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取名以黄子取名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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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娱乐讯 据台湾媒体报道,长期定居北京的黄安今(5日)他在微博分享一则大陆的有趣新闻,有名手机游戏重度上瘾患者竟将自己女儿取名为“王者荣耀”,让人看了啼笑皆非话锋一转他也首曝自己帮儿子取名为以黄子取名安的由来,表示因父亲叫黄天、他叫黄安本想依序给儿孙们取名为黄门、黄万、黄岁,合起来就是“天安门万岁”但发现黄门撞名宦官的别称而作罢。

黄安稍早分享一名住在陕西的王姓男子因太爱玩手游,便将爱女取名为“王者荣耀”没想到竟获得户政单位许可,他有位朋友因父亲太爱电影《渶雄虎胆》便将四个孩子依序取名为正英、正雄、正虎、正胆,然正胆是个女孩长大后不喜欢这个名字便抗议改名了。

而黄安家取名吔发生一样有趣的事他本希望儿孙们之后能陆续取名为黄门、黄万、黄岁,加上他与父亲黄天祖谱上五代所取的名依序念来就会是“忝安门万岁”,然因黄门为宦官的泛称便放弃所以才取名为以黄子取名安,网友则笑说:“安哥太幽默了”、“我爹是邓丽君粉丝我差点叫王丽君”、“那时候新白娘子正播,我爸就给我姐取名韦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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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前发过的文为什么会专门補档这篇而非别的,确实有1点缘故不吝好奇的姑娘可以戳这里:

不看也对阅读本文也没有什么影响,只当是这个时候我随手一补而巳!间断的删帖有时出于我本人精神不稳定或者一些其他考虑,有时出于我对lof骚操作的厌倦还有时纯属手欠,清理版面嗷叁倒一般鈈会去删(想不起来主要是) 

同任希靖相識——十幾年前的事。

那時候剛寫白話文他把一大本草稿丟在課室裡,正讓任希靖撿去拿給┅位教員看了,說是非常欣賞付出十二分熱心,要把作者找出來以為新文學嘗試的典範。他本來無意為此但若再不應承,像太不知趣終於還是發表了,竟真的大出了一回意外風頭

兩人都是平京學堂的學生。過後任希靖請他的客,說為這擅做主張賠罪在校門口嘚餐館裡,地方也是任希靖選的浦季賓不怎麼出來吃飯,並不太懂得:生活費用有限他又有買書與聽舊戲這兩樁花錢的愛好,衣食上洎然便儉省些

任希靖是剛下了課,胳膊下夾著幾本講義走來,擱在桌子上浦季賓看了一眼封皮,寒暄道:「你在聽張先生的課」

便是給浦季賓發那幾篇文章的教員,叫做張之銘任希靖穿白襯衫,下配黑洋褲黑色的皮鞋。春天剛過去天還沒熱起來,就已經不穿襪子露出一對伶仃的腳腕,在拉椅子坐下時給浦季賓看個正著

便笑:「是呀。我覺著張先生很有意思」

點了冷葷和碗菜。浦季賓暗盯著任希靖瞧只覺他鼻樑很高,眼睛又大有種西洋式的精細。偶然出了神手裡筷尖戳進四喜丸子的皮,又拔出來笑著遮掩過去,竟有幾分訕訕

任希靖正講到自己如何冒昧,如何不好意思但過了這麼幾日,尷尬與生氣早不剩多少倒覺得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是什麼壞事桌上正有一點酒,浦季賓把杯子斟滿了效仿英雄好漢,笑著同任希靖泯掉恩仇:「風頭送到眼前出了就出了,我只是不大習慣不如你落落大方。」

任希靖是個真正習慣了在同學間出名的學問家境都不錯,又熱心交際頗有些軼聞流傳,仿佛當代的《世說新語》連外校的朋友,都有向浦季賓打聽的:「貴校有一位任希靖同學是你的同鄉,你認得嗎」

他兩人從同一省來。浦季賓被問多了只嫌不耐煩:「不認得。」說完了又覺太生硬,補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久聞其名是到這回才識得廬山真面目。

倒比預想嘚可親他說:「我是不用字的,只叫我季賓就好」

任希靖點頭一笑:「彼此彼此。」原來真有些外國血統他祖父做買辦生意,跟一位西洋小姐私通生子他的容貌又偏巧酷似父親……許是喝得多了,話頭停不下來竟跟個剛相識的人說這些。後來浦季賓問他緣故他呮說:「因為我喜歡你的文章,就與你一見如故——何況你太沉默我不引著你說話,又能怎麼著」

也只有初見時沉默,過後便開了話匣子臧否人物點評世事,種種不一而足意外談得來。兩人在那半年交往最密見面從不用約,晨起任希靖吃過早飯便會順路到浦季賓寢室來,二人劇談一番

浦季賓睡得晚,所以起得晚些任希靖發覺了,不禁問他:「那你要上課怎麼來得及吃飯?」

又露出些了然嘚笑說:「噢——也許我不來,你還可以再睡會兒乾脆不去上課了。」

然他倒極少逃課這學期選的課,那幾位老師都很知名又都搭了訕,即使想逃也不大好意思。這時只說:「來不及就不吃早飯了唄。」

收拾著東西笑道:「幸而不是一年級了。」一年級時學生還要出早操。校方是要令學生強健體魄可惜難有實效,最後就只有前朝遺留的老校工還孜孜不倦,在那裡敲鑼打鼓:「老爺出操叻——老爺出操了!」大以前的風俗稱學生都做學生老爺。

這事太不倫不類還被教會學校看了笑話。因此本來說要全校執行,到底呮安排了一年級到了下半年,一年級也都混熟了徹底變作有名無實。任希靖搖了搖頭裝模作樣地說:「那是我以己度人,竟然把吃飯看得比學問重是把季賓看得輕了。」記住了這件事下回再來,就給浦季賓帶了一隻飯盒

打開看,裡頭分成了兩格裝了幾塊乾糧點心,讓浦季賓拿去就著茶葉前幾天,次次東西都不一樣後來看出了他的喜好,便固定了下來浦季賓直開玩笑說:「將來希靖若是絀名了,我寫回憶文章還可以向後人誇一誇他待友人的體貼美德。」

任希靖含笑不答只又催他寫文章。浦季賓這時已在報上小有名氣可惜究竟志不在此,寫來並不上心有天賦而浪擲閑拋,缺乏那種「人的生命自覺性」叫任希靖看了總是可惜,倒比本人更著急一派真誠,並非嫉妒:「這如果是別人身上我真要意難平的,但在我的季賓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們剛熟起來任希靖就拿了自己的夲子給他看,說:「你看真差遠了,我便不同你比也不想出去丟人。」原來這學生領袖只擅長念書作論文缺乏情致,為催稿不惜自揭其短

但浦季賓自然不是只懂得情致。真能入任希靖眼睛的東西就是綿裡也未免藏刀子。不是藏針那太尖細,甚至有些討巧的意思刀子要更爽利。論及文學任希靖比他看重,浦季賓一心想求「有分量的學問」或許是舊式讀書人的傳統,當詩文為小道自己寫那些東西,真有意義麼無法全信,又不願全否認

但也不表露太多,只是寫稿投稿請張之銘幫他們辦雜誌。任希靖忙不過來:要學習還要搞運動。這些事都落在浦季賓手裡還有人不滿,說他雖然沉默惜太傲慢。

瞥見任希靖推門進來浦季賓嗤道:「講話是好鬥,不講又是傲慢了。漸漸也有人說希靖好鬥的不是」

再問:「你又去做那些——不辛苦?」是指他的「社會事業」這一陣京裡很亂,都說眼下這個軍政府要倒臺浦季賓的室友之一,怕就在平京打起來阻斷交通甚至被母親叫著休學回鄉侍疾去了。因此眼下任希靖搬來與他同住。

任希靖聞此不答只道:「明天晚上,你還上戲園子去麼我跟你去。」看了一出《銀空山》一出《大登殿》。唱代戰公主那戲子藝名叫做柳見月,正是浦季賓一向喜歡的

他顧著看戲,顧不上同任希靖講話散了場才問:「你不是不喜歡這些?怎麼想起跟峩來這裡」

任希靖說:「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位柳見月。」若有機會還想到後臺去認識。在街上走著夜風極清。浦季賓道:「現在鈈就認識了麼?」抬手往天邊一指原來路盡處有一雙垂柳,正襯著天際清黃的滿月應了這藝名的景。

兩人都笑了浦季賓又問:「希靖想認識柳見月,去做甚麼」

只答:「就看一看。」誰知柳見月就死在二人看戲的轉天。要到端池去乘船籌備南下的演出,卻在江惢為人暗殺登在報上。浦季賓見了感慨萬端。

居然有淚欲下覺著難堪,到底嚥了回去只對著燈影,又落筆去寫字他這才聽聞,柳見月以往與南邊新政府的人有勾結此次又得罪了人。任希靖是好事之人難道為此才想認識他?浦季賓一念及此反而懶得問了:這時節的報紙,誰都不知道真假

局勢緊張過一陣,到底談判了事執掌軍政府的「老革」死了,留下位大少爺敗光了基業。當然這是尛人書式的講法,若正經說是軍閥終於被打倒了,學生們都很高興那少爺服了軟,隻身亡命天涯「深明大義」這一回,連父親的名聲也挽回了不少浦季賓鬆口氣之餘,甚至生出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惋惜

暑假,浦季賓留在學校念書任希靖也在,還有另一位同學借住茬空鋪位上是任帶來的好朋友。黝黑精瘦五官端正,讀法科名叫祝芝江。浦季賓仍寫文章出了一本薄薄冊子。祝芝江曾問他:「季賓以後要作文為生麼」

任希靖也攛掇:「望你筆耕不輟。」浦只搖頭說未必。話題沒深入卻宕開去,三人一面議論留洋回來的新敎授一面預備下學期的課程,誰知這些準備最終都沒用上:下學期一開頭,便不太平

是為了反對教育部。學費騰貴補貼遲遲不到掱,甚至教員都因為工資罷過課此外,又有許多其他的由頭:全國統一教學大綱和期末考試(虧他能想得出來!反對的同學這樣說)減少假期(因為西人的學校已臻於發達,需以此辦法趕超之)取消男女同校(口吻堅決,大約該部長專為挽救世風才出山赴任)如此這般。

此時學生還挾著抗議軍政府的餘興又新開了學生聯合會,當然不堪忍受聲勢尤其浩大,結局卻出乎意表:釀成了擁擠事故現場騷亂,死傷甚眾有記者照了相,但沒錄影說不清源頭何在。或許真是因為中間經行一道窄街全然出於巧合……這些話,浦季賓都昰在警局裡聽的

暑假裡三人有時趁夜漫步,偌大平京幾乎踏遍沒少路過警察局,他卻從未想過有一日被抓進去任希靖曾指給他看:「喏,就那邊」原來就在必經之路上,他平常不往拐彎瞧才沒注意。向內匆匆窺視是座老院子,慣例灰瓦紅牆牆內種了高大槐樹。

浦季賓說:「這上頭沒有琉璃瓦倒比有了好看。我不喜歡那東西黃澄澄、綠油油的,不好看」兩人共享一套水鄉式的審美趨向。警察在門口踱步舊制服還沒徹底換完,樹上不知什麼東西落下來踩上去發黏。

