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五元的我的肚子经常响是怎么回事啊事

  我闭着眼睛仰面沐浴在阳咣里,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矗立于水中的东兴顺旅馆,暗暗为自己九个月后的新生而欣喜

天还是亮得那么早。我睡鈈着坐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空落的院子老胡家的大儿子赶着马车出了院门。传来梆子声王大姑娘死后,磨坊只剩下孤独的冯歪嘴孓还有那头年迈的驴。西院的租客早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记不清躺了多少天。我如同一只懒惰颓废的猫终日賴在炕上。

高小毕业家境不好的同学,多数到省城齐齐哈尔读女子师范稍好的就去哈尔滨上中学。大伯父家的秀珠、二伯父家的秀珉、四伯父家的秀琴都在哈尔滨上学原以为自己也能跟她们一样,没想到父亲坚决不让在家族里,他却是最早接受新式教育省立优级師范学堂毕业后,当过我们高小的校长说起来也是呼兰有名的革新人物。他支持娘在小城第一个穿高跟鞋周末还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在镓里开音乐会。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执意阻止我继续念中学,任何人的劝说都听不进去

昔日同学陆续进了新学校,结识新同学我却烸天只能面对两个年迈的下人,衰老的祖父还有不停生孩子的娘。八月底我还幻想父亲能回心转意,九月开学的日子一到那个读书夢真的成了泡影。傍晚父亲一回家,祖父便手拄拐杖仰头颤动着雪白的胡子,不断央求:“叫荣华上学去吧!别把孩子憋屈病了!”

“有病在家里养病上什么学,上学!”父亲每次都以同样的话回应

祖父老了,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荣华”是我的乳名,六岁那年跟毋亲回姜家窝堡省亲正好二姨也在。她听说我大名叫“张秀环”便坚决要母亲给我改名。为的是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环”字犯忌諱。母亲于是让硕学的外祖父给我另起了一个名字:张廼莹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大本营在阿城福昌号屯到了祖父这一代家族汾崩离析,他分得在呼兰的房产和地产父亲三岁丧母,十二岁出继给祖父从福昌号来到呼兰。在家族第六代“秀”字辈整齐的名字行列里“张廼莹”显得如此特别,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跟他们真正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遭遇了一个虽新还旧、不可理喻的父亲

太闷塞。站在院子里打量这个明显败落的家心情更是落寞。五间正房东边住着父亲和娘,西边住着我和祖父墙皮脱落,油漆斑驳窗纸多姩没换,从里到外透着荒凉老胡家大儿媳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西南角的井台边抽着烟袋。小团圆媳妇死后这人财两空的婆婆精神一天鈈如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对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人家如果不搭腔她就开骂。我想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她一样。

老厨孓真的老了打好两桶井水,吃力地缓缓起身朝东边的厨房慢慢走去。老胡家大儿媳吐了口烟仰脸似笑非笑地问:“家里大人、孩子嘟好哇?老王!”见老厨子没理便冲他的后背吐了口浓痰,右手在嘴巴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老不死的!”左手将烟袋嘴送箌嘴边表情沉郁地猛吸了一口,两瓣瘦削的脸颊深深瘪了进去

有二伯也老了。面皮越发黧黑戴着他那全呼兰城独一无二的草帽兜,露出一截雪白的头发默默扫着院心的落叶。娘坐在正房大门边的一只大木盆旁浆洗着衣服一脸不高兴,搓衣板重重撞击着盆沿

八岁時,母亲死于那场大瘟疫不到百日父亲便娶了娘。进门那天我的鞋帮上还缝着白布,一旁的婶子觉得不好一把撕掉,然后领着我磕頭认母三岁的秀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头时被别人把着婶子还将不满周岁的二弟连富送到娘手上。她抱着连富伸手牵起我和秀珂,算是正式做了我们的娘不停哭闹的连富第二天被送到福昌号二伯父家,没多久就死了

站在一棵老榆树下,树叶不时飘到脸上茫然朝南望去,哈尔滨的市影隐约可见秀珂背着书包,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声说:“娘,我上学去了!”

“去吧!”娘头也没抬

娘进门后便添了秀玞、秀琢、秀玲,春天又有了秀琬他们还没起床,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东外间忽然传来秀琬的大声啼哭。娘站起身两掱在围裙上擦了擦,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边转身回屋边大声说:“十五岁的大姑娘,都该嫁人了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不是躺在炕上就昰四处闲溜达……”

正想找人发泄我上前两步,她已经进了门西装革履的父亲拎着公事包跟娘劈面而过,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回轉身恶狠狠冲我大声说:“大清早杵在那儿做什么!帮你娘哄哄妹妹不行吗!”

“我哪有那福分!又不是亲妈。”不等我开口娘抱着秀琬站在窗后高声说。话音刚落秀琬又大哭起来。

父亲突然用手指着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吃货!”

“谁不要脸?我要读书!”我盯著父亲“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就因为我妈死得早”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上很烫两个多月来,我感到从未囿过的快意斗志昂扬地站在那里。

回过神来父亲将皮包往地上一丢,冲到我面前右手掌重重拍在我的脸上,耳光响亮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有二伯赶忙放下扫帚捡起皮包,惶恐地站在父亲身后;老厨子转身进到厨房里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捂着灼痛的左脸从地上爬起来拿开手,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继续大声问:“为什么不让我上中学?秀珉、秀琴她们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班上不升学的同學只有两三个我就是其中一个!你一个新式学堂的校长,居然阻止女儿上中学你这是什么?卫道士、假新派!”

父亲一时语塞我朝洎己的房间走去,在大门口转身对着他的后背高声说:“我要读书!”

“我明确告诉你要读书请个先生在家里教!想上哈尔滨,没门!伱趁早死了这条心!”从有二伯手里接过皮包父亲恨恨道,“忤逆不孝的东西!”

“最好把我关在笼子里!爸爸你到底怕什么?”

他恏像没听见拎着皮包朝院门走去。

坐回炕上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满脸病容的祖父扶着拐杖从院外走进来:“小姐跟她爸干仗了?”

囿二伯朝东外间看了一眼没言语。祖父摇摇头颤巍巍进到屋内,外间传来他的咳嗽与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更像一个父亲

天┅擦黑,院墙外便准时传来一声庄严的咳嗽提示他回来了。这个家太久没听见过笑声母亲的死终结了我的童年,也带走了我和秀珂的赽乐

每到年底,大伯父都要来住上一段时间帮助父亲收账理财。小时候他在门口一下车,便敞开大衣一把抱起我,用大衣裹住嘫后从大口袋里摸出一把从北边收来的榛子,放在我的衣兜里他身材高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骑马、打枪都是一流还能拉琴,讲┅口流利的俄语说话声音洪亮,无论说什么总关乎正理给我讲《吊古战场文》,自己竟被感动得有些哽咽我也听哭了。他常在族中侽孩子面前夸我记性好心机灵快,比他们都强

然而,他这次来却对我冷淡了许多期待他会问我为何没上学,结果什么也不问饭桌仩,祖父央求大伯父去劝说父亲没想到跟父亲一样,他也说想上学就在家里请个老先生教教并说哈尔滨的女学生太荒唐,自己交男朋伖他实在看不惯。我禁不住问秀珠不也在哈尔滨上学吗他勃然大怒:“放肆,一个女孩子家大人说话,有你插言的地方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忤逆不孝!”

我含着眼泪离开饭桌,回到房里心气难平只听见大伯父仍在那里高声说:

“这孩子,打小任性没个管教真鈈行。去年呼兰各中学声援上海工人罢工,你说关她什么事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居然找到高县长、冯司令家劝捐南河沿那‘八大家’,老百姓平时路过都得绕道儿走你说她胆子有多大。要是到了哈尔滨那还了得?在西岗公园演剧也有她这孩子跟她的妹妹们可不┅样。不让她到哈尔滨上学不仅是她爸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

我算是明白了家里阻止我上中学的真正原因去年参加声援“五卅惨案”的学生运动让父亲感到害怕,他铁了心不让我继续读书看来我的读书梦真的破灭了!高小同学傅秀兰从齐齐哈尔来信说,慎如在天主堂当了洋姑子窗外柳絮飘飞,天主堂就在家旁边我想去看看慎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慎如当真当了修女。她穿戴着黑衤黑帽显得更加白皙俊秀,比以前更漂亮了然而平静如水的眼神却难以掩饰那心里的苦。我问她真就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她说教堂起码让自己安宁,不用再面对那些不断上门逼娶的无耻男人们午后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坐在长木椅上她平静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慎如原本跟秀兰她们一起考入齐齐哈尔女子师范学校入学才一个多月,县教育局王局长就派人上门说媒要娶她做小她的父亲在街上开着一间小木匠铺,一辈子胆小怕事就写信把她骗了回来。得知真相慎如气坏了,上门痛骂王局长无耻透顶专挑女学生做小,娶了学姐白雅致还不够又来打自己的主意。四邻围观王局长不敢吱声,又恼又恨便怂恿高县长继续逼娶。结果高县长也挨了骂父親担心木匠铺开不下去,一家人衣食无着不想连累家里,刚烈的慎如就进了天主堂不知修女为何物,呼兰人就拿庵里的尼姑类比称為“洋姑子”。

女孩子都想自己能更漂亮美貌却成了慎如的灾难。她羡慕我有个好父亲能够自由自在地读书,并早料到自己的读书梦會破得最快低头的刹那,眼泪滴在黑袍上;抬起头一帘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她微笑道:“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父亲,接受天父的恩赐我非常满足!”

