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死后第七天,夫君拆了我的灵堂,将我的牌位扔出宗祠。他说:沈逢姝这样的毒妇,就算是死,都不能脏了我北野氏的门楣。我死后半年,皇后给夫君赐下新的王妃,烧光我的遗物。她说:白姣姣是你的白月光,如今沈逢姝已死,你可以娶她过门了。我死后第一年,夫君逼宫登基,国号怀宪。他赐死皇后,抄斩白氏,追封我为懿昭皇后。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摩挲着我留下来的旧弓。*怀宪三年,国祚绵长,海晏河清,夫君死在一个雪夜。那夜风很大,他呢喃着我的名字,苦苦哀求我看看他,手里还抓着那把旧弓。我很想说我一直在,可惜他听不到,因为我已经死了。这是我死后的第四年,也是我穿书而来的第七年。*沈逢姝穿成臭名昭著的相府千金,嫁给病秧子小王爷冲喜。小王爷阴鸷多疑,把她当做替身,沈逢姝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捂热他的心。可是最后,他都不曾信任她。沈逢姝心如死灰,在雪夜从城楼上纵身跃下,用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死后的第四年,穿书而来的第七年,沈逢姝重生了。她忘记了前世的种种,发现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王爷。后来一次意外,她恢复记忆,发现原来其中一个小王爷,是上一世重生来的。沈逢姝:麻了,毁灭吧1. 楔子 暴雪夜 沈逢姝死了。 她死在一个雪夜。 那天晚上,雪很大,风也很大。 城门的守军大多窝在营帐里烤火。 这样的天气,不要说敌袭,饶是极北之地的突厥人,都冷得受不了。 只有几个新兵在站岗,他们躲在城门下,点了一簇火,喝着烧酒,天南地北地聊。 他们聊得那样热烈,北风呼啸得那么凄厉,以至于重物坠入雪地的闷响,很快淹没在茫茫风雪之中。 直到第二天正午雪停,守军清扫积雪,忽然有人“啊”地惊叫: “有鬼!” 周围人立刻围了上来。 扫开积雪,展露出一张剔透的脸庞,苍白到与雪合化,双眸紧闭,鸦羽似的睫静静合着。 是一个女人,年纪不大,甚至算得上小,和这些新兵差不多大,只有十八九岁。 她的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 年纪大的守军凑上来,看到她四周凝结成冰的血水: “死了。” 又摇摇头,很可惜地道:“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呢?” 他们将她挖了出来。 她穿了很多层,却都很薄,甚至连鞋都是春日的单鞋,应该是没有御寒的冬衣了。 可这些衣裳都是好料子,袖角用金线织就云纹,轻飘飘如同蝉翼。 少女的指尖如同玉管般素白细腻,上面还残留着丹蔻的淡红,成了她身上唯一一抹亮色。 “是哪位侯爷家的小妾吧,”老守军叹了口气,“被正室欺压得活不下去,一时没想通,自戕了。” 侯爷家的小妾被他们放在雪地上,脸上覆了一张素麻布。 有人去官府报官了,还没回来,忽然听见马蹄踏雪的脆响。 老守军眯起眼,就看见有一队金甲黑马的骑兵,扬起阵阵雪雾,向城门疾驰而来。 他不认得这些人,却认得他们胸甲上野狼衔雁的家徽。 是穆王北野陵的亲卫,隐狼军。 他忙迎上去,苍老的脸笑得挤出皱纹,如同一朵枯败的菊花:“各位军爷……” 为首的隐狼卫并不与他客套,马尚未勒停,劈头盖脸便问道: “昨夜可有人在此出城?” 老守军一怔,“昨夜暴雪,并无。” “没有?” 隐狼卫蹙眉,“还能跑哪去呢?” 他当即调转马头欲走,老守军心头一动,壮着胆子道: “军爷可是要找一位女子?” “嗯?”隐狼卫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你怎么知道?” “她……” 老守军咽了口吐沫,“她死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死在暴雪夜的少女,并不是侯爷家的小妾,而是穆王殿下唯一的正妻,沈逢姝。 她曾经是帝都最张扬明艳的贵女,有人人艳羡的一切,最后甘愿做一片雪花,坠落在茫茫雪夜。 …… “殿下,娘娘出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北野陵正陪在白姣姣身边,看着太医为她换药。 白姣姣抿着唇,眼角潋滟出绯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这欲哭不哭的样子,标致极了。 “陵哥哥,”她怯怯望着身边冷峻的男人,声音像是受惊的小兔,“这次是我不对,你不要怪姝姝姐姐,要不……她又要生我的气了。” 北野陵望着她,神情温柔,勾了勾唇:“你没做错。” 他想起自己那不省心的正妃,眸光冷下几分:“沈逢姝,委实娇纵了些。” “沈家出事,她总是要担心的。” 白姣姣的声音软软的,像是一盏蜜水,“她最近心情不好,姣姣理解的。” 北野陵冷笑。 “沈家出事,还不是因为她兄长沈策狼子野心,结党营私。” “况且,”他的声音冷冷的,比外面的风还要让人胆颤,“之前在王府闹,本王还可以忍她,但这次,她做得太过分了。” 兵符被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她却抵死不认。 如今还畏罪潜逃。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正想着一会儿带人去三法司,提审沈策,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亲卫。 亲卫跌跌撞撞跪在他们面前,吓得白云姣小小地惊叫一声,又往北野陵身侧靠了靠。 北野陵不耐烦地抬起眼,就听见亲卫慌乱道: “殿下,娘娘出事了!” 北野陵眉宇间戾气更甚:“她还能再出什么事?” “娘娘……娘娘她,”亲卫深吸一口气,“娘娘自戕了!” 他话音方落,白云姣便“啊”地一声,一旁上药的太医也停下手,抬头望向北野陵。 “死了?” 北野陵却没什么反应,薄凉的剑眉蹙着,“沈逢姝教你这么说的?她到底躲到哪去了?” 这个女人,倒真是困禽覆车了,连这种谎都敢撒。 “娘娘……” 亲卫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娘娘昨夜,从城楼跳下去了……” 他怕王爷还不信,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尸,尸体,已经送到三法司去了。” 亲卫说完之后,不敢抬头,半晌,才听见北野陵道: “备车,去三法司。” 白云姣听到他要走,眼底泛起雾水:“陵哥哥……” “没事。”他垂下眼,勾起一个笑,“去看看而已。” 沈逢姝这女人,恶事做尽,还有羞耻心,知道自杀? 他倒要看看,沈逢姝是真死了,还是诈死。 起身时,北野陵隐约听见一把熟悉的嗓子自身后传来,清亮鲜活: “王爷!” 他猛地回身,却空空如也。 …… 沈逢姝的尸体躺在三法司的停尸间,身边是她的父亲,曾经的内阁首辅沈凌,还有她三日前吞金自戕的长姊沈遇菡。 沈氏谋逆一案尚未有定论,沈遇菡虽已经远嫁,但到底姓沈,说不准就与此案有关,因此尸体被三法司扣留在此。 自从沈逢姝嫁给北野陵,就鲜少再见家人。她求过北野陵,他却不同意,后面她也不再提省亲一事。 哪知再见,已经是生死之后。 北野陵推门而入,在沈逢姝的尸体前站定。 三法司的停尸间常年囤积大量冰块保持尸体不腐,北野陵的手冰凉。 沈逢姝的脸上还盖着那块素麻布。 她生前是首辅嫡幺女,千娇万宠长大,不要说以粗麻布覆面,可能连摸都没摸过这种东西。 他一把掀开素麻布。 沈逢姝好像睡着了。 北野陵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平静的神情,出现在沈逢姝脸上。 最近这一年,他们总是在吵架,在闹。 沈逢姝哭过喊过也闹过,她越是崩溃,他越觉得她娇纵,每次见面,总要以争吵结束。 “真死了?”他问身后的仵作。 “是。”仵作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暗自叹息: “常人高坠,虽是抱死志,但到底会害怕……娘娘却没有挣扎,应是存了必死的心。” 北野陵抓着素麻布的手一紧。 “偷走兵符,就一死了之。” 他望着她的尸体,轻笑一声。 “沈逢姝,真有你的。”2. 毕竟恩情总是空(1) 她已经死了。…… 三法司,停尸间。 刑部尚书躬身陪在旁边,小心翼翼观察北野陵的脸色: “殿下,王妃的尸体……” “传沈策过来认尸。” 北野陵抓着素麻布,一字一句,“然后送回沈氏大宅。” 沈逢姝身份都已经确认,还要认尸? 已经出嫁的女儿,送回母家? 刑部尚书有点为难:“这……” 北野陵回过头,眉眼间浮起戾气:“嗯?” 他的眼神像是死人,冷而没有感情。刑部尚书吓得一激灵,立刻埋下头:“臣遵命!” 北野陵没再说话。 