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广州水松板埋地下的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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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友鄞简介:  谢友鄞,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嘶天》,另有《谢友鄞小说选》、《大山藏不住》等。短篇小说《窑谷》、《马嘶秋诉》分获第八、九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火神》获全国首届煤炭乌金奖,长篇小说《嘶天》获辽宁曹雪芹文学奖,荣获国家级、全国性、省部级以上重要创作奖二十多项。谢友鄞最近被网络读者评选为国内最受欢迎的一百位作家之一。  谢友鄞主要是以对特定地域文化风情的关注和描摹,形成自己创作的美学情致的,他用扎实的功夫赢得了人们的瞩目和赞誉。  一 去公安厅  何良诸匆匆迈下台阶,钻进文化厅的轿车,心里发愣,神情恍惚,说:“去公安厅。”  司机一怔,文化厅的车,常跑省委宣传部、电视台、几大艺术院团、各基层市,从没有去过公安厅。司机觑后视镜,何良诸脸色苍白,丢魂失魄,像个投案自首者。司机将烟蒂塞进暗盒内,关闭音响,启动了轿车。  何良诸心烦地坐直上身,扭脸向外望,金碧辉煌的会展中心、电子工业园、音乐学院、美术学院、医大附属医院,掠过去了。车冲上高架桥,似炮弹射向天空;车冲下高架桥,迎面夏宫里,走出几个穿泳装的女孩,勾肩搭臂,嘻嘻哈哈,像走在海滨沙滩上,那份青春和艳丽,太张扬了。车驶入中央大道,省城在迅速膨胀。何良诸在三环外考古现场,与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冲突过。何良诸,一个小小的文物处于部,在文化厅引起了地震。何良诸四十岁,眼神冷傲,衣着小讲究,常三五日不剃须。何良诸的脸,像码头装卸工,经咸风吹揉,新陈代谢快,皮肤粗糙,轮廓坚硬。他这张脸,十年前就像四十岁了,十年后,也还会像四十岁,是那种没有年轻过,也不会显老的脸。近几年,一些研究生考进厅机关及所属事业单位,一些三十出头的家伙,成为处座,何良诸落伍了。在文化厅,何良诸学历最低,而且是左道旁门,职大毕业。在文化厅,只有何良诸是从底层爬过来的。如今,何良诸有一种横遭断裂的感觉,对世事,竟揣隔岸观火的心境了。  万没想到,负气忘形的何良诸,被案子缠上了。有记者找到何良诸,问琥珀铭文被窃事件,嫌疑犯叫赵集。事情发生在北大坎地区,一座深千米的煤矿井下,那儿与省城相隔几百公里,天上地下,怎么找到他的头上?肯定是文化厅内部有人出卖了他。要不然,谁能知道何良诸在北大坎市呆过,谁能知道何良诸跟赵集是生死之交。  其实,何良诸没有被案子缠上,是狗仔记者嗅到他的。记者跟他掏弄事件背景,何良诸算他妈什么背景。何良诸至今不明案情。刚才,文化厅领导通知他去公安厅。领导没有多讲什么,何良诸没有多问什么。赵集怎么样了?!  何良诸从后视镜内,瞥见司机阴郁的脸。这个车豁子,给领导赶车时有说有笑,荤故事白话得溜溜的,逗得领导浑身肉颤,会讨主子喜欢。司机晓得何良诸在机关内的处境,狗眼看人低。轿车经过枪城,何良诸仿佛听见隐隐射击声,一拍座椅,叫道:“去枪城。”  司机习惯地一打方向盘,拐到枪城门前。司机要问什么,何良诸恶声恶气道:“等着。”  何良诸像个赌徒,“砰”地摔上车门,朝外墙水泥裸露的枪城走去。省城文化界人士,只有何良诸拥有枪城会员卡,有瘾头来这里。门房穿金丝条制服,戴金丝条硬盖帽,向他敬礼。在偌大省城,能向何良诸敬礼的,只有这个地方。  何良诸走进射击厅,嗅出股火药味,这里的人,个个志在必得,或者满怀怨怒脸呈杀气。何良诸在柜台前,把嘴对准酒精检测筒,呼口气,红灯未亮,蜂笛未鸣。何良诸租把手枪,压上子弹,掂掂,走进玻璃钢射击亭内,用眼睛余光扫视两侧,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在乎他。何良诸对准靶标,砰,靶心翻转,电子回声震耳欲聋,砰,砰&&何良诸连放三枪后,吐出口恶气。  何良诸拎着空枪,退到休息区内,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住眼睛。租枪按时间计费,何良诸没有交回手枪,持枪在手,心里踏实,心情也是需要付费的。司机,让他抓耳挠腮候着去吧。出来得匆忙,何良诸要猫个地儿,逮住空儿,想一想。  二 在枪城回想往事  何良诸捉摸不透,赵集怎么会犯事?路遇不平,拔刀相助,闹出人命,赵集干得出,但不会扯到文物上去呀?琥珀铭文,多年前何良诸寻找过,连影儿都没见着,却使何良诸命运转折,调到了省城。多年后,赵集寻宝。人家偷驴你拔橛子,指望我救你?涉及到文物,我摘都摘不清。  何良诸十多年前,就领教了赵集的憨劲。那天,何良诸来到北大坎煤矿生活区,临街的小勺酒店,飞出猜拳喝令声。何良诸探头往里瞅,一个女人招呼道:“进来呀。”店内光线暗,酒气、汗腥、臭脚丫子味,呛鼻子,何良诸“啊乞”,打个喷嚏。  哄堂大笑。  何良诸眼睛适应了,酒馆小,火炕大,火炕上摆四张矮趴趴的炕桌,酒客们盘腿坐在热炕上。这些家伙,能从天亮喝到天黑,屁股烙糊了,也不愿挪窝儿。女掌柜小勺跪坐在炕梢,身前拥只大肚酒坛,像个孕妇。  何良诸问:“去北大坎竖井,有公汽吗?”  “有,我就是。”小勺说。  酒客们笑得更邪乎了。  小勺下炕,风摆柳似走过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她穿得单薄,被冷风一激,脸色青白,柳叶眉,单眼皮,薄嘴唇,一排小牙咬住红嘴唇,模样刁俊。何良诸想,她是满族,要不是朝鲜族,也可能是混血儿,反正不会是纯汉人。这一带汉族男女,大多鼓脸,她圆平脸,眼角细长。小勺一挑尖下颏,说:“我瞅你面熟?”  何良诸笑了,套瓷,咋都是这招?扭身要走。  “那边没戏。”小勺道。  哦,老板娘把他当成煤倒,当成火药、雷管的走私者。何良诸徒步考察边地,一年了,快走成野狗,走成狼了。何良诸龇牙,笑笑。就在这时,一辆载满木材的卡车开来,在马路上停下。司机摇下玻璃窗,探出戴着狗皮帽的脑袋,吸溜鼻子,大声问:“小勺,有地儿吗?”  “滚一边去。”小勺扭身回屋。  司机咧开大嘴叉子,脸上浮满笑。大冷的天,一个男人,笑得那么暖和,让人生出好感。何良诸忙过去,说:“师傅,捎个脚。”  司机嘴一呶:“没瞅见吗?”  车窗玻璃上贴着“不准搭车”。  “你贴的?”  “车主贴的。”  “谁是车主?”  “小勺呀。你要是在酒店吃喝,在酒店住宿,小勺准保让你搭车。”  何良诸说:“我不能耽搁。”  “嘁,你从人家门口过,不进去吃喝,不上她的炕,还想让她送你上路!”  小勺端碗白酒,反身出来,说:“赵集,暖暖身子,给我走人。”  司机赵集摘下狗皮帽,伸出双手,捧住蓝花海碗,吸溜吸溜喝光。  小勺睬都没睬何良诸,接过空碗,风摆柳似的回去了。  何良诸挤挤眼睛,说:“别看娘们儿贴了告示,男人照样肯帮助男人。”  “操!”赵集啐一口,朝酒店望去,对何良诸说:“你先走,出街口,再上来。”  何良诸疑心,这家伙耍弄我?