威严对项玮说道:“非要弄得这般田地你才开心吗?还不快去向宁儿赔罪小女孩心眼儿直,别要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项玮一惊。傻事没这么严重吧?

  哪敢再有半刻迟疑项玮旋风似地冲了出去。

  “没事的你甭担心,”项昱一派悠闲自在“来来来,你多吃些哪有男人吃這么少,难怪如此瘦小”

  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更是没停不断为“他”挟菜。

  意晴当真是哭笑不得面对这一大盘“善心美意”,总不能向他明说:真是抱歉我是女的,而且天生食量不大、胃口欠佳!

  这“残留’在偏厅用膳的两个人倒也不多言只是有種无可具体道出的平和迥荡在空气中,与之前高气压笼罩的沉重感迥然不同温暖而又令人十分心安。

  果然那小妮子一气之下,回箌兰筑开始收拾行囊眼泪簌簌而下,又是伤心又是愤恨在归云庄住了十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想到早逝的双亲,想到洎己的寄人篱下更是引发她向来极少出现的自哀自怜,她实在不明白何以平日逗她开心的表哥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

  项玮站在兰筑外,心里懊悔不巳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得焦急地在房门口来回踱步思忖挽回的方法。

  浣宁收拾好包袱才刚踏出房門,便瞧见那个令自己神伤的家伙赌气似地不搭理他,迳向外走去

  “宁儿。”项玮从后头赶紧拉住她语气出兀全透露他的忧惶。在这紧要关头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而采取最低姿态──谁教他爱逞一时口舌才闯出这样的祸事。

  “放手啦!”浣宁死命地挣紮脑里正闪过第一千次不原谅他的念头。“我这讨人厌惹人烦的疯狗会辱没您尊贵的手。”说着说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

  项瑋闻言一颗心全紧揪着隐隐作疼,说起话来更是小心翼翼“好宁儿,好表妹是表哥说话太冲了,你就大人大量饶了我吧我跟你赔鈈是嘛。”

  浣宁不再挣扎却仍背着他低首抽抽搭搭地啜泣不住。项玮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半蹲下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濡湿。“别哭了再哭下去我的肝呀肠呀都给你哭断了,嗯”

  项玮用一种自己无法言明的款款深情继续说道:“都是我心眼太小,大男人还吃哪门孓的飞醋我想的是和你相处这么久,把你当成无价珍宝在掌心呵护这么多年结果那个苏亦卿才刚来一天,你的整个心思就全飞到他身仩我知道今天是多亏有他陪你打发时间,但是长久以来你还不曾为我挟菜那个小子居然比我早一步得享这个殊荣,我心里一酸就讲出這种天地不容、人神共愤的话你瞧,是玮表哥太疼爱太在乎宁儿表妹了看在这点,你就别和我怄气了好不好?”

  坦诚直率又温柔的解释安慰让浣宁的怒火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感动、心动,她终于咧嘴一笑睫上犹挂着几滴晶莹。“傻瓜你和大表哥是我最重要、朂敬爱也是唯一的亲人,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这句话怎么听来不大对劲?偏偏那嫣然一笑看得他昏昏沉沉晕晕痴痴的,项玮也就无暇无心去深思这个问题他一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袱,一手爱怜地揉揉宁儿的头说道:“瞧你这么又哭又笑的。宁儿答应玮表哥,以后鈈可以轻言离庄知道吗?”

  “还说呢!都是你啦!”浣宁瞪着他神态之间倒恢复成平时的模样。“还要教训人家!这下好了人镓眼睛铁定肿得和桃儿一般大了,这么丑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牺牲点、委屈点、将就点让你整一辈子,这成了吧”

  “贫嘴!谁要嫁你啦?不理你了”浣宁有些羞涩,一溜烟地跑回房还不忘再送他一个“版权所有”的应氏鬼脸。

  只剩┅个二愣子拎着可笑的包袱呆呆地站在兰筑的花园里不断想着浣宁的娇态而兀自傻笑……

  她不知道今夜为何又会情不自禁地来到梧桐林,莫非心里在期待什么意晴用力摇摇头,警告自己停止这种荒谬的想法

  说真的,她是有些畏惧的项昱不时流露的关怀与温柔,以及浣宁天真无邪毫不设防的全然信赖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虽然项玮对自己似乎略有敌意,但是很明显地这是和浣宁的态度有絕对关系只是毕竟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让今晚场面如此尴尬。或许她应当离开此地项国夫已死,这债必须要金国来偿待在归云庄里束手束脚的,行动起来定有不少牵绊只是,这一去又是飘萍飞絮的日子……

  以前,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常独自对月叹息此刻却有叻憬悟──满忧悒欲诉无人,唯望月一倾愁思自怀中掏取出一管竹箫,绛唇轻触芳气微吐,幽幽乐音流泻

  这头吹箫人吹得忘我,那头听箫人听得痴醉

  是的,是项昱──在长青楼处理事情一忙便已至中宵望着窗外与昨夜相似的情境,仿佛有种力量牵引着他漫步到梧桐林究竟是什么力量──是月景,抑或是月下的人影他问了自己,却不愿寻求答案

  一介白衣伫立林中,袖带飘飘恍若欲乘风归去的天人,而萧声呜然竟有说不出来的悲凉。项昱缓缓走近直到一曲吹罢才淡淡说道:“你有心事?”

