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浪息波平好行船,休恐江中暗石头。水大无波宜自勉,小心掌出免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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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原著向】瓶邪《故人何处来》瓶邪only
《故人何处来》没有原创图,来自网络,瓶邪镇楼
原来的帖子《远来皆是客》被删了,不能恢复只好重发,欢迎新老朋友来看。
故人何处来(瓶邪;原著向;接817三年后;内容带架空;有斗有日常,甜虐参半,HE) 一、
渤海之滨,一勺之多。
他伫立入海石城上,目之所及皆是天容海色,久久注视那一幕天道盈而不溢,直到顶头的日轮西去,迎面的东弦明月出海,今日的按例巡望也就算完毕了。
一切如常,没有异状。
他拿出随身的水笔和笔记本,如实在日期下记录了两句话,这才回身顺着古老城墙,步下笔直斑驳的砖阶。
这里,是山海关长城以南,古明长城最东起点的地方,入海石城地势高峻,城首如探海巨龙直面飞涛,蓄一副吞吐海岳态势,从明初被建起至今,镇关于山海要隘之处,历经六百余年海水冲刷,大有横亘混茫洪荒仍自岿然不动的态势。
天色既晚,气流刮在他那线条不算刚毅的脸庞上,慢慢地在半干不湿的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行路略有些困难,但他习惯了,慢慢往南走了数百米,路过海神庙,景区协管的工作人员正下班出来,看见他便习惯性地摆下手:“小吴啊,明儿见。”
“嗯,黄叔,明儿见。”他也回以微笑,然后继续慢慢沿着海水线上走自己的路,再有大约五百米,就是他栖身的小石屋了。
那是山海关景区外延,临海高处的一处一层半小屋,最简朴的样式,内里一层有二十几平方大小,是简单的客厅,用木板在入口旁隔出一块,算是厕所和厨房,管道连接到地下,只要海水不涨潮倒灌的时候,排污算是很方便,二层更狭窄,只够放一张床和一把椅子。
这里起初的作用,大概是本地渔民堆放渔具杂物,避风小憩的,现在不允许随便出海捕捞了,也就逐渐荒弃,直到山海关和长城东始之城’老龙头’整个被规划作为景点开放,这屋子才被景区管理处收编。
多少年年过去,直到他被家里人通过关系安置在这里,名义上他也是景区的协管人员,但他真实的身份,是守陵人。
他所在的吴家,从上世纪初,就是盘踞湖南势力庞大的盗墓家族,是外八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长沙“九门提督”之一。
只是因为行业的特殊性,整个九门家族都逐渐被牵涉入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拉锯战,直到解放后还经历过一次彻底大清洗,导致许多秘密永远被掩盖,只可惜那些未解的历史遗留问题,就像一度在寒冬时深埋到地下的种子,等到特定的水温气候,又会重新萌芽冒头,因此到了本世纪初,据说还引来许多国外势力,几度闹得道上沸沸扬扬,幸存下来的九门后裔又是大伤了一番元气,包括他自己,三年前也差点折在一个凶险的大斗里,被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躺了四个月。
因为他的后脑有几处不同程度的撞击,导致两处颅骨骨折,伴有受力点附近的颅骨内组织结构损伤,因此他的记忆和智性都连带有一定的影响,医生给他做了钛网修复颅骨的手术,然后再调理静养了大半年,这一项严重的颅骨创伤才逐渐康复。
按照自己的二叔,对了,其实刚醒来那会,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得,包括昼夜轮番照顾在身旁的父母,他都是一副严重脑部缺血缺氧,而出现脑部功能障碍的样子,既丧失了正常的辨别力和判断力,又有严重的眩晕和慧力衰退,直到再静养一个多月后,这一切才慢慢恢复起来。
二叔似乎知晓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始末,在他康复的过程中,就断续简单地告诉了他以上内容,但又嘱咐他身上有腿骨骨折、刀伤、炸伤等一系列相对较轻的外伤,近期一年都不要想离开医院,不管关于那件事还记不记得起什么,都至少要老实地静养个一年半载才准出院。
反正,幸好跟那件事相关的所有手尾,已在他这次下斗的结果里尘埃落定了,老九门的后代在未来的日子,应该能不再被那场诅咒般的腥风血雨吹打了吧,这也是他作为吴家长孙的功劳,就算他本人想不太起来那次下斗的前后缘由和始末都没关系,二叔也安慰他说这些都不妨碍事,人还活着就好,这些年吴家的产业在他的打理下也有十分理有条,接下来这阵子堂口的事就交给二叔吧,他只要安心养好伤即可。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他伤好出院,二叔却将他打发到秦皇岛来,给他安排了一个所谓的“守陵人”工作,说辞是他过往的日子太过于惊心动魄,他既然在这次受伤后,自我都下意识地帮自己屏蔽掉过去,那么接下来还是暂时脱离家族和道上的烦心事,索性过些平淡日子,老九门还有当年剩下无多的一点职责,其中之一就是帮忙守陵,那么就让他来守候一段好了——
他不知道为何二叔当时说的是“守候”,但一语带过,他没去深究,想不到天长日久,这个词却反而在他心里生了根,每每不经意就在耳边响起……不过算了,这里的环境确实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不知不觉,七百个昼夜,还差三十天日,就期满两年了。
家门口放置着几个盖着盖的铁桶,掀开其中一只,桶里有些新鲜的蔬果米粮和油、盐、酱菜,还有药品、干净衣物,这是家人安排定期送给他的,食物够他一个人两、三天的生活所需,至于药,则是一些伤后帮助身体机能恢复的营养药,他都很少吃;另两只桶里都是干净淡水,给他洗漱和做饭用的,吴家当家吴二白做事向来缜密周全,上下各种关节疏通到位,连这些小事都安排得很好,他来这两年间,景区的人居然也都没多在意关于他的这些细节,更没什么人对他显露过任何结交或八卦的意思,他也就乐得悠闲自在。
拧开煤气罐子,在炉灶上煮水准备下鸡蛋面,他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无意中瞥见一则关于古由拳县的记载,大致说的是在秦朝时秦始皇东巡,去到一个地方,身边的望气士就禀告说:“本地五百年后会有天子气。”秦始皇自然不高兴,就令迁来十万囚徒,要掘污其地,并将地名改叫由拳县,也就是 ‘囚倦’的意思,是要坏这里的风水。然后这座城池逐渐流传起一段童谣,只有两句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
有个妇人听到了,就天天往城门跑,守门的牙将以为是有不轨意图的人,要逮捕她,她便说出自己担忧城门的缘故,那牙将觉得好笑,放走她后却见她仍然每日跑来察看,于是起了促狭心态,一日就拿来狗血涂上城门,那妇人看见城门有血,就吓得立刻跑走了。接下来不出意料,有大雨挟着洪水围困了县城,县衙一位属官便进去禀告县令,谁知县令惊讶地问了一句:“你何故变鱼了?”属官也回说:“大人也变作鱼了。”自此整座城都沦入一片湖水中。
‘咕嘟咕嘟’水开了,翻滚到锅沿几乎溢出,他赶紧放下书去料理灶台。
一边煮面一边还在想刚才书里的,那记载的地方跟渤海之滨差距千里,但却意外地跟他眼下所守的地方近似。
他每日晨早和傍晚,都要爬到’老龙头’的城墙上,眺望对出海面,观察一下深藏在那片海域底下的一座海底陵墓,其大致所在的水平面上,有没有什么异常变化。
可至于说那海底陵墓的具体内容,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年代约在秦汉之交,当地原是一座连接陆地的小岛,岛上原有居民,已汇聚为粗具规模的小型城池,城中央有宫室,但居住宫室的贵人死后,统治者便下令就地建了那座陵墓。而建陵的记载,以及葬的是谁,却在泱泱两千年的正史和野记中均无可考,一些相关的细枝末节,都只在历史隐没的背后悄然流传,那座小岛也早在当年就已沉没,它能够流传下来的惟一原因,也是跟长生不死药有关的缘故,所以……这才和老九门扯上干系的吧。
他本人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要知道现代军事那么发达,渤海近海的大片海底下,应该早就被多少潜艇探测过了,如果真有这么显眼的海底古城,恐怕也早就被人发现,虽然从考古角度来讲,挖掘海底文物的难度极大,如无必要国家也不会组织发掘,但这海斗的存在,怕是已经为人所知,被相关部门记录在案了的。
面煮好了,他撒一把干虾米,搅拌一下,就把面盛出来放到茶几上晾着,喉咙有些干痒,他慢慢喝下一杯温水,不自觉摸了摸脖子,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是数年前在藏区受的伤,也是他当年对抗敌对势力,布局时兵行险招的一步棋,只是随着三年前那次严重的头部伤,他竟对那场歇斯底里的博弈细节都记不得多少了,二叔和好兄弟王胖子都劝过他,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确实,要按他过去的脾性,那是拼了命也要追出个因果答案的,但那场重伤好了以后,身体的后遗症已经不允许他再有过多精力去纠结,不时发作的激烈耳鸣和晕眩,总会生生扯断他企图连贯的思绪,精神上极度的疲劳感已是越不过的坎……即便,隐隐还是觉得心里缺了个口子,但他也不急了,那些零散断掉的记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笃定它们会在恰当的时候,重新呈现回来的。
“呼——呼——”
夜里居然起风了,夹着滂沱的雨势敲击在窗上。
正在酣睡之中的他陡然睁开眼,静静地听了一会,想到每天早晚关注的本地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今夜会起风啊?虽然传说中的天气预报君也是十有八不准的,但近海海域上有没有气旋形成,这一点还是不难观测到吧?