他把车起动了,从我身边轰隆开过去,越开越快,我撵哪个爹!  “我不走。”何良诸说。  “走到街口就成。”  何良诸断然道:“我一步不走。”  赵集咧开大嘴叉子傻笑,说:“也是,谁愿意拿腿走道!这样吧,你绕过去,在踏板上蹲下,出街口再说。”  只能这样了,何良诸绕到车那面,蹲在踏板上,小勺没有发现。就是看见了,车门外挂大肉,也不是司机买的。卡车起动,加速,寒风呼啸,出街口后,道路孬,车没命地颠簸,何良诸抠车门的手,冻得粘住了,挺起脖子,看见赵集直勾勾前视,嘴角挂着暖和的笑。何良诸愤怒了,这家伙,怎么会笑!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叫车豁子涮了!何良诸又急又恨,心里明白,却不敢乱动,举了几次,终于把冻僵的手像棍子似竖起来,梆梆梆敲玻璃。赵集吓了一跳,才想起门外挂块肉,急煞车。赵集扭身推车门,何良诸蹲在踏板上。赵集贴住车窗,叫嚷:“下去。”  何良诸没动。  赵集这才想到,他应该从另一侧下去,推开车门,要往下跳,又回手捞起毛绒嘟狗皮帽,扣在脑袋上,“扑通”,跳下车,地冻狠实了。赵集绕过车头,猫下腰,瞅搭车人,何良诸满脸霜碴,眼睛全是眼白,定定地瞅他。赵集抱起何良诸,绕回车头,把何良诸塞进舵楼内。何良诸仰肚翻白,像只僵死的蛤蟆。赵集从何良诸身上爬过去,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轰响油门,车走了。  何良诸的血流起来,拘孪的手簌簌痒,脚趾头能动了,肚子咕呱咕呱叫。何良诸缓过气,说:“你咋不停车?”  赵集傻笑道:“我光想着快点开,逃出小勺的眼睛,把你忘了。”  “甭装疯卖傻!”  赵集赌咒发誓:“我要撒谎,是你养的!”  “小勺养的。”  “对,他妈的,小勺养的。”  何良诸咧歪嘴,笑了,这个二!  赵集问:“你为那玩艺来的?”  “啥玩艺?”  “都说不知道啥玩艺,都没命地往竖井奔扑。”  何良诸想,这货没憨透腔,猜出他是为啥来的。琥珀伴随煤炭生成,北大坎竖井挖出了琥珀铭文,铭文用旧满文文字雕撰,记述先人们大规模采掘、冶炼矿藏的过程,那是东北最古老的工业呀。胡天胡地胡人,真能有工业?!市博物馆的专家振奋了,前往征集,遭到拒绝;文物贩子去套购,价没谈妥,黄了。何良诸来了。何良诸能不来吗!来之前,何良诸问过白、黑两道,他们都劝何良诸不要去。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那件宝贝,可矿区的工人、经警、酒鬼、残疾人,全都说那件宝贝在他手里,跟你吹乎琥珀铭文的价值,跟你商量交易地点、交易方式,问你带现金来了吗?要请高人卜算出黄道吉日,捡一个有大太阳的好天,一张张地照你带来的票子。他们的愿许完了,热乎拉拽你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你才发现,全他妈是鬼话!  何良诸去过边区所有的古墓场和古村落。北大坎煤矿那口竖井,有水没水,有没有月亮,他也要捞。没有猴气,成不了精。何良诸问:“赵师傅,琥珀铭文的事,你听说过?”  “我当然知道。”  何良诸心里笑,又是一个无所不知。“东西在你手里吧?”  赵集抿紧厚嘴唇,不应声,他居然没有上当,没有顺着何良诸的杆爬。卡车驶入煤渣公路,进入生产矿区。何良诸向车窗外望去,竖井井架顶端,巨大的天轮缓缓旋转,载满煤炭的火车喷云吐雾。长长的运煤专列驶出矿区专用线后,转入国线,运往省城。职工通勤小火车拉响汽笛,从市区驶来,矿领导、工程技术人员住在城里,上下班坐小火车。工人大多住在煤矿生活区,沿线村子也有些矿工,他们在那里娶了乡婆子,是工农两合水户。小村没有站台,矿工聚堆儿招手,小火车便停下来,捡他们上车。小火车从市区始发,走走停停,到终点竖井,一百二十里,竟要走三个小时。何良诸本应乘这次车的,少年时的惨痛遭遇,使他这辈子不会坐矿区火车了。赵集的卡车,和职工通勤小火车同时抵达竖井。何良诸注视职工们走下小火车,走出没有栅栏,没有检票口的车站,向一幢幢工棚走去。  赵集驾驶卡车,驶入木材场。一座座小山似原木,将被运往井下,支撑巷道,支撑掌子面,支撑起密如蛛网的地下世界。赵集和装卸工们搭跳板,卸木材。何良诸在木堆间转悠,一些孩子和老人,骑在一棵棵原木上,用刮刀铲下桦树皮,打成捆,拿回家引火,拿到集上卖。何良诸说不出的亲切,小时候,他没少剥树皮呀。何良诸对一个男孩说:“来,我帮你剥。”  不像城里,矿区的小孩怕大人,不少矿工孩子,是大人喝着酒,劈头盖脸拳打脚踢打大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矿工的儿女最孝顺。小男孩乖乖地将他的“鞭子”――刮刀,递给陌生的大人,下了“马”――离开桦树。何良诸骑在滚圆的桦树上,举起刮刀,用手指抿刃口,小家伙的刀,磨得溜儿。何良诸将刮刀按在凹处,朝前推去,树皮薄,浮起刀刃,树皮厚,沉下刀刃,遇见疤节,闪开,嗤嗤嗤嗤响,一卷长长的树皮剥下来,青汁泛浆,馨香打鼻子。少年的生活,醉人哪!  木材卸光,赵集站在空车厢上,注视何良诸前俯后仰,大起大落,游刃有余的姿势,心里惊讶,好家伙,从城里来的搭车人,竟是剥树皮的行家。赵集哪里知道,何良诸八岁前,就住在井口附近的棚户区。何良诸将鞭子和马交还给小男孩,心满意足地离开木材场,朝井口走去。  何良诸拎着防曝灯,乘电罐,沉入千米井下。这时候,交接班高峰过去,电罐内只有他一个人,圆筒形井壁刷刷刷上窜,电罐刷刷刷下沉,感觉奇异。电罐一悠,站住,到底儿了,铃声炸响,何良诸摘下钩链,拉开铁栅门,仿佛野兽出笼,直奔主巷道。来之前,何良诸在矿产资源局,查阅了北大坎矿地质构造图,只有西区才可能生成琥珀。何良诸顺风流西行,半个小时后,推开西区风门,原来是采空区,景象荒凉。何良诸硬起头皮往里走,身后,弹簧风门自动关上,感觉不出风流了,空气闷热。何良诸向前走,地质沉落,棚木岌岌可危,巷道像一个筋骨暴突、龇牙瘪嘴的死人。这里永远不会有人来了,除非地面塌陷,有活人掉下来。何良诸却来了,他被自己的脚步回声撵的,越走越快,冷汗淋漓,一扇木栅栏,将去路封住,栅门上,用血红油漆画个骷髅头,两只眼窟窿内,瞪大“危险”两字。前面是通风死角,进去,很可能被瓦斯熏倒。何良诸举高防曝灯,照向前方残壁,灯影恍颤,映出古老工场的痕迹。何良诸心咚咚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掰开木栅,朽木糟烂,一个踉跄,跌进去&&何良诸嗅到股异味,趴在地上,想站起来,心里明白,却动不得。就在这时,有人招呼:“进来。”何良诸心一亮,挣扎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前方竟出现条主干巷道,棚梁棚腿用水松支撑。奇怪,水松在本地早已绝迹,消失几百年了。越向前,灯越亮,煤层隐隐闪光,透出彩色光晕,走近了,还是煤壁,前方彩色光雾弥漫。何良诸心中暗喜,煤层内藏琥珀,这里确实是琥珀带,不,简直是水晶宫。刚才,谁在招呼他?像赵集的声音,不,不可能。何良诸听见斧锯声,奔过去,是个工场,一些汉子光着膀子,或蹲或跪,在低头忙活儿。有的汉子将精煤块装进筐篓,背起来,向更深处走去,那里有出口?有的汉子用细铁筛筛煤粉,煤粉纷纷,筛底颗粒滚动。汉子将铁筛浸入活水沟,摇摇,淋淋沥沥捞出来,颗粒莹光闪烁。一位长脸长须汉子,面对石壁,用榔头、钎子叮叮当当凿。