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他一下头,什么事都没有,返过来要敲诈勒索未遂

替朋友打听一下:网店遇到职业差评师勒索,投诉淘宝没用,怎么处理?_百度知道
替朋友打听一下:网店遇到职业差评师勒索,投诉淘宝没用,怎么处理?
淘宝也不管的哦,据朋友说,诚意要求她申请退款。说申请退款可以,,用三个不同帐号买了同一件衣服,答案是,) 大家来支个招,如何处理,向淘宝客服投诉,我给她三个帐号每个人帐号汇30元。否则就不申请退款。这不敲诈么,H被趿,,前提是,请自行与买家协商(这是敲诈啊,”替朋友谢谢大家了,“店里来了个敲诈,
提问者采纳
,联系买家无回复,一样的做生意,,给钱,这给我们取证增加了很大难度,你也只是可能损失了一个好评而已 这样聊天记录多少能做为一个凭证,当然如今的网络发展情况,说实话心里也很难受,,大意就是只有对方有明显以给中差评方式敲诈勒索或者是同行不正当竞争,,  中差评并不可怕,客服给了我以上的解释,,淘宝官方承认的只有旺旺聊天记录和截图或者是淘宝站内信,以一个平常心看待它就行了,一般给你中差评之后他会联系你,而在淘宝则是作为一个烙印,这个没办法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否则我们也不用做了,你一答应就着了道了,虽然他有注册时留的手机号,虽然感觉成功几率不大  我的第一个中评是在我两钻的时候,陪伴终生,客服默认,,给那些有心之人减少点机会,淘宝客服会介入处理,以后这样的中差评会越来越多,先试试和他沟通吧,实在不行在评价生效后试试投诉,你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不是遇到了职业差评师,要学会从中反思自己的问题,你才能越做越好b,让你QQ聊天或者电话交谈,这类物品的版权还真不好说,,如果你继续努力,,,,区别只在于实体店
把那货打发走之后你照样做你的生意,  再说说
职业差评师,,始终还是厚道的买家多,淘宝也可以关门了  末尾的一点建议,, 这意思就说明了买家有权利给卖家任何评价,何不发他邮件之后 先在旺旺上询问是否收到,,  首先,哪个皇冠甚至金冠的卖家没有中差评,要是觉得不对劲你就让他退款,,把你的聊天记录和发货证明提供给淘宝,你卖的壁纸有没有明确版权之类,其它的就让它去吧,很多东西流传太广,得到确切的答复后再点发货,要坚信一点,没办法,  被买家中差评,一旦情况属实 可以删除中差评记录,只是建议和买家协商解决,作者是谁无从考究,我的个人看法就是在商品详情里加注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哪个职业差评师会在旺旺上直接说,我就修改评价,,后来的人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记得淘宝在今年的1月1日出了一个新的规定,其余的不予受理,都会碰到难缠的顾客,我也电话咨询过客服,像你卖壁纸这样的东西可以说是零成本,我说那买家要是心情不好给我个中差评是不是我也只能认了,这玩意就像实体店卖东西,咨询淘宝客服,,做好自己该做的,只是遇到一个2B买家,想了想还是没打(小心买家反投诉你骚扰),  现在已经3钻了,,本掌柜只负责收集整理 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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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用的 淘宝只维护商城
C店他早就希望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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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遇到一位买家 !交易成功后 !给了差评!并说30元给你改成好评! 还有能把这个人的ID短信我吗?我淘宝号是:苹果的香味_1999.. 投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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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淌血的无名河(下)
&&&&&&&&&&&&&&&&&&&&淌血的无名河(下)
&&&&&&&&&&&&&&&&&&&&林家品
晁门五虎一个个兴高采烈等着爷老子回来受赞赏。
晁金宝到天黑才回庄,一回庄就听到了全线告捷的好消息,一进屋门,五虎齐崭崭地站起来,齐崭崭地大声喊爷。
晁金宝围着五虎转了一圈,像统帅检阅部下一般。五虎齐将胸脯高高挺起,那是表示,都像你呢!
晁金宝脸上突然变了颜色,眼睛圆睁,牙齿一咬,一个扫膛腿,将老大扫翻在地,喝一声:
“老二,把他捆了!”
晁老大倒在地上喊哎哟,莫名其妙。余下的四虎战战兢兢,不知为何打了胜仗还受罚,看着爷老子,想为老大求情,又不敢开口。老二找出根麻索子,还想等一下,看爷老子是不是下错了命令。晁金宝又是一声吼:
“快点捆,捆扎实些!”
老二只得将老大捆了个“双龙朝凤”,两手反剪到背脊上。捆完后,刚立起腰,晁金宝一扇风耳刮子将老二侧着扇到地上,喝令老三将他捆了。
于是老四又捆了老三,老五又捆了老四,剩下个老五,晁金宝亲自动手,捆了个扎扎实实。
捆完五虎,晁金宝破口大骂:
“畜生,扛枪杆子的就要来抓人了,还等着我的奖赏哩!畜生,还坏了我的大事,大事!”
原来,晁金宝告状还真告出名堂来了,他跑到县里,东看西看走进了阶级教育展览馆,正碰上个省报记者在采访参观群众的受教育感受,晁金宝就将日本人血洗晁家庄,轮奸妇女,他如何打死日本人的事全讲给了记者。记者听罢大喜,这正是活生生的好教育材料,就领他去见了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就树他这个典型。他灵机一动,忙将无名河若一改动,那活生生的阶级教育阵地就面貌全非了。记者连喊改不得,改不得,活生生的政治教育比什么都要紧。主任立即做出了决定,保留无名河这块活阵地。
可他的五虎,竟闹出流血事件来了。
晁金宝威武一世,勇猛一世,其实心极细极灵,他晓得崽们闯下了大祸,他得靠自己来解救了。
晁金宝再加一长索,将五虎牵起,自己打一面铜锣,开始了押子游街。
他敲一下铜锣,“嘡嘡”,喊:
“我晁金宝教子无方,破坏运动,大家莫学我的样啊!”
晁金宝牵着晁门五虎从庄子游到公社,绕着公社转一大圈,感动得公社领导亲自来解索子,并敬以烟茶,好言劝慰。
无名河改道之事亦作罢。
十年后,在距晁家庄三里处立起了一对年产百万吨原煤的江南第一大矿井,矿内生产用水及万多职工家属生活用水皆取之于无名河内,倘若没有无名河,这对矿井将无法立足,倘若河水改了道,铺设输水管道安装连环抽水泵……将耗费国家数百万乃至数千万元资金,这笔账当然无人算计过,也决不会算到晁金宝身上归功于他。晁金宝保住了无名河,他自己也决不会想到以后会产生如此巨大的经济效益。
晁金宝只想到的一件事是,他押子游街回庄后,立即着手调查未去河滩阻拦改河的人。不准改河是为了晁家庄,不去拦阻改河就是连晁家庄都不要了的。不要晁家庄了的人,晁金宝能饶了他?
那些借故躲了和上茅厕的人,此后吃尽了晁金宝的苦头,直至他退出了晁家庄的政治经济舞台,怀着忏悔的心情,踯躅在无名河滩上。
七月的无名河美丽得令人赞不胜赞,碧澄碧澄的河水静静流着,一眼能望穿河底,溜园的鹅卵石闪着青光,在细碎彩波的荡漾下,令人觉得全像一条条活鱼要蹦出水面;那一群群的小游鱼在鹅卵石上面相互嬉戏着,仿佛掬一捧水也能捧上几条鱼来。水边宽阔的沙滩泛着银光,银光边沿处,绿茵茵的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黄花、绿草、银沙、碧水……水中倒映着蔚蓝的天,天上浮着洁白的云,白云下跑着两匹枣红色的马。
马儿呵,你奔向何方?“得得得得”的蹄声,是新生的号角?还是灭亡的丧钟?抑或是不屈的灵魂在喊叫?
田家寨那时好兴旺呵!
老头不再咳咳,佝偻着的背似乎也直了一些。
刘坤一刘二天子的人马包围了银峰岭,里三层,外三层,麂子钻不出,飞鸟飞不过。
“那刘大人,长毛怕了他,俄国红毛怕了他,东洋番鬼也怕了他,要不,如何坐得南京,那真是!”老头赞叹着。
这位刘大人打太平军确实厉害,史书上有记载。和东洋人也的确打过一场大仗,但却是以全军溃败告终。不过他溃败了还是位英雄,因为他一败了,朝廷就和东洋签了个马关条约,没法子了,刘大人带兵也是空的了,号称无敌的湘军也败了,只有服小东洋了。
刘大人围了银峰岭,昼夜攻打。大帅(还是喊大帅,帅字大旗上大写着田字的田帅还是只能喊夫人,男人比女人就强了这么点)率兵死守,打了三天三夜,眼看着寨子就守不住了,突然刘大人的人马大乱,刘大人用皇帝御赐的宝剑也止不住四散奔逃的士兵。但见一支轻骑如同从天而降,横冲直闯,冲到哪里,哪里就像决了口的堤坝,为首的一员战将,如同一朵粉红色的云,一朵粉红色的死亡之云,罩住谁,谁就只有做死鬼。那正是手执红粉枪的田细彩。
“刘大人福气大。”老头说,“当二天子的八字,那是伤得到的么?刘大人当年去从军,走到一个田坝口,口渴了,取下斗笠放田坝口上接水喝,端起斗笠一看,盛了满满一斗笠泥鳅,刘大人心善,将泥鳅全放了生。那一斗笠泥鳅发多少子,刘大人就带多少兵,啧啧,后来果不是带了几十万兵!反正,这一战,只有刘大人逃脱了红粉枪。”
田细彩是如何杀出去的,又如何领来了援兵,老头也讲不清楚。只是从这一仗后,田家寨的景况大为改观。刘大人不知怎么奏准了朝廷,讨来一纸圣旨,御封大帅就镇守银峰岭,既不奉召也不奉调,原来怎样还是怎样,就只换个名称,不再称之为匪。
圣旨都封了的,那银峰岭,那田家寨,老头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话语都有些颤抖。
大帅和田夫人过上了安安宁宁的日子。田夫人的红粉枪威震四方,可是她对大帅又温存得比原夫人还温存。她爱抚摸着大帅的胸膛,那长满黑毛的胸膛,把脸贴上去,轻轻地说:“我真想看看你的圞心,你的圞心眼子一定比人家的大!”这听起来有几分吓煞人的柔情话,正是大帅所喜欢的女人的话,大帅很快就把原夫人忘记了。而且,他也一刻离不开这位夫人了。好在已不要巡夜,就是巡夜,田夫人也陪他一块去,然后就一起在树林里过夜,一直到天明,还唱小曲子给大帅听。
枞树结疤流油哩
好燃大火暖和哩
妹子身上有火哩
当得三床棉絮哩
老头竟轻轻哼起来,还摇头晃脑,像一只垂吊的葫芦在晃荡。那曲子着实听得,倘若真是从一个武艺超群而又有花容月貌的女子口里吐出来,那的的确确会令人销魂的。大帅就是销了魂。这销魂的日子没有多少可记叙的。
受了御封,和刘大人就是弟兄一般平起平坐了。刘大人就给大帅送来四位美人。
大帅不敢接,看着田夫人,得等夫人表态呢!这可不是几坛酒,几车财宝,而是和夫人同一个类别的呢!得靠夫人宽宏大度才行的呢!