这屋子很结实,所在正好于潮汐最高点以上,所以只要不是特别厉害的台风,屋子都不怕被波及。
只是窗棂的金属有点老化,“哩哩啦啦”地往里面溅水,他慢慢起身去检查了一下,虽只是五月初的入夏时节,但这里半夜的气温仍然不高,带咸腥海味的寒意不无几分凌冽。
他被风雨吵得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百无聊赖地窝到一层客厅的实木躺椅上,椅子是较耐腐蚀的花梨木,款式简洁大方却做工不错,配了一套厚实舒服的棉垫,却是不耐脏的浅粉色,这是发小兼生死兄弟的解雨臣特地让人从北京运过来给他睡午觉用的,所以他每回躺在上面,都会下意识就想起一下解雨臣的脸,以及他偶尔来电话时那种简单而隐含关切的问候。
还有胖子,他在巴乃现经营着瑶家风情的旅游度假村,每天身边有很多年轻美丽的瑶家姑娘,以及活蹦乱跳的鸡鸭鹅围着他转,他是以摒弃红尘,对北京和道上的事,都基本绝缘了,这样很好,他先那么多年地折腾,身上不知会留下多少病根,年纪越大越再禁不得的,这么安定下去就很好……
他把身边的亲人、朋友几乎挨个儿地想了一遍,不知不觉居然又睡了过去,直到后半夜,外面逐渐风停雨歇。
仿佛有一道苍雷划破天际,他震惊般睁开眼,却发现是错觉,屋外十分平静,他伸手够上躺椅旁的窗户,挑起栓子推出一条缝往外看,黢黑敞幕天地,渗来海风平和。
但凭他在海边住了七百个日夜,这会儿海水的声音,他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总觉得有点异于往常。按照之前二叔告诉他的一些关于这份守陵人工作的条例须知:如有原因不明的天气异常,不分时间,皆须在异常发生过后,到龙头石城一带巡视。
他看一眼手表,是凌晨四点,这时候海滩一带肯定没人。起身用湿毛巾抹一把脸,喝点保温瓶里的热水,便套上外裤和外套,拿起电筒走到门边穿鞋。
现在就要上入海的龙头石城去看一下。
“哗啦——哗啦——”
风雨过后的海滩到处狼藉,腥味几令人作呕。
没有路灯,他只能靠手电筒,一步步踩着湿沙,沿着海浪拍打的水线上端行走,显得步履艰难。
但是海面有些淡淡的光亮,他说不出来源是什么,远远看去点点烁烁的像是星光,但仰头看天,此刻分明还是铅云厚重。
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一件,本地传说的某种千古奇景——所谓“夜登龙城,沧海明珠”。
传说龙头石城一带海里盛产一种特殊的珍珠大蚌,在某些午夜风静之时,这些珠蚌会纷纷浮近海平面,并且同时张开蚌壳露出腹中所结之宝珠,人若此时站在石城之上,会仿若置身于一座飘渺延长的灯火夜市,其中大小琳琅,群星璀璨,人身其中,宛如天街梦境。
呸,这年月还哪来那么多野生珠蚌,还颇有灵性不怕死地一夜同时飘到海边浅水,统一张开自己的壳,亮出珠子等人抢呢?作为盗墓世家的资深人士,什么奇景、奇观的,他都是不信的。
惟一的可能性,那就是海底老陵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禁加快脚步。
海面越来越亮,人站在海边朝前平视,就什么都看不清,他几乎是用奔跑的速度,沿着石城台阶攀爬上去,径直冲到瞭望口,这里仍看不清,他又换一处开口看,海水如蔓延至天边的幻影宽卷,斗罗棋布地镶嵌着星水明粒,有些光点陡然就膨胀起来,挡不住地要锋芒要毕露,有的荧荧惑惑,如群萤飞火,萦绕作一簇——
他眯一眯眼,水中光晕其实很微弱,只是欲聚欲散得多了,略实些的显得较凝聚,就有几分像球形的灯泡,但更多的无规则漂浮半透明,更像是大小不一的发光水母群。
“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的几爿浪头拍打着浸在海里的城墙根,忽然他觉得数十米外那段浪涛里,似有一团钝色的黑影,只是被压在浪头底下,若不是它周边簇拥过多的光点水母,又明显在水中移动着缩短了距离,凭他的近视眼又哪能看清是什么……莫非是一条大鱼?又或者那老陵里埋的是一座水晶宫,宫里有数不清的水母丫鬟,然后她们定期就伺候一条鱼娘娘上岸游玩?
好吧,他知道自己又习惯性地思维散漫了,自从脑袋不太好了以后,人对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的能力也大打折扣,当初在医院刚苏醒的时候,医生就曾婉转说过,不排除他的智商有降低的可能性……他自觉还没笨到学龄前,大不了就是从正常的三十几岁的智商,降低个十年八年,就算只剩二十几岁的智商,他也能活得安逸自在,这本就是他本身性格里就天生带的,要说该怨怼的,应该是他的生理年龄怎么没随着智商降低呢?他的躯体疤痕累累,怎么不恢复到二十来岁的样子去?
就在他走神的一会儿,那团被簇拥的光影已经沉到更深的水里去,其它荧黄光团也渐渐弱化,他呆立着盯了海面足有十几分钟,看来这“沧海明珠”呈现的时间不长,眼看出开始消散了,浪涛如常翻涌,也看不出还有些什么子丑寅卯。
其中几个光点随浪飘到触手可及的浅滩,他扶着湿冷的城墙砖走下来,想在就近的海水中看个究竟,石阶和沙砾中穿梭着无数拇指大的海蟹,发出细密“达达”声,还有长条的海带不时绊在他鞋尖,踩在沙团上走显得举步维艰,迎面还有浩瀚莫测的海天,但仍光影不定、变幻难测……
“哗啦!”数十米外的海水中突然冒起一股水柱,他陡然惊立,紧接着就见一个黑影破水而出……它佝偻成团,随着浪潮推送,正往岸上缓慢过来。
是被海浪刮来搁浅的海鱼?
不对,随着海水越来越浅,这黑影正在伸高,慢慢立成一个人形的上半截,海浪拍打得黑影趔趄好几步,但又迅速挺直了人类特有的身线。
他的头脑好像中了魔怔般看着,一时难以处理眼前所见,分明是黑漆漆的四周,却因这个人的出现,好像带来了一束光,淡淡的冷黄色映在周遭水面,那个海里出现的人,有修长的体型,衣衫褴褛还缠着海带……但丝毫却不显得滑稽,被过长的黑发覆住的脸,却依稀透出那双墨如夜空却闪耀着星芒的眼眸——
他不自禁走上前几步,对方应也看到他,竟同样加快了脚步,直到两人相隔不到五米的距离,他下意识抬起手中的手电去照了照,对方微侧一侧头,他立刻意识到这样极不礼貌,但还是愣了几秒钟,脑海中有什么如天雷划破,金属铃声般的嗡鸣再度于耳边响起,他短暂地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乘海而来的人,苍白的嘴唇轻轻颌动,似乎说了一句话,他读唇语的能力不太好,随着耳鸣声音渐散,他才意识到那人说的,好像是:“吴邪,我回来了。”
楼主,如果是吧务不小心删了,似乎是可以申请恢复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吴邪看清这个男人的时候,心里下意识浮现出一种悲凉……完全没来由,不知是对那个男人,还是对他自己,或者两者都有。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出水后抬手将自己乱糟糟的湿发往脑后捋了一下,显出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黑如夜空的目光没有外露的喜怒,只有明显跋涉后的疲累,几乎破损成布条的潜水衣下,露出全身遍布大小的伤口,吴邪觉得自己应该不认识他,但又似乎无比熟悉。
那阵让人几乎失聪的耳鸣过去后,吴邪一手撑着额头,才勉强侧过去露出个还算友善的笑容,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位……小、小哥?”
这人陡然愣了一下停住脚步,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好像在等待他的下文。
“哗!”地又一排浪打在脚下,向来自诩淡定的吴邪一张口却莫名有点结巴:“小哥,你、你受了伤,是天气不好船出了事吗?那什么……先到我那休息一下,我家有急救药箱和热水……嗯?等天亮了再说?”
那个男人的目光里有种类似包容的暖意,对吴邪的话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头,又继续走上前来,吴邪便自觉转去领路,两人保持着三步以内的距离,默默往他的小石屋走。
海里捡回来的男人很安静, 往回走的路上,吴邪自我介绍了一番,并且再三问他是不是渔船出事了?还有没有其他同伴?不要紧,等天亮以后他会帮忙联系海警、打捞队,前半夜那场风暴来得突兀,天气预报没有给大家预先警示,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实在太危险等等……那男人却都没答话,吴邪猜测他是累惨了,便住了声。
进屋先给他倒一杯热水,然后开灶煮面,又取出干净衣裤和药箱:“那小门里就是卫生间,你把衣服脱下来,海水腌得伤口肯定很疼,那一壶是热水,有盆和毛巾,你先擦身……嗯,毛巾是我的,放心我没传染病,如果你想洗澡还得现烧,要再等一会。”吴邪一一指引着,手下爽快地切细些青菜,面汤里又窝入两个鸡蛋,那男人换好衣服出来,他的面也做好了,放在茶几上,招呼他过来吃。
男人道了声谢,便不客气地开始吃面,他吃相很文雅,吴邪看到他拿筷子的右手,才发现这人的食指和中指意外地长,不由心里打了个突,发丘指?发丘中郎将?怎么在海边也能遇到同行?莫非方才海里的老陵……对了!他想起这男人从海中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潜水衣,只是丢了水肺,这家伙就是个下海斗淘沙子的盗墓贼吧!但他身上好像只有腰间扣的一个小包,其余没有大的装备背包,也不见带什么明器,当然,可能是逃出的途中掉了!怎办?直接问他?自己名义上可是专门看守那座陵墓的守陵人,虽然内里什么都不知道,但陵墓有没有事,他总该问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吴邪脸上的表情过于精彩,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男人已经停住筷子,隔着茶几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吴邪低头去,碗里的面还剩一半,他赶紧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小、小哥,怎么不吃了?煮得太咸还是不对胃口?”
那人摇摇头,把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碗沿上,然后开口道:“你有什么想问的?”
“哈?”吴邪一愣,这人完全不像自己熟知的盗墓贼啊,就说自己从前哪回下地,不也是千方百计躲着条子,糊弄看守,怎么这人一开始就摆出大公无私,坦白合作的态度?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吧?用这种手段麻痹他的神经然后趁机偷袭逃走?
“吴邪。”
“哈?”吴邪本能答应一句,脑子里当机一下迅速重启,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足足两、三秒,但好歹是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 ‘吴小佛爷’,虽然脑子坏了智商有所降低,那也不碍他多年道上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这人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他,也许是道上的无名后辈,在过去某些场合见过自己,自己却不记得他,那么既然知道大家都是同行,又晓得自己名号,对方应该不会做出偷袭举动吧……诶?眼前却有一小片乌云缓缓盖来,这人还真朝他伸出手来了,不过动作缓慢,他察觉就将身向后仰,但那人的手已经轻轻覆在他的头上,揉一揉头发:“别想太多。”
诶?你怎么知道我想了很多?吴邪只觉脑子又当机了一下,显示一串“Waiting……”,还有这亲密的举动……他眨眨眼:“小哥,难道你认识我?”
“嗯。”那男人仍是面无表情,澄澈如深潭的目光有种令人信服,然后才又拿起筷子,端起碗继续慢慢吃他的面。
男人告诉吴邪,自己叫张起灵。
等他吃完面,吴邪看东方既白,又去煮了点白粥,那男人则拿着吴邪给的绷带药物自己处理伤口。
吴邪一边就小咸菜吃粥,一边看他赤裸上身的伤处,不得不说那些大大小小外翻且发白的血口子,让人挺食不下咽的,最终他只快速地喝完一碗,就赶紧过去帮张起灵料理。
张起灵对待自己的伤势出奇地冷静,吴邪也不知道自己手轻还是重,反正他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只是目光总定定地跟着他,有时候在他脸上,有时候又在他的手指,吴邪被他不加掩饰地看得脸有点发烫,但还好那眼神既不猥琐也没有让人不安的侵略性,反倒有种深邃和安定的意味。
吴邪借着处理他肩膀上的伤口时,也仔细看张起灵的模样,自己真的认识他?屋里的灯不够亮,张起灵略低下的脸被过长刘海遮住一些,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和浅色的嘴唇,还有高直的鼻梁,但为何脑海里对这人的相貌一点印象都没有?视线再往上走,却冷不丁对上两道目光,张起灵投来一丝询问,吴邪才发觉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了有一阵子,赶紧轻咳一下移开脸:“你要疼就说一声,现在沿海的水脏,用双氧水洗干净点,不过秦皇岛的水质还是不错,这边的海鲜也不错,明天不如去买些海虾做粥……啊对了,天亮后你有什么打算?”
