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刚以后的命运如何我们能改变命运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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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谷街后&&更新日期: 13:58:07&&总下载:57次&&安全:本文件已杀毒,请放心下载
本书简介:谷街后
作者:崽崽
海口有一条大街叫得胜沙,据说是在清朝的某年有海北贼来犯,官兵在那当时还是海滩的这地方浴血奋战,把这伙海北贼歼灭了。  海口人说的海北贼指的是雷州半岛的农民,在饥年或不一定是饥馑的年头,他们会聚啸海上,来打我们海口人的主意。  想起来这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但那时山高皇帝远,兵勇不习武,大小兵丁早晚躲在茶楼里不出来的事也是平常。  可是海北的这伙海盗运气不佳,那一天兵丁们没去泡茶楼而且兴头还足,就把那提鸡拉猪正要回船的贼人杀个片甲不留。  这对于我们这个小地方自然是一件天大的事,谎报军情的事也是免不了的,说不定皇帝 老佛爷还为这事高兴多喝了一杯呢。  这海滩从此就有了值得纪念的意义,叫了得胜沙,一个小地方的好处也就不论自见了。  奇怪的是近百年来地地道道的海口人不这样叫这地方,他们叫这里为外线。  这可能就是当时的地名,有点军事的味道。  外线和新华北路相交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叫富兴街,这自然又是官名,我上小学报的住址就用这个地名,长大外出给母亲兄弟写信拍电报也是用这个地名,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叫自己的街为谷街。  谷街从前一定是一个买卖粮食的地方,后来却出息成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之地。  我小时极爱玩公仔纸、糖仔纸、打玻子之类趴在地上玩的把戏,我摸遍了谷街、谷街后、西庙的每一寸土地,但我已不可能发现一丝一毫昔日的胭脂气了。  可是一个细心的人不难发现这里与别的海口小巷有极大的不同,它与海口的四大马路:中山路、博爱路、新华路、解放路的建筑风格一样,是一种从外洋引进的风格,叫欧陆式。  它一般都是二三层的楼房,白灰批墙,各种弧度的拱形窗口,窗上门上,有用白灰塑就的线条明快的花卉或几何图案,显得又大度整洁,又平易近人,给人一种爽朗的喜悦。  在半个世纪前的海口,这是一个多么风流的地方啊! 想不到的是,在我当知青下乡到一个极为荒远的小山村时,我遇到了一个曾在我们谷街欧陆式建筑里卖笑的女人,叫东山婆。  她在解放后从良回了老家东山,又从东山嫁来这山里。  那时虽说她只有四十来岁,在我们眼中已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了。  她的政治身份是坏分子,原因是当过妓女。  这个山村里已完整地有了地主反革命等一干人马,为什么还找一个不幸的女人来狗尾续貂呢,我就有点同情她,在最初的几天里我甚至还和她说过话。  她告诉我,谷街是后街,谷街后才是正街。  我就嘲笑她,我是谷街的人,你知道个啥呢!她说,你想想,你家的神龛是在谷街还是在谷街后?我一想对呀,我家的还有所有人家的神龛不都是对着谷街后吗!可是谷街后是多么渺小的一条简陋小巷呀,对门放个屁,就害得这边一家人互相猜疑了。  麻石铺的路面做工粗糙,家家户户的门面又窄又矮,低垂的黑瓦上置着陶瓮,有的还种着骨剌很长的仙人掌,这些都是用来避邪的。  用来避邪的东西门楣上还有:一面八卦镜或是我们女人日常所用的圆镜子,一把剪刀……如果说谷街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话,谷街后就是一个伧俗的老妇了。  不肯轻易改口的我们的祖先怎么会甘心把原来的前街改叫成后街呢?仅仅是因为后来的比先前的漂亮吗?后来我就不愿多想这个问题了,我的爷爷就在妓院当过差,后来发了迹自己当了老板,万一东山婆在我家呆过,我可就算踩上屎了。  东山婆这个人也实在讨厌,她喜欢讨好天下所有的人,晚上要开会什么的,她就满村子叫唤,声音又尖又利,听了心烦;她还爬村里那棵极高的椰树。  长久以来有一首顺口溜说海南的“老太婆上树比猴快”,只是想说海南的蛮荒而已,事实上我没见过海南的女人爬过椰树。  东山婆只是一个例外,她是想以讨好换取别人的敬重,讨好已经成了她生命的本能。  我也有讨好别人的倾向,这不只是因为爷爷开过妓院,更因为我父亲以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身份吃了共产党的花生米,我硬不起来。  我之所以没有像东山婆那样奴颜卑膝,是因为我还年轻,还有强盛的生命力。  1956年我们家的房子一半被政府改造了,就是面向谷街顶顶宽敞明亮的那部分,做了劳动服务社的理发厅。  我们全家就缩在了谷街后仄窄的陋巷里。  这时我们全家有四个人,奶奶,母亲,哥哥和我。  对于这个事实,我的奶奶更其恶毒了。  那时她已经应验了被她欺侮过无数人的共同毒咒:“拖尸罗”。  就是说,别人希望她瘫痪。  她果真在我出生前一年就瘫痪了,可是她还能爬到门口,向行走在谷街后的人施展她的阴谋诡计,比如说,她会把挑炭挑番
薯进城的乡下人招进家来,然后进行极其顽强的讨价还价,最后让乡下人把炭或番薯倒下,马上她又惊叫起来,说别人做“盘面菜”下头和上头不一样,要人家收拾了快走。  我亲眼看过最少有三个乡下女人气得眼泪都下来了。  可是她们对这个满头银发散发着万金油味的老太婆无可奈何。  我奶奶的恶毒是从她的骨头里长出来的,她并不是挑软柿子捏,邻居挑水在我们家门口歇气,她就会抓空儿往人家的水桶里吐口水甚至倒尿。  事情常常会被人告发,受污辱的人举着扁担要打她,我的奶奶这时总是十分的恬静,她说,你打罗,我怕的是你不敢打!当别人悻悻退走时,一种得意之色会从我奶奶苍白的脸上升腾起来,她高屋建瓴地说,你胆大!我从小就懂得,一个堕落的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极其丰富的,比如衰老比如残疾。  我的妈妈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她说奶奶的恶毒本身就是一种报应,就像爷爷的暴病与我父亲的死于非命连同奶奶本身的拖尸罗一样是一种报应。  我下乡时妈妈的感情极其复杂,可是还是庆幸的成分居多。  她对我说,你就别留恋这个家了,住这个屋子里的人不会有好的。  接着她告诉了我这栋从谷街到谷街后的屋子的来历。  事实上,关于这栋房子的情况,我早听人说过,是听一个疯子说的。  那是谷街后我们家门口斜对面的一家人。  他们家每代都出一个疯子,一般都是一个刚去世,另一个就顶上了,所以他们家锁人的铁链子没空过。  那天的疯子安静慈善,我们就进那棚子里听他讲故事。  他就说了那个满清官军在外线灭杀海北贼的故事,他说了一半突然离了题,对我说,你家的屋子是抢来的,同去的孩子都笑起来。  我没有笑,我盯着他。  他说,那天外线沙滩上一片狼藉,好些人都到那里去捡东西,有人捡到拧断了头的公鸡,有人发现了铜戒指,还有人把一块新布揣进了怀里。  我的爷爷捡到了一张纸,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家的屋契,它原本属于一个寡妇。  在疯子叙述这个故事时,我一直没有笑,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认定这事是真的,真得我都不想去问妈妈落实。  从拥有了一张屋契到把寡妇从屋里赶走,这中间当然还有许多路子要走,我没见过我的爷爷,但我相信了他的手段恶毒无比。  我想象那个寡妇被迫离家的日子是一个下雨的冬季,她带着自己的子女,像几片飘零的苦楝叶子,漫无目的地在泥泞的街道上颤抖。  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憋得慌。  有时我想我的心要是石头做的就好了,我会好受些。  可是我像我妈妈。  我妈妈似乎知道爷爷夺取房子的细节,她大概认为我长大了应该知道一切,可是我不要听,我不听这些恶毒的东西,我的眼里甚至升起了一种对妈妈怨恨的亮光。  我
