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之年追往昔,曾经的年少无知,现在的恐老迟是谁写的?

在股市里,我等小散无需和别人比较赚多赚少,个人有个人的精彩。我一向建议不要利滚利,不在乎赚多少,赚几百也是赚,尽量把利润拿出来改善生活,做让自己和家人开心的事,有意义的事,也许是吃顿好的,也许是买个新东西,也许是短途旅游一下,花不了多少钱,否则这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数字游戏,迟早归零!能投机股市必然也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如果股市严重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和睡眠,越来越不开心,我建议暂时告别股市,因人而定做一些能让自己安静的事,舒心的事。我自己喜欢旅游,看不同的风景吃不同的食物,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体验乐趣、感触自然、丰富生活、调节身心,大好河山怎能到暮暮之年才去欣赏,暮暮之年追往昔,年少无知恐老迟.老了之后最可悲的是没有可回忆之事。心情愉悦,又对股市投资投机有兴趣,那就事半功倍了。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在乎的不是目的地和沿途的风景,而是看风景的心情。你可以爬爬雪山挑战自己也可以在暴风雪冰雹中和小伙伴们来一次激情。还可以去原始森林里呼吸负离子。去高原骑马去海岛边散步去世界屋脊接触天地去看下奇山怪石去感受下童话里的故事投资投机就像九转十八弯的山路,过程是曲折的有时累了,我们只需要找个无人的角落休息一下,才能登上最高峰!当然旅途的路上你会遇到灵芝山果冰川十几里路满山遍野的花海捡到50多斤的贝壳跟着去赶海打渔这就是收获我想我的脚步不会停止直到夜幕的到来}
  《十二笑》十二篇,现存清初刊本,内封题“墨憨斋主人新编”、“十二笑”,又有识语曰:“墨憨斋著述行世多种,为稗史之开山,实新书之宗匠,名传邺下,纸贵洛阳。兹刻尤发奇藏,知音幸同珍赏,意味深长,忽以笑谈资玩也。”书前有“笑引”,尾署“墨憨主人题”,有“子犹后人”“大树生”二印。仅存一、二、五、六凡四卷,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十二笑》大约成书于清康熙年间。   编者“墨憨斋主人”或许是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的后人,生平无考。 目录第一笑 痴愚女遇痴愚汉 第二笑 昧心人赚昧心朋
第三笑 忧愁婿偏成快活 第四笑 快活翁偏惹忧愁 第五笑 溺爱子新丧邀串戏 第六笑 赌钱奴翻局替烧汤 第七笑
谋风水活葬青龙兆[佚]第八笑
擒云雨私走白鱼精[佚]第九笑
逐腐儒狂徒三设伏[佚]第十笑
婚育女小妹再赔钱[佚]第十一
笑女翰林改妆嫌圣后[佚]第十二
笑男命妇代职巧封妻[佚]第一笑痴愚女遇痴愚汉
堪笑裙钗本是愚,须眉何事也同痴。
世间惟有泥儿蠢,爱杀泥儿亦是泥。
世上人道自己口能言,眼能动,手能持,足能行,心儿会得随机应变,百般灵巧,比着那泥做的人,块然无知者岂不天悬地隔,所以人若骂了泥塑木雕的,就是极蠢的汉子,也要发三分火性,不肯甘心忍受。至于见了粉面佳人,爱者只比着嫦娥下降,或比着洛浦临凡,也有称赞他是如花的,也有称赞他是如玉的。若把来比做泥美人,便是死标致欠风情的雅□了。然世眼多迷,再不悟到如花似玉者,究竟是一具粉骷髅,凭他绝世无双,少不得化为泥土,所以昔贤有句云:
西施冢上泥三尺,谁识亡吴即此人。
且再说当初有个秀士,偶步到一古刹中,见山门内供养着弥勒菩萨,摊开胸,张开口,像个大笑的模样。乃心上思忖道:“别位菩萨都庄严端坐,令人肃然瞻仰,何独这位菩萨好不尊重,在那里无端嘻笑,不知他笑着恁么来?”因见一个老僧坐在佛殿之侧,那秀士便指着弥勒向前动问道:“和尚,你可晓得这位菩萨为何而笑?”老僧答言道:“不笑恁么,却笑居士。”那秀士闻言,错愕半晌,乃又问道:“弟子未来时,他已先在那里笑,就是弟子转身去了,他也未尝不笑,和尚你又何主见,偏说笑我?”那老僧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起来道:“居士原来不理会,泥人常笑活泥人。”那秀士听见和尚说出这两句话头,也呵呵冷笑一声,道:“和尚,你这两句话头忒讲得稀奇了。菩萨本来也是泥塑的,说他是个泥人,三岁孩子都理会得。人为万类之灵,有知有觉,百骸俱动,如何唤做活泥人起来?”老僧道:“居士,你若不厌老僧饶舌,待我和盘托出,与你点破机关,大家笑笑,何如?”秀士遂向老僧稽首道:“弟子愿闻领教。”
老僧道:“而今世上人,贪财者迷恋金银,却不省得财是土块,死后一文将不去。贪色者迷恋红颜,却不省得色是粉鬼,英雄尽向此中埋。贪功名者,迷恋着高官大爵,却不省得官爵是雪装狮子,顷刻便瓦解冰消。弥勒菩萨常住在虚空,见此世人种种迷恋,呼之不醒,唤之不灵,实为可悲可悯,欲待痛哭劝化,却没有许多眼泪,无可奈何,所以只得付之一笑。你看他这一笑时不打紧,真个笑得眼睛没缝,双唇不合,尚然出不得他大肚子里的闷气也。”那秀士闻言感动,回身向着弥勒菩萨至心礼拜,扒起来再观金像,不觉放声大哭。惊得老僧不解其故,急忙问道:“居士,你为何看着菩萨哭将起来?”秀士道:“弟子猛然思想苦海沦,恋迷俗趣,忙忙碌碌,没个安身立命之处,真个与泥块人何异?却不被菩萨笑死也,教我如何不哭?”老僧道:“居士,你如今才有些省悟,所以便哭。若再思想一回,只恐怕你哭不得,笑不得,方信是做人难也。”那秀士点头会意,嘿然走出山门,回到家中,即与妻子作别,只说往外游学,却飘然长往,跳出了利锁名缰,做个修真者,自号笑笑先生。
一日,游到乌江地面,见一个庙宇峥嵘,走近前看,扁额上写着楚项王之庙。乃知项羽在此江边自刎。因而立庙,极其显应。凡过往之人,欲渡乌江者,必须虔备牲礼纸钱,到庙祭赛,方保得波恬浪静。若稍有怠慢或祭赛不诚,便立刻翻波作浪,阻住行程。所以人人敬畏,几千年来,香火不绝。秀士细询土人,备悉其详,因大踏步走进庙中,举头一看,果然威灵显赫,神像凶猛,殿帘内挤着许多客商,祭者祭,拜者拜,十分热闹。秀士对着神像,只管呵呵大笑,觑见殿旁桌上坐着一个化香钱的道士,有现成笔砚排列,秀士即与道士取过笔来,蘸浓了墨,大书于庙壁上云:
平分天下犹嫌少,一陌纸钱值几何。
那秀士题完两句,掷笔在案,复仰天大笑而出。才离了山门数步,只见狂风陡起,飞沙走石,四下里阴云密布,吹得日惨天昏,分明万马奔腾,何异海潮猝至。秀士站住了脚,大声呼曰:“神其怒我耶?当初说你为人喑哑叱咤,决难成功,究竟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而今朽骨何灵,徒贪血食,不思惭愧,尚逞余雄,尔既无面目见江东,岂独有面目受一方香火耶?尔今不过块然泥像,若果有知有觉,还该游魂远去,使像庙速毁,庶可免往来嘲笑之口!”说这项王被秀土奚落一番,果然来得灵异,顷刻日出云开,风威顿息,只见庙中人乱跑出来,纷纷嚷道:“奇怪,奇怪,怎么一霎时间,天地昏黑,连这大王的神像忽然向里边坐了。”秀士闻言不信,疾忙重到庙中,见许多人一层层挤在殿上观看。秀士也挤上前,定睛看时,果然神像移转,向内殿而坐。起初手中仗剑,如今连剑也掷在座边。更有可异,泥像眼中忽迸出两行血泪,直流到腮边。秀士复拍手大笑云:
自古英雄本无泪,君今独洒笑谈间。
秀士虽虽谈笑,心中却暗想道:“泥块尚然有灵,为人岂可懵懂。”因此豁然了悟,益加修炼,后证仙果,自后项王亦不复显应,但两行眼泪到今岁久年深,再不收干。人甚以为异,云可见泥像又没有血气,又不会讲话,又不是真面目,不过捏成的土块,尚且不落痴愚,见人嘲他笑他,便放出几分烈性,眼中流泪,做出活人的模样;堪笑活人,而有同泥块者一味痴愚迷□不悟,把自己有知有觉的身躯,却被那无知无觉的女子颠倒簸弄,如醉如狂,双目炯炯,却认泥人为活人,而不知已之活人直似泥人也,以供明眼人作笑话。而今把这笑话试演将出来,点醒世上痴愚汉,切不可嘲笑在下是泥人劝泥人,辜负我一片婆心。
这话出在弘治年间,有个河南进士,姓花名枢,表字中垣,娶过正夫人郝氏,夫妇却喜同庚,极其相爱。但郝氏秉性端严,年至四旬之外,子息杳然,不容夫君蓄一婢一妾,以分糟糠之宠。花中垣口不敢言,心里每抑郁不快。一日,独坐书房中,呆呆痴想,饭也不思吃,茶也不思饮,连话也懒得开口。闭着双眼,惟有长吁纳闷,比着那泥块人只多这一丝气儿。因口占四句题于壁上,以写心事云:
四十无儿心罔然,邻婴偶过见犹怜。
他年冢上泥三尺,钱纸何人挂墓边?
