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己跳舞去跳舞,结果没跳成

让我跳完这支舞(18-33)
俞子期飘飘摇摇,身体仿佛越来越轻,空灵的声响在耳边环绕:“宝贝儿,到妈妈这里来。”妈妈你在哪里?她看不见母亲,走在日光强烈繁花已谢的暮春时节里双腿发沉,牵牵绊绊,仿佛还有种穿着棉裤的感觉,她走热了,却遍寻不着母亲。几处亭台,一池春水。这又是哪里?天空晴朗的耀眼,仿佛车灯的强光直刺她的眼睛,她在露天舞台上疲惫地旋转,无法停止,她在等候一个诺言。她知道自己身穿百褶长裙,对襟长衫,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她无法控制自己停止舞蹈,她向四周张望,内心恐慌。亭台中走来一人,时隐时现,不是何葭洲,又是谁人?他来了,总算盼来了,他没有辜负了她苦苦的等待,她已万分憔悴。何葭洲还是那样微笑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看得她心疼。他与她执手缓缓而走,再也不似练功时的劳累和紧张。她是那样满足,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陶醉?如一个妻子等来了远征归来的丈夫。他铺宣纸,她研墨,他在背后把她轻揽怀中,右手相握,俞子期执笔,何葭洲把着她的手腕挥毫。咦?怎么写不上?是纸有问题吗?再写,还是写不上,笔应该没有问题吧?再写,终也写不上一笔。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声霹雳划破长空,俞子期转过头看何葭洲,何葭洲这时微笑着向自己道别:“子期,我们终究不会在对方生命中写下一笔,这是宿命。子期,不要难过,很多事情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能做的只有接受,只有继续上路。不要难过,子期,别哭,子期。我们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我必须走了,子期……”俞子期脸色惨白,怎么又要走了?她等了他千年,他却为什么走?为什么还要走?她得不到回答,他只是笑着转身,还是那样从容。她抓住他的衣摆,大哭着求他,泪如雨下,此刻她卑微如佛像下的一盏青灯,一个蒲团。“别走,求你别再丢下我!”衣摆如冰一般坚硬寒冷,何葭洲身后一束强光打来,他走了,远了。留下俞子期跌倒在地对天哭,对地哭!痛断肝肠。
脚一蹬,俞子期梦醒了,醒于绝望。她迟早会醒的,她必须醒。一个人一生中必然会有些逃避不了的残酷,所以必须学会独自承受。团里没有瞒她,总归要知道的,瞒着没有意义。医生如实地把情况告诉了俞子期,车祸,右脚踝骨折,生活和行走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跳舞不行!跳舞不行!跳舞不行!跳舞不行!
俞子期刚开始听不懂,不愿意听懂。她打了一个哆嗦,眼睛一愣一愣看着医生,两眼发滞,不知道这个白色长方形的家伙在说什么。她沾染在头发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凝聚成了血块,散发着甜腥的味道。她抓着头发,感觉血往上涌,把脑袋撑得胀痛欲裂,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这是梦,这梦真烦人,也太可怕了,不带这么开玩笑的。她回过神来愤怒地抡开双手朝医生抓去,大叫,“你瞎讲!你瞎讲!瞎讲!”她被众人架着,劝着,都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她耳朵嗡嗡作响,想吐,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出来点什么东西,这怎么可能呢?十年的辛苦,十年的时光,自己才刚刚跳起来,怎么会就落到如此地步?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俞子期号丧一般大哭,哭声牵着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涌落,一会儿哭得噎着了,脖子往前用力拱着,挤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总算没憋死,让旁人看着心里酸酸的,寒透了,汗毛一根一根都竖起来。这简直就是个连环噩梦!梦还会再醒的,谁都不要再说话,不要跟她说话,她要继续睡觉,她在梦里哀号了半天,醒了之后又是半天哀号,她实在疲惫,她哭累了,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又怕被东西刺伤,手哆哆嗦嗦的,终于摸到了被子,把头蒙在被子里无力地抽泣,她还要睡,蜷缩着如一只受伤了小兽,她要在梦里把事情扭转回来,再醒时,一切都好了。
乔团长从病房走出,叹了口气:“唉!刚瞅好的一个苗子,可惜了,时也,命也!”怎么说俞子期也是为团里比赛争得过荣誉的,还是应该善待。医院里护工费用也不低,老乔先安排柳阿桃来照顾俞子期一段时间,团里不缺少群众演员,还可以节省一笔护工费用,何乐不为?老乔不知道柳阿桃和孙老板之间的关系,生意人做事怎会像年轻人一般秀恩爱,怎会轻易将还未成形的老夫少妻关系公布于众?他总是板着面孔叮嘱柳阿桃不要乱讲。这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动向,柳阿桃的心随着孙老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在天上飞着,地上跑着,想着他来来往往谈的生意,想着他的股票红红绿绿,她怎么能定下心来去照顾一个人呢?她需要看着的人还看不过来呢!她犹豫了。那就剧务朱立吧,是他毛遂自荐要照顾俞子期的,至于安得什么心,用人之际顾不了那么多了,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还有!老乔胳膊一挥,千军万马听令。俞子期即将所出演的《梅花雨》舞剧角色要另选演员来替代了,老乔说,效率第一位!要立马选出,立马排练,来不及了!要快!要快!!我们要争分夺秒,排除万难,力争排练出一部精彩的舞剧向国庆献礼!
锣鼓未停,脂浓粉香,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的岂止是事业?还有爱情。两极分化的岂止是爱情,岂止是事业,岂止是色相?还有财富。赌钱的时候听说过压钱的,可没听说过压命的,你钱输没了,就没人跟你玩儿了,压上命算怎么回事?有钱的时候,那条命叫做身价,钱没了,命也就不值钱了。而有钱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有房产。无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媒妁之言,男方家里只要有上几处抑或是一处房产,哎呀呀,那便是让女孩子高山仰止的资本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房子代表我的心。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房子就是我的心。
在这方面,朱立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朱立妈在弄堂的公共大厨房洗菜时,听到了他们这里要拆迁的消息,虽然消息还不确切,虽然他们还没有等到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主任到家里来宣布方针政策,可信息因经过张家阿妈李家阿婆的迅速传播及生动描绘而变得振奋人心,她们一阵低声耳语,而后神秘地笑了起来,洗菜溅出的水花歌唱着优越满足,他们话语中对比并俯瞰着外来务工者和农民工等等人类。就算是悲观一点来考虑,就算是分到的房子远一点,即使是郊区,可这是哪里?上海哎!外地人,外乡人削尖了脑袋要往这里挤的,多少人忙一辈子也不过够得上在这里买个卫生间。逼仄简陋的公共厨房此时霞光万丈,她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金色的大道上,哎巴扎嘿!朱立妈翘着小拇指啪啦啪啦地按完计算机后,看着一连串令她满意的平方数,拉着朱立在他父亲牌位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磕完了郑重地告诫朱立:赶快找个女朋友回来,赶快结婚!既然这婚是早晚要结的,何不不抓住这样一个黄金时机在户口上多一个人,力争多分他十几个平方?这还是往少算哩!朱立妈心中喜悦、焦急并傲慢着,一边督促着朱立谈恋爱一边靠在沙发上嗑起了瓜子,懒洋洋地等着儿媳妇登门拜访。
朱立父亲去世的早,也就是在拼爹这一栏上他的得分为零。他学历不高,工资不高,长相些许坎坷,虽然加上个上海户口,可总分还是较低。虽也是一副好心肠,可心肠好毕竟是个软件工程,谁会一下子看得清楚?对人一辈子的好也是要用一辈子来考察的。要求他在短期内找个女孩结婚,不免有些难为他了。可朱立在拆迁政策逐渐清晰之时找回了自信,单位里人家小原,陕西的,小慕,东北的,小张,河南的,都是农村的,人家都能在上海找个水汪汪的媳妇,我这个本地人要是找的还不如他们我不白混了吗我。小原提醒他:在相亲网站上注册个账号吧,上面的女孩琳琅满目,总有一款适合您。
朱立刚开始走进相亲网的时候被网上众多的美女头像镇住了,清纯的、妖娆的、成熟的、水嫩的、知性的、原生态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朱立感觉自己像一只狼,一脚踏进了羊的森林,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迷乱了最初的追求,受罪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红颜不知君。没错,她们不知道朱立,要是知道朱立这个房产潜力股,还不得屁颠屁颠地扑过来?明白了数量的充足及自身的优势后,朱立更加自信了。他总是在约女孩吃完第一顿与快餐类似的晚饭后很绅士地说:“算了,这次我请吧,你看你大老远地跑过来了,不要跟我争哈。”而他同时也很失望女孩总是默认了他的买单程序,连让都没有让一下,你起码推托一下嘛,也显示出这是个男女平等的社会。走出餐厅五分钟后,朱立仍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唉!