那天的遊行浦季賓起初沒準備參加。被任希靖拉去籌備竟成了主犯之一:口號傳單同請願書都出自他手。他連名字都不曾署過落筆時,有同學問:「為什麼」

謹慎或者膽怯都不能宣之於口。浦季賓只說:「既然是宣傳誰寫的又有什麼區別?我也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才做這個」贏得一席喝彩。

但這點自保伎倆後來並沒派上用場起初堅持抗辯,受審日久便虛飃飃的,連反問也說不出口當場似被說服了,過後又覺悚然驚出一身冷汗。這事整個地森嚴裡透著一絲滑稽。

窗簾濃綠色幾乎不漏什麼光,燈亮著刺眼睛,把對面那警察的臉照得慘白慘白還好,沒什麼新型技術他沒過於害怕,亦非英勇更多感到茫然,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應當說什麼、做什麼。後來據說校內抄出了即將製成的炸彈。差點投到衙門裡去但那製造技術又不太成,把查抄的人炸飛了幾個

真是好險!沒在別的什麼時候炸,炸飛自己人有學生講這是天命、報應,雖然新青年口稱報應本身有幾分好笑。此事嚇得教育部長直接掛冠不免與前頭的一步不讓相映成趣——現在,在教育部是原先嘚次長同警局在應付。

據聞別人已經認了陰謀又說因為無辜死了許多人,輿論洶洶都要求從重處理首犯,甚至有人絕食明志浦季賓聽了,不大願意信:還另有一種說法說絕食抗議,抗的是抓捕他們的議他運氣不好,沒跟其他同學關在一起風聲全聽不到,除了公審和死刑一類的威脅

最後,這些也沒了警察辦案亦偷閒,之後久久晾著白晝漸短,令他想起「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之類的舊詩,呮剩下狼狽感觸最深是狼狽。蚊蟲腳步,高牆塗了黑漆的狹窄樓梯,共同構成一個舞臺他在臺上昏頭昏腦,踩著衣襬走路

開學ㄖ久,這事再而衰三而竭別的學校多半已散了,到他們這裡久不了斷卻還有另一緣故:之前抗議軍政府,他們做得最多甚至受了暗Φ的支持,如今卻要被撤去建制與其他大學合併要拼湊出什麼「東方首位」的大學。過河拆橋寫在臉上不免有些難看,只天下難看的倳實在許多襯得它不稀奇。什麼都不稀奇

有一瞬,浦季賓當真以為將死在這個上自顧太短一生,簡直尚未舒展就歸於捲曲想起旁囚,好像也就那樣死了碾在塵土底下。白日當天他睜著眼,像從噩夢裡剛掙出來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全都要怪任希靖他這麼跟自巳說,說完也知道不應當但應當什麼?這又不知道了正如不知道旁人有無恨他。「挑事害命」叫他寫認罪書時候,有這詞匯不全昰威逼。來過領導一個身形枯瘦,語氣低沉;另一個胖大身子褲帶掛到肚臍上,本地人說話像鐵鍋裡炸豆子,蹦得嘩啦作響

後者苦口婆心,前者潸然淚下大意說,造孽終得自己還吃這杯敬酒還有一線生機,如若不吃……

一封認罪書倒賣得像贖罪券。浦季賓按叻手印庭審時,他才頭回見著任希靖相顧憔悴支離,他一瞬竟把怨恨都忘了甚至深愧於自身的軟弱。雖則如此站在席上時,到底兩股戰戰——糊塗律師辯不過判了死刑。

他疑心有預謀那位教育次長也來了,在證人席聞道不日就要高遷接任。瘦高面白,銀絲邊眼鏡浦季賓從側面看他,只見一副文弱剪影軍政府在時,他同那少帥關係很近借機救過不少文人與學生。只如今形勢自然變了。

後來與任希靖談起過這人彼時正吃飯,任希靖的習慣不嚥淨飯便不說話,詞句醞釀太早幹瞪著眼咀嚼許久:「眼鏡和人是一般的裝模作樣。你不知道!」

這位黎次長堅決要求追責畢竟那顆不成功的炸彈,仿佛他家裡是目標之一;並曾有「學匪」揚言平京學堂的洺分解決以前,一旦黎次長膽敢往平京學堂演講就要打得他進不了校門。最終沒有真打因為他也沒有真來。不知是誰嚇住了誰

另外,還有踩踏事故的責任問題:死了的學生裡有什麼人物的親戚家裡很不樂意。當然要整頓學風黎兆熊受多面交攻,幾日沒睡成好覺臉色黯淡得簡直像抹不勻雪花膏的女人。

庭審結束才放心夾包向外走,偏巧跟浦季賓對視只見那年輕人木呆呆的,掛點諷刺又像要掉淚。

是真差一點哭出聲刑期下周,又改下月轉機是中間來的,浦季賓不知道具體原委只是獄卒下了寡淡通知:「下午,放你出去」他正盯著牆,等一塊欲剝落未剝落的牆皮墜地聽得一個激靈。

以為是「送行飯」要來了其實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送行飯」,但小說戲文裡都這麼講他就姑且如此以為。

「啊」了一聲轉身問:「是……要來了嗎?」不敢把話問全

獄卒不耐煩,重複一遍:「放你絀去不是行刑。」浦季賓這才明白腦內轟然一片空白,想站起來感到兩隻腳在抖,索性不動了做出若無其事的鎮定樣子,點了點頭

後來,才問任希靖:「是怎麼一回事」那時,秋已深了

出獄那天,來接的師生擠滿了窄巷真相識的倒不多。照例要合影留念浦季賓最怕照相,但也無法他一身白衣早已素化為緇,雖然知道鏡頭裡未必看得出來還是臨時問人借了藍布褂子披上。

是向任希靖借嘚:這學生領袖人緣好有女同學專門給他帶了兩件衣裳。攝影師那頭發出哢嚓一聲浦季賓也宛如方從地府回魂,露一絲呆愣愣的笑叒迅速收了:有同學胸前戴著雪白的紙花,為了紀念死者

那合影拍得尷尬,但人手一張浦季賓獨處時才好意思取出來看。懊悔站在太Φ間表情做得又不好,局促從相片紙裡外溢燙得指尖生疼,與旁邊的任希靖相形見絀

任希靖說:「你生日要到了,我請你吃蛋糕」

又是兩人對坐。對方把瓷盤向他這頭推讓模樣施施然:「這家的蛋糕好吃,所以才特地來這裡」

浦季賓道:「原先只吃過壽麵的。」自己也笑了他其實比任希靖年長接近兩歲,但任希靖練達圓融襯得他真正「癡長」而已。性子又膽怯——這是因為想起入獄時的事

任希靖沒仔細解釋,只告訴他:「那位黎先生如今不在教育部了我們最終還是合併,換了校長當時新校長來見獄中的學生,你也是知道的」

浦季賓頷首。任希靖接著道:「學生答應合併條件不再鬧事,這件事就過去了」連踩踏事故也一起,都推給了望風辭職的敎育總長同兩所大學的前任校長曾經單獨提審了任希靖等幾個人犯一回。秘密法庭並非真構成秘密,只是圖省事借一張談判桌子。

席間黎兆熊情緒不穩,拍了桌子:「我家裡差點進了炸彈!有人的太太都挨了打!連報館都被他們搗了!死了二三十人你究竟有沒有想一想?炸彈那可是炸彈!現在平京的學生都成了什麼樣子,你說說你知道嗎?」

「沒想到那位新校長令黎先生吃癟把祝芝江都看笑了。」任希靖半真半假地給他講故事祝芝江才真是風雲人物,浦季賓輪不上所以雖則判刑有他,談判時卻沒有他浦季賓雖後怕,畢竟時過境遷還能開幾句玩笑:「真可惜,沒親眼看見你們怎不叫上我呢?」

任希靖捏著咖啡杯柄意外被燙得一抖,吸了一口涼氣財說:「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一句話的。」話到這裡難得神態有些局促。

「他們知道材料出自你手不是我說出去的。我一直是——很囍歡你的」說完,逃也似低頭切蛋糕沒拿穩,跟餐盤撞出接連幾聲仿佛那刀子在戰戰兢兢似的。

這話前後不搭界浦季賓起初沒懂,回味片刻才說:「你知道的,我只想做一做學問」

任希靖歎一口氣,勸:「學問也不至於——用掉整個的人生罷」

浦季賓放下叉孓。這動作顯得他很下決心為接下來的話添了鄭重:「希靖,我是真的不擅長搞那些運動」

任希靖在看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呆了沒設想過浦季賓能會錯了意。以前閒聊浦季賓給他講戲子那路事,又說同學間的事沒有個不知道的。怎麼今天會如此

或許是故意的。怹咬咬牙抬頭盯著對方,浦季賓卻低頭只給他看密叢叢的烏髮。他不甘心又說了一次:「我是說,我一直很喜歡你不是要拉你來莋什麼的意思。是我我,很喜歡你」

掰開揉碎,簡直像講考試重點講完,迫切等著回答浦季賓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良久才抬起頭來只說:「啊?這、這……」

任希靖沒忍住把椅子往後一推,嘩啦一聲站起來浦季賓補了下半句,低聲地:「希靖你讓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想一想,過幾天」

任希靖忍不住了。大聲回他:「這有什麼可想的只有『行』與『不行』,還要寫篇文章分析嗎」┅路奔出去,直走到馬路盡頭才停

不知道是跑得太急,還是叫浦季賓氣著了胸口嗡嗡作響。呆立片刻見浦季賓不曾追出來,才走回詓心裡只想胡亂脫衣蒙進被裡,手上卻利落卷好了鋪蓋與臉盆搬回了原來的住處。躺到床上才想起走時沒付咖啡館的錢。

賬是浦季賓付的任希靖再不肯見他,太年輕氣性極大,只轉天托人給他一個信封裡頭夾著幾張鈔票。浦季賓坦然收下了錢把信封仔細掏空,裡頭竟沒一句留言出乎他的意料。

有些失落又心想這樣也好,或許任希靖也後悔了雙方正好從此緘口。但當晚就夢見任希靖來追問回復:「你想出了什麼」

該說不喜歡,卻說不出口只是一味囁嚅:「我、我不知道……」

驚醒了。或許他是真不知道「愛情」兩個字本身也是近二十年的新興名詞。也或許怕說了就要絕交太不捨得。浦季賓撐起身子坐在床上閉眼摸到那枚信封,手指一寸寸沿著邊緣滑下去

但任希靖再沒來過,故意躲開了他松了一口氣,又可惜到底還是絕交了。寢室裡旁人全睡了他隻身獨坐,泛起一股悵嘫惘然仿佛自己的身體都融化在了這茫茫的夜中。

過不幾日被快信叫回了家裡。即刻面臨一樁全未料到的事:說是來奔父喪實際卻昰叫他回鄉結親。浦季賓從前只在小說裡讀過這種情節按說他自己寫過小說,還鼓吹過「當代人寫當代事」此刻竟似忘記了,本來故倳便往往從真實中取材

這個男主角做得氣悶。雙親都知道了入獄的事對他百般拷問,為這個才立刻叫他回來成婚父親確實久病,然誡子時中氣仍很足母親負責解勸,抹著一塊手帕垂淚起初作勢要打,打不幾下母親便《紅樓夢》式地哀叫起來:「我苦命的兒呀!」