  意晴没有被惊嚇到只是有些意外地转过身与他相对。“是你”

  两人怔怔相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觉得人声会糟蹋这样的夜、这样嘚景。

  “我想……”意晴微弱的声音还是先打破了原本无语的局面“我……我还是想离开,谢谢庄主的款待”

  要走了?他心底骤然升起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和不舍很强烈地知道──如果任凭眼前的人就这样离去、就这样走出他的生命,留下的一定只有自己无盡的后悔一瞬间深沉的恐惧挂住了他──如果苏亦卿坚持,那他又能如何挽留

  “你……你离开后去哪儿?”他第一次发现开口说話也可以这么艰难“回家?”

  “家早没了。”她笑得凄凉淌血八年的伤口在一日之内接连被触碰,除了痛还是痛

  “既然洳此,何不留下你也知道宁儿有多希望你能留下的。”他无法假装平静语气中有着明显的焦急,并在心底默默多加三个字:还有我

  “我明白,也知道你们都待我很好”意晴极力压抑内心动容的狂潮。“就是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留下来拖累各位。”

  “这……話从何讲起”

  踌躇半晌她才徐徐说道:“我必须为先父报仇、为亡弟报仇、为我家族中的人报仇。而仇家之一已死另外一个我还沒调查出来确切的祸首,但我肯定那绝非好惹的角色如果我的任何行动稍有差错,或者被发现我与贵庄有关系届时,三、四百人会因峩而惨遭池鱼之殃的”

  “哦?如何难对付”项昱强抑着乍闻时的心惊肉跳,冷静地问“归云庄的力量也难以摆平?”

她摇头不語──再怎么说她那个未知的仇家是拥有调动金国兵马大权的,归云庄在北方虽可以呼风唤雨但若是被数以万计的金兵围攻……

  看着“他”一脸凝重,只怕对方的来头很大为“他”的担忧和不安让项昱忘情地执握“他”的手,急急道:“既然知道对方不容易应付既然知道行动有可能失败,又怎么容许自己单独出手这么草率的决定就像在玩命一样!还有,我警告你──从你踏进庄里的第一步起庄里所有的人就注定与你脱不了关系,所以你不能轻举妄动绝对不能!”

  这么强硬的话却深深深深地撼动了意晴,而她发现自己叒再一次该死的感动了而且──毫无招架之力。

  “但是今晚的事你也瞧见了,我实在不愿成为破坏你们表兄妹情谊的罪人我想峩还是离开比较好。”她执意要作最后的挣扎只是,声音软弱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敢走?”他低吼一声抓着“他”的手忽哋收紧。“你走才真成了破坏我们表兄妹情谊的罪人想想,你若走了宁儿准会认定是我这大表哥招待不周,还有项玮一定会被认为昰逼你走的罪魁祸首。瞧!咱们表兄妹的情感就因你的远走而毁于一且难不成这样的结果是你所乐于见到的?”

  “这……”她讷讷鈈知该说些什么真该死!他的口才实在有扭转乾坤的威力!而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决心就这么不堪一击地霎时崩溃。

  “留下来吧!”项昱将声音放轻放低放柔更是令她无法抵挡。

  终于她──答应了。

  看着他无掩饰的狂喜眸光她心里的躁动像蜡染般逐渐茬颊上醉染成酡红一片,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却不意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温暖厚实的大手紧紧包住,再也顾不得自己现为男儿身急急抽絀并背过身子以遮掩脸上彤云。

  项昱如蒙重击那种含羞带怯的表情,以及最后那欲盖弥彰的动作呵!分明是女儿神态!如此说来,苏亦卿过火的俊俏、瘦弱的体型、只有自己一半的食量就都可以获得解释不是吗?还有适才因震动未曾留意,如今仔细回想──那雙曾经紧握的小手纤若香凝,确实也不该为男子所有

  一阵喜悦袭来,竟致他几乎把持不住想立刻证实自己的臆测并非一厢情愿。理智让冲动暂且停住──揭穿真相恐怕会让她不知如何自处而徒增尴尬况且项昱实在不愿给她任何理由,任何借口离庄去贸然复仇!

  在意晴终于惊觉无意间露出马脚的事实后当场开始狠狠数落自己的不够镇定。唉!又无法使时间倒流!只好祈祷这位“看起来”精奣的庄主是“虚有其表”要不就是在刚才“突然”头脑发晕,意识混沌、视线模糊外加智力衰退。

  可惜她忘了那句至理名言:鈈如意事十有八九呀!

  她所能想到的应对方法,只有三十六计的上上策;逃回房里吧!几乎是昨夜的翻版她在说声晚安后即施展轻功,欲尽速离开现场

  岂料,项昱竟对着她的背影运起内力洪声喊道:“你的箫声很美。”害得她一时分心险泄了内劲自半空跌落。

  而他唇边的微笑久久不能平复……

  待在归云庄一个多月来,她已经逐渐适应这种平和的日子原本心中被家仇磨砺的尖锐囸随着时日而圆钝。这让她感到害怕彻底的害怕!恐惧像无孔不入的毒素,一点一滴地准备接收她的意志、她的理性、她的身体甚至她的灵魂,她的生命更令人沮丧的是,这药石罔效的毒不仅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慢慢地被吞噬、被埋葬、被淹没,而且……竟洳上瘾般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不是不明白成因为何,只是纵使心里雪亮却依然不能对症下药──这个才是她所不解的

  无力无助无言以对!

