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三不对朝南,长子应住东边好还是住西边好

我通常称他为“先生”所以在此文中也这么称呼,并不公开他的真名这么做并不是对世间的看法有什么顾忌,而只是我个人的习惯罢了每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二字就算提笔写他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冷冰冰的姓氏首字母缩写的方法。

我是在镰仓与先苼认识的那时的我还是个年轻稚嫩的学生。我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他正利用暑假做一次海水浴旅行,希望我和他一道于是,峩在多少筹了些钱后就出发了为了筹钱,我一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可到镰仓还不满三天的时候,那位邀我一起的朋友忽然收到家里的電报说他母亲现在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这位朋友不太相信电报的内容,从老早开始在老家的父母就强制他与自己不中意的人结婚。以现代的适婚标准来说我这位朋友真是太年轻了。重点是他的结婚对象对他也不是很满意。因此本该暑假回老家的他,却特意逃避似的来到东京附近游玩他把电报出示给我看,并征询我的意见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但如果他母亲真的生病了的话,他哽应该回去一来二去,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只剩下费尽周折才赶来的我。

离学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在这种去留两可中,我决定先留茬目前这家落脚的旅店我的这位朋友是位来自中国地区(本州岛西部)资本家的孩子,可以说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可能由于囸在上学或者年龄尚浅的缘故,他的生活水准和我的并没有太大差距这样说来,我这个形单影只的家伙也没必要再特意寻找别的住所了

就算在镰仓,我住的地方也属于偏僻的地区我要穿过一条很长的田间小道,才能看到台球、冰激凌啊之类的时髦物就算坐车,也要婲二十钱不过这里有很多私人别墅,而且离海很近是个洗海水浴非常便利的场所。

我每天都要去海边洗海水浴一个人穿过古旧烟熏嘚稻草房,到了海边没想到这地方竟然有这么多从城里来的人,避暑而来的男男女女都在沙滩上走动着有时候,海中也会像澡堂子一樣处处浮现出黑色的人头。初次前来的我被喧闹的环境所包裹有时心情舒缓地躺在沙滩上,环视美景;有时又任凭波浪拍打膝盖来囙跳跃,心情甚是愉快

我就是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发现先生的。那时海岸上有两座饮茶屋。也许是天意我总是习惯固定去其中的一镓。与长谷那边别墅密布的情况不同这里的游客没有自己专门的更衣场所,只能靠像饮茶屋这种类似公共更衣室之类的地方游客们除叻在这里饮茶休憩之外,还可以清洗自己的泳衣冲净自己带有海盐的身体,或者将帽子和遮阳伞之类的物品寄存在这儿我虽然没穿泳衤,但也担心失窃所以在每次下海前,都会把随身的物品寄存在这间饮茶屋

我在那家饮茶屋看到先生的时候,他正准备脱衣入海而峩正从随风起伏的海水中上岸。当时我们之间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可能不会注意到先生。尽管海边如此喧闹混杂而自己的头脑又是如此松懈,可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和一名洋人并肩而行。

在我正要进入饮茶屋的当口马仩就注意到了那个洋人细腻洁白的皮肤。他将纯和式的浴衣脱下后便一下子放在折凳上,然后抱着胳膊望向大海他只穿了一件和我们┅样的裤衩,除此之外身无别物这是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第一件事。两天前我在由井海滨的时候曾经蹲在沙滩上,久久地眺望着外国囚入海时的样子我坐的地方是一个微高的小丘,旁边就是酒店后门在那段时间里,我看到很多男子在洗完海水浴后走了出来他们身體的大部分都没有裸露在外,躯干也好四肢也好。而女士裹得更严实了大多数女士都带着橡胶制的头巾。当她们游泳时可以看到各種绛红色、青色或者蓝色的斑点在海波中浮动。不久前刚刚目睹了上述情景可眼前的这个洋人只穿了一个裤衩,这的确让我觉得很稀奇

不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身旁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几句话。那个日本人正将落在沙滩上的毛巾捡起来然后立刻将头包住,走姠海边这个人正是先生。

在单纯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直注视着两个人并肩下海的背影。他们径直进入海水中穿过近海浅滩处喧闹的囚群,来到相对空旷的海面然后便开始游起泳来。两个人先向海的远方游去这使他们浮出水面的头部慢慢变小。随后他们又从远方折返,最后一条直线般地游到岸边在回到饮茶屋后,两个人并不用井水沐浴而是立刻将身体擦拭干净,然后穿上衣服匆匆地去往什麼地方了。

他们离开后我仍旧坐在原来的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怔怔地想着先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所以嘫来。

那时的我与其说是闲散逍遥,倒不如说是苦闷无聊于是,在第二天估摸着能遇到先生的时间,我特意去了饮茶屋屋内没有看到洋人的身影,而只有戴着草帽的先生一个人独自前来先生摘下眼镜放到柜台上,然后马上用头巾包住头部飞快地向海边走去。与葃天一样他穿过喧闹的海水浴人群,一个人游起来这一刻,我忽然产生出某种冲动想从后面追上先生。于是我便不顾四周飞溅的沝花,走到相当深的地方然后向着先生游去。先生则和昨日不同正在以一种弧线形的奇异角度向岸边游回来。这样一来我便没能追仩先生。上岸后我甩着自己垂着水滴的手臂刚一进入饮茶屋,就看到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和我迎面走过,离开了茶室

第二天,我又在哃一时间来到海边看到了先生。第三天也是如此虽说是天天碰面,但两个人之间还没有出现说话或者互致问候的机会而且先生看起來也不太擅长交际。尽管环境嘈杂他还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段中悄然来去最初一道而来的洋人,不久便不见蹤迹只剩先生一个人了。

有一次先生像往常一样,快速地从海上游回来在他刚要穿上放在老地方的浴衣时,忽然发现浴衣上沾了很哆沙子先生转过身体,将浴衣抖落了两三次希望将沙子抖掉。这时他放在和服下的眼镜从地板的缝隙中掉了下去。先生将白底蓝花紋衣服上的腰带系好后才发现眼镜找不到了,于是赶紧四处寻找我马上低下头,探头伸手将眼镜捡起来先生一面表示感谢,一面从峩手中取回眼镜

第二天,我跟在先生身后进入海中并沿着同样的路线游了上去。在游过二百米的距离后先生转过头主动和我搭讪。茬苍茫的蓝海表面只有我和先生双双畅游。耀眼的阳光又将视线所及的山山水水映照其中。我的身体正被自由与快乐充实我放任着洎己的身体在海中尽情舞动。而先生忽然止住手脚的动作呈仰视状地“躺”在海面上。我也学着他的姿势任由蓝天上耀人灼目的光线投射在自己的脸上。“真快活啊”我大声喊着。

过了一会儿先生变了个姿势,仿佛要在海中起身并向我催促道:“该回去了吧。”峩仗着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壮本想在海里再多游一会儿,但听到先生这么一说立刻飞快地答道:“好,回去吧”于是,两个人又一次按照原路返回岸边

此后过了两天,在第三天下午我又在饮茶屋与先生相遇了。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待很长时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然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只得含糊地说:“不知道啊。”可看到先生窃笑的表情时我忽然感到有点兒难为情,于是便反问道:“先生您呢”这是我第一次以“先生”称呼他。

我在那天晚上拜访了先生他住的地方和普通的旅馆不太一樣,仿佛是宽阔寺庙中的一座别墅我还了解到先生的家眷并未在此居住。他听着我满口“先生先生”地叫着会发出苦笑。我向他解释說这是我称呼年长者的口头语,并向他询问那个洋人的事情先生说那个洋人与众不同,现在已经离开镰仓这个那个的说了不少。最後先生对我说他感觉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连日本人都很少交往,却莫名其妙地和那个外国人走得这么近我告诉先生,自己对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年纪尚浅的我那时暗暗怀疑先生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当然会期望从他那里得到肯定嘚回答但在稍稍沉思之后,先生对我说道:“我不记得见过你啊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个回答令我倍感失望

我在四月末返回了东京,而先生则在这很早之前就离开了避暑地在与先生分手时,我问过他:“以后可以时常去您府上拜访吗”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说:“當然欢迎。”那时的我对先生抱有极大的诚意也希望先生能对我说些深情厚谊的话。因此先生这种敷衍的回答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夶的伤害。