何良诸凑上前,心里惊喜,是有圈点的旧满文文字,字字凝重,满壁沧桑。  何良诸试探说:“先生,如果有大片琥珀,做成碑文,更妙了。”  长脸长须汉子将凿热的钎头浸入水沟,“嗤啦”,水烫得一激灵,热汽蒸腾,汩汩流下去。长脸长须汉子抽出铁钎,继续凿。  何良诸嘴唇嗫嚅,不知说什么了。工场上的人,对他视而不见,没有人理他,没有人跟他说话。刚才,谁在喊他?  何良诸模模糊糊听出,是赵集。赵集不放心搭车人,尾随何良诸爬入禁区,在骷髅栅栏内,把被瓦斯熏倒的何良诸拖出来,一直背到井上。  后来,何良诸感激地问赵集,怎么想到跟下来的?赵集说:我是司机,将人活着拉来了,就得活着拉回去。  何良诸死里逃生,回到北大坎市后,灵感陡发,一挥而就的文章,写得鬼气沸沸。用传真发给文化厅主办的刊物,老主编审读后,在用稿笺上批示:我以为想象力在学者中枯萎,窒息了。否,请看此文,古老的矿业文化,根脉搏动,栩栩如生。作者敢下地狱,死人死物被激活了。  在老主编力荐下,年轻的何良诸被调到文化厅,在省城安家立业了。那些年,煤炭生产萎缩,老矿几近破产,工人工资欠发,矿工们围攻市政府的事件屡屡发生。真正的采煤一线矿工,特能吃苦,连死都不怕,但让他们“转制”,换一种活法,等于叫榆木疙瘩开窍。饥寒起盗心,矿区治安状况恶化,暴力突发案件不少。这些,何良诸知道,心情沉重。旧满文文物被窃,是真的吗?  有脚步声,有人绕过浮雕圆柱,站住,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这里挺隐蔽,茶几上蒙层灰,谁会来这儿休息?何良诸没有睁开眼睛。  是司机。司机被拎着手枪、闭住眼睛,头仰靠在沙发上的何良诸震慑住了。司机弓身,点然香烟,吸一口,没有作声。刚才,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火气直窜,才闯进来的。司机火全消了,何良诸遇到啥坎了?  何良诸睁开眼睛,直起身,说:“咱们走。”  司机赶忙摁灭香烟。  何良诸在大厅交还手枪,刷了卡,走出水泥裸露的古堡似的枪城。司机快步走下几十级石阶,快步走到轿车前,替何良诸拉开后座车门。  三 会见女警官  “何良诸同志,我们想了解一下赵集的情况。”面对何良诸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警官。  何良诸注视她,心中升起本能的反感,不如说你要了解我和赵集的关系。  “你们的关系?”  果然。何良诸咧嘴,挑起讥讽的笑。何良诸是小孩子吗,说拎就被你们一把拎过来,说审啥就审啥。何良诸蹙起眉头,回忆似说:“我有十多年,没去那里了。”  “哪里?”女警官问。  “北大坎矿区。”他妈的!叮得真溜儿。她不告诉我赵集的案情,她叫我往外吐。她是捡这碗食吃的。  “那里有没有琥珀?”女警官问。  “有。”  “属于国家保护的文物吗?”  “是特殊矿产,价值并不大。”  “如果是琥珀铭文呢?”  “那就看谁撰刻的,什么铭文了。”  “古人。”  “你让我鉴定,还是怀疑我窃取了它?”  女警官盯何良诸一眼,道:“我没法请你鉴定,我们没有掌握这件东西;你不可能窃取它,你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地点。”  何良诸一笑,她好像很坦率.却不肯透露赵集与琥珀铭文的关系。我也没有告诉她,赵集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俩,打了个平手。  女警官道:“北大坎市公安局那边,有些情况,请你帮助。”  “嗯。”何良诸耸耸肩。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女警官道:“我可没车送你。”  “坐火车。你不去?”  女警官摇摇头。何良诸觉得,自己问得有点下作,好像他是被押解的嫌疑犯。何良诸站起身,女警官主动与他握手。她的手真绵软,到底是女人。  何良诸说:“结束了?”  女警官一怔。  何良诸道:“你的讯问,结束了?”  女警官一开始便嗅出了何良诸的抵触情绪。她左手叉腰,右手按在后臀上,略仰头,样子很带劲,说:“咱们的谈话,一开始就结束了。”  何良诸说:“结束就是开始。”  女警官笑了,聪明人的话。送何良诸走出办公室,沿楼道前行。警察找人谈话,一般是不送的,更不会送这么远.女警官很客气。何良诸可不客气,没有说“留步”。本来,一个电话打到文化厅,就能办的事,却兴师动众地把他调来。你们的衙门口,太邪乎了。  “我想问个开始时的问题。”何良诸说。  女警官与擦身而过的一位警官点点头,扭脸,注视何良诸。何良诸向前走,没有瞅她。她侧脸注视他,这是一种尊重,何良诸心暖了。女警官的形象,有点像特警,说话却软软的,带气声,音色很美。文化厅有几位同事的爱人,就是公安厅的女警官。她们好像不愿意在官场、商界,甚至公安司法的同行中找老公,更青睐文化人。何良诸是文化界人士,却棱角粗糙,风格硬朗。她一定惊奇,觉得新鲜。何良诸想,她要是下楼,送他到正门外,他会邀她下去,在烛光斑斓气氛优雅的西餐厅,喝一杯咖啡。  “什么问题?”女警官笑道。  何良诸回过神儿,说:“我走进你的办公室时,进进出出还有人,你说:&何良诸同志,来了。&咱们俩素昧平生,你怎么认识我?”  “你的枪法不错呀。”  “你也去枪城?”  “我用得着吗。枪城的常客,在枪城俱乐部存档办卡的会员,在我们这儿都有影像备份。”  何良诸吸口凉气,热闹的现代生活后面,依旧散发着潜伏的气氛!  四 火车被拦截  由省城至北大坎市的城际列车,在田野间飞驰。何良诸靠过道坐着,见女列车长匆匆走过来,两名乘警紧随其后,神情异常。火车快到矿区站了,何良诸抓起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喝一口。蓦地,列车紧急掣动,停下来。车厢内人群骚动:  “临时停车?”  “撞人了吧?”  许多乘客打开车窗,向前方探望。广播响起来:“旅客同志们,前方出现故障,请您放下车窗,请您放下车窗。”  何良诸心一紧,一种预感攫住他,站起身,向前走,经过播音室时,见门虚掩,敲敲,没有动静,门缝内露出女播音员的腿。何良诸的目光顿一下,推开门,女播音员张着嘴,一脸骇然。何良诸问:“小姐,有人卧轨?”  播音员“啊”一声。  “是什么人卧轨?”  “我哪知道?”女播音员突然尖叫起来,“出去!”大概发现自己失态,女播音员咬一下红嘴唇,说,“先生,机房要地,请您回避。”  何良诸瞪一眼女播音员,带上门,向前面走去。经过一节节车厢,窗户前全是脊背和屁股,旅客们把身子钻到窗外,朝前方张望。乘务员忙乱着,劝乘客们坐回去,噼噼啪啪关窗户。顾此失彼,寡不敌众,窗户们又被提起来。  何良诸走到最前面一节车厢,插身座席内,扒窗户望,看见了,有几百号人,拦住火车,净是些老头老太太,衣裳打满补丁。人群后面,有几个四五十岁的人,扯着横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干活!”  何良诸的心,像被咬了一下,矿区人闹事了。“伙计,你们是不是北大坎矿的?”何良诸大声问。  “不假。”车下人争抢着回答。  “咋会没活干?”  “我们是全民工,国营矿黄铺了。”  “咋黄铺了?”  “你去瞧瞧吧,矿产资源都被个人霸占了。”  几个老头挤上来:“你是记者?”  