知道妈妈为我的发狠打了个寒颤。  我也知道,这个寒颤会使妈妈舒服,她希望我们兄弟像她而万万不可像爷爷这家子。  我们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他们生活的时代是在一个社会激烈动荡的历史里。  妈妈说,外公是一个贩卖牛皮的小商人,到越南做生意时失了踪。  那时母亲还小,她妈妈带着她靠摆烟摊过日子。  虽说妈妈嫁了一个军官,只不过是一个国民党军报的记者。  正因为他是一个军官并且是一个记者,我外婆才答应把我妈妈嫁过去的。  事先我外婆在媒婆和未来的女婿的陪同下去看了谷街他们的房子。  据说那是一天的下午,我想我外婆一定看到了妓女们在闷热的空气里和衣而卧所露出的惨白的大腿和汗湿的肚子。  外婆上了前街的两层楼,下来,经过一个种着桑树有一口水井的院子,再往后走,就到了谷街后。  谷街后安放着我爷爷家的神龛,我外婆才肯在这里的二楼坐了一会。  我的爷爷非常殷勤立即叫伙计在酒楼里送来一桌精美的点心。  据说我的外婆也没怎么享用,只是提出,这里只能作为女婿的产业,而这对新人不能住在这里。  事实上我爸爸的部队一直流动在广东广西云南一带,他们的新婚是在泰昌隆度过的,泰昌隆在那时是我们海口的五星宾馆了。  从这里不但得知我爷爷的脂粉生意是多么红火,也可以看出我的爸爸是一个多么新潮的人物,而他的爸爸又是多么地以他为骄傲,并且也可以相信,我的妈妈曾经多么美丽。  婚后我的爸爸回了部队,我的妈妈就回了外婆家。  国民党兵败后,我的爸爸回了海口,就住我的外婆家,后来我的奶奶收了脂粉摊子,我的爸爸就带着我的妈妈回了谷街,就住在那些诸如东山婆这样的女孩曾经扮笑的地方。  我的爸爸回到他的老屋没几年就被捕了。  他以为共产党优待俘虏,而他不过是一个文官。  而在此之前,我的哥哥得了小儿麻痹症跛了一条腿。  五邻四舍对我的妈妈百般安慰,可背地里幸灾乐祸,你抢夺别人的东西,没人会出面阻挠你,可是人们相信,明处做事暗处知,是神是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妈妈知道这家人的风水已不再滋润,报应开始了。  在那段日子里她的一切生存愿望就是离开这所屋子,可是她没有了任何离开的手段与办法,因为她除了家婆和两个儿子就已别无所有。  妈妈很可怜,她什么也做不好,还得挣钱养活四个口!如果没有房屋改造就好了,我们可以在谷街自家的门前摆个摊,不是说瘦铺强过肥田吗。  可是来了一群穿干部服的人,吆吆喝喝,说这里政府要做理发社为人民服务了,我的妈妈巴不得似的快快挪到后街去了。  这里要说明的是我奶奶虽然厉害,也只不过是对付街坊和乡下人罢了,她是极怕干部的,只要有四个口袋的衣服她就怕,更别说警察和当兵的人了;见了这类人她就面无表情,人一走她又精神了,夸大口说,我缩头龟怕你烂皮蛇!所以每当警察来训话什么的,我就觉得奶奶的脸像一具龟壳。  对于命运她至死没有形成一种忧患性的东西,所以她在新社会里照常作恶多端。  现在回头看,她只是一个恶毒的奴隶而已,对于自己房产的丢失,她毫无办法,她只会发出一些极其恶毒的诅咒,可是事实证明了,她的诅咒一点也不灵。  我的妈妈会做一点针线活,这就成了我们一家的生活来源。  诉说一个女人怎样勤劳辛苦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这些事中国人都经历得太多,免不了全都一样。  我要说的是,哥哥与我,这对老龟公的孙子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很小就开始为自己寻找食物了。  那时海口的水位没有现在这样高,下水道也没有做得像现在这样小。  那条从解放路公安局旧址直通长堤的水沟是可以从容进入并且可以三人并行的。  里头有很多的塘虱鱼。  我的哥哥腿不行了,可是抓鱼倒挺在行的,每次都是我先攀下沟去,然后扶他下来。  他瘸得很厉害,是那种用一只手撑住瘸腿才能走的样子。  沟里有浅浅的水,他趟着水就像划船一样。  我就想起了我们海口儿童嘲弄跛子的那首歌:可怜阿跛,这样划船,这样划船。  我心里又酸楚又好笑。  我说我的哥哥抓鱼在行指的是他善于发现塘虱窝。  塘虱是一种喜欢群居的鱼,找到一个大窝就够我们用一只大箩来装的了。  一般来说我们不走回头路,我们从水沟的北头也就是旧海关旁的长堤边爬上来。  长堤也是我们找吃的一个好地方。  那时常常有海北的船载了甘蔗和番薯来,在卸货的过程中往往有成捆的甘蔗或成箩的番薯落到水中。  早有成群的孩子等在水里了,有东西落下,我们就潜水往上捞,这需要体力和灵巧,这事我的哥哥就不行了,他只能在岸上接应我。  事实上食物落进水里的机会是不多的,何况有那么多饥肠辘辘的孩子等在水里。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瞅准了海北佬不注意上船拿了就往水里扎猛子,弄得好惊险其实手里抓着的只是一个不大的番薯。  对于我们拿回家的东西,我的妈妈总是装聋作哑。  我们的奶奶却要嘲笑我们一番。  她说,你那个妈看来还会教子的,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成了贼啦,做贼也好做大贼呀,杀人放火呀,抢银行呀;偷番薯!啃甘蔗!原来你妈生了一窝老鼠,还是村鼠田鼠……我们有东西拿回家,心里兴奋得不行,我还是顶了奶奶一句,纸老嬷。  这是海口老太婆很忌讳的一个词,因为它的意思是:你是纸做的该烧了送神。  我的奶奶听了自然是要发脾气的,可是还由不得她生气,我的哥哥已经惹得她更生气了,我的哥哥说,你这个老鸡壳。  这是一句粗口话。  我的奶奶就丢下我一心一意对付他去了。  她说,哎呀,没我的老鸡壳哪来你这个跛脚?这时候的奶奶是骂不过我的哥哥的。  火已经生起来了,开了的水在番薯间欢乐地跳蹿,并冒出了一阵阵沁心的香气,我们心定神闲,奶奶的话攻不进我们的心,而我的哥哥却妙语连珠,甚至说到了我们的爷爷奶奶是海北贼,一个公贼一个母贼,被官府抓了绑在庙前的枇杷树下。  吃番薯时我们当然是不会请奶奶的,她也走不动,就问我们番薯是哪里出产的。  没有回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说石山的木薯最好,番薯就数定安的了,可惜现在定安的船来不了海口了,你们吃的这东西肯定是海北来的,海北薯一点也不好吃。  不管奶奶说些什么,我们此时是不会回应的。  对于吃番薯我们已经很有经验了,不能一边吃一边喝水,这样肚子容易发胀,吃不多;而且也不能激动,急了容易噎住,脖子一伸一伸的呜呜叫,像一只生气的鹅一样愚蠢。  如果这时我的妈妈从外面回来,她就会指责我们不给一点给奶奶吃,她说,你们还小还有吃的日子,你阿嬷老得瘫在床上了,还能吃你们多少。  这时我的奶奶就发脾气了,说我的妈妈想她死,于是她们两个就吵了起来,我的妈妈自然是骂不过我的奶奶的,她只会苦口婆心解剖自己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可是我的奶奶从来不相信世上会有好人。  对于她们俩的战争,我们从不介入,虽然我的哥哥一旦参战必定大获全胜。  没有海北船来的日子,我们就饿得只好打西庙的主意。  西庙到现在还是一个菜市埸。  那里离家近熟人多,被抓到了不好意思。  我只是敢趁人不备拈一二只胡萝卜什么的,被人吆喝了扔下也就没事了,我的哥哥就敢去偷肉。  啊,肉,白花花的肉,那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啊,哥哥竟然可以大块大块地往家里拿!后来我终于发现,这其实是卖肉佬对一个破败家庭的怜悯与同情。  那天我看见了,我的哥哥从案后把一块肥肉挟在腋下,撑着跛腿,像一只肥鹅一样一摆一摆地快走,可是没出几步,就被卖肉佬揪住了衣领,那汉子吼道,昨天要了一块,今天还来,我是你爸你叫你妈今晚上我床来。  市埸的人都笑了,有人高声叫,哎,这不是关上娘的跛腿崽吗。  于是市埸上一片唏嘘。  因为我的妈妈是从关上嫁来的,所以在这地方习惯叫我的妈妈为关上娘。  关上娘在这一带是有着极好的名声的,她做衣服可以随便让人赊数不给钱,甚至刁钻之徒寻机挑剔,我的妈妈会立即就去借钱还布了事。  她总是做好人,她的儿子总是去做贼,一个弱女人总摆不平这个世界。  目睹了我的哥哥偷肉的一幕,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从此不大看得起他,虽说同是偷,他也太死乞白赖太不要脸了。  当然了,我也有太不要脸的时候。  一次我去偷了一捆菜被人追到家里来,我喘得迈不动,就钻进了奶奶的床底下。  那人还不放过,揪出我来要送派出所。  奶奶勃然大怒,她从床上一把揪住了那汉子的裤腰,叫道,你什么牛头马脸敢欺负我的孙,我拔二根老嬷毛塞你的嘴!她真的从裆下扯出了三根黑亮的毛来……尽管我的奶奶已经把那三根毛贴在了那汉子汗湿的脸上,那汉子真是铁打的金刚,事情耻辱如此他还不放我,我的奶奶也不放他,他把我扯出了谷街后的青石板上,也把我的奶奶拖到了青石板上。  最后还是我那些打打闹闹恩恩爱爱的邻居救了我,凌辱一个风烛老人该当何罪!那个汉子悻悻走了。  这是我的奶奶给过我的不多的温暖的一种方式,她真有力气呀,她就一只手抓住那汉子,被甩得满屋飞,她还能撑住她的身子! 可是我终究是不能亲近我的奶奶的。  