田夫人笑呵呵地开了口:“是人家送来的,你就接下,只不要我们送什么给他就行。不过有一条,”田夫人脸一板,“别忘了前夫人是如何死的嗬!”说完,笑了,像小把戏摆灰灰饭,伸出小指头拉勾勾。
田夫人这一句“拉勾勾”的话,却令大帅心里打了个冷颤。果然大帅就小心翼翼,只偶尔适之。
但久而久之,大帅见田夫人毫无怨言,就渐渐地有点不自禁起来。恰在这时,八十里山反了个棒棒会首领李二郎,刘大人派人来请大帅发兵助剿,并许诺平了八十里山的匪乱,一应财物平半分。
大帅想起刘大人送来的美女的好处,心就动了,便告诉田夫人,他想领兵去一趟。
田夫人说:“李二郎在八十里山造反,碍着你什么事了?”
大帅说:“刘大人面子上过不去呀!”
“呸,什么&刘大人,皇帝老子的圣旨也不敢怎么样,他要发兵你就发兵呀?!我的兵是一个也不得为他去打仗!”夫人的火已上了眉毛尖尖。她装作没看见大帅身后的四个美人。
也是那四个美人该倒霉了,全不识时务,还以为真躺在了大帅怀里,山寨中的事便也能做得一分主了。其中有一个便娇滴滴地吐出一串话来:“大帅,刘大人可是最看得起你哟……”
只这一句话,把田夫人的火气引爆了,什么屌毛儿,早就看着不顺眼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个理,男人不能只有一个女人,还好歹是个大帅,也得维护着点儿,免得讲自己容不得人!这下好了,竟敢来议论军旅大事了!只怕还要来当这山寨的家了呢!
田夫人决不承认是多日来的妒火中烧,也不说这些个美人是刘大人送来的细作,反正那红粉枪再也按奈不住了,只那么一点,当场搠倒三个,剩下的一个忙一把跪倒在田细彩脚下,脑袋往地上狠叩,只喊夫人饶命。
田细彩咬牙切齿,一脚将美人踢翻,扑啦一下撕开她的衣裳,喊进一个马夫,赏给马夫去了。
晁金宝成了晁大爷后,喊自己女人还是喊香姐,图个亲爱。香姐喊他“我屋里那金宝”,也是个亲爱。只是越上了年纪,香姐对他越不放心,越管越严。晁金宝便采取夜里不出门,清早出门的法子,香姐果然不疑心。
又是一个大雾茫茫的清晨,晁金宝从香姐颈下轻轻抽出自己那毛茸茸的光手把子,套上衣服,要下床,一双腿却被香姐那光腿巴子压着。他小心翼翼地去挪开香姐的腿,手刚一触到香姐腿上,不知是他那手凉了还是手变得粗糙了,鼾睡着嘴角还流出一丝涎水的香姐的腿像被螫着一样弹开了,但香姐那摊开的一只手随即一箍过来,箍住了晁金宝的腰腹。
香姐嗯哼了一声,又发出甜甜的细微的鼾声。
屋里有着朦朦胧胧的光,香姐的白身子也发着亮光。
晁金宝突然觉得,自己的女人还很漂亮。这个女人虽然像下牛崽一样一连生了五个,但她每生下一个后,在月子里总用长帕子将肚子扎紧,因而她的肚皮还不是十分松弛,还依然光滑。她的两只奶子也没有像布袋袋一样松垮,依然有着锥座,有着弹性。她的脸庞有些憔悴,但并没有堆满皱纹。她的头发还是油黑发亮,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晁金宝心中有数,庄子里的女人……那些女人一见着晁金宝那威严的相,从没有十分抗拒过。晁金宝从来不强剥女人的衣裤,总是女人自己默默地解,默默地脱,当然也有喜笑颜开,风姿浪荡的,那是不光图着晁金宝能带给她一些好处,还想着晁金宝那壮实如牛的身躯,看不起自己男人那软不溜秋的相。偏偏有个十二分风骚的女人,一露出肚皮,就吓得晁金宝往后退,自此收敛了好几个月。那肚皮,松垮得就如同正带仔猪的猪婆娘。
看着香姐的光身子,晁金宝忽然有点恨起自己来,身边睏着这么一个实在是不错的女人,为什么偏偏要去寻野食呢?要说那乐趣很大么,实在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但他一踏进女人的房间,看着女人那或畏畏缩缩,或俯首帖耳,或曲意相迎的样,他就心花怒放。他的权力,他的威望,他的能力,仿佛在女人身上才能更加显示出来,他似乎感到的是一种征服者的快感。
只有一个女人,他至今没有征服。大概他永远不能征服,晁金宝有这种预感。
在这个大雾茫茫的清晨,他就是要到那个女人那里去。
是去彻底征服她么?晁金宝回答不上。反正,决心去一趟。他是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了的,也是做了很久准备了的。白天,他拢不了那个女人的身,她一听见晁金宝的声音,一看见晁金宝的身影,他就大喊大叫。夜晚,她的门关得跟囚牢一般,香姐也不让晁金宝乱出去。只有在这清晨,晁金宝摸准了那女人在清晨是开着门的,并趁着香姐熟睡的时候。
晁金宝看着熟睡的香姐,突然又有点舍不得离开这软烘烘的身子、软烘烘的床铺了,何苦呢?费尽心机去为了那个女人。
他呆坐了一阵。那个女人,唉,谁叫那个女人的男人要去学打铁呢?
晁金宝最看不起的就是放着好田好土不好好种,专去弄些什么阉鸡阉牛补锅打铁之类的营生,还“一阉二补三打铁”,赚大钱的呢!
晁金宝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凄楚,他茫然若失地望着窗外,窗外只有随风飘动的大雾,似一张时而掀动的巨网,网住了一切,又什么也没网到。
晁金宝终于下了床,悄悄地出了门。
外面的雾好大呵,对面就是径直走来个人也看不清楚,可路上决没有第二个人。这么早,晁家庄天天最早起来跑步的老知也不会这么早。
那个老知,已经走了。
那个老知,已经是大学生了,工农兵学员,省城师范学院体育系的了。
是晁金宝亲自送走他的。
那个老知,本来在两年前就能走了的,一个招工的看中了他那身壮实的肉巴子。那正是搞双抢,太阳火辣辣地晒得地上冒烟,老知却不戴斗笠,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运动裤,脚上一双烂拖鞋,挑着每担百七八十斤的湿谷子往禾坪上跑。招工的看了啧啧连声,就点名要。却被晁金宝卡住了。再教育接受得不好,表现太差了。
晁金宝说了不行,谁还能飞出晁家庄去?!长了翅膀也休想!
晁金宝料定那老知会大吵、大闹,会跳起来骂娘,甚至会捋拳巴子,说不定还会摸刀,可晁金宝就是喜欢这个,你越跳得高,越闹得凶,我晁金宝越好制服你,就是要卡死你!你一个把知识青年凶个屌,总凶不过日本人。
奇怪的是那老知不吵,不闹,不跳,不但在路上碰见他恭恭敬敬地敬烟,还提着酒,兜着饼干上家里来了,而且隔三五天就来了。
那老知他娘的表现好了。
行,你他娘的表现好了,我他娘的也赔你个招工指标。这不,来了个大学指标,就给你,比那招工指标总不会差。
老知来到晁金宝家,晁金宝将签了意见,盖了红粑粑的政审表递给他,老知千恩万谢。晁金宝突然想起,又将政审表要过去,说:“我是个大老粗,也不晓得那意见写通了么?待我念一遍给你听听。”
那老知直听得感动万分,差点要落下滚烫的泪水来,万分激动地喊一声晁大爷,一把捋下手腕上那块亮闪闪、光锃锃,他家里给他买的上海牌十七钻全钢防震手表,往晁金宝手里一塞。
“晁大爷,我,我给你老人家叩头了!”
