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我和我爱的人鬼怪追 碰到小伙轻信好心大哥哥 上了他的车 天亮了 我在车里 大哥不见了 我爱的人 拉着我

蒋一谈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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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梓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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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怕追尾也别拉这么长的距离呀,后面的车都急了!” 我一踩油门追了上去。 现实无法改变。回忆徒增伤感。 老天爷给我一个胖女人,也给了我一个乖巧的儿子。 我载着儿子上下学,分明也载着我的梦啊。有什么累不能忍受? 我把车停在新华书店的院子里,熄灭了发动机,把椅背往后调低,小睡一会儿吧。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睡眠很浅,却很实在。无梦。能感觉到嘴角挂着笑意。睡梦中听见雨打玻璃的声音。我睁开眼,起身,看见看门的柳师傅正用长长的塑料水管子冲刷地面。 “柳科长,没影响你睡觉吧。”见我从车里走出来伸懒腰,柳师傅笑吟吟地问我。他知道我的上班习惯。 “没事,我还以为下雨了呢。” 我和柳师傅同姓,老家在同一个镇,村不挨着。在正奋力扩张的北京城,能相识这么近的老乡实属不易。他刚来单位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我把单位新发的毛巾袜子什么的都送给了他。柳师傅除了看门,还负责整个院子的卫生。白天他在值班室,晚上一个人住在院子的最里面。一间小平房,房前有一小片空地,他围了一圈木栅栏,在里面种了很多葱。单位的同事吃午饭的时候会走进去拔几棵吃,也不通知他,其实通知了他也不敢生气。 “柳科长,我帮你洗洗车吧。” “不用,我自己来。” 我双手接过水管子,右手拇指和食指压住水管头,好让喷出的水更有力度。可我没掌握好,水注正对我的脸冲上来。我的头发、脸和脖子都湿了,眼镜片挂满水珠。 “还是我来吧。” 我把水管子给他,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毛巾还是您送给我的呢,”他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在夏天早晨的阳光下亮幽幽的,“袜子我舍不得穿,寄给在深圳打工的儿子了。” 看着他帮我洗车,我在想:等儿子长大后,我家里一定会雇专门的人洗车。这想法很单纯,也很幸福。 我其实不喜欢夏天,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夏天的下午。 儿子下午放学太早了,三、四点钟时我还在上班。胖子在超市工作,早出晚归,一周六天,没工夫接儿子。有时候想,即使攒足了钱再买辆车,她的工作怎么办?中年女人失去了工作八成会疯掉的。 我只得借故出去半小时,当上科长后出去的理由好像更充分了。当然,我不敢太明目张胆,毕竟只是科长,再说同事也有孩子呀。有一次,孟欣路过办公室门口冲我摆摆手。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我也挺喜欢她,仅仅是喜欢不敢有更大胆的想法。 我坐在那儿等着她进来。孟欣30多岁,身材匀称,头发盘起,那双眼睛一笑就会弯弯地眯起来,挺好看的。她走进来,看办公室没人,就说:“柳河,你出去不方便,我帮你接孩子吧。” 我愣了愣,说:“不方便吧。” “马上该评副处,人家会说你工作太随便。” 我轻轻一笑,说:“心领了”孟欣不再说话,笑着冲我一招手,走了。我还没见她和单位别的男人这样。我还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还有一次,我刚把儿子接上,手机就响了一下。 是孟欣的短信:我看见你和你儿子了。你儿子真帅,和你特像。 我在车里往外四处张望,看见她站在校门口正朝我这儿看。 我发短信给她:你怎么在这儿? 她低下头,额头在发光。我收到她的回复:我也在接儿子。 你儿子多大了?上几年级?我试探着又发了一条短信。 我两个月前刚结婚。儿子是现在的丈夫带来的。 看来我对她了解得太浅了。我天生对女性迟钝吗? 回头见。我发动汽车,发出最后一条信息。 车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我又收到孟欣的回复:同事对你有议论,说你几乎每天上班时间接孩子。别太固执。两个孩子我能一块接。我不怕别人说。 我握着方向盘,手有些发抖。 我经常会把儿子接到单位。我喝着茶扫尾一天的工作,儿子坐在我对面写作业。 我挺喜欢这种状态。有时候也会想,没有胖子不也挺好吗? 至少没了丑陋女人的气息。 不过这想法总会一闪而过。儿子没了妈妈肯定不好受。 儿子挺爱胖子的。刚上小学时,他最喜欢躺在胖子的胸脯上先玩会儿再睡午觉。胖子很幸福地拍着儿子的小屁股。 “妈妈像面包,大面包,真软乎。”儿子咧着小嘴叫,门牙刚掉,样子怪怪的。 “你想吃面包吗?”胖子问。 “想吃。”儿子说,在胖子胸口上小咬一口。 这场景已成昨日。 十几天前的一个周末,胖子拉住儿子的手,问他:“乐乐,你怎么不到妈妈身上睡午觉了?” 儿子吱唔不语。 “来,我抱你上来。” 儿子拗不过,顺从了。 “说‘妈妈像面包,大面包,真软乎,’快说呀儿子。” 儿子小声说了一遍。 “你想吃面包吗?”胖子拍着儿子的屁股,继续追问。 儿子沉默。胖子又问一遍,儿子依然沉默。 我在客厅听见了胖子重重拍打儿子屁股的声音。 儿子哭着跑到客厅,拉开冰箱门,掏出面包圈猛塞进嘴里。 第二天送他上学,我在车里问他:“妈妈问你想不想吃面包,你怎么不回答?” 停了半天,儿子才说:“妈妈身上有味!” 和不香的女人睡一张床真够难受的。 我恐怕又要失眠了,抱起枕头,想去客厅。 胖子伸出胖腿拦住我说:“干吗去?” “睡不着难受。” “要分居啊!” “不是。”我口是心非。 “让儿子看见多不好!” 我躺回床上,说:“家里有安眠药吗?” “要那玩意干吗!一吃就甩不掉!” 我叹口气。 “你在心里数数!”她居然教我,“我没失眠过,可能数数管用!” 没有办法,只好闭着眼睛数数。 1、2、3、4、5、6……数到几百或者上千吧,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了我妈。她穿着崭新的衣服,穿河而过,边走边朝我招手。我的梦又转到天安门广场,我妈说:“天安门广场怎么没人?我看见毛主席了,他怎么不说话?儿呀,你快来接我回家吧。”我加速行车去接我妈。一个警察从胡同里斜插出来拦着我,非要搭我的车。我说你干吗呀我有急事儿,他瞪我一眼说你有国家的事儿急吗?我火了,想蹬他下车,他死死抓住方向盘,我们扭打起来,车翻了。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没接着我妈。 胖子四仰八叉地酣睡,嘴巴张开。我真想把脏袜子塞进去。 常做梦的人总爱分析梦。 这些人大都是失眠症患者。 网上有一个失眠者俱乐部,我上去浏览,吓了一大跳,尽是失眠者的梦境回忆,多半是恐怖的,有的则散发着血腥。比如一篇文章是这样写的:我在厨房里切菜,我老公带着一个女人走进来。看了我一眼,直接往卧室走,把门关上。我气得浑身发抖,提着刀冲进去,使劲敲门,他们不开,还在大声笑;我用刀使劲跺门,可手上的刀却像纸片一样折下来。