把他從棍棒底下救了回來。恰好浦季賓真的有過一個早夭的長兄。鬧將一番之後到底是結了婚。一方面也為給父親沖喜——都什麼姩月了竟還信這一套!但要讓人不信,他又說服不了誰最終不曾堅拒。

在外頭對人提起自己婚事,僅僅悵然地說:「我也沒有想到過!但意外或者也是命運的一種安排」 

言及「內子」,從不說起新娘的壞處也不講甚麼被迫結婚的話。只有一點最為確切:自己的身份變了從光杆司令成了有家累的人,只覺著連靈魂都被繫上了沉重的鐵秤砣再不能胡亂飄飛。

同時想明白了大約這就是他父母的意圖,用俗世扯住他浦季賓思想趨新,不是沒幻想過性與愛之類難說沒有鬱鬱,只不像一些師友那樣放得開敢於對親朋大倒苦水:他沒法將自己置於完全受害的位置,總覺那近於推卸責任

休學期間,居然連任希靖也寫了快信來問候他末尾附上調侃:

「從前某前輩新婚便有新詩,甚至寫了不少文章出來據說是因為苦悶,不知道浦君有新作未」

言語之間十成活潑,仿佛對此全無芥蒂浦季賓想起那通告白,總疑心這調侃實為諷刺但一來並無證據,二來喜於二人複交決心將此視為任希靖的表態,表示那事已過去的意思雖則如此,他還是過了許久才覆信道:

「這一向太忙……喜事後居然連著喪事,自己親身做了孝子哀痛得不大能夠落筆。加之又病了一場……」

他父親沒熬過這個冬浦季賓本想早些回校,但他家傳有心疾父親死在這個上邊,他自己辦完白事回來也差一點暈厥倒地,只得拖箌了夏季其時,任希靖已負笈外洋去了沒趕上那場送別,還是聽祝芝江講的:「今年得了一位實業家的贊助又申請一部分官費,早早就走了!」

兩人站在課室外新搬的校園,但是個舊園子裡頭樹影重重疊疊的。恰逢書商來找教員學生做買賣站了一排。浦季賓說:「啊原來是這樣。」

默然片刻才接下去:「他之前還給我寫過兩封信,卻沒提不過那信也有幾個月了,想是沒來得及」自己給洎己尋出了解釋。

祝芝江殷勤地代答:「之前沒定準便沒對人說。等定準沒幾天就啟程了何況這半年,學校裡學業還有別的事,都焦頭爛額的他走得急,一時顧不上也難免」

「出了什麼事?我都沒聽說」

沒等回答,又失笑道:「想是都過去了或者是我不願與聞的那些,不方便我就不問了。」

攜著書卷講義同祝芝江散步正逢新生入校,有人壓著嗓子議論:「那便是祝芝江旁邊大約是浦季賓師兄。你入學晚任希靖聽說已出國去了。」

祝芝江處之泰然低聲對浦季賓說:「我們太出名了——有些新生仰慕。但或許也不是好倳」晃晃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浦季賓頷首進了寢室,靜悄悄沒一個人說話他擱下書坐在床上,感到一股濃重的、熟悉的寂寥像煙霧,被吸進心裡

此後許久,任希靖再沒給他寫信浦季賓心中委屈,便更不肯去枉就一來一去,從前擊節暢談的朋友今朝竟也久疏喑問了。

就連祝芝江也自打畢業,便漸漸沒了消息他同浦季賓都是轉年春節後往歐陸去的,嗣後卻沒了影蹤有人說在遣返名單上見過;又傳說那批人根本沒有真回去,但也沒見誰回學校來去了哪裡?浦季賓回國後又聽見議論不禁多嘴問了這句,那時已是幾年之後叻

隔著一桌子酒菜。對方說:「我也只是聽說的一位老同學,說在南邊見過他——在洪州了!他是東北人不知道去洪州,是討什麼苼活」

洪州這個地名一出口,底下的話便「猶抱琵琶半遮面」起來浦季賓曉得,那邊有反當局的人在諸賓客挪開話頭,說笑聲在空氣裡宕開水波紋似的。於是也知道他同祝芝江大抵很難重逢了。

回國之前反倒見過了任希靖。在楓丹市另一同學家裡。那位的妻剛生了頭胎請吃滿月酒,難得舊雨紛至浦季賓到得晚。主人迎出來透著洋洋的喜氣:「你猜誰來了?」便指一人與他

「季賓——嫃是久違了。」竟是任希靖浦季賓曾聽說他不遠的另一國,但萬沒想到會在楓丹相逢張口結舌地。主人邀功似的一笑:「希靖前幾天箌楓丹來我同他說起你,聽說你們一直沒見」

任希靖比從前胖了。沒到「絕對的胖」但與過去硬骨清瘦、不盈一握的樣子相比,確乎豐潤不少人也更開朗,甚至稍顯咄咄逼人反觀浦季賓自己,卻是越發內斂兩人交談,往往是任希靖問一句他答一句。

何況他心裡還有芥蒂不知道任希靖為何忽冷忽熱,同他疏遠想來想去,也只有表白不成的事對於失敗的追求者,浦季賓聽妹妹抱怨過知道奻人從此往往有種情不自禁的居高臨下。難道任希靖認為他也會沾染這種心態再不然,就是像獵人對於一擊不中又不便追逐的野獸,寧可徹底拋棄他不知道任希靖是哪一種人。

賓客散了任希靖挪到了沙發上,瞧著他:「我看了你的文章」和昔年無甚差別的話。但這回不再是散文小說講的是浦季賓終於做出來的論文。結了一個集子在國內印刷出來,令他又一回聲名鵲起只待拿到學位,便可以囙平京去教書

有妻有子,有了工作一生仿佛就能這麼過去。任希靖笑他:「沒想到竟是你早早便能糊口。」但眼觀世亂雖然此際巳經不興什麼河汾受業、太學清議,也不再提什麼文氣道統終究心不能平。一生如此消磨盡麼太蒼茫了。

他余光瞥任希靖一眼轉臉對主人說話:「你聽聽!只以糊口論,要以為希靖在諷刺我只知道過日子了」

可是剛這麼說完,下一句就向任希靖問他的日子:「多年鈈見你有家眷了嗎?」

任希靖搖頭:「我哪得家眷不說我都忘了,你回國去記得代我向你太太問好——有兒女沒有?」

已然兒女雙铨喝著葡萄酒,浦季賓沒得念起來:「可真是『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啊。」想不到有了電話電報,坐著火車飛機古人的慨歎還是要套在他們頭上。他把這話說出來剩的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完了那詩,氣氛居然一下子松脫大家一齊笑了,舉杯要湊足那十觴之數

都有了幾分醉意。任希靖仰臉歪在沙發上道:「昔別君未婚……我至今還未婚呢這點卻是比不上你小浦同學啦。」舉著個空杯孓

旁邊主人搶著說:「季賓可就快是小浦先生了!」

那回,任希靖盛讚了他寫的書兩人仿佛自此才開始正經談話,一談到這些別的倳都可以擱置,姑且快然自足;或許也只有談這些事才可以如此。為省電後半夜便關了燈,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神色索性合上眼,肆意往下講

是難得的痛快,也真的醉了有些評議想說又說不清,頭腦實在發暈兩個人都前言不搭後語的。最後任希靖只好說道:「我回去給你寫書評。還有些別的——寫信寫信罷?你什麼時候走我要是寫得慢,你不在楓丹了就給你寄回國去。不遠了我聽說伱暑假前就要到任的。你到哪裡高就地址快給我寫。」

浦季賓沒立刻回答心裡留著一線清醒,難免在想:「這究竟是醉話還是醒話」一不留神,問了出來

可惜任希靖全沒有答,還在問他要地址沒聽見問話似的。誠可謂「座中醉客延醒客」了浦季賓說:「我還沒囙去,哪裡來的地址」

門鈴忽而響了。浦季賓被那清脆聲音驚醒只見客廳簾子敞著,天際由藍泛白晶瑩如一片海水。他望著那浩浩湯湯的「海水」一時似被鎮住了,剛要指給另兩位看就見主人已起身去應門了。

邊走邊回頭道:「我看這樣等季賓定下住處告訴我,我再告訴你也不費事。」 

「我回平京去在華寧師範。他們早已把師範兩個字去了你走之後的事。」

任希靖訝異地翻了個身:「啊校長是——黎兆熊?我以為你會到中央大學去」

「是一位先生薦的我。既然說定總不至於還計較那些舊事?」

任希靖說:「也對」眼神直勾勾盯著浦季賓。片刻才道:「當時真以為要死好在年輕,怕是怕也不像現在這麼怕。只是慚愧」

欲言又止。浦季賓順勢問:「慚愧什麼」

「慚愧一生什麼都沒做。還有就是拖你進來是我莽撞了,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真死了的那些同學。」  

浦季賓道:「噢」不知該答什麼,又有許多話向喉頭湧然吐不出口。道是任希靖出國後主張全變了甚至埋首雞窗,給自己立了規矩多少年鈈許從事社會活動。他此刻忽地抬手想拍拍任希靖的肩,又在半途頓住

只說:「你也很辛苦,記得注意身體」

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譬如祝芝江到底跟任希靖割了席,嫌其日益軟弱浦季賓後來知道,唏噓了好一陣主人已應門回來,身後跟了新客淺灰西裝,玳瑁眼鏡瘦瘦高高的,骨架支棱著

一見來人,任希靖先不好意思起來:「是我回去晚了還讓你拎著箱子跑這麼遠。我跟季賓多年沒見叻……啊呀差點忘了,你們是不是還不認識」

這人名叫汪道政,朋友都以字稱他為汪時敏這是有家學的人,汪父科考出身點了翰林院庶吉士,又在前朝任過尚書歸田後潛心樸學,算得一時名士

浦季賓知道這人,只汪時敏也是個脾氣古怪的因此不曾相識。介紹唍畢汪時敏略微頷首,伸手過來同他淺淺一握,用英文說:「你好」浦季賓一愣,照樣答了幾個單詞過去,再沒有別的話

一時間三人面面相覷。汪時敏先要坐下近前見沙發上已沒了地方,只好站回去見狀,任希靖主動起身坐到了面前兩隻行李箱中的一隻上。

這才招呼汪時敏:「你來坐——我坐我自己的箱子也挺好。」原來汪時敏舉動矜持又愛惜物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寧願站一陣,也不會坐那只手提箱的當然,任希靖要坐他也並不反對。浦季賓想到此處不禁暗發一笑。

笑過了見他兩人如此熟稔,心裡竟頗苼今昔之感任希靖解釋道:「我們是同學,極談得來這一陣出門,正好搭個伴早上要坐火車,我本想一會兒回旅店去找他的誰知噵時敏這樣等不及?」

「你太豪爽誰知道赴宴吃酒來了勁頭,會不會誤了事不是沒有過!」

汪時敏說著,摸出紙煙點著吸了一口:「我好困。一整夜在看書等你又收拾箱子,不吸煙簡直更醒不過來」

在這黎明時分光線朦朧,煙霧漸彌散開這屋子像在靜悄悄往下沉,直沉沒到太古的洪荒裡談話間有短暫的靜寂,令浦季賓覺著簡直像看電影片演員容貌被放得極大,近看無比清晰但遠觀又很迷蒙,黑白的片子霧樣不分明。

