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第一季五月三十洋洋换衣服是的歌曲试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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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与少年第二季5月16毛阿敏唱的英文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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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回答(7)
剑桥,好像在十分花少还是在远行记里有
采纳率:66%
没有这个事
采纳率:30%
没发现这样的事情。
采纳率:9%
哥们,你太变态啦!
还真没看见
采纳率:80%
就是最新的一期里面有,是郑爽在井柏然面前换的
10海之声10
问这个是要干嘛呢 呵呵 可以在网上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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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与少年
  小说讲述了一个叫晚江的中国女子,为了寻求物质上的幸福,和丈夫离婚并嫁到美国。10年后,两个家庭以及两个家庭的孩子,都来到她身边,她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爱的依然是前夫。  娇艳欲滴的花儿,命运多舛的少年,花儿与少年的暗喻和指向是什么?从书中自能找到答案。小说写得精彩纷呈,耐读好看,字里行间呈现出纯粹意义上的唯美和凄清。与严歌苓以前写的《绿血》、《少女小渔》和《扶桑》的风格一脉相承,是一种没有经过东西方文化碰撞,决不可能得到的文化精髓。 第01章     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过这个,省得他老回头对她挤眉弄眼。  这人至少一米九的个儿。二十五岁,或更年轻些。晚江断定他不比九华年长多少。她紧咬上去,与他之间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过了一个四十岁的红发男人和一对女同性恋。海水正蓝,所有长跑者都被晚江杀下去。只耗剩了“一九○”。  她的两条腿非常优秀。谁若有稍好的眼力,会马上识破:这是两条被从小毁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又一次回头。他向晚江眨动一下左眼,飞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样。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丑忽美。每个长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间这样,瞬间那样,飘忽无定。  只差两米了。晚江拿出当年上弹板助跑的速度。“一九○”听着她柔韧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认为不妨再给一个勾引的微笑。谁让她找死?她这样死追他,不就是猎物追猎手吗?不如再进一步逗逗她。他让她超了过去。  现在是猎人追兔子了。晚江想,这下你别想再往我胸脯上看,变相吃我豆腐。  “一九○”总算领教了晚江的实力。他动真格的了,撒开蹄子狂奔,打着响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后脑勺上。晚江绝不能让他追上来,跟她并肩前进。那样瀚夫瑞会误会他年轻的妻子和“一九○”的金发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个古炮台。转过弯后,就彻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远镜,也休想继续盯梢。晚江只能用长跑甩掉瀚夫瑞。否则他可以全职看守她,他把它看成两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过太平洋,娶进他那所大屋,他与她便从此形影不离。他在迎娶她之前办妥退休手续,就为了一步不离地与她厮守。晚江年少他三十岁,有时她半夜让台灯的光亮弄醒,见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详她。如同不时点数钞票的守财奴,他得一再证实自己的幸运。  此后,瀚夫瑞果真说话算话:跟着晚江上成人学校,她学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乐史、美术欣赏、瑜伽,有什么他修什么,只要他能和晚江同进同出。他一生恶狠狠工作,恶狠狠投资存钱,同时将大把时间储下,多少钟点,多少分秒花销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况他认为晚江疑点颇大,甚至有“前科”。“前科”发生在进成人学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师临时有急事,晚江就给同班的墨西哥小伙子约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着她时,那墨西哥小老乡着迷地盯着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儿真美丽。”往后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儿仁仁开始上学那年,晚江对瀚夫瑞说:“明天早上我要开始长跑了。”瀚夫瑞说:“长跑好啊,是好习惯。”第一个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对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还凑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惨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张开。他深信自己会猝然死去,并在晚江眼里看到同样的恐惧。那以后,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来,眼巴巴看晚江矫健地撒腿远去。  那以后,晚江就这样沿着海湾跑,投奔她半小时的自由独立。  废弃的炮台出现了。晚江开始减速,为全面停止做准备。对身体的把握和调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岁开始舞蹈训练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大踏步超过去,人渐渐没了,脚步声却还在炮台古老的回音里。不一会儿,红发男人也赶上来。晚江想,他们你追我赶往死里跑图什么?他们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恋两口子也赶上来了。  晚江进一步放慢速度。他们这么鬼撵似的跑,又没人等在前头。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见九华的小卡车停在一棵大柏树下。晚江和九华从不事先约定。九华若时间宽裕,便在这儿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门桥那一头,晚江跑步的终点恰在他上班路线上。九华若等不及,走了,她也会独自在这里耽误三十分钟,从瀚夫瑞的关爱中偷个空,透口气。  九华见她过来,摇下车窗。她一边笑一边喘气。九华赶紧把一块旧浴巾铺到绽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此刻折了回来,水淋淋地冲着晚江飞了个眼风。但他马上看到了九华。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心凉地看着九华为她拉开锈斑斑的车门,她钻了进去。在他看,这个漂亮的亚洲女人钻进了一堆移动废铁。他把九华当成她相好了。  九华摘下保温瓶上的塑料盖,把滚烫的豆浆倒进去,递给晚江。九华住在新唐人街,那儿不少糕饼店卖鲜豆浆。晚江问他昨晚是不是又看电视连续剧了。他笑着说:“没看。”晚江说:“哼,没少看。”  九华说:“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实在有工夫,读点书啊。你一辈子开卡车送饭盒?”  九华不接茬了。他每次都这样,让她的话落定在那里。九华是没有办法的,他不是读书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说这些是白说。每回话说到此处,两人便有点僵。一会儿,她开始打圆场,问他早晨忘没忘吃维生素。又问他跟他爸通了电话没有。九华就是点头。一点头,头上又厚又长的头发便甩动起来,便提醒了晚江,这是个缺乏照应的孩子;二十岁是没错的,但一看就是从家里出逃,长荒野了的男孩。  晚江从裤腰里摸出几张减价券。洗衣粉一盒减两块钱,比萨饼减一块,火腿减三块。九华接过去,在手里折来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着烫嘴的豆浆,不时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华比六年前壮实多了,那种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却还不如他爸俊气。她一再纳闷,仁仁跟九华怎么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华从机场接回来,路易正张罗着挪家具,为九华搭床铺。他以那永远的热情有余、诚恳不足的笑容向九华伸出手:“Wellcome。Howareyou?”  九华信中说他一直在念英文补习班,此刻嘴里却没一个英文字儿。  瀚夫瑞见两个将要做兄弟的陌生人开头就冷了场,便慈父般的低声对九华说:“别人说‘Howareyou’时候,你该说:‘Fine,Howareyou?’或者:‘Verywell.Thankyou.’记住了?”  九华用力点头,连伸出去给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他在自己卧室闷坐一会儿,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晚江在忙晚饭,他替她剥蒜皮,削生姜,洗她不时扔在水池里的锅碗瓢盆。晚江不时小声催促:“往那边站点儿……快,我等这锅用呢。”他便闷头闷脑地东躲西让,手脚快当起来,却处处碰出声响。晚江冷不丁说一句:“把Soysauce递给我。”他不懂,却也不问,就那样站着。晚江怜惜地撸他一把脑袋,挤开他,悄声笑道:“哎呀闷葫芦。记着:酱油叫Soysauce。”她把酱油瓶从吊柜里够下来。他眼睛飞快,偷瞟一眼酱油瓶,用力点点头。  “发一次音我听听。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头看着这半大小子,微笑起来:“不难嘛。你不肯开口,学多少年英文还是哑巴。”她目光向客厅一甩,嗓音压得极低,“人家路易,讲三国语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对比不公正,挤对九华。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动作语气都是委婉慈爱:“咱们将来也上好大学,咱们可不能让人家给比下去。咱们玩命也得把英文学好喽。”  