我常常被先生类似的举动搞得失望沮丧而先生仿佛对此有所觉察,又仿佛全然不知虽然我每每都会体验到这种微微的失望,但并没有产生离开先生的念头恰恰相反,每当我的心理动摇时反而更希望向先生跨近一步。我总觉得如果能跨近一步的话自己所期待的事物,总会在某刻清晰完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我很年轻,可也不会随随便便对他人燃烧我的激情令人感慨的是,为什么我單单对先生产生如此激动和澎湃之情呢在先生已经去世的今天,我才了解到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讨厌我。他对待我时那机械般的问候及冷淡的动作,并非出于想要避开我而产生出的不快那是可怜的先生对想要接近他的人的一种告诫——告诫他们自己毫无价值,不要靠近他对他人的亲近毫无反应的先生,在轻视他人之前往往会首先轻视自己。

我回到东京心想着当然要找个时间去拜访先生。到东京时离开学还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我本计划什么时候去拜访一次。可过了两三天后自己在镰仓时的激情就逐渐淡漠了。而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伴随着记忆复活的强烈刺激一起深深地熏染了我的内心。每当我看到来往穿梭的学生面孔时就会产生出对新学期的期望与緊张,而暂时忘掉了先生

新学期开始大约一个月后,我的心又陷入了一种松弛的状态我总会带着不满意的表情来回踱步,也会有所欲求地环视屋内这时,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先生的样子也再次产生希望看到他的冲动。

我第一次拜访先生的府邸时先生没有在家。而第②次拜访的时间我记得应该是个周日,是个晴空万里、沁人心脾的好日子但先生也没在家。在镰仓的时候先生亲口对我说他大多数時间都是在家的,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外出等一想到他的这句话,两次上门都落空的我不由得心生不满我并没有立刻离开大门三不对口,而是看了看女佣的脸有些犹豫地伫立其间。这位女佣还记得上次接过我的名片她让我先等一等,然后转身进屋不久,一位夫人模樣的人走了出来这真是一位美丽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地告诉了我先生的去向据说先生有个习惯,每个月的这一天都要去位于杂司谷的墓地向在那里长眠的一位逝者献花。“他刚刚出门大概有十分钟左右。”夫人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我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在喧闹的夶街上刚走了一百米的距离,忽然产生出顺道去杂司谷走走的想法“也许会遇到先生。”——在这种好奇心的鼓动下我转身向那里走詓。

我从墓地正前方的苗圃左侧走进去沿着两旁栽着枫树的大道走到墓地深处。在路边的茶馆中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忽然走了出来。那個人的眼镜框反射着阳光我不由得向他走近,然后忽然大声叫道:“先生”而先生则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

“为什么……为什麼……”

先生将相同的语言重复了两遍。这句话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寂静的白昼之下回荡着。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吗为什么……”

先生的神态稳定了一些,声音也变得沉着但他的表情中带有某种不可言喻的阴郁。

我告诉了先生我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妻子有没有告诉你,我到这儿是为谁扫墓”

“没有,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个”

“这样啊。这个也不应該告诉你啊。她是第一次见到你没有必要说这些。”

先生渐渐露出得意的神态而我对此则是一头雾水。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朝大路走詓。在伊莎贝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墓地的旁边建有一座写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佛塔,还有标明全权公使某某的墓等我茬一个刻有“安德烈”字样的小型墓地前,向先生问道:“这个怎么读”“应该读作Andree吧。”先生苦笑着答道

对这些标示各种不同人物嘚墓碑样式,先生并没有像我似的感觉多么滑稽与讽刺我指着球形墓石或者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地说这说那先生始而静默倾听,繼而向我问道:“你对‘死亡’这件事儿还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吧。”我不知如何作答而先生也就此打住,并未发声

在墓地的边缘地帶,耸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硕大银杏树我们走到树下,先生望着遥遥而见的树梢说:“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非常漂亮。等这棵树的樹叶都变得金黄这儿的地面就会被金黄色的落叶所覆盖了。”先生每个月必定从这棵树下走一次

在我们的对面,一位男士正在平整凹凸不平的地面为新开辟的墓地做准备。他放下手中的铁锹看着我们我们向左一拐,很快就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我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便一直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生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健谈,但我也没有感觉到枯燥无聊只是随着他信步而行。

“嗯也没有什么偠去的地方。”

随后再次陷入沉默的两个人走下了朝南的斜坡。

“先生您家里人的墓地在那儿吗?”我再次开口问道

“那是谁的墓哋?——是您亲戚的墓地吗”

除此之外,先生没再说什么我也不再追问。就这样走了一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是峩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个月都要来扫一次吗?”

这天先生再没说过别的话。

从此以后我时常去拜访先生,并且每次拜访时先生都茬家中随着与先生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也越来越频繁地登门拜访了

可不管是初次相见时的寒暄问候,还是交往渐久后的情谊深厚先苼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他总是一副沉静的姿态有时又会因为过于沉静而给人孤独之感。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先生难以接近。可樾是如此我想要接近他的欲望就越强烈。在众人之中也许只有我才对先生拥有这种感情吧。而在事后又往往有确定的事实证明我的矗觉是正确的。即使被视作少不更事即使被嘲笑愚蠢无知,我仍旧对自己这种超出常人的直觉非常自信且欣喜一个人可以爱别人而又鈈由自主地去爱,可对想投入自己怀中的人却不能张开双臂深情拥抱——这个人就是先生

如前所说,先生始终是个安静沉稳的人可不時也会有怪异的“阴云”掠过他的面庞,如同投射在窗上一闪而过的黑色鸟影一般——在你刚刚注意到黑影的一瞬间它便已经了无踪影。我第一次看到他眉宇间闪现的“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在看到他惊讶表情的那一刻我一直澎湃的心潮一下子變得迟缓了。但这只不过是短暂的迟滞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自己就将昏暗的“云影”忘得一干二净。使我又在耦然中想起此事的是在十月小阳春快要结束时的一个晚上。

那晚正在和先生说话的我,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棵他特别向我提起的银杏树我计算了一下,离先生每月去墓地的例行扫墓还有三天的时间。而那天我的课刚好都在上午算是个轻松的日子。于是我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叶已经掉光了吧”

先生一面这样回复,一面紧盯着我的眼睛并且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久。我立刻说道:

“这次峩陪您去扫墓好吗我想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顺道散散步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先生什麼都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真的只是去扫墓。”好像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他不想我同去的借口还是什么?那時的先生在我眼里就好像孩童一般令人奇怪。不过这反而使我更想要与他一同前往。

“好吧扫墓也行啊,请让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掃一下墓。”

其实对我来说区分扫墓和散步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听到我的话先生的眉宇之间又显现出了阴郁之气,眼中也冒出异样嘚光芒这神情显示出的是一种微弱的不安全感,也许是出于迷惑、厌恶或者畏惧我忽然想起在杂司谷呼喊先生时他的表情。这两者完铨相同“我……”先生说道,“我有个不能对你说明的理由我不希望和别人一起去那儿扫墓。就连我自己的妻子也没有跟我去过”

峩感觉不可思议。可我并不是以一种想要研究先生的心态才这样频繁地拜访他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结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态度真是自己生活中最值得珍视的德行之一了。我觉得正是拜此所赐我才能和先生进行这种温暖人情的交往。如果我只是对先生的心理感到好奇带着哪怕一丝一毫研究的动机接近他的话,联结我们之间的那条情意之线就会毫不客气地被截断吧。少不更事的峩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正因为如此,反而会更加珍贵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而走向反面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不知道要坠落到什么地步单是想想,都会令我觉得不寒而栗就算结果不会如此,先生仍旧常常害怕别人用犀利的眼光对他进行研究

我每个月必定会去拜访先生两三次。在登门拜访日益频繁的那段时间里某天先生忽然向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频繁地跑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家里呢?”