我瘫倒在地,门开了,我看见我自己披头散发拎着一把刀出来了。我把地上的我提起来挂在墙上,乱刀飞舞,我变成一滩血…… 多愁善感的女人才会做这样的梦。 胖子才不会呢! 她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瞌睡虫! 可是昨夜的梦依然令我不安。已经有两年没回去看我妈了。从北京到老家也就300多公里,开车顶多需要3个小时,我居然两年没回去。 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住。从我结婚到现在,她在我北京的家居住的时间全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月。胖子不喜欢我妈,嫌我妈做饭不干净。儿子满月时,她把我妈送的一篮子红鸡蛋全都送给了楼下的老大妈。鸡蛋会不干净吗?我嘴巴都气歪了。我妈拦住我,只说了一句话:“王玲刚生完孩子,别气伤了她身体。”她的身体可好着呢!瞧她那胖劲,都能把我给举起来! 我的手机响了,熟悉的老家区号让我心头一惊。电话是邻居马大婶打来的,说我妈一个小时前被车撞了,让我马上回去。我向正处长请了假,飞身冲下楼,把上楼的孟欣撞倒在地,额头上凸起了红包。她不顾疼痛,问:“柳河,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了?” “我家出点事!回头再说!”我跳进车,朝她一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她摸着额头上的包迷惑地望着我。 我给胖子打电话:“王玲,我妈出事了!我得回去!儿子你接啊!” “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除了胖子,我没有第二个人可打电话。 我爸是独子,我是独子,我儿子也是独子。独来独去,人丁不旺啊。要多几个兄弟姐们就好了。 挂断电话后胖子又追过来一个短信“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可顶不住!你想累死我啊!” 又来一条短信,是孟欣的:需要帮忙,说一声。别客气! 孟欣的短信让我的喉头有些发痒。 两个半小时。 我只用两个半小时就跑了三百公里。 我肯定被超速摄像头拍了无数次。无所谓。 车到家门口已是夕阳西下。马大婶抹着泪迎上来。 “你可回来了!”她才六十多岁,嘴里的牙全都掉光了。 家里的院落还是老样子,好像更破败了。我说过要把家里的老围墙推倒重新砌一道新墙。我他妈的给忘了! 我冲进屋,俯下身看我妈。她眼睛一放光,看我一眼,低声说:“河,你回来了?” “妈,您怎么样?伤哪儿了?”我知道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屋里光线暗,我妈没看见。 马大婶指指床边:“被车撞到腿了。” “哪辆车?” “一辆货车。跑了,”马大婶一扬胳膊,“龟孙子!不要脸的!跑了!” “记住车牌号了吗?” “号?什么号?我看不清,眼花。”马大婶说。 我妈拉住我的手。她的皮肤像粗麻布一样。 “妈,咱们去医院!现在就走!” “这不就等你回来商量嘛!”马大婶补充道,“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岁数大了,不中用了。” 我想抱起我妈,她却使劲按下我的手。“不碍事,不碍事,又要花钱。明天再说吧,”她挥了挥手说,“我想喝口水。” 我想起车里给儿子预备的饮料,赶忙取来拧开想递给她。 “能直腰吗?”马大婶问。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托起我妈的后背,一口一口喂给她喝,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她的后背很瘦。死胖子!我在心里狠狠骂道。我想好了,这次就把我妈接走,在北京治腿,给她租房子,找个人伺候她老人家!我不想和我妈再分开! 晚饭是从小饭馆买回来的。我执意让马大婶留下来一块吃。没有马大婶,还会有人通知我吗?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我妈直不起腰,斜靠在床上。我把她的右腿固定好。 “可能骨折了,千万别动,”我说,“吃完饭我拿冰给您敷敷。”话一出我就骂自己了,家里连冰箱都没买,哪里去找冰! 马大婶吃了几口非要走,我也没拦,道了谢送她到门口,听她一路念叨:“你妈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她大我5岁哩,年龄不饶人啊,只被撞伤了腿,亏了你们家那只羊,它把你妈顶了一下,要不然,唉……真是万幸!” 我连说“是是是”,又问她的双胞胎儿子怎么样了。他们是我的高中同学。马大婶叹口气,摆摆手。“不说他们不说他们。”说完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屋看我妈正在那儿吐,把刚才吃的都吐在衣服上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我连叫她几声,都没有回应。我意识到必须马上去医院。 镇上的人民医院晚上只有急诊。一个小护士边打呵欠边看书。空荡荡的医院只有我和我妈。我妈昏过去了。 我大叫:“有人吗?有病人!” “叫什么叫,我不是人啊?怎么啦?”小护士探出脑袋。 “我妈昏过去了,被车撞了!” “抬进来吧。” 我妈躺在木板床上轻咳了一声,微睁着眼低语:“河,河,我胸闷。” 我掏出500块钱。“给你的!赶快叫大夫来!”小护士“哦”了一声,拿起钱跑出门。 我到死也忘不了我妈弥留之际说的话。“家里的羊……那只羊……是伴……是我的伴……它陪我……五年了……五年了……我……舍不得……舍不得它……你……你要替我……好好……养活它……我……舍……不得……它。” 我狠狠地点头,眼里满是泪水。 就是马大婶说起过的那只羊吗? “河……一……定……答……应……妈……为……它……养……老……送……终……啊……” 我妈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 我平生第一次放声大哭。 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大哭几乎能把肺冲炸! 我蹲坐在地上看着这只羊。 是只山羊。它静静的望着我,好像知道我是谁的儿子。 它顶开我妈。货车碾过我妈的腿和腰。我赶回来了。 我见了我妈最后一面,又多相聚了五个小时。 我轻轻摸它的身子,又摸摸它的脑袋。 “我妈走了……”我嘴唇颤抖着说。 它喘口粗气,下巴上的胡须在抖动。我跪起身子,双手抱住它的脖颈,泪水再次模糊双眼。 马大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了,说:“河,别哭伤了身子。” “没事。”我抹着脸上的泪说。 “你妈说的没错,它就是你妈的伴。你妈和它一块儿遛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视,一块儿聊天,一块儿睡觉。今年春晚就是它陪我们姐俩看的。” “它有名字吗?” 马大婶愣在那儿。“名?它是羊,还会有名?” “我妈平时称呼它吗?” “那我可没听说过。你妈平时不爱说话。这羊挺聪明,从不在院子里拉屎撒尿。它怕累着你妈。它和你妈在外面遛弯的时候拉。” 羊叫了一声。我和马大婶同时扭头看它一眼。 “瞧见没有,知道说它呢。” “这羊多大了?” “快六岁了吧。我和你妈逛集市买的。一晃几年就过去了。真快。” “公的母的?” “公的。” “我带它走。” “真带回去?” “我答应过我妈。” “还是我替你养吧。” “不了。我带它走。” 我打开车门,收拾好后座,在上面铺了一层报纸。 