他冷冷转身,将那块素麻布往旁边的仵作身上一摔,头也不回出了停尸间。 仵作低下头,怀里的布血迹斑斑。 这时,忽然听见隐约一声闷咳,旋即传来刑部尚书的惊呼:“殿下!” 北野陵骨节分明的手掩住薄唇,浓稠黑血溢出指缝,落在他胸口的金线坐蟒上。 他垂眸盯着血滴在金鳞上晕开,忽然低笑起来。 刑部尚书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北野陵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都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咳喘起来,也不曾停下。 “沈逢姝,你死了也无所谓。”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反正,我们之间的帐,还要继续算。” …… 马车平稳跑过长街。 太医跪在北野陵面前,为他诊脉。 北野陵难得没有批折子或是处理公务。 他望着马车窗棂上挂着的小香囊,上面有一朵针脚拙劣的小红花。 沈逢姝坚称她绣的是合欢。 她只会绣合欢。 哪有这么丑的合欢。 北野陵嗤笑,帝都高门贵女中,她是唯一一个女红差到如此地步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送个香囊就想讨好本王,你觉得我吃这一套?” 沈逢姝期待的神色凝固,面上闪过慌乱之色: “我没有,真的,太医说沉香安神,我就想着为殿下做一个……” 演技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北野陵看着她,声音冷淡更甚: “若想讨好人,至少要拿得出手。” 沈逢姝嘴唇颤着,还欲解释,目光落到他的玉带上,忽然一怔。 她轻声说:“王爷嫌弃香囊不好……是因为不如白小姐给您的好看吗?” 他闻言低头。 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香囊,素色祥云暗纹,又绣月下泠泠一枝荷。 月旁一个小字:姣。 北野陵想起今早更衣时,婢女鬼鬼祟祟的神情,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近前当值的,该换人了。 他厌恶有人妄图插手他的生活,正欲抬手将香囊摘下,却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收了手。 “白姣姣的香囊,”他冷冷望着小王妃,一字一句。“本王用着甚好。” 比起白姣姣不知天高地厚,他更讨厌沈逢姝的虚与委蛇,心思深沉。 沈逢姝明明已经声音哽咽,却强笑着: “臣妾知道了,回去便磨炼绣工。” 看着泪花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北野陵却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觉得心里闷闷的。 他烦躁起来,揉着太阳穴:“退下吧。” 没想到沈逢姝的绣工倒真的有进步。 虽然还是不算出挑,但如今挂在车上这个,比她当初送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倒是很会另辟蹊径,知道他不收她的香囊,就悄悄挂在车上。 讨好他的新手段? 可惜她已经死了。 一阵风吹进来,香囊摇晃,细腻温柔的沉香气萦绕在鼻尖。 确实驱散了他胸口的沉闷。 “殿下,臣斗胆……”老太医收了迎枕,缓缓起身: “您今日这脉象又凌乱起来,似是有气郁结于心,这可不利于解寒毒。” 郁结于心? 因为沈逢姝的死讯吗? 北野陵嗤笑一声。她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把目光从香囊上收回,“不急。” …… 北野陵回到王府,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一片狼藉,是丢兵符彻夜翻找的结果,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 紧接着王妃失踪,坠楼,自戕,事情接踵而来,人们无暇再顾及书房。 他挥退想要过来收拾的亲卫,拉开左边的暗格。 里面还放着沈逢姝的和离书。 她不就是以送和离书为噱头,才找机会进书房,偷走兵符的么。 他垂眸看着那张纸。 嫁进王府三年,她的字还是像当初一样幼稚而没有章法。 不少字依旧缺笔画,但他还是顺下来,读了一遍。 没有什么文绉绉的用词,沈逢姝写的和离书与平常讲话没什么两样。 他一行行慢慢读着,耳畔似乎随之响起她软糯的声音: “王爷,我们和离吧。” “之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我对不起凝霜,但是我真的没想害她。” “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对不起九儿的事情。” “王府里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求求你放我走吧。” “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祝我们从今往后,都能快乐一些。” 很多字都被水渍晕开,一张纸皱皱巴巴。 北野陵下意识攥紧信纸,直到信纸攥破,“刺啦”脆响唤回他的理智。 他又垂眸盯了片刻,拿起案头的私印,在和离书上扣了章。 “来人。” 亲卫立刻进来了:“殿下?” “把这封信送去沈府。” 他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是。” 亲卫又抬起眼,小心地瞧着北野陵的神色: “今日上巳节,宫里设宴,您看……还去吗?” “去,为什不不去。” 北野陵冷冷打断他,“去给芳华院通报一声,晚上白小姐随本王进宫。” …… 沈逢姝受宠时,白姣姣无名无分,鲜少有机会随北野陵进宫。 今日难得有机会,她很是用心地梳妆了一番。 贴身婢女一边为她描眉,一边笑道: “小姐这样漂亮,今日宫宴必定大放异彩。” “又拿我说嘴。” 白姣姣轻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柳叶眉,丹凤眼,一看便是娇美可人的小家碧玉。 白姣姣盯了一会儿,突然道:“将眉毛画得再浓些,锋利些。” 婢女一怔:“小姐?” 白姣姣生得秀气,若是改画剑眉,恐怕会有些突兀。 “画便是了。” 她说着,抬手取下了眉间的花黄,又拿小刷在鼻梁扫了扫。 这样一通操作下来,白姣姣的面容已经比先前英气了许多。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真像姐姐啊。” 白姣姣像是在对婢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和沈逢姝,斗了这几年,其实都没能斗过姐姐。王爷心里永远只有姐姐。” “无所谓。”她淡淡一笑,“她们都死了。” 她特意选了件利落束袖的宮装,可是北野陵却丝毫没有在意。 他一路上都寡言少语地望着窗外。 白姣姣顺着北野陵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香囊挂在窗棂上,上头绣了红呼呼一团,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白姣姣套着护甲的手指猛地抓起下摆。 …… 进了宫没走多远,就看见乳母抱着一个小奶娃站在定坤门外,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宫女。 远远地,北野玦就笑眼弯弯,冲他挥着肉乎乎的小胳膊。 “九儿。” 看到幼弟,北野陵冷峻的眸才有了几分笑意。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弟弟:“让哥哥掂掂,长胖没有啊?” 北野玦趴在兄长臂弯里,咧嘴笑着,露出漂亮的小奶牙。 北野玦已经六岁,却还是口不能言。 自从那次落水后,他再也不曾开口说话。 御医说是受了惊吓,药石不医,还需慢慢调养。 “小殿下这几日很有好转呢。” 乳母在一旁笑吟吟道,“大人同他说话,也有些反应了。” 北野陵垂下眼,神情温柔,低头吻在弟弟奶香气的小脸蛋儿:“真棒。” 白姣姣见兄弟两人亲密无间,沉了沉气,也笑着凑上来,“九殿下又长大了呢。” 她话音刚落,北野陵感觉到怀里的小奶团身体一僵。 他抬起眸,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白姣姣。 “九殿下,你别怕,姐姐不是坏人。” 白姣姣接连吃瘪,已经笑得很勉强,“坏人已经死了,姐姐送你小兔子,好不好呀?” 