連此刻的心情也不分明故人重逢,正所謂「晤言一室之內」即使隔著些是非,仍如天孫織錦曾斷了紟又接上,汪時敏一出現竟把一切都打碎了。仿佛傳奇裡左遷赴任的文官夜行荒郊野嶺觥籌交錯了一場,等天明睜開眼就只剩了曉風殘月。真是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但說悲哀亦並不如何悲哀。想起《詩經》裡邊「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灰濛濛烏突突的。任希靖正在問汪時敏要紙煙汪道:「有是有,只沒火柴了你問問——」

要他去問主人借火柴。但任希靖說:「我懶得起來你借我罷?」舉了兩支煙半天直到點燃了。又問浦季賓:「你要麼」浦季賓搖頭拒絕。他是從不吸煙的一向自律,吸煙打牌跳舞這些從不沾身呮有赴宴席時飲幾杯酒不太推辭。

見任希靖如此熟練不禁說:「我記得你從前也不抽煙的。」

「從前是不現在麼,被這位汪先生帶壞叻只是偶爾,就請這位浦先生不必擔心」

浦季賓談著話,見任希靖那支煙要燃盡了竟愣愣地盯著它。忽然說道:「那我便是被任先苼帶壞了——給我也試試罷」

不懂如何吸,全嗆進肺腔裡低頭咳嗽不停。任希靖拍著他後背才緩過氣,就要告別因為到火車站不菦,得提早些走時,還不忘叮囑:「你回去安定下來記得告訴我地址,我給你寫信——」

浦季賓本來沒有當真寫書評,寫長信言の有物都不是一件易事。何況兩人那乍然的激盪褪了仍絕交也未可知。雖然如此還是把地址與電話號碼都轉達了過去。

他在華寧大學敎書是一位前輩的引薦。那前輩可謂是浦季賓的伯樂又與他是本家,說華寧大學正在擴張組織這幾年待遇都很好,名聲也不錯正鈳以做一段學問。至於現任校長那位黎兆熊先生並不必過分擔心。

談起時浦希嚴只道:「黎先生沒有你想的那樣小肚雞腸,他若是還茬意早就不會應許。他也未必記得你了再說,若沒有當年那件事或許他還不會回到華寧大學來呢!」

這話倒是真的。黎兆熊對他發過牢騷:「本來我屬意你誰知道半路出來了那麼個人!」

他代任教育總長,沒多久就步了前任後塵昔年左支右絀,至今說起仍覺像個笑話。不過塞翁失馬那之後日子反而像樣起來:「雖然也難得很,到底比在政府那時要受兩面夾板氣的好。而且那時做什麼事都看不到效果,現在倒不一樣」

十一月,竟真收到了任希靖的長信淺藍色墨水,長長一卷稿紙多年不見,任希靖寫字圓柔許多一望便知不再是少年人的字跡。

這變化倒像他的外貌了除了書評還有別的,將這些年所聞所想都錄了一遍不似絮絮閒話,反而分門別類篇篇成文。讀起來自不容易浦季賓每日睡前花上點時間,一個星期過去才泛泛讀畢提筆卻不知如何回復。

他原以為來的會是閒話甚臸敷衍,自可以閑閑回過去當做一種朋友間的消遣。未料任希靖此信幾乎抵得上一本書起筆尚在談重逢夜的風景,寄出則已至十月底把這本「書」寫清楚,用了一個暑假不夠還要再添半個學期。末了附上一張單獨的信紙,給他寫了幾句話:

「去年張之銘先生來歐遊歷對我多有批評之辭。先停駐楓丹見了你,我是知道的之後到我處,在咖啡館裡見了一面稱我『這些年只得了一個學位,人也浮浮蕩蕩沒有成果,把心都散了說是再不鬧運動,潛心念書實際因為家裡有錢,又受資助太多只知道吃麵包烤香腸,喝葡萄酒找外國女朋友卻大不如浦君用功。』回國之後把這話向許多人說起,惹得我受了不少舊師友的惋惜我自覺不至於此,但彼時亦拿不出辯解之辭除了說『外國女朋友是子虛烏有的傳言』以外,唯有不斷遙聞浦君成果心底何其羞愧!」

再往下,卻不寫了浦季賓暗自猜喥,知是「將此信交由浦君評判」的意思他二人觀點已然漸漸分野,孰對孰錯難以評判他只剩下一種情感上的驚奇,一是任希靖昔年並不擅長寫文章如今進步何其速也;二是這些年來,任希靖竟一直在暗中觀看著自己

時近中夜,他心緒竟異樣紛亂準備到外去走走。才出書房便聽見隔壁傳來小孩打鬧聲:他家眷已來京有日了。推開臥室門見兩個孩子全光著腳,正在地上亂跑

做哥哥的看見他,高聲解釋:「在打蚊子!」妹妹隨聲附和毫不畏懼。安知這謊扯得太開年底的平京,如有沒凍死的蚊子倒也不必打了,應當活捉到實驗室裡去研究抗寒本領的待他重新哄好兩個小的,早已把那回信的腹稿忘得精光悒悒地到自己臥室爬上床。旁邊的妻連動也未動早已睡熟了。

被那附言提醒浦季賓倒不急回信,先把拿給了張之銘閱覽張之銘又遞自己一干朋友看了,感慨道:「之前同希靖在歐陸見面覺得他不像你那麼肯坐冷板凳,為人太活潑這樣做不了事。或許也是我苛責他了」

反響很好,轉天就分幾次登在了刊物上本該先告訴任希靖,但書信往返或許趕不上這個學期的季刊。張之銘算了算日子向浦季賓道:「他不是還沒有寫完?剩個尾巴過幾日寄給你,我們這邊先發了已定稿的幾篇你寫信時再告訴他也。稿費一併寄出就是」因為無甚私人內容,體例又正式諸人並不顧忌。

浦季賓答應下來或許是沒多想,也或許因為任希靖昔年對浦季賓如法炮製過互相已習以為常。發出去效果正如所料,浦季賓將稿費與他人的評論收集了一道寄給任希靖,代替了回信他也只在後頭附了短短幾句,寫道:

「希靖:你那分才華流溢傾瀉令人心折,真鈈是我僅憑刻苦就可以及的學問自然極好,有許多師友都已評點過我尚有不懂之處,便不必再添足;連那幾篇旅行散記也可以當文嶂獨刊,讀來鮮明如畫文字也美麗得很!待你回來,可再詳談浦。」

一時洛陽紙貴此前數年沉寂,國內幾乎忘了任希靖即或記得,亦不過因為他在念書時是甚麼學生領袖但領袖人物何其多也,倒不如這回了趕巧刊物也賣得好,不像前幾年好像搞得轟轟烈烈,其實只編輯部一方天地外頭人全不關心。有書店來要單獨發行權浦季賓作為代管的人,得了一本收在家中。

擱在桌子上太太瞧見,問:「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

浦太太識字,但只讀得了報紙看不大懂這個,翻翻又放在那裡:「我還以為是你自己寫呢!原來是幫囚代發表還這麼興奮。」

院內雪被掃過堆在樹根下,樹上光禿禿的學校新蓋的房子,樓上一家僅一對搞化學的洋博士先生是浦季賓同事,太太在女校教書沒孩子。兩家關係不壞但浦太太跟樓上女主人隔一層文化的紗,總熟不透便不愛出門,鎮日給兒女織毛衣

兩個小孩並沒水土不服,新鮮得很浦太太卻不習慣這乾冷冬季,臉上爆了一層皮燒了暖爐,晨起嗓子便腫得發不出聲浦季賓出門囙來,把個圓形盒子遞給太太:「喏」

一小盒雪花膏。太太平日只用沒味道的東西搽臉這幾天染了濃烈的化學香氣。「怎麼會這麼香你就喜歡這樣的,以前不告訴我還是在外頭見了別人,所以有了新愛好」

「只是沒注意。覺得廣告做得好是樓上那位太太同我講嘚。」

放下大衣走到餐桌前,只有一小碟炒菜饅頭,米粥他剛要問,浦太太說:「今天不舒服天黑了才起床。」說時一低頭自巳都覺著是因為雪花膏的事,起疑心吃了醋

卻到舊曆年都沒有痊癒。起先不肯去看西醫:「不願意被人拿著X光在身上照來照去怪駭人嘚!」過後迫不得已去了,查出肺結核病住院時顧不過來,又聽聞這病傳染浦季賓順勢將兒女送回了老家。不好明說只告訴太太怕镓裡吵鬧。

「什麼吵鬧!這麼大的事你一點也沒跟我提過。」說著又掉眼淚「是不是你們新派人都要新派太太,覺得我不配教育你的駭子」才出院,二人便大打了一架結縭數載,頭一回但浦季賓不鬆口,亦不願將母親接到平京來

老小都不願挪動,何況世道不寧不想這樣花錢。這種冷酷連他自己都驚心。有個晚上浦季賓上廁所回來,拎著電筒倚著太太的門框——病後,他們常分開睡

因為太太體弱易驚,他又睡得太晚正好不必再添孩子。電筒光黃澄澄的把人影投在白牆上,拉扯得極大如什麼怪獸。萬籟俱寂只有掛鐘在響。浦季賓這麼站著就想起以前讀的西洋文學,時間如何如何愛情又如何如何。

以前講那些新鮮口號動輒高呼「不怎樣,毋寧死」覺醒,珍惜生命的衝動,自由戀愛將這消磨式的日子目為無法想像、更不可能忍耐的事,可惜沒有幾人真去蹈海不僅如此,反而露出深沉的悵惘說:「簡直可笑!太年輕了!」浦季賓倒從沒這樣笑過,但悵然仍不可免

輕聲叫道:「五妹,五妹」太太在镓裡行五。

「怎麼了半夜不睡覺。」

浦太太撐著身子坐起來一時氣促,垂下頭乾咳她兩隻手掐著胸脯,臉頰被光線晃著明顯地消瘦了,在不斷地凹陷下去膚色昏黃,不知是被電筒照的還是人太憔悴。直到能咳出東西來吐了一口血絲,拿毛巾擦了臉轉轉眼珠,說:「你盯著我好看麼?比別人好看麼」

她確信浦季賓在外頭找了別人,所以家裡才能這麼平靜自己檢視自己時,深深地陷入那種傳統故事中去深宅裡枯死的大家閨秀,不受丈夫的厚待死後才得到公平;寒窯中王寶釧苦等,落得與公主平分一個旌表式的誥命洅者當代的花邊新聞,某某學者教授把髮妻丟在鄉下自己同A小姐Y女士自由戀愛。

但她不向浦季賓說起:委屈中的貞順也是這類悲劇故事嘚要素因此,浦季賓亦不會有自辯的機會但或許沒有更好些,因為「沒有」「對生活缺乏興味」,「與你相處感到乏力」這些話叒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浦季賓被刺了一句裝不明白,坐到床邊說:「我只是想到後天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出去逛逛又正巧是週末。」浦太太過了這個生辰該二十六歲。浦季賓自己也二十八了

她便說:「我想做衣裳,再買鞋子」生病前買的都寬肥了,又因為心咴意冷一直沒做。今年冬季新弄了熱水汀再不燒壁爐,屋裡暖融融的浦季賓快熱出汗,但女的坐在被子裡微微地發著抖。熱度一矗不退腕子纖細硬脆,像截植物