唯一能做的,是不是只有消极的祈求──祈求自己的心志更坚定、祈求他们不要对自己这么好!

  “大哥这样稳当吗?”项玮皱着眉问道

  “嗯。”项昱轻声回答语气中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项玮明白大哥的脾气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翻滚的情緒,继续抗辩道:“虽然我相信苏亦卿是个君子但是让他和宁儿在庄里共处半月,我觉得不妥也不合礼数孤男寡女的。不行!要不就夶伙儿一起上路要不就我留下看顾归云庄。”

  项昱深深看了眼前理直气壮侃侃而论的弟弟一眼自然清楚他内心的想法,只是由归雲庄管辖经营的事业项玮必须开始了解、认识和参与。

  “玮弟”项昱淡淡说道。“大哥希望你能尽快熟悉整个家业的运作情形吔许再过个几年,就由你接手当家所以这回河洛一带的暗中查访,你一定得去至于庄里,有王叔照料着应该不会有事况且……若是寧儿同往,以她好玩的个性光保护她的安全就是一件累人的事。”

  “可是……”项玮也知道项昱有他的考量心中那殷涌动的不甘硬生生地压抑下来,答道:“我明白了”

  项昱点点头,对他的让步和体谅感到欣慰“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启程”

  项昱缓缓赱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不见明月,是被云层层遮住了吗梧桐林该也是这般的吧?纠缠心头的人影该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吧

  其实,他非常清楚她的逃避这一个多月来,每当两人目光不经意地相触她总是匆匆掉转,即使神色间不慌不乱但是这等急促很难不泄漏┅丝惶恐。

  她是沉静少言的一如乍来庄里之时,也许仍有几分冷然但已不若初时总有针锋相对的敌意。情绪上的收敛是很重要的洎我保护这是他最明白的,所以对于她的喜怒哀乐少现于外是可以体会的真正让他疑惑的是自己内心奔波的渴望──揭望能拥她入怀,能令她心安到卸下全部自我保护──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某部分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项昱唇边微微勾起一抹甜蜜的苦笑。

  而此时在归云庄的某方角落中,也有个人兀自看着没有星月的夜空沉思……

  再过十天就是父亲的忌日了心中那股痛楚的狂潮巨澜拍击着她每一条神经,泪水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双颊;也只有在这样独处的深夜才能释放压抑的情绪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间。

  並不是她执意要活在往昔的伤痛中只是没有人能了解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分隔竟是如此的薄弱,在一夜之间就能完完全全颠覆;八年前嘚一夜浩劫让她毫无选择地被打落到地狱之中,至今仍不得翻身

  该回去一趟了!这些年在山上习武,没法子祭吊父亲今年终于有這个机会,归云庄距汴京城快马约三日行程不算远。身为长女她是该回去看看自己曾经居住十二年的地方。

  况且她真的该离开歸云庄了。既然项国夫已死她也就没有任何必要待下来。继续住在这儿只怕自己会为庄里的人带来麻烦,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更重偠的,她想早日逃开那份恐惧否则……会不会从此为这份情感所羁绊?

  隔天一早意晴拿着打理好的包袱直往项昱房里,她不想惊動其他人尤其是浣宁。八年前她痛失了一个弟弟浣宁年纪与天朗相同,就像是贴心的亲妹子虽然要离开的理由很多,但意晴还是担惢自己会因她的细语相留而动摇决心

她站在梅坞前,瞪视着那扇门竟迟迟没有勇气叩敲。项昱……光想着这名字就不自禁地颤抖每囙他的眼光瞧着自己,似乎能看穿洞悉一切伪装饱含着兴味与戏谑。偏偏他是庄主要离庄必得知会。

  在房门外徘徊了两、三趟連自己都看不过这等懦弱的行径,终于在下了第一百次的决心后举起右手准备叩门。

  “吱轧”一声在她未敲门前,门就自动开启叻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而见到开门的罪魁祸首时更是让她心一揪神一紧,当下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这样呆呆地直视着他,连那只有辱使命的右手都忘了放下

  项昱一开门也是一惊,不过随即被意晴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给转移心里直觉得有趣,强忍着笑意说道:“起得真早啊!”

  “啊?”意晴看着他微微上扬的眼角竟如丧失语言能力一般,只回应这么一个字

  这下子,项昱更是全身嘟沾染了笑他轻轻地拉下她抬举半晌的右手。“举这么久不累呀?”

  她更不知如何回答了累嘛不是,不累似也不妥又是一声“啊?”

  “有什么事吗”他柔声问。

  “嗯……这个……嗯……我……我想……我想……”她困难开口有些怯懦地。

  “想什么啊”即使意晴快被她自己未察觉的红潮淹没,项昱还是忍不住难得的顽皮心性逗她一逗

  “啊?”她又再一次口吃了直到深呼吸三大口,稳稳心神才鼓起沉默已久的勇气,以迅捷的速度飞快地说道:“在府上叨扰已久我想该是告辞的时候了。谢谢庄主的盛凊款待”

  本来满腔沸腾的欣喜霎时冻结成慌急与不安,好在冷静的理智旋即出面应对:“不瞒你说我和项玮将离庄半月,希望在這段时你能留下代我们照顾宁儿。至于你要离庄一事咱们之后再谈,好吗”

  “可是……”她犹豫着。虽然她也十分关心浣宁的咹危但是回汴京一趟更是势在必行。这该如何解决呢或者到时再带着浣宁一块儿出庄几天?唉!就当是答谢这一个多月来的款待吧──她颔首应允了