我的奶奶一直认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源于我的妈妈这个扫帚星,自从她嫁到这个家里就灾难不断:家公死、老公死,人家生千生万,你就生一个跛子出来。  我的妈妈当然是不服这种迷信的话的,可是她不能公然反驳,因为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把灾难的责任推给弱者尤其是女人是普遍的心理。  我的妈妈精神的胃口特别好,什么耻辱她都能消化,她把家婆的责难推回给她。  你的老公死了,儿子死了,孙子残了,自己瘫了,天报应的你!我的妈妈被我的奶奶骂急了就会高声地这样叫。  可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心里平衡自己:你已经这个样了,我还和你计较什么呢!我的妈妈总是把煮好的粥和萝卜条什么的端到奶奶的床头,并要呆立一会看看老的还有什么吩咐。  我的奶奶常常嫌饭菜不好把粥泼在我的妈妈身上。  这时我和我的哥哥都端着碗静静看着,一个是我们的亲奶奶一个是我们的亲妈妈,事情不容我们置喙。  这时我的妈妈总是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呐呐地说,这个死路头的,不知天刮风,还想吃猪肝瘦肉哩!我的奶奶则怒目而视,她威胁说,你小心,要是在旧社会,我把你装猪笼沉面前溪。  我的妈妈这时就真正地笑起来了,她一边笑,一边走到水缸旁,一边擦洗一边说,把我沉面前溪,你大胆,都没有政府啦。  妈妈的话是自言自语的,很轻微。  我觉得妈妈的话是学的奶奶的做派,上面说过了,我的奶奶动不动就说,你大胆。  我的妈妈真是太谦让,谦让得好像世上没有她这个人。  我的妈妈一点点奶子也没有,也没有一点点屁股,她那么瘦,那么高,显得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的动人之处只在她的眼睛了。  她有着一双洋娃娃一样的眼睛,圆大而且清澈,而且眼睫毛很长,只要你看着她的眼睛,你会对她的青春生发许多遐想:一颗温和的太阳在瓦蓝蓝的天空上,原野碧绿,有星星点点的花朵灿然开放,一条小溪在潺潺地流动,我们可以嗅到空气中阳光的芬芳……那时她是一个军官的太太,是我们谷街的骄傲。  但遐想归遐想罢了,妈妈的现状总是让我们失望,我或是我的哥哥,常常因为一些我们的妈妈做不到的事向她发火,有时我们两个人的联合进攻就更使她为难了。  比如说,一年政府发放救济衣服,好多人家都分到了,一些分不到的人家去闹了闹也得了一条半件的,我们就急坏了,逼着我们的妈妈也去讨一些,她不肯去,我们就更急了,哥哥还添油加醋说自己有多冷,还用了骂奶奶的话对付上了自己的妈妈。  这些进攻比奶奶把粥泼在她的身上更没道理,我的妈妈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走开,她敢回奶奶的嘴,她不敢回我们的嘴。  我的哥哥没有上中学,他受不了自己残疾带来的嘲笑,越大越受不了。  我觉得我和我的哥哥的品性和命运也正是从这时区分开来的。  他开始了真正的谋生,他自己做了一个罾到郊区各处去捞鱼。  这是需要力气的工作,可是他的腿不好,有时正在起网一阵风刮来,他就连人带网一同摔进海里。  他已经练出来了,他总能爬起来拧干衣服再扳。  每当这时,我的心中就会升起一种崇高的感觉,觉得我的哥哥就像小人书上某个不平凡的故事中的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海边回来之后,我的哥哥就把他的所获用一个小竹箕装着,蹲在西庙的某一处眼巴巴地等人来买。  我知道他不会把所有的所得交给我的妈妈,他要看电影了,最重要的,他长大了,他要坐在茶楼里大声说话大口吐痰一展男人气概了。  上了中学我就比较像个人啦。  我吃学校里最差的伙食,这也是绝大多数学生并不难堪的选择,年龄使我们比较能经受挨饿。  上中学时我的自信心突然很好了起来,因为我们开始注意同学的家庭了,那时几乎所有相貌好学习好的同学,家庭都有问题。  我的爸爸是军官是记者,是我的优秀的一个先验标志。  我认为,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些说不清的因素突然地挤进我们的生活中来从而整个地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态度,而且我们会在无意识之中记得这灿烂的一刻。  我经历的这一件事是这样的:我们班上来了一位广州转学来的插班生,是一位瘦弱文雅的小男孩,他的眉眼和他的衣着一样显得整洁利索。  我虽然心存好感,但我不愿意接近他。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的身旁站着他的母亲。  显然他已经向他母亲说过了我的事情,他们是从后头追上来的。  我已经先知道了她是一个医生,她也是那样整洁利索,像宣传画上的人儿一样美好。  我正在手脚无措,她竟然邀请我上她们家做客。  我受宠若惊得懵懵懂懂,他们母子俩就一人一只手,牵着我走了。  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家可以收拾得这样干净明快。  我的家是一个多脏的老鼠窝啊,灰黑的蚊帐永远不收,床底下堆着煤球和被老鼠们啃得斑斑点点的番薯,虽然也有一张办公桌但上头放满了药瓶子马口铁罐子铁锤旧日历破布团等等。  我怀疑这其中的某些东西,还是我的那位作恶多端的爷爷放置的,它们的上头落满了灰尘。  我们的家永远有着一股潮湿的灰尘气和万金油的味道。  女医生看着儿子的眼光也是那么的明媚光亮,她甚至和他商量午饭吃什么,她说,我们大家一起来做茄盒子好吗?她把猪肉和葱剁烂了,然后夹进一块厚的茄子片里,再把茄子放在镬里煎过再加水焖熟。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不顾了一切,闷着头吃得满头大汗。  女医生很宽厚地笑,还把她的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抚摩着说,小文也没了父亲,星期天你就来和他玩,好吗?我立即答应了,可是我想念他们的茄盒子,我垂涎欲滴,我真是自惭形秽。  我虽然不愿意再上他们家去,一个明亮的生活环境,一种宽和的待人态度却使我永远也忘不了。  后来我就下乡了,我不想面对现实,我开始学着浪漫。  我经常揪住生产队长辩论各种政策问题,比如说他要我们上工,我就告诉他不能把知青单纯当劳动力使用的道理,他说不过我恨死我了。  晚上政治学习,我就爱挨着贫协主席坐,他一打瞌睡我就鼾声大作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我和同学常常跑回海口来,每夜每夜,我们沿着解放路博爱路中山路新华路作逆时针打转,一圈又一圈,一路还大呼小叫,与和我们一样在打转的别的知青打趣。  谷街后屋顶上的仙人掌,避妖瓮,照妖镜,剪刀早几年就被铲除了,破旧的门板被漆成了红色,从街头看过去,像一条肮肮脏脏的小溪。  谷街和新华路交界的地方本来有一块空地,现在用石头垒了一个防空洞,一旁有一个阶级斗争监督栏,所有本居委会的四类分子的照片都贴在上边,照片下画着一颗颗的心,有白心黄心和黑心。  黑心人最坏,黄心白心次之。  我的妈妈不揭发别人也不被别人揭发,所以她常常是黄心。  对于这样那样的耻辱,我的妈妈已经习惯得像是家常便饭了。  她更瘦了,站在阶级敌人的队伍里显得很高,那样的虚弱,像一根豆芽菜,看了叫人心烦。  痛苦总是叫人心烦,不管这个痛苦来自何方。  我知道,街坊的人都很同情我的妈妈,但我及我的妈妈在他们跟前还得夹着尾巴做人,我们得罪了他们,他们总是用我的妈妈被批斗的事实来羞辱我们。  我的妈妈每次挨批斗回来,总接着受我的哥哥一顿臭骂,理由总是现成的,比如我的妈妈魂不守舍,不按时升火煮饭等等。  我的哥哥已经不会为母亲的事感到难过了,也没有什么崇高感和下贱感了。  每当市里处决人犯,总是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盛大节日,他一只脚蹬着自行车跟在囚车后边追赶,长驱十几公里到浮陵水刑场去,真是难为了他的莫大兴趣和超人的体力。  回来后他显得神采飞扬,把人犯受刑的种种细节说得唾沫横飞。  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已的父亲也曾有过这样一幕。  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现在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和平电影院门口倒卖粮票布票,并且留意过往的每一个乡下女人,主动上去搭讪,回答她们小心而又羞涩地提出的任何问题,目的是把她们弄上床去。  