老知一个九十度的鞠躬,两手笔直,两腿也笔直,活生生是开追悼会向遗体告别一般的鞠躬,一般的肃穆,一般的虔诚。
老知走了。老知上大学去了。
老知走的头天晚上,晁金宝亲自在他胸前别上了金光闪闪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徽。
老知走的那天早晨,晁金宝亲自送他到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叮咛话讲了一遍又一遍,要老知好好读书,发狠跑步,以后夺个全国全世界冠军。又说,你得了冠军后,也要告诉我一声,写封把信来。写封信不会耽误你读书,耽误你跑步的,也只要花八分钱,你可一定要写信来呵!还说,你有了空,顺便的话,也到晁家庄来看看,打一转,要你专程来我晓得你不会来的,太远了,路费也花不起,你们读书的只有那多钱,我晓得,留着钱买些书读强些。最后又说,你到学校后就来封信好不好,也好让我放心……
据这位老知自己说,晁金宝在大樟树下的那番叮咛话,确实使他受了感动。晁金宝讲的,也确实是心里话。因此,他到了大学后,的的确确第一件事就是写了封信给晁金宝。但后来,他再没写过。
这位老知大学毕业后,既没得过世界冠军,也没得过全国冠军,就连本省的冠军都没得过,他被分配到了地区体校当老师,但他教出来的学生中,有一位在全国比赛中连夺四块金牌,在国际比赛中获一块金牌,一块银牌,一块铜牌,报纸上做过报道,电视里放过录相。他也因此获得国家体育运动一级奖章。
老知说,他恨过晁金宝,但又确确实实感谢晁金宝,如果晁金宝不将他送上那工农兵大学,如果硬将他卡死,他将是另外一个人了。
老知还透露了他的一个秘密。当那次招工被晁金宝卡住后,他曾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怀揣一瓶汽油,手执一柄电工刀,偷偷地躲到晁金宝屋外的田埂下,他是横了心,打算一把火将那狗娘养的房子全烧光,一刀子捅他个见红。老知说:“你想想,老子在晁家庄插队落户,还有不少弟兄们在外村插队落户,年终决算,那些弟兄们全是欠钱户,上白榜;老子凭着一身力气,一天只挣七分工,却是进钱户,上红榜的,还讲老子表现不好,老子忍得下这口气么?”
老知为什么又没有放火烧晁金宝的房,杀晁金宝了呢?是怕了晁金宝力大如牛,怕了晁门五虎而不敢动手了么?
“屌!我怕么?”老知说,“那晁金宝早就在女人身上把个身子淘得空空的了,以为我不晓得?老子全晓得!老子的力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两担谷叠着上仓,三百多斤,晁家庄只老子一个人挑得上!晁门五虎,那是五个哈宝,老子只要将汽油一浇,火柴一划,火燃起来,风助火势,那五个哈宝会慌做一团,老子趁机好下手得很!”
老知讲他之所以又偷偷地溜走了,没有干出蠢事来,是搭帮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沙家浜》中郭建光在被困芦荡时既唱又念,唱的好像是九万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记不太清了。惟独念的那一段,就是现在还记得清清白白,几十年后也会记得清清楚楚。郭建光念的是“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地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老知说:“这是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不知道郭建光在沙家浜念时,这段语录出来没有?但他老人家的这个最高指示在那时确实救了我。我突然想起这段话,妈的,再坚持一下,改变策略!老子从此出工不出力,吊儿郎当,只去讨好晁金宝。不瞒你,实在送了不少东西。不过,也值得,总比别个村里那些可怜的女知青强,几个出来的,不卖身子?!”
老知不说话了,只吸烟。眉头皱成了一把。他的眼角,也已布满鱼尾纹了。
过了好久,老知又兴奋起来,说:“我走的那天,晁金宝送了我一黄挎包袋的鸡蛋,老子走在路上,一高兴,全忘了,扬起挎包打拍子,唱歌,打来打去,一袋子鸡蛋全打碎,蛋黄流出来,沾了我一身,才记起是鸡蛋,哈哈,有趣,有趣!”
老知大笑,笑得揉眼睛。
倘若不是最高指示救了老知,倘若他真是放火烧房子,真动刀子杀人,晁家庄后来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晁金宝也就不可能在大雾茫茫的清晨去找那个女人了。
晁金宝直往庄子后头走。庄子最后头孤零零地立着两间茅屋,与整个庄子的布局格格不入。晁金宝直走后门,他知道,那个女人此时定然正开着后门,在望着外面的大雾。整个庄子,每天清早只有这个女人是这样子的。
那后门果然开着。
晁金宝却站住了。
他没有威威武武地闯进门去,而是显得有些犹豫,有些畏缩似的。
风牵着雾,卷过来,将晁金宝罩住,又掀开,露出一个孤零零的显得有些苍老的他。
晁金宝鼓起了勇气。奇怪,晁金宝竟然要鼓足勇气了。
晁金宝心头有些打鼓,有些怦怦乱跳。奇怪呀奇怪,晁金宝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女人屋门前胆怯了。
“西湖嫂,西湖嫂。”他终于轻轻地喊出了声。
他的喊声刚出口,屋里立即传出一个女人恐慌而又强硬的声音:
“啊,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快走,快走,快滚开!要不,我要喊人了!”
“西湖嫂,我是晁金宝,你听我晁金宝说,我……”
“铁山啊,你快来啊!”女人真的放声喊起来。
这喊声,透过茫茫大雾,悲凉而又凄切。
这喊声,令晁金宝心里一阵阵发寒颤。
铁山就是西湖嫂的男人。其实任凭西湖嫂喊破喉咙,他也不会来了的。他早已睡在了西湖嫂后门的黄土山上。
那一年,来了个打行炉的,就是挑着打铁的行当走东村,串西庄的铁匠。铁匠在晁家庄打了一天锄头、耙头,到了夜里,没有哪家肯留下歇宿,好心的人劝他说:
“铁匠,你快走吧,要打铁明天再来。”
铁匠感到奇怪,说:“我到谁家歇一晚,只借块地方避避露水,像住伙铺一样照样付钱,还不行吗?”
好心人悄悄告诉他:
“铁匠,不是我们不留你住,是晁大爷发过话,不准外来的人随便在庄子里过夜!”
偏偏西湖嫂男人铁山上来插句话:
“铁匠,到我家里歇去,哪有留个手艺人过夜就犯了法的哩!”
铁山敢讲这句硬气话,是因为他晓得晁大爷不在家。再者,他想拜铁匠为师,学会打铁,每天叮叮当当敲几块钱总比一天十分工二角五分钱强。
铁匠在铁山家住了三夜。第四天,晁金宝回庄了,铁山探听得明白,就想要铁匠走,谁知西湖嫂比男人更硬气,说:“你怕他个屌呢,我们屋子在庄子最后头,他就是来了,你领着师傅从后门一上山,就没点事了。”
西湖嫂是舍不得铁匠走。铁匠每晚上给五角钱的伙铺费,白天给五角钱的伙食费,一天一块钱,当得铁山出四天工。
晁金宝听得西湖嫂留客后,怒冲冲地骂:“他娘的,是宿奸呢!卖钱呢!”撩开两条腿就去抓奸。
走到西湖嫂屋门前,明明看到灯光下有个男子汉在弯腰收拾铁锤铁钳,西湖嫂从后面搂住男人的腰,“噗嗤”一声灯熄了,又明明看到铁山那个甘愿做王八的从后门走出去,不知羞耻嘴里还含了支烟,有了女人卖&的钱就买烟抽,唉,唉!
晁金宝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就往床上扑,他要来个水里按浮沉,活拿一对。
晁金宝手还未按下去,床上传出一阵浪笑,紧接着一道手电筒光射过来,射得晁金宝眼睛睁不开,等他擦一擦眼睛,房里的油灯亮了,床上坐起西湖嫂和铁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搂在一堆。
西湖嫂“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
“晁大爷,你,你老人家要吃糍粑么?还刚上臼没舂出。”
自此晁金宝落下个要吃糍粑的大笑话,晁家庄人自然也只在背地笑。
几日后铁山离开晁家庄,找那个铁匠师傅学艺去了。
半年后铁山回庄,竟然买了架风箱,摆了座炉子,叮叮噹噹打起铁来。
叮叮噹噹的打铁声传到晁金宝耳朵里。
本来,晁家庄单庄独村,晁家庄的事儿只要晁金宝不干涉,就任凭你去做,天高皇帝远,上面也管不着的,可晁金宝能容得铁山打铁么?
晁金宝后来感到有点歉疚的是,不准他打铁,自己去封了他的炉子就是了,可偏偏,偏偏,鬼使神差,他竟上公社做了汇报。那汇报,其实就是告密。晁金宝想到自己头一回当了个告密的角色,总不那么光彩,他一生后悔的事不多,这是其中一桩。
公社来了一帮人,由晁金宝带队,冲进铁山家里。一桶水将炉火泼熄,将铁砧、铁锤、风箱、炉子,全搬走了。
铁山出外半年,每天按一元四角钱算清管理费,限期交清。打铁那套行当全是借钱买的,讨债的人上门坐着不走。
西湖嫂含着眼泪,赶出栏里那头猪,和铁山将猪捆了,借架独轮车,抬到车上,要铁山送到公社食品站去,卖了好还债。
西湖嫂那七岁的崽,缠着要和爷老子一起去。铁山便带了崽,推了独轮车,沿着无名河岸,吱呀吱呀上了路。
只这一去,西湖嫂闹了个家破人亡,晁家庄出了解放后第一桩惨案,晁金宝心头第一次负上沉重的锁枷。
事情其实很简单,要说追究哪个的责任,那是一个也追不上。要说没有一点影响,晁家庄此后很阴沉了一向。
铁山送了猪,得了钱,要崽坐到独轮车上,吱呀吱呀往回走。路过供销社,崽直吵着要买糖。铁山狠一狠心,帮崽买了一抓纸包糖。崽剥着糖,吃着糖,高兴得车也不肯坐,下来一走一蹦,走到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铁山想起袋里的钱,一摸,空的,一个钱也不见了。崽还在嚷着糖好吃,好吃!铁山扬开手掌,一耳刮子刮过去,还吃糖,吃糖,都是为了你才把钱掉光!那一耳刮子也不知刮到崽哪里,反正崽是一声不响地倒到无名河滩,手里还紧紧抓着一粒刚剥开的糖。铁山还以为崽耍无赖,抓起一把丢到独轮车上,推回屋,喊崽,崽不应,又去打,崽不喊痛,一摸,没了一丝气。
铁山自己一索子吊死在屋梁上。
西湖嫂从田里回来,天已墨黑,进得屋,一看独轮车上黑糊糊横着个东西,以为是铁山没将猪送掉,又推回来了,却又不晓得放开去喂潲,这猪肯定饿瘦了好多斤,心痛得慌忙去解“猪”,一摸着,竟是自己的崽。
崽手里,还紧紧抓着那颗剥开的糖。
西湖嫂顿足大哭,“铁山啊,你快来啊!”不应;“铁山啊,你死到哪里去了呀!”不应。忙去寻铁山,一头撞到一双吊着的脚上。
西湖嫂往后一倒,等她再醒来时,疯了。
“铁山啊,你快来啊!”每天清早,西湖嫂打开后门,坐到门口,望着黄土山,喊。
喊声在清晨传得是那么远,那么响,那么凄厉。
晁家庄的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颤,忙蒙了被头,捂住脑壳。
但听得多了,就习惯了。一听到那喊声,就有人说:
“那个癫婆,又喊魂了。”
老头继续讲田家寨的故事。
大帅终于没发兵,那刘大人竟也没怪罪。和八十里山究竟开没开战,老头没有说。
转眼就到了重阳,刘大人给大帅和田夫人下了一张请帖:重阳赏菊,饮酒抒怀。
菊花这玩意儿银峰岭到处开着,大帅和田夫人看着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刘大人却还要请人去赏,好笑。不过去就去一下,玩耍一番也好,也去见识见识那官场的气派。
这一去赏菊就坏了事,自然是坏在田细彩身上。
原来这刘大人不仅是个武才,还是个文才,文武全才。赏菊就赏菊,围着几盆菊花,看看罢;饮酒就饮酒,大碗酒往口里倒就罢,他却偏偏看了回菊花,饮了杯酒,文吊吊的就吟起什么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什么鬼东篱下,只有条无名河;什么鬼南山,只有个银峰岭。他自饮自吟还不算,喊什么要对诗,若要对歌,田细彩奉陪,可这什么诗啊尸啊,田细彩对不上,对不上的算输,输了的得罚喝酒。罚喝酒就喝酒,几十杯酒算什么?田细彩就是听不得个“输”字!