何良诸道:“老哥们儿,拦截火车,铁道部按分钟计算损失,末了让矿务局赔偿,你们开资就更困难了。”  何良诸说的是实话。不料,一个驼背老头跳起来,“噗”,狠啐一口唾沫:“操你妈!耽误你走道了,把王八脖子给老子窝回去!”  何良诸连忙把头缩回来,掏出手帕揩脸,脸涨得通红。老杂毛,见谁咬谁,疯了!  一位年轻乘客把头探出去,笑嘻嘻说:“大叔大婶,你们趴着吧,我们不着急。”  车下人叫嚷:“着急也没用,我们找死来了!”  小伙子道:“别想不开呀。把火车头抬走,卖废铁也能活命。”  乘警走过来,粗鲁地推开何良诸,用手一拨小伙子的脑袋,“咣当”,撂下车窗。  年轻乘客翻翻白眼,没敢支愣毛。  何良诸默默地往外走,来到车厢联结处,从兜内摸出香烟。在厅机关,只有何良诸吸烟,他成了一名半老不老的另类。何良诸点燃烟,狠吸一口,烟雾飘向污涂涂的车门玻璃。老竖井深部开采,死人伤人耗费材料,生产成本太高,即使亏血本卖掉的煤炭,也常收不回款。就是这种资源枯竭的矿井,由于有琥珀铭文的影子游荡,竞遭疯狂的投机家巧取豪夺。何良诸早已离开北大坎市,有一种逃脱的感觉,又马上自责,如果你下井钻巷道爬掌子面,牲畜似的干了半辈子,那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和这些老家伙一样,在前面拦截火车了!  就在这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一辆本田、一辆沙漠风暴、两辆卡车,从北大坎市区飞驰而来,警灯闪烁,灰尘飞扬。站在卡车上的防暴警察们,头戴钢盔,手持警棍,戳得满满登登。何良诸拽车门把手,门锁着。车队飞也似的逼近,停下,轿车内钻出一位官员,大概是北大坎市政府领导,沙漠风暴里跨出两位警官,防暴警察们噼哩扑腾跳下卡车。首长和两位警官向火车头走去。  何良诸扔掉烟蒂,扭转身,女车长正从他身边经过。何良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车长一怔,脸上涌起羞恼。何良诸发觉失态,说:“对不起!”亮出省公安厅给他开的介绍信,问:“车长,什么时候能发车?”  女车长扫一眼信函名头,说:“难说,即使障碍清除,也许要给别的车次让路,我们听候调度命令。”  何良诸严肃道:“我必须走,马上下车。”  女车长没有说话,掏出钥匙,打开背面车门,何良诸跳下车,被路基石子硌一下,跌扑着,站住了。这边没有人,出奇地安静,何良诸吁口气,提醒自己,一句话不能讲,一点态不能表,你是省里下来的干部。看一看就走,到矿区好像有几十里路,只能徒步去了。过去,你走的路还少吗!  何良诸绕到车头前,铁轨上坐着人,石枕上坐着人,他们脸色阴黑,默默无语。驼背老头也过来了,右肩歪塌,右眼角下坠,拐带得皱巴巴脸朝右歪。何良诸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小掘进工,才十六七岁,就下井了,在低矮的巷道里,用右肩扛着粗大的原木,像爬一样前行&&几十年爬过来,成了一名扭曲变形的老鬼。老头仰起脸,朝火车司机做个鬼脸,滑稽地笑。司机面无表情。  政府官员站在铁轨边,大声道:“矿工同志们,拦截火车是非法的,有困难,有问题,咱们协商解决,请你们立即撤走。”  铁轨上的人群沉默,没有人动。  录像人员扫摄。一位警官用手机说什么,然后,跟领导低声碰了碰。领导微微颔首,大声问:“谁是代表?”  没有人回答。  领导道:“谁抻头说个话,有什么要求?”  没有代表,没有人出头,坐在铁轨上的都是老工人。他们明白,秋后准算账。  警官一挥手,防暴警察们冲上去,带拖带抱,两个对付一个,将铁轨上的人弄走,扔上卡车,没有人反抗,没有一声哭嚷叫骂,全部像被屠宰的绵羊。附近,郊区大田里,一些抗旱的农民跑过来看热闹,人越聚越多。  有人拍何良诸的肩膀。何良诸一抖,扭头,惊呆了:赵集!“咱们走。”真没想到,赵集“接”他来了。何良诸跟随赵集,走上公路,那辆破旧的卡车,停在柳阴下。何良诸钻进舵楼,卡车沿公路向矿区驶去。何良诸没有说话,紧张,压抑,心乱如麻。  酷日当头,破车颠颤,机油味奇大,舵楼内热气呛人。何良诸脸上淌满汗水。赵集说话了。“你说什么?”何良诸耳鸣轰响。赵集嘟哝道:“那些人,是我拉来的。”  沉默。何良诸觉得晕眩。卡车继续狂颠。何良诸突然爆发了:“你他妈找死呀!”  赵集轰大油门,卡车疯跑。“你骂我?”赵集凶恶地吼起来,“你别他妈扔下棍子,就打叫花子!”  何良诸仿佛遭受重重一击,瘫仰在座椅上,浑身阴溲溲。赵集把他从井下瓦斯禁区背出来,送进小勺酒店,侍候他吃侍候他喝,养息好后,把他送回北大坎市。从此他柳暗花明,步步高升,一去不回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样重逢了!  公路和铁路平行,火车汽笛尖叫,拦截火车的人被驱除了,城际列车启动,从后面撵上来。  五 秧歌会  何良诸跳下卡车,看一眼矿区的天,天空灰暗,空气混浊。马路两边,多了些杂货店、麻将馆、茶社和药铺,住宅屋顶起伏,墙壁挤挤挨挨,门和窗张嘴瞪眼,看不见人。在何良诸的记忆里,矿区孩子多得似泥鳅聚团儿。一个贫困拥挤的世界,没有孩子们的嬉叫哭闹,如同绝域。  何良诸神情恍惚,跟随赵集,朝酒店走去。十多年前,何良诸走向小勺酒店。小勺款款走出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一挑尖溜溜下颏,说:“进来呀。”  小勺没有出来。  店堂内没有传出哄笑声。  何良诸提醒自己不能性急,矿工们被抓走的事,别多嘴。琥珀铭文的事,先别打听。赵集没有“进去”,出乎他的意料,这里有磨磨儿。  何良诸和赵集来到后院,灶房门敞开,白汽翻涌,一股肉香。煤矿生活区烀肉,浑腥,粘腻,空气中充满粗俗的诱惑味。赵集说:“俺俩搭伙了。”  何良诸笑了。这家伙,给小勺开车,把俩轱辘开上炕了。  灶房好阔,四个灶台,蒸饭,贴饼子,炒菜,大灶台上坐着肉骨头汤锅。蒸汽朦胧里,小勺往汤锅续水,将剔下的猪骨、牛骨、羊骨、鸡骨,扔进锅里。小勺直起腰,看见何良诸,一笑,说:“来了。”  小勺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一点没有惊讶,好像他是前脚走后脚又进来的客。何良诸却生出失重感,笑道:“前店后院一大堆,你还亲自下厨呀。”  “我这辈子,是忙饭的命。”  赵集吩咐:“给老何开个单间。”  何良诸心里好笑,后店没有一位客人,赵集这口气,显摆他是主人。  “你住下?”小勺一挑眉毛。  “嗯,回来看看。”何良诸含糊道。  小勺说:“当官出去的人,都不回来了。行,你有记性。”转身问赵集,“咱们的人呢?”  赵集道:“一会儿就能回来。”  小勺脸发白,呆了呆,“砰”地一摔水瓢,叫嚷:“你就自个儿逃回来了!”  赵集慌乱道:“抓那些老头老婆子做啥。不把人逼急眼喽,谁也不会去趴火车道。”  小勺气乎乎说:“做饭。”  赵集手忙脚乱,说:“做做,今儿喝肉汤的人多。”从筐里拎出几根猪腿棒子,搁墩案上,举起斧头,砰、砰砍,骨渣飞溅。  何良诸怀疑,这么重大的事件,消息将迅速传遍省城,地方将立即上报中央,说不定互联网现在就发布新闻了,而且有声有色,夸大其辞,唯恐天下不乱。那些人,能轻易被放回来吗?  何良诸伸手帮忙,将碎骨放进锅里,骨髓渗出,汤味透鲜。