张起灵却摇一摇头:“我不走。”
“啊?”吴邪一时没明白他说的不走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是对方的私事不好过问,愣了愣只好讪讪地道:“那好,一夜没睡我要上去补个觉了,你先在这将就一下,可以睡那张榻上。”说着就起身,打了个呵欠,忙了半宿确实累了,却不曾想张起灵忽然拿起他刚吃过的粥碗,走到粥锅边又舀起一碗,吴邪起初以为张起灵还没吃饱,意外的是他回身又把碗递给他:“你吃点再睡。”
“啊?”吴邪搔了搔后脑勺有些尴尬,张起灵这是对自己示好吗?但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吃东西也不用人监督吧,只是觉得不好驳对方的面子,接过来三口两口喝完,抹一抹嘴就上二层去了。
吴邪这一觉睡得却极不安稳,他梦到自己背着装备走在黑暗的深渊里,手电光照到成排的甲胄尸,被他们发白的眼仁注视着,走一段路却永远望不到尽头,他知道这是云顶天宫的阴兵,但梦里他忘了自己为何非要去那,只能沿着长白山底深处的缝隙狂奔,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在梦里他觉得无比疲累,一直跑到头顶上开始出现巨大的锁链。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到这情景的时候,心里产生的震撼,那么多硕大的锁链横贯在山谷两端,还有无数的人面鸟停在上面,还好它们的头蜷缩着,呈现一副休眠的状态。
可当他即将走出阴兵的方阵时,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阴兵突然冲他发出攻击,还好他的反应够快,但一些满是铜绿的冷兵器仍擦破他的身体,他顾不得疼痛,而是拼命去望那座镶嵌在远处岩壁之中的巨大青铜门,但手电的光芒实在有限,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急得心脏都要爆裂出来,双腿几乎站立不住地发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追寻了那么多年,还能揣着这条命回到这里,即便是用爬的,他也要爬过去……
——甫一挣醒,喉咙还好像被扼住一般难受,急促吸几大口气,睁眼望着天花板好半晌,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定下来。
吴邪强撑起身,奇怪明明刚睡醒,却头疼欲裂,喉咙也火烧肿胀地难受,身上还觉得很冷。
昨晚稍微折腾一下就感冒了?现在体质已经退化得这么差……手表显示是中午十二点多,吴邪不无懊恼地撩开窗帘看外面,天色浓云阴沉但无雨。
渴得厉害只得扶着墙壁蹭下楼来,却不经意就撞上那双淡然的眼睛。
张起灵坐在茶几前,是清醒的样子。
吴邪这才想起家里还有另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直了直腰:“啊,小哥,你醒了?”开口才发现嗓子也严重沙哑。
张起灵点点头不作声,眼睛一直跟着他。
吴邪到卫生间放水,然后对着镜子随便洗漱一下,面对镜子时却看到里面映照出来的脸透着黄蜡色,晕眩和耳鸣又轻微萦绕起来,他在门里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装作没事人样走到外面壁橱上倒水,一边拿眼睛偷觑那不作声的人,感觉到那目光对着自己上下审视一番:“吴邪,你不舒服?”
屡屡被一个年轻后辈直呼其名,还总被这么直勾勾看着,就算大家可能相识,吴小佛爷心里还是一阵不爽,但小佛爷就是小佛爷,喝着水故作轻松地笑笑:“年轻的时候没注意,落下点老毛病罢了……比如脑袋漏过几个洞,比如这里闻不到味道。”他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鼻子,再回过来故意拿眼睛示意张起灵的手指,意思是他受伤的原因跟发丘指同源。
张起灵起身走过来,在吴邪错愕的表情里从他手里拿过水杯,重新替他倒满:“喝。”
吴邪瞠目结舌,诶你这自来熟的派头是肿么回事?
张起灵自回到原位坐下,吴邪也到榻上坐,平复了一下思忖着,对方明明就是个盗墓贼,自己也把受伤的事意有所指地往盗墓上引,张起灵却当听不到,而且看他才海里回来孑然一身的样子,想来同伴都折在那海底老陵里了?而且也没得到什么东西,昨晚自己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还说不会走……综上来看,莫非他觉得探明了路径,还想再下去?自己不如开诚布公地跟谈谈,当下打定主意,便开口:“小哥,明人不说暗话,你这趟下海没淘到东西?接下来打算怎办?”
张起灵又看了他片刻,才摇一摇头:“我已经拿到了,但过几日我还得再去一个地方。”
“拿到了?”吴邪不无讶异,他想说没看见你拿什么明器,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反正他说拿到就拿到了吧,手不自觉就在软垫里摸索了一下,那里藏着半包烟,他点起一根用力吸一口,点点头斟酌一字一字地道:“既然拿到了,是什么?”
张起灵还是那样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小哥,可能你不知道,这海里的斗,也是有人看着的。”吴邪往榻下的烟灰缸弹了灰。
张起灵还是不说话。
吴邪心里不由起了一把暗火,这家伙真像个闷不作响的拖油瓶,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年纪不大却喜欢摆着那么一副面瘫脸,哪部电影里学的这拽样?
“如果你还要再下那个海斗……”
“我不下海斗,”张起灵忽然截过他的话头:“过几天再去一个地方,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吴邪怔怔地看着他,突然 ‘噗嗤’一下乐了,又吸口烟吐出来:“小哥,你是要夹我的喇嘛?”
张起灵定定看着他半晌,不急不恼:“是。”
kao!这人自以为是的样子,真有气得人脑仁儿疼的本事……耳鸣加眩晕再次袭来,这次有点厉害,吴邪一手撑着头,扔掉烟还想装若无其事,但下一秒突然脑中的一根丝弦仿佛 ‘嘭’地就扯断,他的身体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整个人往前冲倒在地上,膝盖 ‘砰’地磕到地面,没有晕过去,而是失控的旋转,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猛地被卷入一股滔天海啸,说不清是疼还是晕,气血在体内岔乱,四肢都被无形的力量奋力撕扯,意识残留间好像看见张起灵脸色骤变,起身扑了过来,但接着神智就碎成风扫落叶,似乎屋子的正门被台风掀开,吹进无数撕碎的纸片,每一片上都有画面:昏黄戈壁里的篝火、茫茫白雪中的背影、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瘦高年轻人站在雪山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知道他的神情肃穆,自己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层用任何工具都无法打穿的东西,感到一种刻入骨髓的难过,自己拼命隔着那层无形在敲打,拼命痛骂和喊叫那个人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将它攻破的缺口,最终眼睁睁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转去,朝雪山深处慢慢远走……
“张起灵!”吴邪大声喊出那个名字,却震得脚底下一松,他所在的整块雪坡滑了下去,他双手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抓不到支点,只能被动地一路打转下滑,但他还想努力回头去看那个人,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拖拽得离那个人越来越远,眼前甚至染上一片诡异的粉红色,什么都看不清楚,身体径直滑向一个非常陡峭的悬崖边,然后凌空摔了下去——
“吴邪、吴邪!”一声声叫唤就像给溺水的人突然抛来救命的线索,紧接着意识被瞬间抽离混沌水面,胡乱挥舞的手被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手掌包裹,吴邪满头都是冷汗地睁开眼,大口倒着气好半天才把紧贴身边的人看清,跟梦里一样深如夜海的瞳眸,但区别的是梦中人是那般冷硬的决绝,而眼前的人却带着焦灼的关切。
“吴邪,我在这里。”眼前这人说着,又用力揽一揽紧了他的肩膀,他半晌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床上,人却靠在张起灵的怀里,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梦境和现实在此刻重叠,又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你……”他难以置信地用手试探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颊,是有温度的,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头又开始疼了,他用手抚着额头,脑中那片风旋还未散去,风中飞乱的碎纸片每一片都像细小的薄刃,刮得头颅内壁都是口子,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低下头去,持续升高的颅内压甚至逼出眼泪和鼻水,他不停抽着气,一把想推开身边的人,对方却怎么也不放手,反而更死死搂住他,像要揉进自己体内,并且不断喊着他:“吴邪、吴邪……忍一忍……我在这里。”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到他的躯体再次承受不住,陷入昏迷,这一切才暂时止歇。
“小哥,你到底是谁?”
“张起灵。”
“张起灵,我们曾经很熟悉吗?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会记起来的。”昏暗中张起灵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杯水:“喝水,我去给你盛粥”。
吴邪起身坐在那,二人两两对视,张起灵没有回避他的问题,但答了和没答一样。
窗外已经全黑,吴邪知道自己睡了一天,自从见到张起灵后,他就一直在做各种扭曲斑斓的噩梦,梦里能清楚看到自己和他,虽然都是片段式的情景画面,但每一帧都伴随着发自内心的感受,压抑、愤怒、无措、绝望、痛彻心扉……足以让人明白那些全是真实的存在,千山万水、羽蛇幻境,都有这个人的身影,但自己先前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本该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梦里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哪个才是对的?
吴邪不自觉地抬手摸到后脑,那几块填补过的伤疤,头发早就长回来了,但摸到的触感还是钝麻的,张起灵拿着粥碗回来,以为他还头疼,便把碗放下,坐到床边伸出手摸上他的头,吴邪本能抗拒别人碰自己的头,尤其是伤处,头侧了侧躲开,但张起灵的手停在半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两厢好像对峙一般,过了几秒钟,张起灵又执拗地抚上他的发鬓,只是力道极其轻,毫不掩饰那么一种小心翼翼怕被拒绝的紧张。
吴邪也是立刻就感觉到张起灵这种情绪,一时就忘了躲,两个人都没说话,但这场沉默中暗酿着说不清的酸楚,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吴邪忽然不合时宜地苦笑出来,梦里的自己那么竭力地追寻张起灵的脚步,却永远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眼前出现的又是什么呢?自己算是又死过一次吧,醒来就全然忘记了这个人的身影,沉寂这几年,他干嘛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张起灵的两个指头在他的头发里一寸一寸地按过去,尤其是几处伤口的周围,力道控制得很轻,感觉很舒服,过了一会,他就慢慢道:“当时的凹陷性脑挫裂伤和头颅挤压伤都恢复差不多了,但脑干损伤较为严重导致昏迷太久……”
吴邪愣住:“你怎么知道我的头受过伤?”
张起灵放开手,仍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当时我在。”
“你在?”吴邪惊讶得瞠目结舌,他想说我睁眼就没见过你啊?但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出不了口,张起灵却不想再解释的样子,重新拿起粥碗:“吃东西。”
他的话音不高,却总有不容拒绝的气势,再加上他舀满一勺,就送到吴邪面前,吴邪连忙双手接过来:“我自己会、我自己会。”
吃了几口,吴邪才发觉屋里没开灯,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小夜灯,淡淡的白光不会刺眼,照在张起灵身上,吴邪发觉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色的户外品牌黑衣裤,外加黑色连帽衫都是崭新的,他来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一白天他出去过?但山海关景区距离可以购物的市区还有一定距离,他不像是专门会坐公交巴士到几十里外的市区买套衣服又跑回来的人,那他这是去哪弄来的?
张起灵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跟外面的人都联系过了,等你身体好点,过几天就出发。”
“噗—”吴邪差点一口粥喷出来,什么意思?他还没答应张起灵夹喇嘛下地的事吧?这人怎么一来就自作主张的样子!
“那、那什么……我吴家向来做 ‘铁筷子’,下地这种事……”吴邪还想反驳几句,但张起灵盯着他,用一字一字毋庸置疑的语气道:“没有时间了。”
第三天,吴邪终于察觉到是张起灵在自己的水和粥里做的手脚。
每回只要他喝过张起灵递来的水或食物,其后用不了几分钟,就必会发作异常剧烈的头疼,或陷入昏厥式的噩梦。
这回张起灵再递来水杯,他便只是伸手松松接住,却并未收回,张起灵保持着递杯的姿势,抬眼望向他。
“小哥,我这么个大老爷们,不必你斟茶递水地照顾。”他说着感谢的话,语气却不善,顺势把杯推回他那:“你自己喝?”