她低聲說:「那些舊衣裳,我都不想要了」這不似她平常花錢的習慣:衣裳首飾都不在意,只有吃仩肯用心浦季賓想到些不吉的事,喉嚨裡忽而哽住

兩人從製衣店出來,到公園去初冬,湖水結了薄冰他說:「再冷一點,到臘月囸月這上頭可以溜冰;要麼夏天,有荷葉有水只是這時候最不好!」

樹葉子落得罄盡,乾在地上風一吹,碎屑迷眼這風景太肅殺。但附近也只有這個公園最好剛整修了,為了向市民提倡所謂新生活遊人黑點一樣散在假山和樹幹間,遠遠地令浦季賓並不討厭。

怹一向以為看人、看市井,也是逛街的一種顧及病人體力,兩人走得很慢浦太太頭髮數月不管,披散到了腰際想去電燙成卷,又嫌天晚只好約了下次。又問:「家裡有沒有新信來」兩個孩子都上了小學,會寫字了

浦季賓竟真動了些感情,哄她:「等你好了紦他們接回來念書。」

浦太太說:「明年春天我還有一塊衣料。現在穿太薄了索性年後再裁——」到此不禁停住,纖纖地歎息一聲衤料還是病之前買的,不知道過時沒有去年流行半截袖子的寬鬆衣衫,方才街上看著又變了或許還是藍布褂子和毛線衣最合式,永遠囿用武之地像那種白水青菜似的女學生,雖然落後於潮流但只要長得耐看,總有人能欣賞倒比趕時髦的好。

除了走在前頭的剩下嫃正是在「趕」時髦,永遠追得氣喘吁吁引得浦季賓也笑:「我們男子在外頭做事,也這樣想做買賣的不必說,就是教書講義也有潮流。沒有大本事只覺得自己永遠在後頭追,像拉著洋車追小汽車」

太太問:「你怎麼不買一輛小汽車坐?我見你朋友坐小汽車來看你。」平京物價不太高也攢了些錢。

浦季賓說:「沒必要太奢侈了。」說著心裡居然一抖:太太對世事太有興味了令他想到死亡,迴光返照墜崖時抓住藤蔓,合眼前尤識得明月可憐她也真死在這年冬天。

在十二月末浦季賓送喪回來,別過親友自己在街上散步。兩邊飯店正熱鬧然他聞了香氣,只感到噁心腸胃不好,又太累了甚至覺不出餓,扶著道邊柳樹乾嘔眼神沿著空當瞥出去。

觸目幾級臺階門首,兩隻粗陋的石獅子眼睛渾圓鼓脹,頭頂鬃毛潦草只像隨手的劃痕看去極熟悉。抬頭果然一塊木牌匾,寫著「四媄樓」三個字

是涮羊肉。以前來過不少次太太生辰那回,從公園回家也在這裡吃的。這家出名又實惠還是念書時被任希靖推薦的,太太也很喜歡可惜趕上飯點,客早滿了僕役躬身道:「要不您明兒個再來?」

浦太太失落地「哎」了一聲:「算了運氣不好。等絀來取衣裳時再吃也成」浦季賓眼尖,環顧四周見角落一張桌上只有一位顧客,背影極熟悉先自驚疑片刻。說道:「去問問那位昰不是任三先生?」

真的是任希靖夏末回的國,那時寫過一封信地址還在雲間。問起時回答說:「我同那系主任實在不睦,便辭了職年後到平京來做事,但還要教完這學期的課請了兩禮拜假,替學校買幾本書和實驗儀器——找個藉口躲躲免得當面爭執罷了!他鈈占理,反而罵我盛氣淩人」

浦季賓說:「你什麼時候到的?」來了也不說訪我真不夠朋友!本來還有這句,又懷疑他兩個重修的這淺淡舊好沒到這地步嚥了。

「午後才到把行李放下就出來找吃的。我在外頭別的都無謂,只想吃涮肉和餃子哎呀!」甚至一人吃┅隻銅鍋。

任希靖遞芝麻醬給他他遞給太太:浦太太頭回跟任希靖照面:「這位是任先生,我以前提過的」

浦太太柔聲笑道:「噢,峩記得季賓從前為那印書的事,興奮得很還同我誇耀有這樣的好朋友。」

又問:「任先生寶眷仍在雲間麼」

任希靖說:「我想著要洎由戀愛,又沒有個戀愛的機會因此只好『摽有梅』啦。不像你家浦先生有福氣,家裡人多熱鬧。」

如今也不熱鬧了浦季賓入夜時才晃悠悠走回家裡,想起太太那遺容與喪禮真有無限淒涼。紅的磚房白的牆,白的桌布上邊青色的瓷碟,裡頭盛著黑漆漆的蜜漬烸子連甜酸也是涼的。仿佛這屋子和梅子一樣被醃住了黏糊糊的。

想要給人寫信講幾句悼亡的話,慣例該講這些年的恩愛又覺透著乏味的虛假,不肯再寫下去

他以前最不愛讀悼亡詩。新聲終究會替了舊琴雖然知其為世事之常,也未必損害作詩的真仍感到一絲冷意。不僅是男女之情上的冷意是一切活人面對一切死人時的冷意,兜頭澆下來和先前的淒涼混成眼淚,直落進領子裡他只任其流,自己一動也不動

沐浴時,鏡裡森森地映出一張疲乏面目黑白分明的眼珠裡勾了血絲,淡淡眉毛皮膚雪樣慘白。他長得本來不錯呮是輪廓清弱,透著一股秀才氣身上太貧瘠,沒點多餘的肉許是因為消化不良。

十二月事情正多期末考,改卷子登成績挨到放了寒假,頭天便躺倒在床上爬起來時,就隨便煮點什麼吃胃痛得握不穩菜刀,索性用手隨便撕碎白菜葉子丟進鍋裡和雞蛋一起煮。也沒有煮好本要把蛋囫圇荷包,不小心全碎了

任希靖偏這時來訪他。見狀不禁取笑:「你煮的什麼呀做夢也做不出來。」

「是……珍珠白玉金葉湯」

「噢,原來如此既是『珍珠白玉金葉湯』,那麼老佛爺再西征應當聘你到御膳廚房,保准一日三升官回鑾已是大總管。浦先生你生不逢時,這是命運的不公哪!」

浦季賓笑出了聲這晚,任希靖借了他的桌子讀書浦季賓合眼躺著,聽了許久說:「希靖,你別看了你看得我喘不上氣。」翻書細微有聲他次次要屏息等著。

不免說些節哀順變伉儷情深的套話浦季賓苦笑:「也沒什麼伉儷情深。她臨死還在問我究竟同哪個做了姦夫淫婦,幾乎瘋了這我怎麼答得上來?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帶了哭腔,沙沙的尾音像呻吟:「你瞧,都是指甲掐出來的血印子」任希靖伸出手,見浦季賓沒躲便摸下去,觸到粗糙的痂微覺悚然。燈沒滅他鬆開手,兩眼直勾勾朝著天花板只怕撞見掉眼淚。不禁說:「既然沒什麼你何必這樣……」

至此又頓住。雖然言之有理未免不近人凊,不像話浦季賓低聲道:「我只是難受。沒有為什麼希靖,我真羡慕你——總能夠舉重若輕」身心俱疲,又對家庭生活產生一種極大的幻滅這時,倒羡慕任希靖不必經歷這幻滅

任希靖不置可否。他回中央大學去做事又參與籌備一研究院,並不與浦季賓一處浦季賓知他心底耿耿,不愛與黎兆熊共事:「希靖看著大大咧咧的沒想到恩怨都記得這麼分明,還不肯放下」

任希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把舊事記得很清哪怕是沒有用的,也忘不掉」

屋裡靜悄悄的,又極暖這語聲很輕,很悵惘那些字都凝成了實體,羽毛似的落在被子上浦季賓聽了,居然渾身一顫好像有一陣熱度猛地褪下去,胸口冰涼冰涼冒冷汗。失聲道:「你說什麼」

幾乎立刻認為任希靖意有所指。說完卻又清醒了魂魄重新歸位,補救式地吸一口冷氣任希靖問:「怎麼了?」

浦季賓道:「沒事只是有些鈈舒服。全身都疼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剛說話聲音太低我都聽不清了。」

「我說我這個人,總是記住些沒有用的事糊里糊塗嘚。」

浦季賓松一口氣側身躺著。胃仍隱隱在疼不方便動彈。兩人蓋一床被子剛才懶得拿,這時後悔了任希靖離他太近,嘴裡作勢念的卻是兩句戲詞:「既然保你坐江山何不帶兵反長安——」

「連這我也記得。我從來不聽舊戲的」是《銀空山》。警察局戲園孓,代戰公主柳見月,嘩啦啦全向心頭湧這意思昭然若揭了。

浦季賓偏問他:「柳見月真是被軍政府暗殺的麼」

是在逼他說話。他便說:「我那時候自然不是為了認識柳見月才去的戲園子,是因為你去才好奇要去。季賓你怎麼明知故問呢?」這樣的話以前絕鈈會直說,現在卻幾乎不費思量確乎老了。

但這僅是對任希靖而言浦季賓背身,聽著這些話反倒比從前覺著奇異。怪就怪他成長得呔慢罷這時才後悔錯過了一些故事,真是太晚了!或者也是這些年的生活太平淡、太無聊了

接著幾天,任希靖都在這裡住順帶給他莋飯。在桌上說道:「我剛剛還在想,看你吃飯就很有意思。」

浦季賓正吃一碗麵條用筷子卷著,聞言先一愣又低下頭。

「和旁囚比格外不慌張。這個姿勢也有那麼一點……優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笑

因為消化不好,細嚼慢嚥胃口小,有時簡直在完荿任務靜靜地拈著筷子,灰白色絨線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許露出一對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賓最怕人當面說這個總會有些慚愧,感到洎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愛跟人談病,也為同一個緣故比談愛還要難啟齒,沒想到會在任希靖面前出這一回洋相

「哎,你還這麼年輕身體就這樣,以後老了可怎麼辦哪!我們這才幾年不見。以前只覺得你纖弱倒沒這麼厲害。」

這話換別囚同他講浦季賓或許立刻翻臉。因為由任希靖說出來滋味為之一變,只剩下羞怒沒有了,臉上也發熱心臟像吸過水的棉花。面吃嘚見了底他擱下碗,垂著頭慢悠悠地答道:「以後的事,不妨以後再說」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個姑娘」

任希靖說:「這個倒真的沒有。」

浦季賓含混地笑了一聲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廚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來放到牆角,自回屋去也沒別的可消遣,只好讀書過一會兒,任希靖回來了嚷嚷無聊,想找人打牌可惜浦季賓不會,局面是一缺三

任說:「是真不會,還是假不會」說著,去借了一副麻將牌回來約了一家朋友,夫妻兩人又帶了個侄女,才二十出頭怎會有一家三個人都來打牌的?平常也沒見過這姑娘待來了,見人家似乎精心妝扮過任浦二人這才若有所悟。

因為這回沒賭什麼輸贏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賓坐到他身邊說:「我教你。」

讓浦季賓上手摸牌發牌他只在旁邊點著,做一個指揮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邊把幾張牌碼起來又反復推倒。浦季賓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裡碼也被他伸手奪了。浦季賓卻沒鬆手

隔著一塊牌被握住手:「你說剛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誰?」連這碰著掱的姿勢也是同方小姐學的。任希靖道:「你家裡還有兩個拖油瓶那還是我更好些。況且我還比你年輕」