如果那村姑吃了饵又幡然醒悟走了,我的哥哥就会不顾廉耻地站在街中央破口大骂,用词十分下流恶俗,就像肚子痛了不泻一泡一样憋不住。  我就曾亲眼见过这个跛子像个疯狗一样跟着一个中年女人指天发誓。  那时我就很想上去踢他两脚,而在此之前我只是听我的妈妈说过。  她是哭着说的,她说,这是前世的事,这是前世的事!我总有点怀疑我的妈妈对这事是不是有点暗暗得意,她总是把一切推给前世然后了事。  对于我的哥哥的事我想得很多,我不得不承认命运这回事。  可是承认命运不等于自己不努力。  我的哥哥是能读书的,但是他自己不肯读;他这只脚当然不用下乡的,但他如果能下乡几年再回来,也许能少了很多无赖气;一切都是白说的了,我不知道打动并且影响了他一生的是一件什么事情,一看他那脸晦晦的俗气,就知道他就是谷街后的子弟。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谷街后来了。  一看到这条小巷里日益破败而无力修整的木门瓦顶时,我欣喜的心立即苍凉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乱飞了一阵又停在了起飞的地方。  我的妈妈欢迎我的喜悦也有点恶劣,我明白她的心思,我确实没力量远走高飞。  我已经尽我的努力了。  在乡下,一阵调皮捣蛋过后,我终于清醒了,我给队长送过东西,我能送的礼物也只是鱼和虾。  每回回海口,我的哥哥就努力扳罾,选出大的鱼虾让我去讨好山里的干部。  我不但变得不怕苦不怕累,还用竹篾编了一个小篓系在腰上,用来装砍刀。  知青们嘲笑我与当地人的趋同,我回报他们的是向生产队长汇报他们的流言蜚语,让他们和东山婆一起在白灼的汽灯下挨批判。  但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能使我冲出我的父母的阴影对我的羁绊,生产队长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学教师的职务,既可怜了我,也免了受牵连。  我之所以能回城还是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帮的忙。  这个同学之所以和我相好是因为他有点白痴。  他的父亲愿意感激我,是我携带了他的儿子。  我孤独的无奈变成了一种机遇,这同学的父亲是一个被迫害干部,官复原职后就把我招工回城进了他所在的单位。  我的奶奶早在我下乡前就去世了,现在,我就接着她的床睡在那面向着谷街后小巷的又矮又暗的小厅里,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透露下来,颗粒均匀的尘埃在这些光柱里轻柔地飞舞。  我喜欢看这些光柱里的尘埃,它们不可能知道自己将落在何处,可是它们显得很有耐心的样子。  我已经没有多少挑剔的脾气了,闻着家里的气息,我觉着了亲切。  农村虽然有绿色山岭的新鲜空气,但这都是陌生的闯入者,而我生命的细胞基因里早已携带了谷街后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总是会给我的心灵最后一丝镇定。  我的哥哥合了一帮倒卖劣质钢材的朋友,他的责任就是去拉拢那些农场出来的采购员,他们的利润也许并不菲薄,这从他们隔三岔五地在我们家的聚餐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的哥哥算是走上正道了。  慢慢的,我们谷街后就活跃起来了,有杀猪卖肉的,有倒卖光洋袁大头的,有装神弄鬼做迷信的,有开公司办货栈的,有卖牛腩饭做海南粉的……小巷里不停地有人把先辈们留下的楼房推倒了重建,地基的纠纷不断,没有一家人能顺利把屋子建好,和东家争了再和西家吵,最后又和对门的张家打起来。  这一伙贪心的人又立了一个规矩,巷子两边各家二楼的建筑可以飘出半个巷子,于是我们谷街后的小巷就变成了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  在霞光万丈的早晨,谷街后还是一团漆黑,在晚霞如火的黄昏,谷街后早已进入昏暗。  上头的住家不断有水滴漏下来,有满头油光的汉子走出家来,头上就淋了一泡,用手一摸一闻,就勃然大怒了,就站定了,足足叫骂了半个多时辰。  装修这个词也进入了我们谷街后人的嘴里,他们往墙上贴瓷砖,还吊顶,还买了西式的餐桌,可是他们仍然懒得用盘盛菜肴,而是连锅端上,泥锅铝锅钢锅高的矮的圆的方的,黑不溜秋的一排,像是皇家的乐队要演奏编钟了。  我的哥哥曾偷过他们猪肉的那家人也靠杀猪卖肉赚了钱,盖了一栋五层楼,只是新楼像老屋一样发出血肉腐败的恶臭,一天夜里一个胖胖的妓女已被这户人家的某个子弟带到门边,却被熏得受不了只是要走,那男人拖也拖不住,急了挥拳就打,那闹声比开工杀猪还要剌耳,引来了许多好事的街坊围观。  他们当然是要维护这方水土的人物的颜面的,所以大伙儿起劲起哄嘲笑暗娼的种种不是;那位性急的子弟不以为耻,反而也跟着妙语连珠起来,一直得意到派出所的同志来了把他和那暗娼一起带走。  这样的夜晚我总不能入睡,也许是我心生妒嫉,这粗野与愚蠢里带着一种生活的得意与声势。  我想,如果我有了钱,我要过一种明亮整洁的生活,我再次对这座老屋子恶心起来。  不,不是仅仅对我家的这座老屋子,而是对整条谷街后。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很被看好的行政部门,可以随便给别人开罚款单的那种。  在我们谷街后说起这个单位,人人要骂,可是说起某人在这儿公干,他们又羡慕不已。  在那几年里,我们的年终总结大会总是在茶楼里开的,领导在某张桌边总结大好形势,我们在另一边围着餐车要这要那。  那时的肉还没吃够,哪样腻就要哪一块,结果是大伙同声传呼厨房快快下料炸鸡翅鸡腿。  所以每次开大会,我们满脸红光,不但下巴有油,额头上有油,两只耳朵上还有油珠闪亮呢。  那几年我年年受嘉奖,一连到领导的桌前领了三次奖状,张张奖状都是油腻腻的,不知是秘书科的人弄的还是领导弄的还是我自己弄的。  回到谷街,人们自然会明知故问,嘬了!我就高声回说,嘬了!随着社会的一天天繁荣,我们单位的油水也一天比一天丰厚起来,我已经能给谷街后的活跃分子办一些事情了。  他们一见我就忙不迭地掏烟并给我点火,这使我对谷街后有了一种宽容的心态。  我们的单位开始建宿舍了,只要我住上了新房子,我会比谷街、谷街后的谁差呢。  这时,我开始谈恋爱了,对象是一个小学教师。  我之所以足着劲头追求她,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对我有深厚影响的那位中学同学的妈妈。  最后促成我们婚姻的是她自己的父母。  她的父母都是正经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对知青十分有好感,认为我们这一批人将来都是有用之才。  我的父亲的遭遇,也深得他们的同情;当然了,关于我的爷爷和我的奶奶我只字不提,他们也不问,谁管那么久远的事呢。  我的对象从小在校园里长大,显得简单而纯净,让人感到高兴;当然了,和她在一起我得时时提醒自己要小心。  也就是这时,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那天我正在班上,我的跛足哥哥扯着嗓子在窗外叫我,我看他满脸严重的样子,就急着走了出去。  他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听说了,咱们谷街的房,不是被政府没收的,是我们的纸老嬷和咱妈怕死,被劳动服务社什么鸟单位连吓带懵骗去的!这真是天大的玩笑啊!我一时并没有想到这事对我们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怀疑我的哥哥的能力,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现在不都在搞退还华侨房产吗。  我差点唾了他一口。  这时我的对象来了。  她没有我的那种对谷街和谷街后的复杂感情,她一听就显得很气愤,她说,政府是不会干这样的事的,你们可不能让坏人钻了空子,不管是真是假,你们一定要弄个清楚,把房子要回来。  我们回家经过谷街时,我很伤感很有另外一种感觉地打量了一番谷街和我们的房子在谷街的部分。  谷街还是明朗亲切的昔时的欧陆风格,这是政府要管的地方,它毕竟不是那种小巷,可以乱立二楼可以飘出半幅路的土规矩。  这里的楼层,还没有什么人有能力有胆量和祖上比试财力。  只是一户出走香港的人家先耀财扬威了,他们拆旧楼建了用铝合金做窗的楼,还在门前放了一块牌子,牌上写道:内有汽车。  因为门外就是街了,人们并不因为有这牌子就不摆摊练戏法了,这块牌反而常常被人推倒,可是总会有人很及时地从里屋走出来把牌子扶正。  里头果真是有一辆黑色皇冠轿车,只是不大有人看见它开动过,所以有闲言碎语说它是不会走的。  我看我们家的旧楼时,就带有了多少的醋意。  