九华点了几下头,缓慢而沉痛,要决一死战了。他十四岁的体格在国内蛮标准,一到这里,显得又瘦又小,两个尖尖的肩头耸起,脚上的黑棉袜是瀚夫瑞打算捐给“救世军”的。袜头比九华脚要长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说:“盐叫Salt。Salt。”  他以两个残畸的脚立在豪华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地自容地对母亲一笑。  “你看妈三十八岁了,还在每天背新单词。”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记着几个词汇。“你学了几年,一个词也不肯说,那哪儿行啊……”  他点着头,忽见晚江又把一个锅扔进水池,得救一般扑上去洗。  晚江看着儿子的背景。他在这一刹那显得愚笨而顽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个冷盘,六个热菜,路易摆了花卉、蜡烛。连一年不露几面的苏,也从地下室出来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头。仁仁这年八岁,说起外交辞令来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个入席,伸手同每个人去握,最后接见她的亲哥哥:“欢迎你来美国。”瀚夫瑞看着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说:“欢迎你来家里。”她的气度很大,家也好美国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时站起身,举起葡萄酒,说:“欢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说英文:“旧金山欢迎你。”  九华愣怔着,听晚江小声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脚杯盛着白开水,给悬危地举着,像他一样受罪。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路易进一步热情,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  “……”九华赶快也坐下去。  “还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瀚夫瑞开了口:“九华,别人说‘欢迎’的时候,你必须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手指抬起,拿根指挥棒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脸、耳朵、手全是红的;由红变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一声也不出,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说个把字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九华说:“不是Sankyou,是Thankyou。”瀚夫瑞把舌头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亮给九华看:“Th──ank──You.”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还是不对。也不是Dankyou,是Thankyou。要紧的是舌头……Th──anks,Th……明白了吧?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任杀任剐,死不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一场对九华的大刑,总算暂时停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开洋荤,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而他上学的明尼苏达,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乾丝传到晚江手里。晚江夹了一点,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人往后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人缩得更紧。她只得越过他,把盘子传给仁仁。 第02章     仁仁接过盘子,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瀚夫瑞。  “不要,应该说:‘不要了,谢谢。’”瀚夫瑞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说话就这样,带点逗耍,十分温存。他说:“怎样啦仁仁,‘不要了’,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但他的表情姿态──就如此刻,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对于一只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她完全无所谓,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菜可以不要,但要接过盘子,往下传,而且一定要说:‘不了,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难以下咽,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传到了跟前,九华赶紧伸手去接,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没事。”  这一来,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乾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No,thank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此刻乍了起来,微微打颤。  九华一声不吱,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只是酗酒风度良好,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九华?”瀚夫瑞心想,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晚江注意到九华一点儿菜都没吃。传到他手里的盘子,他接过便往下传,像是义务劳动,在建筑工地上传砖头。她赶紧舀一勺板栗烧小母鸡:“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  九华皱起眉,迅速摇摇头。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儿子?不会是从机场误接一个人回来吧?难道这个来路不清的半大小子从此就混进我家里,从此跟我作对?你看他的样子──眉毛垮着,连额前的头发都跟着垮下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头不驯顺的头发?这样厚,够三个脑袋去分摊。  其间是路易挨个跟每个人开扯:说晚江烧的菜可以编一本著名菜谱。又跟仁仁逗两句嘴,关于她小臂上的伪仿刺青。他说伪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后变了心,去暗恋另一个男同学,再仿一个罢了,不必给皮肉另一翻苦头吃。路易就这点好,总是为人们打圆场,讨了无趣也不在乎。  “苏,巴比好吗?”路易问苏。  巴比是苏的鹦鹉。苏说巴比两年前就死了,不过多谢关心。巴比的继任叫卡美哈米亚(卡美哈米亚(Kamehamea)夏威夷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国王。)。路易说他为巴比的死志哀。苏说她替在天有灵的巴比谢谢路易,两年了还有个记着它的人。路易又问:卡美哈米亚怎么样?精彩吗?苏说:卡美哈米亚比较固执,疑心很重,要等它对她的疑心彻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对它进行教育。同父异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谈得来。  那顿晚饭是靠路易见风使舵的闲聊完成的。当晚九华早早撤进他的卧室。晚江悄悄对路易说:“谢谢了。”她给了他一个有苦难言的眼风。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来一个死党式的微笑,悄声说:“免啦──我份内的事。”  她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他又说:“这个家全靠我瞎搭讪过活。”  晚江在路易瞬间的真诚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惊失色地转身就走。路易看着她上楼,逃命一般。他想她惊吓什么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万种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华旁边,喝着凉下去的豆浆。九华不断给她添些热的进来。  “你见你爸了吧?”她问。  “嗯。”  “他烟抽得还是很厉害?”  “嗯。”  “叫他少抽一点。”  九华点点头。  “说我说的:美国每年有四十万人员是抽烟抽死的。”晚江说着把暖壶盖子盖回去,表示她喝饱了。  “他不听我的。”九华笑一下。  “让你告诉他,是我说的。”晚江说。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娇嗔的,是年轻母亲和成了年的儿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华说着,又一笑。  “让他少给我打电话。打电话管什么用啊?我又不在那儿分分钟享福。”  “妈,不早了。”  “没事看看书,听见没有?不然以后就跟你爸似的。”她推开车门,蜷了身钻出去。  然后她站在那儿,看九华的卡车开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车开没了,才觉出海风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动力全没了。六年前那个“欢迎”晚餐之后,九华开始了隐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门,搭公车到学校去。晚饭他单吃。晚江其实给他午餐盒里装的饭菜足够他吃两顿。晚饭时间一过,他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里,冲洗所有碗碟,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见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头摆弄洗碗机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会问他为什么不同大家一块儿吃晚饭。晚江便打马虎眼,说他功课压力大,在学校随便吃过了。晚江一边替九华开脱,一边盼着九华能早日在这个家庭里取得像苏那样的特殊待遇:没任何人惦记、怀念、盘问。  半年后,人们开始无视九华。