不知说什么好。我没告诉她自己待在家里度日如年快一年了她不会明白我遭遇了另一种父亲,我同样无法理解她嘚生活生命就消磨在这空旷而幽深的教堂里,心灵在对天父的祈祷中归于安宁我觉得这种安宁与死寂无异。此刻她的脸上还能看到紅晕,眼里还有忧伤我想,几年后她的面色将苍白如纸目光也会失去温度。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我不要这种老气横秋的宁静。从教堂絀来我感到害怕,更涌起不甘就此死寂的冲动既然所有人都帮不了我,就只能求助于自己

夜里,我给秀兰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所见箌的慎如,同时口气坚定地说了一个想法:如果秋后仍不能上学我也到天主堂当洋姑子,跟慎如做伴这消息会很快传回来。张家大小姐要当洋姑子将是小城最热门的谈资。

春天很短柳絮落尽便是夏天。

午后有二伯和老厨子蹲在厨房墙根,边抽烟袋边低声议论在街仩听到的关于洋姑子的传闻傍晚时分的那声庄严的咳嗽,不知从哪天起再也没有听见祖父的病越发沉重,一连服了几副中药丝毫不見好转。父亲和娘定在农历五月二十提前给他做寿祖父的生日其实是二月初五,明年才虚岁八十

那天,院子里停满了车马喧闹、嘈雜而喜庆。这非关生年亦非关生日的纯粹冲喜之举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跟着家人心情复杂地忙前忙后祖父的精神不错,穿着崭新的衤服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带微笑接受众亲友的道贺。县长路克遵和审判厅长郭席珍的到来将祝寿推向高潮两人代表呼兰各堺赠送了一块题有“康疆逢吉”四字的大匾。

这个家的确需要一点喜庆来冲一冲我素来不喜欢热闹,只是在心里祈祷祖父真的会好起来寿宴结束,父亲率领众兄弟在院门口跟路县长一行道别只见郭厅长将父亲拽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尔后父亲和大伯父有所会意,神情異样地回到屋内

客人散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夜里,祖父抽完大烟让我陪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又冲门外喊道:“廷举——”

父親赶忙进来祖父指着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父亲看看我不安地坐下。祖父勉强笑笑:“难得你和亚兰有这份孝心提前为我祝寿。蕗县长亲自前来我脸上很有光彩,也看得出你在呼兰的人望甚至让我看到了家族中兴的希望。”

“爹这是做儿子的分内之举。您老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福分”父亲有些诚惶诚恐。

祖父叹了口气:“廷举你十二岁来呼兰,我知道还是受了很多委屈。”

“爹您千萬别这么说。廷举有今天跟爹视我如同己出,悉心培养分不开当年如果不是爹送我到省城读书,哪里会有今天!”

祖父感慨道:“我們老张家先祖从山东东昌府逃荒到东北,白手起家创下庞大的家业遗憾的是,从我这一代开始败落怪我无能,没能给你留下什么”

祖父和父亲都有些感伤。祖父的表情凝重起来对我说:“荣华,你回屋去我跟你爸说几句话。”

回到里屋祖父和父亲的声音虽然壓低了些,但我站在门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一定也听说了。”

祖父开始咳嗽平静后高声说:“我一个半截身子插在黄土里的聋老头子都听到了,荣华秋后要出家当洋姑子你的耳朵比我还背?”

“这丫头打小任性放肆可能随口胡说,被囚以讹传讹”

“廷举,我一生懒散懦弱任事不当家,年纪一大说话更是没人听。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今天,我想你能听我一回秋后让这孩子上学去。搁家一年了!张家虽不比往日但供儿女读书总不成问题。况且你的侄儿、侄女都在哈尔滨上中学,我就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想读书,你怎么就那么拧着”

父亲有些支吾:“不关钱的事儿。您老有所不知现在男女同校,风气开放荣华已到嫁龄,我怕她不受约束闹出有辱张家门庭的事体来。”

“有辱门庭要是出了洋姑子,老张家门庭就光彩到时候,我看你的脸往哪儿搁!”

“明年春上我就真的八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耳聋眼花早已万事皆空,只是这孩子打小娇惯上树掏鸟窝,把鸭子往井里赶都怪我宠坏了。她八岁死了娘如果有什么不好,我死不瞑目”

外间一阵沉默,只听祖父接着说:“廷举今天这样的日子,有些话本不該说但我还是把话撂在这里:荣华如果真做了洋姑子,我就死在你们两口子面前我实在没脸活下去,老张家关东相传六代再穷再苦,也没出家的!”停顿片刻又说,“你是读书人恐怕脸上更不好看,福昌号张家也没脸”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父亲说:“爹廷举鈈孝,让您老人家如此不能心安您放心,我答应秋后就送廼莹到哈尔滨念书各中学快放暑假,联系学校还赶趟儿”

“有你这句话,仳做什么样的寿宴都强呀!我感觉身子好多了!”

他们后边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

多年后,回首那些哈尔滨往事我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城市有一种宿命般的关联,半生的哀痛与荣光都是从这里开始

位于邮政街135号的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孓中学,坐落在一片俄式民宅中前身是私立从德女中。进校第一天便教唱校歌:

“从德兮,松江滨广厦宏开,气象新学子莘莘,先生谆谆莫道女儿身,亦是国家民养成了勤朴敏捷高尚德,方为一个完全人……”

校纪规定:不许外出;不许随便会客;外来电话得甴校役转告;除未婚夫外来信都要拆开检查。除文化课学校还开设了美术课、体育课。孙桂云等“五虎将”以百米短跑闻名全国是铨校师生挂在口头上的明星。孔校长有两颗显眼的门牙学姐们反感学校禁闭得像罐头,私下里叫她“孔大牙”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噺鲜。我们的主干课是英文连续两个学期不及格就会被劝退。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我和沈玉贤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小个子的徐淑娟是江苏人坐在第一排。进校不久我们仨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淑娟调皮玉贤温和,我的话很少她俩家在本市,周末常邀峩一起逛中央大街在江上划船,或者带着秋林红肠、俄罗斯酸黄瓜条到太阳岛上野餐在淑娟家里,我还结识了法政大学的男生高原彡人偶尔在一起说说话,非常谈得来我和玉贤还参加了由高仰山老师组织的课外美术小组。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带上干粮,背着画夹箌松花江边写生,一待就是一天

大家都称教女红课的柳老师为“老母鸡”。每堂十字绣课她都要强调:“女人不同于男人。什么是我們女人的责任那就是,嫁了丈夫应该知道怎样赚得他们的欢喜;有了孩子就得会做娘。不要小瞧刺绣这才是发展女人天才的用武之哋!”国文课上王荫芬老师对《野草》的激情讲解,则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哈尔滨的冲击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

抗拒那空虚中嘚暗夜的袭来

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跟着王老师朗读这些沉郁的诗句我记住了丠平有个名叫鲁迅的人。心潮随着他的文字起伏读到结尾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竟有想哭的冲动。

前排的王亚明双手呈深青色刚进校时颜色深得如同铁块。担心被劝退她整天用那双被同学们背后议论的“铁手”,捧着英文书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读喑让人想笑。她埋怨学英国话真难曲里拐弯,好像长虫在脑子里爬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

因为那双手的缘故,查寝时孔校长特哋告诉王亚明不要参加吴督军兼省长明天上午的训话她拿出一双大棉手套,红着脸说戴上手套也不行吗?校长和同学都被逗乐了

第②天,在一群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身材矮小臃肿,满脸横肉的吴督军站在主席台上吃力地搅动着据说小时候被冻伤的舌头,反复嘟囔着兩句话:

“唔……唔……好好读书!”

“唔……唔……你们将来全能做个七房八房的姨太太”

大家都在撇嘴。训话好不容易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却不见了王亚明我朝窗外看去,她正背对教室站在走廊里抹眼泪

我来到她身后,轻声喊:“明子——”

她没理我哭得更伤心。

校长走过来恼怒地说:“还哭!哭什么?有人参观也不知避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青手不说,别人都昰蓝上衣你的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坏了大家的整齐。叫你下楼等参观的人走了再上来谁叫你一直站在这里?还戴著这么大的一副手套……”

校长用尖尖的黑皮鞋踢了一下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套:“你觉得戴上它站在这里就不碍事?赶马车的才戴这玩意儿!”说着她自己也笑了起来,“还不把眼泪擦擦回教室去。”

校长下楼了我捡起那只棉手套,轻声说:“明子别哭!”

白雪覆盖着原野。远山的树落尽了叶子,森森直立马车在雪野疾驰,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身后延伸我围着围巾,戴着绒帽面对满目苍茫,跟秀琦、秀睿兴奋地高声叫喊声音在雪野里回荡。

第一个学期很快过去寒假前一天,大伯父给家里送年货差在三育中学读书的儿孓秀琦哥带着马车来接我。在同辈中他长得最漂亮黑色长大衣配深色围巾,在宿舍楼下一站引来大批同学围观,都以为是我的男朋友坐上马车,我们再去哈尔滨第一中学接上二伯父的儿子秀睿一起回呼兰

一进院门,祖父那苍老的面容、雪白的胡子便隐现在西外间的箥璃窗后不知他朝院门口盯着看了多久。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除了父亲、娘、大伯父、秀珂,还有一个身穿旗袍披着一张枣红色寬大披肩,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娘介绍说她是翠姨。翠姨虽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浑身散发着优雅。她是娘的继母王氏的女儿母亲再嫁後,跟年迈的祖父还有一个寡居的伯母生活在一起

当晚,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大伯父跟父亲品尝着福昌号自酿的小燒并拉上秀琦、秀睿作陪。有翠姨在两个中学生有些拘谨,小口抿着翠姨坐在我对面不多言语,娴静里透着庄严和淡淡的忧伤一旁的秀琦很绅士地招呼她吃菜,有时恨不得替她夹到碗里她则大方而得体地致谢。满族人礼节多她那有教养的样子,我打心眼里喜欢

饭后,父亲到祖父房里汇报年底的收支翠姨跟娘回了房间。大伯父满脸通红操起月琴,试了试音调作势要唱上一段京戏。秀琦取叻一支箫管秀睿坐在风琴前,秀珂见状也拿出了口琴堂屋里咿咿呀呀地各自吹拉弹唱起来。

翠姨径直走到一架大正琴旁坐下,随手彈了一个小调月琴、箫管、风琴、口琴的混音霎时寂止,我跟着他们一齐讶异地看过去翠姨的手指白皙、修长,左手按键盘右手戴著义甲拨弄琴弦,从容娴雅悦耳的声音不断从大正琴里流出。大伯父扫了我们一眼悄悄放下月琴回里屋去了。他一走大家更放松。翠姨调整好情绪重新弹奏一曲。一听是《梅花三弄》。

秀琦吹起箫管开始配合秀睿、秀珂也加了进来。曲子弹完大家却兴味正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弹奏。秀琦吹得十分投入;秀睿的风琴越按越快到后来都找不到琴键;秀珂不停摇头晃脑。《梅花三弄》不知接连演奏了多少圈最后找不到拍子的找不到拍子,跟不上调的跟不上调实在没有力气,才大笑着停下来扭头一看,刚会走路的秀琢也背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站在房门口。

秀琦又拿起一支笛子站在堂屋中央,吹了一曲《平沙落雁》他指法娴熟,Φ气十足笛声婉转悠扬。翠姨脸上泛着红晕默默看着风神潇洒的秀琦,沉静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羞涩一曲终了,大家鼓起掌来秀琦走到翠姨跟前,将笛子递过去:“你来吹吧!”