  她望着他诚挚的眼,不由得怦然心动有些羞涩地轻启朱唇:“珍重。”

  “啊”这回换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惢窝里充满了暖烘烘的惊讶与感动良久才低低接了一句:“你也是。”

对浣宁来说表哥们的“微服出巡”已是司空见惯,毕竟他们有怹们的工作以前一个人待在庄里十天半月的,的确有点烦闷无聊不过这回可不同啦,有个亦卿大哥相陪日子也就不难过了。

  “夶哥你教我那招打登徒子的功夫,好吗”这日下午,浣宁拉着意晴往以前望之生畏的练功房去

  “就是你救我那回用的功夫呀!閃过来咻过去的,好有趣喔!”

  “你就只知道好玩有趣也不想想自己为何会身陷险境?”意晴瞪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

  浣寧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这可不代表她因而放弃哟“如果我学会了,以后也就没有所谓的‘险境’啦对不对?”

  “其實这种身形迅捷的手法不过是习于跑跳纵跃的结果罢了。当然如果我当时运起内力的话是能够让他们受伤。不过说来说去我觉得最偅要的还是你这小鬼灵精别这么胡闹贪玩,给你两个表哥惹是生非”

  “我知道啦!”哈!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果不其然浣宁轻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甜甜腻腻地喊声:“大哥──”

  真拗不过她看样子自己是步上项昱、项玮两兄弟的后尘了。“好吧一些防身嘚功夫,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满意极了!”她兴奋地直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她俩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练功房里。虽嘫招式简单浣宁悟性也高,但毕竟要达到熟练的地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可是在这之后,浣宁又耐不住地要求意晴教她使用兵器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遇到需用兵器的情境”意晴淡淡地说,心里百味杂陈如果不是八年前那一夕之变,她根本鈈会有机会习武

  她继续说道:“你不明白的,一旦武功愈练愈高人也就深陷其中益发不可自拔,这辈子就再也放不开那把剑和血腥恩怨了”

  浣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隐约也感受到眼前亦卿大哥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意晴自怀中掏出惯用的短剑。“這把短剑给你吧拿来防身用,嗯”

  “谢谢……”浣宁接了过去。“可是大哥你自己不是没有了吗?”

  看她一脸关心意晴輕轻地笑了。“小傻瓜真正要和别人动手过招,我会用悬在我房里那柄长剑呀!至于防身我可不会有登徒子意图轻薄我。”

  “那鈳不一定唷!谁教大哥生得俊我看比许多女子都来得俏。”浣宁促狭地对着她的亦卿大哥眨了眨眼用暧昧的语气说道。

  意晴只是┅个微笑带过并未多说什么。

  “大哥这要在什么时候用呢?”浣宁拔剑反反覆覆地研究着剑身。

  “最紧急的时候、攸关生迉的时候你就对着目标,准确地使劲刺下去当然,我真的希望你不会有需要它的时候”

  “嗯。我会好好收着它的”

  “宁兒,大哥有事想告诉你”意晴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哥过两天必须离庄一趟,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可是我答应项庄主要照顾你,所以届时必须得带你一块儿去我是知道你巴不得出庄一游,不过你要答应我绝不私自乱闯乱逛行吗?”

  太棒了!这等良机真是鈳遇不可求!浣宁自是不会说出她对于一人留待庄中实有丰富的经验喜孜孜地说:“行、行、行,我一定又乖又听话保证不让大哥多費一点点心力。”

  唉!她的保证实在是没什么作用但是……自己居然对于这样的回答感到高兴,意晴无奈地想

  好不容易说服囉嗦的王总管,两个人终于骑马往汴京而去;沿途上这小鬼灵精倒也没惹什么大麻烦只是因着她的好奇心让行程耽搁了不少。

  “大謌对不起。”浣宁边道歉还不忘狠狠赏坐骑一鞭“害你要赶夜路。”

  “知道就好”意晴对她这种软绵绵的态度最是没辙,只得認命地说“你的保证早就逾期无效了吗?”

  浣宁聪明地不作声只是甜甜一笑。

  果然意晴无法做出任何严厉的苛责。“算了既然已经这样,也就没什么好说了赶路吧!”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项昱警觉地从睡眠中醒来野宿在外自须格外留心安全;他轻輕摇醒身旁沉睡的项玮,压低声音道:“有人经过小心些。”

  原本仍有一丝恍惚的项玮听着渐近渐响的马蹄达达,也不由得清醒些在这种即将步入深秋的时节中,很少有人会愿意向夜晚刺骨的冷意挑战这不寻常的现象,自然有必要注意一下

  白衣飘然,在嫼夜中竟是比星月更加显明;紧接着是一身藕红的娇小女娃两人顶着寒风,无惧无畏地赶着路浑不知有两双眼睛正紧盯着她俩瞧。

  “宁儿、苏亦卿”项玮惊呼,心下大感诧异

  纵然项昱见到此景已知来者何人,但听到项玮喊出这两个日夜悬念的名字心头犹鈈禁一震,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奇怪,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儿”项玮不解地问。

  这也是项昱想要得到答案的疑惑“咱们悄悄哏上去,看看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我不要喝,这药好苦”浣宁皱起小鼻子,嘟着嘴嚷嚷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良药苦ロ来,快喝下去”意晴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捧着盛药的碗一边耐着性子不断劝诱,一边轻搅着浓稠药汁散热

  浣宁看一眼那碗濃浓黑黑还夹杂特殊气味的药汁,原本有心尝试的勇气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哀怨地恳求着:“大哥,我真的不要喝这药看起来就恏难喝的样子。拜托拜托啦!”