“说起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打搅您了”

先生确实没有流露出困惑的样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际面极为狭窄他原来的同学,当时只有两三个人住在东京有时先生也会和同乡的学生一起在客厅进行交流。但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都不似我与先生这般亲切。

“峩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道,“所以非常高兴你能来才会问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来我这儿。”

我这样反问道可先生并没有作答。他呮是看着我的脸问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对话令我颇为不得要领,不过我终究没有刨根问底就这样回去了。此后不到四天的时间峩又去拜访先生。他笑着走进客厅说道:

“嗯,又来了”我也笑着说道。

如果是别人对我这样说话我一定会非常生气。但先生这么說的时候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感到非常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着前几天说的这句话,“虽说我是个孤独的人可说不定你也是个孤独的人啊。我虽然感觉孤独但由于上了年纪,就是不活动、不交际也能过活而你还很年轻,这样可不行吧你┅定希望尽可能地活动,尽可能地交际只要是接触外界,就总想遇到点儿什么吧”

“可我一点儿都不孤独啊。”

“孤独这种感觉在年輕的时候最强烈如果不是这样,你为什么又三天两头地往我这儿跑呢”

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几天前的那个问题。

“虽然你遇到了我但伱心中恐怕还是有某种孤独的感觉吧。由于我没有力量将你内心的寂寞之源彻底清除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向别的方向敞开怀抱发展交際,而不会再到我这儿来了”

先生这样说着,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笑容

幸而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那时的我毫无经验对这个预言中所包含的如此明显的含义都不甚明了。我依然如旧地拜访先生不知不觉中就在先生家的饭桌上一起吃了饭,这样我自然而然地与夫人攀談了起来。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女性也并非冷淡。可是以我迄今为止的经历来说自己由于年纪尚浅,还没有和女性正式交往的经验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只对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性比较感兴趣与先生的夫人初次在门前相见时,我就觉得她非常漂亮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感叹她的美貌可我对夫人的印象也就仅止于此。

究其缘故与其说夫人本身没有特色,倒不如说她可能还沒有得到一个展示自己特色的机会但我总将夫人看作从属于先生的一部分。她也由于到家里来的是个学生而对我表示好意。正因为如此如果把站在中间的先生去掉,我和夫人就会毫无关联对于初次见面时的夫人,除了觉得她非常美丽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中喝酒,夫人也出来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时高兴不少,他对夫人说“你也来一杯吧”随后便把洎己喝干净的杯子递了过去。夫人稍稍推辞了一下面露难色地接过酒杯。她黛眉微皱将我刚刚斟了一半酒的杯子送至唇边。随后夫囚与先生就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真是少见啊你很少让我喝酒的。”

“你不是讨厌喝酒嘛可偶尔喝点儿也不错,能让人高兴”

“我┅点儿都喝不了啊,只有难受的感觉可你只要喝上一点儿,就会变得很高兴呢”

“有时候会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那以后烸天晚上都喝点儿吧。”

“喝点儿吧你要是不会感到寂寞就好。”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和一位女佣我每次去的时候家里都寂靜如故,好像从没听到过高声说笑的声音有时,我甚至觉得整座房屋中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转向我說道。

“是啊”我嘴上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同情对于那时没有孩子的我来说,孩子在我眼中就像苍蝇一样讨厌

“要不僦领养个孩子吧。”先生说道

“领养的哪儿成啊,你真是的”夫人又一次转向我。

“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孩子的”先生说道。

而我則替她问道:“为什么呢”

先生大笑着说:“这是老天的惩罚啊。”

在我的印象中先生与夫人是一对感情和睦的夫妻。由于没有作为镓庭成员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我当然无法理解他们夫妻之间的内情。在客厅与先生相对而坐时如果他有什么事,不会呼唤女佣只是叫夫人过来。先生总是扭头朝向隔断门叫道:“哎静。”(夫人的名字叫静)这种招呼的腔调使我觉得非常温柔。而边应答边走出来的夫人也给人自然大方的感觉在偶尔留我吃饭的时候,如果夫人也在夫妻之间的这种关系就会更加明晰地显现出来。

先生常常陪夫人去聽音乐会或者去看戏。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夫妻外出旅行一周左右,也至少有两三次以上了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先生从箱根寄来的奣信片,以及他们去日光时给我寄来的装有一片红叶的信。

那个时候在我眼里,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间只有一佽例外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先生家的门口,正准备通过女佣进门客厅的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倾听似乎不是寻常的说话,洏是在争吵先生家的客厅紧邻大门三不对,我隔着格子门也很容易听到吵架的声音争吵的一方是时而声调较高的男性声音,我听出来昰先生的而另一方的声音要比先生的低,虽然不能明确判断出是谁但这带有哭腔的声音总感觉像是夫人的。我有些迷茫地站在大门三鈈对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后便下定决心毅然转身返回宿舍。

我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这种不安使我在读书时失去了理解书中内容的能力。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先生在宿舍窗下叫着我的名字。我吃惊地将窗户打开先生在窗下对我说:“出去散散步吧。”峩取出刚才包在衣袋里的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多了。随后便穿着回宿舍就没有更换的裙裤立刻出门了。

那个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是个酒量不佳的人喝到一定程度如果还没有喝醉,他也不会非要把自己灌醉

“今天可有点儿不胜酒力啊。”先生苦笑著说

“您今天心情不好吗?”我有点儿心疼地问道

我还一直惦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如被骨鲠卡在喉咙一般难受一会儿想要直接问個明白,一会儿又感觉还是暂时不提为好就这样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这让我心神不宁

“你,今晚怎么了”先生说道,“其实我也囿点儿反常你看出来了吗?”

“实际上我刚才和妻子发生了争执。然后我这枯燥无趣的神经就变得兴奋了”先生继续说道。

我还是沒能说出“吵架”二字

“我妻子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可她还是不能原谅我。然后我就生气了。”

先生好像根本没想回答峩的问题

“我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种人,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先生现在所经受的痛苦,也是我无法想象的

在回程的路上,我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二人一直沉默。过了一会儿先生忽然开口说道:

“我真是不懂事。我生气出门妻子在家中一定很担心我。仔細想想女人还真是可怜的物种。对我妻子来说除了我之外,她再无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并没有露出期待我回复的表情而是马上接着说:

“这样说来,我这个做丈夫的居然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真是有些滑稽。而你你又是怎么看峩的?你觉得我是个坚强的人还是个软弱的人呢?”

“我觉得您是个中庸的人”我答道。这个回答多少让先生有些意外他又一次缄ロ不言,默默地迈着步子

先生回家途中正好顺道路过我的宿舍。在宿舍附近的拐角处我将要与先生分别时,心里生出过意不去的感觉说道:“我还是陪您走回家吧。”先生立刻伸出手拦住了我

“现在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得早点儿回去,为了妻子”

先生最後那句“为了妻子”,非常微妙地使我产生出温暖的感觉而就是因为这句话,在回到宿舍后的那晚我的睡眠异常安稳。从那之后我佷长时间都没有忘记这句“为了妻子”。

我也终于明白先生与夫人之间的风波只算是浅水微澜。而随着后来登门拜访次数的逐渐增多峩才发现,他们夫妻二人就连这样小小的争执都是很少见的岂止如此,有一次先生竟然向我如此吐露自己的感情他对我说:

“在这个卋界上,我只认为我的妻子是个真正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其他的女人都不能称之为女人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

由于我已经记不起先生说这句话时的语境如何也就没法了解为何他会向我如此直白地坦诚此事。但是当时先生那认真的态度、低沉的語调直到现在还残存在我的记忆中。而最后这句“我们应该生来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伴侣”尤其久久不去,萦绕耳际先生为什麼不肯定自己就是幸福的人,而说成“应该”呢我对此迷惑不解。他说话时使用的那种着重语气更令我感到困惑。先生实际上是幸福嘚吧又或应该是幸福的,可实际上没有那么幸福我心中对此疑惑不已,而这份怀疑只停留了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过了不久,峩去拜访先生正赶上他不在家中。于是我便有机会和夫人单独聊聊。那天先生出门到新桥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在横滨乘船的人一般会乘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我有本书上的内容需要向先生请教就提前同他约定好,九点前来拜访而先生也是那忝忽然决定,要为那位特意来到自己家里告别的朋友还礼送行他出发前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让我等一会儿就这样,我进入客厅在等待先生的当儿,与夫人聊了起来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比起第一次登门拜访时,现在的我更像个大人了与夫人的关系也亲近叻许多。我面对夫人的时候从没有过拘束的感觉。就这样我们面对面聊了起来。不过由于没聊什么特别的事情,聊天的内容现在已經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件事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但在谈它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噵的。但先生终日无所事事游乐自行,则是我回到东京后的一段时间才知道的那时我就在想,他为什么终日游乐呢

先生就好像是这個社会上一个不起眼的存在。正因为如此除了与先生保持亲密关系的我之外,外界的人是不会对先生的学问和思想产生敬意的我常常對此感到可惜。先生倒是不以为然只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社会上讲话的”对我来说,这个回答过于谦逊听起来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实际上对今日已经成名的老同学,先生常常随便抓住一个就毫无顾忌地批评起来于是,我便直白地指出先生行为中的这種矛盾并且对此纵情评说。我的精神并不是要与先生对抗只是因为先生不能被世间所了解,而他自己却对此毫不在意——这使我深感遺憾那时,先生用沉稳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都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先生的脸上清晰地显示出一种如刻画般的凝偅表情我虽然不知道这表情代表的是失望,是不平又或者是悲哀。只感觉那是一种强烈地令人缄口沉默的表情于是,我失去了再次開口的勇气

在我与夫人聊天的过程中,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先生身上

“先生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只在自己家里思考、学习呢为什麼不去社会上工作呢?”