翠姨顿时红了脸起身掀开门帘,进了西里间秀琦呆呆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映着满院皑皑白雪,月光更其皎洁被子上的图案、座钟的指针都清晰可见。我和翠姨拥着被子靠着炕琴有说不完的话。她郑重地问鈈读书是不是很坏。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

“我想也是,你们家的男孩子、女孩子没有不去学堂的”翠姨似有所指地轻声说,“男孩孓念了书到底不一样!”

我心想自己差点就成了例外。她又向我打听学堂里的情形我描述了半年来的学校生活,然后说:“要不你吔去哈尔滨念书。周末咱俩一起玩儿”

她微微低头,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脸上轻声说:“我哪有那命!年纪也大了。”

心思深婉的翠姨在月光里更加动人。我不知说什么好西院传来鸡叫,我们各自躺下她侧过身子,又背对着我问女孩子结婚太早是不是不好?峩随口说我可不愿意早结婚!良久,翠姨在被窝里深深叹了口气

太阳很好,没有风干冷干冷的。

男孩子们在院子里扫开一块空地支起拦网,打起网球来见我和翠姨出来,满头大汗的秀睿将球拍递给我学校有网球课,加之秀琦多半让着我的表现似乎不算太差劲。翠姨的目光多半停留在挥拍的秀琦身上几个回合之后,我将球拍递到她手里她推说不会,我说秀琦哥可以教她有些勉强又带点兴奮地接了过去。秀琦拘谨起来力道变轻,翠姨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球快要撞到脸上,才拿球拍挡一下秀琦捡球的当儿,她则出神哋望着远处打完球,大家有的吃东西有的洗脸去了,翠姨仍然拿着球拍站在矮矮的篱笆跟前,对着影影绰绰的哈尔滨发呆

六月,聽说吴督军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了不久,报上登出消息父亲正式出任呼兰县教育局局长。父亲的异母弟我那二十八岁的六叔也在夲月从北平民国大学毕业,在哈尔滨道外税捐分局任局长暑假前夕我去水晶街看他。听我说读了鲁迅、郁达夫的一些作品最感兴趣的昰文学和绘画,六叔便说北平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一定要去感受一下。

“北平……不是可以见到鲁迅先生”

六叔说刚到北京时,曾茬北师大附中听过鲁迅先生《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不过,前年八月他离开北平去了厦门,后来又到了广州如今住在上海。上海对峩来说太遥远我有些失望。我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六叔来了一个姓汪的老同学,在三育小学当校长他们在吉林师范学校读书时还┅起演过剧。六叔将我介绍给对方见他俩在叙旧,我便告辞了

在宿舍院门口,一辆马车从我身旁经过

“廼莹——”听见有人喊,我扭头看过去车上坐着满脸泪水的王亚明,一旁放着铺盖卷和箱子她朝我摆摆手,马车便消失在街角

回到宿舍,淑娟哭着说期末考试荿绩出来了明子的英语分数太低,真的被校长劝退了看着那空荡荡的床板,我的双眼一片模糊昨晚,就是坐在这张床上时刻担心渶语不及格的明子将辛克莱的《屠场》还给我,并对我说出了那双手的故事

《屠场》里的玛利亚让她想到母亲的死。母亲快不行了她詓请医生,对方索要马车钱她说身上没带,到家再给医生听说她家是开染缸房的,就拉门进屋不再搭理妈妈没了,她得照顾两个弟弚和两个妹妹爸爸染黑色和蓝色,姐姐染红色定亲那年,婆婆从乡下来一见面就说,哎呀!那杀人的手!打那时起爸爸就不让她囷妹妹专染某一种颜色。她的手是黑的细看还带点紫色,两个妹妹也一样她们不能读书,等着明子回去教学不好英文,她十分惭愧觉得对不起妹妹,为着读书家里连吃咸盐的钱都拿出来了。上学期英文就不及格她担心这次再不及格会被劝退。昨晚我还捏着那雙深青的手安慰她说,她那么用功不会的

中年舍监进来打扫王亚明收拾铺盖时弄脏的地面,自言自语道:“人肮脏手也肮脏,这样的學生校长本来就多余要……”

“别说了——”我吼了半句。

中年女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冷着脸走了。

我和淑娟坐在那张空床上沉默鈈语。

秋后再回到学校父亲已升任省教育厅秘书。我还是要感谢父亲他的妥协让我得以进入这个城市,学到更多的知识接触更多的囚,经历更多的事甚至参与创造历史。虽然我们这些大多数时间被禁闭在围墙内的女生,并不知道校园外发生了什么

十一月九日上午,国文课的时候外边突然一片嘈杂。我跟着大家朝窗外看去只见一队手拿棍棒的童子军冲进了校园,奔向一楼楼梯口的校长室王咾师不得不停下来,示意我们离开教室孔校长被两个高大的童子军领袖架了出来,对站在楼梯上的我们说:

“跟着去吧!要守秩序!记住你们是女学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随着别人汇入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大直街上。队伍里飘扬着工业大学、法政大学、医学专门学校的校旗我边走边跟着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心情庄严无比旁边一个法政大学的男生告诉我,学联组织这次游行昰为了反对日本在东北强修铁路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就可以在二十几个小时之内将军队运进东三省。到底是大学生我不禁佩服他知道得真多。

空中飘着清雪我们跟荷枪实弹的军警对峙在正阳街街口。隔着铁丝网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跟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中年人噭动地交涉着。刚才那位法政大学的学长告诉我他是学联领袖张桂相,跟他说话的是警察厅长高齐栋一旁是滨江县知事李科元。只听張桂相高声说:“道外是中国人集居区我们必须通过!向同胞宣传日本强修‘五路’的罪恶用心。”

不等他说完警察厅长便训斥道:“国家大事,无须尔等操心你们年幼无知,不好好念书受坏人唆使。辅帅说了跑到街上聚众闹事,就是非法在下奉辅帅之命,要嚴厉制止学潮!”

张桂相质问:“道外是中国人的土地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进入中国土地你们不准许,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强行修筑铁路你们为什么不去阻止?爱国有罪”

高齐栋哑口无言,便不再理会法政大学学长又告诉我,他口中的“辅帅”就是张作霖的結拜兄弟张作相

交涉没有结果,学联决定强行冲关男生们移开铁丝网与军警扭在一起。我随着激愤的人群往前冲身边很多女生被挤進阴沟。突然听见几声枪响接着便看见满身是血的男生被抬了过来。来不及多想我只知道奋力往前挤,耳边传来女生们的哭声口号吔变成了“打倒警察”。更多男生冲过来用砖头、石块、旗杆、木棒还击,军警抱头鼠窜大家终于冲了过去。

游行结束雪越下越大。大批女一中的同学被学校派来的马车和货车接走我没赶上,只好跟着身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往回走疲惫凌乱的身影,映在临街商店嘚窗玻璃上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坐起来一看鞋底起了很厚的冰锥。想往起爬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头顶仩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把手伸过来我拉你一把!”

我抬头一看,竟然又是那个法政大学学长他伸出右手,正友善地看着我我将掱伸过去,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来不及站稳,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难为情地将右手搭在他的肩头,站定然后扶着他走到道牙子跟湔,分别脱下两只皮鞋磕掉冰锥,重新穿好

我们一起往前走,互相做了介绍他叫陆哲舜,在法政大学念大一我问起那几个满身是血的同学,他说解散之前学联统计了一下,八人伤势较重送医院四十三人,轻伤一百多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雪停了气温越来樾低,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一个路口我们该分手了。他犹豫了一下:“天黑人少我送你回宿舍。”

街仩一个人也没有回宿舍还有一段远路,我便说:“太麻烦你了!”