何良诸记得,他在店里住时,来喝酒的矿工没有一个空手的,把老娘、媳妇、小儿子剥的桦树皮捎来,让灶台火终年不息,老汤咕嘟咕嘟永远响下去。  傍晚,拦截火车的人,真被放回来了,坐两辆黄河大客,是城内公共汽车,被市政府紧急征用。人们下车后,聚拢在酒店前的坪场上。何良诸又高兴又意外,跟赵集迎出去。小孩子们变魔术般,从低矮的房屋里飞出来。赵集吆喝:“取屁股墩去。”  小孩子们掉头跑回家,拎出小板凳,又飞也似跑回来,叽叽喳喳,让老人们坐下。人群有了活气,为这些孩子,他们咋受气,也值当呀!  小勺将一桶肉汤提到空场上。赵集“呀”一声,回店,又拎出一桶肉骨汤,一筐大碗,说:“爷们儿娘们儿,自个舀。”  各家送来玉米面大饼子,众人捧起一碗碗肉汤,牙口不济的,把干粮撕巴碎,泡肉汤,囫囵吞咽。何良诸发现,年轻人都在家,没有去。如果年轻人去,性质更严重,人家对年轻人绝不会手软。吃喝的人心里热乎,身上有劲,说话了:  “答应了,欠咱们的工钱,都补发。”  “嘻,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人群中响起欢声。  何良诸心里悲哀,矿工和家属们,要求太低了。何良诸在人堆里,看见了驼子。驼子一气喝下两碗肉汤,又起身,歪歪趔趔地去舀汤,勺子刮得夸嚓夸嚓响,把碎骨头捞进碗。驼子见何良诸瞅他,阴阳怪气道:“我咋闻着生人味了。”  赵集说:“老何,不是外人。”  “咋不是外人?”驼子问。  “我救过老何的命。”赵集道。  那就没说的了!驼子闷头喝肉汤。  小勺说:“吃完饭,闹秧歌。”  众人兴奋起来。矿区秧歌会,从解放初到现在,一直很有名气。可他们肇下那么大事端,惹出那么大祸,还有心庆贺。何良诸觉得不可思议。  天黑了,坪场上灯火通明,锣鼓响起来。小勺对何良诸道:“上屋顶,风凉。”  何良诸以为小勺逗他。  赵集说:“那是头等看席。”一个骑马蹲裆,“老何,踩我肩膀,一窜就上去了。”  何良诸说:“你不上去?”  “我得扭呀。”  何良诸爬上屋顶,嗨,真展眼!秧歌队进场了,唢呐如鱼戏水,锣鼓震天动地,何良诸热血沸腾。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汉子,能不喜欢大秧歌吗。东北人身材高大壮实,大秧歌以壮为美,大鼓、大锣、大钹,声传数里;长蛇阵、鱼龙阵、梅花阵,花样翻新。何良诸看见驼子在扭,边扭边逗,大受欢迎。大秧歌以丑为美,丑角是真正的主角。何良诸感到,此时此地的大秧歌,东冲西突,是一种宣泄。就是,穷人总是在东冲西突!何良诸胡思乱想,一怔,秧歌队伍中,出现扮演的众矿工,出现矿山保安队。矿工和保安撕打起来。保安狼狈不堪。观众一片喝彩!  一种不安的情绪浮上心头,何良诸不想看了,把目光掠过秧歌会,越过马路,街对面人家,有一扇门开着,灯光偷偷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倚在门框上,捂嘴笑。她在看秧歌?何良诸听说,煤矿生活区,开暗门子的多了,外地客经过时,只要冲门前的女人笑笑,她就会娇声贱气地说:“进来呀。”一闪身,把你让进屋。那里面,白天和夜晚,是没有区别的。 但你认错门,是良家妇女,你不怀好意地一笑,她就会啐一口,骂道:“滚你妈蛋!”有的路人,并不知晓这些关节,想打听个道,或者随意一笑,竟遭唾骂,弄得莫名其妙,狼狈不堪。  何良诸想,开暗门子的,就不是良善之家吗?也许,她身后黑黝黝屋子里,炕上瘫着老人,下井砸残废的男人,他们等着吃喝,等着瞧病抓药呢。何良诸心一疼,孤零零坐在高处,看见许多,想到许多,忧心忡忡。赵集和小勺呢?他们俩没出来扭呀。何良诸站起来,回头俯瞰,小勺酒店像平面图,格局大得能藏兵习武,灯光幽暗。一个人悄蔫儿走进后院,是驼子,驼子没系腰带,卸妆了,像一只乌龟在爬。驼子爬到赵集和小勺的窗前,停住,窗帘合上,人影憧憧。何良诸心一惊,他被支开了。他们在聚会,在商量什么要命的事情!  驼子偷听一会儿后,走到何良诸的房间前,敲门。驼子找我做什么?何良诸想,我不给他开门。驼子一推,进屋了。半天,没见驼子出来,何良诸疑心骤起,“扑通”,跳下房顶。  六 与驼子夜话  何良诸冲进屋,去摸灯绳。“别开灯。”驼子低声道。何良诸停住手,在黑暗里问:“你来做啥?”“咳咳,拜访你嘛。”这种谦卑诡秘的口气,有一种魔力。何良诸摸炕沿坐下。  “不躺下?”驼子的声音在炕里,他躺下了,“你说怪不怪?我一沾炕就想躺下。”  何良诸不吭声。  驼子感慨道:“太累了!”  何良诸心火窜起!你截火车,跳起来啐我一脸,发疯般扭大秧歌,连“保安”都被你打得抱头鼠窜,那股劲呢!何良诸忍住,一句刺激的话不能说。小勺酒店是生活区神经中枢,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他要在这里呆下去,有鱼,会浮出水面的。驼子不是摸上门来了吗?  “我寻思,我啐你一口,你抹抹脸后,能认出我来。你没认出我,老了,我这张老脸,没个人样了。”  何良诸怔了怔,真好像有点面熟?  “我给你爹你娘,送过烧纸呢。”  何良诸身体硬挺,呆住了!小时候,何家住在井口附近棚户区,紧靠铁路,火车几乎擦房檐而过,汽笛声震得房顶上的瓦片、桌子上的水碗,颤晃颤晃。推开门,机车蒸汽喷进屋里,推得他直晃。小良诸是梦生,爹在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小良诸八岁时,第一天上学,娘把他拾掇得利利整整,打发走他。娘松口气,去货场捡煤核,被火车压死了。矿工和家属们都来了,他们对工亡家属,对拉扯儿子不嫁的寡妇,分外敬重。小良诸泪眼茫茫,看见人群来送葬,纸钱堆得比坟包高。烟消灰散后,小良诸来到娘死的地方,孤零零跪在铁道旁,哭,用嫩嫩的舌头舔娘阴黑的血渍,把嘴唇、舌头舔出血,粘得嫩肉血乎乎。矿上吓坏了!把小良诸拽走,送进北大坎市福利院,那儿净是父母双亡的矿工子女。何良诸从此变成了城里人。这么多年后,竟有一个驼子,认出了他!  驼子说:“刚才,你在房顶上瞅我,看见我扒她的窗户了。”  何良诸不吭声。  “他们在商量啥勾当,小勺信不着我。”  “一个娘们儿!”伺良诸说话了,安抚驼子。  “她精着哪!大伙去截火车,是小勺让赵集开车送的。她在矿区开店,若得罪大家伙,不得饿死!”  何良诸道:“赵集听她的?”  “别看他们俩成了夫妻。小勺还把赵集当伙计使唤。”  何良诸心一动,从驼子这儿,兴许能揭开许多谜。琥珀铭文到底有没有?在哪儿?  赵集被上面怀疑,是不是冤枉了?何良诸提起这嗑儿。  驼子腾地坐起:“你来打听这个?”  何良诸心一横,口气要硬,直来直去,跟驼子不能玩花花。  “对,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谁派你来的?”驼子声音里涌起杀气。  “我搞文物,就是干这个的。”  “上我们这疙瘩找它的,都没有好下场。”  “我本就是这疙瘩的人。”  “你走吧。已经走了的人,还回来干嘛。”驼子叹口气,“你来这儿,会越陷越深,拔不出来。”  何良诸听出,驼子话里有话。  “马上走。”驼子道。  “黑天瞎火的,我上哪儿去?”  “逃命!”  何良诸一震!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门被推开,灯亮了,赵集和小勺走进来。赵集看见驼子,一扬眉毛,满脸惊讶。小勺冷峻地盯住驼子。