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自己创造虫族的小说被改造后可以变身类似虫族,后脑被植入控制芯片 小说?

异常的极端气象袭击着世界各地,极端高温天气成为了这年夏天最难忘的回忆。

公交车站台边上,摆着小推车卖凉面的年轻人奋力地给自己扇着风,试图让自己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一点,室外温度已经达到了43℃。

年轻人拿出手机,是一条国际新闻推送。

“什么,富坚义博恢复更新了!”

“有生之年能看到猎人完结吗?!”

激动地情绪涌上脑门,青年在兴奋之中倒在了路边……

贝吉塔行星,赛亚人医院产房。

透过巨大的观察窗,腰上缠着尾巴的女性赛亚人医生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给产房外焦急等待的父亲展示着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女性赛亚人医生将孩子放到婴儿床里,拿起身旁体积巨大的老旧型号的战斗力探测仪的扫描头对着婴儿检测了一下。

探测器在“嘀嘀”声中显示了这个孩子刚出生时的战斗力。

“刚好99点战斗力,嗯,有上级战士的资质。”

女医生将出生战斗力数值记录在了出生证明上。

刚为人父的赛亚人隔着观察窗向自己老婆喊话。

女医生看了一眼观察窗外的男性赛亚人,摇了摇头。

“是少见的类型呐,组建了家庭的赛亚人。”

女医生感慨了一句,接着处理其他事情。

生产结束后,产房外的丈夫被允许进入。

母亲黛兹躺在病床上,边上婴儿床里躺着刚出生的赛亚人,父亲朴厄坐在病床边上兴奋的握着老婆的手。

“名字,你决定好了吗?”黛兹问道。

“刚刚想到了,男孩子,随便叫亚希好了。”

“亚希?好普通的名字。”

“名字只是个称呼,要是不行的话你来取吧!”父亲朴厄有一点点不满的说道。

“啧,起名字太费劲了!亚希,那就叫亚希吧。”

“反正未来他要是对自己名字不满的话,打的人也是你,嘿嘿!”

赛亚人母亲黛兹是一名战斗力13000点的上级战士,而父亲朴厄则是一名常态战斗力低下的赛亚人厨师,下级战士。

如果这个父亲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存在,那么他这个上级战士资质的孩子未来是可以暴揍他父亲的。

“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脚?”婴儿自己摸索着自己的小手和小脚,呀呀的叫着。

“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

“什么?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婴儿床上,刚出生的婴儿闭着眼睛张口呼吸着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我是赛亚人?这个是尾巴?”

他的尾巴摆动了几下,然后缩起来。

“是真实存在的尾巴!”

年幼的赛亚人在保育仓中玩弄起了自己的尾巴。

“哎嘿,好有意思,尾巴,哎嘿~!尾巴!”

婴儿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对亚希来说就只有四件事,吃,拉,玩,睡。

因为是婴儿,身体限制亚希的成年灵魂,他也就只能安心的当一个婴儿。

出生一段时间之后,亚希头发一天天的茂盛起来。

他的发型继承了父母双方的样式。

母亲的长发,和父亲的前刘海。

额头前有两根尖尖的对称细长刘海,对称的发型一直蔓延到头顶。

长发均匀的左右分开,最长部分的头发遮盖住了后脖颈到他的肩膀。

和传说中的那个赛亚人是同一种风格的发型,只不过他的后脑部位头发更长一些。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亚希长大了一些,眼睛能睁开了。

他对新生的这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

虽然听不懂父母的对话,但他靠着眼睛看到的画面猜到了。

父亲朴厄身为下级战士,每天都在赛亚人食堂中工作。

赛亚人的饭量是超级大的,所以朴厄的工作也十分的忙碌,白天基本看不到人。

在这个罕见的赛亚人家庭中,带孩子给工作居然交给了上级战士母亲黛兹,不是育儿仓。

家前面的空地上,母亲黛兹抱着亚希,一下把亚希扔到五十多米的空中,然后又轻轻的接住。

“亚希,要快点成长呀!”

“飞在空中的感觉不错吧,听说姐姐家的孩子出生一个月就会自己飞了。”

黛兹接住落下来的亚希,然后轻轻用力又将孩子抛起。

“真是的,我恐高呀!”