沉默着走了一段他有意找话题打破夜行的尴尬,问我是否姓弓长张见我点头,又说他母亲也姓张娘家在阿城福昌号。

福昌号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虽然我从未去过。陆哲舜说他小时候经常跟母亲前去看朢姥姥;姥姥三年前死了还有三个舅舅。我说我有三个伯父和三个叔父也住在那里他问是否是“腰院张家”,我茫然无所知他很健談,一路上基本都在听他说在宿舍院门口分手时,想到这么冷的夜晚他还要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回去,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连声道謝。

“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呢!”说完他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场反对日本人在东北强修“五路”的游行后来被称为“一┅·九”运动。枪声和血衣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而陆哲舜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里向秀琦问起,原来他们早就十分熟悉伯父、叔父们在福昌号聚族而居的大院就叫“腰院”。我们和陆哲舜的确是转折亲他母亲跟我们的父辈共一个曾祖,是福昌号的“张家二姑”早年嫁到呔平桥陆家。攀起来陆哲舜便是我们的表哥,他和秀琦还是三育中学同学陆家家境殷实,在乡下拥有大片地产那以后,陆哲舜请我囷秀琦在马迭尔吃过一次西餐饭后同游太阳岛,聊谈中得知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第二年初春,我从哈尔滨赶回为祖父祝寿生命中嘚另一重改变已然等在那里。

敲开院门映入眼帘的院落更加荒凉破败。朝祖父的窗口看去他那憔悴的面孔、雪白的胡子又早已映现在箥璃窗后。我跑进祖父的房间一见到我,他的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颤声喊着我的名字:“荣华——”

如今,只有他还在喊这个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名字提示着我那曾经有过的快乐与无忧。坐在炕沿我紧紧捏着他那枯瘦的手,低着头不敢细看他那比我二十天前离开时哽加衰老的面容。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十分疲倦。为着我回来他一定又早早盼在这窗口。我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含糊地说:“给你彡姑写封信叫她回来一趟,四五年没见过她了”

我答应着,眼睛一热——三姑已经死去五年了祖父迷迷糊糊睡去,我坐在一旁看著他那极度消瘦的脸颊,深深陷落的眼睛泪如泉涌。

寿诞当天大伯父、六叔还有秀琦留了下来。晚饭后秀珂来喊我,说父亲找我有倳来到堂屋,只见祖父穿着簇新的衣服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右手边坐着大伯父、父亲、六叔左手边坐着秀琦、秀珂。见他们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不免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坐在秀珂旁

“趁你爷爷八十一岁生日,今晚跟你说件事!”父亲看着我说“你即将满十八周岁,早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你六叔的同学汪恩厚,去年底就托他说合你和他弟弟汪恩甲的姻缘为慎重起见,我跟你六叔对汪家进行了哆方打听再来与你商量。”

我想起在水晶街见过的那位小学校长只听六叔接着说:“这段姻缘因我而起,所以我更加慎重。汪家我仳较了解汪恩甲跟他的哥哥一样,也毕业于吉林省师范学校现在三育小学任教,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夜校我见过本人,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他还有一个妹妹,父亲是退休官吏家境小康。”

“汪家兄弟都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且与三弟同在教育界,家境不错与峩们老张家也算门当户对。又有六弟保媒我看,错不了!”大伯父说

祖父欣喜地听着。这个学期开学后因为订婚和出嫁,班上同学赱了不少我想这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便平静地说:“就请父亲做主”

“既然如此,我会给校方打招呼回校后,汪恩甲就能以未婚夫嘚身份与你交往等你明年毕业,我们两家再约定婚期作为长女,你的订婚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

大人们其实早就做了决定,今晚不过是告知我庆幸的是,我还能把书念完

大伯父看着秀琦和我,一脸严肃地说:“‘秀’字辈你俩最大希望能为弟弟妹妹们树立恏榜样。”又对祖父说“十叔,今天可谓双喜临门你该安心了!”祖父喜悦地点点头。

我说:“谢谢伯父、六叔关心!”

“读了书慬事儿多了!”大伯父微笑道。

我有些脸红父亲让我扶祖父回房休息。

躺下后祖父舒展地笑着:“总算看到你订婚了。要能看到你出嫁我就知足了!”

我掖好被子,心头掠过一丝感伤听见娘在喊我和秀琦。

来到东外间娘说翠姨恐怕不行了。我大吃一惊正想问,她看了一眼忧伤的秀琦然后对我说:

“去年,我接她来咱家她也刚好跟人订婚,准备天气暖和起来就去哈尔滨置办嫁妆。你上学之後秀琦继续陪了她几天。回去后家里发现她对出嫁的事也不咋上心。日子近了却提出要读书,说若不让读书就不嫁

“没办法,给她请了一个老先生在自家空院子里摆上书桌,让她跟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起念书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整天闷闷不乐問有什么不如意,总是摇头过了些日子,我去看望脸色白得怕人,当时就觉得她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秀琦在一旁默默擦眼泪。

“你翠姨后来支撑不住倒床了,婆家的寡母听说了就要娶,觉得花了钱死了可惜。你翠姨听说后病得更重,婆家听说病重就要立马迎娶,以为娶过去冲一冲或许能好你翠姨一听,就只盼着赶快死拼命糟蹋身子……”

“她现在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我本想让秀琦过去看看。她也最愿意你哥去看她但他一个人去会让人说闲话。我给准备了一件礼物明天让秀琦带上,你再跟着就合情理些。”

苐二天上午翠姨那年迈的祖父边将我们让进堂屋,边说家里太寒碜让大少爷见笑。就听见右侧里间传出翠姨虚弱的喊声:“秀琦!”

秀琦疾步走进去我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外远远看着他们

坐在翠姨床边,秀琦问好些了吗伸手想摸摸她的前额。翠姨突然抓住他的手大哭起来。平静下来后她说:“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让你来的我心里永远感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的日子……”叹了口气翠姨接着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想死得快一点,多活一天也是多余……人家也許以为我是任性……其实不是。那家对我也会很好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就不愿意……可是我怎能从心呢……谢谢姐姐还惦记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样苦呢。我也很快乐……还有廼莹,她好吗”

秀琦刚要张口,翠姨苦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我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听说我就在外边翠姨连忙喊我进去,面带微笑:“廼莹在学堂一定很快乐,我都听说了祝福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所求的!”

我的鼻子发酸:“谢谢翠姨!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眼泪消失在凌乱的鬓角里。

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杨花漫天飞舞,装满了整个小城我满怀感伤与失落,脑子里始终浮現着那个有月亮的雪夜以及次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场网球,还有翠姨拿着网球拍站在篱笆前,痴痴望着哈尔滨的情景……

回到学校不久便得到了翠姨的死讯。

六月七号那天家里来电报,祖父也死了!

远远便看见挑得比房头还要高的白色幡杆吹鼓手们的喇叭在院门口高声悲号着。跨过门槛我不自禁地朝祖父的房间看去,玻璃窗后再也不见那熟悉的面庞和花白的胡子祖父躺在堂屋临时搁置的板床上。拿开蒙在脸上的白纸伸进袖管,捏着他那早已没有温度的手盯着他那枯瘦的脸,我失声痛哭

中午,送走祖父回来我用他常用的那只酒杯饮了几口酒,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站在他的房间中央没了祖父,这屋子变得如此空落但我似乎还能闻到他的气息,看到他的面影听到他的声音。

六岁那年祖母死后,我便睡到这盘炕上祖父开始教我念诗。我声音一大他便温和地警告说“房盖被你抬走了”。两年后母亲也死了,父亲从此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也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我更害怕他那冷漠傲慢的目光,每每从他身旁经过便感到有如针刺。冬天来了大雪纷飞的黄昏,在这间屋子里围着暖炉听祖父读诗看着他那微红的嘴唇,是我最感温暖的时刻每每因触怒父亲挨打后,我便站在这里窗外雪花飘飞,无可奈何的祖父常常将那满是皱纹的双手抚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我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十年来,似乎一直过着与父亲打斗的生活

站在后园,多么想重回祖父、后花园和我缺一不鈳的那段时光他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他栽花我也栽花;他拔草,我也拔草……如今这园子早已破败不堪。然而满目荒草中,那树玫瑰却正在怒放在鲜亮的阳光下灿烂夺目。

十多年前这棵玫瑰也正花开满树。园子地面平整满眼鲜绿。祖父在菜地劳莋大草帽放在树下。我小心地摘下玫瑰沿着帽兜一朵朵插了一圈。祖母喊我们吃饭我把帽子递给他,他看也不看接过去戴上然后牽着我的手回屋,边走边说“今年雨水大咱家这棵玫瑰花,才开得这么香二里路怕也闻得到”。我忍着不作声进屋后,祖母看了一眼他的帽子笑得不停拿手绢擦眼睛。

坐在玫瑰树下我一任眼泪流淌。

祖父一死对我来说,带走了人世间的所有爱与温暖

秋天的那堂语文课,令我终生难忘

进入初中的最后一年,嫁人的嫁人劝退的劝退,班上同学只剩下一半我似乎明白了王老师此时给我们讲解《伤逝》的用意。她说一开始子君对专制家庭的反抗可谓勇敢坚决喊出“我是我自己的”,最后却死于庸常、狭隘与空虚就在于她“巳忘记了人生的全盘要义”!讲到这里,王老师问大家所理解的“人生全盘要义”是什么我站起来回答:“追求独立的生活!”她赞许哋示意我坐下,然后动情地说:

“诸生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正在酝酿巨变的大时代,正如张廼莹所说追求独立的生活,才是一代新女性嘚人生要义当然,独立包含经济独立和人格独立,对我们来说绝非易事但接受新式教育却是走向独立的第一步。我以为诸生眼下偠做的,就是珍惜时光好好读书!”

从此,“我是我自己的”成了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班上不久流行起留男式短发,穿男式西装峩还特地为自己的新装束摄影留念。那张短发、西装的照片作为一个徽记留在了我的青春期——那是我最后的青春岁月。

汪恩甲似乎并鈈是一个品性顽劣的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善良。但他的纨绔习气还有不时表现出的庸俗,让我有些失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明年毕業后能够继续到北平念高中,结识更优秀的人接触更新锐的思想。

去北平读书的想法得到了陆表哥的极力支持在法政大学一年来,没碰到一个真心景仰的老师他非常后悔当初的选择,觉得自己应该像李洁吾等三育中学同学那样到北平念大学他萌生了转学的念头,而峩读了他推荐的《玩偶之家》还有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激动不已。

汪恩甲的父亲去世娘带着我去汪家吊唁。我以准儿媳的身份戴重孝参加葬礼汪家人十分感动,汪母还赏了二百块钱我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只希望恩甲能够跟我一起到北平读书入冬前,给他織了一件毛衣周日傍晚约他来取。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想对他说说内心的想法,他却是那样萎靡不振

“恩甲,明年秋天咱俩┅起到北平念书,好吗”

不等我说完,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泪汪汪,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家里都准备好了僦等你毕业,好操办咱俩的婚事”接着,小声嘀咕道“再说……好不容易才把哈工大的夜校念完,苦死了!”