他成了这房子里很好使唤的一个隐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马桶坏了,下水道不通,不必专门雇人修理,没人再过问他在学校如何度日。连晚江都不知道,九华早早到学校,其实就在课堂里又聋又哑又瞎地坐上六七个小时。那所中学是全市公立中学中最负责任的,因此一位老师找上门来。女老师说九华是个不错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学开脏玩笑。九华只有一点不好:上课不发言;邀请他或逼迫他,统统徒劳;他宁可当众给晾在那儿,站一堂课,也绝不开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发边上的九华,问他:“老师说的是实情吗?”  他不吱声,垂着脸。他其实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  瀚夫瑞说:“你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就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师听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说九华如何的守规矩,不惹事;对其他学生,老师们都得陪小心,伺候着他们把一天六七小时的课上完。讲到那些学生,女教师生动起来,也少了几分得体。她说那些学生哪像九华这样恭敬?你伺候他们长点学问,伺候得不顺心,谁掏出把手抢来崩了老师都难说。  晚江接茬说:“那可不是──克罗拉多州的两个学生连同学带老师,崩了一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华。  女教师说,所以碰到九华这样敬畏老师的学生,就觉得天大福分了,尽管他一声不吭。  晚江说他从小话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闭嘴。他问九华:“你在学校是装聋作哑,还是真聋真哑?”  女教师说:“我一直希望能帮帮他。好几次约他到我办公室来,他总是一口答应。”她此刻转向九华,“你从来没守约,是吧?”  她笑眯眯的:“让我空等你好几次,是吧?”九华毫不耍赖,问一句,他点两下头。所有的话就这样毫无触动地从他穿进去,又穿出来。  女教师说:“看上去我很恐怖,让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华又是点头。  晚江说:“你怕老师什么呀?老师多和气……”  瀚夫瑞又给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给他吃了一记大亏──竟暗藏下这么个儿子,如此愚顽,如此一窍不通,瀚夫瑞还有什么晚年可安度?  女教师说:“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寻开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话,是吧?”她等了好一会儿,九华没反应。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脸,确保她仔细捏塑好的每个字都不吐成一团团空气:“你、不、是、跟、我、存、心、捣蛋,对吧?”  九华看着她,点点头。  “不懂不要点头。”瀚夫瑞劈头来一句。  九华把脸转向继父,那两片浅茶色眼镜寒光闪闪。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使劲朝两片寒光点头。  瀚夫瑞调转开脸去,吃力地合拢嘴。他两个手握了拳,搁在沙发扶手上。每隔几秒钟,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绅士风度在约束拳头,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女教师一直笑眯眯的,谈到对九华就学的一些建议。她认为他该先去成人学校学两年英文。她不断停下,向九华徵求意见似的笑笑。九华没别的反应,就是诚恳点头。  “头不要乱点。”瀚夫瑞说。  女教师不懂中文,瀚夫瑞这句吼听上去很危险。她起身告辞,两手掸平裙子上的皱褶。 第03章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华,给女教师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车站。三个人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九华进了大门就钻入客厅侧面的洗手间。  晚江饶舌起来,说女教师的穿着够朴素的;听说教书不挣钱,有些学校的家长得轮流值日教课,等于打义工。十分钟过去,她心里明白,无论怎样给瀚夫瑞打岔,九华也休想一躲了事。九华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劳动,悄悄从这个家换取一份清静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来,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劳苦的、贫贱的成年,哪怕是不值当期盼的、像他父亲一样孤单而惨淡的成年。  二十分钟了,洗手间的门仍紧闭着。又是十分钟,里面传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脸池中飞溅的声响。那是开到了极限的水流。晚江走过去,敲敲门,小声叫着:“九华、九华。……”九华“嗯”了一声,水龙头仍在发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么回事?。给我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晚江看见水池上方的大镜子里,九华尸首般的脸,轮廓一层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涣散了。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里冲着,她问他究竟怎么了。他说谁也不必管他。这时晚江看见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却死抓住水池边沿,始终给她一个脊梁。  晚江疯了一样用力。掐着九华的臂膀。他终于转过身。晚江眼前一黑:九华始终伸在水柱里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块,连皮带肉带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份,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冲走,沉入了下水道。血刚涌出就被水冲走,因而场面倒并不怎么血淋淋。晚江冰凉地站着,看着那创口的剖面,从皮到肉到骨,层层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个动作是一脚踹上门,手伸到背后,上了锁。绝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她拉开带镜子的橱门,取出一个急救包。在这个安全舒适的大宅子里,每个洗手间、浴室都备有绷带、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残缺的食指,将一大瓶碘酒往上浇。然后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绷带打完,晚江瞥见镜中的自己跟九华一样,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启开。  她叫九华躺下,把右手食指举起来。她扯下两块浴巾,铺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华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他在浴巾上搁平,摆舒服,像她刚从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帮着他把小臂竖起来。白绷带已没一处白净。若干条血柱在九华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住九华的伤手,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见这流得没完没了的血。九华果真安静下来,呼吸深而长了。  她看见窗玻璃碎了,纱窗被拆了下来。开这扇窗要许多窍门,九华一时摸不清,只能毁了它。他显然用一块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这时瀚夫瑞叩着厕所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  母与子什么都听不见。  “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没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么事了?。……真见鬼。”瀚夫瑞的叩门声重起来。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听上去都生疼:“哈罗。……哈罗!”  晚江想,爱“哈罗”就“哈罗”去吧。随你便;急疯就急疯,发心脏病就发心脏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缓下了流速。九华的小臂,爬满红色的条纹,渐渐的,红色锈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条血迹,再拭去一条。她放不下九华,去开水龙头。她也站不起来,开不动水龙头。她就用唾沫沾湿浴巾,去抹净那些血迹。她一寸也不愿离开九华。为他的不聪慧,为他对自己不聪慧的认账,她也不能不护着他。九华从六七岁就认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于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气,一腔诚恳,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学无术的人。他坚信不学无术的人占多数,凭卖苦力,凭多干少挣,总能好好活下去。  空气还是血腥的,混在碘酒里,刺鼻刺嗓子眼。剧痛嗅上去就是这个气味;痛到命根的剧痛,原来闻上去就这样,晚江慢慢地想。随瀚夫瑞去软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诅咒吧。晚江说:“求求你瀚夫瑞,别管我们。”  九华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辍了学,结束了豪华的寄居,用所有的储蓄买了一辆二手货卡车,开始独立门户。他伪造了身份,涂改了年龄。他在那个夏天长高了两公分,不刮脸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样老气横秋。九华的离别响动很小,他怕谁又心血来潮弄个什么告别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干得出这种把所有人难受死的事。因此九华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华成了瀚夫瑞的一个惨败。瀚夫瑞伤心地想:我哪一点对不住他呢?我把他当自己亲儿子来教啊。还要我怎样呢?!”  他就这样痛问晚江:“还要我怎样呢?!”  晚江点点头,伸手抚摸一下他的面颊,撇撇嘴,在道义上支持他一把。她心里想:是啊,做个继父,他做得够到位了。  