听她提起沈逢姝,北野陵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北野玦还在用力往北野陵怀里缩,身子都开始发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呜咽。 白姣姣不死心:“九……” “小九儿怕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北野陵冷冷开口,却没有看白姣姣,“你先回府吧。” 白姣姣怔住了:“殿下……” 北野陵的声音开始不耐烦: “需要本王再重复一遍?” 白姣姣立刻闭嘴。 看着白姣姣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北野玦才停止了挣扎。 他缩在北野陵怀里,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泪水还斑驳在脸上,葡萄似的眸子几乎凝滞,面色也开始发灰。 就像……他刚被人从水里救起来那夜。 北野陵心头一沉,弟弟这是要发病。 “去请太医。” 他低声吩咐,“家宴那边,同陛下通禀一声,本王先不过去了。” 震云宫就在不远处,太医叶琛很快就到了。 见到北野玦在哥哥怀里,迟滞得像个瓷娃娃,叶太医心道不妙,立刻打开药箱为他施诊。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北野玦身子忽然一震,旋即激烈地呛咳起来。 叶太医放下心:“殿下,小殿下无虞,再静卧休息几日便可。” 北野陵为弟弟擦着额角的冷汗,眉头紧锁:“九儿怎么又发作了?” 叶太医推测道:“应该是看到什么,刺激小殿下想起当年落水的恐惧。” 看到什么? 定坤门离太液池那样远,他能看到什么? “殿下,”叶太医将药方写好,见他面色还阴沉着,便小心翼翼问道,“小殿下发病时,可有遇到什么人?” 北野陵的手一顿。 “遇到了白姣姣。” “白小姐?”叶太医不解道,“殿下坠湖那天,白小姐不是不在吗?” 他想起那晚,白小姐说她是找小殿下,无意中撞破了穆王妃沈逢姝行凶,但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斗胆推测:“今日王妃娘娘来了?” 又是沈逢姝。 北野陵冷笑。 “她已经死了。”3. 毕竟恩情总是空(2) 煲汤。…… 叶太医收拾药箱的手一抖,银针“哗啦”全都洒到了地上。 他没有拾,而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殿下?” 年轻的穆王神色淡薄,烛光落在他笔挺的眉骨上,将一双眸笼罩在阴影中。 “自戕了。” 他的声音冷漠至极。 叶太医立刻撩起前襟跪了下去:“臣冒犯,请殿下恕罪!” 北野陵无所谓地移开眼。“平身吧。” 有什么冒犯。 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与他和离、没有半分关系的人。 叶太医不敢再多问,见北野玦已经睡着,便深深行礼: “殿下,小殿下情况已经稳定,臣就先告退了。” 北野陵没抬眼,应了一声:“今日多谢叶太医。” “殿下折煞臣了。” 出了震云殿,晚风拂面,吹得叶太医周身一个激灵。 他这才发现,随侍为九殿下看诊这片刻,出的冷汗竟然将官服都浸透了。 小徒弟忙为他披上风氅,师徒二人慢悠悠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师父,穆王妃……” 过了一会儿,小徒弟犹豫着开口,“薨了?” 叶太医叹气。“看来是。” “瞧着……王爷似乎也不是很伤心。” 小徒弟不解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水火不容。 当年她推九皇子北野玦落水,几乎证据凿凿。 而众所周知,九皇子是穆王北野陵的一母幼弟,掌上明珠。 她触到了穆王殿下的逆鳞。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叶太医恍惚了一下。 那天晚上,沈逢姝垂首跪在震云殿外。 穆王殿下站在庭阶上,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她。 不断有太医在他身侧进进出出。 “陵哥哥,就是她推九殿下下水的,臣妾看得千真万确。” 他的身边,白将军家的女儿白姣姣抓着他的袖角,声泪俱下,“九殿下说他看见沈逢姝给您下药,沈逢姝争辩不过,就推殿下落水灭口!” 白姣姣哭了起来:“九殿下才三岁啊……” “你诬陷我!” 沈逢姝闻言,猛地抬起头,脸颊通红,声音颤抖:“明明是你下的药,还要杀九儿灭口!九儿都告诉我了!” 白姣姣求助地望向穆王:“陵哥哥,你说句话……” 北野陵薄唇紧抿,死死盯着沈逢姝,一言未发。 “白小姐一直在太后宫中。” 终于,他语气沉沉开口,“怎么会有时间去下药。” 沈逢姝身子一震,望向北野陵的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她嘴唇颤了颤,最后道: “我真的没有做这些事,真的。不信等九儿醒来,殿下去问他。” 北野陵没说话,只是扫了她一眼,转身走进震云殿。 后半夜,北野玦醒了。 他在穆王殿下的怀里,不哭不闹,只是那双漂亮的眸里没有了光,像黯淡的水晶。 “九儿,是我,我是哥哥。” 穆王殿下抱着他,声音沙哑,“不怕,事情都过去了。” 他恍若未闻。 又唤了几声,那孩子却像任人摆布的瓷娃娃一般,木木地望着前方。 这件事情到最后,也没有查明真凶。 北野玦从此精神恍惚,口不能言。 如今,眼见九殿下着病情好转,即将水落石出,穆王妃却死了。 但这些都不能讲,叶太医瞪了小徒弟一眼,捋着胡子: “妄议主上,你长了几个脑袋?” 小徒弟悻悻地挠头:“徒儿知错了。” …… 北野陵没有回府,在弟弟身边守了一夜。 早晨北野玦醒来,看着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北野陵放下心,让乳母抱着出去用膳了。 安排好弟弟,他阖上眼,揉着刺痛的额角。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王爷又没有好好休息。” 北野陵猛地睁开眼。 四下空无一人,北野玦还沉沉睡着。 他的目光又落回弟弟身上。 小男孩床头搁着几本画册,边角已经卷了起来,想必是他平时常看的。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北野玦本应该要开蒙了。 沈逢姝……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王爷不要太累呀。” 北野陵眸光一冷,“谁在那?” 没人说话。 眉眼浮现出戾气,他沉下声音:“出来。” 还是没有动静。 他不耐烦地蹙起眉,起身一把抓起罗汉床上的佩刀。 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死掉啦,王爷看不见我的。” 她说,“我也知道王爷讨厌我,要不然尽快做场法事,把我超度了?” 北野陵想起来,沈逢姝的遗体还停在三法司。 他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来人。” 亲卫很快就进来了:“王爷?” “兵符的事情,有何进展?” “隐狼军与刑部沿着那晚王妃……” 亲卫话至一半,顿了顿,立刻改口,“……沈,沈氏走过的路线搜查了一遍,并无线索。” “知道了。” 他的声音冰冷,“继续查。” 北野陵没有在宫中待太久,陪着北野玦用过早膳,便起身回府。 他去了沈逢姝生前住的振归殿。 沈逢姝去世前,他们已经分居许久。 北野陵甚至不清楚振归殿的位置,还是周管家带他过去的。 振归殿虽是正妃寝殿,却比白姣姣的芳华院还要偏僻清冷,北野陵去了,连当值的婢女都没两个。 想起沈逢姝层层单衣的尸体,他蹙起眉。 周管家观察着北野陵的脸色,意识到不对劲,忙扬声喊道: “一个个的人呢?大白天都偷懒去了?!” 没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婢女从内殿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麂皮和旧弓,看样子方才是在擦弓。 她是沈逢姝的贴身婢女,名叫瑶池。 瑶池出来时,眼睛红肿着,睫毛还湿漉漉的。 见到北野陵,她一怔,旋即竟浮现出几分愤怒的神色。 也没跪,干巴巴地福了福身:“王爷。” “放肆!”周管家厉声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 瑶池勾了勾唇:“都被白小姐调走了。” 她望向周管家,眼里满是讽刺:“您不知道?” “我……” 周管家顿了顿,他是真的不知道。 自从王妃失宠后,他对于振归殿事务,就不怎么上心了。 瑶池“呵”了一声:“贵人多忘事。” “够了。” 北野陵听得心烦,冷冷开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奴婢?”