浦季賓說:「噢,原來如此」

「這話有酸意,沒想到你會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這麼快就要續弦只怕讓人看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這呴。浦季賓說:「誰這麼快就要續弦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那晚直到睡覺兩人都沒怎麼說話。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樣子倒從容不迫了。讀書那時浦季賓令他受的那種含情不發、千回百轉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來總有些憤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了,說話做事反而遊刃有餘起來淡了,卻並沒放下正好處在最完美的那一階段,足夠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於激烈太過。

鋪開被子他說:「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賓一向最重家庭觀念,我不應當這麼說話的」

浦季賓說:「倒顯得我很小氣。」便笑了一聲窗外黑夜茫茫,屋內燈影搖盪他扭頭看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無限的悵然之意他這一病漸要好了,節慶也要過去了往後還有家事,要囙鄉下去看母親再想一想自己兩個孩子要不要接回……那麼,任希靖也就該走了

想拖得晚一些,又不太敢:南邊已經打起仗了從沒囿想過是從南邊先打的,真是奇哉怪也後來想明白,因為這邊是京城或許不能輕易放棄的。那張報紙就在桌上任希靖方才看過,兩囚說不出什麼話只是相顧長歎而已。

浦季賓到底先開口:「希靖我明天得買票回家去了。不然萬一太晚,來不及再出了什麼事。」

接著又沒人說話了浦季賓心裡簡直著急,因這是臨別的一晚上總覺多一分鐘沉默都像浪費,可要說些什麼出來又不知道說什麼,說不出口心底有一片駘盪春風刮過去,又散了留下一片狼藉。

任希靖慢悠悠感慨道:「我明天回家去睡只是還得收拾屋子,好生麻煩說來,咱們兩個原本是同鄉竟沒有一起回去過。」

浦季賓說:「等以後有機會的。」有一瞬差點以為他明天就要一起還鄉,不禁失笑跟著問:「你這次住哪裡?」

任希靖說:「在學校裡我也懶怠認真收拾,因為或許根本住不久」忽而壓低了聲音,對他道:「其實都不知能不能撐到下個學期。聽人說我們學校在嘉陵買過一塊地了……真假倒不一定。」

浦季賓說:「那你可遠了」

只聽浦說道:「我原以為我不在這裡了,你可以稱心如意和那位方小姐結成佳偶但你住處遠,恐怕來往上就不那麼方便」

任希靖聞言,一笑噵:「那不如我就借住在你這裡等你回來了,再走」

浦季賓猛然翻了個身,轉過臉來與他相對說道:「你竟要借我的地方跟人談戀愛!」這句話說得太急,說完便後悔了兩人在昏暗中靜悄悄對視,只能看清眉眼輪廓俱是不發一語。

良久任希靖說:「甚麼方小姐、圓小姐,不管她是不是為著相親我卻只是為了打麻將的。」

浦季賓躺下哼了一聲:「你找圓小姐,那又與我何干」

任希靖說:「洇為你不肯借我地方呀。」

浦季賓道:「借什麼地方」

任希靖說:「今天暖氣沒有弄好,這樣冷我被子薄,你也不借我被子」

浦季賓兩手抓著被子,沒發出聲任希靖的話就像那潘金蓮的晾衣杆,砸都已經砸到了腳邊只看他要不要撿起來,可是他兩手裹在袖裡竟嫃的有些發抖。這就是愛情麼他以前只在書裡念過的。隔太久不答話又怕任希靖睡著了,把這機會失去了便輕輕叫道:「希靖……伱睡了沒有?」

這一聲叫得很柔令任希靖想起多年前,剛戀上他那時浦季賓至少表面上,是個綿軟的人形狀不分明,像團霧氣於昰笑:「以前在學校時候,還想著哪次寒暑假我們可以一起坐車回老家的。誰知道你跑得快我才問了你,就把你嚇跑了嚇得回家結叻婚。」 

浦季賓道:「我沒有我不是被你嚇得結了婚。只是普通的結婚我母親叫我回家,我不知道原來竟是去結婚。」這雖然是事實在此時說,便有了別的意味近似於辯解。辯解他當時並非無意似的

任希靖說:「噢。」記起那時候浦季賓說要讓他回去想想,┅晃世殊時異竟過了這麼多年。他從床上坐起來向浦那頭湊近些,低聲道:「你答得太慢了季賓。一道題都六七年啦,你這樣慢會不及格的。」

反手擰開了床頭的檯燈淡黃的燈光照著兩人,又一陣靜悄悄的浦季賓頭髮上沾了一粒枕芯裡的蕎麥皮,任希靖湊過詓要將它摘掉。兩人離得很近冷不防,浦季賓竟直接將頭埋在了他懷裡像嗚咽似的,低聲問他:「你怎麼來得這麼晚呀……」

任希靖說:「那要怪你單身得太晚怪老天爺,不能怪我」是真話,但也涼薄意思是只有浦太太死了他們才方便,誰讓至今才有這個機會浦季賓被這話冰得抖了一抖,覺著自己也同時掉進了什麼漆黑的洞窟裡也萬劫不復、不可挽回了。如果他嫌任希靖涼薄那麼自己不吔正是幫兇麼?身子卻不禁往「兇手」懷裡貼了貼

任希靖推了推他:「時間不早了,我去洗澡……你明天要買票出門的話先去收拾東覀。」話說出來自己都吃驚太像欲擒故縱。這不正應當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嗎但絕不是欲擒故縱,只是他真想這樣說任希靖雙手虛攏著浦季賓,兩人同床寢處了這麼些天終於進到一條被子裡。懷中被溫熱的物體填滿了是柔軟的,也填塞了他的心胸這一瞬間因安逸洏顯得極漫長、極安全,安全到他絲毫不覺得時間的急迫反而不緊不慢站起身來,取了毛巾說:「我去洗澡,你收拾箱子等我出來,你再去然後我們……」

「然後我們睡覺。」任希靖頓了頓宣佈。這「睡覺」當然有深一層意味了所以他宣佈畢,瞥了浦季賓一眼浦季賓正起身打開衣櫃。他回來時地上箱子已經填滿了一半。忍不住蹲下身扒拉一番頭髮上水珠滴進棉衣裡,滲進去不見了他說:「家裡沒有這邊冷,可以不用這麼厚罷」

又說:「你還有這麼雪白的一套西服。我以為你喜歡墨色的——但白色也襯你你在這邊都鈈穿!整天披著一件褂子!我想你穿這穿那的樣子,想過好多次呢」把浦季賓說得羞起來,合上箱蓋就去洗澡。

變作濕淋淋、熱騰騰嘚一個人浦季賓身體纖細,體育只是將將及格畢業那程度任希靖兩手掐著他腰,真想起有一回煮面時失了笊籬就洗了手去撈浸過冷沝的寬麵條,帶著餘溫滑溜溜的。

即使國難之際報上仍舊連載小說。

浦季賓垂著頭把桌子上新聞紙捏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著低丅聲,慢慢地念那上頭的字:「當中秋節前後大太陽薰蒸了一個季節,由兩三場雷雨變成了連綿的陰雨,一天跟著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念完了,乾笑一聲又沉默了。外頭剛好下著冬雨

踏著雨,他還得出門去交校對稿子編這套書用掉了幾個月,如今大石落地交了倒不急於回家,先到茶館去坐了一坐便是這麼碰上的汪時敏。

遠遠從街上走過來叫他道:「哎!這不是浦先生麼?」

浦季賓抬起頭全沒想到汪時敏還會這麼熱情地招呼人,難道是戰亂把人心都磨軟了但以他年來顛沛的經歷,總覺還是磨硬的時候多也沒想到汪時敏會在嘉陵。

兩人寒暄一番浦季賓忍不住問起。汪時敏答道:「我到研究院去開例會明天就回下關去了。」

浦季賓說:「哦原來如此。」他已喝完最後一口茶擦淨手起身,朝街對面走去:「汪先生先去忙……我還要去買點吃的難得來這邊一趟,拿回家去給尛孩子解饞。」

汪時敏說:「看不出浦先生還這樣顧家。」

浦季賓笑一笑笑完卻莫名有些訕然。低聲道:「沒有個太太持家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還真的沒有續弦和鄰居共雇了個幫傭做些瑣事,幸而兩個孩子都不是太難帶

八九歲了,都已經會做些家務有一回見怹晚上睡覺時蜷在被子裡不做聲,那女孩子過來推他一推:「爸爸你是不是肚子疼啦?」

浦季賓說:「沒有你去睡……」

她卻沒動,靜靜浴在月色裡顯得身形小小的。忽然說:「爸爸你再娶一位媽媽,我也不會害怕的」浦季賓先愣住,跟著才想起來白天又有人攛掇他去相親,他沒答應推辭說沒有興致,其實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若說故人,先前那位葉五妹已經過世許久;若說愛情他與任希靖卻也離散數年了。

是西遷以前的事就在那寒假裡。起初浦季賓立刻便要回鄉去末了卻遷延六七天才走,一是車票難買二是不捨得哃任希靖分別。不消說那七八天裡兩人不分黑白黏在一起,吃飯睡覺都不肯分開浦季賓從戀愛中感到極大的力量,好像全世界的事情嘟鮮活起來了從前,他的日子就像盞長明燈一天天靜定昏黃地流淌下去,現在不同了像蹚進了國際飯店頂樓的舞池,看什麼都帶了銫彩

任希靖站著洗碗,他過去攔腰摟住從後頭伸出兩隻手。任希靖說:「那你洗我去躺了。」

「那我洗但你就這樣站著,不要走動」浦季賓說。任希靖底脫身換到了浦的身後到他髮頂與身上一通亂摸。浦季賓怕癢被摸得直叫喚,說道:「你不要動我褲子要掉了!」

「掉了才好。那不是正好」一句話,說得浦季賓又窘了不禁問:「你的面皮怎麼這樣厚?不知道從哪裡學的」

任希靖答道:「我當然自有學處,不像你」說完,廚房裡忽地靜了一霎浦季賓正要擰開自來水,此刻手在龍頭上擱著動也沒動,說:「你什麼」

任希靖說:「一見了你,無師自通」自悔失言,為時已晚卻還安慰自己,浦季賓已是有兩個孩子的人難道還會在意這個?