瀚夫瑞要进一步证实,正是九华在六亲不认。他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做继父,做不来;看看苏,六岁跟着她母亲嫁过来。你去问问她,我可委屈过她?苏够废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养着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劝他想开些,九华出去单过自在,就让他单过去。瀚夫瑞却始终想不开,给出去的是父爱,打回来一看,原来人家没认过他一分钟的父亲。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说九华没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认不配有瀚夫瑞这样的父亲。  瀚夫瑞原以为晚江嘴上那么毒,立足点自然站在自己一边。却是不然,晚江在九华弃家出走之后,反而暗中同他热线联系起来。一天至少通三回电话,若是瀚夫瑞接听,两人便谁也不认得谁:“哈罗,我妈在吗?”“请稍等一下。”“谢谢。”“不客气。”  或者:“她现在很忙,有事需要转告吗?”“没什么事。我过一会儿再打吧。谢谢。”“不客气。”“那我能和我妹妹讲两句话吗?”“对不起,仁仁在练钢琴。”“那就谢谢啦。”“不客气。”  九华翻脸不认人,把事情做绝,瀚夫瑞认为他完全无理。有理没理,在当了三十年律师的瀚夫瑞来看,至关重要。去给一个完全没道理的人关爱,那就是晚江没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声下气地请求,瀚夫瑞才肯开车送她去新唐人街。九华租了间小屋,只有门没有窗,门还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车里,根本不去看母子俩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头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递出一饭盒菜肴,同时做着手脚把钞票走私到九华手里。真是自甘下贱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乐音量开足。  上海生长,香港、新加坡就学的瀚夫瑞做律师是杰出的。杰出律师对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尤其是移民,什么做不出来呢?什么都能给他们垫脚搭桥当跳板,一步跨过来,在别人的国土上立住足。他们里应外合,寄生于一个男人或蛀蚀一个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竞天择给他们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爱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让她把她的骨血一点点走私进来,安插下去,再进一步从他的家里,一点点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质也好。他这样横插在他们之间,是为他们好,提醒他们如此往来不够光彩,使他们的走私有个限度。  十步开外,晚江都能感觉到瀚夫瑞的鄙薄。他总是毫无表情地让你看到他内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车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无奈的长叹。什么都甭想蒙混过他;所有淘汰的家具、电器,都从瀚夫瑞的宅子里消失,在九华的屋里复出;九华这间贫民窟接纳、处理瀚夫瑞领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断了弹簧的沙发,色彩错乱的电视,豁了口的杯盏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对九华的嫌恶,而每逢此时,他的嫌恶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别九华后,瀚夫瑞会给晚江很长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动找话同他说,要她在自讨没趣后沉默下去,让她在沉默中认识到她低贱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贱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贱地哀怨、牢骚、仇恨。  晚江跑回时,太阳升上海面,阳光照在瀚夫瑞运动服的反光带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岁的,姿态最多五十岁。他稳稳收住太极拳,突然刮来一阵海风,他头发衰弱地飘动起来,这才败露了他真实的年龄。却也还不至于败露殆尽,人们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岁。他朝沿海边跑来的晚江笑一下,是个三十岁的笑容,一口牙整齐白净,乱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扩胸,耳朵里塞个小耳机,头一时点点,一时摇摇,那是他听到某某股票涨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会在七点一刻用手机给仁仁打电话,叫她起床,七点半再打一个,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来,他便第三次打电话给仁仁,说:“看看我的小虫子是不是还拱在被子里。”  等他们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齐整,坐在门厅里系鞋带。瀚夫瑞问她早饭吃的什么,她答非所问,说她吃过。瀚夫瑞晃晃手里的车钥匙说:“可不可以请小姐快一些?”仁仁说:“等我醒过来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儿沉重无比的书包,又从衣架上摘下绒衣搭到女儿肩上。仁仁归瀚夫瑞教养,晚江只在细节上做些添补。瀚夫瑞正把仁仁教养成他理想中的闺秀,对此仁仁从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区别于一般孩子,“R”音给吃进去一半,有一点瀚夫瑞的英国腔,却不像瀚夫瑞那样拿捏。她和瀚夫瑞谈了谈天气和昨晚的球赛。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讲话风度多好啊,美国少年的吊儿郎当,以及贫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风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这座宅子里来做女儿时,刚满四岁。机场的海关外面,站着捧红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搁在仁仁后脖梗上,略施压力:“仁仁,叫人啊。”仁仁两眼瞪着手捧鲜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医的,嘴也像在牙科诊所那样紧抿。晚江说:“路上我怎么告诉你的,仁仁?该叫他什么来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岁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来,试试──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动起来,开始摸索那三个音节。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老爹说。  “仁仁。”女孩说。  “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瀚……”女孩的唇舌一时摸不到那三个音节。  晚江插进来:“不能没大没小,啊?……妈怎么教你的?”  “来,再来一遍。”瀚夫瑞几乎半蹲,“很高兴认识你,仁仁。”  “很高兴认识你,瀚夫瑞。” 第04章     那以后,仁仁把瀚夫瑞叫得很顺嘴。瀚夫瑞认为那个头开得好极了,老幼双方都从开头就摆脱了伪血缘的负担。那是个开明而文明的开头,最真实的长幼次序,使大家方便,大家省力。此刻瀚夫瑞和仁仁在谈学校的年度捐教会。仁仁建议瀚夫瑞免去领结,那样看上去就不会像三十年代电影人物了。瀚夫瑞问她希望他像什么。仁仁回答说:该酷一些。瀚夫瑞讨教的姿势做得很逼真:怎么才能酷?仁仁说丑角×××就很酷。瀚夫瑞呵呵地乐起来。  停下车,仁仁很快混迹到穿校服的女同学中,瀚夫瑞突然叫道:“仁仁。”  女孩站住,转过脸。  瀚夫瑞说:“忘了什么?”  女同学们也都站下来,一齐把脸转向开“BMW”的老爹,很快又去看仁仁。瀚夫瑞把车窗玻璃降下来。仁仁眉心出现了淡淡的窘迫。之后便走回来,吻了一下瀚夫瑞的面颊。“下午见,瀚夫瑞。”她绕到车的另一面,给晚江来了个同样不疼不痒的吻。“下午见,妈。”不知什么缘故,女同学们就这样站着,看,憋一点用心不良的笑。  ※※※  这个家的上午是路易的。路易的占地面积极大:吧台上喝咖啡,餐桌上铺满他订的晨报,起居室的五十二寸电视也被他打开。还有楼上他卧室里做闹钟用的无线电。路易正喝咖啡,也正读报,同时给屏幕上的球员做拉拉队。他穿一件白毛巾浴袍,胸前有个酒店徽号,以金丝线刺绣上去的。路易很英俊是没错的,但他给你个大正面时,你多少有些失望:这是个有些粗相的男子,不出声也咋咋呼呼,不动也张张罗罗,就是活生生一个酒店领班。  路易头也不回地用手势同他父亲和他继母道了早安,晚江走过去,归拢一番桌上的报纸。路易连说抱歉,并朝晚江一笑。路易的笑太多,个个笑容都无始无终,让你纳闷它是怎样起、怎样收的,怎么就那样喷薄而出,你看到的就是它最耀眼的段落。  晚江端起剩在玻璃壶里的一些漆黑的咖啡,问路易还要不要再添。他说不了,谢谢。晚江说那她就得倒掉它了。他说好的,谢谢。电视的声与光和厨房里的咖啡气味弄出不错的家庭气氛。  瀚夫瑞喜欢在餐厅里吃早饭。餐厅离路易制造的热闹稍远。晚江一小时前喝了一肚子鲜豆浆,现在要陪瀚夫瑞喝果菜汁。十多种果菜加麦芽的灰绿浆子很快灌满她,青涩生腥在她的嗓子眼起着浮沫。她已习惯现代口味;一切使人恶心的东西都有益于健康。不一会儿,晚江打起碧绿的饱嗝,她用手掩着嘴,赶紧起身,去厨房取杂麦面包。一大盘切好的水果。她两手端着托盘,正思忖腾出哪只手去开餐室的玻璃门,路易不知怎样已拧住门把手,替她拉开门。路易常常这样给她解围,冷不防向她伸一只援助之手。她的“谢谢”很轻声,他的“不用谢”近于耳语。就在这时,他眼睛异样了一下。晚江发现路易眼睛的瞬间异样,早在几年前了。早在路易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他在毕业大典上和一大群穿学士袍的同学操步进入运动场时,突然一仰脸,看见了坐在第十排的晚江。那是晚江头一回看见路易眼睛的异常神采。这么多年,晚江始终吃不透那眼神的意味。但她感觉得到它们在瞬息间向她发射了什么,那种发射让晚江整个人从内到外从心到身猛的膨胀了一下。这样的反应是她料所不及的,而她的反应立刻在路易那里形成反应。他尚不知他问的是什么,她却已经给予了全面解答。晚江慌忙转开脸。路易慌忙拉开玻璃门。  晚江发现路易跟进了餐室,同他父亲聊起股票来。她替瀚夫瑞夹水果块时,落了些汁在餐桌上,路易的手马上过来了,以餐纸拭净桌子。晚江从来没去想,路易怎么成了她动作的延续。她也从没去分析,他的动作和她衔接得这样好靠的是什么。靠他一刻不停地观察她,还是靠他的职业本能:酒店领班随时会纠正误差,弥补纰漏。晚江当然更不会意识到,气氛的突然紧张是怎么回事:路易与她的一万种不可能使事情改了名份。  而“无名份”不等于没事情;“无名份”之下,甜头是可以吃的,惬意是可以有的。