题罢,不觉汪汪泪下。正在那里纳闷,只见一个管家走进书房,禀话道:“有京报人在外边,报老爷高升了。”即把报单呈上。花中垣取过一看,乃是吏部推补司道官员,推花中垣补授福建驿传道,已经命下,凭限甚促,即日便着赴任。花中垣看毕,分付管家犒赏报人,留在外厢酒饭,随即起身到内,向郝氏说道:“我虽叨补方面,官职荣耀,人以为喜,我却仔细想来,年已逾壮,膝下尚无丁男半女,行将为无祀之鬼,做官也是枉然。不如弃官削发,倒也无牵无挂。”郝氏听罢,怒气直冲上太阳,口里乱嚷道:“你说话好来得蹊跷,做官不做官,凭你心上的事,就做官,也与我没相干。就不做官,也与我没相干。我总则个孤苦之命,你要削发,难道我不会削发的?我晓得你肚里,无非怨我不曾许你蓄些婢妆,称心狂放,所以说出许多懊恨之语。我且唤醒了你,你命里若该有子嗣,就不蓄婢妾,自然有后。你若命里不该有子嗣,任君讨了金钗十二行,只恐原作黄梁一梦。我今日便与你赌咒,自此誓不来拘管,也不随你去赴任,听凭你娶二位养子的夫人,日后做个有羹饭吃的鬼。我睁开眼儿看着。”闹吵了一回,气吁吁走进内房,倒身便睡。吓得花中垣面如土色,搓手顿脚,没个理会,也去和衣而睡。所谓:
人逢乐境增烦恼,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起花中垣与郝氏,原是个恩爱夫妻,只因花中垣平日做人多执着,少灵变,昏昏闷闷,被夫人拘管了半生,死守规矩,一毫动弹不得,恰与泥人一般。今忽地要作非分之想,指望打动夫人通融的念头,谁知如水投石,一言不合,大伤和气。谚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致郝氏执定偏见,再难挽回。过一宵,明日早起痛哭一场,竟把乌云般的发儿,尽根剪下,收拾些箱笼,径往那无相庵中一个老尼处出家去了。那时弄得花中垣单身只影,扫尽宦兴,不隔半月,福建迎接上任的又到家中,只得草草收拾行装,带了几个家僮,又延请了两位幕宾,陪伴赴任。内中一个幕宾,叫做裴肖星,做人十分伶俐,善于凑趣献勤,吹弹伎曲,无所不能。为此□于大老之门,皆喜爱之。平昔与花中垣相厚,故邀其同到任所,以解寂寞。正是:
蔑片行中他第一,帮闲队里号先锋。
法时出外传衣钵,愿把粗臂奉主翁。
却说花中垣喜得裴肖星,朝夕陪伴,一路上说说笑笑,□其寂寞。行过十余天,早已到扬州地面。那淮扬所在,真个是繁华去处,令人游玩不尽。只见:
处处香风馥郁,家家锦帐飘摇。歌楼舞榭倚多娇,品竹弹丝奇妙。更羡人山货织,王孙公子连镳。挥金买笑驻征轺,比寒食元宵热闹,广陵不让五陵豪。
那时正值暮春天气,燕舞花香,更添一倍景致。花中垣泊舟河下,同着裴肖星上崖散步。只见酒馆座人如蚁,茶坊饮客如云,车东马西,有几队人向前指引的,又有几队人在后追赶的。花中垣问裴肖星道:“这些人忙忙奔走,不知作何勾当的?”裴肖星道:“这班人叫做牵头引线,凡往来仕宦或公子王孙,要在此地娶妾讨婢,毕间要用着他们,才有熟脚。他们靠此为生。上中下三等女子,通在他肚子里,所以终日在街坊招揽主顾,却与媒婆一般。”花中垣点点头儿,又信步而行。闲游半日,回到舟中,家僮禀道:“趁此顺风,老爷可就开船了罢。”花中垣道:“且慢,我明日还有些小事。”家僮不解其意。直至夜膳已毕,花中垣带几分酒兴,向着裴肖星道:“老裴,你方才说的牵头,明日你可去找他来,我有话分付他。”裴肖星早解其意,即忙应声凑上去道:“老先生内里无人奉侍,正该在此地娶一位夫人,同去赴任。一则主持中馈,二则生个公子,蝉联科第,天相吉人,极是美事。该,该,该。”一连说了七八个“该”字,说得花中垣满脸堆笑,抚着裴肖星的背曰:“知我心者,兄也。妙人,妙人。”裴肖星又加意献勤道:“晚生明日清早便去,把老先生台旨传谕他们,刻下着他们寻个上号的来说,管教春风得意马蹄疾,紫燕双双到玉堂就是了。”是夜,花中垣说动了心,再睡不去。
裴肖星巴到天明,悄然登岸,去不多时,访问着一个总牵头。他正有一个上号的在那里,要觅主顾。裴肖星不胜欢喜,便邀他到船中,见了花中垣,备述那女子之标致,真是人间罕有,世上无双。说得花中垣魂飞魄荡,况久旷之人,欲火如焚,恨不得就抱在怀里,亲之弄之,抽之叠之,有一刻难熬的光景。那忙分付家僮取出元宝一对,彩缎十端,若看得中时,即便为聘定之礼。另外又封见面钱二两,交与牵头,着个家僮,捧着礼盒,选随他去。花中垣换了一套整齐衣服,同着裴肖星,又跟随十来个家僮,一行人簇拥前去。约行里许,那牵头同着他家僮,早在路傍伺候,指着东首一个小小墙门,挂着斑竹帘,道声:“这家就是了。”那牵头掀开帘子,先让花中垣走进门去,其余都随在后边。才到中堂,一个老妈妈忙来迎接,深深万福,道一声:“客官,请坐了。”须臾,丫鬟拜出两盏香茶,老妈妈慌忙接来,双手递与花中垣,又回身递与裴肖星,献茶既毕,老妈妈欠身道:“小女还在那里梳妆,恐劳客官久待。请到里面花楼下坐罢。”一行人走进里面,坐定看时,又另是一番景致:
赏不尽庭栽花卉,未尝识面笑迎人。观不了缕列珍奇,但见名公诗满壁。
坐在下首,等不及花中垣通名道姓,乃先问婆子道:“请教妈妈高姓,可就是本地人么?令爱还是亲生的,是过继的?尊庚几岁了?”妈妈答言道:“老身姓崔,本贯江宁人氏,侨寓淮扬,不幸先夫去世,止遗此女,一点骨血,名唤命儿,今长成一十六岁了,不瞒客官说,女大不中留,巴不得寻个主儿,与他婚配。一来完其终身大事,二来老身暮年有靠。”裴肖星道:“原来是亲生的。你好造化,这位花老爷现任福建驿传道,如今就要去赴任了。为因中道断弦,没有内眷,故此到贵地寻娶一位夫人,适才这位令亲说,令爱才貌双全,聘婷出众,故此花老爷特来亲访,只求令爱一见,在学生身上,管教玉成其美。”老妈妈又欠身道:“多谢,多谢。”话犹未毕,丫鬟转出屏风,报一声道:“姑娘出来了。”花中垣抬头观看,果然是个绝色女子也,只见他:
颜如玉琢,体似云轻,星眸翠黛画分明,犀齿樱桃红衬。金莲窄窄,[女弱]香尘怯小,临风难禁举,舞袖整乌云。含羞含笑拜深深。人生到此那得不销魂。
那妈妈引着女儿见了花中垣,便扯过椅来,也打横坐在侧首。可笑那花中垣一见此女子,倒像吓坏他一般,眼睛也定了,涎唾也流了,口也不开,身也不动。裴肖星挨近前来,问道:“可看得中么?”一连问了数声,却似问了泥人,睬也不睬。众人皆掩口而笑。妈妈也掩口而笑,连这女子也忍不住笑将起来。谁知女子一笑,花中垣一发魂了,呆呆酥摊在椅上,再不起身。裴肖星只得扯那妈妈在外厢去说道:“这位花老爷因夫人存日拘管得十分严管,服侍的不过粗蠢丫头,使唤的无非蓬垢妇女,就出去又着个小舅子来看守,并不曾放松一步,容他窥觑什么美貌女子。到如今没人拘管,思想尝个新儿,忽然见了令爱,譬如小学生离了学堂门,偶拾着个泥傀儡,眉飞目跳,恰像拾着一个稀奇宝贝,欢喜得只要打滚。况令爱姿态果然有趣,无怪风魔了张解元也。他现带百金聘物在此,妈妈若嫌少时,待学生再从旁帮衬,包你个称心满怀。但有一说,学生月老之敬,也要加厚的。”老妈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只要求相公帮衬帮衬。”裴肖星道:“若帮衬成时,你老人家还住在此间,还是也要随令爱去的?”妈妈道:“老身放心不下,随去便好。只恐花老爷不肯相容。”裴肖星笑道:“要相容,也是易的,但你我俱是单身,一路去,望老娘也相容一相容。就把月老之敬权为薄聘,何如?”妈妈嘻嘻一笑道:“盲鳅思相老娘天鹅肉吃。”裴肖星把他肩上一捻道:“才娘我做了鳅也,怕不得呢。”