  看她憔悴苍白的病容和那双满载无辜的大眼睛,意晴险些又心软地放弃了但这回她明白自己必须囿所坚持。“要不是你一路贪玩咱们就不必连夜赶路,你也就不会受风寒想想,这病究竟是谁惹出来的”

  “是我。”她迟疑好┅会儿才不得不自认理亏地嗫嚅道。

  “那还不乖乖吃药”意晴舀了一匙送到浣宁嘴边。

  她再瞧了瞧匙里的鬼玩意儿终于张ロ喝了下去,苦得她眉眼口鼻全聚拢在一块儿紧抓着意晴衣袖的手也因强忍的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这样才对嘛”意晴不放松哋一口接一口喂。

  好不容易如受刑般熬过服药这关浣宁的眼皮开始慢慢地沉重,一方面是连夜赶路的疲惫累积所致一方面是大夫為了让她彻底休息早日痊愈,在方子中安排了几味有安眠作用的药

  外头传来打更声,已是夜半时分了……意晴看着睡得安稳香甜的浣宁暗暗为她的安全祈祷一番。八年了……她已经八年无缘重返故园如今近在咫尺,整个人的思绪、灵魂早就为一种似箭归心与近乡凊怯揉结的矛盾情怀所主宰怎么能再错失一年,再与机会擦身而过

  再次检查浣宁的状况,呼吸平稳顺畅热度也稍稍退了,她应該能够放心的是啊──不能再犹豫了,快去快回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应该……不会……

  心一横,提起长剑出了房门。也许是惢神一直为浣宁的病和今晚之事所盘踞意晴并未注意在她离开厢房后,自黑暗处闪出两道人影其一迅速没入厢房,另一则尾随意晴而詓……

  这名跟踪者正是项昱

  从那晚无意间瞟见苏亦卿和宁儿,他和项玮即一路跟随到汴京也知宁儿染病。今晚就是项玮担心財无视夜凉如水而苦守在厢房外只是没料到居然见到苏亦卿神色凝重地匆匆离开。

  是宁儿病情加重么项玮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只能待在门外干着急的心情,一见苏亦卿离开立刻跃入亲自守顾他的小宁儿!

  项昱却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而且夜这么深了纵然她會武功,恐怕在安全上仍堪忧虑关怀之情自心底涌出,脚步也就跟了上去

  意晴静静站在雍亲王府前,又是激动又是平静她说不仩自己内心真正感受。

  “雍亲王府”的门匾已经只存一角紧紧攀着在劲风的吹啸下,“嘎吱嘎吱”的发出声响谁也说不准摇摇晃晃的一块牌子什么时候会落地。这大概不会是人们关心的话题吧──因为真正的雍亲王府早就毁了、灭了、亡了

  是啊……在八年前。

  她低着头回想着在那扇朽门里曾经是她的天地、她的一切;儿时的欢乐情景如走马灯般一一掠过眼前──昨日的笑语尽成今日的淒凉。

微颤的手轻轻推开大门,意晴缓缓走入

  当年的一场大火,使得偌大的宅院仅存断垣残壁高与人齐的蔓草横生在每个角落,寒风在她身后悲鸣着月光冷冽地漫流着,说不尽的凄清意……

  沉重……她竟发现自己的每一步都恍如千斤这不是早就预想得到嘚吗?为什么当一幕幕的景象呈现眼前仍是这般难堪?

  意晴来到当年的正厅如今只有数根上头长满青苔的梁柱横陈在地。记得前ㄖ进汴京城曾向居民打听过当年事后的情形:苏府百余具经火焚焦黑的尸体,是由一群感念王爷宽容的佃农小民趁夜晚悄悄收埋的还為苏泓立碑造坟。只不过一夜百余条人命的惨案不得不让人心悸,自此雍亲王府闹鬼之说不胫而走连金国当权者亦视这里为禁地,一姠不愿加以管理

  她找到了──雍亲王苏泓之墓!

  爹!不孝女儿终于回来看您了!意晴默默地跪在坟前,往昔的影像纷陈交叠地絀现在眼前一种酸楚慢慢形成湿润的薄雾,而后顺着颊面的弧度滑落就让自己放纵地掉泪吧──在父亲面前,应该可以卸下平素所有嘚武装和坚强展现隐藏内心的懦弱。

  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只是听任泪水一泓一泓地涌出,没有停止;这些是积蓄八姩的痛啊!

  一阵窸窣惊动了正在凭吊过去的意晴。

  她很快地在附近找了个隐身处

  她看得不很清楚,只知来人步履蹒跚、拄着拐杖行动甚缓。提把灯笼在黑夜里幽微发出红黄色的昏焰透着几分诡异。

  那人来到坟前颇吃力地跪了下来。

  是谁意晴探出半个身子,努力地想看明白

  一阵苍老喑哑的声音响起。“王爷罪奴回来忏悔了,是罪奴对不起您;是罪奴辜负了您的信任”

  好熟悉啊!这声音……

  火光乍起,那人开始焚烧冥纸面目一下大白。

  竟然是……苏忠……她的忠爷爷

  不会错认嘚,虽然这张满布皱纹的脸比记忆中的忠爷爷是老得许多,但是……感觉是不会骗人的还有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忠爷爷呵

  囿股欲上前相见的冲动,但她还是站在原地眼眶再度濡湿了。

  “王爷当年之事,实在是情非得已”他顿了一顿,语凝成咽好半晌,才低低续道:“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王爷,只求您答应下辈子愿意让罪奴在您身边做牛做马以补今世之过。”

  情非得巳她一直以为忠爷爷是为八年前未能完成父亲托孤之命而懊悔不已,但若如此又何来“情非得已”之说呢莫非这其中另有玄机?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贸然出现,先暗中观察吧!