过两天女孩打来电话了,说人家好想好想你嘛。朱立感觉有戏,端照仪容后赴约,谁知刚看见女孩他就被她有力的双手拖到了商场,好像见面就是为了购物,只有不断购物才能将爱情进行到底,什么世道嘛?当朱立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掏出腰包给女孩买了条新款桑蚕丝裙子后,拉着她要去见母亲,女孩当即翻脸了,“我是嫁你还是嫁你妈?这可都21世纪了,21世纪的女性自由独立!”说罢,头发一甩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网上的女孩都是水里的鱼,你一动,她就跑了。不可靠,虚拟的东西还是不可靠。朱立的网恋历时五个月零二十三天,历经二十五位少女,三个离异少妇,终未修成正果,曾因为两个姑娘的拼死纠缠而换了两次工作。二零零四年四月四日下午四十四分,朱立的网恋行动宣告结束。
朱立稳定了一下军心,决定调整战术,时间紧,任务重,他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婚姻任务,他开始关注身边的女孩,同时降低标准。脸蛋可以不那么漂亮,身材也可以不那么有前有后,是不是处女婚后再说,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妥协的,她必须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及能力,她不能一边伸着双手等供养一边还扯着嗓门喊独立。时针一圈一圈在转,朱立、朱立妈心急火燎。而朱立突然间发现了俞子期是个不错的人选。说俞子期还不错其因有三:第一、俞子期没谈过恋爱。这一点是他在和柳阿桃一起去外地文艺汇演时知道的,柳阿桃嗲着让朱立替他提箱子,朱立说又不重,你自己不会提?柳阿桃说,朱立啊,你就当我是你临时女朋友吧,临时的也该帮个忙。朱立说临时男朋友是不是就是临时劳工?柳阿桃不屑地一笑,让你当个临时的就不错了,你在俞子期跟前连个临时的也当不上,她就不谈恋爱,中国人要是都跟她一样少发展一代人。
因为没谈过恋爱,所以第一次的恋爱方式极为重要。比方说,一个女孩第一次谈恋爱便有人不断送名牌包包、名牌衣服、名牌等等,那她今后的恋爱之路便是个拜金之路。如果,第一次经历的恋爱方式是以情动人的,那她脑子里就会根深蒂固认为拜感情比拜金更重要。第二、俞子期是外地人。朱立不是说外地人不好,朱立是说外地人在上海买房子不容易。俞子期在上海生活了那么多年了,再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一个女子单枪匹马的,怎么立足?还得靠他朱立嘛!第三、俞子期现在受了伤,正是心灵脆弱的黄金时段。照顾一个受伤的美女,在危难之处显身手的同时不耽误发工资,用不着带她出去消费,花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天赐良机,自己要抓紧这次机会把天赐良机变成天赐良缘!
朱立再一次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他的第二十九次恋爱中,本来他对这次现实版的恋爱还是信心十足的。他鞠躬尽瘁地给俞子期买饭,虽然钱是俞子期掏,可这样用心的服务不是谁掏钱都能享受到的。俞子期爱喝咸粥,他需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才能买到。人群如潮,夹杂着盲目强盛的欲望,只要看旁边的灯红了,不管自己这边灯绿不绿就急忙忙往前冲,似乎形成了不成文的章法,朱立好几次过马路时被夹在汹涌的车流中进退两难,但始终能够高标准供应俞子期的饭菜。俞子期的脸像下连阴雨的天,一会儿一哭。朱立就在旁边小心翼翼给递着面巾,这可没少浪费纸巾。朱立看不惯,给俞子期拧了把热毛巾,即擦泪又洗脸,拿开毛巾,又是一朵雨后梨花;俞子期冷冷的眼睛动不动就像结了冰,一动不动固定在某个地方,朱立看她有时手在动,想要跳舞的感觉。这时的俞子期就像是想要说话的婴儿,干着急却难以表达。如果她现在没有受伤,她的舞蹈呼之欲出。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是阿拉丁的神灯。朱立在网上研习了心理学、女性哲学等相关科目,并进行理论与实践的辩论演习,他开导俞子期,跳不了舞是个最不是问题的问题,跳舞能挣几个钱呢?在上海,工厂一抓一大把,外资企业一抓一大把,随便拿砖头往人才市场一扔,哪个工作不比跳舞轻松?也不比跳舞少赚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还能继续跳舞又如何?再跳几年照样得卷铺盖走人,谁都不可能年轻一辈子,早不跳舞早打算,未必是坏事。朱立觉得自己已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他眼中浮现出俞子期心情豁然开朗后和他一起双双回到上海郊区的新房子里,俞子期对他死心塌地,把工资卡都交给他了,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变老。想远了,想远了,朱立揉了揉眼,目前任务是先把鱼钓到手,然后清蒸还是红烧才能随自己。他把能想象到的问题都一一考虑,他想,自己对俞子期的这份孝心就是喊块石头,石头也该答应了。可俞子期这丫头木讷得很,她是真不明白啊,还是装不明白呢?
俞子期在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留意朱立,她开始慢慢承认现实,她很少说话,眉头一天到晚地拧着,眼神幽怨凄迷,仿佛一个痴情的女子,明明知道爱已逝情已绝,却与恋人做着垂死的纠缠,痛苦而又不甘;仿佛一条被海浪搁浅到了沙滩上的鱼,在绝望地呼吸,挣扎着,挣扎着,一串串眼泪就哗啦啦地下来了,一流便是一两个小时,收不住,不把委屈流尽了是收不住的。白天哭还好,白天哭好歹看得清楚,在表情的衬托下哭得自然透彻。要命的是晚上,晚上俞子期的哭声嘤嘤地在被窝里回转,像极了聊斋里的女鬼,挺慎人的,瞪着碧眼要找到那个肇事者。人们崇拜成功不仅仅是因为成功之后的光环,还有为成功而付出的努力与坚持;同样一个人悲伤失败不仅仅是因为失败后要面对的困难,更多的泪水是为了祭奠那夜以继日的艰辛付出,祭奠那一路走来的损耗与牺牲。这是人之常情。
俞子期不知道今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生活,什么工作,她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个朱立,她被舞蹈照耀的余温怎会轻易散去?她为舞台上的瞬间之美粉身碎骨,却依旧想念。还有,事情既然发生了,该如何向家里交代?这是个极大的感情攻关项目。自己当时毅然决然选择舞蹈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黄浦江,而现在一切付之于东流了,她怎么去向家人解释?怎么面对从来都没有看好自己的母亲?
从俞子期离家后田文丽的心气儿少了一多半,田文丽下班后感觉家里空落落的,她的精神已无处搁置,她的管理才能没有了用武之处,这是相当头疼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那笨闺女会不会冷了加衣服,脏了洗身子。盼到春节把她盼回家,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嗯,俊了、白了、精神了,就是瘦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是闺女离了娘还是不行。一捏腿,咋穿得这么薄?冻坏了怎么办?田文丽以宝剑出鞘的速度从她的木头箱里嗖的掂出棉裤命令俞子期穿上,不穿不行,不穿你就不是好人。俞子期拒绝,田文丽就追,从卧房追到客厅,从客厅追到卫生间,像极了小时候给孩子喂饭。追的过程伴随着风湿病健康预防讲座,伴随着她为这条棉裤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伴随着俞子期的反抗代表着道德水准堕落的声明。这怎么担当得起?这怎么担当得起?穿吧,老实地穿上去后身体健康得以保障,母爱的光辉得以发扬,最重要的是不会在道德上受到谴责了,孝顺了,孝以顺为先嘛!没错。俞子期明白,无论自己是否有成功独立生活过的记录,但在母亲面前,她永远不会独立生活,永远不行。俞子期为自己不是真的不行而愤愤不平,又怕激惹了母亲后再次引起镇压运动,镇压成功后结果自知,镇压失败时母亲会为她自己的失败而伤心,会以道德败坏的名义声讨俞子期。俞子期也会为母亲口中自己的“不懂事、不听话、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罪恶行径而愧疚自责。与其成为双方都不满意的俞子期,不如收起个性,承认自己的不行来成全母爱的无所不能。她像一只手机一样自动恢复到了出厂状态:沉默的、小心翼翼的。以便安然度过一个假期。
田文丽越是严格,俞子期就越是沉默,俞子期越是沉默,田文丽就越是好奇,这相当麻烦了。发展到俞子期接个电话,拿个东西田文丽都要问个究竟,如果是自己先接到了俞子期的电话,她一定会追问电话的另一端:“你是谁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找她有什么事?你家是哪的?你是哪个系的?”那时候还是201电话卡打电话,同学对俞子期说我卡里就剩两块钱了,全让你老妈给问完了。关心从无微不至上升到无孔不入了。有一回俞子期的一个男同学临时决定明天出去游玩,缺了个旅行包,已经晚上了,来不及买了。他想俞子期在外地上学,她包多。就打电话问她借。俞子期说你来拿吧。她放下电话也没有向田文丽讲述,本来也没什么可讲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从柜子里拿出包在家门口等。几分钟后男同学骑着车过来了,俞子期把包递给男同学时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怒喝:“是谁!”只见女侠田文丽夺门而出,边跑边喊:“你是谁?你给我站住!”像是奋勇杀敌的女英雄,像是不让须眉的女侦探。男同学见到这阵势,不是贼也被吓成了贼,场景都布置好了嘛!他本能地蹬上自行车拼命逃啊,手中还拿着俞子期的旅行包。
“你给我站住!”田文丽英勇的声音在夜幕中回荡,那人哪里还敢停?停下还有命吗?停下来就是个拐卖少女罪。
“包里装的是啥?说,你老实给我交代!”田文丽转过身问俞子期。她的头发在夜色中蓬乱,身影沉重而威严。
装的是啥?俞子期说不清了。说就是一个包,就是助人为乐的。田文丽会相信吗?假戏都演真了,母亲是第一个投入角色的人,可她会相信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焦虑。田文丽那段不幸的婚姻使田文丽长期以来肝气郁结,她拖着记忆中长长的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而俞子期的存在时时提醒着那段失败的过往。俞子期刚出生的时候也娇得很,嗲得很,刁蛮得很,女孩子的哪根睫毛不会撒娇呢?田文丽从心里憎恨那做作的表情,她就是要教育一个本本分分的孩子出来。老罗怀里的女人太会发嗲了,生生把她的好日子给毁了!她怎么能舒坦?怎么能够一马平川地继续过日子呢?