两个耍笑一回,走来看时,花中垣依然呆坐在那里。裴肖星只得高声叫唤道:“花老爷,可回到船中去,用过早膳,再来坐罢。”花中垣方才如梦初觉,立起身来道:“真个好,真个好。老裴可就雇一乘轿子,抬娘娘到船里去罢。”裴肖星禁不住大笑道:“老先生真恁这般性急,聘礼还没有停当,如何就好抬去?”花中垣道:“聘礼带在这里,怎不快快停当?”裴肖星道:“妈妈嫌少,若真个要娶时,还要求增两倍,使用在外。”花中垣道:“这也说不得,快叫家僮到船中去照数取来,今晚就要抬去的。”裴肖星道:“娶妻事情,自古云,朝晨种树,晚间乘凉,这是不消说的。但还有一件也要讲过,他的妈妈必要随去的,随去之后,免生不免……”花中垣道:“不免什么?”裴肖星带着笑道:“烈火干柴,总之不免而已。”花中垣性急,要女子上□□,道:“许他随去便了。,免不免,我不管这闲帐。”因此裴肖星也喜得头轻脚重,急忙摧足了聘礼,分付管家,雇了两乘轿子,又雇几名扛夫,帮着妈妈收拾家伙行李毕,直乱到黄昏时候,方才得到船中。
妈妈先下了轿,扶着命儿,铺了红绒单,下个大礼。命儿便把身子一扭,推着妈妈道:“你要拜便拜,我是不拜的。”花中垣又惊又急,慌忙亲手扶住道:“我该拜接,如何敢烦你拜?”此皆因夫人当初尊大之极,威严之下,卑躬曲体,但知丈夫之该得拜女子,不知女子有拜丈夫之规矩也。所以见妈妈唤行大礼,反认是妻纲倒置,直恁着忙起来。那命儿年纪虽小,他一双俊眼早已瞧破花中垣是个痴呆汉子,先把开章第一义打个擂台,后来好凭他簸弄。花中垣已堕入迷魂之阵中,那里做得斩魔君,把慧剑来划破机关?是夜,拥着命儿就寝,如饿鹰见肉,吃个尽饱。
命儿原系梳笼过的,其味深尝,全无畏怯之心。蜂狂蝶舞,弄得花中垣像个雪里渔翁,抖做一团。但口中不住的叫道:“活宝,活宝,我快活死了。我虽曾娶过,像个家常腐饭,日日摆在口边,就不吃时,只得勉强吃下几口,怎像你如海外珍羞,有幸得尝,但恨我吃不下,那里有吃得厌时?今宵,只像持长斋的,初次开荤,免不得笑我太馋。”命儿听了,忍不住笑道:“馋得有限,单讨舌头上便宜。”两口说说笑笑,不觉天明。花中垣又睡了,直到中午起床,走到外舱。
只见裴肖星也打合老妈妈上手,被他弄得被疲力倦,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得花中垣步履之声,只得挣扎起来,举手作贺道:“恭喜,恭喜。”说犹未毕,禁不住几个呵欠。花中垣答言道:“你也恭喜。”口里一样取笑,却也禁不住连连呵欠。所谓:
泥马笑泥牛,一样难禁驰骤。苦风狂雨疾谁堪斗。少不得脚软身酥,弄做一团儿才罢休。
自此,两对新郎在船中竭力取乐,倏忽数天,已抵杭州。崔命儿向花中垣道:“我久慕西湖景致,今日到此,岂可不游?”花中垣道:“不瞒你说,我少被夫人拘管,后被宦途羁缚,也尚未识西湖之面,如今和你去快游一回,庶不负良辰美景。”便分付家僮,雇了轿子,打头抬着命儿、妈妈,自己同裴肖星随后,向西湖进发。游遍了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塘,又下了湖船,游到湖心亭、放鹤亭、六轿花柳,处处赏玩。傍晚,又坐了轿,抬到昭庆寺游耍。这昭庆寺原是:
唐朝古迹,元代修传。佛殿上坐丈六香身,精蓝耀目;山门外聚四方珍货,油壁停骖。更有赛州中驰名金扇,比常熟巧塑泥团,春来游客争求玩,不惜银钱。
花中垣携着崔命儿,随喜过上方佛殿,回身再到寺外观看。命儿见铺子上排着许多泥孩子,约有一尺长短,唇红脸白,做得巧妙,活像那新养娃娃。心里十分欢喜,内中拣取一个,忙唤家人买来,自己抱回船中,不肯一刻放手。花中垣笑道:“这是泥做的死东西,你何消如此珍爱?你若心里喜得小孩子怀抱,快与我挣一个活的出来,这才是无价之宝。”命儿笑道:“我看你老迟货未必挣得出个活的,且把这假的来消闲耍子,倘然能弄假成真,也笑你的本事。”大家取笑一回。命儿还将泥孩子取名引哥,分付大小家人妇女,不许也叫引哥,通要称做小相公。就在杭州唤个媒婆到船,托他去雇一名乳娘,专意怀抱那泥孩子。又着两名丫鬟,早晚帮他付侍。再令裴肖星去请一位算命先生过来,与小相公推排八字。就把那买泥孩子的日时,当做生年月日。那先生仔细推详,乃向裴肖星道:“这乾造是戊子戊辰,戊子辛酉,看起年月日上,一派是土,独时上辛金透露,与子水合局。金水伤官,偏能克土,土为本身,被其伤克。周岁左右,妖悖星过度,须防跌蹉,有妨身命。况命坐华盖,只该舍身空门,富贵人家,恐招他不住。”命儿听了,大有不乐之意。打发命金,甚是寡薄。”花中垣道:“他也不是活神仙,你恼他则甚。”便分付开船。
兼程而进,一到任所。命儿泰然作夫人,居之不疑,恣其所为,手下人也有称他是奶奶的,也有称他是太太的。花中垣自揣本事不济,只得把这些虚名来奉承,以求其欢喜,连自家口中也不住的叫奶奶长,奶奶短,见其喜则喜,见喜怒则忧,敬而畏之,无异昔日之害怕正夫人也。所以见他喜欢那泥孩子,花中垣随他的意儿,也一般样喜欢。进公衙不脱袍服,便急忙抱在怀里,又兑换许多金宝,做个帽儿与引哥戴。置买许多锦缎,做个衣儿与引哥穿。有时命儿思想要引哥笑,怎奈泥人不会笑,乳娘们捧着泥脸儿嘻嘻的做笑,便捣鬼道:“小相公见了奶奶欢喜,在那里笑。”命儿便叫声:“肉,笑得好。”花中垣便从旁插口道:“我的亲肉,果然笑得好。”有时命儿思相要引哥哭,怎奈泥人不会哭,乳娘们对着泥嘴巴,哑哑的做哭,便道:“小相公思想,奶奶在这里哭。”命儿便抱过去,道:“娘在这里,我儿莫哭。”又指着花中垣道:“可是爹爹憎嫌你是死货,你恼着哭将起来么?”花中垣便顺他意儿道:“恼哭了我儿,爹爹委实该打。”有时遇着吃饭,乳娘捣鬼,道小相公要思想吃恁东西,命儿便唤人取来,摆在泥孩子面前,乳娘落得替他一饱。有时或是天寒,或是天暖,不说小相公伤风,定说小相公伤热,命儿便祈神问卜,花中垣便延医诊视,就是极苦之药,乳娘也免不得替他吃下几口。有时天上闻雷,或是家中物件掷响,乳娘便道惊坏小相公了,须要取赤金煎汤与他吃才好。花中垣便去取赤金来煎汤,谁知乳娘要打首饰,捏出这端鬼话。更有绝怪事情,命儿唤小丫鬟撒溺在地,说是小相公小解,早间起来,把干绢拭泥人之面,说是小相公梳洗。暑天卸下泥人衣服,轻轻放在净盆之内,说是小相公洗澡。洗澡既毕,抱在北窗之下,唤丫鬟们更番打扇,说是小相公乘凉。至于吹笙摇鼓,鬼脸风筝,凡是小孩们戏弄之物,若命儿有令要买取时,不论隔省隔府,路远路近,花中垣一定着人取买,罗列在泥人之前。命儿方才欢喜。