它有很宽的门面,中间是门,两边是两块大大的镜橱,橱上也学了时髦了,写什么新式发型香港名师主理等等。  这些皮肉松泡的剃头佬,他们腋下有几根毛,谷街上的三岁小儿都能数出来的,他们出的什么招呢。  当我认真数一数里头有十八张又宽又大的老式理发椅时,我的心格登跳了几跳,房子真的讨回来,母亲的晚年,哥哥的婚姻,都是迎刃而解的了。  我的妈妈看我的眼光,就说明她已经知道这突然的消息了。  她眼瞳的内里很坚定,散在外头的光却很游移,这说明她相信这个事而不知怎么办好。  这几年她叹的气比人家评她黑心黄心的年头伤的心还要多,那时是没办法的事,而现在大家都有办法了,更显出了这家人的落魄。  一个家庭真是一步落后就是步步跟不上,除非有了什么新的机遇。  可是两个儿子,一个残疾,一个是小办事员,这就是我们家全部可资利用的资源了;现在出现了这个事,可见我的妈妈的心是多么向往它。  我的哥哥告诉我,消息是他的一个朋友打听来的。  我要见他的这个朋友,我的哥哥说,这得请他喝茶。  近来我很看不上眼他的这些朋友,都是一些皮干毛燥的牛头马脸。  我的对象说该请该请,结果来了一帮无业游民,一个个像梁山聚义似的,只是说,当哥的你放心,只要看起当弟的,这事你交我们办去,抢去的东西自然可以抢回来!我告诉我的哥哥,机关的事我熟,这事我辛苦些,我去办就是了。  过了一个礼拜,我的哥哥问我说事情怎样了?我说,申诉信已送到市府了,等批复回来,就知道找哪个部门了。  我的哥哥立即唾了我一口,他说,你没吃过螺,你还没见过人家倒螺壳吗!人家不和咱讲道理,咱干嘛非要和他们说话儿?你怕死,我不怕,我明天就要回来!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一顿一挫的,划着他的破船走了。  第二天十点来钟,我的妈妈气长气短地跑来了,称我的哥哥为死路头的,说那死路头和理发店的人打起来了,他怎么打得过人家呀!我赶到谷街,明显的事实是我的哥哥已经把他的对手打败了,门两边的玻璃已经被砸碎,谷街上扔满了理发椅的残肢碎体。  我的哥哥和他的朋友们站成一排在理发店门口喘气。  这一帮好汉真是要灭此朝食了,他们都只穿裤衩,只是我的哥哥这样的打扮未免太可笑了,他不只是一只脚太细,而且那裤脚留出的空裆太大了,以至于他的形象相当的不佳。  可是他不是来当模特的,他是来抗争的,这种打扮的主意一定是他想出来的,这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精神,反正我们家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传统。  这里我也理解了海口人说的乞丐也有三年运的意思了。  这并不是说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它的意思实在是,一个潦倒的人也会有他精神焕发的时候。  我的哥哥的朋友们赤身裸体的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去,都是排骨司令多,只不过他们统一行动就变成了一道触目的风景罢了。  看热闹的谷街、谷街后的人都乐坏了,他们齐声喊着我的哥哥的小名,说,阿喜仔,做他!阿喜仔,做他!这些街坊的脾气是谁有趣就向着谁,毕竟我们是他们的邻居哩,毕竟,在那当时,他们也受够了气哩。  剃头佬和他们的领导们站在街的那边生气,他们不时地向新华路口张望,他们已经派人去叫派出所了。  当我知道这事后,我的心就虚起来。  我的哥哥的这种做派毕竟是蔑视政府的流氓行为,我掺乎其间,弄出是非来,我在单位里还有脸么?这种捡芝麻丢西瓜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我想我还是退出来,事情弄黄了,还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我就往回缩了,躲到围观者的圈后去。  正在惶惑,警察果真到了。  我知道我的妈妈最怕他们,我的妈妈见了他们,身子果然往后缩了缩,可是她突然又像只猫似的跃了上去,叫了声,李所长。  她那像豆芽瓣一样泛黄的脸同时就升起少女一样的红晕。  她说,李所长,这房子是我们的。  现在我不是四类了,我可以说说事实了……我听到我的妈妈说了“事实”两个字,少年时代的屈辱突然涌上了心头,这种屈辱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种愤慨,我变得雄壮起来,我挤进人群,站到了李所长面前,为了不被一视同仁,我报了我所在单位的大名。  警察并不管我,他先到那伙穿裤衩的人跟前逐个瞧了瞧。  那伙人并不怕他,虽然不像刚才那样盛气凌人,却也是一副死猪不怕烧水烫的凛凛然,我的哥哥还在所长瞪他的时候把手伸进裤裆里搔了搔,罢了又把手放在鼻上嗅了嗅,街坊们就哄笑了起来。  所长就被挫了一挫,他回过
头来扫视了大伙儿一眼,他说,喝,你们,你们这些人,就不知道有政府,这样的事也是看热闹的!这时就有一个老头站出来了,他就是我的哥哥小时候偷过他的猪肉的那个人。  他说,不知有政府的是剃头佬,这里所有上年纪的人,哪个不知道这房子是关上娘的。  这时我的哥哥就情绪激动起来了,他突然悲恸起来,发出一种谁也没听过的非人的吼声,踉跄几步揪住了剃头佬的领导就打,边打边哭,说,就因为你们占了我们的屋,我病了没钱医,落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这当然和事实不符,但我们的不幸也正是因此。  我那软耷耷的妈妈这时也动起情来了,她抱住了我的哥哥滚在地上,嚎啕大哭口齿不清地叫,我的可怜的崽呀,我的可怜的崽呀!情景很悲惨,人群就唏嘘起来了,七嘴八舌叫唤派出所要公正;那穿裤衩的一伙又乘风生火,脸红红的又冲上去要揪剃头佬来打。  我想也没想也作起势来了,我说,房子是你们的你们拿出手续来。  那位剃头佬领导招架着说,我一百零八任班子都不止了,我受的什么气啊!理发店的一伙人在警察同志的护卫下往新华路撒离了。  街面安静了,我的妈妈立即不好意思起来,回谷街后去了;我的哥哥却破涕为笑了,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哈哈大笑,拍着李所长的肩头说,和我们兄弟喝两盅去?李所长板着脸说,我让你小心点,哪天我把你这条跛腿折了塞进你的屁眼里!我的哥哥在大笑中穿上了他的长裤子。  当天夜里我到了我的对象家,把我的哥哥抢回房子的事告诉了他们,在我的叙述过程中,不免有一些抱怨我的哥哥没受过教育,行为粗野的字句。  不料那对教师夫妇却十分满意,说这样也好,文牍主义害人,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呢!我的对象更兴奋了,她说,我就喜欢你哥哥这种人,直来直去,敢做敢为,最好!&127;一听她的话,我欢喜万分,因为一个跛子哥哥的存在,弟弟的脸面总是受到损害的。  一晃就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住的单位宿舍就搬了两次,越搬越好,房子宽环境美,现在我们是住到海边来了。  我经常回想起我上中学时到过的那位同学的家,那个家的明亮整洁对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现在我的家比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明亮与整洁也是一种人生的台阶,站在这个台阶上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它唤起了我未曾有过的雄心。  虽然如此,每当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碧波荡漾的琼州海峡,我的心里就会生发出许多无奈的感慨。  这些年里我个人和我们单位一样发生过两次强烈的震荡。  第一次是我们的第一把手和三个科长因贪污受贿被立案侦察。  第一把手虽然也算看重我,但我已经厌倦了我的小职员的角色,我看准了这是一次对我有利的机会。  夜里我找到专案组,向他们报告了第一把手篡改报表,布置攻守联盟的情况,以及只有我才知道的第一把手与某个关键人物的特殊关系等等。  同事们都很孩子气,说我什么卑鄙,说今后拉屎也不要和我蹲到一起等等。  这是不对的,大家都这样贪污腐败,国家还像一个国家吗?如果我卑鄙,法院、检查院的同志不是更无耻啦!可是我因功提升科长后,同事们却一下子全变了,不但尊重我,约我喝早茶,还无事找事夜里到家里找我聊天,当然了,他们都不会空着手来。  看着他们客客气气的笑容,我的心明亮极了。  我说我的心明亮有两层意思,一是我的心中愉快,二是我算把人生看透了。  比如说,我的爷爷欺凌那家孤儿寡妇是不对的,但谁又对我们孤儿寡母负责!人类社会不是一连串的对道德良心的判断,而是不甘屈服的人对幸福生活的不断进取。  现在我是谷街后官阶最高的一人啦!