这还不算,在俞子期六岁时,田文丽曾流过一次产,是人工流产,那是田文丽和俞子期继父俞漠的孩子。他们六年的共同生活终于有了一个孩子。田文丽本想把这个孩子留下的,这是她和现任丈夫唯一的情感纽带,她身体本来就弱,这可能是她最后的一个孩子了。可又能如何呢?丈夫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家庭变故都已早早外出上学和谋生。孩子们上学要钱,找工作要钱,结婚要钱,陪嫁要钱,买房要钱。因为各有儿女,他们各自的薪水便由各自支配,这种经济核算方式在重组家庭中并不少见,只是钱不在一起了,心也就疏远了。在双双的薪水和爱去供养自己的儿女都紧巴巴的时候,何来能力、精力再要一个孩子?哪里还有更多的爱来分给这个迟来的小东西呢?只能遗憾的表示,对不起,你来晚了,请回吧。这是田文丽用来拉近她和丈夫之间关系的唯一希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可怜人了。
田文丽的心劲儿已经透支得厉害了,哪个女人不想滋润地活着?可命运就是生生把你变成了棵仙人掌撂在那干涸的大沙漠里。仙人掌的锋芒总是首先扎伤了离自己最亲最近的人,田文丽只知道喂养孩子的温饱,大漠风沙窒息而渺茫,自顾不暇之时怎会去在意一个孩子的内心,她对俞子期的管教横冲直撞,俞子期越是想干什么她就越不让她干什么,像两个小孩抢玩具,连田文丽自己都忘了是为什么要较这个真儿了。她只怕俞子期学舞蹈把心跳野了,是不会陪她在这个小镇安度终生的。她怎能不恨?她经常会在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上与丈夫和女儿争执,女人的情感表达是非常含蓄的,不如意的琐事往往只是一个导火索,从引发一系列关于孝心、爱心、真心等等的伟大话题,求得关注,让你良心发现自己罪孽深重,而后再拉下一枚催泪弹抒发郁结。
强迫症一旦产生,强迫者和被强迫者的感觉都很不爽,俞子期也曾经不断起义,无论起义成功与否,相互坚硬的碰撞不免会发生创伤现象,能够解释创伤的还是那句话:这都是为你好。
这真的是为我好吗?俞子期自问。这就是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吗?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吗?太痛苦了!如今俞子期出车祸了,不能跳舞了,她该怎样交代?她感觉自己是一艘即将撞向冰山的船,更大的灾难就在眼前。她能够想象到自己回到家之后如跨越时光隧道般瞬间老了四十年。“我让你不虚心!我让你不听话!”这声音太熟悉了,像长了蹄子,在俞子期的记忆中走哪跟哪,随时随地。
俞子期不敢回家,这并不能导致她的思想就会往朱立那方倾斜,俞子期虽痴,但是不傻,痴是顽固不化,傻是朽木难雕,朱立的那点小心思,她看得明白,却又怎能看得上?
“子期,你看你现在享受的服务多周到,五星级的。”朱立一边削梨,一边按捺着自己紧张的心情,迫于时间紧迫,朱立的情感酝酿不了太久。
“辛苦你了,朱立。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照顾这么周到。”
“是呀,是呀,你换个人来试试,哪有我这么尽心?”
“朱立,真的谢谢你,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就尽管说。”
“你看你说的傻话,还跟我见外,你没发现咱俩长得还挺像?”朱立想拉近距离,但是这句话损人不利己了。朱立想等俞子期觉悟,可俞子期就是不明白。他只好再加一把马力,点明:“夫妻相!哈哈哈哈……”说完自顾自地笑着,想带动气氛。
俞子期老不乐意了,自己啥时候长得像朱立这样丧权辱国了?鉴于让人家关照着,忍了忍,没吭。
“子期,你今后打算在上海吗?”
“我,我不知道。”俞子期心中确实飘摇,她还没想好。
“不知道什么呀?”朱立心想,装,你就装吧你!“机会就在眼前,你真是那个闭着眼睛推板车,眼前金子看不见的人哦!”
拿你当棵葱就不错了,朱立,你竟然把自己当金子?夸张手法用得也太过分了。俞子期想着,嘴里依然说:“是啊,是啊,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朱立,你那么好的条件一定会在上海事业有成的。”
朱立很受用,窃笑有希望。他把话题往前推进了一步,推得有些用力过猛了,“子期,等你出院了,就住我家吧,养养身体。”
俞子期不能再装糊涂了,呼地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朱立!你发什么疯?什么你家我家的!我告诉你,咱俩可是纯同事关系!”她的话没有丝毫余地。
“你看你看你看,别人求之不得的好男人你还不要,你能靠你自己在上海安家落户吗?”朱立给自己鼓舞士气,“别人要约我还得挂号呢!我跑到这里来给你当私人医生,你还不乐意呢!”说罢,朱立伸手拍了拍俞子期肩膀,示意她:小丫头,别任性了!
俞子期本能地往后躲,她的腿伤还没好,更重要的是心情沉痛,悲伤的人都过于敏感,当朱立拿出杀手锏来,说出抓紧结婚,可以分到一套较大平方的房子后,他认为这是励精图治谋幸福,安居的保障可以缝合一颗悲痛的心并加速爱情进程。可这在俞子期看来却着实炎凉。不以感情为主题思想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原来这么多天,自己是在被朱立当个棋子利用着,朱立眼中的自己就是那十几平米的水泥地!俞子期啊俞子期,你自己还没把朱立当棵葱呢,可你自己在人家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朱立也很生气,脸色由花痴变成了愤青,他把那危在旦夕的房产时间都压在了俞子期身上,伺候了她这么多天,她还不乐意了呢!矫情啥呀?限制时间有错吗?你还想谈个马拉松的呀,耗得起吗?以为自己多嫩呢!