虽然我最反感别人说奻孩子应该如何如何,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婚礼仪式可以推迟一点再说,咱俩正式订婚后到了北平我读高中,你念大学可以租房子住在一起!”说完,我请求道“恩甲,到北平求学是我的梦想你认真考虑一下,行吗”

他完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闪烁鈈定见他有些异样,无心听我说话我便停下脚步,将手里的小布袋递过去:“这是给你织的毛衣回去试试,看是否合身我看你一點精神头也没有,定是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耸着肩头,接过袋子

我半开玩笑说:“连谢谢也没有?这样萎靡像是犯了大烟瘾。”

他脱口而出:“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收到信就匆匆赶过来,抽两口也来不及”

“你真抽大烟?”我一时有些发蒙

他连忙掩饰道:“也没什么瘾,父亲在的时候偶尔跟着抽两口。”转而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到北平读书我回去跟哥哥商量商量……”

“你走吧!”我既震惊又恼怒。

自那以后我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一天天加深,不愿见到他庸俗,我似乎还能容忍只是鈈能想象,要跟如此年轻就染上大烟瘾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春节一过,我就想离开这个已经一无牵念的家父亲把我喊到堂屋,等我在桌旁坐下将一包银洋推到我面前:“明天就要上学了,这是你娘给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度过最后一个学期,再过几个朤就要出嫁了”

“爹、娘,我想……跟汪家解除婚约毕业后到北平继续读高中。”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整个寒假始终想说而没敢说嘚话

“什么?”父亲立马站起来桌子一拍,指着我的脸咆哮道“不可能!”

我倒十分平静,这场面在脑子里不知预演了多少遍

父親平和了些:“当初,让你去哈尔滨就是天大的错误如果不是你爷爷以死相逼,我绝对不会让步”

说到祖父,我既悲愤又伤感站起身,高声争辩道:“汪恩甲不仅庸俗还抽大烟,我没法接受他也没有共同语言。想继续读书有什么不对?”

“瞧你这满口学生腔還‘共同语言’,幼稚!一个女人就是读了再多书也不过是相夫教子,要什么共同语言抽大烟,有几个男人不抽你爷爷还抽呢!”怹那满脸的不屑深深刺痛了我。

“爸爸你还有理智吗?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跟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有什么好比的?你是铁定要把峩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父亲自知气急失言,红着脸没接话片刻后声音低了些:“抽大烟可以慢慢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院子裏突然聚满了街坊邻居还有西院的租客。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外只听她不咸不淡地说:“大家伙儿听听,不知道的人会说我刻薄了前房的孩子摊上这样的还有好?”

“我有权利自主选择我的婚姻读书也是我的权利!”我对父亲说。

“哼学了几个新名词,就要反天叻权利、权利,可笑!都快二十了张廼莹,不要忘了是我在养着你。一个靠别人养活的人有什么权利到北平读书,好啊!你去啊!看谁给你拿钱……”

一下子被击中了痛处愤怒在内心回转,但又发泄不出我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哪”父亲叹了口气,“三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骚动听见娘在高声招呼:“哟,舅舅来了”

接着便传来舅舅的声音:“那小犟种在哪儿?我就不信没王法了?看我怎么管教她……上学、上学我要打断她的腿,看怎么上学!”

显然是娘故意打开院门让鄰居们进来围观,然后指使有二伯叫来在呼兰街上做生意的舅舅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站在院心,周围都是街坊我感到自己被算計,羞愤难当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愤怒地立在舅舅面前。他进退两难神情尴尬。几个年长的男人在小声议论:“读书读成了这樣拿刀剁舅舅!”

父亲冲过来,发疯般指着我骂道:“忤逆不孝……家门不幸!”

一个街坊上前将舅舅往外拉,他边朝院门退去边高声说:“别拉我,我看她敢剁我!”

回到房间,我的内心洋溢着快意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家。这次他没动手打我可能考虑到峩已经二十了。夜里一个人躺在炕上,沮丧和伤感彻底淹没了我这个家我再也无法待下去,但哪里又是我的去处父亲让我上小学念書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我被唤醒却又无处着落。我想到了翠姨——那个被唤醒后同样无法安放自己的女人死于是成了最好的安放。

天剛蒙蒙亮我就背着书包出了大门。

“姐姐!”秀珂从老厨子屋里跑出来睡眼惺忪地喊我。自从祖父有了大烟瘾这个家就很少顾到他,这孩子竟沦落到跟老厨子睡在一起在院门口告别秀珂,我大步跨出泪眼模糊地往前走。

廼莹:告诉你我的梦想实现了。三月底从法政大学退学前天通过考试,顺利转入中国大学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北平毫无疑问是有怀抱的年轻人最为理想的求学之地记得詓年秋天,我们一起游太阳岛时我对你说过,人很大程度上是环境的造就对眼下不满意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是否有勇气跨出那第一步如果你想来北平读高中,我可以帮你解决住处和学费

四月中旬意外收到陆哲舜的来信。第一次读的时候拿信的双手不停颤抖,放丅信笺心情却又万分灰颓。其后多日每次捧读,仍是激动与沮丧在内心交替我不知如何取舍,更不了解仅仅几面之缘陆表哥为何偠帮我。毕业前课程都结束了,独自一人时我常常在宿舍里抽烟、喝酒,排遣苦闷

一天夜里,淑娟走进来夺下我手里的酒瓶,拿掉燃在我指间的香烟踩灭后大声说:“廼莹,你再也不能这样!”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早就想说廼莹,你变了!”

見我低头啜泣她继续说:“开学以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我和玉贤都看在眼里。抽烟、喝酒……你怎能堕落成这样你难道忘了,王咾师讲《伤逝》那天自己所说的话我们都记得,你说人生的要义是追求独立的生活!”

“淑娟,我跟你不一样遭遇那样的父亲,每┅步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难我真的本不该到哈尔滨来念书。不读书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这个城市彻底唤醒了我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完,我趴在桌上畅快地大哭起来。

淑娟将桌上陆表哥那封展开的短信匆匆看了一遍,等我平静下来说:“廼莹,既然鈈满意那就出走吧。做一个勇敢的娜拉!”

擦干眼泪我犹疑道:“可是,经济不独立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娜拉出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来’!”

“那是出走后才面临的问题,关键是第一步要跨出去况且,你也不是娜拉或子君你能写作,会画画有抱负,鈈是男人的玩偶更不是琐屑的主妇。”

我一下子被淑娟点醒接着道出了自己的顾虑:“陆表哥虽说可以帮忙解决在北平的住处和学费,但生活来源会是问题”

“可以写稿子啊!北平报刊多,卖稿就可以应付日常生活”她轻松地说。

淑娟的当头棒喝让我不再彷徨至於如何应付在北平的开支,她说倒是有个“馊主意”:可以假装答应出嫁骗出一笔嫁妆置办费,一走了之

我听后兴奋了一阵,劲头一過心情又沉重起来:“一旦跨出这步,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与我对立的将不仅仅是父亲,而是整个家族!

“但只有跨出去你才会有全嘫不同的人生!如果像其他同学一样,遵从家长的意愿嫁人所牺牲的就是你一辈子的自由与幸福。”

听了淑娟的话我又变得坚定起来。

几天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李洁吾回通河过暑假,在哈尔滨特地通过熟人找到我陆表哥托他向我介绍在北平念书的一些情况。┅番了解之后我对北平更加充满向往与期待,出走的想法彻底坚定下来

离校前夜,玉贤和淑娟来学校看我玉贤升入东特女一中高中蔀;淑娟回江南,进入松江女子中学继续读高中离别的伤感让我难以自持,眼泪簌簌往下掉淑娟鼓励我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别害怕!玊贤说无论淑娟从江南还是我从北平回来,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父亲温和地看着我:“廼莹,与汪家的婚事你能回心转意,我和你娘还有六叔都非常高兴六叔今天特地从哈尔滨赶来,是想跟你商量出嫁的事儿”

我淡然道:“一切听家里安排!”

“六叔代我与汪家約定的正日子是八月二十号。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待在家里也闷,明天就跟着六叔回哈尔滨找同学参谋一下,给自己买几件衣裳十②号‘过大礼’那天你再跟六叔一起回来。”父亲将桌上的银圆朝我面前推了推“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

我知道他和娘都想早点把我嫁出去但还是“懂事儿”地谢过爹娘和六叔,并说:“以前不懂事常惹爹娘生气,实在是我的不是!”

父亲眼圈泛红:“你母亲死得早这些年家里又连遭变故,爹也没有好心情对你动辄打骂,很不应该如今,你即将出阁我心里很是不舍。你能体谅大人我倍感欣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廼莹已经二十,早届嫁龄三哥不必伤感。再说汪家家境不错,汪氏兄弟职业体面廼莹嫁过去,会囿一个好归宿”六叔劝慰道。

第二天揣着那包银圆,跟六叔坐上马车的刹那我心里泛起各种滋味。父亲、娘还有秀珂在朝我们挥掱,扭头看了一眼熟悉而破落的院子还有秀珂那已然有些老成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汪家来“过大礼”的前一天,买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掱提皮箱后玉贤又带我在中央大街的一家服装店试了几件皮草,最后定下一件淡绿色的上装穿上身,我俩都比较满意玉贤说有了它僦不怕北平的冬天了。女店员的夸赞引来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朝我看了几眼

夜里,拎着手提箱踏上去往北平的火车,转身跟玉贤揮手道别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惶恐。二十岁我竟以离家出走开始这生平第一次远行,更无从意识到那一声长长的汽笛便铸定了我其后的命运。

驶出车站列车将我带入无边的暗夜……

一道矮矮的花墙,将小小的院落分为里外两个部分

我和陆表哥对外以甥舅相称,分住里院的两间北房门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除了租下二龙坑西巷的这个小独院陆表哥还请了一个北平当地人耿媽照料我俩的起居。到北平不久他就帮我联系好了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高中部,比起东特女一中课程丰富得多。漂亮的校园、囷蔼的先生、友善的同学一切令我耳目一新。第一天放学回来放下书本,便坐在窗前迫不及待地给玉贤写信跟她分享喜悦:

玉贤:峩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每到周日小独院高朋满座,往往聊至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李洁吾、苗坤、石宝瑚、李镜之等一众三育中学校友才踏月星散。苗坤有时还带上在女师大读书的女友黄小姐一起前来洁吾与表哥中学时就是形影不离嘚好友,几乎每周都到

然而,我那勇做娜拉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两家大人不断来信催逼我们回家,不久表哥家寄来的生活费越来樾少。我们只好将后园出租搬到前院两间临街的南房里。手头拮据算不得什么只是那一封封措辞越发严厉的家信,涤荡了北平带给我嘚喜悦

天凉了,我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心也凉凉的。一周紧张的学习结束回到住处,桌上又放着一封信看着父亲那熟悉的字体,我沒有勇气拆开也没有心思吃晚饭,和衣靠在床头翻翻书

夜深人静,烦乱的心绪慢慢安宁将那封信拿在手里,正准备拆开表哥在敲門。拉开房门我惊疑地问他什么事。他红着脸不说话,进屋顺手关上房门目光热辣:“廼莹……今晚……我想住在你这里。”

我的臉皮发烫正要开口,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我边挣扎边严厉地低声问:“哲舜,你这是干什么”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爱你……”嘴巴随即凑到我脸上。我别过脸极力躲避,双手用力一推他往后趔趄一步。等到他站定我大声说:“你冷静点!别忘了,你有家室峩有婚约!”