晚江正想把过大一块木瓜切开,跟前没餐刀,紧接着,一把餐刀不动声色地给推到她面前。晚江没有接,也没有对路易说“谢谢”。她突然厌恶起来。她也不知道她厌恶什么,她的厌恶也没有名份。餐室有一张长形餐桌,配十二把椅子。门边高高的酒柜里陈列着瀚夫瑞一生收藏的名酒,有两瓶是他从父亲遗产中继承下来的,五年前晚江偶然掸灰,发现柜子最高一层的酒瓶全是空的,角落那瓶还剩三分之一。她在当天夜里看见苏蹑手蹑脚地潜入餐室,将三分之一瓶酒倒入酒杯,再仔细盖上瓶盖。她几年来偷饮这些名贵的琼浆,做得天衣无缝。眼下这一柜子空酒瓶真正成了摆设。  路易忽然看见一张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面满是苏的枯黄头发。他嘴里同父亲的谈笑并不间断,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来手指也会作呕。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败的一份生命。他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后院,满院子玫瑰疯野地暴开,一个枝头挂了几十个蓓蕾,全开花时枝子便给坠低,横里竖里牵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开成那样,就不是玫瑰了。开成花灾的玫瑰不是灿烂,而是荒凉。一个荒凉的玫瑰原始丛林,凶险得无人涉足。这个家的人从来不去后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只在石头廊沿上烤。苏荒凉的头发落入荒凉的玫瑰丛林,无声无息,毫无痕迹。就是把苏往玫瑰里一扔,人们也会到很久以后才记起,咦,有一阵子没见苏啦。扔苏也不费事,她常闷声不响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谁会想到站着的全是躯壳,灵魂早已被抽走?何止灵魂?精髓、气息,五脏六腑。空壳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们都有模有样,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谁都看不透它们。几次圣诞,瀚夫瑞心血来潮,要喝柜子里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这时候不敢去看苏,她知道苏的脸白得发灰,也成了一个酒瓶,空空的没一点魂魄了。  路易还在讲他对股票的见解,深棕的头发激动地在他额上一颤一颤,他在生活中也是个拉拉队长,助威地挥着手,助兴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过剩的劲头强行给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劲头”的。往往在这个时刻,晚江会恍恍地想起苏。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劲,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宁可同苏归为一类。这宅子里人分几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为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华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却没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开酒柜门时,总是变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大概喝起来也没那么精彩。”他意识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个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电话铃响了。瀚夫瑞顺手按下机座上的对讲键,连着几声“哈罗”。那头没人吭气,晚江尽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无声地“嘘”了一下,制止他哗哗地翻报纸。三人都听着那边的沉默。之后电话被挂断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过了两分钟,电话铃又响。瀚夫瑞抱着两个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碍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横,只能来明的。她捺下键子。“请问刘太太在吗?”机座出声了,声音水灵灵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么急事需要他去张罗似的。  晚江用刘太太的音调说:“是我呀,怎么好久不来电话呀?”她眼睛余光看见瀚夫瑞把电视的字幕调了出来。女人问刘太太方便说话吧?晚江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手抓起话筒,说:“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给你呀。”晚江拿过记事簿,一面问对方是订家宴还是鸡尾酒会的小食。笑嘻嘻的晚江说自己不做两千块以下的生意,图就图演出一场“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对方马上变了个人似的,用特务语调叫晚江在十分钟之后接电话。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盘向厨房去,事变是瀚夫瑞作息时间更改引起的。九点到九点半,该是他淋浴的时间,这礼拜他却改为先早餐了。她悄悄将电话线的插座拔出一点。然后她到厨房和客厅,以同样办法破坏了电话线接缘。再有电话打进来,瀚夫瑞不会被惊动了。二线给路易的电脑网络占着;至少到午饭前,他会一直霸着这条线路。  十分钟之后,晚江等的那个电话进来了。她正躺在浴盆里泡澡,马上关掉按摩器。她听一个男中音热烘烘地过来了:“喂?”她还是安全起见,说:“是订餐还是讲座?“她听了听,感觉线路是完好的,没有走露任何风声,便说:“喂?”  ※※※  洪敏又“喂”一声,他知道晚江已经安全了。“你在干吗?”他问。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词汇贫乏。她说:“没干吗。”他们俩的对话总是十分初级,二十多年前就那样。百十来个词汇够少男少女把一场壮大的感受谈得很好。他们也如此,一对话就是少男少女。洪敏问她吃了早饭没有。她说吃过了。他又问早饭吃的什么。她便一一地报告。洪敏声音的持重成熟与他的狭隘词汇量很不搭调,但对晚江,这就足够。她从“吃过早饭没有”中听出牵念、疼爱、宠惯,还有那种异常夫妻的温暖。那种从未离散过的寻常小两口,昨夜说了一枕头的话,一早闻到彼此呼吸的小两口。洪敏听她说完早餐,叹口气,笑道:“呵,吃得够全的。”  那声笑的气流大起来,带些冲撞力量,进入了晚江。它飞快走在她的血管里,渐渐扩散到肌肤表层,在她这具肉体上张开温热的网。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顶上有口阔大的天窗。阳光从那儿进来,照在晚江身上。这是具还算青春的肉体,给太阳一照,全身汗毛细碎地痒痒,活了的水藻似的。她说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打电话给我,就问我这些呀?他说,我还能问什么呀。两人都给这话中的苦楚弄得哑然了。过了一会儿,洪敏问:“老人家没给你气受吧?”晚江说现在谁也别想气她,因为她早想开了,谁的气都不受。  洪敏总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她知道其实是他口笨。他跟九华一样,是那种语言上低能的人。就是把着嘴教,洪敏也不见得能念准那三个音节的洋名字。正如九华从来念不准一样。洪敏对两个音节以上的英文词汇都尽量躲着。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弃他。因为嫌弃,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只剩了心疼。 第05章     “没事少打电话。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紧张得要命。不是说好每星期通一个电话吗?”晚江用洪敏顶熟悉的神情说着。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闹点小脾气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样子。  “九华说你剪了头发。”洪敏说。  “剪头发怎么了?又不是动手术,还非要打电话来问?”她知道他从这话里听出她实际上甘愿冒险;什么样的险她都肯冒,只要能听听他喘气、笑、老生常谈的几句话。洪敏问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头发的。晚江撒谎说,头发开岔太多,也落得厉害。其实瀚夫瑞说了几年,晚江的年岁留直长发不相宜。洪敏说,算了吧,肯定他不让你留长发。  “噢,你千辛万苦找个老女人,把电话打进来,就为了跟我说头发呀?”  洪敏从不遵守约定,能抓得到个女人帮他,他就蒙混过瀚夫瑞的岗哨,打电话跟晚江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在一个华人开的夜总会教交谊舞,有一帮六十来岁的女人,这头接电话的一旦不是晚江,她们就装成晚江的客户,预定家宴或酒会。有时她们跟瀚夫瑞胡缠好一阵,甜言蜜语夸刘先生何来此福气,娶到一个心灵手巧、年轻貌美的刘太太。瀚夫瑞这么久也未发现洪敏就躲在这些老女人后面,多次潜入他的宅子,摸进他的卧室,和他的爱妻通上了私房话。  讲的从来是平淡如水的话,听进去的却十分私房。私房得仅有他们自己才懂,仅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它的妙。  像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个吻和触摸。那是难以启齿,不可言传的妙。晚江和洪敏结婚时,在许多人眼里读出同一句话:糟贱了、糟贱了。歌舞团的宿舍是幢五层楼,那年八月,五楼上出现了一幅美丽绝伦的窗帘,浅红浅蓝浅黄,水一样流动的三色条纹,使人看上去便想,用这样的细纱绸做窗帘,真做得出来。在那个年代,它是一份胆量和一份超群,剩下的就是无耻──把很深闺、很私房的东西昭彰出来。于是便有人问:五楼那是谁家?回答的人说: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儿啊。若问的这位也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对徐晚江有过一些心意,浪漫的或下流的,这时就会说:哦,她呀。那个时间整个兵部机关转业,脱了军装的男人们都认为当兵很亏本,从来没把男人做舒坦。于是在他们说“哦,她呀”的时候,脸上便有了些低级趣味:早知道她不那么贵重,也该有我一份的。人们想,娶徐晚江原来很省事,洪敏从三楼男生宿舍上到五楼,跟晚江同屋的两个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把那间女宿舍用被单隔出洞房来了。两个女友找不出新婚小两口任何茬子:被单那一面,他们的铺板都没有“咯吱”过,他们的床垫都没“哔卟”过,她们实在想不通,这一男一女怎么连皮带钩都不响,连撕手纸、倒水浴洗的声音都不发,就做起恩爱夫妻来了,所有的旗号,就是一面新窗帘,门上一个纸双喜。  洪敏还是早晨五点起床,头一个进练功房。晚江也依旧八点五十分起床,最后一个进练功房。