张起灵对吴邪这么明显的挑衅不置可否,只是维持动作不变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好几秒钟,吴邪咬牙重复道:“我叫你喝。”
张起灵没有任何表情, 但似乎明白了吴邪的意思,拿回杯子当着他面咽下一大口水,再把剩下仍递到吴邪面前,吴邪看着他的喉结滑动一下吞咽的动作,一时语塞。
“吴邪,”张起灵倒是不急不恼,仍把杯塞回吴邪手里:“我不会害你。”
吴邪接着杯,却并不让步,冷哼笑笑:“看来我这些年真是退化了,这点基本的警惕性都丧失掉……张起灵,你到底给我下的什么药?”
张起灵没有争辩,只是摇摇头,转身走到屋子敞开的门边,眺望远处的海面不说话。
看这人讳莫如深的样子,吴邪彻底火了,一把将水杯甩到地上 ‘啪’地砸个粉碎,玻璃渣子飞溅得到处都是,他上去揪住张起灵的衣领:“从你来那天早上递给我的第一杯水开始,你是当着我面倒的水,所以我没怀疑,但从那开始我就头疼做噩梦,每回都是你拿来的东西……别跟我说他么的是巧合!水和粥都无色无味,你他么手法真是出神入化啊?”
张起灵被他提着脖领,不得不微扬起下巴,目光却还是没有波澜地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疼痛的折磨,又也许因为他水煮不化的态度,吴邪抑制不住地彻底爆发:“你!张起灵!你他么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记得有你这号人的存在,那些梦里看到的是什么?摧毁精神物质的新一代催眠术?还有什么叫’没有时间了’?……你他么倒是说话啊!”说着他将张起灵往门的方向一推——
“诶?我去?这儿什么情况?”随着一声滑稽带笑的声调在门外飘进来,张起灵的背 ‘嘭’地撞在门框上,他一侧的门外却适时探出两个人的脸。
吴邪看见门外两个人时,就怔住了;准确来说,两个人里面一个是戴着黑墨镜的黑瞎子,吴邪是认得的,而另一张脸,却跟他一模一样,吴邪一时懵了,瞬间从对张起灵的忿怒切换到记忆搜索,在过往的经历中,只要出现跟他长得一样的脸,都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但黑瞎子是他的师傅,在那些最搏命的年月里,吴邪虚心拜他为师,承他系统教授了一系列防御搏击技能,吴邪才能在那场以命相拼的博弈中得到更多胜算的筹码。这项事情他还是记忆十分清晰的。
“瞎子……”吴邪刚想说什么,两个人接连就挤了进来,黑瞎子“呵呵呵、呵呵呵”地看看吴邪又看看张起灵,回头去跟有着吴邪一样脸的人道:“肿嘛地?这唱的哪一出?”
吴邪脸的男人则一脸不知真假的惊吓状:“怎么?你俩这是要开打?”
对着忽然出现的两个人,张起灵的脸色明显真正冷了下来,但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不作声地歪向外面看海,不理会众人。
“啧啧,好徒弟,这么久不见,为师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看你,进门就给出好戏看啊?” 黑瞎子进来踩了一脚的玻璃碴子,撇着嘴道。
“师傅您老眼神儿不好,不老实待自个儿家葡萄架子下面看《金瓶梅》,跑我这来干嘛?还有这位,谁呀?”吴邪也老实不客气地跟黑瞎子对着贫。
“你个奔四原装小处男还知道《金瓶梅》葡萄架子底下的梗,不错啊,到渤海边待两年还是能静下点闲心来了。”黑瞎子说话的口气欠奉,但细琢磨还是能听出语含关心的味道。
吴邪就指着张起灵:“你认得他?”
黑瞎子还没答话,吴邪一样脸的男人就望向张起灵:“族长,小三爷还没想起来?”
张起灵才转回来淡淡道:“应该想起了一些,不全。”
“你他么说什么?说清楚?”吴邪对上张起灵又是一股闷火。
“带来了?”张起灵是对吴邪脸的人问。
那人立刻举起手里一个大黑塑料袋子,拎袋子的指头上还勾着一把车钥匙:“都在车上,景区停车场南角柳树下第二位。”
张起灵接过车钥匙顺手揣进帽衫的衣兜内,又不说话了。
就算再不认识张起灵和那个跟自己长一样的人,从黑瞎子理所当然的样子,吴邪也明白自己确实是在场这些人中,惟一不了解状况的人,一时看着黑瞎子就想等他给个解释。
“好徒弟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黑瞎子拍拍吴邪的肩膀往屋里走,屋里就那么大,能坐的地方也不多,黑瞎子就挑了茶几边的椅子坐下,吴邪自去烧水泡茶。
不曾想那个长得跟他一样的人却过来很自觉地自我介绍道:“小三爷,几年不见,我叫张海客,”然后就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灶台一放然后打开,里面按捺不住地立刻活蹦乱跳出几只大海虾,吴邪疑惑地看着他,张海客“嘿嘿”一笑,朝那边的张起灵努嘴:“有人说你想吃海虾熬粥来着,我这不就一大早跑海边早集上买的,喏,友情再附赠八只大海蟹,姜葱蒜备齐,是黑爷点名要吃爆炒姜酒膏蟹。”
吴邪一愣,半晌才恍惚想起张起灵刚来那天,自己帮他清洗伤口的时候,为转移他注意力,下意识就随便念叨了几句这边海鲜好,想买海虾做粥的话,想不到张起灵就记下了,回头真叫人买了来,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邪火莫名就散了大半,加上在这行久了,知道有些事急不来,既然黑瞎子今天出现,想来也是为了叫自己相信张起灵和张海客的意思,之前怀疑的也就不成立了,当下便站那不作声地守着水开,张海客自来熟地拿笤帚扫了碎玻璃,淘米洗蟹不提。
由于小屋里条件实在有限,最后吴邪还是跑到外面再买回了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板凳之类什物,四个人才算安生坐下把午饭吃了。
打扫好一切重新泡上茶,吴邪不看张起灵,只冲黑瞎子问:“你们现在能给我说说,这回下地是去哪?”
“不远,”黑瞎子点了一支烟,笑着又强调一遍:“离这也就三、两百里。”
“具体是什么地方?有地图么?谁的墓?”吴邪不相信黑瞎子会这么模棱两可的不靠谱。
“本来这事儿就应他来给你说,”黑瞎子一点张起灵:“但这人语言障碍症习惯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好听,惹你生气了吧?”
“别废话!”吴邪咬得牙痒痒,这倆不请自来的家伙从进门开始就明的暗的拿他跟张起灵挤兑,都什么意思。
“燕山。”一直不吭声的张起灵突然开口,他两个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交握挡着脸,刚才吴邪都以为他在饭后打盹来着,可他这会儿望过来的眼光清明:“去的地方不危险,装备运来了,等你身体好点就出发。”
他难得说出完整带解释性的话,但吴邪怎么就觉得捏了把汗,要这张大爷多说几个字可累了呢?
让吴邪更加想不到的,是在当天傍晚夕阳西下时间,两辆改装豪华的奔驰大房车径直开到了海边,就在距离沙滩不远的空地上停住。
黑瞎子喊吴邪出去看时,远远就见其中一辆车的门打开,冲出个圆乎身型就朝这边喊:“天真!天真!”
“我cao!胖子!”吴邪惊喜地大叫,赶紧迎着跑过去。
两辆车上分别下来的一男一女,自然是万年穿着粉衬衫的解雨臣和长发长腿美女霍秀秀。
吴邪上去一拍胖子的肩膀:“今天什么风?哈?什么风?把你们几尊大神都给刮来了?”
解雨臣还打着电话,内容自然是工作的事,霍秀秀先跳上来,朝他上下端详一番:“吴邪哥哥,气色还不错。”
“不错个屁。”吴邪立刻想起自家小石屋里那满脸冰碴的黑面神,头就大了:“我几天没睡好觉了,上回叫他们帮我开的安眠药也吃完了,新开的还没送过来。”
一句话说得胖子和秀秀都皱了眉,吴邪不等他们教训的话出口就连忙接着岔开话题:“怎么着?你们不会两手空空来看我吧?好吃好喝的赶紧的拿出来!”
“嘿,天真你还真猜对了!”胖子一巴掌拍他肩膀上,差点给他拍吐血,但胖子顾不得那么多,回头就喊:“庞远!白蛇!俩小子磨蹭啥呢?”
其实不用他喊,两辆车的驾驶室早就跳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霍家的伙计庞远,另一个则是吴邪手下很有能力又亲信的伙计白蛇。
他俩过来向吴邪打过招呼,便到大车底部的行李层搬东西。
这边吴邪还在惊讶地看着他们把大号的折叠不锈钢烧烤炉、果木炭、各种肉类和水果零食等物品一一搬出来,那边张起灵和张海客也走了出来,解雨臣才打完电话,一边看看吴邪,却意外地先走过去跟张起灵说话,吴邪眼觑见虽觉心下诧异,但还是装作不知道,过一会才过去跟解雨臣寒暄。
说起来,吴邪到秦皇岛的两年时间里,见面最多的还是解雨臣。北京离秦皇岛不过三、四个小时车程,夏天时解雨臣出于接待生意之类的缘故,总有几回会到解家在秦皇岛北戴河区的避暑别墅小住,但凡他的有时间,都必定会专门来山海关看吴邪一趟。
好几次他还提出要给吴邪的小石屋好好装修一番,但吴邪头些年在藏区活动,对简单的生活环境早都习惯了,所以他每回都摇头婉拒,说自己这样过着就很舒服安心,解雨臣那才由着他,只是每当四时节气、风雨变幻时,他还是会派人送来时鲜补品或换季衣裤,吴邪对自己跟解雨臣这份发小情感向来信任,甚至有几分无以为报的意思,所以看到解雨臣会晾下自己,先去跟张起灵说话,不得不说有点奇怪。
于是他装作随意地走过去:“怎么?花儿爷,你也认识张小哥?”吴邪说着就指指张起灵。
解雨臣和张起灵的谈话在吴邪靠近五步之外就立刻停止了,等他凑近过来,就立刻顺势将胳膊肘搭在吴邪肩上:“道上的哑巴张,久没在江湖上出现,小三爷可能不认得。”
张起灵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跟解雨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就往海边走回去,旁边跟着的张海客只得跟众人耸个肩,又跟了过去。
吴邪明白到解雨臣也瞒着自己,这些人都约好了似的什么都不肯说,自己再硬要问就没意思了,下午他也还问过张海客的脸是怎么回事,张海客只是说当年的计划他有参与一份,可是活动在外围,所以跟吴邪不熟。
不熟?不熟你妹啊!吴邪心里腹诽着,都合计好来欺负他脑子不好使是么?