亚希非常不满的对母亲喊着,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婴语。

黛兹听着亚希意义不明的抱怨,只觉得这个孩子一定很喜欢这样玩,继续用力将亚希往天上抛。

母亲黛兹继续说着:“贝吉塔王子和你是同一天出生的,真巧呐。”

“一出生就有1000上下的战斗力,未来一定是最强的赛亚人战士吧。”

“真好呀,不过亚希你的话……”

“10岁应该能赶上贝吉塔王子出生时的战斗力了吧。要是刻苦锻炼,能提前到7岁吧。”

“也不一定,成长天赋出众的话,5岁也可以!”

“哒哒哒,呀呀!!!”

亚希呀呀的叫着,听不懂母亲越来越高的要求,只管继续反抗她将自己抛到天上这件事。

“4岁之前,妈妈都还能陪伴在你身边。”

“那些精英战士们现在就安排好了,让你未来成为战斗员,4岁就加入战队小队。”

“真的是,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晚一点去战斗吗?”

“我好歹也是有着13000点战斗力的上级战士,家里还是名门贵族。”

“不过,和朴厄在一起之后,他们也当我不存在了吧。”

“说什么和下级战士组建家庭丢了他们的脸面。”

“老娘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亚希在母亲黛兹的手中五十米的距离被上下抛飞,感觉自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

母亲黛兹继续抱怨着,没有注意到孩子的情况。

“不过,说起来朴厄可以控制自己的战斗力。”

“为什么要一直伪装成下级战士的战斗力?”

“让别人天天说我喜欢一个战斗力低下的男人,我面子已经找不回来了!”

为自己换尿布而担忧的亚希因为听不懂宇宙通用语而完美的错过了关于自己父亲的一个瓜。

亚希以为自己是出生在一个普通的赛亚人家庭,其实并不是这样。

婴儿亚希此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上级战士,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下级战士。

更不知道这两个奇葩的赛亚人组成了一个奇葩的赛亚人家庭,还有他们背后一堆奇葩事情。

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有眼前看到这些。

比如他的母亲黛兹是个大美女。

黛兹不管说什么,总是维持着冰山美人的形象。

无论是微笑还是生气,只是微微皱一下眉头,或者是轻轻的抬起嘴角。

黛兹又一次接住了亚希,将他抱在怀里。

“呐,小亚希,肚子饿了没有?”

“妈妈肚子饿了哦,我们现在去爸爸那里大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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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身上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变异或者随手能扔闪电的话你会被塑造成英雄进行宣传,详情请见凯恩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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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w+,考虑了许久这篇要不要贴到lof,最后还是想着该把它放进这个合集。既然如此,就写一个认真的预警。

2.主语第一人称为“我”,是离魈之外的独立第三人,且这一视角贯穿全篇,也即从头到尾。

3.“我”不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视角,与离与魈都有互动,且不少(即有大量着墨),但与他们只是普通甚至还不如的同学/师生关系。

4.总之请酌以上情况慎重阅读~

空白的笔记本上,我从第一行、第一空开始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几个字。笔记本是全新的,之前的一个密密麻麻地记了半本的笔记,昨天整理时却不知被放到了什么地方,就索性换了一个新的。

这几个数字,就是今早去便利店的路上在江边的扬尘噪声监测器上看见的。

小小的一块屏幕,四行红色的字,隔了一条护栏立在堆了砂石的路边。枯水的季节,江河露出了白色的底腹。腹后是灰色的大楼,腹前是盘旋的立交公路。那四行红色的字在辽阔的江天之下那样微小,但我却记住了它们。

没办法,我的记忆力就是这样好。从小,所有人都夸我过目不忘,可能是个小小的神童。但神童怎么会记不住一个笔记本被放在了何处,看来大家都有些言过其实。

我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写着,笔杆在我手里不停地摇晃,好像在跳着一曲永远不停的爵士。就像班级里所有的学生一样。

我追求的就是要与他们一样,只不过他们写的是人类智慧的明证,而我只是在“涂鸦”。那些明证与这几个数字谁轻谁重,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在笔耕不辍的氛围里,显得不同。

可是老师还是注意到了我。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诸位同学回家一路小心。下课。”合上教材,讲台上的男人巡视着听见下课铃开始躁动的班级,遥望的视线最终越过一整个教室,停在了我身上,“盛南同学,稍微留一下。”