瑶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弓,笑了笑: “娘娘的离弦弓。” 周管家额角一跳。 他立刻偷瞄自家王爷的脸色,果不其然又阴沉几分。 北野陵盯着离弦弓看了一会儿,冷冷移开眼: “兵符失窃那天,你可记得都发生了什么?” “王妃整整一天都待在振归殿。” 瑶池抿了抿唇,“似乎哭过好几次,下午奴婢陪着娘娘去书房,送了一封和离书,再没出门。” 转天早上起来,北野陵从山海关连夜回府,却怎么也找不到沈逢姝。 他派人出府去找,第二天一早,却等来了她的死讯。 “知道了。” 北野陵还是没什么表情,“她临失踪前几天,有什么异样吗?” 想起最后那几天,瑶池的眼圈又红了。 “娘娘经常掉眼泪,晚上会做噩梦……半夜睡不着,她总是和奴婢说想家。” 北野陵“嗯”了一声,淡淡移开眼。 想家? 那个破败的沈家,将她利用至死,有什么可想念的。 他没再多问。 离开振归殿,周管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北野陵突然冷冷开口: “你好得很,自己去领罚。” 周管家闻言,脚步一滞,险些跌倒。 “是。”他咽了口唾沫,“奴才知错了。” 心里却纳罕,不过是伺候得懈怠了点,人也已经死了,王爷怎么就揪着不放。 周管家没有见到沈逢姝的尸体,不知道在北野陵不在的这几个月,振归殿已经被白姣姣逼到绝境。 北野陵闭上眼,沈逢姝一身单衣的样子,就浮现在他眼前。 …… 下午,白姣姣去了书房。 她已经听说了周管家受罚的事情,因此上来行了个礼,就开始抹眼泪。 北野陵从奏折上抬起头,蹙眉:“哭什么?” 白姣姣忙用帕拭泪,抽抽搭搭道:“臣,臣女,今天下午收拾旧物,找到了姐姐留下的匕首,一时睹物思人……” 她哽咽了一下。“当年,姐姐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去世的……” 北野陵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过头望着窗外树梢上的积雪出神。 “臣女知道,殿下也想念姐姐,便把匕首带来了。” 白姣姣说着,身后的小宦官低头呈上来一个锦盒。 “臣女不通武功,便将匕首斗胆献给殿下……若是姐姐知道她的匕首能保护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吧。” 北野陵垂眸望着锦盒中的匕首。 已经有些旧了,刀柄缠着的荡刀布本是正红色,太多年尘封着,慢慢褪得发白了。 他轻轻拿起匕首,拔出刀鞘。 匕身接近手柄的位置,有人用金属刻了一个小山图案。经年累月的血留在刻痕里,线条微微发黑。 “你有心了。” 北野陵归刀入鞘,“凝霜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白姣姣答道:“三月二十六。” “嗯。”北野陵低咳两声,“本王陪你一起去祭奠。” 白姣姣有点吃惊,语气犹豫,“殿下,您的身体……” “无妨。”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难得露出些许惫态。 “凝霜虽是战死,到底是我的错。去年就没有去成,今年总是要看看。” 白姣姣的眼睛亮了。 但她将激动隐藏得很好,垂着睫毛走上前,从身后宦官的托盘里端起一盏参汤: “臣女听闻王爷昨日身子不爽利,特意炖了盏补汤,王爷尝尝?” 北野陵扫了一眼,素白瓷盏里透明的汤,不见半分浮油。 “臣妾怕灶台的火候掌握不好,特意用红泥小炉炖的。” 白姣姣在一旁轻声细语,“又用云腿吊着做汤底,煮了足足六个时辰。” 但北野陵盯着这盏清澈见底、下了十成十功夫的汤,总觉得缺点什么。 端到他面前的汤,本应该是杂七杂八盛一碗,有鸡肉有人参还有枸杞,油花亮晶晶。 还应该有一个小姑娘,把汤一搁,就大大咧咧坐到他的书案上: “炖了好久呢,你尝尝!” 又补充道:“你可别信啥营养都在汤里,我和你说,科学研究都表明了,炖汤就得吃肉,光喝汤早晚得痛风。” 北野陵已经习惯了沈逢姝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词。 这时候,他就会笑着应下,然后把她藏到背后的手拉出来,细细抹一层烫伤膏。 “总是这么不小心。”北野陵低声道。 沈逢姝吐舌:“又被发现啦。” “……殿下?殿下?” 见北野陵盯着汤出神,白姣姣心里有点没底,小心翼翼地出声,“可是这汤有什么不妥?” “嗯?” 北野陵抬眼望向她,还有她一尘不染的纤纤玉指。 “汤很好。”他说。4. 毕竟恩情总是空(3) 我的运气特别好…… 晚上宫里来了消息,说九殿下想吃蛋羹,想请王府做好送进宫。 北野陵正在批折子。他随口道:“请王妃去做。” 震云宫来的宦官闻言身子一僵,小心翼翼抬起头,笑得很勉强:“王爷?” “嗯?” 北野陵把视线从折子上移开,片刻才反应过来。 “在这等着。” 他说。 北野陵去了膳房。 沈逢姝虽然女红不精,但是很会做饭。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半夜北野陵高烧不退。 沈逢姝给他蒸了蛋羹,还说,她在家时,每次发烧,外祖母都会给她蒸这个。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沈老夫人自幼丧母,沈逢姝哪来的外祖母? 不过是她诸多谎言和骗局中的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王府皇宫厨娘无数,可是能把握好味道和火候的,只有沈逢姝。 北野玦只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她的蛋羹。 那时他还是个活泼的孩子,每逢北野陵进宫,就吵着要哥哥“催姝姝姐姐做蛋羹”。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厨娘在外面跪了一地。 北野陵淡淡道:“都退下吧。” 沈逢姝教过他做蛋羹。那时,她说: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小九儿想吃蛋羹,王爷就做给他呀。”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会想到今天吗? 北野陵磕开两颗蛋,按照她教的加盐、加香油。 “还得加糖。” 沈逢姝的声音又出现了。 北野陵的手一顿。 “你加嘛,小九儿喜欢甜口。” 那个声音又催促道。 北野陵犹豫了一下,加了半勺糖。 “再加点嘛。” 他忍不住开口:“九儿晚上不能吃太甜。” 说完就怔住了。 不仅出现了幻听,还和幻听说话。 真是疯了。 他把蛋羹放到蒸屉上,盯着那点火光。 蒸笼开始冒气之后,那个声音又出来了,提醒道: “差不多,再蒸就不嫩了。” 又补充:“王爷不要烫到。” 北野陵“嗯”了一声,上前揭开蒸笼。 蛋羹很水嫩。 这是他第一次成功,在已经死掉的人的指导下。 在小宦官震惊的目光里,北野陵把食盒递给他。 转身时,他听见沈逢姝说,“……王爷,我们好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好好说话了。” 北野陵扭过头。 夜风很大,拂过他的脸颊,吹过落叶,好似叹息。 …… 北野陵睡得不算踏实。 他梦到自己初遇沈逢姝时的光景。 逃家出来的沈逢姝被绑架了,走投无路要跳河,千钧一发之际,是北野陵将她救起。 她说自己失忆了,不知来路,不晓去处。 北野陵便将她带在身边。 那时的沈逢姝,像一只小羊羔。乖巧而胆小,却又很容易哄好。 梦里,北野陵吃着一块云片糕。 沈逢姝抬起湿漉漉的玲珑眼,笑盈盈地,“好吃吗?我学会之后,也要给王爷做。” 他想答应,却总觉得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身边,沈逢姝还是那个甜甜的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可是,我已经死啦。” 电光石火,雪羽纷飞。 北野陵猛地惊醒。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枕边还放着沈逢姝的手帕,估计是上次搬走忘记带走的。 她出事之前,他们已经分居很久了。 北野陵又环视四周。 她收拾着搬走的时候是多么心不在焉,梳妆台上放着她的玉簪,桌上的一套茶具里,还留着她最喜欢的那个……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填满了他生活的一点一滴。 先前,有意无意地,北野陵并没有让人将这些东西送去振归殿。 头很痛。 北野陵哑着嗓子唤人进来。 “去兰因寺。”他说,“比着本王和九儿的八字,请两枚护身符。” 顿了顿,又问:“什么经卷……能超度亡者?” 亲卫迟疑了一下,“《地藏经》?” “那就再请两卷《地藏经》。” 北野陵揉着额角,“去吧。” “是。” 