马大婶追上来。“你家那口子能同意?” 我没说话,又把一大堆青草放进后备箱。后备箱满了,乍一看就像一个大草堆。 “平时喂青草就行了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不过还是问了一句。 “最好伺候的就是羊。有草有水就得。河,你能成吗?北京城让养这玩意?”马大婶摊开双手说。 “马大婶,它不是玩意。它是我妈的伴。”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心里倒不生她的气。她是我妈的好姐妹,也是一个伴啊!我掏出钱包,留下200块钱过油钱和过路费,把其余的都给了她。 “河,有难处就送回来。” 我点点头,脑子里始终在想:它是我妈的伴,总得有个名字吧。 就叫它阿羊吧。我在心里默念着,阿羊,挺顺口。 我把阿羊脖子上的绳绕短几圈,抱它站在后座上。“咱们回北京吧。”我说。阿羊站立不稳,车开动后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我尽可能匀速前行。 车到高速路,阿羊的腿不再发颤。 我透过后视镜看见它前后左右地看,我回头它就看我,我转过去,它又前后左右地看,样子挺逗人的。 听说狗不会笑,我想羊也不会笑吧。 车里有空调,我担心空气闷,摇下左后窗,它激动地把脑袋伸出去,一点都不怕。我在左视镜里发现它的胡须又白又长,迎风飞扬。我又摇下右后窗,它扭转身体,又把脑袋伸出去;把两扇窗都闭上,它乖乖地弯曲四肢卧下来,卧一会儿,又麻利地站起身。它的腿真有劲,要不然也不能把我妈顶到路边;有时它又会把脑袋伸到我的脸边,“咩”“咩”地叫上几声。 我的车速始终控制在八十迈。 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我也不急。 前方有个服务区。我估摸着阿羊渴了,把车开进去停下来,摇下后窗,走下车,取出矿泉水,倒在左手掌里。阿羊伸出脑袋,我一点一点喂它喝。 阿羊真渴了。一瓶矿泉水快喝完了。 一辆旅行大巴开进来,伴随着一个男孩的惊呼:“妈妈。羊!妈妈,羊!”男孩说着标准的北京话。 我把瓶底剩的水一饮而尽,冲孩子一挥手。“它叫阿羊!”我大声说。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重新上路没多久,阿羊就睡着了。我松了一下油门,把速度降到六十迈。我一点儿不急。我计算好了时间:今天是周日,单位院子里会空无一人,除了柳师傅。我和阿羊会在五点半至六点之间出现在柳师傅面前。 时间足够。我把手伸到阿羊的脖子下面。它的脉搏清晰,呼吸平稳。它跟我一点不陌生。它把我的车当成家了?它真的能嗅出我是谁的儿子? “好聪明的阿羊!”我赞叹道。 我不打算让我认识的人知道我妈去世的消息。 是自己的妈,与别人何干?除了给知道消息的人添堵,没有任何现实意义。胖子我也不会告诉。原因很简单:第一,她永远不会主动提起我妈。第二,她永远不会去看我妈。第三,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我妈去世的消息。 乐乐我也不会告诉。奶奶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个老太太的形象,或者说这个词是对所有老太太的礼貌称呼。我觉得他长大以后会明白。我坚信他长大以后会明白的。 如果有人问我会怎么说?早想好了,就这样回答:“我妈摔伤腿了,刚做完手术,打了石膏在老家修养呢。过三个月就能下床了。谢谢大家的关心。” 事实上我就是这样对柳师傅说的。他深信不疑,脸上表情由焦虑变为宽慰。可当我打开后车门,牵出阿羊的时候,他脸上惊诧的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台词成熟在胸。“柳师傅,”我笑着说,“得麻烦您件事。”柳师傅半张着嘴,没明白我的意思。没关系,接着讲。“我妈养了一辈子羊,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只。我妈现在不能下床,我把羊带回北京养几天,回头再送过去。我想请您帮我代管一下,行吗?” “行!行!”他说,“我也喜欢羊。我家也养过呢。”我把后备箱里的青草抱到小平房前面的空地上。我的半张脸埋在青草里,好像闻到了我家院子里的味道。“这草真新鲜!还有土味呢!”柳师傅取出一根,放进嘴里嚼起来。阿羊挣脱我的手,低头往草里钻。它饿了。“这羊五、六岁了吧?”他说。我扭头看他一眼,点点头:“你可真神!这草能吃几天?”我划拉划拉地上的草,手上滑溜溜的。 “最多三天吧。” “才三天?”我大为惊诧。 “羊一天到晚都会吃,睡觉的时候还能闭着眼嚼哩。” 我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定了定神,长出一口气,半是对他半是对自己说:“我得走了。” 三天。三天以后怎么办? 想问题会让脑袋发胀,也会缩短回家的路。我又饿又累,整个胃就像一个空的皮口袋,家就在眼前,可不想这么早回去,一打方向盘,拐进一条胡同,那儿有一家烩面馆。偶尔不想做饭,我会带儿子到这儿吃羊肉烩面。面馆里坐满了人。我扫了一眼,角落里一张四人台只坐一对年轻男女。我走过去坐下来。他们在赌气。女孩把一碗辣椒油倒进男生的碗里。 “这么辣怎么吃呀!”男生说。 “你说过认识我之后就不再吃羊肉了。”女孩撅起嘴,想哭。 男声叹口气,把筷子一摔。 女孩继续说:“我属羊,你知道我属羊。” “这叫什么事!”男生把10块钱扔在桌上走了,女孩忽而笑起来,一跳一跳跟了出去。 我点了两瓶啤酒,一碗素烩面。这阵子我也不会吃羊肉烩面了。我闭上眼睛,感觉眼珠在眼眶里转,真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再次睁开眼,发现十几张桌子之外,胖子和儿子正在吃面呢。胖子的脸可真大,和烩面碗一样大,儿子的脑袋还太小,一只碗足可以装下去。 我不想上去叫他们。我就这样看着他们。一直看到他们吃完,付完账走人,我才低下头。我把一瓶啤酒喝了下去。我又一口气把第二瓶啤酒喝了下去。 胖子应该听见了我推门进屋的声音,可她没出来。儿子也睡着了。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看着淋浴花洒喷出的水注在身体上流淌,忽然悲从中来。 我的身体疲惫之极,却是热的。 我妈的身体却化成了一团灰,冷灰。 我抱着一团冷灰回来了。它就在车的后备箱里。 水流越来越大,冲出我的眼泪,也冲出我的哭声。我双腿发软,走出淋浴室,双手捂着脸坐在马桶上,门被推开了。 儿子站在我面前,说:“爸爸。” “儿――子。” “爸你吃饭了吗?” 我站起身,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 “爸――爸,你没穿衣服!” 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儿子,你奶奶死了,你奶奶死了!” 在梦里我把楼下院子里的草全给拔了。草堆成了山。 阿羊在草里钻来钻去,欢快地叫,还打滚呢!我躺在草堆上晒太阳。儿子嘎嘎笑着跑过来,冲我的耳朵眼里哈气,哈醒了我。 我睁开眼,胖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你送还是我送?” 没等我想明白,儿子抢先说道:“爸爸送。” 我拎着儿子的重书包往外走,身后传来胖子的话:“河,你妈怎么样了?”声音不温不火,却出乎我的预料。 我扭头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电梯口。 “我梦见你妈了,”她继续补充道,声音提高了一倍,“她给你包饺子吃呢!” 我的眼角有点涩。走进电梯间,儿子仰起脸问我:“爸,你吃饺子了吗?”我摸摸他的脑袋,没说话。 