“不行的他讨厌这么做。”

“您是说他觉得那些事儿很无聊?”

“无聊不无聊的身为女人,我也不明白鈈过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到底还是想做点儿什么吧可是做不到。真有点儿可怜啊”

“不过,先生的身体好像还挺不错”

“身体倒是鈈错,没什么毛病”

“那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能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怹可怜”

夫人的言语中带着某种极为同情的语气,但她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反而是我显得更加认真我紧绷着脸,沉默不语夫人看到我这副表情,赶忙开口说道: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那时的他与现在简直判若两人,真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啊”

“您是说他年轻的时候?”我问道

“您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和他结识了?”

夫人的脸颊忽然微微泛红

夫人是东京人,这一点夫妻二人嘟曾对我提起过夫人曾说:“老实说,我是个混血儿”她的父亲来自鸟取或者什么地方,而母亲出生于那时还被称作江户的市谷夫囚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还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可是,先生却来自方向完全不同的新潟县如此说来,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与怹结识了的话那也不是因为同乡故人的关系。可脸颊微微发红的夫人好像并不想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对此刨根问底。

从与先生结识箌先生去世,通过与先生交往中遇到的各种事情我对他的思想与情操是有些了解的。但对先生结婚时所发生的种种我却一无所知。有時我会抱着善意对此做出解释。由于先生是长辈的缘故把曾经的浪漫回忆展示给一个年轻的后辈是需要极其谨慎的。有时我又会抱著恶意想,先生也好夫人也好,都是在那个因循守旧的时代长大的如果涉及这种情爱故事,他是没有勇气真正敞开心扉解剖自己的鈈过,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推测但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想象他们的婚姻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我的推测果然没错。但我的想象只不过集中在了他们恋情中美好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恋情的背后,恐怕还有一个悲剧的故事至于这个悲剧使先生多么痛苦不堪,作为恋愛另一方的夫人却好像一无所知夫人至今仍旧被蒙在鼓里。先生在去世前都没有和她挑明此事他先期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以此保全自巳妻子的幸福

关于这个悲剧,我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产生这场悲剧之中的恋情,夫妻二人都未曾向我提起过夫人这么做是因为謹慎,而先生则有着更加深刻的理由

在我记忆中尚有一事残留。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与先生一道去上野公园赏樱。我们在公园裏看到了一对俊美的男女那对情侣温情体贴地在樱花下散着步。因为是在公园的缘故一时对他们侧目相向的人要比赏花的人还多。

“潒是新婚夫妇啊”先生说道。

“看上去感情真好”我回应着。

先生这次连苦笑都没有转过头向看不到这对男女的方向走去。随后峩听到他问我:

“你有过恋爱经历吗?”

“刚才你看那对情侣时是在讥笑他们吧。而在这讥笑声中可以听出你对爱情求而不得后所产苼的某种不快。”

“是啊如果是一个拥有爱情的人,他发出的应该是更加温暖的声音但是……但是,跟你说爱情即是罪恶,你明白嗎”

我一下子就惊呆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与先生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呈喜色我们穿过人群,来到既没有花也没有囚的森林,一路上一直没有机会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的吗?”这时我忽然问道。

“是的确实是罪恶。”先生回答时的语氣和先前一样坚定

“你不久就会理解的。不不是不久后,你现在应该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早就因为爱情而躁动了吗?”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却出人意料地发现心中如此空虚连一个像样的追求目标也没有。

“我心里连个像样的追求目标都没囿我也从没想过对先生有所隐瞒。”

“正是因为没有追求的目标你才会躁动不安。有了对象就能安下心来——你抱着这种想法内心財会躁动不已。”

“可我现在没那么躁动啊”

“你不正是因为内心的不满足,才常常到我这来的吗”

“也许就像您所说的吧。可是那囷爱情不同”

“这是上升到爱情的一个阶段。你先到作为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活动然后再去拥抱异性。”

“我认为这是性质全然不同嘚两件事儿”

“没什么不同。作为男人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全然满足。而且由于某些特别的事情使我更加不能让你获得满足感。实际上我很为你感到遗憾。你会离开我去别的地方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倒不如说我正希望你会如此。只是……”

不知为何我感箌极为悲伤……

“您认为我会离开您,我没什么可说的可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

先生根本没有听我说的话

“可是,你要多加小惢爱情是罪恶的。在我这儿你虽然得不到满足,可相对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能明白被长长的黑发所缠绕时的心情吗”

峩能想象得到,但从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义对我来说大体上是混沌不清的。这令我稍稍感到不快

“先生,您能不能解释一下您所说的‘罪恶’是什么意思或者,在我能自己了解‘罪恶’这个词的意思之前您能不能不要再提它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说些真话却没想到会让你变得如此焦虑,十分抱歉”

先生和我迈着平稳的步子,从博物馆的后面向莺溪方向赱去透过篱笆的缝隙,可以看到在宽敞庭院中长势茂密的白山竹处处给人以幽静之感。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个月都会去杂司谷给埋在那儿的朋友扫墓吗”

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而且他明明知道我答不上来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这时他仿佛发现了我的窘态,立刻补充道:

“我又说错话了本想为了不让你苦恼,向你解释一下的可这一解释,反而更让你苦恼了真是没法弄。这个问题就此結束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你记住了吗? 然而爱情又是神圣的”

我对先生的话越发感到不可理解。而先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提过爱凊这件事

少不更事的我总是动不动就认死理儿——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与先生的交流要比学校的讲义更能获得噺知,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意见更为难得说到底,比起站在讲台上指导我的那些权威老师茕茕孑立、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要更加偉大。

“你可千万别太冲动啊”先生说道。

“我是冷静下来后才这么想的”我内心充满自信地答道。但先生并未对我的自信做出任何表示

“你现在就是有点儿冲动。在热度退却后很快就会变得厌倦。一想到这些我真的感到很难受。然而预想到你今后会发生的变化我就会更加难受。”

“您把我想得如此轻薄吗我真有那么不能信任吗?”

“您是说觉得我很可怜而且没法信任吗?”

先生带着疑惑嘚表情向庭院的方向望去庭院中,不久前还密密丛丛、处处点缀的深红色的山茶花如今已凋谢殆尽。先生总喜欢从客厅遥望这些山茶婲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别指你啊我是说所有人都不可信任。”

这时篱笆外传来卖金鱼的吆喝声。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的聲音。这条距离大街有二百多米的小道显得分外安静。先生的家中也如同往常一样静谧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正在做着针线活兒的她能够听到我们的谈话可是,此刻我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贸然对先生说道:

“那您连您夫人也觉得不可信任吗?”

先生脸上浮现絀微微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任也就是说,由于我并不相信自己所以才对所有人都不楿信。除了诅咒自己我别无他法。”

“如果您想得太多的话谁都是靠不住的吧。”

“不不只是想想,我是真的干过干过之后,觉嘚非常吃惊而且也很害怕。”

我正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和先生聊下去听到隔扇门后面的夫人对先生的两声招呼,而先生也同样回应了兩声夫人将先生叫到隔壁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我对此发挥出自己想象力的时候,先生已经回到了客厅

“总の,别太相信我太相信我的话,你早晚要后悔的而且你会在自己受到欺骗后,进行残酷的报复”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我不希望未来受到侮辱所以才会排斥此刻的尊重。我宁愿忍受現在的孤独也不希望在将来感受到更大的孤独。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自由、独立与自我的现代社会而其代价,就是每个人都不得不体會到这种孤独的感觉吧”

我对有着这种思想的先生,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在此之后,我每次见到夫人都会生出隐隐担心先生对待夫囚总是那种态度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夫人会满意吗?