她霍地站起来,把杯中酒往地上一倒:
“有本事的校场比武,谁敢来?”
刘大人微微笑,放下手中的酒杯。
“这也好,也好,就比射箭罢。”他不紧不慢地说。
“射箭就射箭!”
“输了的可不能光罚喝酒了,得下点重赌注才有趣。”
“凭你讲!”田细彩柳眉倒竖。
“我若输了,让出这统率三军的位置给夫人。”刘大人好豪爽。
“我若输了,再不回银峰岭!”
大帅刚想阻拦,田细彩的话已如箭而出。
“好,一言为定,决不反悔!”
“一言为定,哼!”
“咳,咳,咳咳。”老头不知怎么的连连咳起来。
当即摆好箭靶,两人起身上场。刘大人让田细彩先射,田细彩毫不推让,按弓搭箭,那架势,也无非是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和那些惯于射箭的差不多。只是田细彩心里,百分之一百的把握,那么一个红靶心,别说一箭,连射三箭我都要穿透它!
鬼使神差,在劫者难逃,八字里注定了的,毕竟不是天上的星宿……田细彩那一箭出去,看着看着就是直奔靶心而去,距靶心近了,近了,就要穿透靶心了,偏偏,唉,那支箭拐了点弯,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呵!
大帅顿时气得直跺脚,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田细彩呢,稳稳地站立在一旁,脸上毫无懊丧之色,大概是在想,哼,我没射中,姓刘的你也休想!
偏偏,刘大人那一箭出去,稳稳地钻进了靶心。
场上立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田细彩冷冷地说:
“你真想要我的银峰岭?”
“军中无戏言!”刘大人的脸色顿时铁青,透出一股杀气。
“呸!”田细彩一屈腰,已到了校场正中,红粉枪亮在手中,“谁敢试试我的红粉枪?!”她一个亮招,舞动枪,但见一团红粉在滚动,霎时间,校场被她滚了个遍。
刘大人铁青的脸反而渐渐舒展开了,捻着下颏上的胡须,赞道:“好枪好枪!”
红粉云滚到了大帅身边,一个破门户,收了势,好似满天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她喊一声:“快上马!”喊醒了大帅,两人纵身上马飞驰而去。
有人提醒刘大人:“快放箭,放箭,别放跑了贼寇!”
刘大人微笑不语。
得得的马蹄声远去了。
女人,唉,女人!老头的脚不停地顿着,也像那马儿在蹶蹄。
香姐在朦朦胧胧中一翻身,一伸手,搂了个空,睁开眼,身边是空的,她一把坐起来,看看房里,是空的,再看看窗户外,只有灰蒙蒙一片。
香姐心里犯了疑。
这么大清早,她的金宝能到哪里去呢?这头老骚牯,是专拱着脑壳寻嫩草的呀!
香姐忙忙地下床,忙忙地穿好衣服,忙忙地开门去追踪。
庄子里出奇地静,静得听见风牵动雾帘的嘶嘶声。蓦然,一阵凄厉的叫声撕破雾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旋。
“铁山,你快来啊!”
这个癫婆,又叫男人了,香姐在心里想。她不愿听见这撕裂人心的喊声,可是那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铁山,你快来啊!快来啊!”
像老虫叼走了肥猪,像野狼冲进了羊群,像失足掉进了深渊,像过涧断了脚下的木桥……那女人,拼命地喊,拼命地叫,叫得香姐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
香姐忽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她要去看看,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碰上了什么鬼?往常,女人的叫声总没有这般尖厉,这般凄惨,这般断人心肠。
香姐一去,看见的鬼是她自己的男人,她屋里那个金宝。
不要责怪香姐呵,她只知道,这个西湖嫂不喊不叫不癫时,是个极标致的女人,涨鼓鼓的奶,白生生的腿,颤悠悠的腰,在路上一走,惹得男人齐打野眼。她哪里晓得,这个大清早站在西湖嫂门口的晁金宝,是怀着忏悔的心情来见这个癫女人的,他怀里揣了齐崭崭一百元钱。这钱是哪里的?如何来的,没人知道,反正决不是晁金宝屋里的,不是他和他那晁门五虎用血汗,用力气挣来的,但这钱里,如果细算起账来,追溯起渊源来,确乎又有他一家人的一份子,这是晁家庄的钱,晁金宝随便用个什么名目就支了来,但这回,他不是塞到自己腰包里,也不是用来办好酒好菜招待一年难得来几回的检查团、工作组,他是要全数交给西湖嫂,亲手递给西湖嫂,他想用钱减轻自己心头的一点沉重,他想用钱使西湖嫂少喊几声,少叫几声,让晁家庄安宁一些。
可是西湖嫂只是叫:
“铁山,你快来啊!”
晁金宝浑身发怵。这种场面,弄得他十分尴尬,他原以为自己单独出现,西湖嫂会噤若寒蝉,他再递过钱去,西湖嫂会感激不尽。
“西湖嫂,你等一下再叫好不好,我晁金宝求你了!”他两手做起揖来。
西湖嫂似乎突然一下清醒了许多,她不叫了,只破口大骂:
“晁金宝,你个不得好死的,你害了我铁山,害了我的崽,害了我一屋人,你又来害我,你以为我会像那些女人样,脱掉裤子睏到床上等你来,呸,呸,我把叫花子也不得把你,想烂你的大脑壳,想肿你的细脑壳……”
西湖嫂正骂得晁金宝乱了阵法,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大雾中猛然冲出了香姐,一把揪住她屋里那金宝。
“你个不要&脸的,连一个癫婆也要搞,你前世吃多了草,造多了孽,你作践了晁家祖宗……”
威武一世的晁金宝,灵泛一世的晁金宝,此时申辩不得,只晓得说:
“我是送钱把她的,我是送钱把她的。”
“你拿钱来买癫婆的&啊,我的天啊,我的娘啊,你快来啊!庄子里的人快来看啊,看这个买&的老骚牯啊……”
晁金宝运足力气,叉开五指,“啪”的一耳刮子将香姐打出好远。
香姐从地上爬起来,边哭边喊往屋里跑。
接着发生的事是香姐跑回自己屋里,摸出一瓶农药,往无名河跑。
香姐决不是真想寻死,她要真想寻死在屋里就会将农药喝了,她是要闹消那口气,她要让晁金宝从此归依归附老老实实拜倒在她的脚下,她断定晁金宝会从后面追来的,她断定即使晁金宝不追来也会有人追来抢夺农药瓶的。
香姐跑到了无名河边的大樟树下。
只怪了那天的茫茫大雾,只怪了三十里外的大冲水库(晁门五虎都到工地上赚工分去了),没有一个人追了来,也没有一个人喊一声。
晁金宝是看见她端了个农药瓶子的,可晁金宝断定她不敢喝,不会喝。晁金宝断定她是吓人的,晁金宝心里无愧他送钱决没有送错。
没有一个人追,没有一个人喊,香姐彻底绝望了,平常晁家庄两口子打架有跳河的她去扯,有上吊的她去抱,有不回家的她去拖……可她自己抱了农药瓶子竟没有一个人来!她一把拧开了农药瓶子,像喝水酒般往肚里灌。
农药在她肚子里发作了,搅肠翻肚,她痛苦而又绝望地大叫一声,扑进了无名河里。
那叫声,发疯般响在无名河畔,久久不能散去。
晁金宝听见了那叫声,三十年前在这河滩上,也响过这样的叫声,叫声使他浑身一颤,他拔步赶去,可是,已经晚了。
田细彩一句赌气话,让出了银峰岭。本来嘛,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在她是个女人。老头说,女人嘴巴两块皮。
大帅和田细彩两骑马直奔银峰岭。赌虽然打输了,山寨却是决不得让的!田细彩所以输了箭全然无所谓就在于此。刘某&大人能奈何得我了么?冲出校场,便是我的天下。鳌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回银峰岭把帅字大旗重新竖起,气死你个刘大人。
看看就到银峰岭,大帅和夫人正松了口气,猛听得山上金鼓齐鸣,亮出的是一色刘字大旗。一片呐喊声:
“山寨已归了刘大人,田细彩你讲话不算数么?”