俞子期有些不识时务了,你就是装也要装到你伤好了再说,你装一下会死啊?其实呢,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你,在大都市又有个窝,有一定的生活基础,这日子就不错了,小老百姓还能折腾个啥出来?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怎么可能轻易向命运低头?别看是落了难,上不了舞台了,俞子期还是俞子期,她心依然高得很,傲得很呢!理想是个绚丽高调的词汇,而命运不同,命运是个踏实的幕后工作者,它沉着自信,永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居高临下轻轻一笑说道:不急,咱们走着瞧。
朱立走了,他要抓紧时间追寻下一个目标了,他在离开病房的时候也犹豫过,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不过,凡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朱立退役后,柳阿桃只好上任。柳阿桃后来发现在哪上班都一样,她不关心地点,只胸怀爱情。孙总不让柳阿桃在团里给他打电话,这下终于不在团里了,环境轻松,哎,早想到早来了。再说,朱立又把俞子期那段最累人的时候给撑过去了,现在来医院已经相当轻松了。没说的,她柳阿桃就是有福气。没事的时候柳阿桃的电话就会给老孙拨过去,老公老公地叫着。问他在哪呀?问酒喝的多不多呀?车开的累不累啊?有时候说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你不要喝酒伤了身,我会哭死的。有时候说你心里就没有我,在外面多少都喝了,回到家就不会陪我喝一杯。老孙说他人走到哪里了,柳阿桃便问哪里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新加坡人会不会走着走着就被榴莲砸到了头?川妹子漂亮还是我漂亮?你到哈尔滨后千万别眨眼睛啊,眼皮会被冻在一起的!有些话是随口脱出的,有些是故意想出来的,柳阿桃手里拿着电话,小嘴轻蠕,眼波灵动,表情推陈出新,身体还摇啊摇地扭着麻花,样子很纯很乖了。让俞子期看着都感觉甜腻甜腻的。挂电话时柳阿桃叫老孙亲一下自己,不亲不行,不亲她会生气的,不亲就是不喜欢她了。柳阿桃总是在挂电话之后喋喋地跟俞子期描述她的老孙,她说不烦,俞子期也听不厌。描述内容归纳总结为三点:第一、为老孙前半生的婚史平反昭雪,是他的前妻太不好了,是他太无辜了。第二、描绘他们之间纯洁的爱情。相见恨晚哪,前二十年没有老孙竟然也长这么大了,多不容易。以后的日子要是没有老孙,她柳阿桃就出家,跟着青灯古佛一辈子。俞子期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心想你能守一个星期就不错了。柳阿桃看了一眼俞子期,没空搭理她,继续说。第三、畅想他们今后的幸福生活。丰富多彩,和和美美,要一起去各地游玩,要当个旺夫的好老婆。她柳阿桃就是要让手上有个仨核桃俩枣就小瞧她家的亲戚们看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柳阿桃喜欢老孙喜欢得很心焦了。时不时就要跟他说上两句话,有回老孙去南京,她打电话时,老孙挂了。柳阿桃再打,老孙接后轻声说在开会,又挂了。柳阿桃有些恍惚,有些不甘心。过了十来分钟竟然魔怔一般摸到手机又打了一遍。老孙火了,这小女人太没有分寸了!在紧要关头打扰他的紧要任务,哪里懂事?不行,分手!老孙把手机关了,关的轻轻松松。再开机也不接电话了,第一天不接,柳阿桃安慰自己也许是他开完会要陪客户吃饭呢,也许吃完饭还要陪唱歌呢,唱完歌那就太晚了嘛,没时间回电话。第二天还是不接,柳阿桃都要崩溃了,眼泪汪汪的。她立即决定要到南京找他,她知道他南京那套房子的地址,老孙和她曾在那里度过了几个美妙的夜晚。一晚,老孙在扛过千斤重担后,将一把亮晶晶的钥匙递给她,说:“年轻好,真好,我不会委屈你的,婚后这房子就过户到你名下,你可还喜欢?”有句话叫选择胜于努力,柳阿桃的一次选择胜过了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那可是套花园小洋房啊!只不过老孙这句话的时态是将来时。革命尚未成功,柳阿桃仍需努力。她要找到老孙向他当面道歉,老孙是她的希望,她不能没有老孙。俞子期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他开他的会呗,要是手机打扰了,他关机也就行了,过后还得给你补上一句对不起呢!没让他解释也就够了,怎么能让你再去找他呢?”
“不!我就是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就分手了?哎呀,我一定要去!”
俞子期是个书呆子,她心目中的感情纯粹而任性。比如说,你要是跟我说拜拜,我会谢谢你的饶恕,终于解脱了我在善良和难以忍受之间的徘徊。心里边是怎么想谁都看不见,嘴上永远奉行着母系氏族公社的传统。她就没有人家柳阿桃那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灵活头脑。孙总是什么人,那样的身价数目能长着给女朋友弯腰道歉的脊梁骨?柳阿桃就是要追到南京,她追求得勇敢,彻底!
正是南京八月的天气,骄阳似火。连平常下楼取个快递都要打伞的柳阿桃也不顾不得什么紫外线、黑色素了。她火速奔赴到南京后给老孙发了个信息:“我到南京了,我想见你。”这次老孙回信了:“临时有事,要去武汉,在路上。”柳阿桃感觉到有只大手把自己往地下摁,那根手指轻轻一摁,她矮了半截,再轻轻一摁,她又矮了半截。
她追不上了,她累了,她打算回到老孙在南京的家里休息一下,找回记忆中的一点温暖,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翻着他们一起出去旅游的照片,几乎都是单张照,几乎没有合影,“嗯——”柳阿桃极不悦地呻吟了一声,声调由高往低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地往下降。她把相册扔到一边,去趟厕所准备好好睡一觉,等待事情出现转机。在蹬开废纸篓的瞬间柳阿桃看到了一只避孕套,粉红色的,她从来没用过这种颜色,性感的色泽诉说着当事人澎湃的爱潮,它招摇着,狞笑着与柳阿桃对视,就像在说:柳阿桃,知道我是谁吗?你猜呀,你来啊。柳阿桃顿时呆若木鸡,咬着下嘴唇,眼泪流得静悄悄。
柳阿桃的来电耽误了老孙的工作?呵呵,这样的借口不免过于牵强。柳阿桃真想把那肮脏的避孕套扔在老孙脸上,冲上去给那老东西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过是张快过期的饭票,拿自己当美金吗?柳阿桃不想再忍了。可你不忍,有人忍,方腊要造反,宋江可等着招安呢。眼看着有人要把自己的饭票抢走,她怎能在老孙面前再耍痴娇?想想自己学了这么多年舞蹈,却只做了个群众演员,位置如何?身边人的脸上可都写着呢。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极力挖掘着自己光彩的一部分来讲述,仿佛这样连自己也会信以为真,可这往往是极度不自信的表现。柳阿桃用力抹了抹泪,这口气一定要挣回来,没有个衣食无忧的归宿,别说出人头地了,就是以后怎么养活自己都不好说呢!一时低头又算得了什么呢?笑到最后才是真本事。她柳阿桃本是个能屈能伸的女丈夫,她打开手机,手指飞快按键:“老公,你到武汉了吗?那里更热,千万千万要小心别中暑哦!我在家里等你,永远爱你的阿桃。附加表情——可爱。”
柳阿桃走后,俞子期干什么都要自己摸爬,相当困窘了。景有言之极幽,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实难堪者,贫病也。这两句话俞子期体会的透透的,好在病友的家属帮衬着打饭打水,俞子期承蒙她的照应,感激不尽。病友的家属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一件脏兮兮的明黄色衬衣裹在她发福的身体上,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她的床头放了一本小学语文书,是儿子小时候的课本,没事的时候翻上两页看着着解闷儿,老有意思了。她给俞子期说她家种草莓,种香瓜,养虾,就是靠着这些把儿子供成了大学生。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市区找了工作,因为单位离家里远呢,又在附近租了房子,忙得有时候接个电话都没时间。他们做老人的把孩子辛苦养大不指望孩子给自己养老,因为儿子的工资还远不如他们农产品种植的收入高,那经常回家看看总是可以的吧,可儿子是单休,周六回到家就已经很晚了,劳累了一周,第二天补个懒觉,下午就又要回市区了。一家人一周也就能好好吃上一顿饭,就这么一顿饭的时间。阿姨一双青黑的双手摊开来向俞子期诉说着无奈。说完,又问俞子期:“你家妈妈呢?她不会也这么忙吧?”俞子期无语了,说自己病了都没告诉妈?说自己病着妈却没来?说一串自己的成长经历来解释?都不合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做法的由来,别人不知道,自己又不想说,于是多了双猜测的眼睛是多么正常。俞子期没有一副伶牙俐齿,她说:“阿姨,扶我上趟厕所吧?”