洪敏照样是练得最卖力的龙套,晚江照样是最不勤奋的主角。  半年后,与晚江同屋的两个姑娘搬走了,半个洞房成了整个儿。  大起肚子的晚江终于可以不必去练功房。她常出现在大食堂的厨房里,帮着捏饺子、包子。人们若吃到样子特别精巧,馅又特别大的饺子或包子,就知道是徐晚江的手艺。后来人们发现菜的风味变了,变得细致,淡雅,大家有了天天下小馆儿的错觉,便去对大腹便便的晚江道谢。她笑笑说:有什么办法泥?我自己想吃,又没地方做。也不知她怎样把几个专业厨子马屁拍得那么好,让他们替她打下手,按她的心思切菜,搁调料。她也不像跳舞时那样偷懒了,在灶台边一站几小时,两个脚肿得很大,由洪敏抱着她上五楼。楼梯上碰到人,晚江笑着指洪敏:他练托举呢。  九华两岁了,交给一个四川婆婆带。这个婆婆是给歌舞团的大轿车撞伤后,就此在北京赖下的,调查下来她果然孤身一人,到北京是为死了的老伴告状。四川婆婆于是成了五层楼各户的流动托儿所,这样她住房也有了,家家都住成了她自己家。  这个夏天夜晚,四川婆婆把马团长敲起来,说洪敏和晚江失踪了。马团长对她说:下面洪敏若是同另一个女人失踪,再来举报。  过几天,她又去找马团长,说:这两口子又一夜没回来。副团长说:只要练功、演出他们不失踪,就别来烦我。  一夜,马团长给电话铃闹醒,是“治安队”要他去认人。说是一对男女在北海公园关门后潜伏下来,找了个树深的地方,点了四盘蚊香,床铺就是一叠《人民日报》。  马团长认领回来的是洪敏和徐晚江。“治安队”的退休老爷子老太太坚决不信马团长的话:他俩怎么可能是两口子呢?你没见给抓了奸的时候有多么如胶似漆都以为是一对殉情的呢!  吉普车里,马团长坐前排,洪敏、晚江坐后排。他问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两人先不吱声,后来洪敏说:是我想去的。晚江立刻说:胡说,是我的主意。副团长说:喝,还懂得掩护战友啊。我又没追查你们责任。我就想明白,你们为什么去那儿。两人又没声了。副团长催几次,洪敏说:我们总去那儿,自打谈恋爱就去那儿。副团长说:对呀,那是搞恋爱的人去的地方。搞恋爱的人没法子。你们俩图什么?有家有口的?洪敏气粗了:家里不一样。马团长说,怎么不一样?让你们成家,就为了让你们有地儿去!  洪敏又出了一声,但那一声刚冒出来就跑了调。他的大腿给晚江拧了一下。  马团长在心里摇头,这一对可真是配得好,都是小学生脑筋,跳舞蹈的男女就这么悲惨,看看是花儿、少年,心智是准白痴。他这样想着,也就有了一副对白痴晚辈的仁厚态度。他说,以后可不敢再往那儿去了,听见没有?洪敏问:为什么?副团长大喝道:废话。洪敏也大喝:搞恋爱能去,凭什么不准我们去?  马团长给他喝愣住了。几秒钟之后,他才又说:好,好,说得好──你去,去;再让逮走,我要再去领人我管你叫马团长!  洪敏不顾晚江下手多毒,腿上已没剩多少好肉。他气更粗:凭什么不准我们去?  马团长说:你去呀,不去我处份你!  洪敏说:凭什么结了婚就不准搞恋爱?  恋爱搞完了才结婚,是不是这话?马团长向后拧过脸。  不是!  那你说说,是怎么个话儿?  马团长此刻转过身,多半个脸都朝着后排座。他眼前的一对男女长那么俊美真是白糟塌,大厚皮儿的包子,三口咬不到馅儿。  洪敏你说啊,让我这老头儿明白明白。  洪敏正视他:副团长,您这会儿还不明白,就明白不了啦。  歌舞团第一批单元楼竣工,没有洪敏、晚江的份儿。他们把马团长得罪得太彻底。“北海事件”也让所有人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正经夫妻不做,做狗男女。第二次分房,六年以后,又隔过了洪敏与晚江。晚江便罢工,不跳主角了。领导们都没让她拿一手,趁机提拔了几个新主角。  歌舞团亏损大起来,便办起一个餐馆,一个时装店。晚江躲回江苏娘家生了超指标的仁仁,回来就给派到餐馆做经理去了。这时团里的文书、发型师、服装保管都分了一居室或两居室,单身宿舍楼上那美丽的窗帘,仍孤零零地夜夜在五层楼上美丽,颜色残退了不少,质地也衰老了。据说要进行最后一次分房了,洪敏搬了铺盖在分房办公室门口野营,谁出来他就上去当胸揪住谁。人们都说,洪敏已成了个地道土匪,几次抓了大板砖要拍马团长。  使他们分房希望最终落空的是仁仁。团里有人“误拆”了徐晚江的信,“误读”了其中内容。信里夹了一张两岁女孩子的相片,背面有成年人模仿稚童的一行字迹:“爸爸、妈妈,仁仁想念你们。”  这样,晚江和洪敏永远留在了十年前的洞房里。洪敏背了一屁股处份,从此不必去练功房卖力。他成了时装店的采购员,人们常见他游手好闲地站在路边上,从时装店里传出的流行歌曲震天动地,他的脚、肩膀,脖子就轻微地动弹着。他人停止了跳舞,形体之下的一切却老实不下来,不时有细小的舞蹈冒出形体。又过一阵,时装店寂寞冷清透了,两个安徽来的女售货员对洪敏说:不如你就教我俩跳探戈吧。  晚江的餐馆却很走运,一年后成了个名馆子。她一点也不留意做主角的日子,每天忙着实验她的新菜谱。一天有一桌客人来吃饭,晚江浑身油烟给请到前堂。她看见这桌人众星捧月捧的是一位“刘先生”。桌上有人说:刘先生问呢,这属于哪个菜系?  晚江问住了,过一会儿才说:就是“晚江菜系”。  刘先生轻声轻语,直接同她答对起来。他说他算得上精通菜系的食客,倒没听说过“晚江菜”。  晚江便傻乎乎地笑了说:当然没听说过,都是我瞎做出来的。  刘先生重重地看她一眼,老成持重的脸上一层少年的羞涩红晕。临走时他给了晚江一张名片,上面说他是美国一个公司的律师。他第二天约晚江去长城饭店吃日本餐。晚江活三十多岁,从没吃过日本餐,便去了。  餐后,刘先生给了她“一点小意思”,是个锦盒。他说每位女宾都有的,她不必过意不去。散了席刘先生回楼上房间去了。女宾们这才敢打开各自的锦盒。所有的“小意思”是真的很小,锦盒里是块南京雨花石,晚江的却是一串细链条,坠一颗白珍珠。  刘先生的那位亲戚对晚江一再挤眼,意思要留她下来。送了其他宾客后,他把晚江领到咖啡座。接下去一小时,他讲的全是刘先生,如何有学问,如何阔绰,如何了不起的胜诉记录。他没有讲刘先生想到国内选个刘太太之类不够档次的话,但谁都听得出刘先生选刘太太要求不高,一要年轻,二要貌美,三要做一手好菜。  晚江糊里糊涂跟那亲戚上了电梯。刘先生坐在露台上独自饮酒,小几上却放了另一个酒杯。亲戚说他想看电视,便留在房里,拉上了窗帘。  刘先生在淡蓝的月光里问了声:“可以吗?”  晚江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知他在徵求她什么意见。同时她的手给捏住。她想,她的手曾经各位老首长捏得刘先生有什么捏不得。接下来,她的手便给轻轻抚摸起来。她又想,部里首长们也这样摸过,他们摸得,刘先生摸摸也无妨吧。刘先生摸得也比首长们尊重多了,没有摸着摸着就沿胳膊攀上来,成了顺藤摸瓜。刘先生花白的头颅缓缓垂下,嘴唇落在了晚江手背上。  一股清凉触在晚江知觉上。晚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异性触碰。似乎不是吻,就是怜香惜玉这词本身。晚江突然呆了:她有限的见识中,金发的年轻王子才如此地一垂颈子,一俯脸,赐一个这样的吻给同样尊贵的女人。  晚江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淡蓝月光里,在她手背上赐了一个淡蓝色吻的老王子。 第06章     她把它讲给洪敏听。她讲给他听,是因为这样亲密的话,除了洪敏,她没人可讲。她还想让洪敏也开开眼界。  洪敏入神地听着,没说什么。她要他模仿,他亦模仿得不错。她这样那样地点拨一番,说他“还凑合”。几天里洪敏一直没有话。有时晚江在骂九华,或哄着喂仁仁吃饭,偶尔瞥见洪敏的目光,会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是他目光怎么那样直。她不懂那目光中的木讷便是洪敏在忍痛,得死忍,他才铁得下心来。他在三天后铁下心来了。  他抱着她说:晚江,我看你跟那个人去吧。  晚江说少发神经。她没说:跟谁去?你说什么呢?她马上反应到点子上了。证明她一刻也没停地和他想着同一桩事,同一个人。  这便让洪敏进一步铁了心。他说:那个人,不是丑八怪吧?  晚江毒辣辣地瞪着他,手里喂仁仁吃饭的勺子微微哆嗦。  听你说起来,他就老点,挺绅士风度的,是吧?我是真心的,晚江。去美国,嫁有钱男人,现在哪个女人不做这梦?这梦掉你头上来了,搁了别人,早拍拍屁股跟了他走了。  晚江仍瞪着他,像他醉酒时那样不拿他当人看,觉得他有点好玩,有点讨厌。意思说:看你还得出什么新招儿。但他觉得,她假装不拿他当真。她其实心给他说活了。本来就偷偷活了的心,此刻朝他的话迎合上来。他认识她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他们在相互要好或彼此作对时都会说一句陈词滥调: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几橛子屎。他们彼此的知根知底如同在一片漆黑里跳双人舞,绝对搭档得天衣无缝,绝对出不了意外。  洪敏说:行啦,收起你那套吧。  如马上收起那目光,不再像瞪耍猴一样瞪他。  接下去他和她平心静气地谈了一夜。他说到自己的无望,连一套把老婆孩子装进去的单元房都混不上。他说,这些年来,他给晚江往五楼上拎洗澡水并不能说明他有多模范,只能说他有多饭桶:本事些的男人早让老婆孩子在自家浴室里洗澡了。他说,晚江我宁可一辈子替你拎洗澡水,甭说从锅炉房拎着上五楼,就是上五十层楼;我死心踏地给你拎。可你马路上随便拉一个男人,他也拎得了洗澡水啊。  这个时分九华和仁仁在一层布帘那一面睡着了,他们听得见仁仁偶尔出来的一声奶声奶气的呓语,或九华不时发出的鼾声。  洪敏感觉晚江的眼泪浴洗他一般,淌湿他的面颊、脖子、肩。这便是她在离别他了。他安慰她,就算咱们为孩子牺牲了。账记到孩子头上,他就不会怪罪她,也替她找了替罪的。  托了一串熟人,离婚手续竟在一礼拜之内就办妥了。  整个过程,刘先生全被蒙在鼓里。他以为晚江原本就没有家累。他很君子的,在晚江对自己隐私缄口时,他绝不主动打听。他认为晚江同他交往,自然是她能当自己的家,是她身心自由地同他交往。晚江愿意嫁给他,也是她自己拿主意。刘先生在这方面相当西方化;他绝不为别人的麻烦操心,绝不对别人的品德负责。退一万步,晚江嫁他动机不纯,那是晚江人格上的疑点,他不认为纯化别人的人格是他的事。  出国前一天,晚江在楼道里烧菜。一切似乎照常,洪敏围着她打下手。他们生活十余年,一直是这样,事情是晚江做,收场是洪敏收:一桌菜烧下来,洪敏要挨个盖上盐罐、糖罐,塞上所有瓶塞,最后关掉煤气罐。  这晚上吃了饭,晚江看着捆好的行李,说她变卦了。她不想跟刘先生走了。她不愿带着仁仁跟一个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男人远走高飞了。她说,他是谁呀?我连他那洋名字都念不上来。凭什么相信他呢?他把我们娘儿俩弄到美国熬了吃不也让他白吃了吗?  洪敏说有他和九华呢。他要不地道,老少两代爷儿们上美国跟他玩命。  晚江恨不得就一屁股坐下,赖在五楼上那个小屋里。那屋多好啊,给她和他焐热了,喜怒哀乐也好,清贫简陋也好,都是热的。她说:不走了不走了。她摇着脑袋,泪珠子摇得乱溅。  我可受够你了,徐晚江。洪敏突然一脸凶恶。仁仁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你他妈干什么事都有前手没后手;事出来了,屁股都是我擦。我他妈受够你了,你也让别的男人去受受你吧。  晚江渐渐看出这凶恶后面的真相。他其实在说:我想给你好日子过,给你体面的房、衣裳、首饰,晚江,你值当这些啊。可我卖了命,也给不了你什么。你看不到我有多苦吗?我心里这些年的苦,你还要我受下去吗?  第二天一早洪敏从食堂打来粥和馒头,晚江一眼也不看他。晚江就那样带着一张蜡脸,义无反顾地领着仁仁下楼去了。她知道洪敏看着她迈进停在楼下的汽车。汽车是瀚夫瑞专门租的,里面有大束的玫瑰。她知道洪敏一直看着汽车远去。清晨晾出去的被单、枕套,这时舞成了一片旗。  ※※※  晚江躺在黑色大理石浴室里,看天窗外深深的晴空成了一口井。沿天窗的窗口,挂了几盆吊兰,藤罗盘桓,织成网,同巴西木的阔叶纠缠起来。巴西木与龟背在这里长得奇大,叶片上一层绿脂肪。  晚江每天在浴盆里泡两次。有这样好的浴盆,她不舍得空着它。热气在天窗下挣扭,越来越厚的白色蒸汽渐渐变成水珠,滴在植物叶子上。晚江的体温同蒸汽一起升起,空气是肥沃的,滋养着所有植物。  