第二次我却受了灭顶之灾。  新的第一把手是来办原第一把手的案留下来的,可是还不出三年,他贪的金额比前任大多了,扯下水的人也更多,连我这种循规蹈矩的人也被拘留了。  我不是主犯,金额也不大,也就八九万的样子。  我惊恐地发现落井下石的人很多,他们在造冤假错案陷害我。  我非常害怕和悔恨,想到我有被处以极刑的可能,有时连尿也憋不住了。  躺在一间我也不知是在何处的房间里,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和我的哥哥去偷菜偷肉的事,那时的偷有活命的意思,我不明白,自己住了那么好的房子,有那么好的收入,还有了自己那么热爱的老婆儿子,自己怎么还这样贪呢?想起当时接到钱时心花怒放的样子,真是不可理解,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不是鬼迷心窍真不能解释!后来案情好像有点松动,我的老婆和我的妈妈来看我。  我的老婆人瘦了一圈,我真想抱住她大哭一场,可是她一脸淡淡然的样子让我心酸。  我知道她有点看不起我了。  当时我拿到的每一分钱都曾告诉她的,好让她高兴;她一脸严峻的样子,问我说妥不妥。  我信心十足地说,不妥我会要吗!哎,钱总是一片黄灿灿的丰收景象,可是转眼间变成了一钵溶浆,烫得直可销骨,甩也甩不掉。  我们默默相对,无话可说,只是心中互相埋怨。  对于这些事我的妈妈有她自己的一套看法。  她告诉我说,我去问神来了,那个童子可灵验啦,童子说,你这个儿子从不记念祖宗,平时不算,就是逢年过节,也不见他烧过一柱香。  你看,她说对了吧!她又说,现在是钱过路,能捞的都在捞,捞了都没事,
你儿子没有照看祖上,他就不能怨祖上不照看他了。  我的心里轰然一响,思维一下拐不过来显得一片空白。  但我记得,我小时还有我从乡下回来后,每逢年过节,我的妈妈都要在谷街后的神龛下敬拜祖宗的神位的,我的奶奶没死时,她总是从她的蚊帐里伸出她的花白的头来,神情专重地注视着我的妈妈的一举一动,这是她们共同专注一事而没有当场发生争吵的唯一时刻。  我和我的哥哥总是含着口水看着供桌上的煮鸡刀肉,甚至连那些白米饭也对我们有着十分强大的诱惑力,因为拜神的饭总是煮得干爽,香而且耐饿。  可是我们的口水都含苦了,香烛和纸宝还没烧完,我的妈妈说,等香烛纸宝烧完了,我们的爷爷我们的爸爸才算吃饱了呢。  我对我的爷爷和我的爸爸吃东西那慢吞吞的样子就不耐烦,后来从乡下回来后就更不信他们了。  有时香火还没点,我也就站在一旁吃开了,我没空,我要办事。  想起自己这种不够稳重的样子,我觉得是自己出了问题,神的事情宁信其有勿笑其虚。  我茫然地看着我的老婆,我的老婆低着头,一声不吭,眼中充满了泪,我的妈妈又说,我已经给他们许愿了,保佑你平安无事,我们一年到头,四时节令,都金银财宝衣布车马给他们送去。  看着我的妈妈充满希望的脸容,我的心一阵冲动,我抓住我的妈妈的手说,你回去给爷爷和爸爸说,我出去了,立即就办了整只烧猪去拜他们! 事实上,我的案情并不重,只是他们恨我而起的哄,当然了,我坦白得很好,而且为专案组设想了别人有可能做的坏事,因为我熟识情况,我所设想的可能很受重视,他们顺藤摸瓜,弄出了不少事情,我又立功了,还被当作典型树了起来,不但免于起诉,而且还官复原职。  我恢复自由回到家中,我不敢忘了我的承诺,我立即到了东门市场,办了一只最大的烧猪,抬回谷街后,把香烛线香燃起来。  那时我的哥哥已经结婚了,他们夫妇站在一旁,我的妈妈和我的老婆还有我的儿子也站在一旁,我木愣愣地给我的祖宗们下跪,浓烈的烛香萦绕着我,当我伏下身子,嗅到泥土的气息时,我突然感到了这所老屋的威严,我似乎觉得无数相貌严厉的老人在瓦楞上瞪着我。  在那刹那间,我的泪流满脸。  我的妈妈怕我不能坚持,她说,你开了头,今后就得这样拜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时起我遵照诺言,逢年过节、初二、十六,我就回到谷街后点香上烛,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我的心感到了一种宁静与安慰。  久而久之,我坐在嘈杂的办公室里,只要想到我的谷街后的神龛,我的心中就会升起这种温馨的感觉,令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不知这种力量来自何方。  在夺回我们被侵占的房屋时,我的哥哥的生命焕发出了最灿烂的光华。  谷街上的房子要回来后,就和谷街后的房子贯通了。  我的哥哥提出要和他的朋友们合伙经营一家茶店。  关于这一点,我是不高兴的,我的主意是出租,这个意图很明显,出租我们可以分一部分租金,由我的哥哥经营,我们就完全不能把握了。  我的对象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的妈妈倾向我的哥哥,他应当有一个职业;我的哥哥在夺回房产时立了首功,这是谁也不能抹煞的;我的哥哥的朋友正在居功自傲,不高兴了他们可以再砸一回。  事实上我与我的对象的思虑是多余的,他们的茶店开张不到半年就关门大吉了。  这伙股东是一帮火气极盛的家伙,他们常常自己找上门去和客人吵嘴,那些挨他们打的乡下来的端盘子姑娘就更不用说有多少了,他们还常买了狐狸、蛇和王八放到店堂里烹制,那骚味自不必说,客人没走他们就大呼小叫自己招待自己了,这样的场所谁愿意去呢。  后来有了机会,我把管理房产的主动权拿回来了。  是我们的一个大陆来海南办公司的客户,他们想在海口建一幢办公用的楼房,我就带他们到谷街去看了,对于这个地点他们非常满意,于是就成交了:我们出地,他们出资金并负责建一幢五层楼房,全权使用八年后交回我们。  我考虑到这其间我的妈妈与我的哥哥的生活费用,又提出了房子的第五层建好后就给我们使用,我同意用我的职务便利照顾他们的业务,于是就成交了。  房子建好了,在我们的谷街真是鹤立鸡群。  交付使用的那天,我,我的老婆,我的妈妈,我的哥哥和他的对象都站在楼顶上俯视整个谷街和谷街后,我们就有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我的哥哥的对象就说,八年,八年还要等多久啊!我的妈妈就说,一辈子一眨眼就过了,八年有多久啊!
没有多久我的哥哥就结婚了。  嫂嫂是乡下人。  我有点看不起这个女人,但我不说,我的老婆对她却是闲话多多。  我说,我的哥哥也要成家呀,不能说全世界嫁了我的哥哥的女人都不好。  我的老婆说,你看着吧,她呆熟了扫帚也会成精。  这给了我极大的警惕,我赶回家里,让我的妈妈把所有的土地证房产证交我保管。  如果按我们海口风俗分家的话,谷街后是香炉所在之处,应由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继承,我的份额应在谷街。  这两个地方的价值差距太大了……这个问题只能留到以后解决。  但是这份产业如果因为我的嫂嫂落到外姓的手中,这是一件多么叫人心痛的事啊!想不到的是,对我们百依百顺的母亲有她自己的话说。  自从我们家有了房租收入之后,我的妈妈就不同以往了,她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也不躲躲闪闪了,而像是被固定了,她能瞧住派出所的同志久久不放。  我的哥哥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有我的规模就行了,我的妈妈却说不行。  她说别说他是你的哥哥,如果你是他那样子,我也要大做。  她说,还要把派出所的李所长他们请来。  我吃了一惊,我万万没有想到像我的妈妈这样的人,还会耿耿于怀昔日的黄心白心。  我说,你就死了这心吧,人家什么没见过还没见过酒吗?我的妈妈就说,你去给他们送红包,送红包请喝酒他们能不来吗!这样的话当然是谁都会说的,但是我的妈妈说这话时脸上那坚如磐石的自信,是我从来没有在别人的脸上见过的。  我的妈妈已是谷街和谷街后的名女人了,那家大陆公司的人敬她如太上老君就不说了,关上娘已是这个街区好命女人的代名词。  在这段日子里,我的妈妈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喝茶。  她对那些小碟里的东西研究得极为精到,精到得让我认为她天生就是一个美食家。  她对海口的茶楼师傅了如指掌,哪个店的凤爪好,哪个店的猪肚烂,哪个店的鸽子盅清纯,她都知道,她要吃什么就径直到那家店去。  她是舍不得打的的,她找那种载货的小三轮车,载人就加一块木板,我的妈妈坐在木板上,双手就紧紧抓住车架子,很是怕摔。  这种车起步要三块钱,可是我的妈妈每次都只给踏车的二块钱,她扔下二块钱就头也不回地往茶楼里走去,任你苦力在后头怎样叫唤诅咒她都不会回头。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妈妈发起国民党军官太太的脾气了。  我说过她,她说,我是帮衬他,他坐在那里等谁呀,人要勤快,大钱小钱都是要挣的!我的妈妈过去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当然,我的妈妈现在是进入了一个相当自信的境界了。  这天我的妈妈听了我对房产的担心的陈述后,她说,我知道,好好一个姑娘年纪又轻,为什么贪图你哥,还不是因为穷,我看她还是一个懒人,日久必定生事。  这事我知道,我有分寸,你就不用管了。  这对我的自尊心是一次挫伤。  但我知道,我的妈妈有她的难处,她不愿跟我生活而跟着我的哥哥,是因为放心不下我这个跛足哥哥,而且我的嫂嫂又那么可疑,她必须时时看着他们。  我的哥哥运气很好,他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满月时,他就把他们抱到茶楼里去了,他给儿子们喂茶,惹得许多人来围观。  儿子长得能自己嚼动食物时,茶楼里已经主动为这两个小茶客制作了两张特别的高凳子。  我的这两个侄子,他们每天早上都有两个小时是在茶楼里度过的,说不定下午还要耍泼跟着爸爸再去一回,他们对着餐车挑挑拣拣,大呼小叫,很是神气。  我想影响他们的一生的某件事也许就是在茶楼里发生的。  也许有人认为海口人喜上茶楼爱的是那碟子里的东西,其实这不够精确,海口人更爱的是茶楼的韵味。  比如那自由,你可西装革履也可短打甚至赤膊,你可以正襟危坐也可一只脚竖在凳上甚至是蹲在凳上,都没人嫌你。  比如说平等,在这里,人不分南北,身不分贵贱,貌不分妍媸,坐下都是客,你吃鸽子盅也许正饿着,我吃白粥榨菜这恰恰是富人的做派……大声说话,大口吐痰,他们爱的就是这份随意、这份热闹、这份热情、这种富庶的日常生活。  