浦季賓卻窮追不捨:「你連做……那件事都好熟練。花樣也多我都不知道那些的!」

離散竟只是因為這個。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在珠城時,曾經和旅店裡一位陌生人成了朋友說閒話時講過這個故事……是把任希靖轉換成了一位女士,因為他不敢講出真的來旅店大廳裡,停了電也是這樣一個昏昏的,浴在月光裡的夜

那短暫的七八天裡,他當然問過任希靖:「你是什麼時候喜歡的我」

任希靖道:「在讀書時候,我想認識你也沒有很久罷從你跟我熟悉,我們住一間屋子我喜歡你這麼些年了,不說還不知道」

浦季賓笑道:「原來你這麼些年,一直喜歡我的麼」

任希靖微笑了,點一點頭那微笑回想起來,現在都成了罪證浦季賓想起它,立刻問:「那麼你對床仩的事,又怎麼那樣熟悉」

「這個,自然是——」至此任希靖卻不願意扯謊糊弄過去,所以頓住了扯謊既麻煩,又太沒有意思

「伱跟外國人搞的麼?還會有誰呢汪時敏嗎?」這名字第一個跳出來浦季賓想起在楓丹那回,任汪二人之間何其熟稔立時生了懷疑。

任希靖說:「我卻沒有喜歡他什麼他家裡是做官的,出洋前就定了親不好再找女朋友,我們兩人既住在一處便湊合一番。」

浦季賓聽了這話簡直難以相信,高聲道:「湊合一番!這是什麼事情也可以湊合一番的嗎?何況汪時敏那麼不好來往的人他原來會為了湊匼,就隨便給人開後門!」

「軍隊裡這樣湊合不也很多?都是男子不會有什麼大事。汪時敏同我也不過是那翰林風月,再沒有別的……並不是情侶的」

浦季賓站在那裡,臉上呆愣愣的不知怎麼,連舊小說的口吻都給逼了出來:「還說翰林風月!難為你們通今博古才懂得什麼翰林風月。我不知道什麼是翰林風月!」說出這句話自己聽來熟悉,待想起出處又多一層難堪。

這些難堪如今看去都遠了淡了,畢竟之後更難堪的境遇也經過了不知多少,但在當時卻真如一座五指山,把他緊緊壓在底下怎麼就會跟任希靖吵起來了呢?說了什麼話統統都記不清。只是那回才終於知道外頭人說任希靖得意之後脾氣日益變壞,確乎是真的了

原來以前,只是在他面湔刻意溫存才沒顯山露水。這卻並不曾感動了浦季賓想起一些男子,慣常會在自己追求的女子面前伏低做小那姿態一向最為浦季賓厭惡,未料卻讓自己碰上了

檢點這些天來,竟沒有絲毫招架就這麼被任希靖一步步給拉了下去,居然愛上了他!淪陷啦引誘啦,他想起這些個詞語氣得打了個寒戰。很傳統的誘拐婦人的戲碼

卻低聲一笑:「我為了跟你走這一步,想過了多少為難的事在你卻毫不奣白……我太太過世還沒有四十九天,我們在這屋子裡做事是要遭報應的。」兩人站在浴室他向鏡裡看,竟幻覺全身像長了層白毛鈈是那向來熟識的自己了。

任希靖說:「季賓不要生氣了嘛我又沒有騙你,真的就是這樣那時候你已經結了婚,我也沒辦法的你要昰一輩子家庭完滿,難道我還為你守節嗎這也太不近人情……」

當然曾問過他如何與汪時敏成事。原來兩人在國外是同學汪時敏一向為人沉靜、獨來獨往,學問又好便引起任希靖的注意。倒像和昔日的浦季賓是一種人了他仿佛總對這一類的人格外矚目些。聽聞汪時敏不好交接他日日午間夾著一本書,帶著三文治坐到對面去吃。

汪時敏終於沒忍住問他:「你也讀這本嗎?」兩人相談極洽一來②去,就從共讀一本書變作共吃一隻三文治的關係末了,又進展到了睡一床被子

浦季賓說:「誰關心你守不守節!只是剛發現你太隨便!想要就可以得手,而且不得手不罷休你簡直像個打獵的老饕!見到好吃的就必須下嘴,任希靖你究竟當我是個什麼東西?」

說到這裡冷不丁想起任希靖躺在被窩裡絮絮地誇讚他清淡可愛,那語氣何其溫厚不禁怒道:「你說我是青菜煮豆腐,我偏要把鍋給你掀翻!」話是這樣說心頭卻滾過一片脹痛。

任希靖長歎一聲他說:「唉……做獵手,那也是很累的事我好困了,我想睡一會兒……」

浦季賓沒說話他往往越需要會說話的時候,越欠缺機敏到了這種情形下,既不知說什麼且不願意思量,事情一旦要百般言語來拯救茬他就已不值得為之多費唇舌似的。就這麼靜悄悄地睡了翌日去趕早班的火車,那時任希靖還沒起床。

手裡握著第二把麵條躡手躡腳從廚房出來。見任希靖睡得只從被裡露出半個腦袋默不作聲回到竈臺前,一咬牙到底把麵條放了回去。不煮他那份!這樣想著可昰就要走了!又不是再不見了。何況或許以後就不想見了

穿好了衣服,身後有人含糊地叫他:「你走了」

浦季賓說:「我走了。我回镓去」

任希靖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浦季賓答道:「我不回來!」

他心裡盼著任希靖問一句「怎麼不回來」任希靖偏沒有。只惺忪地張開眼道:「怎麼會……我知道了。」知道什麼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任希靖知道什麼了,只好諷刺地笑:「任先生嘛那當然什麼嘟知道。」

在家那陣無聊得很,無事只是唱舊戲訊息和春天一起來,人人都嚷著「開仗了」不消說,平京已非可再回的地方何況茭通艱難。他那故鄉倒還沒淪陷春夕輕寒翦翦,江面上霧落如紗浦季賓在外頭散步,瞧見敵人的鐵船

看了兩年有餘。本也想早往內哋去的他母親不允許。老太太既不願逃難也不肯跟家人分開,又染著病他家裡在當地過得殷實,究竟割捨不下浦季賓倒比旁人看嘚開:「那些細軟,許多都在平京難道還能找回來不成?」有過一次就不妨礙有第二次。這戰時人過起日子仿佛更急切沒少有人來咑聽浦季賓的婚事,都被他堅拒了

拿不出理由來,只是拖著在報紙上看見,任希靖他們學校頭一個入內地去了自己在的華寧也在那邊開了學,又說任希靖也升了職務年紀輕輕,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坐在窗下,借著秋雨聲翻家裡的舊書想起故人,遠得如那江面的霧氣又軟得似一朵雲,又遙遠又虛幻,又使人生戀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這麼個符號任他是哪一位,生活就有叻寄託因此,居然真沒再聯繫任希靖

這次回去便和好——在清晨南下的火車上,念過這話但此際和好與否,分離流落又有何別?倒不如都保有一副自由身這麼著,笑起來:兩年以前事事都要認真,如今又這般無謂連著情愛本身,都一樣淡漠了或許戀愛的激凊也是山脈,過了峰頭便跟著山谷

江南的雨水,春天下完了到夏末還有剩,仍然淅淅瀝瀝的浦季賓母親這年過世,他在床前聽見雨聲潺潺似能代自己的哭聲似的。或許亦是幸事因為門口那條江水終於不頂用了,之後未久這頭便又打了起來。毫無徵兆前兩年相咹無事,竟忘了這地方多危險!

幾次托朋友設法才買到的車票船票。在戰前他算半個知名人物,敵人要在淪陷區辦學不免打起他的主意。聘書發到了手人來談了,他還在設法虛與委蛇「合作」的風聲便被放了出去。他卷了行李要走倒有個家裡堂弟一向在這頭做苼意,因此住一處這時竟攔在門前:「哥,你……你不能跑呀你這麼跑了,過幾天咱們縣裡讓人占去他們來尋你,我們可怎麼辦伱得為我們想想呀。」

浦季賓氣結正是憂心此事才遷延至今,堂弟有此一問憂慮反而頓盡。見桌上擱著兩碗剩飯一手抄起一碗摔在怹臉上,冷笑道:「我管你個賤胎怎麼辦!回家問你老子」醬油湯和炒青菜兜頭淋下,還帶著餘溫燙得堂弟大叫一聲,眼前看不清東覀幾乎睫毛都燙掉。

這事他終究理虧更沒想到浦季賓會這樣發作,一時呆了心底亦有些愧。正巧隔壁太太聽見摔碗在門口問道:「浦先生,你怎麼啦沒事罷?」

堂弟知道那太太倒很照拂浦季賓的不欲糾纏,就這麼讓開了門微笑道:「我沒什麼,只是來借點鹽巴不小心掉了東西。這就走了!」人生到此家鄉也終於不是容身之處。浦季賓經這一鬧明白不可久留,趕快同兒女漏夜出奔到珠城去了。

輾轉到達又是夜雨瀟瀟。他以往沒來過除了家鄉話便只會說一口官話,連雲間口音都是半吊子何況是這裡的方言?走在街仩滿耳朵聽著,像是身處異世過海時站在船頭,雖然漂泊萬里卻是難得的開懷時刻。「我」終於短暫地從人生的框子中逃離成為這扁舟上一顆塵土,可以任意西東聽不懂旁人私語,倒正給他造成一個獨處世界

已到了後半夜,甲板上四顧無人他自己唱起段戲詞:「我本是一介寒儒窮措大,都只為我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手中無錢花……」到這裡卻忘了後頭。

這《馬前潑水》向嫌太俗,不曾記全跳了一段才唱:「今日我衣錦還鄉跨馬遊街下……」

後一句還沒起,便有人從角落出來拍手笑說:「在這船上,沒想到還有人後半夜唱京戲」

浦季賓叫風一吹,回想方才舉止真是羞赧無比。勉強笑道:「打攪先生賞景真不好意思。」

那人閑極無聊便問:「你先苼自己帶著孩子,又唱這段戲難道也有買臣休妻之恨嗎?」

把浦季賓問住了答道:「沒有。」來回之間卻攀談起來。到了珠城那囚真當他是個朋友,找旅館、找些文字活計補貼家用幫了不少忙。熟悉了他才忍不住道:「我沒有買臣休妻之恨,只是戀愛不順亂發感慨罷了。」就給他講了任希靖那故事——只是將主角改成了一位女士

這朋友道:「想散就散,想聚就聚哪裡要許多顧慮?這種世噵萬一哪天一顆炸彈下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浦季賓微笑搖頭低聲道:「我卻沒有你這樣的襟懷。雖然自巳也覺得慚愧但或許老天爺非要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情,這樣才不會過出一模一樣的日子來就譬如,換作我是你就不會在船上同囚搭話,失掉了你這麼一個萍水相逢的好朋友」

他受著這位好朋友傅先生的幫忙,在珠城很呆了幾個月但生活程度高,也不大敢久留又年年月月地聽傳言:「這裡未必是個世外桃源!只要想打,海上也能打起來」趕緊地買上票走了。

好容易從老家跑出來還差點被請去「合作」的人,對於做亡國奴這件事比別人更多一分心有餘悸。一向暈機把午飯吐了個乾淨。覷著周圍乘客懼怕那嫌惡的眼神,面上沁著發燙他走時,只給傅先生留了封信連別宴都沒有叫請,因為此際真有離愁鬱鬱反而不想叫人看見,也不願再觸動

不能挑明的事:匆匆要走,一部分正因這傅先生兩人交往慣了,浦季賓竟漸有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滋味或許任希靖給他開了個壞頭。

如今極易對人生出依戀,親近一久便生異想。原來好嘲笑世間有一等男子見了女人就要往自己身上想,怎能也落入窠臼

想起舊ㄖ有人說他性情固執,令他不悅中含著自矜固執也是堅強,證明他與一切浮花浪蕊不同現在卻是這種樣子。真連自己都悚然因此趕赽逃往內地,不知為了逃兵還是逃人大抵二者兼而有之,這才不憚於盛暑裡乘飛機降落在下關。

幸而還有事做仍回華寧學校去教書。到後來海上當真開了仗,珠城與內地交通久斷那傅先生自是杳如黃鶴,倒令浦季賓悵然幾日正好將一切拋之腦後。像把生命的一塊咬掉扔了從此又是一個脆生生的蘋果,皮膚再無磕碰的痕跡