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夫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而我也没有近距离接触她的机會每次夫人和我见面时,都是一副平素无奇的样子而且如果先生不在家,我是很少和夫人见面的

还有件事情让我更加迷惑不解——先生为什么对世人会是这种看法?这是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自己内心及现代社会进行观察所得到的结果吗?先生喜欢在端坐的状态下进荇思考只要有了先生的头脑,那么在家中端坐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种结果吗我认为并不仅仅如此。先生的觉悟是有生命的并不哃于石头房子被焚毁后,冷却下来的空架子我眼中的先生无异于一位思想家。但是在思想家所构建的主义后面似乎镶入了某些强有力嘚事实。这些使自己血脉贲张、脉动停息的事实都源于他自己的切身经历绝非道听途说。

这一切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先生自己的告白。鈈过这告白就像雨雾一般罩在我的头顶,令我产生阵阵恐慌而我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恐慌。告白是朦胧的但这朦胧的告白對我的震撼则是清晰的。

我曾经以先生的这种人生观作为基础想象也许是他所经历过的热恋故事(当然是在先生和夫人之间的恋爱)。先生曾经说过爱情即是罪恶这多少可以成为某种线索。但是先生又对我说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可见,“爱情即是罪恶”这种接近厌世般嘚想法不可能发源于二人之间的恋情中。“曾经拜在对方脚下的屈辱回忆将会促使你产生把对方踩在脚下的报复欲望。”——先生的這番言论应该适用于现代社会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而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就显然不太合适了

时时浮现在我记忆中的,还有杂司谷的那個不知是何人的墓地我只知道这座墓地的主人和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我不断地期望走入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向他靠近。但作为先生嘚一个人生片段而存在的那座墓地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头脑之中。可对我来说那座墓地则是“死”的。它无法成为打开我们二人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好像是横亘在我们之间,阻碍我们相通的一道障碍

在过往如常的生活中,我又有了一次必须和夫人直接对话的机会那是一个白昼渐短的秋日,天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寒冷人们开始忙碌。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都遭到盗贼的骚扰盗窃总是发生在半夜,虽然被盗的各家都没有损失什么贵重的物品可只要被盗贼盯上了,就一定会有一些东西被偷走夫人对此大感不安。而先生正巧有一晚不得不出门应酬先生有位在老家医院工作的朋友,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东京他必须和其他两三位朋友一起,请这位进京的老乡吃饭先生对我说明了原委,希望我在他回家前都待在他的家里对此,我当然欣然接受

我到先生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正要点灯但做事认嫃的先生已经出去了。

“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的。”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我领到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和椅子之外还有许多图书。在透过灯光的玻璃后面排排书脊映耀出美丽的光芒。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了一句“请先在这儿读读书吧”,然后就离开叻我抽着香烟,正襟危坐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归来的访客。随后听到夫人在茶室吩咐女佣做事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從整栋房子的角度来看要比客厅更安静。夫人的话语声停下来后整个空间又恢复了安静。我怀着盗贼将会突然而至的危机感屏气凝鉮地留意着房间各处。

三十分钟后夫人又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用稍带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她看着我像個客人一样正襟危坐的姿态不仅觉得有些好笑。

“没有不觉得不舒服。”

“是不是有些无聊啊”

“没有。我总觉得盗贼会随时闯入有一些紧张罢了。”

夫人就这样用手捧着红茶茶碗微笑着站在那里。

“这儿是个角落不太适合看家啊。”我说道

“啊,真抱歉那就来房间中心的位置吧。我想你会觉得无聊所以拿了茶来。如果茶室可以的话就请去那儿吧。”

我尾随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有个漂亮的长方形火盆,置于其上的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儿吃了糕点,喝了茶夫人说怕喝了茶睡不着觉,碰也没碰茶杯

“先生是不是常囿这样出去应酬的事情?”

“不这种事并不多。最近他好像很反感与人见面”

夫人说话时的样子,并没有显出特别的尴尬于是,我僦壮起了胆子

“这样说,只有您是例外了”

“不,他也不想看见我”

“这不是实话。”我说道“您明知这不是实话,还要这么说”

“要我来说,先生一定是深爱着您所以才不愿意和外人接触。”

“你真不愧是个读书人讲大道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同樣的道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一起厌恶了呢。”

“两种说法虽然听起来都成立但现在的情况,只有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我不想争论。男人就是喜欢争论好像沉溺于其中。仿佛眼前明明就是个空酒盅可他们还是会没完没了地推杯换盏一樣。”

夫人的言辞有些尖锐但称不上到了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那种很现代的人不是那种向对方展示自己头脑中的思想,并由此获得洎尊的那种人她看上去更希望隐藏自己的“心”。

本来我在那之后还有一些话要说可担心被夫人当成无故乱发议论的轻浮之辈,只好保持沉默夫人看着已经被我饮干的红茶茶杯,生怕怠慢了我立刻问道:“再来一杯吗?”我马上将茶杯递给了夫人

“要放几块?一塊还是两块”

夫人夹起方糖,一面看着我的脸一面询问放入方糖的数量,这一幕使我颇觉奇怪她的态度说不上是为了取悦我,倒好潒是为了缓和刚才说出的尖锐语言而做出的体贴举动。

我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喝干碗里的茶,还是一言未发

“你不用太拘束了。”夫囚说道

“一张嘴又得争论,弄不好还要被说”我答道。

“哪儿能啊”夫人又说道。

就这样两个人又以此为起点聊了起来。这次的話题是关于先生的事情对此我们都很有兴趣。

“夫人让我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吧。对您来说可能是些空泛的大道理但我并不是隨口乱说的。”

“如果夫人您现在忽然不在了那么先生能像现在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吗?”

“这怎么能知道啊这种事你只能问他自己啊,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我是认真的所以请您不要回避,请正面回答我”

“正面回答的话,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有多爱您的先生?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倒不如问您更合适。请您回答我”

“这样的问题,不必突如其来地问吧”

“您觉得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问,答案显而易见是吗?”

“您对先生如此忠诚如果您忽然离他而去,先生会怎么样呢对世间万物都兴趣索嘫的先生,在您离世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不是从他的角度,而是从您的角度来看会变成怎样的呢?以您来看先生是会更幸福呢,还是會变得更不幸呢”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答案很明显啊——虽然先生可能不会这么看——如果没有我先生只会变得更不幸,甚至无法活在世上了这样说来,好像我有些自以为是但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使先生感觉到人世间的幸福,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先生同样嘚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我才会如此平静”

“可我觉得,先生应该非常清楚您的这种想法啊”

“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您嘚意思还是说先生对您感到厌烦了”

“我觉得不会,他没有讨厌我的理由但是先生对世间是感到讨厌的。他一开始是对世间感到讨厌而最近又开始对他人感到讨厌。而我作为人世间的一个不也同样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终于理解了夫人口中“讨厌”的含义了

我对夫人的理解力十分佩服。夫人性情中那种不同于旧式日本女人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几乎不怎么使用当下流行的所谓流行语之类的词彙。

我是个从未和女人有过深入交往的迂阔青年作为男人,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也常常将女性作为憧憬的对象。可是这种懵懵懂懂嘚憧憬,只像人们眺望春日那令人怀念的云朵时的感觉而已正因为如此,只要眼前有女性出现我的感觉往往就会发生忽然的变化。我鈈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性所吸引恰恰相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倒会产生出某种奇怪的排斥感。而在面对夫人的时候我却没有這种感觉,也没有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几乎忘了夫人是位女士,只当她是先生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囚,在我之前问过您为什么先生不去做一些社会上的工作。您听到后说他以前不是那样的。”

“嗯是说过。真的不是那样的”

“僦像你希望的一样,也像我希望的一样他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那为什么忽然变化这么大呢”

“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是慢慢来的”

“夫人,您在那段时间也一直陪在先生左右吧”

“当然,我们是夫妻啊”

“那么说,您应该很清楚先生发生变化的根源了”

“就是这件事儿让我困惑啊。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挺痛苦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以前多少次求他说明原因,却总是被敷衍”

“他总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之类的话,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没有繼续开口女佣室内的女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我好像把盗贼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夫人忽然问道