俞子期在胖阿姨的帮助下慢慢开始独立走路,独立上厕所。她是个舞者,她痴迷于舞台上的优雅与华彩,这是她人生中不可缺少的营养,她一度为此而生又为此而痛不欲生。当她能够第一次独立穿过医院走廊走到厕所时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激动,这点小小的成功不知是悲是喜。&&&&&&&&&&&&&&&&&&&&&&&&&&&&&&&&&&&&&&&&&&&&
这么久,病房和医院就是她的天地,她无力回天。她还记得,她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毕业作品惊艳四座,怎么会忘记团长对新秀器重有嘉,怎么能忘记何葭洲那眸子深深,怎么能忘记那段不生不死的衷情?何葭洲呢?她从出事后从没见到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事情。他去了哪里?何葭洲的容颜在悲哀和空虚中触手可及,那隐藏在少女灵魂里的记忆怎会退色?俞子期不是没有想过,相反她每天都想,每分在想,时时刻刻在想,朱立在俞子期在想,柳阿桃在俞子期在想,出事前在想,住院后更想,只是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这份相思刻骨。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俞子期陷入前所未有的停顿之中,失落和寂寥放大了这份思念,她对这段不能轻易说起的初衷抱着永不悔改的端庄和郑重。任何人鞍前马后的照应比不上何葭洲一声:“你还好吗?”就算是一个生命态度极其坚韧的女子也是需要所爱之人这么一句安慰的。她实在想念他,想得内心酸涩。俞子期有话要说,又很慎重,何葭洲触不可及,又清醒理智。俞子期并不想影响何葭洲什么,却又怕何葭洲多心,不知如何妥当,思虑再三,发去了一首《紫菱洲歌》: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手足情”说起来最通顺,像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们想
拉近关系却又要找个合适的借口来掩饰那点小心思,于是就说做个干妹妹吧,当个干哥哥吧,其中明细自己知晓。俞子期显然不在这个年龄段,可仍需要这首诗,这个词语来做掩护,她身上流露的诗书气质是何葭洲欣赏的传统审美。俞子期碍于自尊和良知故说成“手足情”,她在心底恨着自己:“俞子期,你岂能免俗!”
傍晚时分,课时刚刚结束,校园里来来回回穿梭着挺拔的姑娘小伙,无论从身体条件各方面都是一届比一届要好。有些学生可以用七年的时间来完成学业,却无法在工作中坚持长久。仿佛有一拨又一拨的敌军在身后追杀着,他们在人生中扩展出一片又一片的前沿阵地,不断前进,不断占领,不断获得成功、感受挫败,比较差距,在创业、财富、梦想的故事中马不停蹄,陷入一轮又一轮的焦虑之中。何葭洲在整理道具时很小心将屏风放好,掸净,文墨尚存,艳迹不在。何葭洲对俞子期的心是沉默的,欣赏的,珍重的。曾经热烈的情感已消失殆尽,没有如血的誓言,没有相守的温暖,如一幅山高月小的水墨画,隐隐难以触摸,只有月光的一片清辉依稀诉说着曾经的美丽。
何葭洲没有回信息,此刻他正怀抱着一个初升的小太阳,哪有功夫顾及别的?直至俞子期按捺不住心绪打通了他的电话后犹豫了一下,挂掉了,回复:“孩子睡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何葭洲能理解俞子期在遭遇了重大变故之后的心境,却不愿意踏进病房,他想用自己的节制成全他们彼此之间的珍重。这就好比纱布与伤口本不能融合在一起,伤口即使再严重,再血淋淋,也要消过毒,撒上药后才能裹上纱布,得隔着一层才行。否则纱布直接裹上去,长在肉里容不下,一揭开又是一片血肉模糊。既然前面没有了方向,你我也只能缘尽于此。
俞子期心如石沉,瑟瑟秋风吹过,望着满天星汉浩渺,泪眼凄迷。她已经明白:何葭洲已经有了新的寄托,此刻的何葭洲同样怕惊扰了他千年的宁静。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的表情平和安然,谁知道内心又有多少波澜。无法诉说的人世里,索性就不要去诉说,无法改变的际遇,索性就不要去奢求,故事已经在转瞬间偃旗息鼓,即使以后能够重逢也只能尴尬的微笑说,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田文丽最终是从田雨翔口中得知了俞子期的消息,她晕车,一路上胃里头翻江倒海的,她坚持着把俞子期接回了家,家是你无法选择的归巢,是一种命令式的接受,也是在受了伤后还依然思念的地方。俞子期在看到母亲的刹那鼻子一酸,拾掇起自己沉沉的身子骨,回去休息一下也好,给自己一段无为而治的时间吧。田文丽紧遵兄长口令:不要再说什么过激的话,孩子已经很伤心了。田文丽这次不仅严格执行,还超额完成任务。俞子期在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妈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能说孩子什么?还能埋怨孩子什么呢?可反过来想,要不是这次变故,那俞子期一直在外面跳下去可有宁日?这么多年过去了,丈夫的两个孩子工作了,嫁人了,丈夫的注意力转而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现在俞子期又回来了,踏实安稳的日子正向她招手,田文丽心里不禁有些欣慰了。她有时候带着俞子期出来买菜,街坊邻居见到了问,怎么子期回来了?田文丽说,回来了,跳舞没跳成,回来了。这话俞子期很不受用,深陷愧疚与自责之中,什么叫跳舞没跳成?就像鼓足了勇气跳楼没跳成一样。话不是这么说的。田文丽却不认为不妥,她觉得跳不了舞是个最不是事情的事情,除了跳舞,多少好工作不能干呢?当妈的心中自然要为女儿打算着将来,展望着女儿女婿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田文丽笑了,她现在总算是那锅边的米粥,熬出来了。田文丽每天每顿地问俞子期想吃什么,切开来水果,挑上最好的一块递在俞子期手中,一边吃一边夸赞着饭菜可口,水果新鲜,潜台词是在歌颂美好生活。这是田文丽少有的一段心满意足的日子,完整、平静,有所寄托,和俞子期的落寞同在一个屋檐下运行着,不太协调。&
不协调没关系,往后就协调了。当妈的为孩子有操不尽的心,姑娘不跳舞了,得有个像样的工作才好吧,女孩子工作像样了,嫁得就漂亮。俞子期这些年净忙活跳舞了,她以后能做什么?好在俞子期还年轻,什么都还来得及。田文丽在自己临退休的时间里竭尽全力将自己燃烧了一把,她要把俞子期安排在银行工作。银行是个集严谨和富有于一身的地方,验钞机里一张张硬咯铮铮的钞票哗啦啦翻过,那声音真是曼妙无比,银行里面的工作人员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等着人把钱往里送,就是退一万步讲,没有学过金融专业的俞子期在那里做个后勤啦,文员啦,说出去也是个体面安稳的事情。女孩子平凡最好,不平凡净惹事!她田文丽这辈子就渴望那平凡的生活。&&&
“不去。”俞子期闷闷地说。
“你说什么?”田文丽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给俞子期争来的饭碗俞子期竟然不要,她是想干啥?她是要造反?田文丽中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哆哆嗦嗦地指着俞子期,“你给我再说一遍?”
“妈,我真的、不想、去。”俞子期说话的声音低了一半,眼睛看着母亲,语速拖长呈委婉波浪状,伴着祈求宽恕的微笑,口气谦恭了很多。&&&&&&&&&&&
&&&&“你,你知道现在有多难就业吗?你知道多少人想要这份工作吗?啊?你知道多少人想要这份工作吗?啊?”田文丽愤怒焦急,说着话下巴一点一点的。
&&&&“我,妈,可我真的不喜欢。”俞子期简直都怕了,不能跳舞的伤痛使她元气大伤,她和何葭洲那没有什么的什么更似一种钝痛无法释怀,此时她听到母亲的指责感到耳朵嗡鸣,难以承受。田文丽血压高,她更不想和母亲吵,同时也不想委屈自己。她加了三个字:“求求你了。”
“求我?!这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我是在为我自己吗?啊?祖宗呀,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好!”又是这句话,“你知道吗?我把脸豁出去给你找了这个工作,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低三下四过!”
“你别叫我!我不是你妈!”田文丽又是一脸的刚正不阿,她背对着俞子期以示俞子期的不可理喻,没有五秒钟又转过头来说:“银行工作不想干,你想干啥?就想跳舞,就想跳舞!”
“就想跳舞!”俞子期也说。
“那你怎么不跳呢?”田文丽也顾不得田雨翔在电话里是怎么交代的了,人气急了哪管得了那些,怎么解恨怎么来。不这么说行吗?不这么说仿佛就说明不了她的正确明智,她用向右下角斜视45度的眼睛看着俞子期,胸脯一起一伏,又加强说明:“你怎么不跳呢?你去跳呀?”