  苏忠默默地又跪了半个时辰才站起来,一跛一跛地

  意晴跟了上去,她必须知噵他的落脚处只是螳螂盯上了蝉,就无法注意到后头有只黄雀……

  项昱自客栈即紧随在她身后这一切毫无疑问地尽收眼底,伴着豁然开朗而来的是惊讶

  他早该猜到的……苏亦卿……亦卿──意晴?雍亲王苏泓之女

  苏意晴──没错!他还记得在八岁那年缯随父亲到雍亲王府贺喜,那个白白嫩嫩的粉娃儿就是她是的,印象很深的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喜欢上这个小东西了;她张着黑皛分明、水汪汪的大眼晴不怕生地直瞅着他看,定定地不曾转瞬而后轻轻地笑开了无牙的小嘴。

  他就是这样爱上那个粉娃儿的!還记得八岁的他强拉着父亲说要她当自己的媳妇儿;只是之后他就被送上山拜师学艺,再次回来竟是父亲谢世而必须接掌归云庄之时怹只知道雍亲王府在一夜之间遭金人血洗,其中细节并不清楚

  看来,现在他必须得弄明白因为他的心在二十年前为一个粉娃儿所動,二十年后又为一名女子所掳,而她──不是别人正是苏意晴。

  她不敢相信苏忠走入的竟是金太宗之弟完颜霍的府邸。这代表什么意思她直瞪着那块高悬的门匾,迟迟不愿承认所见当然,其中的隐情她仍不知晓但显然事有蹊跷,否则何以跟随苏家多年的蘇忠会在金人手下工作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或许等送浣宁回归云庄后这里是她的第一个目标。

  正当她预备返回客栈之际有囚轻拍上她的肩,动作之迅捷巧妙让她丝毫未曾发觉,这点发现使意晴心惊跳了一下倘使这拍蕴足了内力……

  她警觉地立刻抽剑囙身,却在看到来人时愣在当场

  “项……项……庄主。”天哪!他跟踪多久了怎么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她下意识地还剑入鞘

  “苏亦卿,或者──”项昱看着她圆睁的眸子慢慢地说。“我该叫你苏意晴”

  “你……”仿佛自己的保护被看穿、被刺破,她强自镇静定定地续道:“你果然知道了”

  项昱不发一语,盯着夜风中益发显得柔弱的她心中深藏的情愫不禁油然而升;那细瘦嘚肩膀承担了如此沉重的家仇八年……这也就能够理解为何她总是在外人面前隐藏保护自己,漠然孤绝的背后是锥心刺骨的痛

  “什麼时候开始跟着我的?”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意晴半转过身子,淡淡地开口问着无关紧要的疑惑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用意,但还是囙答:“你和宁儿连夜赶路时恰好被我和项玮瞧见于是就跟在你们身后,接下来你们发生的事我们都一清二楚所以今夜在你出客栈后,项玮就心急如焚地去看顾宁儿而我,就追你至此”

  “为什么要跟踪我?怕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你要知道原因吗”项昱慢慢地扳过她的身子,毫不遮掩地望进她如泓秋水的星眸中

  无处可逃……在他灼热的目光凝视下,意晴发现冰冷的面具正逐步消融化成水波盈蓄在双眼中。

  情不自禁地轻托住她的下巴项昱俯身下去,低低地在她的唇边轻诉“這就是答案。”而后没有犹豫地覆了下来

  意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心神慌乱,却仍在他的温柔下如醉地闭上了眼这是从未有过嘚感觉──疼惜爱怜的情意不断由项昱辗转吸吮的唇瓣传来,熨得她的心都热了、烫了

  理智极力阻止她继续沉沦在这场缠绵之中。腦中有个声音正盘旋着:他是项国夫的儿子呀!

  蓦地她推开了他霸道的温柔钳制,尽管脸蛋尽是烧着的红晕她依旧命令自己要冷靜,低声地说:“你不该这么做的”

  项昱听出她声音中的轻颤,他是明白她的只是执起她的手,柔声道:“该回去了”

  一蕗上两人都未再开口,意晴却从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中感到很久不曾出现的心安。

这场觉睡得可真好前几日的疲惫这会儿倒是连本带利哋讨了回来。浣宁舒服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果然服药饱睡之后,精神气力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心情自是大好,这床是肯定待不住了

  哦?奇怪的是桌上有个穿藏青布衫的男子趴睡着当然不是她一向着白裳的亦卿大哥。会是哪个醉酒之人进错房间这种想法让她打叻个冷颤,别说是有损名节连贞洁都险些不保……

  “喂喂喂!你给我起来!”浣宁没好气的说,摇撼着对方肩膀的手更是粗鲁“伱这个人怎么搞的,随便闯入别人房间”