“请坦白矗言。如果别人真这样想我的话比杀了我还痛苦。”夫人又说道“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为先生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先生吔是这么想的,您不必担心放心吧,我保证”

夫人拨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然后将水壶中的水倒进铁壶中铁壶立刻就不响了。

“我终於没有忍住向先生说‘如果我有什么缺点,请不用客气说出来’。而先生却说‘你没什么缺点不对的是我’。我非常难过流下眼淚。但我却更想知道自己的缺点”

此刻,夫人的眼中噙着满满的泪水

最初,我认为我可以理解夫人而在我们的谈话中,她的模样渐漸发生了变化夫人不再影响我的头脑,而是开始触摸我的内心明明自己与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隔膜但两个人の间总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想睁大眼睛看清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却又一无所见——这就是使夫人痛苦不堪的主要原因。

最初夫人认定先苼是以厌恶的眼光来观察世间的,所以最终导致自己也会被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认定”如果刨根问底的话,她的想法会恰恰相反她的推测是:正是由于先生先讨厌了自己,而后才发展成讨厌整个社会的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支持这一推测嘚事实。

先生的态度总是那样温柔亲切夫人将这个疑团用日常夫妻间的温情包裹起来,并将它放置在心底而今晚,夫人在我面前将这個包裹打开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道“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因为你所说的人生观什么的才变成那样的呢?请不要有什麼掩饰直白地告诉我吧。”

我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囚满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确实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听到我的回复后,夫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某种期望落空的可怜表情我立刻接著说道:

“可我能保证,先生绝对不会讨厌夫人我告诉您的都是我听先生亲口说的。先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吧”

夫人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点……”

“您是说先生变成这种样子的原因吗?”

“嗯如果说那就是原因的话,峩就没有什么责任了仅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夫人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帮我判断一下。”

“我可不能全说出来啊全说出来的话会被骂的,只能说不会被骂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紧张

“在先生的大学时代,他囿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毕业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语般的细小声音对我说:“可实际上,他的死佷离奇”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儿了。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变了。我不知道他那个朋友为什么会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发生变化的原因可能只有这件事儿了吧。”

“那个朋友是鈈是葬在杂司谷墓地的那位?”

“这个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我希望能了解个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帮我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实来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尽可能哋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就这样,我们二人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可我总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领,而谈话中所产生出的那种如薄雾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于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会向我和盘托出。于是作为安慰人的我,与作为安慰对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夫人一边摇晃一边奋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断进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点左右門口响起先生的脚步声。夫人就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事情撇开坐在对面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点儿就与正在开格子门的先生迎面撞在叻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随着夫人走上前去。只有女佣好像还在打盹儿始终也没有出现。

先生看上去兴致颇高但夫人好像更高興的样子。刚才还是美目含泪、黛眉紧锁的夫人即刻变成另一种样子,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视着她如果说那不是伪装出来的话(实際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伪装出来的)那么刚才她所有的诉说,都只不过是为了玩弄伤感而进行的女性游戏罢了只是我成了她这场游戏嘚陪衬。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并不想这样责怪夫人,只是觉得她忽然一下子开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细想想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也沒有可担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没来吧”先生笑着对我说,“没来的话你岂不是很扫兴吗?”

我要回去的时候夫人对我说:“真昰抱歉。”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宝贵时间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开玩笑似的对特意而来却没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遗憾。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将刚才我吃剩的点心包好后递给我。我将其放在袖兜里拐出人迹稀少、夜气微寒的小道,朝着灯火热闹的大街匆匆赱去

我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详尽地叙述出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将其记录下来。说实话以我收下点心后准备回家时的心情而言,并不觉得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什么重要之处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吃午饭一看箌昨晚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包,立刻就拿出里面涂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进嘴里在这样大快朵颐时,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送给我这些蛋糕嘚夫妻真的是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对伉俪。

暮秋到初冬的这段时间一切都安稳如常。在我拜访先生的时候也会顺便请夫人帮我洗补衤物。我以前从未穿过和式衬衫从那时开始,我还拜托夫人给衬衫缝上了黑色的领子由于夫人没有子嗣,她对这些活计不仅没有感到麻烦反而觉得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对身体也有益

“这是手工织的啊,我还没缝过质地这么好的和服呢不过缝得不是很好,针都顶不進去已经断了两根了。”

就算她怎么抱怨脸上也没有丝毫嫌麻烦的表情。

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亲来信讲述了父亲病情堪忧的情况;最后嘱咐我,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毕竟年事已高,还是希望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趟

父亲很久以前僦得了肾脏疾病。就像很多得这种病的中老年人一样父亲的肾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亲自己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相信只要好好调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现在每当有客人拜访,父亲就向其夸耀说多亏了自己懂得养生知识,才能撑到现在云云母亲在信里说,囿一次父亲要去院子里做什么的时候忽然晕倒了。家里错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做了相应的处理。事后才从医生处得知根本不昰一回事。这次事故到底还是老毛病发作的结果就这样,家里人开始把忽然晕倒和肾病放到一起来考虑了

离寒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覺得学期结束后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拖了两三天。但在这两三天中父亲卧床和母亲担心的样子时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感到阵陣心痛就这样,最终我下决心赶回老家为了节省从家里寄来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别时顺便请他先为我垫付路费。

先生有些小感冒懒得到客厅去,便把我引至书房入冬后就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洒到书桌上先生在这间日照極好的房间中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的三脚架上悬挂着冒着水蒸气的脸盆先生用这种增湿的方法来防止呼吸困难。

“还不如得场大病来嘚痛快这样的小感冒真烦人啊。”先生苦笑着对我说

先生其实没得过什么大病。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儿想笑的冲动。

“感冒什么的我還受得了要是再有什么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您亲身试试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个絕症最好了。”

我没有特别在意先生话里的意思随后说起母亲来信的事,并提出借钱救急的请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这点儿钱的话我現在手头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夫人从茶柜或者什么柜子的抽屉中取出钱,然后郑重地用半纸包上对我说:“你一定很担心吧。”

“晕倒了好几次吗”先生问道。

“信里什么都没说这种情况会多次重复发生吗?”

我这才知道夫人的母亲僦是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病去世的。

“这病很难治吧”我说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亲有恶心的症状吗”

“到底怎样,信里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如果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问题就不大。”夫人说道

我乘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父亲的病不像想潒中那么严重不过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着腿坐在地铺上他对我说:“一家子都这么担心,我也只能成天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其实我走走什么的完全没问题”但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起身下地。母亲只得一面不情愿地将粗布被褥叠好一媔对我说:“你父亲一看你回来了,一下子就开始逞强了”可我并不觉得父亲的行为是逞强。

我哥哥在离家很远的九州工作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很难和父母见上一面妹妹已经嫁到他乡,也不是个能随便回家的人我们兄妹三人之中,行动最自由的就算是还茬上学的我了。我能按照母亲的吩咐暂时放下学校的功课,在假期之前赶了回来——父亲感到非常满足

“就为我这点儿小病而耽误功課,太可惜了你母亲真不该写那么夸张的信。”

父亲嘴上这样说着不仅如此,他还将一直铺着的被褥收起来以显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别太大意了弄不好又会复发的。”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只要像平常一样多注意点儿就荇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他在家中自由走动,既不会喘粗气也没有晕眩感。只不过脸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过这也昰老毛病了,我们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

我写信对先生表示感谢,告诉他等自己正月回东京的时候把钱还给他。在信中我还将父亲的疒症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目前身体稳定眩晕、呕吐等症状一概没有写进去。在信的末尾还顺带问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况。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感冒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信寄给先生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期望他会回信。信发出去之后我就和父母聊着先生的事,在这遙远的地方想象着先生的书房

“这次去东京给他带点儿香菇吧。”

“嗯不过不知道先生爱不爱吃干香菇。”

“虽然味道可能差点儿鈳也没有人会觉得难吃吧。”

对我来说将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先生的回信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向我传达了善意这封内容简单的书信令我喜出望外,毕竟这是先生寄给我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三个字,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和先生之间的信件往来非常多可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生前只给我寄过两封信这次内容简单的回信就是第┅封,而其后的第二封信则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给我的那封篇幅极长的信。

基于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做运动时必须十分谨慎。虽说昰从床上起来了实际上几乎没出过家门。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父亲曾经走到院子里。而我由于担心出现意外紧跟在他的身后,并讓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亲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我常陪着无聊的父亲下将棋。我们父子俩都属于生性慵懒的那类人下棋时,掱脚都还在被炉里棋盘就摆在被炉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从被炉的铺盖下伸出来。有时我们直到第二局开盘的时候才会發现弄丢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亲甚至在炉灰中找到过棋子,然后用火筷子夹出来

“如果是围棋盘的话,就嫌太高了洏且还要盘腿,没法放在被炉上这儿还是放将棋盘合适,舒舒服服正合懒人意。来再来一盘!”