阿羊的脑袋和我儿子的脑袋一样柔软平滑。 “爸爸,车里什么味?”儿子钻进车问我。 “赶快走。”我说。 儿子像往常一样提示我开车时的注意事项。 几天没见儿子,他的声音真好听。 “爸爸,这是谁的毛啊?” 我回头看见儿子手里举着一团白毛。昨晚太累,忘了打扫。 “给我。”我伸出手接过来。阿羊掉下的毛有点硬。 “这儿还有一撮呢!”儿子又塞给我一小团。 我没说话。 “这是谁的白头发吧?”儿子对这些毛产生了兴趣,“奶奶的?” “瞎说什么!你怎么不说是你姥姥的!” “姥姥没这么多白头发。”儿子固执地说。 一辆车没打灯就并入我面前。我连按了三声喇叭。 “老师说连按三声喇叭是可耻行为。” “老师还说什么?” “老师说暑假学校要办一期英语口语训练营,去新加坡,欢迎家长陪同,爸,你去吗?” “你妈怎么说?” “我妈说就是丢掉工作也要去!” “这么狠!” “我妈还说跟你结婚这么多年还没出过国呢!” 一辆车快速从我身边驶过,然后又减缓速度和我并行,余光看见车的窗玻璃落下来,一个女的朝我这边又招手又叫喊。 我扭头一看,是孟欣,就摇下了窗。 “柳河,你回来了?” “你头上的包消了吗?” “你家没出什么大事吧?” “没有。挺好的。” “你也去送孩子啊。”我俩几乎同时说出这话,都笑了。 “到单位我找你去。” “好。” 要不是后面的车催促,她肯定还会和我说下去。我也想说下去。 “爸爸,你去吗?” “什么?”我还没回过神。 “新加坡!” “我有事!”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儿子没说话。我伸手摸摸他的头,语气软下来说:“爸爸工作忙,请不了假。” 柳师傅背对着我哼着小调冲刷地面。阿羊跪卧在值班室旁边的一棵树下,身上的毛湿淋淋的。 “你给它洗澡了?”我大声问道。 柳师傅惊了一下,手里的水管子倒在地上。 “洗澡?给羊洗澡?” “它身上这么湿。” “我还是头回听说给羊洗澡。羊不用洗澡。我家的羊就不洗澡。可能是刚才水溅的吧。” 我从车里取出纸巾,想把阿羊身上的水吸掉。纸巾一下子就变成了湿乎乎的纸团。阿羊睁眼看我一下,鼻子里发出“嗤”的一声,嘴巴不嚼了,几根草就在嘴角挂着。 “它昨晚睡得怎么样?” 柳师傅走过来,半弯着腰冲我一笑。“它可是只羊。” “是我妈的羊!”我抬头看他一眼。 他收住笑,拾起地上的流水的皮管子,叹口气,说:“昨晚它可闹腾了,蹄子到处踢,还用头撞木栅栏。待会儿你瞧瞧吧,我的葱倒了一大片。不过没事。” 我其实不必冷着脸说话,又从车里取出一条不知谁送的烟递到他手上。“柳师傅,给你的,麻烦了。” 他接过来,连说:“没事没事。”我回头看一眼阿羊,背对着他说:“还是让它待在木栅栏里吧,一会儿单位来人不太好。” 我没在车里小睡,径直走进办公室。 几天没来,屋里空气混浊闷热。窗台上的几盆花痛苦地弯着身子,八成快死了。我还看见一只死麻雀蜷缩在花盆之间。它是怎么进来的?真怪。 这时我才发现门口地面上还躺着一张通知: 下周二上午集团领导来考察工作。 各部门人员务必到岗。 不得请假。不得早退。 桌上堆着一大摞报纸。在平时,我会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连广告和寻人启事都不放过。重要的文章我还会边读边记。院子里人声多起来。快上班了。 我利用最后的10分钟闭目养神,可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我妈的骨灰放在后备箱里是否会受热变味? 快到中午的时候,孟欣还没来找我。我拿起电话,想打给她,想了想又放下了。我盯着电话机,心里空落落的。我之前从未主动打过她的电话。 可我现在真有打给她的理由:她额头上的包可是我撞的。我又伸手抓电话,电话突然响了,是我的顶头上司叫我去他办公室,而且是立即马上。 “柳河,你搞什么名堂?”我推开门进屋还没落座他就冲我嚷了。他是处长,整整高我两个级别。我眨眨眼,故意做出不明所以的样子。其实上楼时我就料到了,他叫我肯定和阿羊有关。 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一屁股陷在有高大背靠的皮转椅里。他没让我坐,我索性自己坐下来,就坐在他对面。 “你的羊?”他眯缝着眼,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我点一下头。 “你养羊?”语气里夹带着说不出味道的惊奇。 我又点一下头。我自己的妈死了,与他人何干?我不想解释。 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闭着眼咧着嘴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他嘴里上排最后四颗牙齿包着银。 “听过养狗养猫养乌龟……”他在空中胡乱摆着手,笑得喘不上气。 我沉默。当他最终停止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两个眼角挤出了几滴泪。“把桌上的纸巾递给我。”他晃着脑袋伸出手。 我递给他。“单位的人都不敢拔葱吃了,怕得……”他接着说,“口蹄疫或禽流感。” 我接上他的话,说:“那些葱我赔。” 他不置可否,脸上恢复严肃的表情。“通知看了?”他敲了敲桌上的一张纸,继续说,“你也是科级干部,注意影响嘛。” 我叹口气,只是叹了口气。 “你下班后就把羊牵走!” 我望着窗外,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正在枝头上跳跃鸣叫,窗户关闭着,我听不见它叫的声音。我默默地看着它。 “别解释!如果明天上午八点羊还在……” 我依然望着窗外,淡淡一笑,说:“我――走――人。” “就是这意思。”他肯定地说。·&&&&&&&&&&&&&&&&&&&&&&&&&&&&&&&& &蒋一谈短篇小说《坐禅入门》·&&&&&&&&&&&&&&&&&&&&&&&&&&&& &·&&&&&&&&&&&&&&&&&&&&&&&&&&&& wuzhongdushu 发帖于:历史·都市 发布时间: 9:48:00 查看原帖收藏复制链接&【共4条评论】【浏览61IP】一个手拿离婚证的女人坐在什刹海。 她看见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突然就想一头栽进眼前的水里。 “大哥,什刹海的水有多深?”她问正在钓鱼的一个男人。 “比我深。”男人懒懒地答道。 男人蹲坐着,女人看不出他的身高。 “你……有多高?”为了死,女人问出了这话。 男人迷惑地回头,只看一眼又转回去。“傻×!”他说。 女人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去问另一个钓鱼人。 那个男人抬头朝这边大喊:“她有病!甭理她!” 这边的男人果然听话,连头都没抬一下。 女人索性蹲下身,小声对男人说:“我……想死……” 这话管用,男人怯怯地直起半个身子,提起渔竿要走。 “大哥!这水有多深?” “比我深。”男人挺直了身体,回头皱着眉头说。 一米七。够了。 女人看了一眼,就跳进水里。 &&&水里的女人首先想到八岁大的儿子。 儿子判给了儿子的父亲。 “你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孩子需要稳定的成长环境……” 法官面无表情地落槌,就像砸女人自己的脑袋。 女人又想起死去的爸妈。爸妈,女儿来了。 女人看见水里的一条鱼望着自己。 “鱼会离婚吗?”她真想问问。 鱼咬了一下她的头发,游走了。 女人看见十几只鸭子的蹼在头顶划,划到了她的脸,一点不痛。 最后一刻,她想到自己:白活了三十五年。 她睡过去了…… &女人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一米七男人的脸。 “你……骗……我……”女人吐了几口水,晕了过去。 骂她“傻×”的男人也跑过来。 “我说‘比我深’,她就跳下去了……” “她刚才还问我有多高。” “你骂她干吗!” “我只有一米六高……” “她对我说她想死……” “真的?” “我以为她只是……唉!” “她一说你就应该拉住她!” “她本来在犹豫,你一骂她她就……” “血口喷人!”一米六男人握紧了拳头。 “你……骗……我……”女人醒了,彻底醒了,只是浑身无力。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水……太……浅……了……”女人说完咳嗽起来。 一米七男人笑了,蹲下身,拍女人的背。 女人的衬衣撕破了,他俩都看见了女人的半个乳房。 一米七男人的眼睛离乳房更近些。 女人意识到了,想拉衬衣领口,手却没有一点力气。 一米六男人弯下腰,扯正女人的衣领,又直起身。 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一个暗绿色塑料本,就用渔竿捞。 “离婚证。”他拿在手里面无表情地说,使劲甩甩上面的水和草。 “给我……”女人声音弱弱地说。 男人蹲下身递给她,说:“离了再找一个,男人多得是,别想不开。” “就是!”一米七男人点点头说,不再拍女人的背,站起来。 “他上个月刚离婚。”蹲着的男人望着站着的男人笑着说。 “我就不会寻死!”一米七男人说,“寻死便宜那个女人了!” “你寻死就会便宜那个男人!”一米六男人也说。 女人手握离婚证,脸色苍白地说:“谢谢两位大哥。” “要让自己活得更好!” “必须的!” “想钓鱼我们教你!” “想聊天就到什刹海找我们!” “冬天在这里溜冰,好玩儿极了!” “瞧那群野鸭子多滋润!” “向野鸭子学习致敬!” 女人终于笑出了第一声,两个男人把她扶了起来。 &&&后来发生的这一幕都被一个僧人看在眼里。 他今天是来放生的,带了一袋小鱼苗和一只小鸭子。 每隔一个月他都会来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本不是出家人,五年前才去的寺院。 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最多能活三百天。 是男人就不能拖累爱你的女人!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只是不知道女人爱他爱得这么深! 爱他的女人断了结婚的念想,捆住自己的手脚跳进了什刹海。 他进了西山的一座寺院,尘世就此了断。 他活了六百天了,非常惊讶。 “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师父合起双掌,望向远方。 “师父,徒弟还领悟不透您的话,请您……” “你在梦里经常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无言以对,只能躬身行礼。 “去看看她吧……”师父说完悄然离去,“尘缘未了……” 他开始在什刹海放生,已来这儿整整三年。 小鱼苗无数。小鸭子三十六只。 谁说什刹海不会说话? 什刹海说:“对不起,你的女人死在这里……” “不,她活着……” 每次的对话都在夕阳和他脸上的笑容里结束。 不会结束。 现在他正笑着放生。 &一句“阿弥陀佛”就是缘分。 四个人看着小鸭子在水里欢快地边叫边游。 “过一个月就会长大。”僧人说。 “三十六只?”一米六男人吃惊地说。僧人笑笑。 “小鸭子长大会生小鸭子,小鸭子长大又会生小鸭子,小鸭子长大又会生小鸭子……”一米七男人瞪大了眼睛,“什刹海里的鸭子都是您放的吧?” “没有什刹海,就没有鸭子,”僧人伸直左手掌说,“阿弥陀佛。” 女人听了这话落了泪。 她不仅落了泪,还哭出了声。 “她刚才……”其中一个男人停住了嘴,他看见僧人脸上收住了笑。 不笑的僧人令人敬畏。 “以后常来这儿吧。”僧人面向女人说,眼睛看着前方的树。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我俩也是这么说的!” 空气热起来了。女人额头上冒了虚汗。 一米七男人看着女人说道:“咱们去凉快地儿吧。” 一米六男人也说:“热死了。” “善哉善哉。”僧人微垂着头说。 女人看见了他头上的受戒。 &他们坐在树荫下。 僧人盘腿而坐,微闭双眼,双手交叉,平放在腿上。 “你们可像我这样坐着……”僧人轻声说道,“身体会凉快些的。” 女人马上照做了。 两个男人对视笑了笑,也照做了。 他们闭上眼睛,眼皮还在颤。 一米六男人没坐稳,身体倒下去,又闭着眼坐好。 一米七男人忍不住笑起来,只是没笑出声。 女人的衣裳和头发快干了,或者说已经干了。 她的呼吸节奏由快到慢,直至均匀。 她闭着眼,首先想到的还是跳入水的瞬间: 儿子。爹妈。法官。槌。鱼。蹼。自己…… 僧人淡定自若,脸上放出常人觉察不出的从容。 一米七男人坚持不住,倒下去,捂着嘴还是笑出了声。 一米六男人索性拿起渔竿,拍拍屁股走了。 当两个男人都走的时候,四周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 僧人闭着眼,知道女人还坐在这里。 女人仿佛看见微笑的儿子就在眼前,她想睁开眼。 “第一次坐禅,不要轻易睁开眼……”僧人闭着眼说。 女人的心微微起了波澜,再起了波澜…… 她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儿子就在眼前,必须看一看,摸一摸……儿子,她叫出了声,儿子,妈妈好想你……儿子,你会想妈妈吗?…… 她睁开了眼。 没看见儿子。 没看见僧人。 只看见地上的一本书:坐禅入门。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 照书练习,一个月后还在这里见,如果你愿意。 隽秀的字体就像僧人。 女人哭出了声。 &在生命里坐禅, 还是在禅里悟生命? &相约见面,女人请教僧人这个话题。 僧人不说话,把小鸭子放在女人手上。 “你给小鸭子生命,小鸭子会记着你的。”僧人说。 女人蹲下身,让小鸭子从手心里跳入水中。 心静如水。 水面如镜。 她在水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和眼睛, 也看见僧人的身影在水里轻轻荡漾。 小鸭子在划水,嘎嘎叫着划水,它的小蹼将水波推过来, 推过来,推过来……推虚了女人的过去和往生…… &&&她站起身,发觉僧人已消失了踪影……蒋一谈短篇小说《坐禅入门》 雾中读书 发表在 光阴故事|小说 华声论坛 .cn/forum-7-1.html 分享到: QQ空间 腾讯微博 新浪微博 人人网 更多 这条狗的超强记忆超出了我的想象。离家门口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它就疯狂地朝我跑来。我以为是条疯狗,拉着怀孕的媳妇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大春,你回来啦!”说话的是茶馆老板娘六安嫂。“六安嫂,你好,媳妇生孩子,我工作忙,送回家让我妈照顾照顾。”我说。“北京好吧?”她说,递给我一碗茶。“在北京除了钱不够用,啥都好!”我说。六安嫂又歪着头看我媳妇的肚子,问:“八九个月了吧?”我媳妇腼腆地点点头,接着叫了一声,藏在我身后。这条狗正一伸一缩着长舌头看着我。“去!去!”我朝它摆手,忽然认出这是我中学同学黑头养的狗。还是那个模样。短毛,圆脑袋,两眼上方各长有一圈小黄毛。“黑头养的狗。”我小声说了一声,它一声不吭,怯怯地垂着脖子走过来,用鼻子闻我的脚和腿,尾巴轻摇着,我试着摸摸它的头,它微微扬起嘴巴,眼皮颤颤的,尾巴开始快速地左右摆动。“黑头死了,”六安嫂叹口气说,又赶忙捂住嘴,在地上放了一碗茶,“铁蛋,喝吧。”铁蛋低下头喝起来。“啥时候死的?”我一惊。“快两年了。”