何良诸发现,黑暗里教父般的驼子,在灯光下,虚弱得摇摇晃晃,像个祭奠的纸人。  死一样静。何良诸这时才发现,外面锣鼓歇息,大秧歌散场了。何良诸听见,外面有人群紧张的脚步声。  小勺道:“有人捎来信儿,说公安局要来,抓闹事的头头,重点搜查酒店。”  驼子道:“我来,劝他走。”  何良诸道:“我不走。”  赵集和小勺对视一眼。气氛紧张,僵持片刻。小勺对何良诸道:“我们店有个规矩,不能撵走客人。”  赵集道:“还是我接来的客。”  小勺说:“不管是谁,管他杀人放火被追捕,只要来了,坐在我的酒桌前,躺在我的炕上,就是店里的客。我就得管了!”  赵集道:“对,不能砸咱们的牌子。”  小勺说:“赵集,你送他。”  驼子跳起来,一个栽歪,差点摔倒,说:“别去!”  赵集突然一拳,将驼子打得团团转。何良诸懵了!  赵集将何良诸拉到院里,低声道:“老何,你来找琥珀铭文?”  何良诸道:“对。”  “那好,跟我走。”  何良诸心跳起来,果然有戏,他想看到又最不想看到的戏,要开场了。何良诸跟随赵集走到店门前,上马路,卡车停在那里,两人钻进舵楼,车开了。  赵集道:“啥都别问。”  何良诸仰靠在座背上,闭上眼睛。赵集,你到底干了什么,我不怕惹火烧身,可我保护不了你啊!  七 井下奇遇  赵集停住卡车,到了。月亮惨白,竖井天轮一动不动,木材场剩下的原木,被剥光皮,仿佛一堆堆骸骨。紧傍铁路的棚户房,早被拆迁,住家集中到煤矿生活区。看不见喷云吐雾的火车,看不见一个人影儿,荒草OO@@,一只黄鼠狼像小人一样站起,瞅着两个大活人。何良诸心中惊异,凄凉,沉重!这里,一点点惨淡经营的生产气氛都没有了。  何良诸跟随赵集,走到入井口,电罐停着。赵集推上电闸,带何良诸沉入井下。“咕咚”,老掉牙的电罐一颤,到底了,赵集拉开铁栅门,拧亮防爆灯,向西区走去。磕磕绊绊,走了很久,赵集推开一道风门,腐木“噗吃、噗吃”响。“你走头里。”赵集说。  两人进入采空区。  前方有声音,像摸索声,像喘息声。何良诸一愣,不可能有人。  “谁?”采空区深处,真有人,有人大声问。  何良诸惊呆了,动弹不得。  里面说:  “驼子送饭来了。”  “驼子,你再不来,我们就成饿死鬼了!”  何良诸骇然回身,去抓赵集的手,空的。风门“轰隆”关上,赵集逃掉了。  里面的人说:  “不是驼子。”  “又来了一个。”  何良诸魂飞魄散,下地狱了!  “喂,往里走呀。”一个年轻的声音招呼。  “又来了个寻宝的。”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幸灾乐祸地说。  何良诸没有灯,在黑暗中回身追撵赵集,已经不可能,只能摸索着,朝前走了。听声音,前面有两个人。何良诸明显感到,风刮耳朵,风流水似从身边淌过。在井下,空气流动便能生存。何良诸眼前漆黑,嗅到股金属冷气,一触,是辆矿车,井下一吨载重量的小矿车。从矿车内伸出几只手,抓住何良诸的肩膀,揪住何良诸的头发,摸索何良诸的脸。何良诸毛骨悚然!心里挣扎,身体僵硬,想叫嚷,却喊不出来,突然失音了!摸他嘴脸的人说:“还行。”声音沙哑。  什么意思?宰牲畜吗?!  “是个善面。上来吧。”  何良诸松口气,他们让他上车,同船过渡,五百年的缘分。小矿车半人多高,何良诸踩住联结镫,右腿一蹁,滑进车里。车底铺草席,能躺三个人。何良诸上身靠住车帮,伸直腿,双手摊开。车里的人,鼻子碰着了,也看不见对方,但能感觉出何良诸不设防的姿势,闯进人家的地盘,得叫对方放心。“你是谁?”对方发问了。  何良诸听出,声音年轻,还沉不住气。“矿上的。”何良诸道。  “撒谎。”另一个断然否定,声音嘶哑,是摸他的嘴脸后,说“还行”那个人。那只手粗野,有一种贪婪的攫取感。不被他信任,就危险了。何良诸说:“小时候,我家住在矿区。”  “现在是哪儿的?”  “从省里来的。”何良诸说实话,直感告诉他不能编白。  对方似乎一怔:“全省干这活儿的,我都认识。”  何良诸明白了,此人是文物贩子,怪不得他说“又来了个寻宝的”。  “我不是。”何良诸道。  “我也不是。”对方嘟哝道。  何良诸不相信对方的话。赵集把他弄到井下,干什么?要解开这个谜,就得知道他们俩是咋回事?何良诸不接茬,太主动,反倒让对方多心,让他们自己往外吐。沙哑嗓子告诉何良诸,他是盗墓的,一心要发掘出琥珀铭文,却错挖了工亡矿工的坟,被矿工们发现,差点把他打死,押到这废井里来了。  何良诸相信了,在北大坎矿区,掀起过寻宝狂潮。盗墓者的手,才会那么粗野贪婪;常年在荒郊野外死人堆里干活,声音才会这么沙哑沧桑。另一位呢?  年轻的声音说话了:“你买了矿上的煤?”  莫名其妙。何良诸说:“没有。”  “你不欠他们啥?”  “不欠。”  “瞎话!煤黑子讲理,你不祸害他们,不会把你弄到这儿。”年轻的声音竟气愤起来。  “小伙子,你欠他们啥?”何良诸问。  年轻的声音挺惊奇:“你知道我年轻!  我才二十一岁。”  “令尊是大款。”何良诸说。  “总裁,有俩烧包钱。咦,你咋啥都知道,有仙吧?”  何良诸问:“什么公司?”  “大东北矿业有限责任总公司。”  何良诸道:“规模不小呀。”  “狗屎!统共十来号人,满世界坑蒙拐骗。”  何良诸“咦”一声,故意态度暧昧,让年轻人感觉到,你怎么能这样说老子。  年轻人告诉何良诸,他老子听说北大坎矿的煤,含有琥珀颗粒,要了几十车皮。矿区人傻实在,没要预付款就发货了。他老子的公司,欠煤款六百万,七年了,不给人家一分钱。矿工们开不出资,自发组织起讨债队,黑道白道都趟,拿他顶了账。  “啊乞!”盗墓者打个喷嚏,“小爷们,在底下号着吧。等总裁升天,你继承遗产,就能还债了。”  年轻人骂道:“挖尸的,你挖苦我。我爸这辈子作孽,你把下辈子的孽都造下了!”  何良诸问:“你们下来多久了?”  “没黑没白,记不清了。”  “送下来好几十次饭了。”  何良诸震惊,万万没料到,赵集、小勺、驼子和矿工们,竟敢绑票,私设牢狱,铤而走险,不顾一切了!  两人告诉何良诸,起先,肚子刚觉得饿,驼子就把饭送下来。最近,饭送的不应时了。  何良诸想,矿工们闹事,顾不得下面了。  年轻人说:“八成嫌咱们活没干够,人家不满意。”  “干什么活?”何良诸问。  “挖残煤,把车装满,推出大巷,再把煤卸到井底车场。”盗墓者说。  年轻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我这辈子干死了,也还不完我爸的债呀!”  盗墓者说:“挖吧,我反正挖半辈子了。我上无老下无小,哪呆不是呆。”  年轻人嘤嘤哭起来:“我想家。”  何良诸问:“你家在哪?”  “文成区。”  “不在北大坎市?”何良诸没料到,小伙子也是省城的。  年轻人用颤抖的手,摸何良诸的脸,“说不定咱们见过面。”何良诸厌恶地向后一仰,年轻人慌忙把手缩回去。  盗墓者道:“这回,住得更近便了。”  何良诸觉得,这个盗墓者,他很可能见过。省文物处与公安系统合作,张贴通缉令像片,多次联手打击盗窃、贩卖文物的罪犯。何良诸真想摸摸盗墓者的嘴脸。在井下,黑暗里,人情不自禁用手辨认人。何良诸忍住了。  盗墓者站起来,跨出小矿车。年轻人跟着,翻出小矿车。两人向煤壁摸去,铁器碰撞,金属声嗡嗡响。何良诸一阵紧张,他们要干啥?  “干活。”盗墓者说。  何良诸松口气,赶紧下车。盗墓者将一把铁锹塞给何良诸,说:“拉开点。”  何良诸明白,站得太近,铁锹削下别人的脑袋,当煤块扔进车里,就坏菜了。谁都看不见谁,脑袋没了,身体站着,手里举着锹,别人寻思你还在于活呢。