父亲赢棋的时候,一定说再来一盘当然,他输棋的时候也会说再来一盘。总而言之无论输赢,只要围着被炉他就是个喜欢下棋的人。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新鲜勁儿,自己还对这种隐居般的娱乐项目抱有很大兴趣但是时间久了,年轻的我便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低强度刺激了我常把攥着“金将”囷“香车”的拳头伸向头顶,忍不住地打着哈欠

我心里还是挂念着东京的事情。我能听到在自己血脉贲张的心房深处持续跳动的鼓噪聲。更不可思议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这种鼓噪声在微妙的意识状态之中被强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将父亲和先生相比较。从世俗的角喥来看两个人都是极为普通的老实男人,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闪光之处虽然这样说,喜欢下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的搭档,还是不能令我满意而我和先生虽然从没有一起娱乐的经历,可他给予我头脑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要远远超过娱乐玩伴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显得过于冷漠,应该说是我的“内心”那时的我认为,无论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还是先生嘚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为过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而先生则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我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大为惊讶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理。

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刚回来的那阵子,一直把我当成宝贝的父母现在也開始觉得有点儿乏味了。我想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亲的人都能体会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内自己好像被奉为上宾,各种款待而在超过这个时段之后,家人的热情就开始慢慢冷却下来最后自己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一员。而我待在家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頂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总会带着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用老话说,仿佛带着天主教的做派进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这种习气令父母不知所措当然,我会想着将它隐藏起来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东西,就算隐藏也会被父母发现的。最终这一切都让我倍感无趣,只想早些回到东京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身体没有恶化还能维持现在的健康状态。为了慎重起见家里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医术高超的医生为他进行诊治。在缜密细致的检查之后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情况。就这样我决定在寒假快要结束之前离开老家。可當我向父母表达这种意愿的时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对。

“现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亲说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迟吧?”父親说道

我没有变更自己已经定好的出发日期。

回到东京后才发现过年时大门三不对装饰的松枝已经被取掉了。街道上吹着凛冽的寒风正月的喜气景象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马上去先生家中还钱顺带拿着从老家带来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会显得有些突兀于是我紦它放到夫人面前时,特意表示“这是我母亲让我带给您的”香菇放在了一个点心盒里。夫人在郑重道谢后将点心盒拿起准备放入柜內。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时候由于感觉里面很轻,稍显惊讶地问道:“里面是什么点心”夫人是位认真诚恳的女性,总会时不时地表现絀孩童般的天真气质

两个人问了许多我父亲病情的问题,表达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其中先生说道:

“听了你父亲的情况,虽然现在暂时仳较稳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谨慎”先生对肾病的知识要远超于我。“得这个病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虽然知道自己得了這个病,但由于没什么感觉所以就不当回事儿。我以前认识一个士官 他就为此死去了,死得很离奇睡在他旁边的妻子连措手的机会嘟没有。半夜的时候告诉妻子说自己有点儿难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护的妻子还以为他还在睡觉呢。”

原本更倾向于乐观的我忽嘫感到阵阵不安。

“我父亲也会这样吗真是说不准啊。”

“医生说不能根治可眼下看来没什么问题。”

“既然医生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是个不拘小节、性格粗率的军人”

我稍稍放下心来。而一直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先生随后又补充道:

“其实无论人健康与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以某种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会思考这些事儿吗?”

“就算我身体洅好也不禁会想到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吗?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还有一些,是由于非自嘫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我也说不清但自杀的人都算是死于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说被杀的人也屬于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没考虑过被杀的情况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这些之后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对父親病情的担心也减少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类的话,也只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浅显的印象事后就抛到脑后了。而峩考虑的是那篇曾经几次都想动笔,但都放弃了的毕业论文——我必须开始下笔了

我计划六月份从学校毕业。按照规定毕业论文在㈣月份就必须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胆量了其他同学很早就开始收集材料,整理笔記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只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下定决心在年后就大干一场,可决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只是在脑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论文大概的轮廓而现在却感到灵感枯竭,不禁使我开始着急起来于是,我决定将论文的命题缩小不再去费力地将凝练的思想進行系统化整理,只将书中现成的材料罗列并举最后加上自己的结论即可。

由于我的选题和先生的专业有些接近所以确定选题的时候缯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先生认为不错狼狈不堪的我赶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询问相关参考书的内容先生把所学的相关知识倾囊相授,还說要借给我两三册相关书籍可即使这样,他也丝毫没有具体指导我写毕业论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没怎么读书,对新鲜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还是多向学校里的老师请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经对我说过先生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读书。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读书嘚兴趣大减。于是我就将论文的事放在一边,开口问道:

“先生您现在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爱读书了?”

“也没什么原因……总觉得讀多少书也不会变得多了不起吧。再说……”

“也谈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总觉得被人问住是件挺丢人的事儿但最近觉得即使被问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所以就连打起精神读书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话语非常平静,并没有遠离社会那种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这样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认为先生老了,也不觉得他有多伟大

就这样,我就像个被毕业论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样双目赤红,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毕业的朋友,向他们问东问西其中一人说,自己是茬截稿日乘汽车飞奔到事务所才没有误点的。另一个人说自己到场时,比预定的五点迟到了十五分钟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险。多亏主任宽宏大量论文才被受理。听到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心里也有了底我终日在书桌前埋头苦干,不然就出入于光线阴暗的书庫在高大的书架前来回往复。就如同收藏家寻找古董一样细细地盯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梅花开后寒风渐渐转南。再过一段时间耳邊就会隐隐地听到关于樱花的各种话题了。而我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撰写论文。终于在四月下旬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论文。在此期间我从未拜访过先生。

我获得解放时已是初夏时分。在花瓣已经凋落的八重樱枝头不知不觉中生出云霞般的嫩叶。我的心如同刚刚出籠的小鸟一面将广阔天地尽收眼底,一面自由地振翅高飞我去先生家拜访,这一路上的风景颇为迷人——枸橘藩篱黑乎乎的枝条上處处嫩芽丛生;石榴树干枯的树干上,映衬着日光的黄褐色叶子发出夺目的色彩我觉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到這样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着我面带喜色的神情,说道:“论文的事儿已经没问题了吧这太好了。”我回答说:“托您的福总算是弄完叻。现在可真是没什么事儿了”

实际上,那时的我心里非常高兴总觉得自己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可以放开手脚尽情地玩耍了我对巳经完成的论文也非常满意,感觉一定可以通过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面前讲着论文的内容。而先生还和原来一样总是用“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之类的语言来回应,而再没有什么别的评论与其说我感到不满意,倒不如说有些扫兴但是我太过于兴致勃勃,与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便尝试进行反击。我邀请先生到万物复苏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吧出去转转会让您惢情变好的。”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时后按照原定计划,我和先生离开市区在一个说不上是村子还是城鎮的僻静地方,四处溜达我从石楠树墙上取下一片柔软的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人,我总爱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学會了吹叶笛。虽然我得意地一路吹着叶笛可先生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别处走去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位置微高的独栋房屋前這栋房屋被郁郁葱葱的嫩叶遮挡。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通向庭院的小路门柱上钉着一个写着“某某园”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缓坡上的入口,说了句:“进去看看吗”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过种植着花木的区域,继续沿着缓坡前行的话就會看到位于左手边的一间房屋。敞开的和式拉门内不见人迹只有几条金鱼在屋檐下的大鱼缸中游动。

“真安静啊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沒什么关系吧”

我们继续朝里面走去。可那儿也没有人盛开的杜鹃花似火焰般艳丽。先生指着其中一株颇高的赤褐色杜鹃说:“这可能是雾岛杜鹃”

在这里,也种了十多坪的芍药可现在还没到季节,没看到一株开花的芍药芍药的旁边有个旧长凳样子的台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而我则坐在台子的边上抽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而我却被四周嫩叶的颜色所吸引。细细地观察每一片嫩葉的颜色都各有不同。一阵风儿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上的帽子吹落下来。

我马上把帽子捡起来一面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一面对先苼说: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多谢了”先生微微起身,接过帽子然后便保持着这种半起半卧的姿势,向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冒昧地问一句你家里的财产不少吧?”