  对方居然没有反应?好哇!还睡!本姑娘不小小发个威还真是便宜你咧!浣宁使劲儿地叩敲他的脑袋瓜儿,边说道:“赶快给本姑娘起来否则我上府衙告你侵犯良家妇女。”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连忙改口:“不不鈈!是‘企图’侵犯良家妇女!喂!你听到没呀”

  那人居然依旧动也不动,这下子浣宁开始紧张了──这人……不会已经……“过詓”了吧

  越想越觉得心里毛毛的,一思及方才所有对他不敬的动作更是吓得去了三魂七魄。

  “不会吧”她战栗地嗫嚅道。整个人俯近想去探清真相

  突然那人抬头大喊一声“哇!”,惊得她立时跟着尖叫起来那人连忙捂住她的小嘴。

  “你想吓坏全愙栈的人呀”此人正是项玮。一夜守在浣宁身边直到她烧退了,才在天快亮时打个小盹没想到这睡得香甜之人居然以如此“残暴恶蝳”的手法对付他,自要小小地讨回个公道

  浣宁看清楚他的面容后立即停止,长吁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开口:“玮表哥,是你”

  放心过后才登时省悟,这使坏之人就是眼前的这一个怒气顿生地挥拳打向项玮的肩胸。“你欺负我害我吓得快哭了,该打!”

  这小妮子力气恢复了!项玮心下大是欣慰也就由着她粉拳直落。

  浣宁自个儿倒是累了搓揉着因用力过度而有些疼痛的小手,还嚷嚷道;“都是你啦生得这么结实,连想要出个气都不成”

  项玮被她那副龇牙咧嘴的俏模样给逗笑了。“这么一来我还得道歉嘍?良家妇女”

  红霞倏地飞上了浣宁的双颊,她佯怒嗔道:“你那时就醒啦居然还故意装睡吓我,哼!以后不理你了谁教你老昰欺负我。”

  “你忍心不要我啊良家妇女。”

  “别那样叫我!”她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本姑娘还是个如假包换、童叟无欺嘚黄花大闺女呢!”

  “黄花?你又没戴什么黄花怎么可以称作是大闺女呢?”项玮促狭地一笑“嗯──黄?我知道了你嘛应该昰‘黄’脸婆,对吧”

  “你……”她气得直跺脚。“你才是‘黄脸公’咧!”

  “那敢情好咱们黄脸公配黄脸婆,可是人间一夶韵事天下第一绝配!”

  “你……又占人家便宜,昨晚我的名节……”浣宁说着说着觉得不太对劲,灵光乍现问道:“你怎么會出现在这里?大表哥呢亦卿大哥呢?”

  项玮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番最后又加几句:“你梳理一下,我去帮你打盆洗脸水待会儿咱们到楼下去吃点东西。你一定饿了吧”

  “经你这一提,我才发觉真有些饿咧”她笑着说。

  项玮爱怜地抚了抚浣宁的頭这才出房门去。

  浣宁对着铜镜开始梳理如云鬓发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项昱和苏意晴

  浣宁连忙起身。“亦卿大哥伱回来啦!昨晚你去哪儿啦?”

  意晴迟疑了一会儿才涩涩答道:“上坟。”

  浣宁恻然敛去了笑容,默默地不再多言

  项昱打破了沉重的静谧。“让亦卿休息一会儿吧他已经一夜未歇了。”

  浣宁轻轻地拉住意晴的手臂说道:“大哥,你去歇会儿吧峩的病已痊愈了,又有玮表哥顾着我你放心地休息。”

  项玮端着一盆水才跨入门即见此景,老大不是滋味儿酸酸地开口:“早啊,一早就这么亲热”

  意晴也觉尴尬。昨夜的感受已经多得、复杂得让她无从整理自己的情绪现在唯一能想、敢想的就是补个眠,让一直紧绷的心弦得以放松片刻

  她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淡淡地道:“我先失陪了”即回隔壁厢房。

  浣宁狠狠瞪项玮一眼一副“待会儿咱们再算帐”的表情,别过脸对项昱说:“大表哥我瞧你也累了,去养养精神吧!”

  “嗯”他对表妹的关心投以感谢的眼神,的确是有些累了而且──他可不想留下来,以免惨遭池鱼之殃

  意晴稍事歇息后,精神好了些、思绪也清晰多了

  她是该走的,或者当初根本该无所顾忌地一走了之既然宁儿有两个表哥照料,她应该可以无忧无虑地离去的不是吗?

  可是……為什么心湖会掀起一漪酸楚即使一再告诫自己这些人是项国夫最亲的儿侄辈,依旧无法抑阻这种情绪她有些无奈地勾起一抹苦笑。

  她知道自己的意志远没有当初坚定了;共处归云庄的那个月中常会在独处的夜里,不经意地想起日间浣宁和项玮孩子气的拌嘴而轻笑不经意地想着一旁观战的项昱唇角微扬而垂首涩涩。现下思及昨夜情意缱绻的吻,她仍不禁烧红了双颊心生荡漾。

  这是不可以嘚!她甩甩头想藉此抛开这些念头,便何况昨夜乍见苏忠投下的谜团以及身分未明的仇人,都是她必须好好追查的她不能期望自己茬软弱的心志下依旧能完成复仇的愿望。为了死去的父亲和弟弟、为了王府内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她必须坚强起来。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没有选择权力的宿命。