俞子期的脑袋连同她的嗓子一样——哑了。
三毛说:“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被父慈母爱喂养大的孩子眼神中会流露着宁静,坚定和与年龄相当的一系列表达。而内心不安全的人往往会考虑很多,说杞人忧天都不过分,他们具有时刻准备着的思想,焦虑感永远在不安定的气息中游移,这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田文丽在为以后打算,俞子期也考虑过同样的问题,只是她们的参照物不同,价值观不同,一个力求稳定,一个热爱至上,一个是满目沧桑后的尘埃落定,一个是风华正茂时的不甘屈就。俞子期离不开舞蹈,她的一生注定要为这两个字去书写付出,落笔无悔。不在舞台上没关系,俞子期不得不这样想,就是能在台下,在台下为舞蹈做一点事情也好呀亲爱的。仿佛自己含辛茹苦爱了十年的一个人,他离开你了,你难以割舍,那么你就想远远地看着他,想煲碗汤托人给他送去喝,能看着他也好呀,毕竟那是自己永远的至爱。俞子期曾梦想做一名舞蹈杂志社的编辑,这是曾是她给自己定在三十几岁之后的计划,没想到命运让她提前了十年紧急行动。还是什么什么基础都没有,什么什么都在虚无飘渺中的状态,所以只能称之为梦想。在此刻反驳母亲的安排而为走出这一步,这个赌注不能说不大。反过来说,就算是不走这条路,做个银行职员,这个看到四位数以上脑子便成了豆浆机的俞子期能够很愉快地工作吗?如果,我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情,至少我应该有权利去选择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天赋人权。
如果俞子期是条金鱼,放在玻璃缸里养着,听话而不动声色,那么天下太平,人心安宁。田文丽不想看到俞子期做一只逆流而上,稍不留神就会成为熊瞎子口中美味的鱼。慈母心肠莫过于此。年轻人一时冲动,好高骛远,看不清形势是有情可原的,做长辈的要履行职责,教育改造,让无知青年迷途知返,重新做人。
可改造一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俞子期就是头倔驴,太执拗了,这让田文丽焦急上火,她像一台在暑热夏季高速运转着的机器一般,芯内温度灼热,稍不小心就要爆裂。田文丽明白革命不可靠一己之力,要发扬全民皆兵的战略战术来说服俞子期。是斗争就要分阶级,分阶级就要团结群众。田文丽凭借着女人天生的诉求感很快建立起了自己的亲友团,亲友团成员包括众亲戚、众同事、众街坊邻居还有她认识的和同俞子期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按说当家长的说孩子两句不是的地方也是常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田文丽是个极为严肃老实的人,老实人一说起烦心事来就显得特别沉痛,性质特别严重。她首先用忧伤而慈悲的目光赢得了广大群众的支持,让大家的心为之一震,不禁想问发生什么大事了?然后再听到田文丽娓娓道来:说孩子大了就是不听话,说为她操碎了心,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不仅不执行而且不领情,说养个孩子不容易,为什么都不理解做长辈的心?说俞子期也不小了,也不说谈朋友的事情,拖着拖着都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怎么就不能让当妈的放心呢?说俞子期你有好工作为什么不干呢?你不都跳不成舞了吗?说俞子期你太任性!
这话如果是从俞漠口中说出来,听众们会想,到底不是亲生的,看看,看看,容不下孩子了吧?可生活不是推理,这话偏偏是从田文丽嘴里说出来的,而且声情并茂,整个叙述过程以实事求是为主线,以忠孝仁义为主题思想,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为精神总结,让人不得不同情,不得不叹服,是啊,是啊!
田文丽糊涂就糊涂在有些话虽是可以说的,但是网却不能撒太大,网撒大了什么虾啊蟹啊都有,有的长着心,有的却只长肺。
家庭从来就不是单一的一个家庭,它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一小撮一小撮的分支,它是几个家庭成员的容器,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合作呈现给这个社会的印象。家庭中每个人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员之间的合作关系,这才是别人眼中的风景。电视新闻里的战争问题是不那么可怕的,只要没有开战到自己的领土上;某个青年男女在公园里示爱被拒也是很萌很好玩的,只要自己头上的帽子不绿;屋顶上有个人在预备跳楼也没有什么,他还是不想死,想死的话还用站那么久吗?小城的生活本是安静幽闭的,好心人一直在期待着新闻,预备着新闻的发生,这下好了,有人送过来了,饭后有了谈资,管教孩子有了教材,睡觉时还可以当做催眠剂一样来自我安慰着,原来那个谁过得还不如我呢!
好心人看见俞子期的时候,她们会以一个长辈的口气埋怨:“子期呀,怎么惹你妈不高兴呢?别不懂事儿了啊。”要是看见田文丽了,她们就会转以同志般的关怀再问:“文丽哪,怎么没见到子期呢?当真家里呆不下去了?”她们似乎在打探着什么,眼睛里渴望着什么,工作不工作,什么工作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好心人嗅到了一道裂痕。田文丽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了,她本意也只是想让别人帮着她劝劝俞子期,让俞子期回心转意,按照她田文丽的设想去的去工作生活,可世态炎凉,指望公共厕所里的抽水马桶干净?这不是异想天开嘛!
古人说盖棺定论,这很有说头。赵一荻在投奔张学良的时候是没有名分的,几十年过去后,便是旷世姻缘;徐志摩做了民国离婚第一人,你可以说他用情不专,也可以说他勇敢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年少离家的时候,他父亲也是老不乐意了,可人家革命成功了,那首“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的诗句便永载史册。功过是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言语这个东西,见证了你在世上生存的足迹。有些事情想不通,越想越不是一回事儿;有些事情想通了,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嘛。经历过错讹、犹疑、软弱、坚定、执着、顽强的种种磨练,生命才会变得丰盈华美。
俞子期还太年轻,她自尊,她清高,她可以漠视任何人的零碎言语,那都是伤得了皮肉伤不了心的话,俞子期懒得回应,替他们感到羞耻。田文丽的观念不可更改,即使田雨翔打来电话调解也会被婉言谢绝,俞子期如果坚持下去就意味着要被母亲否定,这使她痛楚万分,感觉不亚于千夫所指。家庭赐予她的不安全感虽不致命,却足以将一个人的内心基础打乱,基础乱了,什么都乱了。
俞子期感到肩背和双腿异常酸困,睡觉的时候蜷着伸着都不对劲儿了,焦躁起来,翻来覆去半天,像孕妇一样脚下垫上两个枕头,缓解了酸痛才能睡下。稍一变天,风还没把树叶吹动呢,她就先感冒了,以前多喝水就能好,现在开始跟你叫板了,一边吃着药还拖拖拉拉两个星期周旋。例假来之前,胸开始胀痛,骑车时过一个沟坎疼一下,每月疼个十几天。停止跳舞后各种无法疏导和安顿的情绪郁结在胸,困顿感油然而生。她无法在这里安静地栖息,她只能重新上路。俞子期瞳孔里似乎有只飞鸟,在疲惫地扑打着翅膀,飞翔、飞翔、没有脚,无法停止地飞翔。
俞子期重新回到上海,离开不到一年,原来的同事朋友有很多已不在原单位了,各有打算,各奔前程。包容是城市的精神,俞子期眼前来往穿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感是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可以在拥挤喧闹之中保留下不为人知的底色。又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在大厦林立的南方都市中显得沉郁而恢弘,俞子期站在立交桥上,桥下车流如潮,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的憧憬,那追逐中的美好印象,想起自己曾经立下的雄心,想起学舞起步阶段的点点滴滴。命运好似一个满满的圆,任凭你意志坚定,披星戴月去努力,去争取,策马扬鞭奔跑了十年,却又重新回到了这个起点,这个梦想伊始的地方。城市越发显得光彩华美了,老去的只有容颜和一颗敏感丰盛的心灵。
单纯明确的喜爱,执守内心并锲而不舍去追寻的人为之所付出的代价都甚为巨大,俞子期别无选择,她担当着意料之中的艰辛。她最初在一个只有四五个人的小刊物工作室里做文员,工作室环境如仓库般拥挤,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筷子洗干净放在那里三天不用就要发霉,手机时常接收不到信号。俞子期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只因为那是一家与舞蹈相关的工作室,即使在她体力不支和精神颓唐的时刻也咬牙坚持了下来,不与任何人分享诉说。田文丽对俞子期所选择的职业始终不抱任何乐观态度,她和俞子期通话的言语中经常有着严肃的教诲和无奈的放任。幸运的是天赋并不需要刻意去表现,执着的人去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强的行动力,两年后,她成功跳入一家优秀的舞蹈杂志社做副主编。毕竟自年少时就独自走南闯北,自力更生,她从不愿意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她相信天道酬勤。俞子期不经常和田文丽通电话,却时常会寄去坚果、洋参、大枣、银杏果和保暖衣,她期待着有一天母亲一定会赞同自己的选择,这样的期待使她全心竭力。