我握着笔,看着送别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的老师,以一种略微紧张的姿态轻轻应了一声。我就坐在后门边,同学们如终获解放的羊群似的,带着释放的欢声笑语出出进进。

我将笔记本合上,埋着头也收拾了两下书本文具。

也有人朝我投来怜爱的目光,大概是为我单独被老师留堂而流露的同情。我对他们抱以赧然的一笑,示意无可奈何,也把自己拉到与他们同一个视角上。

然而有一个目光却不是同情。它是打量,是试探,是猜测,里面甚至还混进了些割人的东西,玻璃?或者尖刀?不好形容。

总之,那目光如芒,让我也不得不许多次注意到了。

我整理好笔盒,转头去看,然而这次也同以前一样,只在望过去的方向看见堆书的书桌,凌乱的人群,和几个仍在座位上说些杂话的学生。没有人在看我。

这也让我怀疑,那样的目光或许只是幻觉。

我把书包仔细拉好,规矩地背在背上,推开椅子站起了身。老师估计已经在等我了,好学生要尊师敬友,我不能让老师久等。不知道这一次老师留堂会是什么起因。

我想起昨天发下来的小测验卷子。我是神童,成绩自然一路优异。只是昨天的分数碰巧低了一点点而已。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有礼地扣了三声,门里传来一声“请进”。

我谨慎地推开门,明亮宽敞的双人办公室内没有其他人。老师正埋头安静地在红漆的办公桌后批着什么文件,上课时穿的开衫外套被他整齐地搭在椅子上,衬衫的领口敞开,袖子也挽到了手肘。

老师桌上文件堆积,但都码放得整齐,还摆着银沙漏、木雕小鸟,和一个造型别致的花瓶,瓶子里开着一大束鲜艳的粉玫瑰。

“你来了,先坐。”老师没抬头,手里的笔继续摇着。等到几个字写完,那笔也像跑累的马一样歇了蹄音时,他才抬了眼:“无须拘束,随意方好。”

话虽如此说,学生见老师总该是要忸怩一些的好。我仍是拘束地站着,不知所措似的等着老师后续的指令。

老师见我模样,起身到饮水机上拿了个纸杯,接了杯水绕过办公桌放到茶几上,又从书桌上扒了张纸展在我面前。

这就是昨天的小测验卷子。一整面的勾,偶尔夹杂些红红的叉,姓名旁赫然的一个“81”也是红红的。

我又想起早上看见的那块扬尘噪声监测器。上面的字也是红的,也有一些数字。老师的字要比显示屏上的更俊朗。

老师本人也很俊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狭长有神,却不会显得很有攻击性,而像是藏在了无穷无尽的书海里,纷飞的书页让他看起来浩渺、深邃,挺翘的鼻子又如凸出的山脊,让他显得理性和坚韧。

桌上的卷子画着一些人物插图。是的,虽然可能很奇怪,但我确实是现在才想起来,这是我们的历史老师,课表上写的名字是钟离。

“不必紧张,还是如之前那样,把这些错题改一改就好。”钟老师温和地说,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这个月我已经是第五次被留堂了。之前每次都几乎如此,要么是作业,要么是卷子,订正完钟老师便会允许我离开。

第一次来时,我控制不住的紧张,后来,连紧张也驾轻就熟。可是一个疑问却留在了我的心头:老师为什么从不责备我。

“好……好的,钟老师。”我保持着第一次来时的那种紧张的语调,有些怯懦,又用高中女孩特有的那种青春的甜美声音回复到。当然,甜美只加了一点点。

小测验的卷子题量不多,错题也算不得多。我很聪明,即使这已经是我能考的最差的成绩,但总共也没有几道错题。

订正到一半,喧嚣不止的窗外响彻教学楼的乏味的流行歌曲被切断,广播里一个稍显清嫩的声音“喂”了一下,随后便是一些例行报告和叮嘱。

今天安全提示的前缀,也照样多了一句:“因一月前发生的失踪案件……”