“天真,想什么呢?”突然胖子的大脸就近在眼前,吓得吴邪一跳。
“没啥,就是有点耳鸣……”吴邪挠挠耳朵,随便扯个理由:“上回伤了以后就没好过,时不时发作一下。”
胖子脸上的神情瞬间暗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就漾起豪情大笑:“来,今晚看胖爷我给你露一手!我是专门从巴乃给你空运来十只自家养的肥鸡,都是后院山坡上跑着长大的,昨晚到北京才让霍家的厨子给杀掉腌上,今晚给你烧鸡吃,对了还有阿贵家的米酒,油泡野山菌,咱哥儿俩有日子不见,今晚得好好喝个痛快。”
吴邪听得啼笑皆非:“飞机让你上十只活鸡?哪家航空公司这么倒霉?”笑归笑,心里却是特别暖的。
解雨臣和霍秀秀真是有备而来,当晚九个人在海滩上办起个十足的篝火晚会。
‘兹兹’作响的烤物配上觥筹交错,火光映照一片谈笑风生。
起初吴邪还怕管理处有意见,但解雨臣搂着他的肩摇晃:“得啦,这种小事儿就交给张家人吧。”说着用拿酒瓶的指尖点点篝火那一端的张海客。
“交给他?”吴邪莫名其妙,却不自觉地望向张起灵,自打张海客出现起,对他就“族长、族长”地叫,虽然语气说不上多么上尊下卑,但从张起灵坦然承受的模样看来,张家人确实是一个沿袭古代体制的群体,只是不明白一个看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一族之长的。
此刻张起灵存在感略弱地隐在对面火光阴影里,仍是置身事外地望着渤海的方向,吴邪看了一下就转开,去跟黑瞎子抢一只烧鸡,俩人两只手各拽一只鸡腿和鸡翅,用力间烧鸡就扯成两半,可惜大半的那边在瞎子手里,吴邪还差点倒在解雨臣身上,大家正闹着,吴邪的眼角却瞥见胖子一个人端着食物去张起灵身边坐下,两人朝着海,看来也是熟人。
好嘛,到这会儿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大家确实有事瞒着自己。
要是过去,吴邪知道自己肯定会当场大发雷霆,然后揪着每个人问清楚,但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加上昏迷醒来后七零八落的记忆,他也明白大家这么做必有原因,倒不如接受这份善意。就算是……自打今天早上,他摔了张起灵递来的水后,自己再吃喝什么东西,果然都没再发生过剧烈头疼和昏睡,所以……不管张起灵究竟给自己吃过什么,应该……也是善意的吧。
他留心看着胖子,跟张起灵在那边聊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才起身走开,回到烤炉边继续烧他的食物,便拿起两瓶冰镇德国啤酒过去。
“王月半同志,哥儿俩好久没聚了,走一个。”吴邪帮胖子打开瓶盖递过去。
胖子却好像知道吴邪的心思,明了地笑着豪爽一口倒下大半瓶:“天真,这两年身体感觉到底咋样?”
“老样子。”吴邪拿瓶子又跟他碰了碰,迎着满面海风平淡道:“现在这样没负担的安生日子就好,你那时候不是说过我 ‘人经历的多了以后,就得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停下来’?而且,是你说我们都该退休了,只有真正的离开,才能真正地结束。”顿了顿他又强调道:“做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和这个世界没有联系……都结束了。”
胖子听到他这话,就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表情在炭炉的暗火中看不清晰,只是随手往羊肉串上撒孜然,撒完孜然又撒辣椒面,没看清居然错拿了胡椒面,还没控制好力度扬起特别多,呛得俩人撂下东西就跑到远处捂眼睛大声打喷嚏。
末了俩人瘫坐下来,好一会才缓过来。吴邪干脆仰躺在沙子上,今天天气不错,五月下旬,已经入夏。
胖子忽然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想起了一些,但不多,比如刚才那话,我记得是你跟我说的。”吴邪指指脑袋:“我那时候有点迷糊了,但居然还能记得住。”
“还有呢?”胖子的眼睛瞟向远处张起灵的方向:“关于小哥?”
吴邪摇摇头:“不少,但不是想起的,应该说是梦到吧,还总是他在我前面,我跟个浑小子似的追着跑,路过的地方有那么多风景,墓里、海里,还有戈壁滩、雨林,对了他么的还有雪山,我他么怎就那么能跑呢?跟电影剪辑的片花一样。”
胖子乐了:“那些年你是挺能跑。”等了一会儿,见吴邪不作声,又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还能怎么着?就完啦。”吴邪望向胖子的脸,其实他知道胖子问的什么意思,想了想只得又道:“那些跟小哥有关的……做梦醒过来,就跟看电影一样,你懂我意思吧?顶多就是看了一出特别有感触的电影,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哪怕一个眼神都很让人触动,但看完以后,那也还是电影里别人的事情,我真不记得了,现在的我的记忆,跟那些梦里看到的东西连不上。”
“这样……”胖子好像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也好。”
“走吧,给我烤串松茸,不加辣。”吴邪拍拍他,就起身回篝火那边去了。
那天夜里直闹到子夜时分,解雨臣他们才各自上了房车,总不能这么扎眼地杵在景区内,便开走到附近的休息站去了,车上各有两房一厅的豪华格局,胖子和黑瞎子他们都跟着睡在车上。
张海客自己走了,说附近有张家开的旅店,吴邪也不多问,只是还剩了张起灵留下,一安静下来吴邪多少有些尴尬,再说这几天张起灵都自觉睡在客厅的躺椅上,也就由着他。
只是洗漱完出来,张起灵又倒了一杯水,却是放在壁橱上,自己坐在一边看着他。
吴邪不禁微叹一口气,拿起水杯:“小哥,你能告诉我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药。”张起灵淡淡地答了一个字。
“那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药吗?”吴邪也有了耐心,拿杯子走过来看着他,两个人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退避。
“现在不能。”张起灵还是答和不答一样。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吴邪把杯子举到对着灯光的地方照看,里面漂浮着一点点白色水垢似的沉淀物。
“我不知道。”张起灵摇摇头,他的眼底真有一丝茫然浮过。
“也是为了我好?”吴邪拉过椅子跟他面对面坐下,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点了根烟:“小哥,咱们过去……过去也算是过命的兄弟,虽然我不记得了,你,还有张海客,你们张家,但我想这里面的原因,你们全都知道,只是瞒着我,现在……”
“吴邪,”张起灵忽然打断他:“给你吃的药,不是帮你恢复记忆的。”
“不是?”这个说法倒是叫吴邪有些出乎意料。
“药只是在帮你修复身体损伤的各项组织机能,过程中可能连带触及到脑部细胞,激活了某些记忆。”张起灵难得地又说了个长句子:“我也不知道药的用量该如何控制,每次只是极其微量,你身体的反应却还是很强烈。”再停了停,他又道:“这杯水里的份量,比以往的都要少。”
张起灵的言下之意,还是要看着他马上喝下去,而且话都说到这程度,吴邪觉得自己再不喝,好像就是自己的不对了。他也不再废话,拿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把杯放回壁橱:“小哥,谢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看张起灵,张起灵则靠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吴邪走过时他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一夜无话。 六、
解雨臣和霍秀秀又玩了一天,就先后回北京了。
白蛇是跟解雨臣走的,自从吴邪到渤海,就让他离了吴家跟着解雨臣。毕竟现在吴家已经随着吴小佛爷的退隐,而转为守业模式,白蛇这样有能力的人,还是应该到更能给他施展拳脚的地方。临走时,白蛇还单独跟吴邪道了保重,劝他下地别跟从前似的。
他跟吴邪说话一直都拿平辈的口气,比较像知疼知热的哥儿们,吴邪就笑说,自己现在这种身子骨,还能怎么折腾?
剩下胖子和瞎子,但据瞎子说,他现在眼神儿不好,已经基本不下斗了,这趟就只是在地面打个照应,胖子也说现在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就跟瞎子在地上做个伴儿。但吴邪有点意外的是张海客也不去,他在篝火晚会的第二天又给张起灵送来两身从里到外的户外衣裤,两人站门外说了些话,他回来就向大家告辞说有急事要回香港,便急匆匆走了。
所以这次真正下地的,只有张起灵和吴邪。
燕山山脉,北接坝上高原,东起山海关,拱卫河北平地,燕、赵、秦各朝代古长城纵横其上,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次下地的具体位置,据说在燕山东西向的主峰东猴顶附近,按张海客的解释,那里不是谁的墓,只是张家几百年前的一个炼药阁,所以这趟不为明器,没有什么危险。
张家给准备的车子,是外形不算高调的Jeep大切诺基,经过专业的改装,装备也一应俱全。但吴邪没想到的是,开车的是张起灵,看他行云流水地按开车门的电子锁然后坐上驾驶室,吴邪不无惊讶地去看胖子和黑瞎子,黑瞎子倒是不以为意,还好胖子和吴邪的反应相似。等到吴邪坐在副驾驶,胖子俩人坐上后座,张起灵就面无表情且熟练地发动车子,看着后视镜倒退,然后开出停车场,而且出闸的时候还知道交卡付钱,吴邪就开窗点了根烟,暗暗又腹诽了一通,尼玛做梦果然都是骗人的!昨晚梦里谁他么告诉我说张起灵是地上生活九级伤残的?谁?叫你吴邪你就真的天真了……得,只能说那个时候你作为一个定位很简单的卒子,在棋盘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眼力看清任何一个人,虽然到后来,这个卒子被逼得万般无奈并且狗急跳墙,出乎意料地翻盘最终吃掉了对方的帅,赢回了全盘,但最后的最后,也许还是输了自己……或者,输了他?
就现在两个人这样的结果,真的……算输了吧?
没来由地心里就牵起一阵烦郁,吴邪不由得看了一眼张起灵,却没想到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下视线一碰又迅速移开,气温顿时降到零点。
车子驶出景区后,胖子担心张起灵懂不懂路,张起灵倒是淡定地打开了车载导航,要去的地点已经存在常去地址中,他按照导航提醒就开上了高速。
在高速开了三个多小时,又转下了小路,看似狭窄到没路的地方,这导航却还持续用淡定的语气说着:“前方五十百米请左转;弯道较急,请减速慢行……”
胖子嚷嚷起来:“这种路都会带?这货不会是张家自主研发给族长专用的吧?”
黑瞎子 ‘呵呵呵’地笑:“就算是又有什么奇怪的?张家再不济了,但这点事儿还不在话下吧?何况这几年张家在秦皇岛也算立了个点……呵呵呵。”
张起灵在车内倒后镜里看了黑瞎子一眼,后者就识趣地把话头截住了。
又走了一个小时,早就完全深入燕山腹地,道路两旁深黄色的崖壁都是燕山特有的石质地貌,各种千页岩、板岩、海蚀岩峻峭林立,植被不多更显得苍劲有力。
胖子抱怨自己的一把老骨头要晃散了,吴邪也觉得阵阵头晕恶心,但只能忍着。
车子终于从颠簸小路冲出,缓缓进入一片开朗的山内盆地,广袤的草甸连绵而去,燕山群峰层峦叠嶂,松桦并茂,不时还有些獾、狸和灰鹤模样的野生动物出没踪迹,众人这才精神一震。
路过一簇小石林边,张起灵就刹停了车,带大家下车去到几处隐蔽的泉眼前指着道:“这里分冰泉和暖泉,喝暖泉对身体好。”
“小哥,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知道?”胖子赶紧把车上一个矿泉水瓶子倒掉,去接张起灵所说的暖泉,吴邪只当暖泉是受地热影响的温泉,但掬起一捧尝试,不但没有丝毫硫磺之类异味,入口还柔滑不似一般的北方硬水,有种沁人心脾的甘洌,竟把方才坐车的不适都消减了不少。
黑瞎子一副识货的样子,还脱掉墨镜洗了几把眼睛:“这是附近动物受伤后都会来浸泡的 ‘神水’,哥儿们多喝点,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吴邪想了想,也去车上拿来个矿泉水瓶接了满满一瓶水,走去递给站那看山发呆的张起灵:“小哥,你身上有伤也还没好。”
张起灵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接过不说话。
众人休息一会重新出发,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终于看到一小片牧民的帐篷。
吴邪以为这些人是普通牧民,却没想到放着羊坐那抽烟袋的老汉立刻迎了过来,见面就朝张起灵喊了声“族长”,他才明白这里居然也是张家人的据点。
老汉引大家进一顶帐篷内喝奶茶吃饭,都是一副准备好的架势,黑瞎子都不禁笑道:“想不到这几年张家又卷土重来啦,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
张老汉告诉大家,今天暂时在这住宿一晚,接下来的路要过一片林子,就只能靠马,他儿子小张去备马了,傍晚前就能回来,到时候大家都熟悉一下骑马,明天天亮就上路。
说实在张家这样的安排,已经妥帖到让吴邪觉得违和,吃过饭跟胖子两个找了一处树荫下摊平,他不禁伸直手脚长出一大口气。
“怎么?有压力?你这一路话很少。”胖子年岁大了,嘴皮子的损劲儿少了,只是看事说话更直击要害。
“也不能说压力吧。”吴邪笑笑,枕在双臂上:“其实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小哥非要跟我下这斗吧?你们都约好了似的不下去。”
“小哥一点都没跟你说?”胖子嚼了几根草反问,想了想:“还真是小哥的性子,听瞎子说他跟张海客刚到的时候,你跟小哥正动手要打架?”