亲卫满腹狐疑地领命下去了。 穆王殿下向来不信神佛。 他身上血债累累,是一日屠尽十二城的修罗。 若是真的有神佛,恐怕,穆王和他的隐狼军要第一个下地狱吧。 “王爷不愿意和我说话,才请了驱鬼的护身符,是不是?” 沈逢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有点伤心,又有点赌气,“那我不和你说话了。” 北野陵没说话。 她又愤愤补上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跟着你呀!我只希望你赶紧把我超度了,我要回家。” 回家? 回沈府吗? 那还不如不回。 沈阁老,还有他的废物太子皇兄,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她,哄着她为他们卖命。 最后真的搭上了命。 北野陵嗤笑一声,转过身,沈逢姝的声音又传过来: “王爷不和我说话了……这么讨厌我吗。” 与先前不同,这次,她好像有点委屈,带着哽咽。 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是感觉自己死得太早了么。 “本王不讨厌你。” 北野陵冷笑,终于开了口: “本王恨你。” 他说完这句话,那声音果然消失了。 但北野陵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相反,他觉得自己就像刺破了什么东西,腊月的寒风卷携着冰雪从那里刮进来,卷走内心所有的情绪。 现在,那里空了,只剩满地锋利的冰碴。 胸口发冷,被寒冰割得生疼。 这种刻骨的刺痛,在他起身更衣、看到沈逢姝去年为他买的玉佩时,达到顶峰。 他一把扯下玉佩,叫来长随。 长随恭敬待命:“殿下?” “把沈逢姝所有的东西都从寝宫撤掉。” 他说。 …… 白姣姣正在镜前模仿着白凝霜的妆容,贴身婢女冬青突然进来,脚步匆匆凑到近前,低声道: “小姐,事情不妙。” “嗯?”白姣姣描着眉,“怎么了?” “兵符,送不出去了。” 白姣姣的手一顿: “皇后娘娘没安排人接应?” “娘娘是有安排接应。只是……” 想起刚才看到的光景,冬青还是忍不住后怕,“只是,今早穆王殿下下令封城了,兵符送不出去。” “封城?” 白姣姣干脆放下螺黛,画了一半的眉蹙着,“他也是真狠。” “兵符牵扯到北疆数千个暗桩,殿下肯定会不计一切代价。” 冬青观察着白姣姣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娘娘的意思是……这次就算了。” 白姣姣点点头,叹气:“也只能这样。” “好在扳倒了沈逢姝,也不算白忙一场。” “是。”说起沈逢姝,白姣姣的眉眼扬起几分,“这样,你趁隐狼军不注意,把兵符扔在沈逢姝那晚去过的地方。” …… 冬青上午扔的兵符,下午日落时分,就被隐狼军找到了。 “定然是有人今天见情况不妙,故意放过去的。” 隐狼军的千户祁重山肃立在书案前,“前两日彻查时,那里并未发现兵符。” 北野陵坐在案后,把玩着一枚私印。 夕阳的光落在他凉薄高挺的眉弓上,他的眸子隐藏在阴影之下,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开口:“先把今日出府的排查一遍。” 祁重山衔命去了。 他前脚刚关上门,后脚沈逢姝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委屈巴巴地: “长随把我没绣完的花绷子扔了。” 北野陵冷冷阖上眼,没说话。 沈逢姝本来还想说,你见着心烦,烧给我也行。 好不容易这次有进步。 但是看北野陵阴沉的神情,她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了。 “好嘛。” 沈逢姝似乎撅了噘嘴,“你还是不愿意理我。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超度呀?” 这次,北野陵开口了:“你的嫌疑洗清,就可以送回沈家下葬了。” “我真的没有拿兵符。” 沈逢姝委屈巴巴,“真的,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听到“死人”两个字,北野陵没来由有些烦躁。 “你是清白的,那跳什么楼?” 他越说声音越冷,“觉得自己会飞?死不了?” 明明……只要等他回来,见到她。 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以死自证这一步。 这次,沈逢姝沉默了。 北野陵动怒就会心悸,喘得难受,干脆阖上眼闭目养神。 他自己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晚上去兰因寺求签的亲卫回来了,但多宝盒里却只有一枚符。 “兰因寺的住持慈渡大师说,护身符一人一生只能求一枚。” 亲卫把头埋得很低,“您的符,两年前已经有人为您请了。” 北野陵正在书案后批折子,闻言挑眉:“嗯?” 谁会为他请符? 唯一一个牵挂他的母妃,六年前就去世了。 “……是王妃。” 亲卫想起当时慈渡大师说的,心里有些发酸,“您受伤时,王妃三步一叩首,上山为您求的符。” 拿着奏折的手骤然捏紧。 “知道了。”他的视线又移回奏折上 “把九儿的平安符送过去吧。” 亲卫衔命去了。 “你……你的平安符,在床头的雀金毡子底下。” 沈逢姝说,“我偷偷放的。” 说到这,她又高兴起来,像是小孩子拌嘴赢了一样: “所以说你请平安符也没有用,我还是会跟着你絮絮叨叨,想要落个清静,还是早点把我超度了吧王爷。” “我把《地藏经》烧给你,会有用吗?” 北野陵突然说。 “咦?” 沈逢姝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在飘来飘去,“不知道耶,我死了这两三天,也没看见个鬼差夜叉的,还挺唯物。” 她顿了顿,“你知道什么叫唯物吧?” 北野陵知道唯物是什么意思。 当时沈逢姝陪着皇后上兰因寺上香,皇后心诚,非要走上去,把她累得不行,回来和北野陵抱怨: “这个世界是唯物的啊,哪有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心理寄托。” 北野陵问沈逢姝什么是唯物。 她想了想:“就是万事靠自己吧,没人保佑你,也没有运气一说。” 沈逢姝自己说完就咯咯笑了。 “但是有时候我也没那么唯物,我觉得我是运气特别特别特别好,才能遇见你。”5. 毕竟恩情总是空(4) 可是我已经死啦…… 第二天,北野陵收到了副官谢旻的信。 兵符失窃突然,他匆匆回京,只带了隐狼军回来,五万铁骑还驻扎在太行。 谢旻问北野陵进展如何,什么时候回去。 又在末尾很不着调地附了一句,走的时候你俩在吵架,这次回府,王妃没跟你闹吧。 出发那天,北野陵一直黑着脸。 谢旻凑上来问怎么了。 谢旻是镇国公的独子,也是北野陵为数不多的发小,在他面前并不拘谨。 北野陵无意识摩挲着马缰,心不在焉道:“吵架了。” “你俩还会吵架!” 谢旻夸张地瞪眼,“你家王妃,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她为了你深入敌后,去年惊雷谷那事儿……” 提起惊雷谷,北野陵的胸口又开始闷痛。他打断谢旻: “白凝霜死在了惊雷谷。” 谢旻怔忪,嘴开合了一下,才道: “但她是战死,你带兵驰援没赶上,也算尽力了啊……” “沈逢姝与凝霜一起困在惊雷谷,为什么死的是凝霜?” 北野陵突然道。 谢旻听出他语气不对劲,硬着头皮道:“刀剑无眼,这难说。” 北野陵没接话。他眯起眼,望向远方的启明星,突然道: “我……回去要娶白姣姣。” “什么?!” 谢旻这次是真的吓了一跳,惊得马儿都嘶鸣起来,他忙收缰,一边瞪北野陵: “不能因为她喜欢你,你就娶她呀!你喜欢她吗?” “她父亲为了救我而死,她姐姐的死也与我有直接关系。” 北野陵声音沙哑,说得很慢,“白凝霜的遗言,就是要我娶白姣姣。” “白凝霜死后,你把白姣姣接到王府,已经仁至义尽了。” 谢旻还是想不明白,“而且这都一年了,你也没说要娶她,现在又来这出……我说殿下,你到底受什么刺激,这样做,考虑过逢姝吗?” 北野陵神色一沉:“她不愿意,也要同意。” 如果不是沈逢姝,白凝霜根本不会死。 她欠下的债,他替她还。 但现在她死了。 北野陵的视线又落回信纸上。 他执笔蘸墨,开始回信。 北野陵这次去太行,是要剿匪,山形复杂,万事都要思虑周全。 谢旻机敏有余,细致不足,他要把安排写清楚,才能放心。 书信过半,砚台没墨了。 北野陵一怔,下意识往书案旁的罗汉床望去。 沈逢姝经常趴在罗汉榻上陪他。北野陵批折子,她就守在一旁研墨。 墨够了,她就去看话本子,看着看着直接睡过去。 北野陵忙完,俯身抱起她回寝宫。 沈逢姝睡得迷迷糊糊,“吧嗒”亲在他的面颊上,“王爷,我饿了……” 如今,罗汉床空空如也。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放下笔,执起半块松烟墨,慢慢研着。 