六安嫂碰碰我的胳膊,使了一个眼神,小声说,“回来生孩子,别提死人的事。”“两年没回家了,真没想到。”“铁蛋见生人就叫,两年不见你,还认得你接你呢!”。我又摸摸铁蛋的脖子,和六安嫂到了别,和媳妇往家走。正像六安嫂说的那样,我没再想死人的事,我媳妇是回家生孩子的,喜事可不能被冲了。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媳妇捅捅我的腰,说:“狗一直跟着咱俩呢。”“好狗!”我回头看着铁蛋说。推门进屋看见我妈扶着床走,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妈!你的腿怎么了?”我搀着她坐下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不碍事,不碍事,前两天下床扭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我妈拉着媳妇的手说,“我就等着小孙子呢,快坐下吧。”我和媳妇相互看一眼,眼神里都是后悔。我爸五年前去世了,我妈一个人住。“真不碍事!”我妈加重语气说。“那得找个帮手!”我媳妇说。“一定找个帮手!”我说。“又花钱。”我妈节约了一辈子。“这钱是花给你孙子的!”我说,“我带着钱呢!”“好,好,听你们的,花给小孙子我愿意。”我妈笑着说。我妈和我媳妇聊天的时候,我走到院子里抽烟。铁蛋本来卧在那儿,看见了我,脑袋“唰”地直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刚想冲它招手,它就跑过来了,围着我转一圈,又趴在我面前。“铁蛋,还认识我呢。”我朝它头上吐口烟,铁蛋晃了一下脑袋。“我是大春,你爹的同学。”我坐在地上说。铁蛋突然竖起了耳朵,叫了一声。黑头爱狗,从小养狗,他把狗当儿子养。“叫爹,叫爹。”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出来遛狗了。书上说爱狗的人,心眼都不坏。这话我信。黑头会游泳,曾从河里救过几个小孩和女人的命。有一次,为了救一个胖女人,黑头自己差一点也被淹死。寻死的胖女人看他游过来,捡起河底的石头砸晕了他,女人拖着他往深水走,边走边说:“拉一个垫背的。”黑头的狗扑上去咬伤了那女人,捡回了他的命。具体是哪一条狗救的他谁也没记住。对了,听说他养的其中一条狗还帮警察破过一起碎尸案呢。“黑头养的狗太神了!看见碎尸根本不吃,就守着,其他的狗想过来吃,它就把它们咬走!”警察的这些话在我们那一带流传了好几年。两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见面的时候他正和铁蛋玩。他先给铁蛋介绍说大春是我的同学,然后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在北京多好,越混越有出息。铁蛋使劲闻我的腿。我摆摆手,嘴上说北京没什么好的,整天累死人!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他说要出去打工,不能老养狗,过日子需要钱,他要让媳妇儿子过上好日子,有钱花的日子,要让儿子向我学习,不能每天老爬树,将来一定要爬上大学的校门。我对他说的“爬”字印象特别深。那一年他儿子约摸有四五岁吧,憨头憨脑的,很结实很可爱。我没见过他媳妇。黑头从小没爹没妈,有个女人有个家有个儿子就不错了。他不能跟我比。我就是这么想的。晚饭是我做的。两样菜。鸡蛋炒西红柿和醋熘土豆丝。一碗西葫芦咸菜汤。米饭一大锅,糊了底。“在北京也这么吃?”我妈问我。我和媳妇同时点点头,我妈拉下脸,说:“为啥不早点回来?吃这有啥营养?”“也吃鱼吃肉,营养够。”我媳妇说,看了我一眼。“大春工作忙,有时间做?我不信。”我妈说。我们都没再说话。停了一会儿,我妈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说:“不行,我这就去找帮手,可不能亏了小孙子的嘴。”我拦住她,说:“妈,明天再说吧。”看我媳妇也这么说,我妈坐下来,不解地看着我说:“在北京工作,真就这么忙?”“妈,北京竞争可大了,生完孩子我还……”我知道媳妇想说什么,就瞪她一眼。她把后半句咽回肚里,一个劲往嘴里扒饭。“还什么?”我妈来了兴趣。“她想说‘生了这个还想再生一个’,妈,快吃饭吧。”我说。“北京也让生第二胎?”我妈问。“有钱就能生。”我媳妇插话。我妈似乎明白了什么,垂下了头,吃了第一口饭。“妈,你想要几个孙子?”我故意跟她开玩笑。我妈抬起头,淡淡一笑,说:“听你们的。”睡到半夜我被一声狗叫吵醒了。睁开眼,窗外的月光照在我和媳妇身上。没再听到狗叫。刚才的声音可能是幻觉。我掀开媳妇的衣服,手放在她光溜溜的肚皮上,能感觉到小东西在动。媳妇打着小呼噜,我轻轻推醒她,小声说:“你的呼噜吵醒小东西了。”媳妇闭着眼撇撇嘴,说:“你真能撒谎。”“怎么了?”“生完一个还想再生一个。”“让妈高兴高兴。”“生完这个不知道单位还用不用我,唉。”“想这么多干吗。不用你更好,我用你。”“我没了工作你不嫌弃我?”“不嫌弃,”我说的是心里话,“有了钱,再生一个。”媳妇有点感动,想侧过身抱我,试了试又放弃了。“我抱你吧。”我顺势把身子侧转了过去。我妈一大早就把帮手领进了家里。是一位身材瘦削、头发稀疏、一身布衣布裤的女人。她扶着我妈的胳膊走进屋,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妈让她坐,说了两遍,看我妈坐稳了,她才怯怯地把腿蹭到椅子边,半边身子悬在外面坐下来。“这是我儿子大春。”我妈说。女人垂着头,欠了欠身子。“大春,阿霞很能干,会烧饭,能洗衣,她来我就放心了。”我妈开心地笑了。我朝她点点头。她眼睛的余光看见了我,也慌忙点了点头,看我媳妇挺着肚子过来了,她赶忙起身让座。“阿霞,别客气,你能来,就是帮我家大忙了,别客气。”我妈说。“我去买菜吧。”她看着我妈说。“好,好。”我妈伸手从兜里掏钱。我媳妇捶我的腰,我急忙掏出钱递给我妈。我妈当着外人没拒绝,说:“你给我的钱,我存起来留给孙子。”阿霞提着竹篮子走后,我又掏出两千块钱。“还干吗?我有!”我妈缩起了胳膊。“买菜钱和给保姆的钱。”我说。“阿霞不要钱。她说只在咱家吃饭,不在家里住。”“那她图什么?”“这你就别问了。”我没再说什么,把钱放在桌上,拉起媳妇走到街上遛弯。家乡这两年虽没怎么变样,我却忽然有了好感觉,北京的高楼大厦见多了,老街老巷老房子的气息更显自然淳朴。幽幽发光的青石板路,墙角里的青苔,一排排的木门小商铺,老街里的古井,唤回不少儿时的回忆。只是熟悉的老人又少了几个,心里有些怅然。没关系,我的孩子不也很快出生了吗?生命就是这样。一个头顶上扣着纸帽子的工人正在墙上刷着“拆”字,我在墙上又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拆”字,估计是几年前刷的。“这次是真拆吗?”我问。“这次真拆!”工人说。最好别拆。我在心里想,禁不住说道:“在这儿生活也不错啊。”“让咱俩的孩子也在这儿生活?”媳妇惊讶地说。“只是说说。”也只能说说。六安嫂看见我,招手让我一个人进去,神秘兮兮地说:“大春,你妈让阿霞照顾你媳妇了?”“是啊。”“你知道阿霞是谁吗?”“不知道。”“她是黑头的媳妇。”我心里一惊,愣了几秒钟后故意笑着说:“没事,黑头是我同学。”六安嫂也愣了,说:“你不在意只当我没说。”“谢谢六安嫂,没事,真的。”我说。彼此有些小尴尬地道了别。说没事自然是假的,好在媳妇没听见六安嫂的话。我说走累了,回去吧,媳妇说好吧。进了家,我拉我妈进了里屋,把刚才六安嫂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妈靠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阿霞怪可怜的。”