老头连连摇着头叹气,唉,唉,好一座山寨,就掉在了女人的一句话里。
大帅气得险些从马上掉下来,挂在腰间的剑就要脱鞘而出。
田细彩银牙紧咬,伸手摘下弓,搭上箭,嗖嗖嗖,一连三箭,三面刘字大旗就如同一片片枯叶往下落。
比武射靶不中,射大旗却赛过小李广,岂非天意么?老头的眼光呆滞了。
田细彩回过头,发现大帅那脱鞘而出的剑尖正对着自己的乳胸。
田细彩毫不惊讶,反而把胸脯朝前挺出,嘿嘿一声冷笑:
“你取下我这颗头,刘大人就会将银峰岭还给你了。”
大帅的手立时垂了下来,将剑插进了剑鞘,蓦然又横剑在手,仰天长叹一声,那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田细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大帅的手腕:
“跟我走,投八十里山的李二郎去,再找姓刘的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大帅和夫人晚了。
就在无名河的沙滩上,那黄花、碧水的中间,刘大人的人马围住了他俩。刘大人仍然手捻着下颏上的胡须,微微笑道:
“田夫人,你射箭输了的话不算数,还劳我兴师动众。这一回,我又和你讲个条件,只要你交出红粉枪,我仍将山寨退还给你。”
刘大人,刘大人,那真是,带了泥鳅发子那么多兵的……老头感叹着。
大帅听了刘大人的话,心怦然而动,只要能换回银峰岭,莫说是一杆红粉枪,就是刘大人要……要……他不敢说出来,也值得呀。
“要我交出红粉枪么?人在枪在,枪亡人亡,呸,老贼!”田细彩跃马挺枪,就朝刘大人冲去。
“回来!”大帅惊喊一声。就凭那一杆红粉枪,真能杀出重围去么?好笑。
大帅话刚落音,田细彩已从马鞍上掉落在地。
大帅赶上前去,见她既未中箭,也未挨枪,只是双手死死地捂着肚子,痛苦万状。
就和那樊梨花破白虎关,穆桂英闯天门阵,白蛇娘娘水淹金山一样,肚子突然痛,是惊动了六甲,肚子里的小家伙捣蛋了。大帅明白了,这下他不能不做主张了。
“夫人,就算为了我们的儿子,你就把红粉枪交出去算了罢!”
田细彩眼里射出凶狠的光,像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蝮蛇艰难地昂起头:
“我的崽女,决不出生在姓刘的营房中!”
大帅恼怒了,夺过夫人的红粉枪,就往刘大人阵中走。真是,不顾自己还能不顾崽女吗?
“你……”田细彩喊住大帅。她说,她想明白了,是她害了大帅,红粉枪还是由她亲手交给刘大人,不过要先扶她到江边洗一洗脸,她要对着碧澄的江水梳一下头,她要以一副清爽的面容去见刘大人,她素来是容不得蓬头垢面的。
大帅舒了一口气,扶着夫人到江边。
“大帅,我向你赎罪了!”夫人猛地一把推开大帅,一手执着红粉枪,直抵着自己的咽喉,一手撩着罗裙,缓缓地步入水中。
夫人一步一步地往江中心走。她那美丽的眼睛,似乎还打量了一下无名河畔美丽的景色。
大帅呆了。
官兵也呆了。
夫人想必是看见了官兵惊呆的神态,她笑了。但只那么一瞬间。
晁金宝那时刻高昂着的头下垂了,像因结瓜过重的藤承受不了负担而萎了一般。香姐一死,晁门五虎打开了内仗,纷纷要单独辟门立户,不认晁大爷这个威严的老父了。奇怪的是,晁金宝这回却默默地认了,他的威严,全收敛起来,不见了。
奇怪,奇怪!
只有晁金宝自己明白,这所谓的奇怪其实丝毫不怪。时也,势也,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连晁家庄都在分田分地,各自为政,包干到户,责任到田了。五个崽独立门户,各打各的锣,各敲各的鼓,有什么奇怪呢?五个崽各立门户,那五份田土就只由得他们自己去挑,去选,去占,去要,和晁金宝卵都不相干!晁金宝落得个轻轻松松,一身干净。五个崽那五份田土分得好,谷子收得多,能少了他晁金宝的好处么?不认爷了,嘿嘿,到时候要他们认的哟!到了谷子上场,晒干进仓,就要他们认得了哟!
晁家庄人奇怪了一向后,也没有把晁大爷天天挂在嘴巴上了,大概也是见怪不怪了。晁家庄人只顾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他们的热情和能量,在又有了自己的一份田,一份土后,像烧红的铁块释放出来。他们现在觉得,什么晁大爷不晁大爷,嗤,有他不多,没有他也实在没少了什么。
晁家庄人其实错了,没过多久,他们就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有那么一天,来了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国家的人,扛着标杆、仪器,挎着水壶,兜着白面馒头,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量啊量,测啊测,最后他们的兴趣到了无名河上,围着条无名河量过来,量过去,又算啊算,算啊算,弄得晁家庄人莫名其妙,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这伙人又要来打晁家庄的什么主意了。
晁金宝对这些人特别感兴趣,他如今反正也没有多少事做,白天就跟着这些人在无名河边打转转,也看看那架在三角架上的“西洋镜”,然后咧开胡子拉喳的嘴巴笑。夜里,他把这些人请到自己屋里,煨出香喷喷的红薯,炒出香喷喷的花生,筛出亮晶晶的水酒,和客人们边吃边喝边扯白话,扯得客人们一个个哈哈笑,客人们的话也引得他哈哈笑。
在一阵阵的哈哈笑声中,晁金宝垂下的头开始慢慢往上举起。他知道,他料定,一个改变晁家庄命运的伟大时刻就要到来,一个重新“出山”,而且远远不是从前那么个小打小唱的晁金宝就要重新出现在晁家庄人面前。
晁金宝在哈哈声中,已经将晁家庄的蓝图描绘得熨熨帖帖了。他不用图纸,不要绘图笔,不用仪器测量,不要计算机计算,他只凭眼力,那双将晁家庄的山山水水、地形外貌、岩石土壤看得透透彻彻的老鹰一般的眼睛;他只凭他的心计,那划算得清清楚楚,哪个地方好建房,哪个地方得砌墈,哪个地方打石头的钱将超过建楼房的钱的铁算盘一般的心计,就已将晁家庄的一切都精描细画了,比那些国家的图纸还要精确得多。
但是晁金宝不吭声,对庄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吭声,他只每天清早到无名河边,看看无名河的水,看看银峰岭的石和土,再返过来看看晁家庄的位置。
客人们走后不久,就来了一个工程技术团。他们在晁家庄召开会议,要引无名河的水,要征晁家庄的地。
晁家庄人立时想到了十年前那场要改无名河道的事,不干,不干!那以前还只改一下河道,如今你们要夺田夺地,这是要绝我们的粮,毁我们的庄,要叫我们无路可走了呢!
这个时候,晁家庄人一齐想到了晁大爷。只有靠晁大爷出面了!晁大爷,这回又靠你领着我们了,我们听你的,把这帮人轰走,轰走!叫他们别来打晁家庄的主意,晁家庄人不上他们的当,决不上!晁大爷,只要你领头把这帮人赶走,再想个法子永远别让他们来,保住了晁家庄的太平,那以后,以后我们就养着你,晁家庄人如今养一个把人养得起!
晁金宝一点也不摆架子,根本不用人“三顾茅庐”,一顾也不用,他自己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晁金宝一开口,却令工程团和晁家庄人均大感惊异。
晁金宝的话如铜盘里滚豌豆,嘡嘡响。
“支援国家,我们晁家庄人舍出去了!你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无名河水,全让给你们!银峰岭,全让给你们!晁家庄的田土,只要你们用得上,征多少算多少!我们晁家庄人什么要求也没有,只要保留住庄子这么一小块地盘,不要我们拆屋卸墙搬地方,像叫花子样迁来迁去就心满意足了。”他说完,不坐下,叉开两腿立着,环视着四周坐着的人,等待着反响。
工程团的人大为惊异。是因为他们转战过大江南北,从北方到南方,为建矿井和农民打过不知多少次交道,每一次,都是为了一寸土,一株苗,一滴水,讨价还价磨尽嘴巴皮,耗尽精力,伤透脑筋,哪里见过晁金宝这么豪爽,这么慷慨,这么好说话,这般以国家建设为重的人呢!
工程团的人楞了片刻,随即似从梦中醒来一般,拼命地鼓掌。那位团长,感动得迅忙走上前,一把抓住晁金宝的大手,连声说,感谢老同志,感谢老同志啊!
晁家庄的人惊异,是不相信晁金宝的话,这个老家伙,莫非发癫了,竟要卖晁家庄的山水田地以求荣了,可他能求个什么屌荣呢?
不等晁家庄的人提抗议,晁金宝大手一挥,就压住了要骚乱起来的人:
“我晁金宝人虽老了,但我有五个崽十多口人做抵押,我生要为崽女谋福,死了要庇佑子孙。支援国家,日后若亏了你们,我晁金宝必然先死,死了你们不要埋葬,用石磨捆了丢到无名河里沉尸,用篾席卷了扔到黄土山上喂老鹰!信得过我晁金宝的,跟国家一条心,国家要什么我们给什么!信不过我晁金宝的,他娘的你们就去闹,去破坏,到时候一索子捆了你个破坏分子,关到牢房里吃钵子饭,就别来找我晁金宝!”