之所以只有半块,是因为某次沈逢姝闹脾气,用力太猛,把墨按断了。 墨断裂一声脆响,北野陵闻声抬起头。 “……” “……” 沈逢姝默默与他对视片刻,毫不犹豫抬起沾满墨汁的手,就往他的书案上抹。 手快要落下时,她突然一怔。 北野陵并没有像惯常般批折子。 他的面前是铺展开的宣纸,上面工笔细描了一个小丫头,圆脸蛋,玲珑眼,正气鼓鼓噘着嘴生闷气。 正是沈逢姝自己。 她的脸立刻红了:“北野陵你摸鱼!” 北野陵噙着笑,起身牵着她去净手: “画一张王妃赔罪,不生气了好不好?” “好嘛。”她小小声,耳朵根都发烫,“这次原谅你。” 现在,北野陵已经忘记当时他们是为什么吵架了。 …… 北野陵在振归殿,沈逢姝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幅画。 画没有装裱,已经有些皱了。 左下角一行歪七扭八的字: 北野陵摸鱼纪念。 北野陵刚认识沈逢姝时,她不会用毛笔,字很难看,而且还缺笔少划。 于是北野陵就手把手教她。 她学得很慢,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偷瞄身边的北野陵。 北野陵上过战场,在这方面再敏锐不过,但他从来不拆穿她。 浑水摸鱼下来,唯独“北野陵”这三个字沈逢姝写得很漂亮,铁画银钩,拿出去几乎可以和北野陵自己的亲笔以假乱真。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写这三个字。 这个不着调的落款底下,还有沈逢姝自己用朱砂画的私印。 是一条简笔的小鱼。 沈逢姝当时说:“这是一条咸鱼。” 她给北野陵的书房起名叫咸鱼斋,因为她在书房活得很像一条咸鱼,除了偷看北野陵,就是翻话本子。 沈逢姝一直很娇气,就算是看话本子,都要吃零嘴才满意。 但就是这样一个娇气的女孩子,随他上战场、杀人。 还穿着那么薄的衣裳,在寒雪夜,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北野陵的胸口又开始发疼。 他走到寝殿中间的香炉前。 半人高的铜炉,镂空处是仙人骑鹤的图案,冷生香的白烟慢悠悠从缝隙里往外飘。 沈逢姝最后那两个月,不要说冷生香,连取暖的银丝炭都不够。 北野陵掀开铜炉盖子,把画放在香料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光吞噬。 “你离那个香炉远一点啦。” 沈逢姝的声音又响起了,听着很不情愿,“要不又呛得咳血了。” 去年惊雷谷一役,北野陵的肺部了重伤,从此就受不住烟。 北野陵没说话,他已经习惯这种疯了一样的幻听。 沈逢姝大概也没指望他理会自己,就自顾自地说道: “我好想骑马哎,跟在你身边这几天,就一直飘来飘去,都要忘记走路的感觉了。” “你跟在我身边,不烦么。” 北野陵突然开口,声音冷冷的,“我讨厌你,你应该知道吧?” 那边又没动静了。 北野陵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竟然幻想着和死人说话。 就在他准备离开振归殿的时候,突然听到沈逢姝的声音: “……我知道呀。” 她故作轻松,可声音却有点颤抖: “但是我已经死了,王爷恨我也好,讨厌也罢,都没有用啦。” 北野陵脚步一滞,冷笑。 “你倒是想得通透。” …… 祁重山很快就查出今天有谁进出过王府。 今天不是休沐,拢共出府的人只有三个,马厩的小马童,沈逢姝宫里的瑶池,还有白姣姣院儿里的冬青。 三人跪在书房的桌案前,北野陵阖眼揉着额角,开口道: 一个个说。” 小马童慌得不行,“咣咣”地磕头:“千岁,不是我……” 北野陵蹙起眉,祁重山会意,上前把那孩子拉起来,安慰道:“别怕,殿下就是问问情况。” 小马童怯怯地点头。 他看着也就才七八岁,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来,结结巴巴道:“我妹妹病了,我给她买药送过去,药,药店老板可以作证……” 立刻有亲卫按着刀出去查了。 第二个开口的是冬青。 比起小孩子,她倒是平静很多,只是声音却掩不住微微发颤: “小姐要奴婢去买些香纸,过几天扫墓烧给凝霜大小姐。” 果然,听到白凝霜的名字,北野陵睁开眼。 “这么算着……就是三日后了?” 冬青低头:“是。” 北野陵垂眼没说话,过了片刻方道: “再去库房挑一坛酒,扫墓时带着。” 冬青心下一松,应道:“是。” 眼下,疑点便完全落到瑶池身上。 “回殿下,奴婢那日确实出过门。” 瑶池不卑不亢地跪着,腰板不曾弯下去半分,“但那日奴婢是去买菜,不曾经过西城。” “买菜?” 祁重山眯起眼,“膳房每日往各个院供膳,有这个必要?” “祁大人有所不知。”瑶池望向他,勾起淡淡的笑: “自从那次王妃的膳食被人下过毒后,我们就在振归殿的小膳房自己做饭了。” “下毒?” 北野陵阴鸷地将目光压低,“怎么回事?” “两个半月前,一日膳房送来的膳食尤为丰盛,王妃心善,先将肉喂给了流浪猫。” 瑶池顿了顿,一字一句:“猫吃完,立刻死了。” 她说完,书房登时就静了。 瑶池还记得那日的光景。 王妃抱着已经僵冷的猫,神情有些恍惚。 她说:“王爷应该是恨透了我吧。” 瑶池心如刀绞,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她不知道王妃和王爷发生了什么,但这段时间王妃频频噩梦,醒来经常以为自己满手是血。 这两年王爷太惯着王妃,瑶池几乎忘记了,他本就是冷血嗜杀的人。 将王妃丢在别院里自生自灭,倒也像是他的手段。 可是现在,看到北野辰没有血色的俊脸,瑶池开始迟疑。 难道那时想要杀王妃的人,不是王爷? “知道了。” 他沙哑着开口,“你退下吧。” 冬青没想到北野陵竟然没有再追究兵符之事。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芳华院,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转述给白姣姣。 白姣姣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横竖沈逢姝已经死了。”她怀里抱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紧不慢地捋着,“他不会深究的。”6. 毕竟恩情总是空(5) 等我回家。…… 三月二十六,北野陵陪着白姣姣,去盟山为白凝霜扫墓。 白氏的宗祠不大,建在盟山的半山腰。 虽然白家已经没有男子,但北野陵一直派人打理着,宗祠还算肃穆恢弘。 北野陵拎起前摆走进去,历代牌位静静立在烛光下,边上有一块簇新的,生漆气味尚未散尽。 上面写了几个字,“白氏嫡女凝霜之位”。 “姐姐若是在的话,”白姣姣看着那块牌位,轻声道,“应该都有孩子了。” 白凝霜大北野陵两岁,若还在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 北野陵抬手将牌位上的灰尘拭去,“是,一转眼这么多年。” 自他十四岁去北疆,初遇白凝霜至今,一晃已经十年。 沈逢姝就飘在北野陵身边。 她看看白凝霜的牌位,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北野陵,有点难过。 沈逢姝认识第一次见到白凝霜,是在她的凯旋宴上。 酒已过三巡,白凝霜方姗姗来迟,老远便听见她一把爽利的声音: “臣来迟了,陛下请勿怪罪!” 沈逢姝闻言抬起头。 少女将军显然来得匆忙,紫金兜鍪云锦裳,往御前一站,那是教人过目不忘的风姿。 皇帝自然不会怪罪什么,笑着拊掌:“霜儿还是这么利索,来,赐座。” “谢陛下!” 白凝霜转身往席上走,目光落到北野陵与沈逢姝身上,一挑眉: “这是……” “本王的王妃。”北野陵正帮沈逢姝挑鱼刺,闻言抬眸勾唇,“大小姐,好久不见。” 白凝霜听到“王妃”两个字一怔,不过很快就笑了: “六殿下,速度够快啊。” 她没再多说,把兜鍪一摘,坐到了她的庶妹白姣姣旁边。 筵席散后,白凝霜有些醉了,皇后道: “不如白将军就在宫里住一夜,有人照应着,也放心些。” 白凝霜含混答应,皇后又道: “穆王妃,你陪着白将军一起过去,免得路上宫人粗心大意,出什么意外。” 其实沈逢姝更不认路,但皇后下令不能反驳,她只好低头应下。 夜已经深了,宫里静悄悄的。 白凝霜很亲密地揽着沈逢姝走在最前头,聊些寻常的话题。 快到太液池时,白凝霜突然道: “你知道吗,我认识阿陵,已经六年了。” 沈逢姝正想着宫宴上没吃完的酒酿圆子,骤然听到白凝霜说这个,想也不想道: “阿陵是谁?” 白凝霜盯着她,反问,“你说呢?” 白瑾瑶心说我才穿来没几个月,怎么知道。 然后突然反映过来:“将军是说我家王爷?” 白凝霜冷笑一声。 “你叫得倒是亲切。” 沈逢姝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北野陵那厮。” 白凝霜:“……” 她语气暴躁起来:“你别在这耍嘴皮子装傻。” 紧接着,她平地惊雷一句: “我喜欢阿陵已经很久了。” 