如果说在海口还有什么实景能象征海口市民的精神面貌的话,那就是无处不在的茶楼了,茶楼亲切地慰抚着我们无处可归的精神。  事实上,我的哥哥也没什么好做,他也不想做,他能做什么呢?以前他不得不拖着他的破腿去推销他的劣质钢材和假农药,这事已经变成下贱的勾当了。  现在,我的哥哥的日常工作就是数数那八年二千多天的日子,好把我们的整幢楼房要回来。  另外一项就是收取每月一次的五楼的房租了。  遇到一些一号拖到五号五号拖到十号的租户,我的哥哥就用酒瓶子去对付。  如果谁在谷街上遇见一个气势汹汹的跛子并且手持两个酒瓶的话,那就是我的哥哥了。  我的哥哥的手感特别好,他能把俩瓶子敲得梆梆脆响而瓶子不裂,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瓶子爆裂后的寒碜样所产生的威慑力。  所以我们房子的住户是不可能拖欠房租半个月以上的。  我曾动员我的哥哥是否可以文雅些,他的回答是,憋气,怕鸟没人来租嘛!粗鲁并不仅仅是粗鲁,它还蕴涵着一种乐趣。  我的哥哥也打他的老婆。  我第一次看他打我的嫂嫂,是我回谷街后过年吃年饭的时候。  我的嫂嫂端汤时拇指头浸在汤里,我的哥哥就认为有失他的脸,他骂我的嫂嫂说,你怎么老拉不净你的番薯屎!我的嫂嫂就回了他的嘴,我的哥哥就大怒了,他一把揪住我的嫂嫂的头发,扯低她的头,另一只拳头就往她的胸口打。  我当时是太生气,我极重地推了他一把,骂他说,你怎么这样打人,她是你老婆啊!他就顶我说,女人三天不打就成虎!这本是海口的一句俗语,可是从我的哥哥的嘴里出来就特别剌耳。  不过我的哥哥的明显的劣势培养了我的嫂嫂的跃跃欲试,终于有一天我的嫂嫂发现了我的哥哥必得跳三下才能转过身来,这下我的哥哥死定了。  我的农家出身的嫂嫂身手敏捷,一有二句不对,她就闪到老公身后去了;她也不用大力气,她往他的肩上一掇,顺手操起他的细腿一扯,我的哥哥就躺到地上去了。  事情严重如此,就不仅仅是老婆的虐待,同时也是命运的打击。  被放倒的我的哥哥此时总是精神崩溃,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任随我的嫂嫂蹂躏。  从这时起我的妈妈不能安生吃她的茶了,她时时守着他们,生怕我的嫂嫂突然跳到我的哥哥的身后去。  我曾应母亲的召唤赶回谷街后调解他们夫妇的关系,但我和这个古旧的住宅有着某种神秘的感应,我自己来到这里也变得控制不了自己而变得暴躁不宁,这留今后再说。  反正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的调解不过是一个范围更大的混战而已。  后来的事实说明,红杏出墙的不是我的嫂嫂而是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包养情人了,用较为流行的话来说叫“包二奶”。  我的哥哥的二奶是一位来自四川的姑娘,后来这事闹得很大,我去见了这个姑娘。  那时她的脸已被我的嫂嫂用破碗的瓷片刮得花里胡哨了,但仍能看出她的长相不错,很白,像用上好的精面做的馒头一样,又是胖呼呼的,太对我们谷街后人的胃口了。  关于我的哥哥包二奶的事是我应想到而我没有去想的。  但我想到了又怎样呢?我们家里最先知道我的哥哥包二奶的是我的妈妈,他收了房租连我的妈妈的茶钱也克扣了。  我的妈妈打听了他的一个反了目的昔日小兄弟,立即手脚冰凉,接着就气得全身发起抖来。  可是紧接着我的妈妈也想通了,男人都是这个模样;她还想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她从方方面面规劝了这个不珍惜幸福的跛子足足有一个月,可是我的哥哥对什么是好日子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看也不看自己苦口婆心的妈妈一眼。  我的妈妈把这事看得特别严重,以致她的心态又回到了她被专政的过去。  她求助于我时眼泪汪汪,她说,前世的事,前世的事,我们受了那么多苦,可是,我们的债还没还完啊!我知道我的规劝也将是无力的,但这事我得做。  谈话是在我的家里进行的,因为我只是想在方法上提醒我的哥哥,所以我显得很轻松。  我对我的哥哥说,你打打游击战就行了,你打得起阵地战吗!我当时没有考虑到,也许他已经打厌了游击战呢。  我的哥哥态度也很好,他也没有和我吵,他甚至不大说话。  可是我们谈完后他仍然去打他的阵地战,直到我的嫂嫂发现。  丈夫或妻子总是知道对方红杏出墙的最后一人。  我的嫂嫂知道我的哥哥包二奶后,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作起来,她只是不声不响,回到她的老家,带来了一帮理直气壮,跃跃欲试的大姑小姨;她们把四川妹子从我的哥哥金屋藏娇的地方揪了出来,像猫玩老鼠一样把她玩了一通又像打狗一样把她打了一顿,然后把她扯到大街上,慢慢地把她的衣服脱光,再把她的……结果是最爱看热闹的市民都不愿看――也看不下去了,他们一拥而上把这一帮得意洋洋的乡下人连推带搡,扭送了公安局。  公安局也不用
多说,先拘留十五天再作理论。  在我的嫂嫂被拘留的第三天,我的哥哥突然给了我一个电话,他问我说有没有五千块钱,他说,兄弟你一定得帮我这回,否则我这辈子没日子好过了。  他越这样说我就越怀疑他了,我说,你还有什么事,这两个女人的事你还嫌不够累!我放下电话还没缓过气来,我的妈妈的电话就到了,原来有人给我的哥哥出主意,只要法院判了我的嫂嫂的刑,她就可以和四川妹结婚了,我的哥哥要的五千块钱就是想贿赂法院的院长的。  看,人残志不残吧!一个没有文化的莽汉生活在现代的城市里,他的鬼怪一定比老博士还多哩。  事情涉及到今后房产的分配问题。  我的嫂嫂一个粗人,还是比较好打发的,而那个四川妹子,她来海南是干什么的?她是来发财的,虎视眈眈,无所不用其极,她当了我的嫂嫂,我有清静日子过吗!我立即赶回去阻止我的哥哥。  我的两个侄儿正在院子里折腾一只蚯蚓,他们正玩得高兴,视我而不见。  我的妈妈却在数说我的哥哥,还没进屋就可以听到她愤怒的声音。  她说,你说你有什么不好,你的日子比你的爷爷你的父亲不知好上哪层天上去了,一天就湿两次手,早上洗脸晚上洗澡,皇帝的日子也不过这样了,你还不知足!你老婆一天煮几餐、接送儿子上学、给儿子洗澡洗衣服,儿子干干净净的,你还嫌脸上无光;你老婆是上街勾引男人了还是她把男人带回家里来了……我进了屋,我的妈妈倒气得讲不出来了。  我知道,她也就只有这些话了,这就是一个一辈子生活在谷街后的女人的全部精神资源了。  我呢?我在前面说了,我一回到谷街后就心浮气躁,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阴暗,那潮湿,那腐味,那众多而又无一有用的杂物对我进行了催眠使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每次回谷街后只要和我的家人发生不同意见,我总有一种失去尊严的深深的后悔。  比如说,我和我的哥哥争论不上两句,他就会跳起来吐一句,我操你妈!你妈我妈,谁是谁的妈?兄弟间的这种言辞真够狼狈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的就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这次,当我们有了一个回合后我就掐了自己一把,我告诫自己忍住,让他多说。  我的哥哥正在焦头烂额,他急的是平衡自己,于是他就滔滔地说下去,你要教育我,你得先把自己的脚折断,过了十五年再和我说话。  我儿子这么小就不亲我了,他们不让我送他们到学校去,他们怕同学笑。  我做人做到这样子,我有什么奔头。  我操你妈!你来教育我。  世界上有什么道理?千里做官为吃穿就是道理。  当皇帝的当总统的当省长的当局长的,他们就不操女人吗!他们玩得转我玩不转?我玩不转我就不转啦!我不
就是一百来斤肉吗……我突然就忍不住了,叫道,我操你妈!人世间除了吃除了喝除了操,你再也不认得什么啦?你还好意思说什么皇帝总统,人活着是要有心计的,你以为我这个科长是白捡的?我问你,你的两个儿子不要了?那个四川妹是替你带小孩的?你做事全凭血,血上了头你什么事都敢做……我就这样吼叫着,我的声音碰在谷街后隧道一样的巷壁上嗡嗡作响,我听到了我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是一些村言俗语,一点光亮都没有,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突然我觉得非常的泄气,我不说了,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走出谷街去。  谈话的结果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去见了那个四川姑娘一次,带有警告的性质。  她是我见过的所有最倨傲的女人之一,对于我的同情、安慰以及她并没有法律力量的暗示一律不理不睬。  我又提醒她,负有法律责任的是我的嫂嫂,而她已经呆在狱中。  她还是不看我一眼。  我有点不高兴,我笑了,最后我告诉她,我们是本地人,你看着办吧!这是任何地方的地头蛇威胁外来龙的最有效的方法。  但这不是威胁,这是提醒,我想不出我们会怕她什么。  我的哥哥也没有去给法院院长送钱了。  我主张他给那姑娘送点钱,他不置可否。  他常常出去,有时的外出时间很长,但情绪慢慢地稳定了,我料他也不会那么傻,想把四川妹娶回来。  我的嫂嫂不在,我的妈妈就很辛苦了,因为她要照料两个孙子。  别看我的哥哥混成这个样子,他夸口的恰恰是他这一辈子还从没煮过饭洗过衣裳。  我的老婆拒绝前来帮忙,在她对我的哥哥的蔑视里包含着对我的警告。  事实上我和我的老婆结婚后就矛盾不断,最先是她嫌我的卫生习惯不好,我是承认的;她又嫌我把房子弄得太乱,其实整洁也是我所要求的;她又嘲笑我爱泡茶楼,像个小市民一样,样子极为不屑,我就和她吵了多次。  我们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无声的,就是我被审查回到谷街拜谢祖宗的那次。  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她不喜欢谷街不喜欢拜神,她还是跟去了。  可是香火点燃的时候她就显得心神不定,当我在那乌黑的神龛前跪下时,她突然转过身一声不吭离屋而去。  我回家时,我的妈妈跟来了,她是来帮我装一个保护家宅平安的地主神位的。  海口的绝大多数家庭都有这样一个神位,就装在门后或房角的桌下,很简单的,就一张贴在墙上的红纸,上头写着“本屋地主之神位”的字样,红纸前置一个香炉,就是如此而已。  我的妈妈装神位时,我的老婆一声不吭,我的妈妈一走,她就一跃而起,把红纸和香炉一股脑儿塞进垃圾袋里,一刻不停地扔进垃圾通道里去。  她拉开了阵势,要保卫她自己的精神和家庭的纯洁。  她也许是