工程团的人拼命鼓了掌后,有人仔细一思量,不妥,只要晁家庄这块地盘不让出来,除了矿井口能打在平地,工业广场能建在平地外,其余的矿本部、机修厂、生活宿舍区都要建在山上,便偷偷地在团长耳边嘀咕。团长平摊开双手,说,农民兄弟做了这么大的让步,再也不好苛求了,再一提,僵持起来,影响按期开工,损失可就无法估算了,早开一天工,早出一天煤,就能早一天缓和能源供应的紧张局面,就能为国家创造多少价值,就能产生多么大的经济效益……
不久,大队人马开进山来了,筑路、架桥,到处响起了炮声、机器的轰鸣声,整个晁家庄的世界变了一个样。
晁家庄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利益,真正是彻底翻了身。全庄人都改为菜农,吃统销粮了,月月拿粮本子去粮站买米了,茅草屋拆掉了,红砖青瓦楼房立起来了,水泥地面铺起来了,电灯扯进屋了,水龙头接进庄了,每个月要往银行跑了,打开存折一看,几千元是小数字……一切都似乎只能在梦中想象的事,不,不,在梦中也从没想过的事,只是在1958年人民公社化时所说过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天堂般的美景,如今真降临到晁家庄了,电话自然是没哪一家有,但晁家庄人要那个干屌,站在楼房走廊上喊一声,全庄人都听到。
晁家庄人感谢晁金宝,认为是晁大爷给他们谋来的福。
晁家庄人欢欣鼓舞,一个个且变得出奇地大方。那电灯,是长明灯,昼夜不熄,白天亮着,像一个个小香瓜,好看哩!那自来水,是长流水,开关都不用安,安了也拆掉它,碍事哩!电是煤矿送来的电,水是煤矿安装水泵抽来的水,尽用哩!碰上外村亲戚朋友来求援,要点木头钢筋水泥什么的小玩意,胸脯一拍,放心,包在老子身上,走进煤矿那工业广场,扛一根摸一捆肩一包就走……
晁家庄人越来越感觉到晁大爷的重要性,他们真正感觉到,晁家庄硬是离不了一个晁大爷,这个晁大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起作用,只要晁大爷吆喝一声,跨过无名河,他们就向那煤矿进军!
只因为,只因为晁金宝保住了晁家庄这块地盘,如同一根鱼刺卡在了煤矿的喉咙眼里。晁家庄随时可以断绝煤矿的供水,将那通往煤矿的水管子挖断就是了。水源一断,那煤矿可就好看了,近万名职工、家属满山团团转,挑着水桶下山取水排成一条长龙……晁家庄随时可以截取煤矿的电,在那火线上搭一根电线就行了,庄里的什么机器都可以转起来……这个以最快速度建立起来的江南第一口大矿井,在此后的多少年里,为了和晁家庄的关系,付出了不知多少精力和人民币,仅有账可查的电费一项,每年就是五十多万,但煤矿分文收不到。这个矿历任矿长头一件脑壳痛的事,就是怕了晁家庄的农民爹爹。
晁家庄人成了爹爹!有趣!
老头的故事已接近尾声。
田细彩投入无名河后,不是顺流而下,竟是溯流而上,直入无名洞。无名洞那无人领略过的奇景,竟被她一一饱览,入开山门,过流沙滩,绕莲蓬台,翻飞鹞阁,进卧牛槽,上雉鸡观,就连那已关闭的第七重门——七星塔,也轰然一声洞开,尔后越玲珑宫,出月日潭,悠悠直下资江,在资江河畔,一老船夫得她遗下的腹子,并有一竹筒悬挂其子腋下,破筒,得一血书,上书其子由来,嘱得子者好生抚养,必成大器。那田细彩呢?竟如同仙化一般,无人知其下落。遗腹子吃千家奶,穿百家衣,终长成一魁形大汉。大汉寻根问祖,又回到了银峰岭,思其精血,复改田家寨为晁家庄。以后在晁家庄,干出了轰轰烈烈一番事业。
晁家庄圣手书生晁礼让到县里参与修县志后,为此事曾和县志编委会发生激烈争论。编委会认为此说纯系传说,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决不可入志。晁礼让则上数《史记》中的三皇五帝本纪,讲那不是传说又是什么?有何文字记载在哪里?文字记载就是司马迁的《史记》。这还不算,那《廉颇·蔺相如传》中廉颇负荆请罪,司马迁见过么?蔺相如于秦庭摔璧时说的话,司马迁听见过么?这还不算,就是本届县志已定稿的部分篇章,那里边的记载你们诸位编委又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亲手干过么?如此看来,世上本没有全可信之事,亦无全不可信之事,正是信着有,不信者无。晁礼让讲这番话竟至摇头晃脑,惹得一副总纂(副县团级)拍案而起,怒冲冲道,你晁礼让是不是因为也姓晁,便硬要如此?本届新县志乃建国以来第一部,当溶科学性、资料性、权威性为一体,当上不愧对祖宗,下不愧对子孙,决不容许杜撰,亦决不容许有半点虚假的东西混入其中!……这位副总纂的话还未讲完,晁礼让就说,你看你,还是个副县团级的总纂,说的话就不科学,你说本届县志乃建国以来第一部,大谬大谬矣!我中华大国之建国已有数千年也,你应该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部。像你这等人怎么也能当县志的副总纂,纯为安排个位置而已,而已。说完,愤而辞了那一个月八十元的重金,回了晁家庄。他要私人修撰晁家庄志。他说,晁家庄不溯源,焉能明其祖义,你县志不写也罢,我身为晁家庄人,焉能不修晁家庄志?到时候,哼,到时候,再过那几十百把年,我晁礼让私人修撰的志书会比你那官修的值钱得多!
晁礼让还有一事未透露,他最后的辞聘,其实是为了晁金宝能否入志之争。开头编委会搬出生不立传之原则来拒之,晁礼让以生不立传但可入志来辩驳,并以晁金宝打日本鬼,反“跃进风”,保无名河,支援国家煤矿建设来论证其足可入志。争论未休时,晁金宝突然一下死了,晁礼让更得理,死可立传也!编委会则又讲本县人才济济,名人辈出,晁金宝有何名气?且此人劣迹不少。反正人死了,这话就好讲了,死人决不会来大闹县志编委会。晁礼让则搬出资料室的一大摞新志书,专翻传记,历数新志书所立传的小人物,并以马克思主义修志理论阐述对人物的记载就是要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分明才是个真人物!县志编委则出动小车搬来那大煤矿的领导、工农办主任,索性评一评晁金宝。煤矿诸人一听要写晁金宝,无不气愤填膺,慨然曰:这等人如立传,真乃坏了名堂!晁礼让遂一个口信传回晁家庄,晁家庄即开动大卡车,载了满满一车人,齐集县志编委会办公室,大呼:晁大爷虽死,我们晁家庄人尚在!这一场好热闹,直轰动了县城,差点弄得新成立的治安联防队要出动。据知情人说,那联防队确确实实是要出动了的,但一问,说是为了修志,便笑得喷饭,修志,那是个什么玩意,吃多了没事干的闲人子耍的把戏,且既是修志的闲人,都乃斯文人,斯文人是只动口不动手的,便嚷道散了散了,不睬了。
这是晁金宝死后的事,不多叙。
“那矮子,来了没有?”
躺在堂屋里的沙发上,抽着龙山牌雪茄烟的晁金宝,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烟雾,偏转头,看着贴满红纸,红纸上写着黑字的神龛子。
神龛子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支燃了一截的香。
在袅袅的香烟中,神龛子右边的“是训是行缵乃祖考,瑞吐铜龙花福长春”和左边的“香熏宝鸭字篆平安,有典有则福厥孙谋”大红联行书,隐隐约约似在雾中游离。这字,是晁礼让的大手笔。倒是正中那“本宗晁氏历代先祖考妣位”两旁的“左昭考妣位”“右穆考妣位”两行小字清晰得很。
然而此时晁金宝盯着的是下面那“上天呈善事,搬柴童子位”和“下地降吉祥,运水郎君位”。
“运水郎君,运水郎君”,晁金宝不由地默念起来。
“大爷,矮子主任要请大爷明天到矿里去开会,他讲再商量商量再说……”被晁金宝委任的晁家庄对外联络员回答说,头直往下点。
“什么屌毛主任,你大爷,当年,当年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会计,没有晁大爷,他能出去吃皇粮?呸!如今爬了个屌毛官,搞起工农关系来,就全不顾庄里人的死活了,忘眼狗,只能舔&眼的……”
一个上身和下身一崭齐,脸盘和肩膀差不多宽,门板一般的女人从厨房里一扭一扭出来。她一手端着盘炒花生,一手端着砂壶酒。
“门板”女人是自动来侍侯晁大爷的。
“呣”,晁金宝收回看着那“运水郎君之位”的眼光,朝女人扫去,女人立即闭了嘴,却加大了臀部的扭动,一扭一扭就到了联络员面前,将花生和酒壶放到铁炉子上。
铁炉是用五毫米厚的铁板做成的,炉面有小圆桌般大,一根做烟筒的无缝钢管直插出堂屋门口上的玻璃窗,钢管口在缓缓地吐着青烟。
晁金宝慢慢地从长沙发上起来,坐到铁炉旁边的钢架活动靠背沙发上,筛满一盅酒,一仰脖子,全灌了进去,用手背抹抹嘴,对联络员说:
“要说你矮子哥,那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年他才读了个完小,那算盘子,嘿,就打得噼哩啪啦响,那真是一把好算盘。如今,到庄子里找几个高中生出来,当得他?如今这些读书的,真是!”
“那是,那是,大爷,你老人家还夸那矮子,他如今可是铁了心和我们对干呀!其实,又不要他腰包里掏一分钱,只要他松一句口,那……”联络员听晁金宝还夸那在煤矿当工农办主任的矮子,心里很不服气。
“这号沙发,”晁金宝拍拍屁股下的坐垫,岔开联络员的话,“是那剧团里拉二胡吹长笛敲洋琴人坐的,你矮子哥给我搞了这么四把,一分钱也没要我出。”
“那是,那是,矮子哥还是听大爷的。”联络员只好跟着讲矮子哥的好话。
“可这回,为了那条无名河,他不听我的啰。”晁金宝却又转了风向。
“大爷,还得靠你老人家,只有你老人家才制得他服。”
“唉,这也是各为其主嘛!他如今是国家的人,就得为他那个矿着想,也不能难为他。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忠臣!”晁金宝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联络员一眼,“那关云长,曹孟德对他是上马金,下马银,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可他呢,还是一心向着刘玄德……”
“大爷讲得有理,有理。”联络员弄不清晁金宝到底是讲他还是讲矮子主任,只是忙不迭地点头,“为人就得当忠臣,忠臣!不过,只要矮子哥松一句口,就是十多万元啊!”
“明天,是讲要我去开会么?”晁金宝又岔开联络员的话。
“是的,是的,矮子哥讲他们的矿长、书记都参加。”
“来车接么?”站在一边的“门板”女人总算插上了一句话,“晁大爷要走那么三四里路,他老人家如今可有腿痛病哟!”