沈逢姝额角一跳。 “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一道在北疆长大。” 白凝霜接着道,语气很平静,“他没和你说过吧?我父亲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沈逢姝一怔。 “他成婚了,还娶到沈四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王妃,我挺吃惊的。” 白凝霜轻笑,“小时候我们都管他叫冷面修罗,满脑子只有打仗,一点都不开窍。” “王爷……”沈逢姝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爷很好。” “我知道呀。” 白凝霜说着,突然一把嵌住沈逢姝的手腕,语气轻快:“看这太液池水,猜猜有多深?你若是落下去了,活下来的胜算有几成?” 炽热的酒气扑在沈逢姝耳畔。 “白将军,您醉了。”她冷静地甩白凝霜的手,“王爷喜欢谁,是他的事情。” 她回头,吩咐后面的宫女:“夜深池边湿滑,过来扶好白将军。” “他确实很好。” 在宫女过来之前,白凝霜附在她耳畔,声音很轻,“看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 后面一路上,白凝霜都未再提这个话题,仿佛方才真的是宿醉之下的意外而已。 从宫里回府的马车上,沈逢姝趴在北野陵怀里,状似不经意道: “王爷之前与白将军认识?” “是。”北野陵放下手中的军报,低头为沈逢姝将碎发别到耳后: “怎么了?” “……没怎么。”沈逢姝犹豫一下,“那王爷喜欢她吗?” 北野陵笑了:“她与我是同袍,谈不上讨厌,但也不至于喜欢……怎么了?” “就,就,就想起来,问一嘴。” 沈逢姝放下心,开始腻歪北野陵:“王爷我想吃酒酿圆子,晚上没吃够……” “回去让厨娘做。” 北野陵低声笑,沈逢姝贴在他的胸口,耳根发红。 …… 白凝霜在京中那几个月,经常去王府找沈逢姝说话。 她身为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确实不是没道理。 白凝霜性子爽朗大气,却很会体贴人,收放有度。 她来找白瑾瑶,常常送一些北疆才有的小玩意儿。 沈逢姝也是温柔纯良的性格,见她似乎把那夜酒后失态忘记,便也没再往心里去。 偶尔遇上北野陵从兵部回来,白凝霜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从不留下来用膳。 沈逢姝愈发觉得,那天晚上在太液池边,只是一个意外。 她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反而是自己忧心忡忡,好幼稚哦。 转眼入秋,北疆突然传来急报,小可汗岑真买通雁门关守军,率十万铁骑向中原压境而来。 皇帝命北野陵带兵驰援,白凝霜为副将。 “王爷,带我去吧。” 沈逢姝恳求北野陵,“我看过好多兵书,可以帮到你的。” “北疆危险,战场刀剑无眼,你去做什么。” 北野陵笑了,抬手把她眼角的泪水擦掉,“不哭了,等我回来,嗯?” “可……” 她想说,可是朝中有太子与三皇子虎视眈眈,他们已经将北野陵视为眼中钉。 战场上的明枪易挡,可背后的暗箭难防。 北野陵知道她的忧心。 他默默将她揽入怀中,十八岁的小王妃仿佛软香温玉,让他心里很妥帖。 “不要怕,最难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他日我若登基,” 北野陵望着小王妃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眼底的戾气渐消,声音温存而沙哑,“姝儿便是唯一的皇后。” …… 动身那日,沈逢姝特意起个大早,为北野陵煮了饺子。 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她第一次包饺子,成品歪歪扭扭,很凌乱地摆了一盘。 端去花厅时,北野陵已经等在那里。 太阳还未升起,破晓前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浓的时候。花厅摆了蜡烛,烛光勾勒出北野陵深邃的轮廓。 “王爷……” 侍女为沈逢姝推开门,跨进花厅的那一刻,她怔了怔。 北野陵今天换了玄色织金独狼过肩箭衣,云纹抹额,墨发汇银线编起来,用缀东珠的鲛绡利落束起。 剑眉星目依旧英气得惊心动魄,寡情而锋利的薄唇勾着。 换上劲装的北野陵眉眼桀骜之外更是狠戾,眉宇间沉淀着位高权重的从容。 他的周身有一种戾气,那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才会有的威仪。 北野陵在她面前温柔太久了,她几乎忘记,他本是嗜血征伐的杀神穆王,手上杀孽累累。 “怎么了?” 北野陵笑着冲愣在原地的沈逢姝招手,“过来,我看看王妃的大作。” 沈逢姝这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端着饺子跑过去: “虽然有点丑哦,但是馅儿还挺好吃的。” 北野陵早两年太拼命,胃一直不好。 沈逢姝特地用蛋液作皮,里面的馅儿也换成切碎的鸡肉茸。 北野陵笑了,抬手拭去她脸蛋儿上沾的一抹炉灰:“起得这么早,辛苦姝儿了。” “没关系啦。” 他的指腹有弯弓盘马留下的薄茧,落在沈逢姝脸颊痒痒的。她心跳快了起来: “你,你,你尝尝。” “好。” 沈逢姝的手艺一直很好,可今天北野陵要走,她却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用毕早膳,亲卫进来为他挂甲。 沈逢姝站在旁边,将他胸口的护心镜戴好。 北野陵垂眸望着她。 沈逢姝今天起得急,连头发都没梳,只是随意用金帛一束,墨发垂在后背,柔顺得像缎子。 沈逢姝垂着眼,小声开口,不知道第几次嘱咐:“王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知道。”北野陵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和姝儿拉钩。” 哪知这一拉,沈逢姝却直接哭了出来。 没想到把人安慰哭了,北野陵罕见地有点无措,“别哭,真的,没事的。” 沈逢姝不说话,抽抽搭搭。 北野陵没办法,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突然低头吻了下去。 “……!!!” 沈逢姝吓了一跳,连眼泪都挂在了脸颊上。 明明被吻封缄的是嘴,她却连呼吸都不会了,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剔透眸中只有北野陵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马嘶,是已经备好车辕。 两人受惊般猛地分开。 北野陵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清冷苍白的面上罕见地有了别的情绪,脸颊微微发红: “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7. 毕竟恩情总是空(6) 再等我两天。…… 领兵在外,北野陵会给沈逢姝写信。 可一个月后的某天,沈逢姝照例拆开书信,却是陌生的笔迹。 是白凝霜。 她说,北野陵深入敌后,还受了伤。而大军粮草将要耗尽,数次请求京师拨送,都被太子克扣殆尽。 如今北野陵在京中没有信任的人,白凝霜知道沈逢姝骑□□湛,想请她与谢旻押送粮草。 沈逢姝就这样去了北疆。 看到沈逢姝时,北野陵差点气吐血: “你……” 对上沈逢姝那双湿漉漉的眸,他立刻没了脾气: “……给我看看你的手。” 她日夜兼程,单是战马就累倒两匹。 这一路虽然带着手套,但到底指尖磨起了水泡。 北野陵披着大氅,半靠在软枕上为沈逢姝上药。 沈逢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那……王爷还生气吗?” 北野陵没说话。 怎么能不生气呢,北疆如此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丢掉半条命。 但沈逢姝已经来了,北野陵就是真的咳出血,也不能把她再送回去。 见他不说话,沈逢姝就去攀他的肩头:“不气了嘛,我去给王爷蒸蛋羹。” “……你啊。” 半晌,北野陵总是开了口,半纵容半无奈:“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晓得啦!”沈逢姝笑嘻嘻亲在北野陵的面颊上,“放心吧。” 然而北野陵确实伤得不轻,那支带着倒刺的利箭当胸贯过。 前线条件有限,眼见着他的身况一日差过一日。 可北野陵却不能走,他那次深入敌后,岑真元气大伤,如今是战事最胶着的时候。 沈逢姝很发愁,却没有办法。 