这间办公室离操场上的大喇叭颇远,中间大概还隔了好几幢教学楼,广播听起来有些模糊。我把卷子上一个B改为D时,发现老师笔下的沙沙声停了。

我自然地抬眼望去,看见老师正保持着握笔的姿势,镜片后的视线落在桌面,但又似乎没有焦点。是一副安静地专注倾听的模样。

钟老师的脸上还有鲜少展露给学生们的柔和的淡淡笑意。

原以为老师可能戴了耳机在听歌,但直到广播结束,老师的笔又动起来,我才知道他大概是在听广播。我感到奇怪。而老师大概留意到了我的注视。

“播得很好,不是吗?”钟老师也笑着看了我一眼,那笑里甚至有一些欣慰和……炫耀?如果可以这样形容。

“嗯,是……是的。”我这样答道,其实根本没有留意播音员的技巧,但习惯性应和已成了一种潜意识。

大多数人说话,都不是为了获得鞭辟入里的分析作为回应,只是想得到承认,尤其是那些以“我不是为了说服谁”为开头的论述,更是如此。

若不为了说服谁,又为何要“对着他人”说出来呢。

我低下头又看回卷子,以这样的姿态掩饰我所有的想法。钟老师也许被我掩饰过去了,不再品评播报,转而随意地谈起了播报里的内容:

“失踪案么,最近打架、伤人这种社会恶性事件也时常发生,盛南同学也要多注意,如果发现什么不妥,不好与父母或者他人说,跟同学们一样,也可以来讲与我听。”他轻轻笑两声,“当然,我会努力保密。”

老师的笑是缓和气氛。即使钟老师以博学亲切广受欢迎,但师与生毕竟不同。老师大概是为了避免这样的话题下对我造成压力才笑的。

我当然很腼腆地应了下来。但重新投入卷子,不知怎的,那些红黑的字符却好像褪了色,不能再在我的眼睛里激起波澜了。

我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忽然失去了兴趣,包括我自己。

我似乎变成了一笔红艳的波浪线,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游弋。

也许游了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办公室的木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也是三下,间隔均衡,节奏审慎,小有试探,但也干脆。

也是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本被我关上的门,什么时候被老师改为了虚掩着。

“请进。”老师这次从文件里抬起了头,带着一点让人难以理解的隐隐的喜悦,说到。

门开了,门后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个子不高,脸却长得不像男生般精致,尤其那双金色的眼睛,很清澈,还没有落上半点阴霾。

他的视线与我的交汇了一瞬,便蜻蜓一样飞向了老师,余光里还带着一抹嫩荷初生的粉色。他的发丝是夏季荷叶凝练的墨青。

墨青色。我记得他。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在刚刚我整理好文具,往教室里张望时,他就坐在窗边说杂话的那群人之中。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两个月前我才转学过来,对这所学校,或者这个班级,我都还算是一个外人。

“怎么来了?没和应答他们先回去?”

钟老师站起身,没有拿一次性纸杯,而是打开抽屉取了一个黄色的陶瓷杯接了一半热水,兑上一半凉水。热气在他的眼镜上洇雾了一块。

刚进来的男生把书包放在另一张无人的办公桌上,踌躇了一下才接过水杯,双手捧住小口喝了一嘴,越过杯沿小心地看着老师:“他们先回去了。”停了一下,咽下一口水,又说,“妈妈早上说晚上家里炖老鸭汤,让我等你一起回去。”

“‘等不到钟老师,你也不能吃’,这样吗?”老师边坐下,边不由得笑出了声。

“基本是原话。”男生咕哝了一句,“‘等不到钟老师,你和你爸晚上都跟着我吃轻食减肥’,这样。”

“那我罪过可就大了。不过你父亲吃吃轻食倒也不错。”钟老师看了看我,又转回去,“抱歉,还有点文件需要处理。”

男生也掠了我一眼,眨动着眼睛:“那,我可以在这里边做作业边等你吗?”又仿佛觉得自己说得不合适,慌忙补充,“我,我是说,回家也需要先写作业……”

钟老师又笑了:“你若陀老师应该不介意办公桌被学生占用一会儿,只要你不动他桌上的小盆栽。”

若陀是隔壁班的体育老师,曾代过班里的课。人长得很高大,上课时每每都会说一句“是时候清算你们的一切懒惰了”,然后在学生气喘吁吁跑操的时候,拿着喇叭讲述他的一些养花心得。

据说他最得意的就是一盆仙人掌,体态婀娜,宛如仙姿。此时那仙人掌就摆在桌上,头顶一朵小红花,撅着屁股如一只倒立的猴子。

“咳……”男生似乎也险些没能忍住笑意,硬生生吞回去后,把书包拉到身前,“好。”