所以属下官员并衙门人役,通晓得衙内小相公如此钟爱,只认是晚年得子,掌上之珠,因打听得将次周岁,这些官吏把来做个趋奉上司的题目,也有馈送金麒麟的,也有馈送金杯盏的,杯上俱刻着某人为公子寿,或刻着某官为世兄寿。本处乡绅又合做个锦屏备办羊酒作贺,不知费了许多金钱,却原来趋奉一个泥人,岂不可笑!命儿本是痴狂女子,乔妆弄鬼,已属可怪,堪笑花中垣有知有觉,曾读过几行书,功名显达,胸中岂不了了,却与愚妇人一般见识,认假为真,要做周岁就做周岁,要受庆贺就受庆贺,如丝穿傀儡,惟凭提线者指挥如意,以活人而直似泥人,安得不认泥人做活人耶?
周岁之日,开设庆贺筵席,唱戏作乐,一连闹了数天,弄得人人困倦,个个精疲,捱到黄昏,丫鬟们倒身熟睡,并没个去帮那乳娘看管引哥。那乳娘酒量尽高,但酒后偏要使性,是夜多用几杯,口里只管唠唠叨叨,骂道:“贼泼贱们,想通搂着汉子去入[毛皮]了,不见一个影儿来帮助老娘,教老娘独自抱着这泥块儿,冷清清呆坐在地下。”不想命儿也早与花中垣就睡,听见乳娘这话不中听,心上好生不快,便接口道:“丫鬟们那有汉子?除非我同老爷睡在这里,你分明把这恶言来奚落我!你这贼泼贱,好生没理!”一头骂,一头穿衣袄,思量要去打这乳娘。那乳娘晓得命儿性子平昔凶劣,今不合出语冒犯,醉里情慌,急忙要跑到自己卧房中躲避,怀内抱着泥孩,手中未取灯火,不提防户槛之上,睡着一个猫儿,气急心忙,又带七分酒意,被他绊了前脚,滑倒一声,跌下一交。跌得两膝皮开,头颅血迸,早已闷在地下。命儿又是急性的人,也不及取灯,便赶出来打他,不想他跌闷在地,金莲窄小,一脚正踹在他身上,也扑的绊了一交,跌痛了嘴唇皮。叫一声“阿呀,不好了”,便哭将起来。
花中垣睡梦之中,猛然惊觉,急急披衣取火,走往看时,只见两个女子跌做一堆。命儿哭道:“疼,疼,疼。”乳娘也哭道:“疼,疼,疼。”花中垣连忙扶起命儿,唤丫鬟起来,扶起乳娘。那晓得乳娘身子下压得泥孩儿粉碎在那里。有只《黄莺儿》为证,词云:
堪叹那泥孩,醉婆娘怀里揣肥,躯倒压将他害。头儿弄歪,脚儿乱踹,粉姿玉质今安在。气痴呆,亲亲活宝,一旦化尘埃。
看官,你道这泥孩谓何便压得这般粉碎?只因那乳娘正在醉乡,手足酥软,跌下去,无力保护,一也;更加命儿跌下,又添一人之重,二也;跌伤疼痛,暗中挣扎,不免掀翻[足桑]践,三也。不过泥做的东西,怎经得三般伤毁,所以采应了算命先生之口,算道有个岁关煞水勃临宫,须防跌蹉。如今想将起来,酒本属水,女为妖孛,今乳母弄酒,以致伤身,岂非水克土之兆耶?则泥人成败,元有气数可推,何况活人而不肯乐天知命,致一脚失错,常有不免粉身碎骨者,泥人即明鉴也。
再说崔命儿见泥孩粉碎,放声大哭,捶胸跌脚,满地打滚,活像个真死了儿子一般。花中垣以命儿所爱亦爱之,也一样放声大哭,拾起那粉碎的泥块,只管叫道:“我的亲肉嗄,兀的不痛杀你娘也。”哭声震天。裴肖星正和那老妈妈在外厢颠鸾倒凤,妈妈放出老骚身分,搂住着裴肖星,双脚朝天,呀呀浪起来,道:“冤家快入死老娘罢!”浪得正销魂时候,裴肖星忽听得里边大哭之声,不胜惊讶,乃向妈妈道:“更深夜静,这是你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在那里啼哭?”妈妈道:“想是也在那里干事,故尔啼哭。管他则甚?”裴肖星笑道:“好胡说,干事只有笑的理,那里有哭的理?”妈妈道:“你总是蠢才,晓得恁么?大凡干事,遇着风流子弟,干得快活,求死不得,便作呜呜啼哭之声,此所谓乐极生悲也。或遇着疲兵败将,望门流涕,干得不爽快时,打熬不过,便要怨媒人或是怨爹娘,也不觉啼哭起来。此所谓红颜悲薄命也。这两种啼哭,总在干事上起见,你如今若不努力,少不得也惹我老娘哭起,你照管了自己,再管他家说罢。”又重新浪得一个不肯歇手。
裴肖星侧耳听去,闻其啼哭愈甚,等不得妈妈歇手,急忙披衣下床,叩门而入。灯光之下,但见花中垣抱着命儿,乳娘抱着碎泥孩,搅做一团,在那里啼哭。裴肖星细叩丫鬟,方知其故。妈妈此时也跑将进来,上前扶定命儿,裴肖星扶定花中垣,百方解劝,其哭稍止。捱至天明,命儿分付衙内人等通要挂孝,花中垣批谕单出去,着该县工房备一具上号小棺木进署,认真说小相公死了。府县属官俱来吊候,花中垣穿着素服,满面哀戚,照长子丧服之例,名帖俱写个期服某人收泪拜,择日入殓,用僧道二十余众,做七昼夜水陆道场。哭得崔命儿有丝没气,花中垣抚棺大恸。裴肖星无耻,也头顶孝巾,身穿孝服,陪着大哭。当时有歌嘲笑云:
笑痴人,只为那泥孩破,你也哭,我也哭,陪堂的也来哭。陪堂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劝的,只管劝,哭的不住哭,你两下里的伤悲也,天,我的老妈儿受了苦。
花中垣不舍得命儿日日啼哭,无恨可泄,把乳娘重责三十板,发回杭州。裴肖星从旁设劝道:“如今总则要着人押这乳娘回籍,何不趁便,待晚生回去,则昭庆寺前照样再买取一位小相公,星夜赶回,以解夫人忧闷,何如?”花中垣作谢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今晚就烦启行罢。”命儿在房壁后听着,大嚷起来,道:“好不识羞,一个泥孩子招他不住,还想再去寻第二个来,讨这样烦恼,你当初便说道这样死东西,珍爱他则甚?就是谶兆不佳了,后来你毕竟分付乳娘故意把我孩儿掷碎,如今中了你的心意了,你若快快挣还我一个无价之宝,万事干休,若没个本事挣还,我总则是无嗣之鬼,拼这残生,撞死在你身上,断不肯做现世报,被人说道,一个泥孩子招不定的薄命贱东西,把这笑话传出去。”花中垣要他回嗔作喜,乃满口应承道:“包你一年之内,挣还你一个活宝。你再不须提起前情,恼坏身子。”因此花中垣广搜补阴种子之方,日里服药,夜间便去试验药力。五旬将近之人,精气已衰,惟凭药助火命,但要自取其乐,那管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勾一月光景,花中垣弄得两腿酸木,腰肢屈曲,再坐不起,如同死鳅一般。又误听一方士之言,取女人真铅,同这海狗茎及起阳石等金石之药,钝火练成,叫做补天接命丹。花中垣服过两丸,其阳挺起如铁,痛不可忍。命儿见了,淫心荡漾,便爬将上去,做个倒浇蜡烛,恣意抽送。不想花中垣是久虚之人,当不起狂药攻击,阳精一迸,尽是血水,流个不住。须臾,便挂冠而去了。要求养一个活者,而不料自己先死矣。闻者因而叹曰:“花中垣、崔命儿,其人也,其名也,其事也,观者苟非泥人,当回味三思,不应看作笑话,而亦宜猛省其为痴且愚也。