一日,她正在膳房给北野陵煲汤,忽然一个挂甲的女孩子找到她,说白少将军要见王妃娘娘。 见到沈逢姝,白凝霜难得神情有点严肃。 “姝姝,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她说,这几日斥候已经找到了岑真的粮草所在地,若是能及时截断,那逼退北疆人就容易多了。 “只是,粮草在惊雷谷,此地易守难攻,殿下恐怕不会同意我们冒险。” 沈逢姝抿了抿唇。 “王爷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再拖下去……” 她没说完。 白凝霜沉默了一下,“姝姝,你愿不愿意随我率一支精兵,奇袭惊雷谷。” 沈逢姝猛地抬头望向白凝霜:“……我?” 白凝霜抿着唇,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挽弓搭箭的本事,比隐狼军最老练的弓箭手还要精准。” 她望着沈逢姝,“你若不敢,我便自己带人去。” “这怎么能行!” 沈逢姝蹙起眉,“什么时候动身,我与你同去。” …… 沈逢姝永远记得那一夜。 他们很顺利地烧了粮草,却在出谷时,被岑真的骑兵层层围困。 岑真与沈逢姝想象中的北疆可汗并不一样。 他竟是个年轻人,看着与北野陵差不多大,五官深邃而锋利。 耀目的金发坠了珠玉,火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眯,仿佛伺机而动的豹子。 “你就是北野陵的小王妃?” 他噙着笑,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勇气可嘉。” 沈逢姝抿了抿唇:“与你无关。” “还挺有脾气。”岑真笑了,没有生气。 “……可惜,被白凝霜骗了。” 他不紧不慢,甩着金线汇编的马鞭,眸中暗光闪烁。 “白凝霜与本汗缠斗这么久,会猜不到我在这附近布下了重兵?” 沈逢姝握着马缰的手一紧。 白凝霜不置可否地冷笑: “猜到又如何,你的粮草,不还是被我烧了?” “是,我没想到你真的敢来放火,这一局是我输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自己不想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拉上北野陵家的小王妃一起送死?” “少在这胡说!”沈逢姝忍不住开口,语气冰冷,“岑真,你败局已定,还在这里挑拨?” “他没有挑拨。” 白凝霜突然道。 “我今日叫你来,就是一道送死的。” 她望向沈逢姝,平静地笑着。“我得不到阿陵,你也休想独占。” 马缰应声而落。 “霜,霜霜,”沈逢姝呆住了,“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懂,你认识阿陵不过两年,怎么能抵得过我们十年出生入死?” 白凝霜有些疲惫地笑了,她叹了口气,“我想过要放手,可是一想到他身边有别的女人,就寝食难安。” 她缓缓拔出刀,对准岑真。 “今日,我为阿陵烧了北疆粮草,也不算负他。” “至于你……只希望下辈子不要再遇见阿陵了。” 她一声暴喝,策马扬鞭:“来吧!”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沈逢姝一直接一支地发箭,她杀了很多人,很多人死在她的身边。 白凝霜已经不见了,沈逢姝不知道她去了哪,依稀记得混乱之中,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少将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破晓之时,她已经被逼到惊雷谷的最深处。 马早就死了,沈逢姝躲在一块巨石后,听见长刀在地上摩擦的声音,这是岑真拖着刀缓缓逼近。 “想不到,北野陵养的不是小猫,而是长了尖牙的漂亮豹子。” 岑真已经看到那片露出来的衣角,“你很有意思,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大妃?” 沈逢姝沉默不语。 她突然想哥哥沈策说过一句话,叫作文死谏武死战,如今北疆败局已定,她死在这里,也不算亏。 “不说话?” 岑真轻笑着提起刀,“那就不要怪我……” “我看谁敢!” 一把沙哑的嗓子,掷地有声在岑真身后响起。 岑真闻言瞳孔一缩。 北野陵。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来,沈逢姝都没有做这个打算。 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连喘气都要吃力,却还是挂了甲,带着隐狼军夜奔而来。 沈逢姝抬起头。 就在此刻,朝阳破晓。 北野陵逆着光,站在尸山血海中间,仿佛修罗斩光降世。 …… 北野陵有伤,不能久战,岑真伺机脱逃。 亲卫找到了白凝霜,她被岑真一枪挑落马下,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没回到大营就断了气。 临死前,她对北野陵说:“殿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姝姝……” 咽下喉咙涌起的腥甜,她吃力道: “但是看在我白氏父女为国战死的份上……求求王爷照顾好我妹妹,白姣姣。” 北野陵垂眸望着她,轻声道: “我答应你。” 他话音方落,白凝霜便断了气。 北野陵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白姣姣接到王府。 沈逢姝是在除夕夜才第一次见到白凝霜的妹妹。 北野陵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有捱过去。 养了许久才痊愈,但也落下病根。 沈逢姝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年底他的情况稍微稳定,才松了口气。 除夕照例是进宫参加家宴,回府时已经接近子时。 沈逢姝忧心北野陵的身体,念叨着回去赶紧休息。 北野陵笑着将絮絮叨叨的小王妃揽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 “无妨的,明日……” 他话至未说完,突然眸光一冷,厉声道:“谁在哪!” 没人说话。 北野陵眼底浮现起冷戾,身后的亲卫会意,立刻按刀隐入黑暗。 旋即,一声少女的尖叫响起。 旋即,一袭白裙、披着风氅的白姣姣垂着头走了出来。 “王,王爷……” 她看起来快哭了,“臣,臣女不是故意的。” 北野陵蹙起眉:“你是何人?” 白姣姣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臣,臣女是白姣姣。” 北野陵的眉眼温存几分:“起来吧。” 沈逢姝在北野陵怀里,好奇地看着这位白凝霜死前牵挂不放的庶妹。 白姣姣比她在宫宴见到时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一双凤眼潋滟着绯红。 “臣女只是今日太思念亡姐,惊扰王爷王妃,求殿下恕罪。” 看着她孤零零的样子,沈逢姝有点心酸,忙道: “没事,起来吧,你平常若是寂寞了,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白姣姣眸光一亮:“多谢王妃!” “没事。”沈逢姝笑着摆摆手,“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白姣姣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 白从沈逢姝开口后,白姣姣果然常去主殿找她闲聊。 白姣姣女红很好,沈逢姝便跟着她学做针线。 白姣姣拿出好多花式,“娘娘,您想学哪个?” “嗯……” 沈逢姝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那个正红色交颈而缠的花式: “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就合欢吧。” 白姣姣抓着花样的手指深深陷进布料中。 她笑着道: “好呀。” 于是沈逢姝开始跟着白姣姣绣合欢。 北野陵察觉到沈逢姝往书房跑的次数少了,还有点不高兴: “天天和那个白姣姣腻在一起。” “哎呀,王爷吃味啦。” 沈逢姝笑着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白小姐多可怜呀,父母姐姐都不在了,我陪陪她。” 北野陵摩挲着她的柔荑。 “你总是心软。”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呢。” 沈逢姝望着他笑,“再等我两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