吴邪不作声。
“你别怪小哥,真的。”胖子的语气低下来:“你们两个,谁都怪不了谁。”
“我也没真怪他,”吴邪闭上眼,徐徐道:“现在我也能猜出,是他对我的记忆动过手脚吧?不然我能记得汪家,却对这样的张家一点印象都没有?当年那些事,想起来都是点断式的,到了某处就空白……能对人脑记忆做这么精确的切割手术,他们张家怎么不去拿诺贝尔医学奖?还有,这两年我在秦皇岛住着,一直只当是我二叔在替我打点,现在看来,都是他们张家?我只当那天在海边随便捡回个人,谁知道原来都在他张起灵的局里。”
胖子就笑:“你们俩的事,只能等这件事忙完了,才能坐下来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吴邪翻过个身,枕着一层厚绒般软草便闭眼睡去。
小张是个黝黑壮实的青年,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张分别牵来七匹好马;纯黑毛亮的一匹交给张起灵,黑瞎子挑了一匹枣红大马,两匹栗色马给吴邪和胖子,剩下的灰马则是小张自己和驮装备。
吴邪对骑马其实不陌生,在藏区的时候天雪骑牦牛,天好的时候也不时骑马,只是近年不碰都手生了。
大家各自跟自己的马熟悉一番,又到周边溜了几圈,张老汉就在帐篷外宰羊,当晚吃的韭菜花酱配烤全羊,还有马奶酒,高兴得胖子说:“当年我就说嘛,跟着小哥有肉吃。”
总之除了张起灵一如既往地闷以外,当晚也是宾主尽欢,小张那几个年轻人喝到后来就开始唱草原歌,还拉着胖子跳舞,热闹一通才各自睡下不提。
第二天由张老汉的儿子带着,五个人七匹马组成一支马队,就朝一处山林茂密处走去。
这小张还算健谈,他给大家不时介绍,那个地方虽说是以东猴顶的某角度为座标,但其实距离上与承德的木兰围场更近一些,是处在一个特殊的三角之中。以目前的速度骑马要两天,只是到了当地还得找找入口指示,毕竟那里荒芜太久,几百年没人下去过了,记载相关内容的书档当年在张家大宅里面又被火烧掉了部分,所以有没有机关都不好说——
小张说到这的时候,就被张起灵扫过来一眼,他登时住了口。
就这么走了一天,天黑前大家在一处靠近溪流的高地安营,小张就才拿出一张手画的地图给大家看,虽说是手画的,但看起来也有些年头。
“我们现在在这。”他指着一个地方道:“明天穿过一个河谷,到这座二指形的山就是了。”
“挑这山是因为它长得像你们张家人的黄金二指么?”胖子调侃道,然后拉起小张的手看看:“你和你爹怎么没练这二指?”
小张讪讪地挠挠头:“我们家属于外家,据说当年就是专门司掌药阁的,近一百多年跟本族基本只是保持着基本联系而已,我爹小时候都没回本家参与训练,何况我呢。”
“那你们还在这替家族做事?”吴邪不禁好奇地问。
小张就笑笑不说话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还是这么走着,到第三天的中午,马队才到达地图上的二指山下。
说是山其实并不高,目测也就几百米的样子,不过其上灌木深重,大家停下来安顿,张起灵就和小张带着装备上去探路,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才回来,都折腾得灰头土脸的样子,说入口已经找到,并且已经挖开浮土,今晚收拾好需要用的,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下去。
这话当然是说给吴邪听的,他看张起灵已经不作声地去在那边收拾背包,便走过去帮忙,这次说了没危险,所以武器方面只备有军刺和开山刀,然后就是绳索和虎爪一类,接着就看张起灵塞进好多包压缩饼干和罐头,就觉得奇怪:“小哥,就咱俩下去,怎么带这么多吃的?”
张起灵“嗯”了一声,一边又塞进两件长袖T,吴邪还在那看着他,张起灵却眼都不抬,吴邪不禁心里叹了口气,说起来张起灵刚从海上回来那会,即便话一样少,但两人间相处的氛围还挺融洽,后来因为水中下药的事,还有自己陆续想起过去,两个人的感觉反倒越来越向冰点上靠拢。
吴邪知道自己也有问题,如果张起灵是个陌生人,那自己可以用直接友好的态度,尽量去帮助以及相处,但就因为想起了过去,他对张起灵反倒有了抵触,也许就是这种微妙的潜意识吧……而且,也有一份尴尬在里面,头几次记忆回炉的时候,自己发作得歇斯底里,但就算意识再模糊,他也记得张起灵是一直抱着他的,断断续续间还能听到他在耳边唤他“吴邪”,那两天浑浑噩噩,然后到自己发现他在水里下药,便一时激怒跟他动手,说到底是自己没理清。
“吴邪。”
“啊?”——定睛就对上张起灵投来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看着他出了好一会神,此时仔细一看,却见张起灵脸颊上蹭着几道土黄的石灰,跟那张正色的脸实在不搭,伸手就在他脸上一抹:“先去洗洗吧。”
张起灵明显一僵,应该是没料到吴邪忽然做出的动作,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低头拉上背包拉链,起身出去了。 七、
小张轻描淡写说的挖开浮土,想不到是一片已经平整铲出长宽近三米的地面,杂草腐叶尽数清理,当中露出几块残碑,往下应该再挖个三、两米就到门了。
胖子一边砍周边的灌木一边说:“你们大户人家办事就是麻烦,做个药还得跑深山老林里,来回一趟不嫌累。”
小张挖着土就笑:“习惯就好。”
吴邪抽着烟朝四周眺望,这里恰好是两指山的两峰之间,不知是不是闻惯了海边的腥味,进入原始森林后,就觉得空气特别好,即便连日赶路劳累,竟没怎么耳鸣晕眩,连黑瞎子都夸他气色转变许多,吴邪自己却心忖不知跟张起灵给他吃的无名药有没有关系。
极少见的是,张起灵全程和小张一起挖土,吴邪过意不去想帮忙,却被黑瞎子拦住,小声道:“没你这伤残人士插手的份。”
没几个小时就清理出个仅供一人上下的洞口,小张上来说下方有一堵铜门,族长在找机关开门,等他弄好就让吴邪下去。
没几分钟,就听得下面 ‘轰’地闷响,然后传来金属艰难推动的摩擦响,看来门是开了。
等张起灵传来确凿的信号,吴邪和两个背包就先后下去了。
张起灵半个身子站在门里,吴邪打亮手电筒,抬手拂了拂烟尘:“小哥,不用通一会气再进去?”
“不用。”张起灵接过背包就往里走,吴邪只得跟着进去,地上是厚厚的灰土,但还好挺干燥,进门后用脚将灰土撩几下,就露出踏实的黑色方砖,用光照上去,隐隐还有精美的暗纹。
抬起头看着张起灵往前面一大片黑暗里走,黑衣的身影在狼眼的光中几乎跟背景融为一色,吴邪心里陡然有点慌:“小哥!”
“嗯?”张起灵顿住。
吴邪强压下心里的不安:“那什么,小张不是说记载这里的书烧掉一半么,万一有危险呢……还是谨慎些好。”说完这话就有点窘,凭记忆里恢复的那些印象,过去每回下斗,大家几乎都是惟张起灵马首是瞻的态势,自己自打鲁王宫跟着下过一次地后,就变成跟着他屁股后面崇拜跟跑的菜鸟了,现在自己来提醒他,实在有点多余。
张起灵倒没什么,仍是“嗯”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
又走了几步,吴邪用狼眼四周看,发现这里居然跟张家古楼有些类似,应该都是一座嵌入山体内的中式建筑,头顶上方依稀看清卯榫搭构的木质横梁,像是宋代的风格。
现在走过的应该是前庭,果然前面立刻又出现一道大门,张起灵站在门前却只是抬头看,吴邪走过去问:“怎么?”
张起灵回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眸有些凝重:“吴邪,你现在身体到底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吴邪知道张起灵不会做多余的事,想了想:“这三天耳鸣和头晕次数少了很多,而且身上有点痒。”说着不自觉就摸摸自己喉咙:“好像是身上的疤痕部位,明显觉得痒,但是睡眠更差,梦到更多过去……你这几天没给我吃药吧?”
张起灵静默了一下,摇摇头转回去,吴邪知道他这是不太好的意思,但自己早就对生死没什么所谓了,便打个哈哈:“怎么小哥?我是得绝症治不好了?你这回劳师动众地要我跟你来张家药阁,就是为了治我的旧伤?其实你在生死上比我走过更多,应该比我看得更开才是,又何必……”话说到后面,话还是停住了,张起灵即便不说,其实也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他吴邪就算真不承情,也不必说风凉话,何况这种其中的情义,他这几天冷静琢磨,也是明白的,这里面不能深究,深究就太重。
张起灵用二指在门的一角凹槽摸索,门内很快传出一声 ‘咯哒—噹’的金属撞击,看来张家做大门都省钥匙,物尽其用,真好。
推开大门,内里的景象,即便吴邪见多识广,也瞬间震惊了——
不知大门是不是连着一切室内机关,大堂内各角落上立的古铜擎枝立灯渐渐亮起火苗,’淅淅沥沥’似有落雨般的水声倏忽缭绕耳畔,内里空气毫不闭塞,温度略低于零度的感觉,但并不见潮湿,俗话有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看来这里是利用了山泉的循环帮助换气?只是不晓得原理在哪。
四个篮球场大见方的空间,首先入目就是正中直径数米的半圆形白水琉璃罩,内里似有一团黑色的实质庞然大物,吴邪瞠目结舌走过去抹了几下琉璃用狼眼照看:“这里面是什么?吓?怪兽?不对,这乌龟是真的?死的还活的?这么大!有五米?”