中垣既死,家人分散,宦橐把其尸柩即埋于昔日葬泥孩儿之侧,气数有尽,同归黄壤矣。裴肖星携着妈妈、命儿,重向烟花队中赚觅衣饭,而裴肖星俨然为烟花主人。笑者曰:“篾片下场头,惯吃鸟儿饭,不禁为之绝倒。”
评曰:写痴处,真正痴,写愚处,真正愚。写像泥人处,真似泥人。虽是笑话,却是真话。因下一转语云:君今若悟言非假,笑里机锋亦度人。 第二笑昧心人赚昧心朋
留学先生讲五伦,五伦居一是良朋。
古人重义妻孥托,今日通家骨肉称。
岂忍乱闺萌苟行,且窥丽色愿交蒸。
如斯恶薄真堪笑,谁信肝肠尚可凭。
这首诗,词意虽浅,感慨甚深。只为如今人,开口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动不动把刘关张做个成案,拜香头,称哥长,张家郎排行第一,李家子排行第二,出则同坐,坐则同席,且道你我既做弟兄,一概客套,全用不着,到那弟兄家去,竟直入内室,见了他父母,便叫伯伯姆姆,见了他妻女,便叫嫂嫂大姐。有等好心人,以此为相厚相亲,就有一等没好心人,借此为由,窥人妻小,便起个不良之念。有等正经妇女,见了丈夫的朋友,面红耳热,满脸害羞,巴不得三脚两步,回避了去。就有一等欠正经的妇女,一见便叫声叔叔请坐,说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偏要向人前卖弄波俏,在如今世情,以此为伶俐活动,而实是招风揽火之媒也。所以在下常说朋友虽最投契,内外之嫌断该有别。宁可胶柱鼓瑟,闺阁之中,不容相见。说我是老古板,不通世俗的蠢汉,这个名儿当得起。若纵容妇女与男子们殷勤酬酢,瓜田李下,毫无避忌,分明是开门揖盗,被人说是活鸟儿。这个牌坊,却不好领受得起。况妇人家水性,贞洁的少,没见识的多,被男子们甜言美语,挑动春心,或是挨肩擦背,勾引上钩,纵然与自己丈夫极是恩爱,便要分一半念头与他们亲热,巴不能背着丈夫眼睛,图个共枕同衾,只认是隔镬头饭儿好吃了。这虽说妇人心肠易变,然病根原是丈夫治家不正,未曾把客至请坐,各有内外八个字,细味一番,只抹做千年旧话,不合明宜,居今之世,惟有不分你我,大家混帐,才是四方囫囵,带匾的妙人妙法,到处可以挨得脚进,合得局去。那晓得古人有言云: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朋友未必个个忠诚,妻孥未必个个贞良,若一许其内外相通,开这条路,容人走熟了,凭着你做丈夫的十分伶俐,一日十二个时辰,签上十二张封条,恐怕也封不定那送情的眉眼,最痒的东西。如今先且说个朋友调戏的故事,演做笑话的开章,非惟笑人之凡戏无益,而且笑人之闺门不肃,以致遂成话柄。
那人叫做赵华,与一个朋友叫做钦泊,两人原系髫齿之交,同里同学出去会文,必定双双而去;出去考试,也必定双双而去。就往外赴席顽耍,亦必相约双双而去。你到我家,有饭就同着妻子一桌吃饭,我到你家,有酒便同着妻子一桌吃酒。总之相好到极处,只多得一个头儿,古人所谓刎颈之交是也。赵华年长一岁,钦家娘子只以“伯伯”相称。钦泊到赵家去,他的娘子相待,赛如亲叔一般。约有二十年往来,情意愈加绸缪,内外略无顾忌。
但钦泊做人最流亮,又最尖刻,讲出的话,舌头上讨得些子便宜,也是快活的。偶然一日,用了几杯酒,乘着酒兴,步到赵家,去寻赵华,同往郊外踏青。不想赵华家里清贫,应门并无三尺,所居一个小小园亭。亭外竹池围绕,甚觉幽雅。娘子在家,亲操井臼,不必说起。即洗净衣服,通是身任其劳。那日正坐在池边青石上,低着头儿,手执衣槌,把几件旧衣服在那里捣净。却不揣着钦泊忽地到面前,叫一声:“大嫂,哥哥在家么?”赵华娘子若论见了丈夫不相知的朋友,自然站起身来对答,或是急忙回避了。只因托在丈夫相知,朝朝暮暮相见,所以依然坐着捣衣,口里但回言道:“午间便出去的,叔叔寻他做甚?”钦泊听得回言不在家,也不答话,便带笑而去。寻到一相知僧寺中,赵华正同几位朋友在那里试新茶。赵华见钦泊走至,即开言道:“老弟来得凑巧,正是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便倾一瓯,递与他。钦泊接在手中,一头饮,一头向着赵华,只管嘻嘻的笑。赵华道:“老弟,你笑则甚?想必心上有什么得意的事么?”钦泊道:“没有别样得意,但适间到你家,得意阿哥的嫂嫂尼眼冰冷的。”众人都哄然笑起来,道:“老钦又来嚼寡蛆了。”惟有赵华听这一句,真正: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一言入耳,满身冷汗。
半晌嘿嘿无语,把试新茶的闲情逸兴,都撇在东洋大海去。乃急急与众交作别,一口气跑到家中。娘子方在那里,把净过衣服收拾洒浪。赵华向前急问道:“娘子,娘子,我且问你,老钦方才曾来么?”娘子道:“方才到家来寻你,我回他不在家,火速就去了。”赵华口里沉吟道:“既是就去的,他怎么说出这句话咦?蹊跷,好蹊跷。”娘子见他自言自语,便扯着赵华问道:“他说什么来?你是这般光景。”赵华叹口气道:“他在众耳众目之地,说得意你屁眼冰冷的,这句话事有可疑,教我何面目做人?”娘子顿然变脸大骂道:“短命的,惯要这样嚼舌根,他方才见我坐在池边青石上捣衣,便带笑而去。我也不在话下。谁知他心上便生出这一句恶谈来调戏你,致你生无数疑惑。这是你第一个好朋友,总成你妻子这样光辉,还该去谢他才是,怎生闷闷不乐?”说得赵华又嘿然无语,心里却隐恨钦泊之无状,也要想一报复之策。自此处处留心,依然与之相厚。
适值那年宗师岁考,赵华照旧拉了钦泊双双而去。不期考过发案,赵华高列一等,钦泊却因文理荒疏,考居五等。平日说人笑人,今番当场出丑。兀坐在寓,又羞又闷,赵华乃乘此机会,佯为劝解,道:“考试无常,多少高才饱学,中举中进士的,当其未遇,常有这般折挫。老弟襟怀磊落,如何也学腐头巾态,而遂为郁郁?我且和你往外边去闲闯闲闯,消遣一回再处。”钦泊被赵华强劝出寓,先拉到一酒馆中坐下。赵华唤酒家,打下两壶酒,排下几碟菜,与钦泊坐饮。钦泊素性好饮,今因知己把盏相劝,不免尽欢大醉。赵华乘其酒兴,又拉到一种子春方铺中,打开银包,买了许多春药,又买了两个角先生,袖回寓所,乃向钦泊道:“我和你把春药各分其半,把角先生也各分其一,藏回家去,做个取乐之具,也算出外土宜之敬,谅娘子们必然笑纳。”钦泊因酒助了兴,只认是赵华美情,乃带着戏谑道:“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做兄弟的怎好不受?”赵华又乘其受领,再去调弄他道:“角先生这件东西,经风便脆,必要和春药收藏在腰间,得人暖气,用之则温柔可爱。男女俱觉有趣。我如今就要藏在汗巾里了。”钦泊道:“小弟腰间系一个肚兜在此,把来藏在里面,可使得么?”赵华道:“肚兜尤妙。”便把春药与角先生一齐替他纳入。又分付须紧紧藏好,不可被人瞧见,惹做笑话。钦泊道:“多感分爱,我当牢记。”谁知早已堕入赵华计中。