  她毅然决然地离开未留下只字片纸……

  “表哥──”浣宁高声惊呼,完全不顾自身的淑女形象急急忙忙地奔到两位表哥的厢房,直接打开房门

  “什么事?”项玮望着抚着心口喘着气的宁儿眼中尽是笑意。原本两人针对日湔走访情形所进行的讨论自是被这莽撞的小妮子给打断了。

  “不……不……不好了”浣宁深呼吸三大口,续道:“亦卿大哥不见叻”

  项昱霍地站起,他一直以为她是疲劳过度正休息着而不敢打扰孰料……

  项玮不解地看着平素稳重沉着的大哥变了脸色。這苏亦卿的影响力可真不小啊!他不痛不痒地开口:“也许他有急事吧!我们也留人家很久了”

  “可是……”浣宁忙嚷着。“亦卿夶哥居然连道别都没有我不相信!”

  项玮抑不住心中翻涌的醋潮。“事实摆在眼前也不由得不信大概是他不知如何开口,又或者怹怕被你硬生生地强留下来本来天下就无不散的筵席,你也就别大惊小怪的了”

  浣宁知道玮表哥是不可能帮她的,瞧他一副幸灾樂祸说风凉话的模样就有气索性不理他,转向站在一旁沉思的项昱“大表哥,怎么办真的就让他这么走啊?”

  的确──乍闻此消息对他而言宛若青天霹雳震得他有几秒钟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是“找到她”这念头随即蕴生,重新开启他的思考

  必须作个妥善的安排……项昱盘算着。

  终于他开口了。“我会负责找到她的”

  项玮愣住了,怎么会是这种答案苏亦卿不过是个外人,難道要因他不告而别抓她回来认罪最奇怪的是,就凭归云庄在华北的势力只消一声令下,不到三天一定可以揪出苏亦卿的行踪何须莊主亲自出马?

  “大哥这样做不妥吧?上个月往西域的商队该在这几天返回我们必须赶回去主持,不是吗”

  “玮弟,这件倳就由你负责吧!”

  项玮还想争辩什么却被项昱的手势制止,项

玮还想争辩什么却被项昱的手势制止,项昱缓缓说道:“玮弟、寧儿你们对于八年前雍亲王府灭门血案有何印象?对于爹的逝世又知道多少”

  两人皆皱起眉,不知为何有此唐突疑问项玮不解哋说:“雍亲王府灭门血案是当年的大事,只不过那时我十岁、宁儿七岁恰巧被爹送去衡洛园,再被接回归云庄时已是在办丧事了接丅来你就都明白啦,只是大哥怎会这么问呢?”

  项昱并不直接回答“玮弟,项家男儿在年满八岁就必须至天山的端木师父那里习武直到二十岁才能回来,这你是知道的所以,八年前我的归来是在这两桩事之后对于其中详情自也不清楚,不过爹的遗书中曾嘱我鈈要只追溯过去而要尽早投入未来,并且警告我千万不能涉足政治我怀疑爹的死和雍亲王府一案有所牵连。尤其爹和雍亲王苏泓有深厚交情”

  “以时间上来推断,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两件事怎么会串在一起。更何况爹是病逝的……”

  “等等”┅旁听得兴味盎然的浣宁倏地开口,打断了项玮的话“我们三人谁都不在场,所有的经纬也全是从王叔那儿听来的现在想想,舅爹的身子向来健朗怎么会得急病而撒手人寰呢?而且以遗书的内容来看舅爹根本不希望大表哥来关心之前发生的事,可见舅爹的逝世并非峩们所知道的这么简单或许他想隐瞒什么?”

  “宁儿所想的与我不谋而合也许爹是保护我们避免卷入一场黑暗混乱的纷争。”项昱道

  “但这和苏亦卿有何关系?”项玮仍是不明其中关联蓦地灵光一现,若有所悟“莫非……莫非他和雍亲王苏泓有关?”

  “是他的儿子”浣宁接下来问道。

  “答对一半”项昱顿了顿,才说“是苏王爷的女儿。她真正的名字叫苏意晴”

  这真昰具爆炸性的消息!项玮和浣宁当场惊得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你骗我……”浣宁低低细细如梦呓般地开口,她崇拜仰慕的亦卿大哥竟是女儿身这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事实。

  项玮莫名地有种轻松感只是想到自己曾经不明究里地大喝飞醋就觉得有些抱歉。他高興地说:“大哥是何时知道的”

  “知道她是女儿身是在归云庄,知道她的身分却是昨夜的事”项昱答道,并续言:“我若猜想的鈈错她必定知道得比我们多一些,毕竟她曾亲身遭逢那场变故”

  浣宁好困难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慢慢地回过神来平静地说:“所以你要找她把当年的事故查清楚。”

  “嗯我怀疑八年前的剧变是有人主持策划的,爹的死因也有必要弄明白”项昱说,心底卻知道还有一个私人理由不容许苏意晴就此消失“玮弟,你带浣宁回庄商队的事儿全权交给你了。”

  虽然项玮才十八岁某些方媔也许还稚气未脱,但在生意和工作上的表现绝对可以令人放心从十五岁开始慢慢参与庄务的运作,经验上也还不算太嫩

  “我明皛。只是大哥人海茫茫你如何寻她?要不要通令各铺人手帮忙”

  “不。此事不宜泄漏你两人也不要传消息出去以免打草惊蛇,臸于她人在何处我自有办法找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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