张起灵隔着琉璃看一眼:“是筮龟,秦地的山龟,跟蓍草共生,上古卜筮专用,这只有千岁。”
“喔!你们拿千年龟当药阁进门的装饰?张家有品位!”吴邪又去看周围其它东西;左方是一大幕色泽各异的珠帘,依稀能看见红、蓝、白、黄等诸色,应是珊瑚、绿松、琥珀一类宝石连缀,帘后立着黑沉的整排木柜,可惜都积尘太重,吴邪没敢轻举妄动,串珠子的不知是什么线,一碰要全断了他是捡还是不捡?走路滑一跤也不好啊。
右边则是联排几米高的假山石,散落着许多制过的兽头,能认出是豺、狼、虎、犀、鹿一类的,只是积尘厚重,脑补一下想当初陈设考究,应是蔚为壮观。
张起灵径直往里走,吴邪只得跟着,看来自己刚才多心了,这古药阁比那坑爹的张家古楼温和厚道不止一点,果然是医者父母心啊,而且这里东西虽不是一般的金银财宝,但中药贵陈,就这第一进大堂里陈设的,已经是个药库模样,扒拉一下兴许很多还能用?终于看到这张家祖宗好的一面了。
进到里面,便是打横的廊道,墙上毫不意外地画着壁画,吴邪拿着电筒慢慢看,都是些制药的场景描述,兴许是些了不得的秘方,但各种奇怪器皿以及繁复的过程吴邪看几眼就没兴趣了。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传来,听着平淡,但吴邪硬是明白话音的催促意思,赶紧答应跟了过去,两人顺着廊道走进入一道拱门,这里没有灯,所以吴邪甫一用电筒照到里面时,几个参差不等的人影就在前方五步开外,立刻伸手去拉前面的张起灵:“小心!有粽子!”
‘刺啦’一声,张起灵燃起火折子,淡定地走到一侧墙上点灯,屋里又亮了几分:“吴邪,这里不会有粽子。”
张起灵的声音这么笃定,吴邪才定睛去看,确实是几个人,有男有女,莫非是干尸,身上衣服已经腐朽,但身体仍保持着直立靠在墙上,面目尘垢模糊,但不觉狰狞。
张起灵好像想了一下,走过去用二指在其中一具干尸的脖颈处仔细摸了起来,没摸到什么,二指又移到前胸,顺势下滑到腹部、裆部,如果不知道张起灵的为人,还以为他是在猥亵干尸,吴邪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却听张起灵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到底是什么?小哥?”吴邪被勾起了好奇,就见张起灵的手指已经回到干尸头顶,突然天灵盖的地方发出细微 ‘吱’地一声,绵长如游丝拉抻,张起灵后退一步,突然干尸 ‘喀’地就动了,吴邪本能比思维快,弓身一手就按在腰间要拔军刺,张起灵后退过来眼睛看着干尸,一手却按住他:“看看。”
干尸接着缓慢地又是 ‘喀、喀’几下,然后就机械地真的动起来了,只是动作滞重,手臂抬起一下就像跳霹雳舞的节拍动作,吴邪瞪大眼:“这、这是?”
“在这里做药工的人偶,假人。”张起灵终于给了个答案。
“你刚才在找开关?打开就能动?那不是跟传说中偃师给周穆王做的那个不插电就会跳舞的机械美人一样?”吴邪看着那人偶的行动,确实渐渐流畅起来,只是身上的朽衣和尘土 ‘扑簌簌’地落,但举止幅度不大,先彬彬有礼地倒身冲两人一拜,行的还是端正明代古礼,礼罢便垂目躬立在那,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嗯。”张起灵用审视的眼光看人偶,吴邪忽然觉得他应该也是第一次玩这东西,想到这不禁莞尔:“这一排几个全都是?你们张家现在还有人会做这个吗?”
张起灵想了想:“记载制式的书在张家古楼。”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找回记载制式的典籍,还是能照着样子做出来的。
接下来全听张起灵的安排,他将四个人偶依次打开开关后,便叫吴邪等着,自己将那些人搬到后面去,吴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原地坐下休息喝水,等到张起灵回来,才知道那里面就是炼药阁的主室,有一些器械装置,是需要这些特定人偶在上面操作的,现在需要预热,吴邪没多问要预热什么,反正待会自然就明白的,只是撕开一包压缩饼干一边递水:“小哥,你过去,”他指指脑袋:“你们家不是有失魂症么?当年在巴乃,不还是我和胖子陪你一起回去找身世来着?怎么这次,你连家族几百年前的炼药阁里有几根毛得这么清楚?而且张家……过去你都一个人独来独往,怎么现在却重新调配起族人来了?”
张起灵只是靠坐在墙根,面无表情地慢慢喝着水,好半晌没答话,就在吴邪以为他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道:“吴邪。”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吴邪愣了愣,这句话就是在宣布一个人的死期,但过了几秒钟,心里并没有泛起什么意外的感觉,只能又回一个:“嗯。”
“吴邪。”
“小哥你说。”
张起灵却又陷入沉默,吴邪望过去,他的侧脸如刀削一般线条坚毅,这个人真正的年纪,与他的外表丝毫不符,恐怕三位数都有了,甚至目睹过改朝换代的世事沧桑,多少旧人亡去,他不是早就对这一切淡然了吗?
“那……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吴邪还是有点好奇。
张起灵点点头,但却低声道:“你不该死。”
“但人总会死的。”吴邪笑,忽然觉得眼前的张起灵像个思维纯粹又执拗的孩子,不过这也是记忆中他一贯的特性,几乎没有言语,不表露什么开心或悲痛,只会毫不犹豫又理所当然地背负他认定的责任,并坚定不移地朝目标去走……作为张家最后的张起灵,他的过去一直是为了守护张家,那他现在做的又是什么?看这架势,是谋划率领张家东山再起?入世复兴?但他现在做的这些又是因为……吴邪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小哥!”
张起灵望过来。
“你这两年是不是又进过张家楼?”吴邪说出自己的猜测。
张起灵果然点点头。
“你把张家的典籍资料库都重新整理看过?所以你才这么清楚燕山有个药阁以及这里的布局?”吴邪有些不确定。
张起灵想了想又摇摇头:“张家的记载不可能短时间看完,只是挑一部分。”
“那你……”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吴邪不自觉就拿出烟点燃抽一口,苦笑也摇摇头:“你给我吃的药是哪来的?渤海里那个老陵?”
张起灵不作声。
“小哥,你何必……”吴邪突觉麻木的鼻腔里闻到一阵似有若无并且十分奇异的味道,眼前也过电似的闪过几点白光,下意识就用拿烟的手掌撑住额头,张起灵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他不对劲,转来将他手指间的烟头抢来扔掉,抓住他的手腕:“吴邪?”
吴邪晃晃头用力睁开眼:“小哥,怪味……”话没说完,有股热流从口鼻中涌出,他以为自己要吐,用手去捂已来不及,浓重的腥红喷得满手都是,但他还觉得茫然,哪里都不疼,望向张起灵,却见他脸上蓦地变色,下一秒自己也觉得心脏迅速膨胀起来又 ‘嘭’地塌陷下去,随着心脏这一下奋力起搏,身子往前一冲,更大一股血腥猝不及防全喷在张起灵身上,紧接着晕眩轰鸣而至,天旋地转间却没有失去意识,他一把抓住张起灵的手,虽然暂时失聪但看到张起灵的眉头紧皱一块,他还想着刚才没说完的话题,是想劝他:“小、小哥,你别急……”
张起灵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了,迅速将人整个托起就往主室跑去。
吴邪被脱掉上衣和鞋裤,只剩一条内裤地泡进一缸黏糊至极的微温油脂内,他吐血已经稍微止住了,但另一种冷热交替像千百根针刺似的剧痛遍布全身,他挣扎着想爬出去,肩膀却被张起灵的双手死死按住:“吴邪,别动。”
吴邪咬着牙对抗:“不行,疼……”
“你身上的蛇毒太重,这是摄龟和朱鳖的油脂,先暂时把蛇毒压下去。”张起灵的声音冷静,油缸是嵌入地面的,他跪坐在边沿,低头看着吴邪,他露出油脂表面的脖子皮肤正泛出不正常的蓝色,皮下的毛细血管丝丝喷张,有些已经因为张力而爆裂,晕出暗色的血淤,其实就算是张家人这样的特异体质,也不敢在一段时间内大量读取鸡冠蛇的费洛蒙,吴邪对自己身体和生命的透支,早就远远过度了。
“我cao!”吴邪想骂人,但脑子很难连上篇,只能去掰张起灵的手,张起灵的手指却像钢条一样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吴邪终于感觉到身体对疼痛有所适应,一边’嘶嘶’地调整呼吸,一边努力想办法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帮助躲避这些疼痛,便说:“小、小哥,你还、还记得康巴落吧?”
张起灵好像也明白他的意图,点头顺着他的话:“记得。”
“那里……有处地热,”吴邪接着回忆,语气略稳定下来,深吸了口气:“我去过一个熔岩池。”
“嗯。”张起灵又点头。
“阎王……阎王骑尸的的那个女孩,我见到她,嗯……在熔岩池里,”吴邪尽量让脑海里的画面更完整,只能闭起眼:“董、董灿,前任康巴落的土司,他也在那。”
“嗯。”张起灵有些意外,但他什么也不问,开始捞起一把油脂抹到吴邪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先是后颈,然后是喉咙,这种油脂很薄,打开时半凝固作白色,现在因为吴邪的体温逐渐化开。
“只是他变、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了。”吴邪拧紧眉头,脖子以上沾到油脂立刻产生疼痛,喉咙里抑制不住发出呜咽,又无意义地骂了一句粗话:“我靠!放我出去!”
张起灵不说话,重新固定住他。
吴邪泄了气,只得继续说:“我在一条熔岩蛇那读到董灿,嗯小哥,我第一、第一次看见熔岩里生存的蛇……蛇本是冷血的,如果它趋暖,你说它会变成什么样?”