在死黑里,容易引起残暴的联想。三个人分开,从矿车两侧和车尾,三个不同的方向,将煤一锹锹扔进车内,噗通、噗通声,分外沉闷。扔了几十锹后,年轻人直起身,喘。何良诸也喘起来,干体力活不行了。年轻人说:“难怪说矿工吃的是阳世饭,干的是阴间活。”  “我干的也是阴间活。”盗墓者说。  “你是损阳寿的贼!”  盗墓者笑了:“小崽子,我损的是死人,你老子损的是活人。”  都不干活了,拄住锹把,喘粗气。  年轻人说:“我该受罚。我要是能上去,非逼着我爸还账。”  盗墓者说:“你不是说,你爸啥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盗墓者讥讽道。  年轻人哭声道:“我就是披麻戴孝,抬着他的棺材来,也要向煤黑子表明心迹,我决不赖账!”  盗墓者像毒蛇吐信子一样,嘴里发出唧唧声。  何良诸想,年轻人说话像八成货,倒有良心。  盗墓者说:“干活吧,不干活人家不给饭吃。”  车装满后,三个人推车,穿过风门,进入主巷道,车噗吱噗吱响,走得分外吃力。何良诸感慨,大巷内应该一路灯光,机车往来不绝。如今资源枯竭,国营煤矿破产,剩余资源被矿工入股承包。承包者们又陷入破产的境地。何良诸埋头推车。啊啊,逼上梁山了!  小矿车推到井底车场,“轰隆”,与前面的货车相撞,何良诸觉得胳膊像折了,麻酥感震到头皮,耳膜轰轰响,牙齿疼松了。过会儿,缓过劲,何良诸抬起头,感觉到一股圆形的风扑下来,风充满质感,上面是井筒。  盗墓者说:“咋还不送饭下来。”  年轻人说:“好像欠咱们三顿了。”  何良诸也觉得饿了。井上大概发生了重大变故,如果小勺酒店被围抄,警方将赵集、小勺、驼子带走,他们会活活饿死。何良诸将上面的情况,告诉了两位难兄难弟。  盗墓者叫起来:“你胡说!咱们不能被活埋!”  年轻人哭声道:“咱们想办法上去。”  何良诸道:“这是竖井,距地面一千公尺,罐笼电闸被拉断,你长翅膀了?”  死一样静。  三个人默默地推着空车,回到采空区,爬进车内。年轻人偎住何良诸,浑身颤抖。何良诸摸年轻人的脸,泪水满面。何良诸想,我得把他们带上去。“只要有人下来送饭,就好办。”何良诸说。  他们俩不作声。  何良诸想,抓住送饭的人,不就上去了吗?奇怪,这两个人,特别是盗墓者,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坐以待毙?  盗墓者猜出何良诸肚子里的话,说:“井上有人,控制着电闸,咱们要是扣住驼子,那就又多了一个争食的,下次没人送饭了。”  何良诸说:“他们不管驼子?”  盗墓者说:“驼子连当人质都不够格。”  何良诸觉得自己也稀软了。  半晌,年轻人说:“饿得睡不着,大哥,说点啥吧。”  何良诸说:“说啥?”  盗墓者说:“说说自个儿做的好事。”  年轻人道:“闭住你的臭嘴!你还有好事!”  “咦嗨,小子,我寻思你怪孤的,想收你做义子呢。没成想你这么忤逆!”  何良诸说:“也是,人得想自己的好,才有心活下去。”  年轻人说:“我有啥好,才活个开头,就要完了。”  何良诸用劲搂住年轻人,不知说什么好。  盗墓者干笑道:“都不说,我说。我挖开一座坟,是个男的,挖开一座坟,是个女的,我把女的抱到男方那儿,合葬在一起。这种姻缘,我成全过六对。这不是积大德吗!”  年轻人惊叫:“别说了!”  何良诸说:“睡吧。”  盗墓者说:“天黑了吗?”  何良诸眼皮又沉又涩,向下一溜,蜷缩身子,浓重的睡意漫上来&&  何良诸“腾”地坐起,浑身冷汗湿透。盗墓者和年轻人正俯身瞅他,两人吓了一跳!  “炸尸了!”盗墓者说。  “大哥,你真能睡呀!”年轻人说。  何良诸说:“你们没睡?”  “早醒了。”  “你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何良诸不相信:“胡扯!你能算出时间?”就在这时,何良诸听见咚咚声。仔细听,巷道里传来脚步声。三个人同时站起,扒住车沿,瞪大眼睛瞅,一星灯光鬼火似飘过来。这人没穿矿靴,穿的是皮鞋,鞋底钉掌碰撞铁道,发出刺心的声音。按照规章,下井必须穿胶靴,此人不是矿工?又扔下名人质,一位寻宝者?何良诸忽然发现,自己跟盗墓者和年轻人一样,见又下来一个,情不自禁高兴起来!  灯光不动了,那人站住,好像在喘。盗墓者叫道:“过来,这疙瘩有地儿。”  没有回音。那个人动了,灯光飘移,一团人影渐渐清晰,是驼子。驼子拎着沉甸甸木桶,坠得半边身子歪歪趔趔,仿佛乌龟匐匍在地上,往前爬。  三个人精神大受刺激,一耸,从矿车内滚出去,都扑倒了。盗墓者和年轻人往前爬,何良诸往前爬。他们没有力气了,急慌慌往前爬。一只桶,停在他们面前。三个人昂起头,肉香使他们晕眩。驼子蹲下,说:“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三个人仰起脸,张大嘴巴,饥饿使他们意识模糊,弄不懂驼子的话。驼子从桶里捞出块带骨肉,三个人同时扑上去,被盗墓者抢先,一口叼住,龇牙咧嘴咬起来。年轻人失望地双手一扬,坐在地上。何良诸扒住木桶,拎出根肉骨头,思想剧烈斗争后,颤巍巍递给年轻人。年轻人歪着脸啃。驼子捏出块排骨,给何良诸。何良诸吃起来,真烂乎,肉到嘴就化,只剩下骨头。他们啃骨头,咔咔咔声太香了!  驼子喝斥:“别啃了。”  三个人一惊,死死抓住自己的骨头。驼子说:“还有。”  三个人扔掉光溜溜骨头,把手伸进桶里,一次次捞,飞快地唆肉。饥饿感过去,何良诸才感觉到,防爆灯亮着,生活在光明里了。何良诸第一个愿望,就是看看盗墓者和年轻人。何良诸一惊,两个人的头发、胡子长得一塌糊涂,一只是老猴子,一只是小猴子。他们互相盯视,觉得陌生极了。何良诸想笑笑,脸皮僵硬,笑不出来。  驼子松口气,说:“我寻思你们饿死了。”  何良诸觉得力气长回身上,有活泛气了,问驼子:“赵集呢?”  驼子说:“你看不见他了。”  “赵集行啊,把我置于死地。”何良诸恨恨道。  驼子说:“让你躲开劫难。”  “把我弄下来躲?”  “是。”驼子说,“你下来后,上面乱套了,来了不少警察和工作组的人。”  何良诸恍然明白,赵集、小勺把他弄到井下,让他避开风头。要不,他跟闹事的矿工们混在一起,就说不清道不明了。何良诸问:“赵集被抓走了?”  “走了。”  “小勺呢?”  “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何良诸豁地站起来,问:“警察撤了吗?”  “撤了。“  “我们上去。”何良诸说。  “上去吧。”驼子说。  年轻人急忙问:“我也上去?”  “都上去。”驼子说。  年轻人呜呜哭起来。  盗墓者提一下裤腰,要出发。  驼子说:“上去后.都回家。”  年轻人道:“回家,回家。”  驼子恶狠狠道:“谁他妈敢告诉警察,煤黑子们饶不了他!”  何良诸对驼子道:“放心,他们俩不会出卖你们。”  驼子提起空桶,歪斜着身体,往回走。  年轻人紧紧跟住驼子,像生怕被驼子甩掉。驼子将防爆灯交给年轻人。年轻人放心了。“拎高点。”驼子道。年轻人举起防爆灯。驼子歪歪趔趔走在灯影里,阴影拉得很长,像尾巴。穿过风门,进入大巷,风流明显了。盗墓者和何良诸走在后面。盗墓者说:“驼子再不下来,我就要背叛行规了。”  何良诸问:“啥行规?”  “饿急眼,人和狼一样。我就要跟你商量,把小崽子吃掉。”  何良诸一阵恶心,问:“把小伙子吃完后,咋办?”  盗墓者咧嘴笑。  “就该吃我了。”何良诸说。  “兴许你吃掉我。”