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说:“万一喜事被……”“亏你还在北京工作呢!”“妈……”“阿霞怪可怜的!”“不就是丈夫死了吗?”我妈垂下头,停了半晌,叹口气,又抬起头默默地望着我说:“六安嫂没给你讲阿霞的事?”“没有。”我妈忽然落了泪,阿霞的故事也在我妈的喃喃低语声中缓缓展开。“一下子死了两个,男人和儿子。换上谁也受不了。这事真蹊跷,那天天气好着呢!阿霞挑着自己种的菜到集市卖,一大早去的,还塞给我几棵油菜,跟我打招呼呢。黑头人懒,一家人全指着阿霞,儿子土豆可乖了,老远看见我就叫奶奶。黑头和土豆在家门前的院子里跟狗玩飞盘。那天天气好着呢。黑头劲大,一下子就把飞盘扔到树上去了。铁蛋最喜欢玩飞盘,冲树上叫,往树上扑。狗不会爬树,干着急没办法。土豆就往树上爬,扔下飞盘,又发现树上的鸟窝,就不下来了,非要掏鸟窝,在树上还招呼小伙伴,说掏鸟窝掏鸟窝。那天天气好着呢,怎么就突然打雷下雨了呢。土豆吓坏了,不敢下来,黑头赶紧往树上爬。唉!”“妈,当时你在现场?”我妈点点头,说:“那天我没事干,手里拿着阿霞给的油菜看他们玩呢。”“黑头和土豆被雷击死了?”“我要在树下也活不了。”“当场就死了?”“树都被击穿了一个大洞。后来那棵树也死了,枯了,叶子都掉光了,”我妈又重重地叹口气,“那天我在树下也会死的,阿霞命太苦了。”“后来呢?”“阿霞整天围着那棵树转,靠着树哭,搂着树说话,谁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人也变了形。那阵子我可是整夜整夜陪她,真怕她跳进前面那条河。”“那棵树还在吗?”“枯死了!”“枯树还在吗?”“在。你想看?”我想看看那颗棵枯树,可是我没说。“随便问问。”我说。“大春,如果你媳妇忌讳,我只让阿霞做饭,不让她进你媳妇住的屋,也不让她洗你媳妇的衣服,行吗?”我妈怔怔地望着我。“妈,你安排吧。”我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出家门没多远,我看见阿霞和铁蛋从小街拐角露出了身影。铁蛋加速跑向了我。阿霞神情忧郁,稍微停了脚步,接着又往我家走。“你好。”我和她打招呼。她或许也想说“你好”,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来。“咱们以前没见过面。”我接着说。“黑头向我提起过你。”她说,脚步又慢了一下,却没停的意思。“我媳妇生孩子就辛苦你了。”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微侧着身子说:“你妈是个好人。”说完又快步走了。铁蛋站在我俩中间,左右看了看,到底选择跟谁玩呢?“铁蛋!”我拍拍手。铁蛋摇着尾巴过来了。我蹲下身,小声对它说:“带我去你家。”铁蛋激动起来,哈哈喘着粗气,一缩身窜了出去。铁蛋真懂事,看我没跟上来,就坐下等我,我跟上了,它又往前跑。我双腿跑酸了,后背出了汗,眼睛却不累。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枯树。一棵老槐树。没死前应是很高大的。“枯树不开花,猫狗不恋它。”我想起家乡的童谣。铁蛋坐在那儿,仰着头,拼命叫着,死死地盯着枯树。树枝上没有一只鸟。四周只有枯枝和乱石。龟裂的树皮扎痛了我的手。伸出手臂抱一抱,胳膊和脸好痛。站在枯树下,我感觉自己老了很多。我真有这么老吗?我又想起黑头说过的那个字:爬!转到另一边,又发现两只碗,分别盛满了红枣和苹果。很新鲜。一看就知道是新放的。铁蛋闻了闻,静静地趴在地上,好像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抬起头,枯树枝是挡不住阳光的。刺眼的阳光又逼着我闭上眼睛。我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那个头上扣着纸帽子的粉刷工人提着水桶和刷子朝我这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居然径直朝枯树走来,丢掉水桶,甩了刷子,蹲在地上喘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一看,烟没了,又用力揉搓一下,烟盒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团废纸飞了出去,一阵风吹来,这团废纸又乖乖地跳进了前面的小河。我“嗨”了一声,扔给他一支烟。他笑着点头只当是谢了,点着后美美地猛抽了几口,徐徐吐出来,他的整个脑袋被烟雾笼罩了。“刷完了?”我问。“就差这棵树没刷了。”他说。“刷树?”“刷树。”“树也拆掉?”“拆掉。”“这边要扩路?”“那边是河,扩这边。树挡道了。”我又看了看这棵树,阳光照在枯树皮上,好像也降低了生命的热情和温度。“我在树上刷两遍‘拆’字了!”他说。“怎么回事?”“刷一遍那个女人就擦掉,再刷一遍她还擦掉!”“哪个女人?”“死了男人和儿子的那个女人。”他说,弹飞了闪着火星的烟蒂。我吸了一口气,点上第二根烟,又扔给他一支,他捡起来夹在耳朵上。“听说她有病。”他叹口气,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拾起地上的刷子,开始沾白灰水。“你认识她?”我问。“听说她晚上经常到这棵树下。”“干吗?”“不知道,反正我不敢来,”他转了转刷子,开始在树皮上刷“拆”字的一边,“你瞧那水果就是女人放的。”他真是个熟练工人,只几下就刷好了。他还在“拆”字四周画了一个大圆圈,退后几步伸缩脖子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小声说:“圈不太圆。”好像自己是个刷字艺术家。“什么时间拆?”我说。“很快。”他点上烟,拎起水桶和刷子哼着小曲走了。抽了我两根烟,这人连声“谢谢”,“再见”都没说。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我知道今晚要干什么了。月光下的枯树,诗人目睹一定大有灵感。我不是诗人,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想了半天,我只想到这几个字:死木头。因为我知道这棵树上死过一大一小两个人。枯树不就是死木头吗?没什么可疑问的。我真想见识见识。我早早地来到这里,选了一个藏身之地。我能看见她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而她却看不见我。阿霞来了。她的步子在月光下没有一点声音。她手摸着树皮,慢慢围着枯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忽然发现树上的字,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使劲擦起来。月光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闪着幽幽的光泽。擦完了。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枯树,停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她抬起头,长久地望着枯枝和枯枝上的月光。四周寂静之极。远处传来水流的声音。我在静静地听她说话了。她的话是断断续续的,有时间隔几秒钟,有时过了几分钟才又说一句话。“我又把字擦了。”“再刷再擦。”“铁蛋怀孕了,过些日子就做妈妈了。”“儿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铁蛋只玩那只飞盘,我买新的它不要。”