张起灵沉默。
“康巴落太冷,蛇、蛇只能躲到地底,但一般的蛇也不敢靠近熔岩。”吴邪继续道:“这种熔岩蛇表面是黑色的,蛇鳞呈龟裂,有橘红色的纹……就像熔岩,那个女孩,我起初以为是骗局,但直到在那里看见她,嗯……她是性格很恶劣的人,而且她的年纪,她的寿命,活得比张家人还久……董灿,可能是因为爱上她,而心灰意冷的,他的职责,也没法履行完成。呵……小哥,你们张家人,和爱这种东西能搞上关系,实在很难、理解,我就一直觉得你是没有任何个人欲望的人。”
张起灵抓起一把油脂抹到他的额头,惹吴邪疼得又是一通痉挛,话也说不下去了,不知又熬了多久,直到室内某处传来金属撞击的’咚、咚、咚’响,张起灵才将他从缸里提了出来,然后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偶走来递上丝质袍子,可惜年代久远,布料干脆得像枯叶。
张起灵拿刚才脱下的衣服给他擦身,吴邪弓背坐那歇了半天,还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鼻腔里的充血感,让他想起过去每次读取完蛇的费洛蒙,就会口鼻出血,疼得在地上翻滚吼叫的情景,痛完后再大量喝各种高糖分的碳酸饮料来缓解……现在他也很想来两瓶可乐,过了一会,张起灵递来水壶,吴邪摇摇头,用擦身的衬衫包着头,把脸埋进膝盖里,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但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张家古药阁的主室,虽然历经数百年岁月,却依然显得装潢华丽。
室内以一面南山采药图的漆画大屏风隔断,一侧是整面倚墙的黑檀多宝格,各式精美的青铜药熏、灵枢九针、捣药罐、戥秤、玉药撵等药具陈列其上,这厢屏风下则有一榻,上面铺陈的锦垫虽朽,但案几上有温玉脉枕、红山砭石,把灰尘拂掉擦拭几下,随便哪一样都是上等质地。
吴邪把睡袋摊在榻上,疼完后睡了半天,现在起来还是四肢乏力、头昏脑涨,张起灵没了人影,不知到哪鼓捣什么东西去了。他抬起手看,身上过往没什么光泽的黄皮肤,如今泛着奇怪的白,白里又透着蓝,还有皮下遍布的许多出血点,着实显得触目惊心。其实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他也觉得奇怪,自己是怎么能活到今天的?且不说受过那么多外伤,就论他那几年密集摄取的毒蛇费洛蒙,普通正常人的精神也足以被摧毁几十次。不过应该还不止这些,最后一次受伤,他得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去的地方,是哪里?是长白山的云顶天宫没错吧,按照先前没有张起灵的那部分记忆来看,他当时去云顶天宫,应是为了设套引最后一拨蛰伏的汪家人到那,然后双方一路上进行激烈的角逐,当对方进入他一步步安排好的路线后,他自己隐在地下从另一条不用攀爬雪山的通路上去,而其他人则在一路上像蛛网般,把跟踪来散布在各处的汪家人逐个歼灭。
不过最顽强的力量当然还是能挺到最后,自己进入云顶天宫后也耗费了过量的体力,与对方最后的力量短兵相接时,他把人引入了大型甲胄尸阵内,那些甲胄尸就是阴兵的躯壳,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本以为都是些不会动的陪葬干尸群,但后来他才在某段费洛蒙里知道驱使甲胄尸的方法,是找到一只特殊的哨子,然后与鬼玺相互配合,便能形成杀伐力惊人的尸阵,而且因为这些陪葬干尸都是游牧民族,制造尸阵的人同样也是东夏人,所以所用阵法与中原的传统兵法术数不太相通,这时候的精锐汪家人也已经强弩之末,终于在这最后一局中尽皆折殒,只是他自己还是受到对方垂死时的重创,头部遭受撞击在一处崖壁底下昏了过去。当时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又在蚰蜒围攻的啃噬醒来,因为自从吃过麒麟竭,他在正常体能的温度时,身上的血液是有强力的驱虫作用,可一旦体温降低,便会失去效果,当时受伤处颇多,血腥味引来大量蚰蜒,手脚裸露的伤口也被钻入,却没有任何己方的同伴发现他,因此只能靠着自己爬起来,甚至还有些好笑的是,他当时穿着潜水服,就把那些蚰蜒的腿和牙掰掉后,用潜水服腰部的松紧带把这些蚰蜒穿了起来,做成一提灯笼照明走路。一个人好不容易摸索回跟胖子他们约好聚头的地点,以哨声联系,叫他们从崖上扔下背包,才用手电打出光点信号,让到胖子下来把他带上去。
但到这事情还没完,吴邪忽然想起胖子把自己带上去以后,接下来他还在长白山底深处的缝隙狂奔了很久,几乎是不吃不喝,跑了十八个小时,因为他确凿地记得当时是一边跑,一边看着时间,心情可说是无比急切,他那是赶着去一个地方,就是那座巨大的青铜门,赶到以后才真正完全不支地倒下,对着那道巨门感慨万千,甚至还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
当时他为了什么要这样拼命?后来的画面就变得特别零散,他躺倒在一块石头上,黑暗中眼前出现无数繁星,那些星光不停移动,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星座,有些是三叔的脸,有些……是张起灵的脸!
吴邪“砰”地一声坐起来,差点从榻上摔下去,他想起来了,当时自己为了什么非要去云顶天宫,自己拼命要找到的——
“吴邪。”
吴邪转过头去,张起灵手里拿着个红漆托盘站在那里,他不禁一笑:“小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至少有十年那么久……久到我以为去到青铜门前的时候,只能看见你变成的一堆白骨了,原来,你还在这啊。”
张起灵拿来两只烤兔,虽然没有放盐,但兔子是裹了一层蜂蜜烤的,味道很好。
张起灵把案几横在两人之间,食物放上面,两人盘腿而坐,此情此景,如果再穿上古装,绝对有身处明代的感觉。
吴邪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对方:“小哥,你刚才上去过?”
张起灵面无表情接过并摇摇头。
“哦。”吴邪对他的寡言也习惯,仔细一看那兔子,才发现兔嘴上龇着两颗獠牙:“诶,这是什么物种?”
两个人吃了一会,吴邪又嗅了嗅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不过跟刚才闻见的又不一样,奇怪,到你们家药阁,我这鼻子也有嗅觉了。”
“是蒸房的药气。”张起灵道:“从今开始你每天子时和午时要在里面蒸一个时辰。”
听到这里,吴邪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两个人默默吃完了这顿饭,游魂一样的两个人偶适时端着茶具出来,它们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清理掉,露出肉色皮革的身躯,类似商场里没穿衣服的模特,茶具里真有热水和茶叶,碗盏也是干净的,甚至还有擦手的湿帕,吴邪睁大眼:“这……”
“是几百年前的团茶,我尝过还行。”张起灵任由人偶把红漆餐盘和吃剩的骨头收走,一边用湿帕擦手。
吴邪点点头端起茶杯,喝着是类似陈年砖茶的味道,大概当年张家人把东西都封存得很好,泡开喝着不仅没有泥尘,还确有些澄澈内敛的茶香。吴邪抿着茶,心中却越发好像哽着什么,张起灵这一百多年的漫长漂泊里,只有被张家捆绑的惨烈命运,看得最多的都是人世间各种丑恶和死亡,所以从很早之前,他的身上除了平静承担命运以外,就已经看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所以这个人做事独断,从不跟人解释,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两人最初重新相遇的时候,自己还因为水里下药的事情对他起疑和发飙,后来恢复一些记忆后,他又做出稍嫌刻意的疏离,张起灵显示出的反倒都是无声的包容,只沉默践行着他认为该做的事,还有……他这几年里……
吴邪不自觉黯然地呢喃出来:“小哥,你费了多少心啊?”
张起灵在对面看着他,淡然无波的神情中隐隐搅动起一丝波澜:“吴邪……”他的眼底不同于以往的淡漠,少见地在犹豫,眉头深深皱起,吴邪很少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定定地盯着他。
“吴邪,”张起灵好像叹息一般又叫了他的名字,才继续道:“我想过从门里出来,你不来,十年就忘了……但我没想到,出来会看见你血快流干了,却还等在那,看着青铜门的方向……”他竟然说不下去了,看不见的悲凉瞬间弥散在两人之间,融入骨血的哀叹无声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吴邪才讷讷地开口:“所以呢,你当时做了什么?”
张起灵摇摇头,看样子已经不打算再告诉他什么,吴邪眯一眯眼却紧追不放:“你骗人,你并不是想着我不会来,”他也不是当年愣头青一样的吴邪了,抓住对方话里一个点,他就不会轻易让这次谈话草草结束:“很多细节我都想起来了,在通往天宫的几条路上,你都有留下指路的线索,在我走的地底水路,你将陈皮阿四的粽子安排在那里面壁,还把指引方向的钥匙藏进他的鼻子里,你在石壁上写了字,我认得你的笔迹,我当时就猜是你跟我在温泉山洞分别之后,再到那里做的这些安排,你知道我一定会履约。包括后来,胖子也跟我说过,他走的路上同样有你的指引记号……不过你说得也对,谁会想到那十年的变化有多大,我当时想的是,只要能让那该死的一切都结束,小哥,我只希望你出来之后,不用再面对那些心烦的事,你该好好休息下来……”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慢慢低落:“你何必为我又忙了这些?”
张起灵还是轻轻摇摇头,目光转向一边地上,两个人真正沉寂下来,周遭静得连药阁深处环绕的水声都淋漓可见。
药阁的格局跟张家古楼不一样,据张起灵说,这里始建于北宋初年,一直沿用到明朝中期,就由当时的一代张起灵决定封闭了,原因却是为给子孙后代留存一批古药,就如吴邪浸泡的那种摄龟和朱鳖的油脂,明代《本草》里记载摄龟为一种专门吃蛇的山龟,肉壳皆有毒,对辟祛蛇毒有奇效,但现在这种龟类已难得可见,何况要跟产于南方高州之海的六足朱鳖配伍,经古法炼出整缸油脂,就已是现代高科技医疗也无法做到的。
“那药蒸呢?”吴邪甫一走入这间石室,就热得脱掉一件外套,这里明显做过大扫除,到处几乎看不见什么积尘,有一套外形特异的大型落地铜质蒸馏器正在 ‘咕噜咕噜’冒着水汽运作,一个人偶站在一端凹槽还边轻轻煽火,另一个人偶则捧来一篓炭块,而持续燃着的炭块被控制着火候,热气源源不断经过转几个弯的管道,当中还有以水过滤的圆球,最后才输送到一幢像是汉墓里用大型木料套榫和扣接而成的椁室一样的巨型木屋内,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蒸房,难怪说要预热,就吴邪这已经失去嗅觉的鼻子,都能闻到似有若无的什么味道;而且这木屋也非同寻常,分作好几层,外层最粗大的应是楠、柏,二层则像是檀香,里面第三层木料熏作黑沉透紫,吴邪特别新鲜地里外看了几遍,却看不出第三层是什么木,问张起灵,他只说是某种现世已经绝迹的凤栖桐,加上张家先祖以百种古药锻炼过,在这桐木室于每日至阴至阳的子时和午时熏蒸,七日或可祛除体内丹毒。
“丹毒?你是说祛丹毒的?我身上的不是蛇毒吗?”吴邪望向张起灵,这个人说话就如他的身手,拿捏精准不会有误。
“嗯。”张起灵也脱掉了帽衫,在蒸房门边的更漏看时间,吴邪看他又自动忽略问题,摸着自己的喉咙说的伤想了想,有些迟疑:“小哥,难道你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应该没人知道啊?”
张起灵听到这,才直起身子转向他,不说话但目光有些冷峻,吴邪泄气地挠挠额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不就是吃过尸蟞丸么!咳,那时是想着争取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如果不吃那东西,我哪里能挨到2015年去长白山……在藏地雪山上被割喉掉下悬崖那次,我就该死得渣都不剩了。”
张起灵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脱衣服进去吧。”说着自己也把上身打底的长袖T恤脱掉,见吴邪还瞪着眼看他,只得加一句:“药蒸会痛,我陪你。”
吴邪做好了思想准备,两个人脱到都只穿一条内裤便钻了进去。
蒸房的内室只有五平方左右大小,地上铺了一层不知什么草编织的毡子,张起灵还拿出背包里的几条毛巾放在一边,吴邪便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来。
确实很热,但山洞内寒凉,刚一进来还觉得挺暖和,吴邪闭上眼一会,觉得这真像武侠小说里的场景,不过像张家这样神秘的千年古老家族,肯定比小说里那些慕容世家、桃花岛主更多弯弯道道。过去只看到张起灵孑然一身地四处跋涉,兜里连大票子也不多见,还觉得这张家没落得够彻底的,但现在看来一是他张起灵那时候失忆都忘了,二来他也根本没心思料理自己这些身外物,不过想到失忆,他睁眼望向对面的张起灵,却意外地看到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乍一看像是女人用的粉饼盒,盖子也像粉饼盒似的上下掀开,奇长的二指正从中捻起一点粉末碾碎洒在空中:“小哥,这是什么?”
“药。”张起灵答了跟没答一样。
“对了,你的失魂症最近十几年都没犯?这次看你好像什么事都记得挺清楚?”吴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想过你从门里出来时,已经不记得我了。”
张起灵把那盒子阖上,递给吴邪,接过来看原来是一整个精致的砗磲,但只有普通的牡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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