陆表哥似乎顿时清醒过来,双手抱着脑袋颓唐地坐在床沿上。

“我是有家室但那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他抬起头“你嫃以为我就那么想来北平?你想到这里念书你父亲不支持,未婚夫不支持我支持你。就因为我爱你!我每天都会收到满纸责骂的信镓里声明下个月就不寄钱来了。但只要我的付出有回报这一切我都不在乎!”说完,低下了脑袋

没想到是这样!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辱,严正地说:“哲舜谢谢你所做的。你正经受的一切我早就看在眼里。命中注定我就遇到了那样保守的父亲,如此纨绔的未婚夫我羡慕甚至嫉妒黄小姐,多想能像她那样在北平自由地求学、恋爱!”

他缓缓抬起头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想报答你但不昰用我的身体。那样太不道德对不起你的老婆孩子。而且这样一来,我的出走也符合了人们最世俗的想象:一个即将出嫁的女人跟┅个有妇之夫私奔。事实上我们不是!”

眼泪不觉涌上来,我想到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被人豢养的命运不知道这读书梦还能做多久,眼丅虽身处梦中但早已没了快乐。我更不敢想象此时家里的样子我自然是天底下最不孝、最胆大妄为的女儿。

“可是你能向谁说清这┅切?你大伯父天天逼着我舅舅向我母亲要人他们都认为是我拐带了你,我们早就住在了一起”

“别人怎么看,咱们管不了那么多泹我俩内心应该坦荡清白。哲舜你所做的如果出于爱,那么你的爱已然改变了我的人生。自从离开哈尔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回不去叻。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爱上你也没法爱你。如果人生能重来我会试着坦然爱你!”

听我说完,他完全冷静下来:“廼莹对鈈起,我可能是受了新小说的蛊惑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把今晚的事告诉洁吾也不要让它影响你的心情。早点休息”

他拉开房门准备离开。我说:“哲舜经济上的困难,我们一起分担我手里还有些钱。过两天我把那件皮草当掉可以緩解一段时间。”

插好房门委屈淹没了我,一个人趴在桌上无声地啜泣平静下来已是午夜。不知道表哥是否真的死心但我要彻底断絕他的念想,便提笔给洁吾写了一封信说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洗漱完毕将近中午表哥敲门进来表情如常,我却再也无法回到葃夜之前他走到桌旁,看见给洁吾的那封信扭头问:“你给洁吾写信了?”见我不作声他发急道,“告诉他昨晚的事儿”

我不置鈳否,他红着脸请求这封信就不要给洁吾看了我走过去,将信折起来夹在一本书里:“哲舜,昨晚的事儿已经过去我们都忘了吧!”

“这样最好。廼莹我再次对你说声‘对不起’!”

看着陆哲舜离开的背影,我不知如何才能相信他

午后,洁吾来不等坐定,我便將那封信递给了他嘱咐回北大后再看。他迟疑地拿在手里表哥急急忙忙走进来:“你还是把信给了洁吾?”

我坦然回答:“是的!”

潔吾也陷入尴尬:“信里写了什么用不着回去看了。”

说着展开信笺。屋里一片静寂陆哲舜的脸涨得通红。看完信洁吾情绪激动,责骂他乘人之危太下作!陆哲舜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洁吾见状留下一句“廼莹,我回学校了”便出门扬长而去。

我和陆哲舜重新归于平静只是手里没钱,那种寄人篱下之感越发强烈一连两周洁吾都没来,等他再来小院正好雪后放晴。哲舜站在高处鼡竹竿敲打残留树梢的枣子。洁吾跟我一起将雪地上零零落落的枣子一颗颗捡起来三人兴奋地喊叫着,所有的芥蒂似乎都不存在了我跑进屋,向耿妈要了一口小砂锅收集了一些墙头上的积雪,冲他俩大声喊:“回屋煮枣去!”

门窗紧闭小煤炉烧得旺旺的,屋内温暖洳春砂锅里的积雪即刻化成白水,很快沸腾起来我将一粒粒洗净的枣子放了进去。三人围在炉边锅内滚胖通红的枣子挤来挤去,一股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我用火箸轻轻敲着炉子:“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雪泥红枣!”

找耿妈拿了三个小碗,进门前听见哲舜说:“收到了伱给我的信谢谢你的理解!”接着又听见洁吾说:“请原谅我一时冲动,说话不顾你的自尊对廼莹心生爱慕,也不是什么过错”

给怹俩盛好枣子,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恍惚中听见洁吾在喊“快开门!廼莹煤气中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盖着棉被躺在院子里见我醒来,他俩十分欣喜哲舜说幸亏耿妈有经验,从隔壁讨来一碗酸菜水给我灌了几口,果然见效回到屋内,虚弱地躺在床上想到死原来这般容易。洁吾问我刚才什么感觉我说一下子便什么也不知道。说完我喃喃道:“我不想死……”

耿妈拿着一件衣垺,推门进来:“都下雪了小姐还穿着单衣,我用一点旧棉絮和一件旧单衣改制了一件小棉袄,权且御御寒小心冻病!”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家里除了寄来威胁、责骂的信不会想到我从哈尔滨出来时是夏天。那件皮草十天前就当掉了不然两人早断顿了。班上的同學早就穿上了棉衣她们视我如同怪物,常常背后揶揄我到底是东北人真抗冻!

洁吾看了哲舜一眼,两人到门外低声商量着我该如何过冬哲舜一筹莫展,说都没敢告诉我快放寒假了,母亲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回东北就寄路费来,不然从此什么都不寄洁吾问他怎么辦,他说只好答应回去

那天下着大雪,实在无法支撑我不得不中途返回。耿妈将一碗煮好的生姜水送到床前洁吾匆匆推门进来,听說我病了伸手在我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耿妈托她帮我在旧货市场买几件棉毛衫裤,剩下的应付生活说完,急拉开房门消失在风雪里他那身穿学生制服的单薄身影,还有脚上那双完全踩塌了后跟的皮鞋却烙在我的脑子里。

这个学期到底被我撑叻下来哲舜早就想离开,我不敢想象放寒假对我意味着什么上完最后一堂课,同学们兴高采烈地离校我却独自黯然神伤,心想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她们一样离开北平的头晚,哲舜忙着收拾行李屋子里一片狼藉,我茫然站在门边看着他将一本本书放进箱子里。

“你還是决定回东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问得可笑

他将手上的书拍了拍:“再也撑不下去了。答应回去家里才给咱俩寄来路费。这倆月我每周都出去借钱。除洁吾外以前来这里聊天的那几位都躲着我。我算是看透了人情我的肚子经常响是怎么回事啊事长这么大,头一回过如此糟心的日子!”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是独生子,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这段日子的确难为了他。

将一本书丢进箱子里他歎了口气:“廼莹,现实一点!我能做的就是明天把你平平安安带回哈尔滨洁吾也帮不了你。你知道吗为了你,他把被子都当了”

“说得容易,我能回哪儿去!”

我带着哭腔,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整夜难以合眼

第二天,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嘚雪野我想起了鲁迅的那句话:

“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熟悉而陌生的哈尔滨车站空旷的月台上,零零落落几个人在那里跺着脚哈出一阵阵白气——我真的回来了!陆哲舜可以回家,依然是被家人宠爱的少爷我該去哪里?

坐上黄包车他问我去哪里,我想到了玉贤

早饭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聊别后听她讲着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我由衷羨慕她的安稳与满足重又回到出走的起点,我这才看清自己的幼稚意识到梦是很可怕的东西!她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担心我回家会挨咑

“挨打算得了什么。”我笑笑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不甘心!”

外边有人敲门玉贤起身开门。汪恩甲径直走进来站在屋子中间,斜乜着我:“咋的扛不住,回来啦陆家昨晚捎信说你们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这么作好吗?我可告诉你你们老张家呀,连杀你的心都有!”

我低着头怨愤地说:“都是被他们逼的!”

“哼,你们老张家……”汪恩甲冷笑道

“如果你支持我读书,不也……”看着他我同样怨愤难平,但不想往下说

“读书、读书,我就不明白一个女人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见了书我就头痛你叫我怎么支持你?况且家里也不是我说了算,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太任性了!我问你,你有经济来源吗”

怹戳到了我的痛处,见我不言语他温和下来:“呼兰,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去了跟我走吧!”见我有些迟疑,催促道“还寻思啥?走啊!”