不一日,宗师发落,两人同舟而归。将次到家,赵华向钦泊忽然皱眉捏鬼道:“我未出门时,家中饭米已少,如今出外半月,不知怎生度口?前面有个敝亲住在那里,趁此便道,待我先上岸去,向他告贷些米粮,省得归家釜中如洗,不好意思。我的行李,烦老弟收拾在宅,少刻便央人来领。”钦泊信为真情,答言:“晓得。”赵华登岸,急忙走到钦泊家里去,报与他父母道:“令郎考试失利,回家恐两大人见责,暗地里买一口利刃,紧紧藏在腰边,刻刻要想自刎。小侄在舟中夺住了几次,幸得保全。少刻回家,老伯必须搜出,以防其不测之变。况老伯止生一子,岂忍其死于非命?小侄情谊关切,故特先来报知。”钦老儿闻言惊愕,又不胜感激赵华。赵华说罢,疾忙便去。
急得其父倚门而望,望见钦泊走到,双手扯住道:“我儿,你不要这般短见,腰间藏刀的,快快取出来罢。”钦泊一则羞考试失利,面多惭色;二则有这私盐包,藏在身边,惟恐出乖露丑,一发急得面红语塞,捧住了腰,口里但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钦老儿见儿子十分着忙,益信赵华之言为实,乃大喊道:“妈妈,娘子,可一齐来搜他的腰里。”钦泊被父母抱住了身,妻子扯开了手,伸在他腰里去一摸,果然捏着一件硬东西,也大喊起来道:“果然有的刀柄,先捏着在这里了。”钦泊此时更加局促,用力挣脱,怎当得父母妻子上下人等,扯手的扯手,解衣的解衣,层层扭开,只见腰下露出一个肚兜,兜里摸出两件宝贝,通用纸儿包裹,乃是:
揭被香金不换,满床娇锁阳线。无非助火通宵,战着些津唾尤堪羡。更有一件硬东西,白晶晶,光黯黯,分明挖空芦萄段好新鲜。霎时露丑无颜面。
娘子解开包儿看时,反觉没趣,忙向地下一丢,小丫鬟不懂什么,拾起来戴在手中指上道:“不要搜了,大相公的肚肠急断了一段出来了。”那娘子又好恼又好笑,其余春药,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丫鬟们又认是糖松子丸儿,大家抢几粒来,不辨滋味,送下喉咙去了。气得那父母目睁口呆,乃大骂道:“不成材的畜生,原来在外边这般狂荡,那里还有心思去读书作文?考居下等,实为不□!”骂之不已,继之以打。钦泊因赃证现据,惟有挽首顺受,不敢置辨一句。赵华在外边打听,暗暗得意,随口拈出四句道:
昔日屁眼冷,今日腰间硬。
言悖而出者,无悖而答敬。
一连几日,钦泊被父母闹炒,不敢出门,还认赵华是好朋友,思量要请他来解劝父母。因在娘子面前说道:“赵家哥哥,两日如何不来看我?”娘子道:“前归家时节,他先来报,说你恁般恁般,所以爹爹妈妈着紧来搜,岂知弄这桩笑话出来。这是你第一个好朋友,如何说话没个端的?指东话西,弄得一家不和,你还要望他来做甚?”此时钦泊方悟赵华之取乐,步步入其圈套,而向者都不觉也。两人自此遂成芥蒂,交好不终。可见极相知的朋友,断不该把恶言相谑,涉及闺阃,然极相知的朋友,若不容闺阃中相见,何由有此恶言相谑。总之内外混杂,便致有轻薄的人,做出这些轻薄的事,所以说小人之交似漆,君子之交如水,惟其如水之淡,淡不亲不狎,所以可久也。
如今再说一个因相亲而相狎,因相狎而弄成一段极可笑事。总是好弟兄三字,误人不浅。说在明末时有一个人,姓巫名杏,表字晨新,年方二十岁,与一个朋友姓墨名斡,表字震金,年止十九岁。两人皆美貌年少,互相爱悦,大家烧个舍身香,交兑后庭的营生。情意极其亲密,遂结为弟兄,发愿苦乐同受,不分尔我,生死之交,对神盟誓。巫晨新娶妻邢氏,墨震金朝夕相见,待之如嫂,可笑邢氏姿容生得甚丽,但姻缘簿不不曾注得恩爱二字,却与巫晨新不十分相得。每见墨震金走到家来,反有几分亲热,娇音婉吐,生出许多殷勤,道叔叔怎长,叔叔怎短,巫晨新为着自己相好弟兄,略不以为异。
及至墨震金新娶妻房空氏,巫晨新初次一见,便为之心醉魂销。且道那空氏怎生模样?只见:
颜同傅粉何郎,态似浣纱西子。轻盈无骨,疑从仙岛飘来。还恐临风又吹去。光艳生姿,犹如夭桃初放,却愁采蝶漫惊残。多娇多丽,虽图画任是无情亦动情。
墨震金宴尔新婚,又娶着这样美貌女子,人人羡他造化,料他也必十分欢喜。所谓露滴牡丹,开花恣蝴蝶采,畅奇哉,浑身通泰,政此时也。谁知墨震金却把一天欢喜,翻化作一天愁闷。这是为何缘故?说那空氏貌则虽美,只有一件极要紧的东西,尚未完备。且道什么一件要紧东西?曾有旧人诗为证,诗云:
此物不堪题,双峰夹一溪。洞中泉滴滴,门外草凄凄。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自栖。些儿方寸地,多少世人迷。
若这件东西完备,恁他头秃腿烂,眼瞎耳聋的妇人,少不得有人写领谢贴子一般样贴皮贴肉,搂之弄之,到得意浓时,一般样叫肉叫心肝,别人做鬼脸,他奉为良家之宝,毫不觉其丑且陋也。曾记得一笑话云:
一少年新娶,其妻貌甚丑陋。初朝相见,其夫注目而视,妻谓夫曰:“你只管瞧我,多因嫌我貌丑么?你却不晓得丑妇是良家之宝,所见何不明也?”说罢,其夫更仔细瞧觑,大叫得意得意,妻问夫曰:“你得意什么?”夫云:“我越看你越得意,你是良家之宝。”
这虽是笑语,却原是确话。从来丈夫讨妻子,苟有孔可钻,未有不得意者,可奈空氏股间夹着一雄不雄,雌为雌的东西,两峰开而中凸,如没鸡巴的小公公,根露蒂而无囊,似会缩阳的海和尚。原来是牡丹亭内石道姑的嫡派儿孙。墨震金被媒人哄骗成其姻事,娶过门时,只思想今宵欢爱,须索要款款轻轻,谁知道破题儿第一夜,编做了雨打梨花深闭门。恼得墨震金把媒人咬牙切齿,立地要将空氏发还母家。又见其一貌如花,体态妖娆,心里却又割舍不下。且更作一痴念道:“或者待我凿山通道,深入不毛,徼天之幸,斩关而入,亦未可知。”因此留在身伴,做个乾夫妻者。一两月,墨震金把长枪大戟,昼夜冲突,而丸泥久封,直比金汤之固。师劳力竭,并无寸进。墨震金乃浩叹曰:“英雄无用武之地,为之奈何?”因问计于龙阳君,只得从□道用兵,由斜阳谷而入,急攻其后。空氏始而受创,大呼曰:“扼背受敌,顾请缓师。”继而两国交欢,墨震金亦大喜曰:“南风日竞,尔既割鸿沟以事我,我敢不爱焉。”自此遂驻后于南,不复强国其北。空氏又善希膏沐,靓妆丽服,极其艳冶。所以墨震金悦之甚,宠之甚。非但不嫌其为石女,几并忘其为石女矣。