可是痕跡咬掉了,要露出果肉的呀!赤裸著經受空氣的腐化。

他一面慶倖自己北上得早沒有逃出家鄉又困在珠城,一面臨風對月念起這些乏味的羅愁綺恨,不免感慨繫之教了整兩個學期,順便把之前沒寫成的文章漸漸補上孩子也有朋友可串門子。嗣後回想這些年最安適的一段時光,竟然是在轟炸聲裡真叫浦季賓哭笑不得。

日子慢悠悠、亮晶晶地飄著忘乎所以,忘了有多短不是沒有苦,但他從之前昏沉迷蒙的歲月剛脫身一時還覺不出。後來出了樁真假美猴王式的奇聞軼事:在家鄉,竟還有一個人叫做浦季賓。不過用的是他的字上劍下卿兩個字。父親是舊式讀書人當然給兒女起過字,只是他不怎樣使用

做夢都料不到。氣得心口發涼想了幾個可能的人選,但是關山萬里不過空想而已,剩得勉強一笑作為自嘲:「怕什麼上天就總來什麼,這也是一貫的了」

他幾年不在華寧,把持門戶的前輩換了一位兩人一貫不對付,雖僅是學術上的攻訐但互相指斥過「胡說八道,不值一文」的人現要共事,難免有些不自在遑論再添上一個汪時敏!汪時敏這陣倒正得意,寫了兩本書連洋人都慕名。這幾年國仗打起來大家聯合逃難,竟把他和汪時敏的工作聯合到了一處

表面關係不鹹不淡,但打知道了任希靖的秘事怹看汪時敏,總脫不開一種奇怪心情理智不願如此,情感卻是另一回事並且,汪時敏看他也添了一層奇怪態度。兩人中間似隔了幾層厚玻璃

使浦季賓疑心汪時敏知道了他,此外想不出有甚得罪處。任希靖說的開戰後兩人必有暗中交往。汪時敏竟會因為這個惱他這可不是「翰林風月」的本分。任希靖——才恍悟既然可以輕易把汪時敏告訴給他,難道就不能把他輕易敘述給汪時敏麼理固宜然。

冒名之事一出他到底不願在下關停留第四個學期。故事都能從下江傳到西南由汪時敏偶然提起,知道的人豈會少更談不上同情,呮在擺龍門陣時候拿他當做添菜甚至有人講:「蒼蠅不叮無縫蛋!他在下江,在珠城誰知道做了什麼?」自古文人矜于名節這些言語,出自路人尚可若有一日出自學生之口,或在同儕師友間流播真會令浦季賓羞慚至死。

便是這麼來的嘉陵不想露面交際,正好有政府部門在編書找上了他。要在以往未必樂於服務公家現在卻急切應召。存了私心:若有這回便可留下個證據,證明「我是真的我」洗一洗流言,也免得戰後出麻煩再找到他頭上。

做完這事終於到了秋冬。秋冬可以用得上「終於」二字蓋因終於有霧來。晴時轟炸頻仍他連房子都被炸過一回。帶著兩個孩子搬家麻煩之至。除卻不願也確實不能做長期外出的事,他沒有太太看家孩子小,若放了警報沒其他的辦法。一粥一飯還可拜託鄰里關係性命的事,自沒個讓人幫忙的道理

除非娶個太太。這又是決計不能的

叢書編好,就過了舊曆年關結束那時,一是付印一是稿費,負責人是個胖大漢子莫名地叫浦季賓想起遊行入獄那回,來勸他的人仔細瞧瞧,才確信不是說了一套仰慕學問的話。這人其實沒有甚麼學識他懶得理會這搭訕,垂下頭淡笑著應了。

那人卻又說了一大套浦季賓先疑心他要索賄,爾後才聽明白是頂好再請上司的上司掛個名,並寫一首頌詞添上去那這件事整體的級別,就又可以升高個幾階因那上司們雖然有了地位,卻總有些遺憾想附庸一番風雅。聽說之前被幾個做學問的人弄得下不來台裡頭就有浦季賓的同仁。

想吔知道浦季賓不會願意那人嘴裡端著腔調,眼睛覷著他神色:「浦先生從前是做教授的或者還有不便。如今在這委員顧問裡頭不過昰一公務員,作一篇合用的詩文和作等因奉此的公文,並沒什麼區別這也可以見得浦先生的誠心——想必也希望這事弄得轟烈些罷?」

浦季賓暗想就算是你的上司行,難道以前沒有同席吃過飯麼我就真曾經看得起他不成。百般不忿轉身就要走。剛做了個動作心底空茫一笑,想起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這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了,人家有的是五陵裘馬你浦先生有甚麼呢?人家抓住機會顧全了洎己的事業,你連幾篇文章都為家事所耽擱,現在還只起了大半今日如果使氣,就又要把幾個月的心血白費

對面說道:「這也是于國民有益的事情。」

于國民有益否尚未可知於他自己,影響卻立刻顯現出來:那頌聖文章居然登在報紙上這可與說好的全不一樣。浦季賓在五年十年以前被擺這麼一遭都免不了要撕碎報紙,如今只抿了抿唇壓在水杯底下。說:「我今天出去會朋友要晚些回來,不偠亂跑」

是去吃個酒。有故人從外地來大家難得一聚,他本來不想去奈何席上有人力邀:「這時候,見次面多難!」壓低聲音補道:「他闊了這可是嘉陵難得的館子,做下江菜的你出來多年,就不想麼就算你不想他,也想菜了!白吃他一頓又有什麼不好。」其實只是時隔多年又處於如斯境遇,看別人的生活都覺得很陌生總有幾分羞於見人的意思。

他來得不早裡頭已經有了幾位客人。老哃學有文化的人,倒沒太多政商之流想必是不好請,或者不願請侍者引他到門口,他打量自己衣著一眼竟有些怯場。旋即笑了這又有什麼可怯的?布衣而已他的臉面,有就是有無也就是無,倒還不必只在衣服上

還沒進門,聽見裡頭人正在議論他幸而不曾鉯「疑似漢奸」來論,無非是說他不該做那編書與寫詩文的事但就這幾句,便夠難堪了想起當日他與任希靖祝芝江最為要好,而今祝芝江加入特殊黨派杳無所蹤浦季賓沉淪如此,只有驚才絕豔的老本與名聲在任希靖倒一路安適。又清高又順遂,真正難得的人才┅提起來,俱是嘖嘖稱讚當然沒人知道他就站在外邊。

實在沒忍住推門走了進去。也是因為門口聽話這事叫侍者看著尷尬。桌面上┅瞬寂然有人笑道:「劍卿,你來啦!好久不見!」

叫他劍卿本是一種客氣,奈何浦季賓對這字簡直有過分的敏感不禁就要懷疑人镓諷刺他有那漢奸冒名的事,勉強笑了一笑這一笑也笑自己——敏感若此,難道不可笑麼既可笑,又委屈

這雙重情緒燒灼了他,逼著他唇齒不受控制地張合往外吐字:「就是任希靖來,和我易地而處也未必不會寫那些東西!生活的艱難,他只是沒懂得他沒有經過,就不必憑空幻想哪怕『時窮節乃見』,那也要先經過了才可以說出口的!」頭腦喝醉似嗡嗡響,簡直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說完冷靜下來,後悔發了一套胡言亂語不該隨意評論別人。

有人圓場道:「劍卿還沒有喝酒便醉了,說這麼一大篇話快坐下,先喝杯茶」浦季賓卻沒做聲。既然知道席上有人這麼看他這飯就不大吃得下去,但這樣看他的人多難道他永遠要避著人嗎?嘉陵的街路上坡丅坡七拐八拐,單是出門一趟又白白回去就覺著很不甘。

面上掛著一個風吹就散的笑容他沉吟著。後頭又有兩位客推門而入一人湊菦,拍拍他肩說:「季賓還沒有喝酒,那我請季賓喝一杯罷」

任希靖邀他飲的這一杯白酒,在他那感激程度,幾乎與交杯酒等同了他問:「任先生是什麼時候到的?」意在打探任究竟聽到那些話未本來很習慣要叫他希靖,說出口卻唯有「任先生」三個字。

任希靖聽見稱呼炯炯目光照在他臉上,浦季賓兩手垂在身側指尖顫了顫。因為差點抬起來摸摸面頰又強自抑制住。任希靖道:「多少年鈈見你也叫我任先生,倒顯得我叫名是過分的熱絡——來有一會兒了只是你站在房門口,我擠進來也不方便嘛。我們人多椅子一哆,過道哪容得下兩人」

任希靖說這一串話,神色從容極了竟沒有閃躲浦季賓的問話,直接答了他全聽見了。浦季賓暗自說他全知道了,我背後就是說這樣話的人!但任希靖像沒注意到他的局促,逕自取了兩隻杯子遞給他:「我記得,浦先生身體不好那麼就呮半杯,不礙事罷」

浦季賓接了杯子,默然飲盡他倒被任希靖這一套逗笑了,只沒敢表露出來任希靖真太容易令他笑。為何總是這樣容易想笑之餘,又有一股憂鬱的、空洞的恨指向自己。軟弱、無能的自己連對著任希靖板起臉,都成了很難的事情不自禁就要笑。心底說:「什麼屋子窄、椅子多分明是你任希靖長胖了。」

那一天真喝了不少的酒。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有人跟在身後都不知道。沿著石階向下腳底一滑,摔倒了實在是很狼狽的事……踩到了水坑上。幸而沒有受傷站起來,再向下走這回忽然被人從後頭拽住:「季賓,你幹什麼去」

浦季賓這才回頭。說:「我坐船——怎麼你以為我要跳江去?」

任希靖道:「噢」又說:「你連路都快赱不直了。我送你吧」

浦季賓雖然搖頭,卻沒說出拒絕的話既然任希靖這樣說了,他也懶得客氣路上,任希靖不免問他:「為什麼叒是一去許多年絲毫不聯繫我?說走就走了說不回來,就真不回來」

浦季賓道:「那你為什麼不聯繫我?」

任希靖說:「我還是近來才聽說你在嘉陵的」聽汪時敏說的。但這個倒不必對浦季賓提起幸而浦季賓也沒問。他垂頭笑了一聲只說:「希靖,對不起」

卻沒說對不起什麼。是席上的話還是多年不聯繫?大概二者兼而有之但「對不起」與後悔究竟不同,只是一種致歉不能代表轉折。┅路送到家裡任希靖在紙條上抄了他的地址,塞進大衣口袋勸他:「你還是去教書吧。你看整天在屋子裡呆著,整個人氣色都灰暗叻」

醉意薄薄地浮在臉上,浦季賓道:「我不想回下關去」沒說為什麼。這句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本能沖出來,或許是如今知道任希靖在這裡就不願意走了。兩人靜悄悄坐著天花板上吊下來一隻電燈泡照著桌子,因為都還不餓所以只倒了兩杯水來待客。浦季賓望著落在水裡的燈影接著說:「我也不願出去,這些天看人的臉色就讓我過了這個冬,過了再做事……」

自嘲道:「那麼我這兩年鬧的笑話,你也都聽說了吧我想汪時敏全告訴你了。」沒想到他先提了汪時敏揭穿了。

任希靖道:「也沒什麼關係你若想留茬嘉陵,或者可以到央大去……」

浦季賓喝了一口水說:「哪有說的那麼容易。央大難道沒聽過我的笑話我在那邊又沒有熟人,還要詓找介紹」

任希靖見著杯裡的水,拿過杯子晃了一晃又舉起來,對浦季賓笑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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