此刻她感觉她的体温上升、漫开,进入肉乎乎的枝叶和藤葛,进入它们墨绿的阴影,形成虫噬般细小的沙沙声。光线变一下,晚江猛侧过脸,见瀚夫瑞进了浴室。她立刻往水里倒些泡沫浴剂,身体便给藏得严严实实。接连几天,瀚夫瑞在她泡澡的时间进入浴室。她只能以非常微妙的动作,将浴盆边的电话接缘也破坏掉。这样洪敏的电话便打不进来了。他打不进来,瀚夫瑞便不会看出破绽。  这是第十天了。洪敏的电话给堵在外面。  她等得一池水冷下去,瀚夫瑞仍在那里慢慢地刮胡子。洪敏不可能一直等下去。朝着三个方向的镜子里,瀚夫瑞的正面、侧面、背面,都很安详。晚江知道那一头洪敏已放弃了。垮着身架走回舞厅,为老女人们喊着心灰意懒的口令“一、二、三、四……”  瀚夫瑞刮了脸,又涂上“Polo”,清香地对晚江微微一笑,走进浴室套间。那里是他和晚江的储衣间,比晚江曾经的洞房还大些。瀚夫瑞每天早上仍是要挑选外衣、衬衫、裤子和鞋袜,仍像从前上班那样认真地配一番颜色、式样,只是省略了领带。退休的瀚夫瑞希望生活还保持一个浓度,不能一味稀松下去。  晚江想,这一天又完了,又错过了洪敏。接下去会是两天的错过,因为是周末。周末晚江对洪敏毫不指望,那两天他最是忙碌,从上午到凌晨,给老女人们伴舞。她知道洪敏最惨的是星期六晚上,他得一刻不停地舞,给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做小白脸。也是个老小白脸了。  却在星期六晚上的餐桌上,仁仁接了个电话。女孩子随便答了几句话便打发掉了。挂了电话,晚江瞅了她几眼,女孩的神色纹丝不动。“找谁的?”瀚夫瑞问。“找刘太太。”仁仁回答。“事情要紧吗?”瀚夫瑞又问。“谁知道。”仁仁答道。  电话铃五分钟之后又响起来。瀚夫瑞伸手去接。坐在他旁边的人都听得见那头的热络女人。“请问,刘太太方便接电话吗?”瀚夫瑞请她稍等,便将电话递给晚江。晚江笑眯眯的,心里飞快盘算何时离开餐桌以及怎样能合情合理地独自走开。  晚江同电话中的陌生的女人客套着,一面不紧不慢从餐室出去,穿过厨房。抽油烟机还在转动,她任它转去。陌生女人问:“现在方便了吧?”不等晚江应答,那边的电话已给洪敏抢过去:“喂?!”晚江马上听出他来势不妙。“刚才接电话的是谁?是仁仁吧?!”洪敏问道。晚江没有直接回答,抓紧时间告诉他,她这十多天一直在等他电话。  洪敏什么也没听进去,“这小丫头怎么给教成这样啦─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我说请问刘太太在家吗?她跟我一通叽里咕噜,我又问她一句,她还跟我叽里咕噜,欺负我不懂英文是怎么着?”他火大起来。洪敏不爱发火,但一发就成了野火。这种时候晚江就要放小心了,平时使的小性子,这时全收敛起来。  晚江说:“大概她没听出来是你……”  “对谁她也不能那么着吧──狂的!!”  晚江知道他火得不轻,曾经要拿大板砖拍马团长的劲头上来了。平常日子里晚江是爱闹的那个,但只是小打小闹,闹是为了给洪敏去哄的,去宠惯的。过去在一块,他们所以从没闹伤过,就是两人在情绪发作时一逗一捧,有主有次。晚江这时任洪敏跳脚蹦高,一味代仁仁受过。也为她开脱,说女孩子在十四五岁,都要作一阵怪;仁仁所有女同学都一样的可恶,对成年人爱答不理。洪敏还是听不进去。  “你们教育的什么玩艺?!一个九华,给你们逼成小流浪汉了。”一到洪敏把晚江称作“你们”,事情就可怕起来。他拉出一条战线,把晚江、仁仁都搁在瀚夫瑞那边,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强与弱、尊与卑的对立,他还感到了叛卖。“你们以为你们这样教育她,就能让她的黄脸蛋上长出蓝眼睛大鼻子啦?!” 第07章     晚江不吭声了。让他去好好发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难得火一次,火了,就让他火透。然后她总是抓一个合适的时机哄他。她从来都是把时机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态怎样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这时瀚夫瑞来到厨房翻找一张账单,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开。而洪敏因为没及时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这个时分她只消上去递块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甚至只消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来,坐一会儿,使他感到她是来同他就伴的,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孤绝,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东西动作仔细,每样东西都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摆回原样。她只能撤退到客厅。“听我说一句,好吗?”她说。  洪敏一下子静下来。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声音一缕光亮似的照进来,给了他方向。他立刻朝这声音扑来:“你得让我见见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顿。”洪敏说,“九华小时候挨了多少揍?现在你看怎么样?他就不会像仁仁这样忘本!我揍不得她怎么着?!”  瀚夫瑞出现在客厅门口,晚江马上堆出一点笑来,用眼神问他“有什么事吗?”瀚夫瑞表示他在等电话用。但他做了个“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势。“揍才揍得出孝顺,”洪敏说,“揍,这些孩子才不会忘恩负义!”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无察觉,而洪敏远远的却听见了。瀚夫瑞又做了个“不急”的手势,在门口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晚江此时不能再来一次“撤退”,那样瀚夫瑞就会意识到她有事背着他。洪敏从晚江很深的叹气里听出她的放弃:她身体往下垮,两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闹吧。他看得见晚江此刻的样子:她突然衰老疲惫起来,让个蹬、打、哭闹的孩子磨断了筋骨,只好这样苦苦地一撒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曾经,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这一手,安静极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种苦苦的放弃,那种全盘认输的神伤,那种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会收在这里。  过了半分钟,洪敏说:“晚江,别拿我刚才的话当真啊?都是气话,别气,啊?”  像所有搭档好的男女一样,他们总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当我刚才的话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愿碍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话筒,说:“我马上就讲完。”  瀚夫瑞迟疑地站在那里。洪敏还在说:“你没让我气得手心冰凉吧?手心凉不凉?”  “不凉。”晚江说,“烤芦笋就是吃个口感,时间长了,口感就完了。再说色彩也不好看。”  “你过去一气手心就冰凉。”洪敏说。  “行了,现在可以浇作料了。作料一浇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芦笋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让我见见你?我想看看你剪了头发的样儿。”  “现在怎么样?外脆里嫩,就对了。不用谢,忘了什么,随时打电话来问。谢谢你上次订餐。”  最后这段话,晚江和洪敏各讲各的,但彼此都听懂了和解、宽心、安恬。瀚夫瑞想,这下可好了,主妇们遥控着一个烹饪教练,由晚江远远替她们掌勺,她们得救了,这个家还有清静吗?想着他便对晚江说:“以后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出去。”  晚江累得够呛,笑一笑,不置可否。  ※※※  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内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内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色到试衣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艳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考试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瑞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元;学校里拿一个“A”,奖金十元;“B-”罚金五元;和男生通电话,罚金五十;和女生通电话超过半小时,罚金十元。那些细则复杂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规则、讲信誉,前律师和未来的法学优等生一样心狠手辣,但晓之于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资是可观的,从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饰、发型。但他并非没有原则。原则是衣饰方面,他的投资每月不超过一百元,超额的由仁仁自己承担。老继父提出,他可以贷款,利息却高过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岁的仁仁和七十岁的瀚夫瑞在金钱面前有相等的从容,谈起钱来毫不发窘,面不改色,虽然谈判时你死我活,也偶然谈崩,却是十分冷静高雅。仁仁在说“你欠我五元钱的物理课奖金”时,那个风度让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风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长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对苏也有过一番设计,而他终于在苏高中毕业时放弃了。他对路易也不完全满意。路易身上有美国式的粗线条,钢琴学成半调子,对艺术很麻木,过份热爱体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长时,瀚夫瑞事业正旺,没有余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对于仁仁,他现在花得起时间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亚、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态高贵是没错的,但他顶得意的,是女孩将有精彩的谈吐。  雨稠密起来,也迅猛了。晚江是这天早晨惟一的长跑者。长跑目前给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来越有效率,许多事都是在长跑中想出了处理方案。她却一连多日想不出办法去对付洪敏。