连那巫晨新,自初见动情之后,眠思梦想,一个魂灵儿恰像被空氏勾引了去。每日清早,便踅到墨家坐下,向着空氏,眉来眼去,传情送意。有时捉个空儿,踅到空氏身伴,挨挨擦擦,做出多般肉麻丑态,也不管墨震金在家不在家。总是呆呆坐在他内室中。见空低到厨下整菜,便相帮去烧火;见空氏在灶上烹茶,便相帮去汲水;见空氏在那里梳妆打分,他便似热石头上蚂蚁,踅到东,踅到西,不唤他调粉,偏献勤儿去调粉,不唤他擎镜,偏献勤儿去擎镜。空氏呼唤丫鬟,也偏要他献勤儿答应。就是空氏到马桶上去解手,他也去伸头探颈,嗅着臭气,通道是香的了。有时空氏睡尚未起,他便朝着床儿坐着,故意说出些疯话来,惹引得丫鬟们通是嘻嘻哈哈,搅做一块儿打诨。日日习以为常,不坐到黄昏人静,他也不肯转身。看他是这样着魔,备极丑态,难道墨震金是木偶人,眼晴里看不出,耳朵里不听见的?怎么没有一言半语,嗔怪着他,乃任其狂妄,毫不计较,岂是甘心做龟儿,一味装聋作哑?只为空氏是没窍的人,外头好看,里头实随他千哄百诱,便放他着手到底,原是门外汉,料无一线生路,可容其探穴取珠者,所以冷眼观醉人,再不去提防道破。在巫晨新意中,只认墨震金做人糊涂,肯把老婆撒漫,他与妻子邢氏本来失爱,如今一心迷恋着空氏,把邢氏愈加冷淡。
那邢氏耳中也有人走漏空氏消息,不免在家哭哭啼啼,巴不得向巫晨新索一纸休书,便去脱旧换新鲜,又抱琵琶过别船了。巫晨新见邢氏有改嫁念头,乃乘其机会,陪着笑脸,向邢氏道:“我与你虽做夫妻,好缘未结,如同陌路。情义既乖,我又何苦赚你的青春年少?不若任你改嫁,另寻鸳侣。你意下如何?”邢氏道:“你若肯放彩凤离笼,我便做鳌鱼脱钩。有何不可?”巫晨新道:“娘子,要去就去,但有一说。你是有夫妇女,我就写纸休书,付你为照,只恐做媒的毕意要虑着我,不肯大胆来作伐,就是讨亲的,也不肯大胆来迎娶。何若明白对我说,你的心上要嫁何等样人,待我与你去说个决裂,亲口许其无碍,这桩事便可成了。”邢氏听说,便接口道:“既承你开谕,我怎好再藏头露尾。若嫁得像墨家叔叔一位人物,才称我的心怀。”巫晨新道:“墨家兄弟新娶了空氏,郎才女貌,甚是相得,他怎肯舍得黄金抱绿砖?干讨个跳槽吃醋。”邢氏叹道:“我也晓得墨家婶婶果然生得十分美貌,不但墨叔叔一人着迷科意,比不得我败柳残花,没人亲爱的。既不能遂我心怀,我舍这残生,寻个自尽便了。”巫晨新道:“你怎说出这般急话,且耐着心儿,待我弄出一个机缘,包得称你心意如何?”
巫晨新恐说话长久,耽搁了墨家去的工夫,不等邢氏再说甚么,双脚早已移动,慌忙出门,依然又到墨家坐下。心里却把邢氏要改嫁墨震金一段事情,暗地踌躇。那日乘墨震金与之对饮酣畅,乃向彼道:“不才内子,与我无缘,久断绸缪,近者欲求改适,我已许之,及叩其愿嫁何等样人,他惟以老弟为情之所钟。若得相随,方遂其愿。我想老弟闺中得此奇美,那肯再娶粗陋,愚妇人执见如此,岂不可笑?然愚兄因其所言,也作一想,欲图两全,老弟莫怪,我才敢说。”墨震金道:“我和你名虽异姓,实同骨肉,有话便讲,何嫌何疑?”巫晨新带笑道:“我和你当初在神前罚誓,原说苦乐同受,不分尔我,依着这句话看来,我的妻子何妨就伴着你,你的妻子何妨就伴着我。总之不要像别家的结义弟兄,依然要分尔我,存形迹避嫌疑才妙。况不瞒你说,我自从见你娘子,不知何故,日日像迷魂落魄,挂住心头。我的妻房自从见了你,也是刻刻思,时时想,挂住心头。两下里害相思,何如两下里行方便?照依我和你少时交兑的故事,未审可使得否?”墨震金也素慕邢氏姿色,只为碍着好弟兄三字情分,不忍下手,还是半点良心未死。及娶了一位石娘子,无如之奈,弄其后庭,所谓好杀人无干净,原非所愿。成亲半载,惟自家有病自家知,不便告诉于人。所以最相好如巫晨新,并不知他与空氏是干夫妻,不肯破天荒效鱼水之乐者。今日乘他要将妻子交兑,移南就北,有何不便宜处?便满口应承道:“当初誓愿不分尔我,这交兑一事,那有使不得的理?但你我虽极相知,极相信,保不得妇人里边较长论短,日后或生反悔,依旧要换将转来,岂不被人笑话?巫晨新道:“从来说妇人之言切不可听,我们一言而决,彼此立定主意,怕他们翻悔甚么?”墨震金道:“别样事情,可以把妇人之言置之不理。如今兑换妻子之事,原是有伤风化,为朋友所不齿者,倘妇人家心上有所不遂,彼此声张起来,那时覆水难收,不可不虑。”巫晨新道:“便是呢。兄弟可有什么妙策,保得没有反悔?就要我做哥哥的两把刀儿,无不从命之理。”墨震金道:“除非立一交兑妻子文契,各执为证,照内眷们也书个允议花押,庶可保后来无变。”巫晨新听了,不胜欢喜,拍手大笑道:“妙策,妙策,赛过诸葛。可烦老弟即便起稿,兄依命誊写如何?”立时取出笔砚,巫晨新急忙磨墨,墨震金将要援笔挥写,又说道:“待小弟先写自己的,好与哥哥作样。”乃写出几行云:
立兑栖房文契
墨震金今有自己空村栖房,情愿出兑与巫处管业,当得房价偿银十两正,成交之后,听恁改为正室,出自两愿,并逼,并无反悔等情。如先悔者,即以谋占理论。恐后无凭,立此绝兑栖房文契为照。
写完,即递与巫晨新观看。巫晨新道:“你念与我听。”原来巫晨新是个不通文墨的浪子,虽有眼珠,却认不多几字。那墨震金自小联明乖巧,笔墨里边到有几分相熟,所以写契中间,故意写几个别字,以妻房为栖房,以空氏为空村,又写谋占二字为伏案,像个出卖房屋一般,明欺其不懂文理,且恐其交兑之后嫌那空氏是个石女,不免要生反悔,或致告官涉气,俱未可知。故此做个绵里藏针之法,名为兑妻,而契同卖屋,就日后执此纸为据,到官府那边去,谁个信为兑妻文契?此是墨震金一片机心,巧于簸弄人处。即先前推托妇人要生反悔,说出许多危疑之语,哄得巫晨新没个摆布,然后画这立契一策,逼其允诺,又自己先写一别字文契,作障眼妙诀,却为那石女一段隐情,惟恐入门生变,所以用尽机关,如行兵者,先设处营,以疑之后,弃粮草以饵之诱,其入阵,遂一鼓而擒之也。可笑巫晨新一心迷恋空氏,全不省觉,见墨震金慨然先立文契,念与他听,分明接着一道恩诏,满怀欢喜,也不看其字样,也不详其文理,双手捧着这张契,再不肯放下,口里但说:“十两银子,从何处去设法才稳?”墨震金道:“写你的兑契时,也填上十两,大家妆个虚幌子,原不消取出来的。”巫晨新道:“如此甚好。”墨震金道:“还有一说,银子却不消得,那居中朋友,这个却少不得。若没有居中的,便是私相授受,无足凭据。毕竟寻得个你我相托的人,烦他来作一证见,才为确当。”又哄得巫晨新左思右想,想了一回,乃向墨震金道:“有了,有了,左近的秋根那厮,与我们也算是好弟兄,他生平惟贪铺啜,待我买些酒肉,与之醉饱,不要与他说个明白,混帐教他做个兑房居间,他万无不顺从者。你道可好么?”墨震金道:“极妙的了。但又有一说,秋根与你家相近,今日可同到你家去,请他来完成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方为稳便。”巫晨新道:“如此说时,便到我家去罢。”