“来,当然是车子来接大爷。没有车子来接,谁去?是他们要找我们谈判,又不是我们要找他们!矮子哥说如果小车不空,他那办公室的摩托卡都要来一趟。”
“摩托卡,哼!”
晁金宝重重地哼一声,端起酒杯,又一口喝光。
听着晁金宝的这一声哼,联络员心里打了个寒颤,还矮子哥是忠臣哩!各为其主哩!矮子哥呵矮子哥,明天你来了小车便罢,若是真来个摩托卡,你那矿里又有好热闹戏看了嗬!
由晁金宝亲自送荐到矿里当了工人,后来又转了干,又提拔当了工农办副主任的矮子哥对煤矿的确是忠心耿耿了,他知道矿里要他来担工农关系这副重担,就因为他是本地人,是晁家庄人,且和晁金宝还有亲戚关系,许多事情要好办些。但他又确确实实拿着个晁家庄伤了脑筋,他也怕了自己庄里那班农民爹爹。他还知道,不光是他这个矿,所有的省属煤矿、国营企业都怕了农民爹爹。
矮子主任接晁金宝去矿里谈判无名河的事,没有要动小车,他只好真的派了个摩托卡。这摩托卡一到晁家庄,晁金宝推说有病,不来了,谈判只好改期举行。
矮子主任没想的是,晁家庄已兵分三路,如此如此……
在通往六号风井的公路上,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慢慢地颠簸着,如同五十年代烧木炭、背煤气包的老式汽车在爬行。
车其实是崭新的东风车,目前国内汽车的王牌货。路却实在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新被挖坏的。
一辆车上装的是大米、蔬菜;另一辆车上装的是水。
一个和车厢般大的四方铁水箱,高高的耸立在驾驶室后,真像驼着一座山!
汽车是往驻守在六号风井的矿工运送吃的和喝的,因为六号风井是新开辟的一个采区,还没有建立供应基地。
突然,汽车前面发出一片呼叫:
“停车!入你家的,快点停车,老老实实停下来!”
如同昔日田家寨的大帅和田夫人突然冲下山来一样,汽车被当道拦住了。
不过,拦车的手中一无闪亮的鬼头刀,二无吊着红缨的梭镖;拦车的既不是五大三粗、七虎二彪的伟丈夫,也不是田夫人手下武艺超群的女兵。拦车的是晁家庄的堂客们——一些上了年纪的农妇。
汽车老老实实停了下来。
两个司机故意将车停在路中间,还相视一笑,车停在路中间,总还有其他的车来,堵上一长列,才热闹哩,看你们这班恶女人放不放行?
司机低估了他们的对手。这些晁家庄的堂客们,如今世面见得多了,不但精于拦车,而且是颇晓得些交通规则的,大路朝天,一人半边,汽车停车要停到路边上,还得靠右。如今,她们全懂。
这路人马是由“门板”女人领队的,只见她摇摆上前,大声发布了第二道指令:
“上去,把车子开到斜坡上去!”
“快点开,快点开!”
堂客们一拥而上。汽车被扣留。
“妈的&哟!”
生性平静,不多言语,坐在小汽车里从不和嘴巴像跑江湖的小车司机扯乱谈,走到路上遇见隔壁邻居老干部夫人从不喊大姐、某姨,只喊老干部夫人手边牵着的小女娃、小伢崽、小孙女的年仅三十六岁,然而已有了十多年官龄,由党委副书记到带职学习,以优异成绩取得正式大专文凭,继而当了党委书记,继而成为中央明确的企业一把手应是厂长,正是要文凭有文凭,要资格有资格的年轻老矿长第一次拍了桌子骂了娘。
“妈的&,几个妇女也把车子给扣下了,我们的司机尽是些死人,活死人!就不晓得开着车子跑回来呀,就不晓得灵泛一点呀,要你把车子开到斜坡上就真开去呀,气死人了,气死了……”
拍完桌子骂完娘,他正要去抓电话机,要总机接通工农办,命令矮子主任立即去把车子要回来,要不回来找你妈的个矮子算帐!他的手刚伸向电话机,电话机却像报警一般响开了急促的铃声。
他一声喂还未出口,话筒里已传来矮子主任惊慌的声音:
“矿长,矿长,不得了,不得了了!晁家庄几十人冲进了工业广场,推翻了电机车,撬翻了轨道,井下的矿车出不来,地面的矿车进不去,停产了,停产了!”
他的脑袋嗡的一下要晕了,但只一瞬间,他的大脑作出了迅速的反应:
“你立即去找乡政府,乡政府,请他们派人制止!总机,立即给我接县政府,接矿务局、局长办公室,接省煤炭厅,找厅长、厅长!”
放下电话机,他冲着矿长办喊秘书:
“立即给我起草急电,各级政府,省政府,统统给我发,发急电!”
他命令完毕,大步冲出办公室,他要到调度室去,去亲自坐阵指挥,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最快的速度!这个月的任务早就欠了产,再一停产,几千工人的工资到那里去发,万把张口到哪里吃饭!
他刚走下办公楼台阶,猛听得一片喝声:
“抓住他!不要跑了他个忘眼狗!”
矮子主任气喘吁吁地往办公楼跑,一抬头,看见他,忙喊:
“矿长,你快躲一下,快躲!他们抓你来了,要抓你到晁家庄去!也抓我,快走,快跟我走!哎呀,回不得家,他们晓得你的家!”
矮子主任刚推他走,自己已被一把抓住,矮子主任索性往地上一倒,拦住了要抓矿长的人。
趁着这被耽搁的一瞬间,他拔腿就往楼上跑,二级台阶做一级跨,躲进了档案室的铁门屋里。
捉拿矮子主任和矿长的人马占领了办公楼。办公大楼这个“司令部”被端了。
躺在长沙发上的晁金宝,悠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吸着龙山牌雪茄烟。此时,他心里舒服极了,那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主帅,不就是他这么副样儿么?尽管他要决胜的只是几里之外的煤矿,但那煤矿,可是个县团级的煤矿呵,那煤矿的人,比一个团还多得多呵!他晁金宝就凭着晁家庄的人,就能搅得那么一个团不得安宁,他不就如同师长一样了么?师长,可就是地委一级的呀!晁金宝的手指轻轻地弹着烟灰,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弹烟灰的架势,和那电影、电视里的大官,不也差不多么?
这大官,也就是那么回事,若真换了晁金宝去当,当不了才有鬼!就说那煤矿的矿长吧,正县级,可到了晁金宝面前,还递烟,自然得是价钱贵一点的;还摆酒席,自然得上了百儿八十元的。晁金宝算个什么官儿呢?股级都摊不上,可县级的矿长怕了他!还是得开化呀,开化!若不开化,还是以前如同田家寨一般的晁家庄,见了端着撮箕来收税粮的都吓得战战兢兢,那是什么时代?!他娘的,还是得有时代!
晁金宝猛然想起时势造英雄的话。时势,时势……英雄,英雄……
晁金宝把二郎腿一放下,身子在沙发上坐正,口里就吐出一段唱腔,他本来想唱段英雄的,可吐出来的却是两句情歌。
头发梳得亮汤汤
金打戒指银打脚
只有野老婆靠不着
晁金宝自己笑了,这他娘的唱到哪里去了?罢,罢,不唱了。
他重新躺在沙发上。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布置进行。联络员不时向他传来捷报。
“晁大爷,汽车已被扣留了。”
“晁大爷,电机车掀翻他个四脚朝天了!”
“晁大爷,矮子被抓来了,那矿长,矿长躲得不见了。”
晁金宝指挥的正确正在被实践一步步证明。
然而,晁金宝的人马犯了一个错误,但这错误决不是晁金宝指挥失误所致,而是冲入矿区的那支队伍利令智昏,只能说是利令智昏,否则,用句什么话来表达他们所犯的错误呢?他们不应该冲食堂!冲进食堂里,抢了饭菜还不算,还砸烂锅碗瓢盆,弄得炊事员作鸟兽散,弄得从井下上来的工人没有饭吃,可就将工人惹火了。
本来嘛,你扣押汽车,那汽车是矿上的,是国家的,当然心里也有气,但也只气气算了,犯不上去把汽车抢回来,弄得不好,自己身上挨几下,算工伤算不上,打病假条子如今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工资发,还要集中办学习班,改革中新定出的规矩,合算?你推翻矿车,掀翻轨道,造成矿里停产,心里那气,也是大!可也犯不着和你们对着干,出不了煤全矿都没有工资发,又不是哪一个人没工资,再说,这不是我们不挖煤,而是没法挖,反正井是下去了,下去打个转就上来,不说基本工资,那井下津贴总少不了老子的!你冲矿领导的家,他妈的是太不像话,可那是矿领导的家,也犯不着为那些头头们去打架。如今你们这帮王八蛋,竟然把我们的饭给抢了,弄得我们饿肚子了,这口气就再也无法憋下去了,怪不得我们了!
不知是谁领头喊了一声:
“他抢我们的饭,害得我们没饭吃,他妈的,我们去扒他晁家庄的瓦,拆他晁家庄的屋,叫他们没得地方住!”
一声喊,矿工们立即戴上矿帽,束紧矿带,蹬上长统套靴,抓起煤镐斧子,就往晁家庄冲。
晁家庄人这下慌了神,火速撤兵回去保护晁家庄的房子。
晁金宝还在吸着龙山牌雪茄烟。这号烟,细细的,长长的,带甜味,烧成的灰都是白的。
如今这时代,可不同于那无名河改道的时代!凡事都讲个理了,只要有了理儿,就任他是北京城里下来的也不怕了。晁金宝哪一回的成功不是靠占了个理儿呢?