俞子期依然节省,她在地铁终点站的地方租了个小公寓,房租便宜,可车程需要一个多小时,累些也没有关系,她开始筹划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户型,可以安放漂泊的心灵。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长久的提防使她很多时候不能把自己视为一个女人,她对很多人若即若离,不敢保持过于亲密的关系,怕它碎裂。她不用名牌女包,不穿皮草,也不否定其他女士穿皮草而彰显的华美气质,只是觉得皮草不适合自己。她衣服不多,经常穿的面料是棉麻和毛呢,一个归属自然,一个严谨端庄。无论清晨出发时是多么细致的装扮,一天奔忙后再挤进地铁,都是被生存的劳碌和无奈雕刻过的灰黄色的脸,地铁里即使每人心中有各有所思,也会呈现出一种早已习惯了的生命疲惫感。这是为生存必须的付出。俞子期回到住处第一时间就是要甩掉高跟鞋穿上睡衣。睡衣,她有很多套,四季寒暖,春秋各款都有。纯棉的、夹棉的、毛巾棉的、丝质的、丝绒的、珊瑚绒的,袍式的、两件的、吊带的、系带的、汉朝版、唐朝版、民国版的她都有,有个女朋友说笑她外套不舍得买,睡衣在家里穿的却买那么多,给谁看呢?给谁看?自己看&,是内心诉求,也是性格嗜好。很多潮流外套色泽明艳,线条僵硬,东方女子如水的身躯套在里面多了分炫彩和剑拔弩张。而睡衣谦和淡雅,质地柔软,加以绣边领口和纱络系带的装饰,裹在身体上是那样美丽安详,如一个女人慈悲的内心。她穿上这样的衣服在床上听昆曲、听越剧,看有关中医方面的书籍,这是令她神往的时光,然而却极少。大多时间加班熬夜赶稿子后,身体困乏,心情却紧张担忧,难以入睡,无论如何坚强笃定的女子也都需要一个男子来抚慰,这是天性。在这个年龄也本该生儿育女的身体却孑然自居,这使她渐渐不能保持平衡。有时因为工作,需要去另一个城市几天,这便是俞子期最好的休息时间了,观察采访后可以放松神经随便走走,触摸那岁月沉淀下来的故事。不用去挤地铁公交,不必惦记上班时间,不去考虑杂志发行。夜晚住在快捷酒店里,更换地域所致的失眠使太多往事浮在眼前,反思自身的处境与过往,不禁会眼泪流淌。有些人,有些事提醒着曾经在彼此的眼中独自美丽,每每想起刺痛如新,却此生无悔。
不少人提醒她,俞子期,你该找个男朋友了!其实,是否是男朋友这个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俞子期需要一个伴侣。在春寒料峭时刻有勇气顶着严寒一起结伴看梅花,在晚上感到饥饿时一起在楼下吃碗面,在感到空虚时可以随时打电话聊一聊,在病痛时有人在旁边照料衣食,在节日里可以相互陪伴一起凑个小热闹而不显得尴尬孤单。是不是男朋友并不重要,单宿水、独叫云的时光蕴涵着珍贵的性情。烙刻在一个女子青涩时期的记忆往往是永恒的爱情轮廓,她始终在寻找一个干净儒雅的男子,可以读懂她纤弱的内心和热情的盼望。她很谨慎,从来不会把生长的周折向任何人交付与解释,那是羞于申诉的苦楚。也曾有执着善良的人追求过俞子期,她没给人机会,人家升了职,开了店后再过来,仿佛具备了相爱的资格,对此俞子期感谢,却不能认同接受。她与伙伴一起去咖啡厅的时候也会用心打量周围的一切陈设,包括视线里的男子,男子的衣着质地和眼神品貌,然而人海茫茫,知遇是何等稀少,没有看到与何葭洲相似的轮廓,她只能在丛林中独步前行。有时在深夜,俞子期会莫名地披上水袖,也不开灯,在窄小的空间里水袖那么一甩,如两条白色虬龙跃然而出,功夫还在,却物是人非,俞子期身体倾斜,向阳台微光处遥望,如幽谷中一年一年兀自盛开的白色山茶,轮回在寂寞的四季。
没有归属感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莫名的哀伤,还会有盲目而失控的马力,开足马力无休止的忙碌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亏空、恐惧和隐痛。曾经骄傲地说过:“年轻就是资本。”年轻,就是身子骨吃得起亏。昨天忙,没吃好,没事;今天累,没睡好,没事;明天杂志社有事,多喝了几杯,肝胃在抗议,随它去;后天要出差,任务要往前赶,加个班,还是没事;大后天,光顾着摆弄杂志上的东西了,自己这么多天的心绪都没整理,熬夜写一写,别丢了,也没事。身体受意志支配着,俞子期在跟身体闹别扭,就是不让她停下来,停下来就有一种困顿和不安在闪烁。
人一生中,相遇之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不同的出场顺序决定了不同的结果。俞子期一连两三星期发着低烧,温度早上下来,下午四五点钟时爬上去,像是跟俞子期轮换着上班,调皮得很呢。俞子期没精打采地去了医院,化验检查的结果是白血球偏低,机体的门户屏障受损了,俞子期的精气神都差了不少。她提着几袋子中药往回走,正巧碰上了杂志社的合作伙伴陈姐。陈姐名叫陈洁,四五十岁,是个服装厂的老板,她公司的舞蹈服装在俞子期她们的杂志上做过广告。虽然双方接触的不多,却也一见如故,很能聊得来。陈姐皱着眉头看着俞子期,嘴里啧啧啧地埋怨着,眼睛由上往下在俞子期身上过了两遍,说:“囡囡,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啊?”
“陈姐,我没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点小感冒吗?我吃几副药就好了。”
“没事?你看你脸色差的!不像生活在新中国哦。”陈姐总是那么有意思,不管是生活还是生意,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很幽默,她就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呵呵,好,陈姐,谢谢你关心了,不聊了,社里边还有好多事儿呢,我还得赶回去上班,我先走了。”俞子期说话中间喘了两次气,头晕眼花的,可还是说着就要走,不知道为什么的必须走。
“你给我回来,俞子期!”陈洁厉声呵道,“你看看你,啊?病了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这样吧,我厂里有个男孩子,很老实的哦,很老实的哦,人很不错的!等你病好了,见个面吧,你都二十九嘞,女人一过三十啊,想嫁个头婚的都不容易了,是该有个老公照顾你嘞!”陈洁眉彩飞扬,说话中拍了两次俞子期的肩膀,好像这事儿立马就能敲定,“上班,上班,整天就忙着上班了,老公和上班哪一个重要你要拎得清爽!”
“好,好,陈姐,谢谢你,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去见个面,我现在过去怕吓着人家。不说了,我上班去了啊!”俞子期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
“急丫头,这可怎么能有耐心谈恋爱?嗯。”
陈洁说的这个很老实的人就是胡杨了。胡杨只比俞子期大一岁,却看上去显老了很多。皮肤黑黑的,是小时候放羊强烈的日光照射沉积下来的黑色素,是农民的本色。胡杨上班时穿工装,下班后是一身过了时的厚面料蓝色西装,那是虽在城市工作却还没有与城市接轨的表现。这样的相貌特征虽毫无时尚可言,可也给人以老实本分的印象。胡杨第一次在火锅店看到俞子期时对俞子期很不自然地笑着示好,怎么形容呢?像从乡野间吹过来的一阵风,空气质量清新、无污染,却夹杂着点牛羊身上的味道,与其他城市里的男子很不一样了。陈洁和他俩一起吃了不多会儿后就说还有事先走了,临走时撇下一个石榴,说:“给你们两个人吃一个石榴吧!”陈洁也是个急性子的人呢!
胡杨想,我要争取!俞子期想,吃完饭走人!不过看在陈姐的面子上,撑也要撑上几天的。
你想走人就走人吗?这哪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事情。
俞子期前些年奔忙忧郁得过了头儿了,身体吃了亏,不答应,隔三岔五就要闹革命,要闹翻身,求关注。可能上次的病就没好利索,没过多久,又发起烧来了,这次烧得厉害了,直向大红大紫的四十度奔去,没两天,烧成了个肺炎,住院了。俞子期双手颤颤地厚着脸皮给胡杨打电话,像是哀求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在疾病面前是卑微的。医生说俞子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儿了,这半个肺都不扩张了才来医院,胡杨慌慌忙忙地跑过来守着俞子期,想先听命令再行动,却看到俞子期连说话都困难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很浑浊的痰音,一阵阵剧烈咳嗽,吐出来的都是实心黄痰,腥臭难闻,&她是有多大的火气才把身体中的津液煎熬成了这个样子,俞子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虚汗淋漓,让胡杨看着心疼地不知怎么才好。这还不算,俞子期这辈子就是那草木根的命,身体偏爱吃中药,闭着眼睛呲牙咧嘴咽下去一碗棕黑色浓浓的汤汁,嘴里苦,胃里却舒服。她对有些化学类药物有着很强烈的胃肠道反应,好家伙那胃里头一阵大闹天宫,各种滋味直达头部颠顶,太阳穴都胀了起来,俞子期双手挣扎着趴在床边呼呼啦啦地吐了胡杨一手一地,俞子期悲观地闭上眼睛,眼外角挤出一滴眼泪,是呕吐催涌上来的泪,不是哭出来的,没力气哭了,没资格哭了,她自己都嫌弃自己了,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了人形,很是惭愧。从前的俞子期虽然爱哭,可那是风花雪月的诗情,是壮志难酬的忧虑,是山不厌高的渴望,是落红无根的惆怅。不管怎么说,都是和美字有瓜葛的,就是死也要死得漂亮端正。现在不同了,没住院那会儿也一举一动都充斥着疲惫感,看着人家生龙活虎的,心想,他们哪来的力气呢?