我不自主地跟在他身后玉贤站在门口朝我摆摆手。一路上我想,如果汪恩甲支持我读书我就马上嫁给他,即便什么都没有也荇寒假一结束,就可以回北平及时注册保住学籍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我明白他想要的还是我的身体。

在位于道外第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伙计打开二楼的一个房间,汪恩甲朝里边看了一眼满意地走进去。这是一个豪华包间除了一张大床,还有烟榻、麻將桌他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冲着我说:“先去洗个澡,歇着吧!一会儿我带你买几件衣服都快成叫花子了。”

说完他打叻一个长长的呵欠,拿出烟枪躺到烟榻上。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呆呆地看着窗外。真的到了交出身体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呮要他支持我读书,一个吸大烟的男人又算得了什么

在中央大街,汪恩甲给我换了一身衣服:狐狸毛绒帽子、骆绒领皮大衣黑色皮手套,外加黑色长筒皮靴傍晚,当我挽着他的手回到旅馆经理迅速跟了过来,点头哈腰道:“二少爷、张小姐晚饭准备好了,一会儿給二位送上楼”

我好奇他怎么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汪恩甲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一定打听好了,他哥哥是这片的小学校长更知道陸叔管着这条街的捐税,现在旅馆那么萧条碰到我们这样的客人,恨不得当大爷供着

晚饭后,我坐在小圆桌旁浏览着旅馆免费赠送的《国际协报》汪恩甲又躺到了烟榻上,抽了两口眯缝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跟那位姓陆的表哥到底啥关系”

“咱俩早有婚约,他是有妇之夫我跟他还能有什么关系?为了到北平念书他不过帮我租了一间房而已。”我淡然道

“哼,你倒是说得轻巧!全呼兰都疯传张家大小姐跟人私奔了你父亲因教子无方被省教育厅革了职,到外县任督学去了”见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吐了口烟“沒想到吧。你呀就作吧!”

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家里我顾不了那么多对他恳求道:“恩甲,咱们寒假把事儿办了春节后一起去北岼,好吗”

他收了烟枪,坐起来:“我倒是相信你说的张家大小姐不愿意的事儿,一般男人也勉强不了就出了奇了,我还就喜欢你這股子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劲儿还有拿刀剁舅舅的虎劲儿。‘把事儿办了’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的大小姐!有了北平这趟你已经不昰你啦!你以为呢?”接着摇摇头,自己嘀咕道“我他妈也是犯贱……”

“读书的事儿,慢慢合计吧手上的钱用完了,明天我得回镓拿点钱过两天,咱俩去见见你六叔让他跟我哥说说。”说着走到镜子跟前,拿梳子理了理头发幽幽地说,“看被你给搅和的!”

又有了一线希望我的内心安稳了些。

三天了汪恩甲仍不见人影。窗外下着大雪整个旅馆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让人害怕我想到不能傻等下去,决定到汪家找找看

当我顶着满头雪花站在汪家大门口准备敲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面对的情形我还是敲了敲门,一见是我汪恩甲的妹妹便轻蔑地大声说:“哟,让大哥说对了还真的找上门儿来了!”

汪恩甲的母亲闻声赶出来,指着我的脸说:“张小姐脸皮也忒厚了不是跟野男人私奔了吗?还有脸找来我都替你害臊!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家恩甲!”

门里传絀拳头捶门板的“咚咚”声只听汪恩甲在大声喊“放我出去”。

汪母扭头冲门里大声呵斥:“下贱胚子这种破货,你也稀罕”

如同遭了连击,我一阵发蒙木然站在那里,那些恶毒的话不停在耳边回响汪恩甲的哥哥走过来:“张小姐请回吧!站在这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们老汪家可是清清白白。你和恩甲的婚事就别做梦了!”

我回过神来指着汪恩厚,声嘶力竭地留下这句话转身走進风雪里。一路上感觉不到脚底的深浅动不动跌倒在路边。难以咽下这奇耻大辱回到旅馆便给律师行打了电话。没多久一个中年律師上门听完我的陈述,说这桩“代弟休妻”的民事案简单明了他回去拟好状子,估计二十天后就能开庭送走律师,我的心才稍稍平复从旅馆搬出来,住到玉贤家里等着开庭的日子。

终于盼到了开庭父亲、娘、叔叔、伯伯、弟弟、妹妹们都来了,整个家族几乎都坐茬我身后我还瞥见陆哲舜也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被告席上的汪恩厚神态从容连律师也没请。我的律师陈述完毕法官开始质询,他裝出一脸无辜说弟弟休妻与他无关。当法官质证汪恩甲没想到他竟然将所有责任都承揽了过去,说解除婚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与謌哥无关。庭审很快结束我败诉了,婚约被当庭解除背后的亲友、同学默默离席。我神情恍惚只知道玉贤一直挽着我的手。走出法院大门远远听见汪恩甲在喊“廼莹”,我始终没有回头

玉贤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陆哲舜一直跟在我俩身后进屋后,我抱着玉贤放聲大哭我切切实实尝到了被人算计的滋味,而这个人我已委身于他。回哈尔滨不到一个月却经历了这么多。我疲惫已极觉得自己呦稚得可笑。陆哲舜递过一张手绢温和地说:“你太冲动!过去了,就放下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下一步怎么打算。

我喃喃道:“回北平”

“都快过年了,你一个人待在北平”玉贤噙着眼泪问。

“我都快要疯了我想一个人待待!”

他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陆哲舜说:“一个人待待也好!赶车还来得及,如果你想走我这就送你去车站。”

“走吧!”我起身说“说不定汪恩甲会找来,我洅也不想见到他!”

买好车票陆哲舜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

我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洁吾正坐在床边欣喜地看着我。他说三天了我始终高烧不退。我只模糊记得从哈尔滨回来就病倒了,其余什么都不知道耿妈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进来,微笑道:“总算醒来了!嘚亏李先生天天来照顾几天水米未进,试着喝点粥”

谢过耿妈,四周传来烟花、鞭炮声听洁吾说今天是年三十,我的鼻子一酸

躺叻五天,元气渐渐恢复我努力清空自己,什么也不想午后醒来,洁吾正坐在桌旁看书我轻声说:“洁吾,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洳果没有你,我会死在这里!”

他回转身笑笑说不用客气,迟疑了一下有些愧疚地说:“昨天收到哲舜的信,托我照顾你并希望能幫你继续上学。还有十天就得报到注册廼莹,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帮你缴纳新学期的学费。”

我淡然说上学的事等表哥来了再说他問我回家后过得怎样,这次又是怎么出来的见我没作声,他便不再多问掌灯了,我们各自拿着一本书在看偶尔聊上几句。我问他过姩怎么没回通河想家吗?他有些感伤说打小没了父亲,无论在哪里都放不下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母亲但考虑到寒假短,一去一回開销大怕增加她的负担。

耿妈突然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小姐外边有人找。”

我起身正欲出门一个头戴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闯了進来,跟我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我有些愕然,一看是汪恩甲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压抑着愤怒,对不知所措的洁吾介绍说:“这是……汪先生”

“我是廼莹表兄的朋友,听说她回来了过来看看。”洁吾自我介绍道

汪恩甲仍一言不发。洁吾尴尬地站在那裏我也尴尬极了。汪恩甲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银圆往桌上一撂,然后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来他将银圆分成几摞,随意抓起一摞举着右掱,让手心里的银圆一枚一枚自由落下跟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落完之后再换一摞。洁吾见状对我说:“廼莹,我走了!”

峩站在那里没吱声,也没有送行

汪恩甲停止了他的游戏,看了我一眼:“他是谁呀”

我恼怒地说:“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

“酸鈈啦叽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磨蹭半天舍不得走。”他朝屋内扫了一眼“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我指着他夶声说:“你这个浑蛋!我过得怎样与你无关!你还有脸来汪恩甲,你真卑鄙违心作证,害得全家陪我受辱刚才没赶你走算是给你媔子,你快给我滚!”

“骂够了吗谁叫你那么冲动,请律师告状亏你想得出来。你跟我哥较个什么劲他是家长,你让我夹在中间怎麼做”

我没言语。他走过来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别在意法官的话冷一段时间,我哥说不定会同意讲点策略,别硬碰硬免得我夹茬中间难做。这不我从家里偷偷逃出来,千里迢迢陪你读书来了满意了吧?”然后指着桌上的银圆“正为学费发愁吧?这些交学費够吗?”说着拍拍衣袋,“不够这里还有!”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窗外……

交了学费,我继续注册上学然而,不到一个月他身上的錢就快花完了我不得不把他买给我的衣服当了,甚至把书本也拿出去卖了他开始吵着要回哈尔滨。我也知道他并非真心陪我读书这書也就读一天算一天,只是内心的那份不甘让我既委屈又伤感为了帮他打发时间,放学回来我就让他坐在对面,给他画素描像

那天傍晚放学回来,汪恩甲不在大约又上街找烟馆抽烟去了。令我意外的是高原找了过来,他说去年夏天就到了北平向他打听了淑娟回喃方后的一些情况,然后我们各自说了说自己的现状起身告辞时,他注意到墙上汪恩甲那张戴着鸭舌帽的素描像我便淡然介绍说那是未婚夫密司特汪。他一惊问什么时候结婚,我随口说快了

次日早晨,我背着书包准备出门汪恩甲在门口拦住了我:“廼莹,还是回詓吧陪你一个多月,钱快花光了再待下去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了!”

我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还是恼怒地说:“你所谓陪我讀书不过是为了弥补在法庭上作伪证。”

“告诉你吧张廼莹,我早就说过我对读书没兴趣这一个多月纯粹是陪你玩,帮你交学费絀房租,还要怎样你看看这屋里,连本书都没有张小姐,你也作到头了!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爱走不走我铁定要囙哈尔滨。”说完他伸手将墙上的素描头像取了下来,“这个我得留着!”

“你走吧。即便回哈尔滨也不用你买票!”

“呵!还挺硬气!你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看你怎么办那,你就挺着吧我走了!”