盗墓者嘎嘎笑。  何良诸的心悬起来,盗墓者心毒,不会放过矿工们的。不管赵集和小勺做得多么愚蠢,是为他好。他得保护他们。何良诸挽住盗墓者的胳膊,低声说:“你升井后,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  “不告他们?”  “告。”盗墓者狞笑道。  何良诸暗吸口凉气。  盗墓者咬牙切齿道:“绑架罪,叫他们把后半辈子在大牢里蹲完。”  何良诸冷笑道:“你愿意跟警察打交道?”  “我最恨见警察。”  “我是省文物处的,通缉令上有你的影照。你去公安局,想自投罗网?”  盗墓者一惊:“这场罪白遭了?”  “矿工们活得容易吗,死了你还让人家不安宁。挖人家祖坟,矿工们没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够大度了。”  盗墓者嘿然,踉跄一下,失魂落魄地走,嘟哝道:“我是遭罪的命。我认命!”  何良诸一颗心,落地了。  八 你有权保持沉默  何良诸和盗墓者,送年轻人回省城。  “你不走?咱俩做伴儿多好。”年轻人对何良诸说。  何良诸说:“小老弟,自个儿走吧。人都是自己学着长大的。”  偏远的市郊站台上,只有一位乘客、两位送行者,去省城的火车开走了。何良诸与盗墓者告别。何良诸盯住盗墓者,欲言又止。  盗墓者说:“老弟,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了。”  何良诸热乎乎握住盗墓者的手。盗墓者不习惯,几十年了,从没有人跟他握过手,而且是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盗墓者说:“我明白了,在这块土地上折腾,丧良心!”  盗墓者不知道何良诸与矿区有啥瓜葛,却看出他一心维护矿山人。盗墓者的话,挺重,是许诺。何良诸目送盗墓者走下站台,迎着落日走去。何良诸如释重负!赵集、小勺等人,因绑架罪被绳之以重典的危险,消失了。至于你,有权保持沉默。  何良诸打车,赶到北大坎市公安局。市局对姗姗来迟的何良诸,已经不感兴趣。矿工们上访、闹事,事出有因,领导一直下不了决心,执法部门不能动手。市局原定以倒卖稀世文物、查抄琥珀铭文为由,控制赵集、小勺等人。市局将方案报省后,既熟悉北大坎矿区,又是文物专家的何良诸被派下来。拦截国线火车的事件发生后,市领导抓住把柄,有胆量拍板了。那个晚上,警察出动,拘捕几个人,敲山震虎,天下太平了。  何良诸提出要求,见见赵集、小勺。公安局爽快地同意了,派车将何良诸送到拘留所。何良诸进入高墙电网内,来到接见室,坐下。赵集走出来,坐在他的对面。何良诸抄起话筒,说:“赵集,多少年没见面了,来看看你。”  赵集一怔,隔着玻璃墙,疑惑地瞅他。  “我昨天才从省里来。”何良诸道。  赵集眼睛一闪,点一下头。  警察没有跟进来,不知有没有监听器?何良诸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弄?”  赵集明白了何良诸的意思,说:“我以前救过你的命,救人就要救到底。”  何良诸哑然,心血沸腾!这就是一个矿工的想法!不可思议,万分真诚!  何良诸要见小勺,看守回话,小勺拒绝见他。她不愿意见我。是啊,你凭什么到他们的世界里来搅混!  何良诸怅然地离开了北大坎市。  何良诸回到省城,走进公安厅对过的咖啡店,在吧台打过电话后,捡个临窗位置坐下。服务小姐送上热毛巾和晨报。何良诸一怔,头版赫然刊登消息:省领导关心北大坎市矿工生活,拨专款雪中送炭。  反应真快呀!  何良诸仔细看,没有矿工们拦截火车,闹事者被绳之以法的报道。  何良诸抬起头,她站在桌前。“回来了。”女警官笑道。  “请坐。”何良诸摇转咖啡豆小磨,“咱们开门见山?”  女警官点点头。  何良诸说:“我出身在矿工世家,对矿工有感情。矿工们倔犟、固执,也可以说愚蠢,不会拐弯,矿山转型,社会生活改变,一时他们觉得无路可走了。”  女警官没有作声。  何良诸说:“我一直认为,战争时期没有当过兵,和平年代没有下过矿井的,不算真正的男人。如今的社会更愚蠢,太忽视、轻蔑底层矿工、产业工人了。当国家出现危难时,最有胆魄、最有力量撑起大厦梁柱的,肯定是他们。”  女警官一震,动情了。动了真情的女警官,像个美丽的母亲。她摘下警帽,放在并拢的膝头上,说:“昨天,我在网上,看见南方一家煤矿发生透水事故,一百六十九人遇难。一位老矿工,将年轻矿工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往高举;年轻矿工在惊慌中,一只手抓住棚梁,另一只手伸下去,要拽起被他骑在身下的老矿工。水太大,巷道灌满了。救援队将水抽于,下去后,发现僵死的矿工们像雕塑。我一晚上没有睡好觉。”  何良诸脸肌抽搐,说:“从解放到现在,为了人民共和国的利益,北大坎煤矿工亡的人数,是这几十倍。”  女警官惊愕。  何良诸说:“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女警官有些慌乱,去接咖啡小磨。何良诸摇头,继续磨,苦香味溢出。何良诸叹口气,说:“矿工拦截火车,在全国并不罕见。”  “哦。”女警官轻声道。  “我求个情,请你们高抬贵手,放了赵集、小勺等人。”  女警官垂下眼睛。她的眼睫毛很长很密。“你不该来的。”女警官也叹口气。  何良诸一怔,什么意思?  女警官道:“如果仅是组织矿工拦截火车,能从轻发落。这类事件,有先例。”  何良诸警惕起来。  “问题是,他们犯有绑架罪。”  何良诸几乎跳起来:“谁说的?”  “我们接到举报。”  谁?!盗墓者?年轻人?何良诸不相信,他们俩“改造”得挺好,都服气、认账了呀。  “一位总经理举报的。”  何良诸倒吸口凉气。  女警官道:“举报者说,被绑架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盗墓者,我们很难找到了;另一位是省城的,叫什么名字,他讲不出来。”  何良诸咬牙切齿道:“绝无此事。”  “你来了,就必须回答警方询问,就必须讲真话。我知道,你的良心将不得安宁。”  何良诸脸色灰败:“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你能出示证据吗?”  “能能,我现在就写。”何良诸哆哆嗦嗦摸笔,扬脖儿叫喊,“小姐,给我拿笔,拿纸。”  领班小姐要过来,女警官摆手,示意不必。小姐熟悉女警官,或者更听命她那一身警服,乖巧地退回去。  女警官戴上警帽,倾身何良诸,低声道:“别指望再摸到好牌,要把手中的牌打好。”见何良诸迷惑不解,她说:“我没有见过你。”女警官站起身,一只手抚住臀部,上身后仰,凝视何良诸,又垂下浓密的眼睫毛,推开椅子,扭身走了。  何良诸缓缓向后仰去,作伪证,是犯罪的。她不接受我于事无补的材料。为什么,为什么总会有人救我!何良诸觉得说不出的虚弱。何良诸,你欠这个世界的,太多,太多了!餐厅内响起古筝声,如千年流水,韵味跌宕。何良诸闭住眼睛,泪水满面&&  (选自《山花》2012年第3期,原刊责任编辑:李寂荡)  责任编辑:弋 冰欢迎您转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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