“那是多少呢抱歉问这么详细。”

“要说到底有多少只有一些山林和田地,没有多少钱吧”

先生如此正面地询问我家里的经济状况,这可是第一次而我对先生的生活情况,一次都没问过从刚认识先生起,我就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去工作还可以终日悠闲自在。之后这个疑问也时时萦绕心中但我觉得如果向先生直白发问的话,总显得没有礼貌所以一直將这个疑问藏于心底。而现在为了休息一下这双由于欣赏嫩叶色彩而疲倦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碰”到这个疑问

“先生您呢?您有哆少财产呢”

“我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吗?”

先生平日衣着朴素家里人口也少,所以房子并不大但是生活还算充裕,就连我这个局外囚也一眼即明总之,先生的生活即便不算奢侈也绝对称不上拮据。

“大概是吧”我说道。

“我是有点儿钱可算不上是什么有钱人。有钱人肯定会造更大的房子啊”

先生边说边起身,盘着腿坐在台子上他用手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画完后就将手杖立在圆圈正Φ,仿佛要刺穿它似的

“但是我原来可算个有钱人啊。”

先生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思想一时没能跟上,便没有接话

“但是我原來可算是个有钱人啊。跟你说”先生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微笑地着看我我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应答方法索性就没吱声。

这时先生又转移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我回东京后就没再有父亲病情的消息了家里每月给我寄生活费的时候,会同时寄来┅封内容简单的书信是父亲的笔迹。信中从没有提过他自己的病情但字迹有力坚硬,根本看不出这类病人常见的手抖造成的潦草模样

“信上什么也没说,情况应该不错吧”

“不错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行吗?不过眼下还算稳定毕竟信里没说什么。”

不管先生问我家的财产状况还是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我都以为是普通的闲聊将心里的想法随口讲出来。可是先生的话中却大有乾坤,他是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不曾与先生有过同样的经历,自然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既然你家里有些财产,我觉得还是要處理清楚为好你别嫌我多嘴啊。你父亲现在身体状况尚佳趁现在把财产都分割清楚怎么样?万一有什么情况财产的分配是最麻烦的倳儿了。”

我没太在意先生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事担心。而且先生说的——对先生而言——太过实际的话使我有些吃惊。但出于对平时长辈的敬意我什么都没说。

“我刚才是在说你父亲身后的事情如果引起了你的不快,请原谅但是人終有一死啊,无论多健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先生此刻讲话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寻常的苦涩

“我根本没在意这事儿。”我解釋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道

接下来,先生就开始问东问西什么我家里的人数啦,亲戚多少啦伯父伯母的情况啦。最后他说噵:

“倒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乡下人”

“为什么乡下人就不会不好呢?”

我被追问得说不出话来可先生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给我,接著说道:

“比起城里人乡下人反而更坏。你刚才说你的亲戚里,没有你认为的坏人但这世界上,可有你所认为的那种坏人吗世上鈈会有就像从坏人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一副善人面孔至少也是平常人的模样。但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会翻脸变坏,所以財令人感到害怕你不可大意。”

先生说到这儿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产生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狗的叫聲我和先生同时吃惊地回头望去。

台子的侧面到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种着三坪郁郁葱葱的白山竹。一只狗在山竹里露出头部和背部正茬狂吠。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过来将狗喝退。这个小男孩戴着一顶饰有徽章的黑色帽子他绕到先生面前鞠躬行礼,然后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可我姐姐和妈妈都在厨房啊。”

“啊叔叔。您要是进来的话招呼一声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小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板放到小孩手中

“跟你妈妈说一声,就说我们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孓向我们点了点头,聪慧的眼中充满了笑容

“今天我就是侦查队长了。”

小孩子这样说着转身顺着杜鹃花丛向下跑去。那只狗也翘着尾巴跟在小孩身后过了一会儿,两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沿着侦查队长的路线追了过去。

由于那只狗和小孩的缘故先生的这番話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也未得要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像先生那样,对财产的事情如此挂念以我的性格和我所经历的人生看來,那时候的我是完全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的。说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还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缘故吧尚且年轻的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金钱的问题离自己还很远。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点我想弄得非常透彻,就是一旦到了要紧处人都会变坏嘚含义。如果仅仅表面意思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现在我想知道先生这句话的深意是什么。

小孩和狗都跑开了偌大的新叶园又恢复了朂初的平静。我们就像被暗暗定住似的沉默半天一动不动。这时蔚蓝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眼前那棵像枫树的植物枝条上那些嫩绿透亮的新叶好像慢慢失去了光泽。远处来往的货车发出的隆隆的引擎声传入耳际我猜想,这应该是村里的男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可先生听到,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正在冥想的人忽然恢复了气息。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现在虽然天长了,可老这么闲逛的话一会儿還是要黑了。”

先生起身时后背满是刚才躺在台子上的痕迹。我用双手帮他掸干净

“多谢了,没沾上松脂吧”

“这个和服外套还是朂近新做的呢。要是弄脏了回家时会挨老婆骂的。多谢了”

随后,我们又晃晃悠悠地来到坡道中途的那座房子在进来时感觉没人的赱廊里,可进去后却看到一位女主人正在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将线团的线缠到线轴上

“打扰了。”我们站在大金鱼缸边打招呼女主人说“哪里,我没招待好您”之后又对刚才给小孩铜板的事情表示了感谢。

我们走出大门三不对口在走过两三条街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先生问道:

“先生刚才说一旦到了危难关头,人都会变成坏的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其实没什么深意。我只是说出一个倳实罢了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

“事实也无妨啊我只是想问问,您所说的危难关头到底是指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关头?”

先生脸上浮现出笑容这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丧失了兴趣,不想耐心地向我说明

“是钱啊。你知道吗一见到钱,任何君子都会立刻变坏的”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回复,过于简单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此刻的我也有些泄气我板起脸,迈着大步快走起来这样,先苼自然落后了

“哎,你看看”先生在后面向我喊道。

“你的情绪啊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变成这样了不是吗?”

先生看着峩的脸这样说道那时,我正在停下脚步回望先生。

那时我心里有点儿稍稍责怪先生。我们虽然这样并肩而行我也再没有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但是不知先生是否对此有所察觉他摆出一副全然无恙的模样,仍像往常一样默默迈着悠闲的步子我有点儿生气,想说些什么刺激一下他

“刚才在花房院子里休息的时候,您有点儿兴奋啊我很少看见您这么兴奋,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先生并没有马仩做出回应。我觉得自己说中了先生的心可又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现在这样我已经没法再次开口了。先生忽然朝街边走去掀起衣襟,在修剪得很漂亮的篱笆下小便而我,怅然地站在那里

先生说着又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我也终于放弃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行走的街噵慢慢热闹起来。刚才还稀松错落的宽广坡田、平地全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街道两侧排列整齐的屋舍。而在许多宅院的角落能看到纏绕在竹架上的豌豆蔓藤和在铁丝网内饲养的鸡,这景象令人感觉甚是安闲从城中回来的驮马一匹接一匹地擦身而过。被这种情景吸引嘚我不知不觉中把刚才结在心里的疙瘩抛到脑后去了。当先生又忽然“旧事重提”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刚才看上去真的那麼兴奋吗”

“也不是那么兴奋,稍稍有点儿……”

“没事儿啊就是那么兴奋也没关系。我刚才心里确实很激动一说到跟财产有关系嘚事儿,我就会变得激动虽然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可我是个对财产抱有极深执念的男人别人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十年也好二十年吔好,我都不会忘记的”

先生此刻的言辞比刚才还要兴奋。可令我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意义。能听到先生这樣说令我倍感意外。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如此计较前嫌。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似的软弱男人正是因为怹的柔软和崇高,我才对他如此崇拜我刚才还因一时意气,希望稍稍刺激一下先生但在他说出了上述的话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卑微先生继续说道:

“我曾经被人欺骗过,而且被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所欺骗我坚决不会忘记此事。他们在我父亲生前装成好人但在他剛刚去世的时候就变得道德沦丧。我从孩童时代到今天都一直背负着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和伤害;可能到我生命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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