“大春要当爹了,大春妈人好。”“大春妈的儿媳妇很不错。”“我想她怀的是男孩。”“他家不嫌弃我。”“我做的饭他们爱吃。”“黑头,你不提醒,我也不会要钱的。”“现在什么都不好做。”“别担心,别担心。”“我胖了。儿子胖了吗?个头长了吗?”“黑头,别再说让我找个人家。我不会找的。”“对了,儿子的新书包买回来了,书也买了。”“听说家门前这条路要扩,树要推掉。唉。”“什么时间?我不敢问。”“树推掉了我去哪儿跟你们说话?”“老梦见树被推掉。”“老梦见……”月亮移到树梢的时候,阿霞默默转身往家走去。我站起身,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大口才尝到烟味。我早晨起来就去了拆迁办。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一听我是为河边那棵枯树来的,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很尴尬。“能不能不移开那棵树?”一个留小胡子的矮胖男人摇着头笑了,“那是死树!”他说,眼睛转向其他人,“你们说怎么办?”他嘎嘎嘎地大声笑起来。“死两年了!”“早该铲掉了!”“要想富,先修路,挡道的统统干掉!”“死树不倒,活树哪儿栽?”这句听上去有点俏皮的话又让他们笑起来。我木然地站在门口,一句话说不出。“年轻人,你跟这树有故事?”“爱情故事?”一个人笑出了声。我摇摇头,说:“必须推掉吗?”“必须的!”小胡子男人说,“上面的命令!”“我想买下那棵树!”我脱口而出,脑袋里空了一下。他们显然被我的话惊住了,过了一会儿,小胡子男人才问我:“怎么个买法?”“多少钱?”。“你能出多少?”“反正是死树,你们说吧。”他转过头和另一个人耳语一番后,望着我说:&#块!”“行!”我把钱放在桌上,“给我个收据吧。对了,你们哪天推树?”“说不好,反正很快!”“好吧。”我说。走出屋门,我听见小胡子男人在我身后说:“傻蛋!300块钱买死树!有钱烧的!中午咱们哥几个喝一顿去!”“这钱够咱们哥几个喝三顿!”我没把买树的事告诉我妈和我媳妇,自然也没告诉阿霞。无论怎么样,先把树买下再说,虽然我还没想好把买来的树放在哪儿,怎样处理。既然这样,我就每天上午去看一次。假期将满,我要回北京上班了。我又去找过一次小胡子男人,他还是那话:“说不好,反正很快!”这天我不知不觉来又到枯树下,刚抽了半支烟,那个粉刷工扛着工具也来了。“又是你。”他抢先问我。“又见面了。”我说,扔过去一支烟,他歪着身子接,肩上的刷子掉在地上。“就是你买的这树?”他问,看我笑了他开始不理解地摇头,&#块钱!我半个月工钱!你买它干吗?这木料又不能做家具。”“我知道。”我给他看了看收据。“知道还买?”“买下再说吧。”“有钱人,没办法。”他忽然叫起来:“那女人又把‘拆’字给擦了!真邪了!”他没脾气地摇摇头,仿佛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是个败将。“这树是推倒,还是锯倒?”我问。“锯倒,”他说,“死树好锯,必须连根锯,锯完了在树桩上撒把土,看不出这块地上还长过一棵树。有这本事,才是把好手。不过锯死树可看不出水平,你也能锯。”“死树有锯末吗?”我说。“人死了血就没有了?有!是死血!干血!”他瞪着眼说,唾沫星子都飞到我脸上了,“死树有死锯末!”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不懂,脖子上不觉有些发热。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开始刷字。“别刷了,刷了她还会擦掉。”我说。“我要刷,除非这棵树倒了。”这话听起来挺有哲理。我忽然听见了推土机的轰鸣声,接着看见老巷子里的一幢老房子像积木一样被推倒了,尘土把推土机笼罩在里面。“动工了。”我说,情绪有些激动。“先拆那边,后拆这边。”“多久才能拆到这儿?”“说不好,七八天吧。”他说。我自然等不了七八天,决定给阿霞讲明白。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枯树的归宿,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两种可能的结果:第一:阿霞和这树有了情感,枯树送给她。我想她会理解我的好心。与其被施工队推倒烧掉,不如买下来做个纪念。当然,我不会要阿霞的钱。我和黑头毕竟同学一场,再说她本人还在照顾我媳妇呢。如果阿霞无处存放,可以截取合适的木材做些小玩具、小家具,只当给儿子土豆的小礼物吧。铁蛋要生小狗了,给它搭个狗窝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第二:万一阿霞不要怎么办?说实话,她不要我也就只能扔了。只当我一时冲动,想做回好心人吧。阿霞不会这么不通人情吧?谁知道呢?反正我要走了。把收据交给阿霞,让她处理吧。只能这样了。阿霞听完我的话哭了,眼泪无声地落在膝盖上。她没拿桌上的收据,站起身走出我家的门。黄昏的时候,她拖着一把大锯站在我面前,我妈和我媳妇都惊呆了。“阿霞,你干什么?”我妈说。“锯树。”她平静地说。我妈和我媳妇都看着我。我又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晚上偷听阿霞说话的事我没敢说。媳妇走过来,小声对我说:“你和黑头是同学,应该的。”我搂了搂媳妇的肩,说:“铁蛋也要做妈妈了。”媳妇就笑了。我扛着锯走向枯树,阿霞和铁蛋跟在后面。今晚的月色很美。我和阿霞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远处的枯树披了一身的月光。我真恨自己没有诗人的才华。我开始锯。她和铁蛋默默看着我。我从没锯过树,拽拉了十几下才找到感觉。死树好锯。粉刷工说得没错。铁蛋围着我转,还用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手。我连锯了几十下,枯树开始摇晃了,树干上的树皮砸落在我们身上。我和阿霞、铁蛋跑到河边,看见枯树上的枝条在月光中摇摆倾斜,紧接着树干又开始左右抖动,然后又静止了。停了一会儿,我想上前再推一把,刚走两步,阿霞冲上来拉住我,大声喊道:“树倒了!”我被她拽倒在地,脚上的一只鞋甩进了河里。巨大的枯树“轰”的一声砸在地上,震起一大片尘土。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铁蛋也被吓得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月光下的尘土真像风的影子。月光消失了好一会儿。尘埃落定,我和阿霞绕着枯树转了一大圈。倒下的枯树显得更为庞大。我还踢到了碗的碎片和烂成泥的水果。阿霞蹲下身,抚摸着树干顶端,我猜那应该是黑头和土豆待过的地方。枯树的枝干挤满了阿霞家的院子。“土豆的木床和手枪……”“家里的镜框和凳子……”“黑头看电视的沙发……”“铁蛋生孩子的窝……”“院子里再放几把木椅子,夏天喝茶用……”阿霞背对着我喃喃自语。我把收据放在她家的桌子上,弯腰穿过树枝,走到外面,走到枯树桩前。树桩露出了一大截。我在树桩上坐下来,看见铁蛋朝我跑来。我摸着铁蛋的脑袋和肚子,说:“铁蛋,我明天就回北京了。”铁蛋哈着舌头望着我。“想说什么?”我说。铁蛋叫了一声。“你很快就当妈妈了,”我用额头抵住铁蛋的脑袋,感觉眼睛有点湿润,“我也快当爸爸了。”我幸福地说。&请注意,本站信息均收集自互联网,相关信息仅供参考,医疗等重要信息请以正规途径为最终意见,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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