两人携手出门,顷刻走到巫杏家里。一面备办酒肉,一面去请秋根。那秋根听见请去吃酒四字,恨腋下少生两翼,如飞趋至。酒肴已先摆列,一到,扯他便饮。秋根谢道:“没些事故,怎当厚扰?”巫晨新道:“今日偶与墨家兄弟做一桩兑房交易,托在相知,特奉屈作中,玉成其事,勿罪简亵为妙。”秋根道:“说那里话,小弟当得效劳。”说罢,惟有伸着颈儿吃菜,低着头儿呷酒,手不停杯,并没有闲工夫与他们一句闲话。墨震金让他快饮,私自与巫晨新再立其兑房文契,原是墨震金起稿,巫晨新不过依样画葫芦,略不更改,其契与前契大不相同。契上写道:
立绝卖室,巫晨新有向年所得邢氏内房,今邢氏不愿为室,巫亦情愿转售,央中秋根卖与墨处,当得房价银十两正,成交之日,即将邢氏内房交付。墨处收管出自本人心愿,并非谋占相逼。三面议定,永无反悔,并原房邢氏亦无异言。立此绝卖文契为照。
据此契看来,墨震金并不写半个别字,而文理中间又藏着许多筋节,一个步步用心,一个却步步粗卤。巫晨新但知要紧空氏上手,其外毫无疑虑,又撞着秋根,攮着一包酒饭,烂醉如泥,不管他们山高水低,提起笔来,把两纸文契胡乱尽书花押。巫晨新也押了字,袖到里面,去与邢氏书押。那邢氏已遂心愿,喜之不胜,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十字,心里还不放下,又扯定丈夫,逼其在文契之尾,蘸浓了墨,打下一个手印。便收过文契,藏在袖中。又去请墨震金进来,向他道:“文契我已收着,不可再延时日,致生他意。快些去唤一乘小轿,抬我到你家去。随即将空氏抬到这里来,岂不两便?”墨震金暗里又使心机道:“我与巫哥只因好弟兄,情分誓愿,不分尔我,所以做下这桩事情,可保必无他意,婚姻大事,须要拣个日吉时良,不可草率。”巫晨新偏是性急,便取黄历来观看。墨震金道:“后日才是上吉,到那日早间我先来迎娶,晚间哥哥来迎娶方妥。”巫晨新道:“又分个早晚,却是何故?”墨震金道:“空氏尚有老娘住在百里之外,明日打发人去,请他来代眼过门,免得日后老人家说长话短。约计往还,必须过午方到。故此要迟至晚间,实是为哥,非有他也。”巫晨新道:“老弟深思远虑,可谓周匝之极,敢不一一如命。”哪晓得墨震金一心虑着兑换石女,决有反悔,巧于用计,迟延一日,回到家中,急忙收拾些衣饰器皿,又搜刮些资本,暗暗雇下一只快船,泊在城外,做个偷渡陈仓之策。
后日天明,便雇一乘小轿,到巫家去抬了邢氏,约其径往城外登舟。自己在那边相候。去不多时,邢氏早已抬到,扶其上船,急忙挂帆,飘然远遁。
昔日扁舟载五湖,今朝巧计接新夫。
鸳鸯戏逐烟波去,为雨为云自胜巫。
墨震金载着邢氏,兼程而行,直至五百里外,投一显宦之家。因自小学得串戏本事,遂鬻身为优童,要借其势庇,以防巫晨新来追访。说起墨震金用许多诡计,换得邢氏到手,第一夜即在舟中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一个像饿虎擒羊,忙将舌舐;一个像健猿扒树,频把腰松。一个美津津叫声可意娘,何缘得遇,一个喜孜孜应道好冤家,渴想多时。一个直弄得香汗淋身,还不肯鸣金歇马;一个也送得香眸半睡,犹赤紧臂玉勾郎。正是:旧天怎比新天好,没窍争如有窍通。
不说墨震金和那邢氏百般淫乐,极其欢爱,再说巫晨新挨到那晚,亲自随着轿子,到墨家去抬那空氏。只见进了大门,静悄悄寂无人影,直走到内室中,但见空氏泪汪汪坐着,止有一个小丫鬟相伴。乃问其主人安在,小丫鬟答言道:“清早去了。”又问邢氏可在么,小丫鬟摇首道:“我不晓得。”巫晨新也不耐烦再问,扯着空氏,急忙拥其上轿,抬到家中,将已抵暮。打发轿人出门,便盛设酒肴,满脸堆笑,把许多甜言美语哄动空氏,用了几杯酒,便拥他上床,替他脱衣就寝。空氏道:“你谓何平白地逼我到此?”巫晨新道:“这是你丈夫情愿交兑,所以娶你到家,愿效于飞之乐。前日文契上面,你也书过允样花押,怎么今日反说我来相逼?”空氏道:“奴家并不知情,也并未书押。都是那天杀的做这些捣鬼勾当,不但赚了奴家,可知又赚了你。”巫晨新道:“闲话休讲,待我快些发个利市,以完夙愿。”便紧紧搂住空氏,先亲了一个嘴,又伸手去退他下衣,把翘然如铁的东西,向他股间乱塞。塞了一回,不得其门而入,乃用手一摸,又摸不着门路。回头见灯尚未灭,急忙取火一看,只见是一个雄不雄,雌不雌,没窍的石冤家。此时气得巫晨新如醉如痴,呆呆坐到天明,赶到秋根家里去,与他计较。
秋根道:“当初你们但说兑什么房子,那晓得你们做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今日与我计较,除非唤过木匠来凿个孔儿,何如?”只因这句话,又气得巫晨新乱跳乱嚷道:“放你娘的狗屁,是你书押作中,今日反说太平话儿。”秋根道:“你买酒买肉,哄我去作中的,我那晓得什么石女金女!”两个清早厮闹,结扭一块,要同到墨家去,讨个墨震金的下落。路上恰遇着本地知县经过,巫晨新高声叫喊,知县分付带到县中面审。
那时地方押着,候其升堂讯问。巫晨新把墨震金所写文契呈上,口里禀道:“秋根构通墨震金,设计骗小的妻子逃去。”知县把文契细细观看,乃是一纸卖房文契,便唤秋根到案前,问道:“契上写着卖房,如何他说哄骗妻子,你当初作中,还是的系卖房,不是卖房?可实说上来。”秋根道:“爷爷嗄,立契之日,据巫晨新原说是卖房,并不说别样事情的。”知县又问道:“立契还是在巫家写的,还是在墨家写的?”秋根道:“在巫家写的。”知县道:“可又来,既在你家写的,这卖房出于你的主见了。如何今日反图赖,说哄骗妻子,明明是个借因造事。”喝一声打,不由分说,把巫晨新拖翻堂下,痛责二十板,枷号一个月,断成几句审语道:
审得巫晨新与墨震金皆小人之尤也,少为臀友,继作奸明,不思色即是空,着贪迷而徒抱望夫之石;始如近墨者黑,受巧骗而迁恨。园鸟之媒,乱闺伤化,莫此为甚。按律枷责,以示告弟兄者。秋根酒肉下贱,姑斥之。
当时闻其事者,因编成四句俚诗,嘲笑他道:
周郎妙计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
美貌不知何处去,笑看自己做佳人。
巫晨新被人嘲笑,惟有掩面而哭。秋根回去,乘巫晨新枷号县前,悄悄寻一掠贩水客,把空氏卖了百两白金,哄他送回墨家,一径抬其下船,交付水客。秋根随即逃走。可笑那水客悔气,又领受之没窍人矣。乃知天下无弃物也,呵呵。由此看来,自古说朋友妻不可欺,如何借好弟兄为名,觑见人家标致妻子,便想奸淫谋占,谁信天报不爽,我淫人妇,乾有其名,人淫我妻,安享其趣。究竟一个弄得吃官司,无家无室,一个弄做了优伶下贱,不敢归乡。贪欢恋色者,有何便宜处?如今世上多少好弟兄,多少直入内室不分尔我者,莫要太托了相知好意也,做出这般笑话。
评曰:
结兄弟原是人伦之变局,见妻子又是朋友之变局。至云不分尔我,乃是乌龟之正局也。可供喷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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