就说用了那煤矿的电,不交钱,不交还不是就不交!谁也奈不何?无理么?你他娘的煤矿造成我晁家庄的土裂缝呢!你若把下面全挖空了,我晁家庄有一天会垮下去呢!几个电费,能补偿得了?就说庄子里安的机子,不错,是煤矿给安装的,要收安装费,能给么?你他娘的煤矿占了我晁家庄那多田,那多山,那多地,那要值多少钱?几个安装费还好开口要!……反正,晁金宝晓得,这都是讲不清的,晁家庄讲不清,煤矿也讲不清,这连政府也讲不清,这就叫做个关系,越讲不清就越好办。
晁金宝心里最坦然的是,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晁家庄,决不是为了他自己!若只为自己,和煤矿稍微和缓一下,自己要吨把水泥、钢材什么的,那煤矿会用车送上门来。晁金宝为的是让晁家庄富得流油,他说自己这是符合中央的,中央也是年年是一号文件要搞富呢!
这次三路出兵,晁金宝又是占着理儿的。那条清澈无比的无名河,那条日日夜夜欢畅地自由地流着的无名河,流经晁家庄的这一段,已经被煤矿污染了。这污染,国家都有个专管的局呢!可煤矿只答应治理,只答应在那矿井口搞个什么净化什么器,流到无名河的水就不会污染了。想来骗晁金宝么?好笑,好笑!这一回,看问你要的那十几万元钱给不给?不给,不给你就别想正常生产!想扣个破坏生产的名儿么?我晁金宝手里抓住了理儿的,我这三路人马,是被逼的呢!是被逼上梁山的呀!
凡事都得有个理儿,不过那理儿,也靠人去抓,抓到手上就是理儿。
这回抓住的理儿,晁金宝要用它换回十多万元钱。这十多万元钱,他早想好了用处。有了这笔钱,他就要让晁家庄人的子子孙孙都念着他。
“那是我们晁大爷兴起的。”
“那是我们晁太爷兴起的。”
“那是我们晁太公积下的。”
晁金宝对于死了后在坟堆子前立一块大碑,坟四周用料石砌上,还灌上水泥之类的玩意儿不太感兴趣。如今是什么时代?你那坟堆儿再砌得好,碑再立得高,总有一天,推土机一来,炸药一炸,铲了个平平整整,平平整整的上面建起高楼大厦……谁能挡得住?谁也挡不住的!
晁金宝要的是晁家庄人子子孙孙众口皆碑。
此刻,晁金宝在等着,等着那煤矿的官们来求他。只要那小车儿喇叭“嘀嘀”一响……
晁金宝未听见小车喇叭响,却听见一片打骂声如同天边的雷声滚过来,滚到无名河滩上,炸响成一片。
晁金宝像弹簧似的从长沙发上弹起来,拔腿就往无名河跑,跑出庄子,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无名河成了厮打的战场。
晁家庄人再勇,再有本事,尽管有晁门五虎诸类的勇士拼死抵挡,哪里是有着坚强的组织纪律,曾号称特别能战斗的队伍的矿工们的对手呢?
河滩上,只听见矿工们的呼喊:
“打,打!老子打伤你你要自己出药费,老子被打伤了药费有报销,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工资,合算,合算,打!”
晁金宝第一次惊慌失措了,他没想到工人们一发起怒来是这么副凶样,他只知道那些矿领导尽是些熟透的柿子——稀软,他只以为国营煤矿决不敢大动干戈,他只有声嘶力竭地喊:
“莫打了,莫打了!讲得清,讲得清!”
晁家庄人倒是想听他的话,可此时的矿工哪个睬他。晁金宝急得直跺脚,猛然想起,快放了矮子主任,快,不,不,快去请矮子主任,快去请!
晁金宝算有运气。这些矿工们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晁家庄的总指挥,只以为他是个怕拆房子的老头儿。
无名河滩上留下了一滩滩的血。晁门五虎有三虎躺在了地上。
大战过后,晁家庄和煤矿都出现了少有的安宁。甚至连煤矿那运输线上,咣当咣当奔跑着的矿车轮声都显得单调了,竟然没有跳上矿车如同飞虎队员一般扒煤的男伢女娃,使得开电机车的女司机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忍不住吐出自言自语的话:还是要打,打一仗就平安无事。女司机哪里知道,交战的双方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打官司的准备活动,套得上晁金宝的话,都在抓理儿呢!
爱在河边踯躅的老头的故事大概已经讲完,他再没在无名河边出现。
据晁礼让所撰,但又秘不示人,须待他死后才公诸于世的《晁家庄志》载:老头返庄途中,遇一断电线悬挂空中,遂以长柄旱烟杆击之,喟为何挡老汉去路?旱烟杆因水湿导电,其手臂顿麻,旱烟杆坠于地上,老头勃然大怒,云,老子生平未怕过什么,难道怕你这断铁丝不成?语毕,往上一纵,双手抓住电线……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晁金宝对告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突然似衰老了许多,背一下佝偻了,眼睛失神了,成天守在自己那被打伤的三虎床前。三虎中,有二虎在短时期内是难以再逞虎威了的。
晁家庄实实在在是伤了元气,一时竟出现少有的凄清。
晁金宝听着三个儿子的呻吟,呻吟中不时夹杂着喊娘声。那本是无论男女老幼疼痛所致的本能,本来就决没有喊爷的,只喊娘,“我的娘哟!”“我的娘哎!”可是晁金宝听着孩儿们那喊娘声,耳边却立时响起香姐那凄绝的叫声。那叫声,令晁金宝心惊肉跳,浑身打颤。他一合上眼,披头散发,一身湿淋淋,两只眼睛朝天翻着,鼻孔、嘴角流着乌血的香姐就到了他面前,香姐伸出手,那手指甲竟有几寸长,乌黑乌黑的,直往晁金宝额头上戳:“你陪我的崽来,陪我的好崽来!我给你生下了胜过牛犊的虎崽,你把崽害成这个样……”晁金宝忙往后退,想申辩,容不得他开口,香姐挥舞着爪子已往他面门抓来,晁金宝哇的一声,睁开眼,香姐不见了,空荡荡的屋子只响着“陪我的崽来,陪我的崽来!”的叫声,仔细一听,那又是西湖嫂的声音,是西湖嫂在叫:“我的宝崽啊,你在哪里啊?你要活到今天,纸包糖尽你吃啊!你自己能挣钱,要买多少尽你买啊!”晁金宝不敢在屋里呆,匆匆走出屋,又传来女癫婆的喊声:
“莫,莫挨我,莫挨我呀……”
“铁山啊,你快来啊!”
呻吟声、骂声、喊声,不断地在晁金宝耳边响着,搅得晁金宝心神不定。
晁金宝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丧兴的事,这次三路出兵,就算吃了亏,可胜败不正是兵家常事么?自己那三虎,吃了点亏,就等于是在修水库,挖“神仙土”,被土方塌住,或者外出做生意,遭歹徒打一顿……谁能保住一世没有这三灾七病呢?
晁金宝不去想,连自己的女人也想忘掉,是你自己吃农药,又不是我逼着你吃;那个铁山,他也要忘掉,你自己上的吊,那大个男子汉,一点气量也没有;庄子里的那些女人,他也想忘掉,那号事,我晁金宝一个人做得成的?……晁金宝想把一切都忘掉。然而,在庄子里,就像冤鬼缠住了一般,他合不得眼,一合眼,那些冤鬼就来了,冤鬼呻吟着,哼哧着,向他伸出手,讨钱。
只有在无名河边,他能得到安宁。流淌的河水,似乎把一切都冲刷得不留痕迹。
他从此便爱一个人在无名河边走,看着那被煤矿排出的污水腐蚀得带红色的石头,河滩上的石头。
那些石头,一个个圆溜溜,滑溜溜的,谁知道它们经历了多少年流水的冲刷?流水冲平了它们的棱角,冲钝了它们的尖锐,它们便滴溜溜却又是四平八稳的呆在这无名河滩,年复一年,给自己抹上一层又一层墨青色,终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然而,不到几年的工夫,从煤矿井下抽出来的水,就将这些千百年积聚成的颜色改变了。
晁金宝有点不可理解,无名河水是洞内出来的井水,那煤矿井下抽上来的同样也是井水呀,井水和井水为何也如此不相容呢?
晁金宝还未想出个所以来,突然死了。
晁大爷之死,晁家庄人有二说。
一说晁大爷是溘然而逝,并留有遗嘱,云:他听不得庄子里那女癫子的乱喊乱叫,煤矿的赔偿费(他就知道必有赔偿费。后来法院果然判了十五万元给晁家庄打水井)要用来建一敬老院,凡年满六十的男人,年满五十五的女人,伤残癫狂之人,也像那煤矿一样搞退休,吃劳保,每人每月发十五元的养老、补助金。若不遵照办理,晁大爷定令晁家庄不得安宁!至于那水井,是无需打的,只要在煤矿即将建在无名洞口向六号风井供水的水泵房输出管道上接一根水管子截水,就行了。
晁大爷早就观察好了的。
一说晁大爷是因为那双眼睛看透了无名河底和围绕银峰岭群山的地层,被那“上天呈善事”的搬柴童子和“下地降吉祥”的运水郎君收去了,去见田家寨的田夫人去了,田夫人引他入无名洞,穿开山、流沙、莲蓬、飞鹞、卧牛、雉鸡、七星、玲珑、月日等九门,告诉他只要九门在,无名河水就万世长流,无需忧虑。且万物皆空,知穿为过,理应静心扪思,以成正果。
晁大爷那双眼睛看透的是这位于湘中的地下尽皆煤炭,其储量达三十亿吨,居本省首位,且知其前身,在四亿年前的前泥盆纪,本区是一广阔的浅海区,沉积一套较厚的以砂、页岩为主的复理式建造,经加里东运动褶皱回返,致使这一套地层轻度变质,形成近东西向的凹陷盆地。接受了广泛的碳酸盐建告、含煤建告和含铁建告的沉积,遂形成了以煤、铁及石灰岩、白云岩、砂岩、粘土等非金属矿产为特色的矿产资源。晁家庄居此宝地,无需多久,将另是一番天地。究竟如何,那是天机不可泄漏。
晁大爷曾嗟叹:人生短暂,物藏无尽,天地悠悠,河水长流,喜哉悲哉,不能目睹其沧桑噫!这其实是晁礼让写的,晁大爷恐怕讲不出这番话。但晁礼让又有证据:他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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