最近几个礼拜,他每次打电话都要求见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别逼她。洪敏说,两年了,他逼过谁?晚江一阵哑口无言。  洪敏来美国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熟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熟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渴望,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缝不严,雨水漏进来,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唤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身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内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阳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豆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摇头。母亲两鬓挂着湿头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满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欢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裤腿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湿的衣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洗澡换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腰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洗澡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阴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第08章     他怎么可能忘了锁车呢?他那么爱他的车。晚江一整天都在想瀚夫瑞的反常。仁仁有两个女同学来串门,把食品和饮料全拿到她卧室去吃喝。她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出闷闷的摇滚。午饭之后,仁仁跑到地下室,向苏借卡美哈米亚和黑猫李白。之后仁仁卧室的门又紧闭了。其间有三个电话是打给仁仁的,瀚夫瑞去敲女孩的门,仁仁说她不接电话。瀚夫瑞叫晚江进去看看,女孩们是否在吸毒。  晚江端了一盆水果沙拉,敲开门,见三个女孩全疯得一头汗。黑猫在一个白种女孩怀里熟睡,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在哄鹦鹉开口。白种女孩眼珠上戴了紫色隐形眼镜,仁仁和另一个亚洲女孩以同样方法把眼珠变成了绿色。她们每人都涂了发黑的唇膏。女孩们一副公开的不欢迎姿态对晚江道了谢。  晚江退出来,发现瀚夫瑞在楼梯口站着,脸色很难看。他问晚江是否发现了疑点,比如空气中的大麻气味。晚江告诉他,女孩们不过是涂涂唇膏,改了改眼睛颜色。瀚夫瑞冷冷一笑,说那都是幌子,女孩们躲在浴室里吸大麻。这时从仁仁卧室突然传出警车的长啸,凄厉之极。瀚夫瑞快步走过去,使劲敲门。里面笑声哗然而起。瀚夫瑞叫起来:“仁仁。给我开门。”笑声越发地响,警车也鸣叫得越发凄厉。瀚夫瑞绅士也不做了,猛力推开门,见三个女孩躺在地上大笑,鹦鹉微仰起头,“唔─唔”长鸣。黑猫李白半睁眼,露出两道金黄色目光。  晚江不由得也笑起来。这只鸟的前主人住在居民区,那警车频繁过往,它便学会了模仿警笛声。  瀚夫瑞有些下不了台。他愣怔一会,对仁仁说:“请同学们回家吧。”  仁仁一下子止住笑,问道:“为什么?”  “不早了,Party可以结束了。”  仁仁望着老继父,又说:“才六点钟啊。”  瀚夫瑞说:“可以结束了。”  “为什么?”女孩从绿色隐形镜片后面看着微微发绿的瀚夫瑞,“我们又没惹谁。”  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使两个做客的女孩两面转脸。她们不懂他们的中文,却大致明白两人开始了争执。“尝一尝大麻是可以的,但不可以过份。换了我,我不会把抽大麻看成很酷。我也不会用我的屋招待别人抽大麻。”  仁仁说:“我没有在我屋里招待她们抽大麻。”  “我更不会请她们在浴室里抽大麻。”  仁仁要激烈反驳,却突然丧失了兴致。她用英文低声说:“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瀚夫瑞给她这句话深深刺痛。他知道天下少女都爱刺痛人,但这记刺痛来自仁仁,他还是有点意外。瀚夫瑞很快克制了自己,替女孩们掩上门,终究没有失体面,退场退得十分尊严。晚江想,他这生打输的官司不多,即便输,也是这样板眼不乱,威风不减。  从关闭的门内又传出鹦鹉学舌的警笛声。却没有笑声了。人来疯的鹦鹉感到无趣了,叫到半截停了下来。不久,女孩们的母亲开车来接走了她们。  吃晚饭时,瀚夫瑞很平静,也很沉默。仁仁不时偷看他一眼。开始她还不动声色,脸色雪白,女烈士般的坚贞。渐渐地,她发现瀚夫瑞的平静是真心的,不是为跟她斗气而装出来的。女孩挺不住了,在晚餐结束时说:“对不起,我说了谎。”  瀚夫瑞说:“这我理解。”他喝了一口加冰块的矿泉水。“换了我,我也会撒谎。撒谎是因为心里的是非还很清楚,对不对?”  仁仁看着他,不吭声。  “撒谎就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所为有所害羞。”瀚夫瑞说,“换了我,我也会硬说自己没抽大麻。”  晚江正收拾碗碟,见苏从地下室上来了。她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搁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她拉开微波炉的门,动作几乎无声。然后微波炉里微弱的灯亮了,照在作响的牛肉上,血冒起丰富的泡沫。粉红色泡沫溢出盘子,流淌在玻璃转盘上。几分钟后,苏的晚餐已就绪。她一向把盐和胡椒往肉上一撒,就开吃。刀叉起落,盘中一片血肉模糊苏也嚼得香,咽得顺畅。晚江见她骑坐在酒吧高凳上,脸还是昨天洗的,枯黄的头发遮去一半五官。苏隔着玻璃门听瀚夫瑞和仁仁对话。同时切下一块看去仍鲜活的牛肉搁进嘴里。她咀嚼得十分文雅,还有瀚夫瑞栽培的闺秀残余。她的刀叉也是雅静地动,闪出瀚夫瑞的理想。晚江从她身边走过,看见灯光在她面颊上勾了一层浮影,很淡的金色。那是苏过长的鬓角,也可以说,苏是暗暗生着络腮胡的女子,只是那髯须颜色浅淡,得一定的灯光角度才使它显现,苏很少接受邀请参加家庭晚餐,她想什么时候晚餐就什么时候晚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厨房一股稠酽的血腥。瀚夫瑞一时想不起这股气味是怎么回事,便在心里蹊跷一会儿。这时他一眼看见,正要溜出厨房后门的苏。她打算从后院楼梯进入地下室。  “苏。”瀚夫瑞叫道。  苏茹毛饮血地一笑。如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上面印着“变形金刚”,几年前它大概穿在一个大个头男孩身上,下面是件大短裤,打两只赤脚。这幢豪华宅子里一旦出现垃圾:带窟窿的线袜,九角九分的口红、发夹,或霉气烘烘的二手货毛衣,牛仔裤、T恤,一定是苏的。  “你有一会儿工夫吗?”瀚夫瑞问道,“我可不可以同你聊两句?”他看着这个女子。她是他白种前妻的女儿,多年前一个天使模样的拖油瓶。瀚夫瑞一年见不了苏几次,见到她他总会有些创伤感:白种前妻情欲所驱,跟一个年纪小她十岁的男人跑了,把六岁的苏剩给了他。前妻偏爱路易,同他打官司争夺两岁的路易,但她官司输掉了,把路易输给了瀚夫瑞。就是说瀚夫瑞生活中有一片创伤,以苏为形状,同苏一样静默的创伤。  苏说:“当然,当然。我没事。”她知道瀚夫瑞怕看她的头发,赶忙用一只手做梳子把长发往后拢了拢。其实从路易扔掉了她的梳子,她迄今没梳过头。  晚江心里一紧张,一只不锈钢勺子从她捧的那摞盘子里落出来,敲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瀚夫瑞问道。  “在宠物商店啊。”苏说。  瀚夫瑞看着她喝酒喝变了色的鼻头。这鼻头更使苏有一副流浪人模样。这时仁仁走出餐室,晃晃悠悠提一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和细亚麻盘垫,见瀚夫瑞和苏的局势,向晚江做个鬼脸。  “哪一家宠物商店?”瀚夫瑞问。  “就是原来那一家。”苏答道。  瀚夫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片,朝苏亮了一下。  “这是一家宠物医院。那位女兽医说,你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他把那张小纸片往苏面前一推。  苏的脸飞快地红起来。红的深度依然不及鼻子。  晚江轻手轻脚地冲洗盘子。仁仁轻手轻脚地将一只只盘子搁入洗碗机。  “事实是,你早就不在原先那家宠物商店工作了。对不对?”瀚夫瑞说。“我并不想知道他们解雇你的原因。因为原因只会有一个。”  苏慌乱地佝着头,两只赤脚悬在凳子与地面之间。人在局促不安时不应该坐在高脚凳上。像苏这样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更显得被动和孤立。晚江涮着一只炒菜锅,仁仁已张开毛巾等着擦干它。两人都在走神。或说两人听酒吧这边的谈话正听得入神。  “那么你在这家宠物医院,每天工作几小时?”  “我根据他们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宠物多不多。有时三个狗员都忙不过来。”苏说,“比如上个星期,我上了六十几个小时的班。”  瀚夫瑞不做声。他一不做声,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想辩白。她说她对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瞒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诉他,但每天都错过了同他的碰面。她说她感谢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声。他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饶舌,也就使她的饶舌更显得多余和愚蠢。她说其实她并不在意失去宠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为她更喜欢狗员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后者她只需和动物们打交道。和动物们打交道时你会意识到世界是多么省事。动物让你感到人是多么冷血多么虚伪多么可憎。瀚夫瑞就那样静静的,脸上有点被逗乐的神情。她终于意识到这样说下去会收不了场,便神经质地一下子停顿下来。之后,她又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瀚夫瑞。”  “原谅你什么?”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权威去原谅谁。  “原谅我撒谎。”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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