好在胡杨不嫌弃,他在一旁端茶送水,清洗打扫,严格遵照医生指示用空掌心给俞子期拍打着背部,一口一口,慢慢喂俞子期吃饭。这是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在男女恋爱中最如常的表达方式,却足以让俞子期全线崩溃,俞子期咧着嘴巴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样子很难看。胡杨愣着以为俞子期又哪不舒服了,问东问西,就是问不出来。他不知道,这时的俞子期如顶着严寒而久久不能绽放的花苞,一阵春风袭来,忘乎所以地开个痛快!
俞子期把胡杨领回老家,田文丽问俞子期,行?俞子期说,还算行吧。俞子期问田文丽,行吗?田文丽说,行行行行行。时光是个魔法师,它将一个单纯的女人变得强硬,又将一个强硬的女人变得柔软。田文丽早已不是那个把来找俞子期的男孩子当成流氓抓的勇士了,她倒是天天盼着看到一个登门来访的毛脚女婿呢,女儿都三十了,婚姻大事就那么一直悬着,田文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着急。楼上那老王头儿,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没一点眼力劲儿,拉着他那小孙子逢人就要打招呼,打招呼就是为了背唐诗,也不管人家是去买菜还是去办事,有功夫没功夫听,反正我唐诗背着,你就得夸着,切,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香油。
俞子期这么多年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要的,也不知道这丫头心气儿有多高呢!女孩子的青春哪里经得起耗?眨巴眼的功夫把青春给拖拉没了,领回来个“高栓保”。虽说为见丈母娘也特意穿得西装革履,可是怎么看都像一颗精装的烤地瓜。
不过过日子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得有人心疼着,这可比长相,比钱都重要。看上去,胡杨对俞子期是百般迁就的,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害怕,田文丽知道自己孩子那驴脾气,胡杨能这么迁就她也算是可以了。胡杨在俞子期面前是自卑的,越是自卑越是害怕,越是不知所措,不免就显得愚笨了,木讷了。可人都是立体的,胡杨在田文丽跟前可就不同了。田文丽没儿子,想儿子,脑海里固执地确定自己不得已流下的那个孩子就是个儿子。田文丽虽然想把女婿当成儿子,可女婿毕竟不是儿子,田文丽对胡杨的态度是一种既热情又客气的关心,和对俞子期大不一样了,俞子期是自己家里土生土长的,要打要骂自己有专利权。胡杨在田文丽那里找到了突破点,他表象木讷,心里清楚得很,他能感觉到俞子期对他的态度并不是自然的喜欢和吸引,而似乎是为了报恩,是那种混混沌沌的将就。他为了巩固并确定自己和俞子期的关系也在尽心尽力地讨好着准丈母娘。田文丽不信佛,但是不吃肉。胡杨第一次来看田文丽给她带了箱各种菌类蘑菇,叫阿姨;第二次来看田文丽给她带了核桃、板栗、松子,叫姨妈;第三次再看田文丽给她带了西洋参、虫草花和铁皮石斛,叫妈。虽然这都是在俞子期的指导下进行的,可俞子期不稀罕说,田文丽也不稀罕问,两个人前世的冤家对头。田文丽只是觉得与胡杨这孩子淳朴得可爱,一个蹲在厨房择菜,一个做饭,把俞子期撇开来,像亲母子一般。说到底田文丽不是那种势力的女人,她不过是想要那种中规中距的生活。
俞漠曾经在枕边把热气哈到了田文丽的耳朵里:“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主意,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把养老钱留给自己,比什么都有保障。”田文丽思索了很久,慢慢走进卧室,打开那个有半个世纪工龄的厚木箱子,“吱呀”一声,像声沉闷的叹息。在棉衣棉裤下面拿出个旧式铁质的饼干盒子,里边有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十五万,一手交给了两个孩子,说:“两边凑凑,就是紧吧点,也得有个窝。”俞子期仰着头说:“不要!”田文丽也仰着头说:“不让你要,让你等我死了给我把这钱烧了!”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柔软的表达,要是谁真的对谁温柔表达一回,对于彼此都是惊吓。
俞子期和胡杨蜗居在一间虽然属于自己,却只有四十六平米,需还贷二十年的袖珍公寓里,肩磨肩,肘擦肘,真叫个“促膝并肩两无猜”了!小区分为公寓区、高层住宅区和别墅区,停着宝马、路虎、奥迪等坐骑,车位比较紧缺,绿色植被往往会连带着遭殃,车就碾压在草坪上面。夜晚,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清凉凛冽,春雨后的草木真是一天一个样儿,你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哪儿哪儿都绿了,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哪儿哪儿都黄了。“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古人对大自然是有着多么细腻的感知啊,可这样的话现在一旦讲来,不但不被理解,而且觉得好笑。日复一日的忙碌之中,对于身处异地的工薪族,连休假回家都是件奢侈的事情,就别跟大自然说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谁认识谁呀。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生活里头没有深沉的思考,也没有多彩的式样。生活是琐碎的、漫长无边的、无奈的、絮絮叨叨的,是个对不住账目的会计。每天都要洗脚吗?炒菜时放多少盐?两样腌菜能不能别放在一个罐子里?你爱喝粥他爱吃面怎么办?刷锅的时候怎么老是不知道先把饭渣倒进垃圾桶里?鞋臭味那么大就不能自己放在阳台上吗?为什么每次那衬衣领子都脏的跟膏药一样了才脱下来?到晚上了还吃大蒜,喘的气都难闻。拖地能用多大劲儿,怎么把水都溅到踢脚线上面了?你刚把水桶洗干净,倒上84消毒液,准备清洗那些过了梅雨季节的旧背包,他竟然把脏拖把伸了进去,天哪!如果,这些毛病发生在何葭洲身上,俞子期会觉得这是雪后路滑人行走的憨态可掬,可发生在胡杨身上了,那对不起,那就是脏兮兮的一身泥一身水,一种不懂得经营生活的顽劣笨拙。他们每每为这些琐事争执,俞子期觉得胡杨没有教化,胡杨认为俞子期在没事儿找事儿。
总认为一个人的疼爱会驱赶一切,可往事如同重磅致残一般,不可逆转。这已成为了俞子期一个固定的思维模式,喜欢起了忧伤,习惯了分离,不敢将心停泊下来依靠身边的这个男子。她时常难以入眠,睡梦中她有时在慌忙去赶车误了点;有时梦见大厦将倾,双手在空中不知所措地乱抓;有时梦见了何葭洲,催热泪,摘心肝,她在风雪中推开了房门,呼唤着扑到他的胸前,他才在她的额上落下浅浅的一吻。此刻的俞子期渴望胡杨的更深层次的陪伴,懂得她的焦虑,抚慰她的不安。而身旁的胡杨鼾声如雷。生活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结婚后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劳碌、忍耐、接受和用相互的退让去适应。
俞子期总归不甘心。她时常感到饥饿,经常吃到撑胀的感觉才肯罢休。胃若得到了充盈,心似乎就会减少些恐慌。因为食量增大和倦怠、疏于运动,俞子期的体重呈直线上升状态,胡杨说,好啊!胖些好,胖些身体才好,反正咱不去跳舞了,想吃啥就吃啥,我做得了给你做,做不了给你买。他不明白,俞子期心中着急着呢!
伴随着网络媒体如野火春风般的壮大,纸质媒体在信息社会中步履蹒跚。俞子期所负责的舞蹈杂志是月刊,约稿、审稿、增减、校对、排版、导入图片、再校对、印刷,忙活了多少,一月一发行,而舞台消息和文艺快讯更像蝗虫掠过田野一般,一瞬间遮天蔽日,一瞬间又场光地净。跟不上的,跟不上了。更何况网络媒体与读者是个互动模式,舞者的舞台表演视频伴随着小编的一段讲解,声情并茂,耍贫卖萌,紧跟着一堆点赞、吐槽和转载。且不说远,你就转过头看看麦当劳、肯德基的顾客吧,单着的都在拿着手机刷屏,两个以上的至少有其中一个勤劳不止,在刷刷刷。有谁拿着杂志啊?不方便拿。又不是在咖啡厅,装什么范儿啊?不是谈事儿,不是谈恋爱,除非孤独的妇人,谁有那功夫消磨着时间翻看一本杂志呢?何况是本舞蹈杂志。
作者:许彦荣
微信号:liaokuojiangtian999
心理描写指导:张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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