对的,我也算不得真的就信神信鬼了,它的起端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她当老婆的如此不近人情,是我不能接受的。  最令我惊讶的是,就在这一刻,在我离开那令我痛恨金钱的隔离审查之所不过几小时后,我又感到了金钱的巨大魅力,因为我想到了离婚。  我有谷街上的房产做后盾,我不怕任何女人;女人四十豆腐渣,你神的哪门子气啊!当然,一切都是虚惊一场,过不了多久我们又和好了。  她不再轻易到谷街去了,我去拜神时更不愿意她跟着去。  现在,她不肯帮我的哥哥的忙,我有点急,因为毕竟是帮我的妈妈的忙。  我对她说,谷街的房子,按规矩是我们的份额,别让老的对我们不高兴,她要照顾喜仔,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为了我们家的掏心掏肺的话了,她却针扎一样地跳起来,说,你哥哥是个残疾人,还要养二奶什么的,你的妈妈照顾他也是应该;谷街后就好,赶快分了卖掉,有几十万了;有几十万就好,供儿子读书留洋,远走高飞,大家都别惦着什么谷街谷街后的!听听,这是什么样的妇人之见啊!我们又吵起来了。  我的儿子当然得比我有知识有眼光有胸怀有气魄,他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钱这事能办成么!这是明显的道理。  可是她毫不妥协,始终对我们故居的地方持一种轻蔑的态度。  吵到最后,我只好自己去照顾我的妈妈了。  在谷街后我看到了日常平庸生活的巨大力量,我的妈妈拖着她的年迈的衰弱之躯,在市场上采购,在厨间烹调,她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掉落,落在她料理的菜肴里,有一次,我从她炒好的青菜里捡出的长发有六根之多,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可是每次见到我,见到她的孙子,她衰老的脸上总绽出灿烂的微笑,就像冰封的大地上的一眼温泉升腾的轻烟。  好像她的生命真的已经和她的无穷后代结合在了一起而她早已成为了我们的大地。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妈妈的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壮伟和美丽。  一个周末傍晚,我帮我的妈妈切开一只猪脚放进炖锅坐在炉火上,我就和我们当年的知青乘车去一个旅游景点叙旧。  这是一个发了财的知青显富的好主意。  第二天我们就一起回到我们阔别了多年的当年的下乡地。  乡亲们不少已经作古了,活着的一个个老得不行,大家见了面都很感动,手拉着手,一副泪汪汪的样子。  只有东山婆一人不出来迎接我们,她坐在她家里的一张破旧的木沙发上,把腿高高地翘起来,还眯着眼抽烟,那模样儿就像海口发廊门口坐着的鸡一样。  知青们又乐了,围上去打趣她,她一句好话也没有,一口一个操
,大家又笑,说你怎么老操不够!&127;我没有笑,我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惆怅。  事实上,在我昨天离开海口时,那条拉动我的哥哥的命运帷幕的缰绳启动了。  我这天下午回到家时才知道我的哥哥出事了,我的心里一阵强烈的悲痛,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的侄儿更应该到谷街后去了。  下边关于我的哥哥的叙述是根据我的妈妈和街坊们的诉说写成的。  这天夜里十点钟,家里突然进来了三个男人:一个本地人,二个大陆人,他们是来找我的哥哥的。  我的妈妈就好生奇怪,我的哥哥刚刚还在,怎么转身就上茶楼去了呢。  来人还算客气,他们说他们是公安局的,有人给他们领导说情了,人道主义,让孩子妈妈看看自己的儿子,他们爸爸不在,你就带孙子一起去吧。  我的妈妈半信半疑,说这事得等儿子回来作主。  那些人又说,你去更好,又老又小的,领导见了可怜,你媳妇的案可大可小,只要领导同情了就好办了。  那些人说,车在路口等着呢,半推半劝把我的妈妈和我的两个侄儿带走了。  他们并不熟路,他们没有从我们的院子穿出谷街,而是从谷街后兜到新华路口。  在新华路口有一辆小轿车在等着他们,这时,我的哥哥出现了。  众口一词的说法是,我的哥哥是从谷街我们的楼里出来的。  因此我可以断定,我的哥哥是认识这伙人的,在他们刚进屋时我的哥哥就闪上楼去了,他可能是后来发现情况不对,或者他认为在大街上截住他们才更有利,于是他从院子走出谷街顶住了他们,他吆喝了他们中的一位的名字,说,你要干什么!那些人说,你来了好,一起到公安局去。  就上来拖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猛地挥起一拳,打在为首的一人的鼻梁上,可是他们立即就把他打倒了,我的妈妈在一旁跳,我的两个侄儿哭着被塞进了汽车。  汽车发动不起来,我的哥哥从地上爬起来冲到轿车前,他发怒了,他吼叫着要把汽车掀翻,可是汽车没退后也没有左右摆动而是向前一冲,把我的哥哥撞倒了,前轮压过他的身子,紧接着后轮也压过了他的身子。  我的街坊说,他们在汽车后轮辗过我的哥哥的身体眼看就要离开时,听到我的哥哥叫了一声,“我的崽啊”,突然一个勾手就抓住了汽车尾部的一条横杠,他抓着汽车被拖出了谷街。  我的街坊们这才醒过来了,他们开始追赶。  汽车开上了长堤路,那里车少人稀,劫人的汽车飞驰起来,我的哥哥没有松手,他像一张牛皮一样被拖着走。  我的哥哥的臂力过人,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但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哥哥有这样死撑的性子。  哥哥,你是何苦呢!我的一个街坊终于拦住一个路过的朋友的摩托车追了上去把汽车劫住了,歹徒弃车而逃……我是在医院里看着我的哥哥咽气的,我牵着他的两个儿子的手,我希望
他能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但他已经不能了,他的肝脏破裂,失血过多。  我的妈妈痛苦得昏昏迷迷,在我的家里住了多天,她好了一点就坚持要回谷街后去。  我理解她,我跟着她回老屋子住了几天,这几天里我重复犯了一个错误,我想这个错误是人都会犯的。  这个错误就是,为了减轻我的妈妈的痛苦,我说了我的哥哥这个人的种种不是,以及他死的无意义并且也说了他活着也没什么体面的话。  这天夜里,我的妈妈听着,果真就精神了,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坚定口吻对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你的哥哥呢,其实,你们都差不多。  我吃了一惊,我说:你说什么?我们差不多,起码我是科长他不是;你知道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就我的职务最高了!我的妈妈说,他无业,你当官,这是各人的命,我不说这些,我是说你别以为他那么下流。  我突然无言以对,我认为我的哥哥下流了吗?我听出我的妈妈话中有话,我不甘心,我说,妈,你认为我下流啦!我的妈妈说,我说你别看不起你的哥哥,都是为了吃穿快活,大家都一样的。  我上前摸了一模我的妈妈的额头,一点也没烧。  我说,妈,你是不是精神不好。  我的妈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笑,说,明早的青菜就买菠菜吧。  我太不服气了,我顽强地说,妈,难道你认为他养二奶是对的?我的妈妈说,他养二奶是违法的,你也违法过。  我又吃一惊,我说,你究竟是我的妈妈还是市委书记?我的妈妈抱歉地向我一笑,可是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自信,她说,市委书记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互相瞧不起。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我的妈妈的对手,心烦意乱之中,我觉得这是我结束谈话的最好时机了。  我说,别胡说了,你睡了吧。  可是我的妈妈不愿意躺下,她对我说,我有一句话,不如现在对你说了。  你的两个侄儿可怜,他们应该得到谷街的房子,我先对你说清这个道理……天啊,我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要谷街的房子?我说过吗?我没有说过。  她怎么能这样猜我有这样的想头!这事太突然了,让我猝不及防,我忽然间觉得兴味索然,我情绪低落地说,你睡吧,这事以后再说。  为了尽快走出这个老屋,我没有穿过院子,我打开了谷街后的房门。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两旁房屋内未熄的昏黄灯光照在墙上,潮湿的墙已无力反射这微弱的光,墙壁好像不存在了,谷街后显得无比空旷,从飘出的楼体上滴下的水珠的咚咚脆响,使得这个世界显得更为辽阔深远。  只是香烛还在燃烧,散着我所惯熟的历史的浓香;线香仍然明亮闪耀,它们组成了一条条流畅的火线,在我
的身旁旋转,射向深远的远方,又不知从何处折射回来,那样多的火线萦绕攀升,把这古老的小巷装饰得绚丽多彩,变幻莫测。  我在这昏暗而又闪亮的巷子中央站定了,向左通向新华路口,向右,通向西庙。  几十年了,我第一次犹豫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这谲奇的香火,我不知是要立即回自己的家,还是再留连这个并不亲切却是令我不能忘怀的地方。  崽崽,作家,现居海口。  主要著作有小说随笔集《寻找自己》等。  (亿知网电子书:www.yizw.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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