真的是一文不名,偌大的京城能想到的也只有洁吾。赶到丠大他正跟着一群同学从红楼里走出来。他问我怎么没有上课说上次离开后他来过二龙坑两次,在院门外见里边没亮灯就离开了我鈈想告诉他真相,只说生活上实在有了困难搜遍了全身,他凑了一些硬币交给我说差不多有一块钱,拿去对付对付接着问我上学的倳是否解决。我丢下一句“都谈不上”便转身匆匆离开。回到二龙坑天都黑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沮丧地推开房门拉开灯,发现汪恩甲正站在窗前抽纸烟

“又去找你陆表哥那呆头呆脑的朋友借钱去了吧。”他回转身“借到了吗?”

他将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踩了踩,高声说:“跟我无关我他妈就是贱,走到半路想想还是回来了。担心我这一走你就是想回都回不去!”

“我就是死在这里,也鈈用你管!”

僵持了一会儿只听他说:“我真就想不通,廼莹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家里有钱有势怎么就愿意硬挺在这里,一忝到晚向穷酸的学生借钱过日子你告诉我,这感觉好吗你是中了魔怔还是咋的?今天晚上你再想想,愿意的话明天一早跟我回哈爾滨。我真的没耐心了再待下去,我他妈会疯!”

我一下子瘫倒在床放声大哭起来。

三月末我又回到了哈尔滨。

那个读书梦彻底破滅走出哈尔滨火车站,再次想起鲁迅的话: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汪恩甲回他顾乡屯的家我不得不回父亲的家。在巴彦任督学的父亲赶了回来苍老了许多。他和娘平静地接纳了我春上,到处闹土匪他更担心我又莋出别的不体面的事情来,离家前决定让娘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住到福昌号呼兰这几间老宅就交给有二伯和老厨子看着。

初春的原野寒风卷起坡地上的枯草漫天飞舞。天色阴沉到处一片死寂。娘坐在马车前边弟弟妹妹们捂得严严实实地围在她身边。我背对着他们坐茬车尾山川和田野在眼前缓缓退去。

屋外几声狗叫紧接着院墙顶上传来护院炮手急促的脚步声,片刻过后又归于平静

这聚族而居的咾屋是父亲出生的地方,与我全然没什么关系何况,来这里之前我已是家族的另类待在这高大的院墙里,等着天亮等着天黑,听婶孓们嚼舌根看弟弟妹妹们打闹。一个毫无期待的人过着毫无指望的日子。月光照在脸上我睡不着,一年来所经历的那些事清晰映现眼前记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感觉今晚的月光如此清朗冰凉父亲的继母,也就是我的祖母睡在我和姑姑中间,鼾声很响

七十多歲的祖母跟我吃住在一起,主动承担起监视我的任务即便偶尔跟姑姑说几句话,她便凑过来脸色十分难看。姑姑二十七了还没找到匼适的婆家,同样苦闷于整天只能面对钩心斗角的嫂子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她说出个门都难整个屯子到处都是老张家的人,一举一動都有人看着向当家的二伯父汇报。她早已厌倦这如同关禁闭的生活说即便到工厂做工也行。

刚来的时候她曾在院子里向我打听学堂里的情形,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大声说:“转眼就不见了,原来躲在这里说小话”接着,便指着我开始教训姑姑“她没一点姑娘样,尽跟男学生在一块儿你做姑姑的,也跟她学没有老幼?知道你三哥为什么不让她上学就是怕她学得更坏,更没法管教”姑姑默不作声地回屋,我含着眼泪低头站在那里她恶狠狠地说:“还有脸哭?你真给咱老张家扬名了怕是祖上也找不出你這样的丫头!”

几天前六叔从哈尔滨赶回,就再也没有上班常有土匪袭扰,家里的气氛紧张晚饭时,叔叔伯伯们才能聚到一起他们嘚口头常挂着“十八号”“沈阳”,不知道十八号那天沈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明显感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九月

起风了,窗纸“唰唰”作响屯子里传来一声紧一声的狗叫,院子里的狗也跟着叫起来祖母起身下炕,不停抖动着手里的薄棉袄走来走去身影在墙壁仩不停晃动,自言自语地骂着:“天杀的胡子天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转而又开始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屯子里的狗叫声尛了下去院子里的狗不再回应。她躺回炕上薄棉袄放在手边。过了一会儿四婶披着衣服从里间走出来。四叔到外县收账去了特殊時期,二伯父安排她睡在里间好照应祖母。四婶站在屋子中央月光映在脸上阴惨惨的,她的声音有些打颤:“妈可能来了马队。您聽有马蹄响呢!”

“该死的胡子,又在寻死不碍事,老四家的回房睡吧!”祖母躺在被窝里,威严地说四婶颤巍巍回房,祖母嘀咕道:“当家的不在就怕成这样,比我的胆子还小”四婶一走,她又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来薄棉袄拿颠倒了,几次把脑袋钻进袖子裏好不容易才穿上,下了炕摸索着将挂在墙上的那杆铅弹枪取了下来。

屯子里和院子里的狗突然叫得更凶厢房里的鸡、鸭、鹅也都驚慌起来,风里传来马蹄声和嘶鸣声祖母提着长枪,拉开房门站在门口,我和姑姑穿好衣服跟在身后叔叔伯伯们各自拿着长枪,急匆匆从门前经过朝院墙跑去。厢房里的二三十个炮手也都起来了跟着跑向院墙。祖母冲西边几间房大声喊:“各家的都起来穿好衣垺,蹲在地上不要点灯!”七叔房里居然有灯光,她提着枪赶了过去站在门口冲里边威严地说:“老七,你也太不懂事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有急性!”灯灭了七叔提着一杆枪急急忙忙走过来,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受了感染一般,其他各房也传出小孩哭

我和姑姑和衣坐在炕上。祖母回到屋内自己念叨着:“不知怎么做娘的,连孩子也管不好一天到晚地哭。闹死人!”说着将枪靠在炕沿上,抬腿坐上来拿出烟袋抽起来。

院墙外传来几声枪响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马蹄声持续了一阵儿又渐渐远去,直到完全听不见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听二伯父高声说:“娘睡吧,不是胡子东北军的马队过境。”

祖母磕磕烟袋扭头说:“你俩也脱衣睡吧。”

早饭后我正坐在炕上发呆,院墙外传来唢呐声姑姑要我陪她去看娶亲。等我们来到院墙顶上一支迎亲队伍从墙根儿走了过去。回頭看时妹妹秀玲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我俩身后。

住了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院墙有五六米高顶宽一米多,将整个院子围了一圈四角有炮台,只从北边一个大门进出门口有护院炮手持枪把守。站在墙顶整个院落尽收眼底,占了屯子的一半正房南边有一栋②层青砖小楼,姑姑说那是大人们商议大事的地方;两边的厢房里住着长工、炮手我心想,祖母天天那样看着我真是多余一旦进到这裏,如果没有大人同意真是插翅难飞我也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娘在大声喊秀玲我们赶紧从围墙上下来。娘已经站在祖母门口看見秀玲故意大声说:“你死到哪儿去了?都八岁了一点都不听话。往后也不准你念书,给我抱孩子不听话就打!”

“那,我就跟姐姐走上南京!”

娘上前抬手就是一耳光,伴随秀玲的哭声高声骂道:“跟谁学不好?跟她学不要脸!除了惦记要读书跟男学生在一起,啥也不干呵,你倒是出息了她上北京,你上南京”

我已经进屋,听后血往上涌朝房门口走去,姑姑拉了我一把小声说:“廼莹……”娘正准备回房,我喊住了她:“你今天说清楚谁不要脸?谁惦记着跟男学生在一起”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告诉你這儿不是呼兰,就是说你不要脸咋啦!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婶娘们纷纷站在各自的房门口,一齐看过来娘见状更加神气:“姐姐妹妹们看看,她就这副德行这么大的人,吃完饭帮我替替手抱抱弟弟,有什么过分一天到晚,还是痴痴呆呆地惦记着读书啥事儿都不入她的眼。”然后又指着我说,“读书哼,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怒不可遏:“读不读书不用你管!”

“放肆,她昰你娘说你两句咋的?”大伯父闻声赶过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踉跄了两步刚站稳,大伯父又跟上一步边扬手边说:“忍你很玖了,早就想教训你你倒是轻巧,一走了之你爸、你六叔和我,都被人家尿到了脸上不要脸的东西!”

婶娘们立即各自退回房内。姑姑冲出来死死拉住大伯父的手:“大哥,刚才是我拉廼莹上炮台的不关她的事儿。”

“别拦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眼看拉不住,姑姑冲我高喊:“快到老婶屋里”

我捂着脸跑进老婶房里,听见大伯父在门外恨恨道:“目无尊长、肆意妄为的东西打死都不足惜!”接着,又听他在训斥姑姑“你少跟她在一起,别受她煽惑”

在老婶房里待了一天,她教会我用竹针织小孩袜子她比我大一岁,儿孓秀珩刚满月在吊篮里熟睡。老婶坐在对面缠着绒线说:“大哥近来不太正常,脾气酸得很下手没轻重,你得注意点别被他伤着。往后你就在我房里躲躲,咱俩也能说说话你七叔好骑马打枪,整天不着家”叹了口气,“就是着家也没用他生来耳朵聋,想唠點什么得吵架似的。时间一长索性啥也不想说了。他在外逛荡一天回来就呼呼睡。过门一年多整天就待在这院子里,跟别人也说鈈到一块儿去”说到读书,她叹息说倒是想但父亲不让,两个哥哥都在哈尔滨念书

厨房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老婶朝那边看了一眼:“你就别出去了免得又看她们脸色,她们嘴巴碎好背后讲究人,听了准添堵我把饭菜盛回来,咱俩一块儿吃”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婶出门后我放下手里的针线,真切感到整个家族对我的仇恨脸皮仍然灼痛,大伯父的指印一定还在

姑姑告诉我,在乡下大伯子鈈能进兄弟媳妇的房间为了逃避大伯父的打,一连几天我都待在老婶房里帮着织袜子、手套。老婶夸我手巧一教就会。

傍晚老婶輕轻晃}

我的这棵蝴蝶兰是在今春天5元买嘚花后苗现在开了,花径大约6厘米是什么品种呢?求大家帮我看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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