钟老师笑着看了一会儿那男生翻出文具的利落动作,转头对我说:“盛南也是,慢慢订正,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时间晚了,我自可以送你们回家。”

“好的,钟老师。”我尽力克制地,以略微羞涩的嗓音回答到。钟老师又埋下头修改文件或者试卷,然而另一道视线却始终若隐若无地粘着我,里面是打量,试探,审视,一点点如芒。

我把目光停在眼前的试卷上,拿着笔的手却迟迟没能落下一个字。

我知道那个男生正在看着我。我想到这几日钟老师让我稍留一下时,教室里那道同样的寻不到来源的如芒的视线。也想到钟老师听见广播时,那略带愉悦笑意的专注神情。

这个男生一开口我就发现了,他的声音也很清嫩,与广播里的如出一辙。

而这一师一生的交流也很有意思。我能读到,钟老师的眼神里是没打算隐藏的纵容,而这个男生,则全身都在宣示着主权。向我。我想笑。他把我当成了他领地的入侵者。所以,那眼神里的那点芒,也许正是醋意。

我不会当人的第三者,我对我自己的“老师”很忠贞。他教我所有,我爱他。

历史卷子上的人物画像黑白铅印,下面又是ABCD,若是不知道答案,就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正确机率。可智慧如我,我的“老师”教我阐释题意,我就可以自己做出百分百正确的选择。

但钟老师和那位男生的选择是正确的吗?他们是那二十五,还是那七十五?卷子上的红勾红叉飞起来,若是钟老师,他会给自己判对还是判错?

世界的趣味忽然又回到我身上,那样迅猛,全都指向钟老师和那位男生。我遽然对他们强烈的好奇。连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好奇。

靠近老师有些难,学生可以向老师请教各种问题,但却鲜少能成为朋友。他们是长辈。靠近同学就轻易得多。

虽然魈——我向同学简单询问了一下就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看上去颇为清冷,但实则心热。

他在班里班外都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家里大概也美满,因此其实心性也极为单纯。我只用了一把伞,和一点不经意的暗示,就和他成为了朋友。

和他在钟老师办公室见面的第三天,放学时天下雨,没带伞的同学都站在屋檐下或等雨停,或等伞来。

在那群人中,我发现了望着乌云的魈。整个校园都被兜头的风雨吞噬得灰黑一片,他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明亮。那是有着期待的眼神。

期待什么呢?我想我知道。老师们的例行会议还有十分钟才会结束。

可我还是将我那把唯一的伞硬塞给了魈,然后对他说教室里还有一柄,去取了就回家。实则是躲在一旁等着他离开。

魈接了我的伞愣在原地,踟蹰了一阵,仿佛在犹豫该怎么处理这多出来的一把伞。最后还是好好放进了包里。

一刻钟后,魈本就明亮的眼睛瞬时更加明亮了,如黑暗里的一团火,暖融融地照向珠帘似的雨幕。一辆黑色的车破开水雾,缓缓停在了魈面前。

车窗降下来,钟老师的脸上带着笑容。车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一线明黄的内胆,魈一个扭身钻进了车,车门关上的同时,钟老师将一条毛巾盖在了魈的头上。他们说着什么,车窗缓缓上摇,雨幕遮挡了他们前行的去处。

我知道,这把伞魈使不使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过他一柄伞。而魈第二天的反馈也确实证实了这一点。

他的家教大概确实极好,还有一位疼爱他的母亲。只是为表达这一把伞的谢意,他便为我提来了一整份,十六只的雪媚娘糕点。

“多谢你的伞,这是我母亲昨晚做的点心,她说希望你喜欢。”

“咳……举手之劳而已,我很喜欢,谢谢你。”

昨天淋着雨赶车回家还是让身体有了些反应。没想到连我也如此脆弱。今天路过那块扬尘噪声监测器时,屏幕上显示的温度和湿度都有上升。

湿暖的季节,适于腐烂。

我的嗓子和头也像在腐烂,一寸寸作痛,但我还是知道该说什么。我略低了头,以向往和半羞的神情说:“他也很爱吃甜点,我想我会与他分享。”

少女在何种情形下会语带羞意地说起另一个人,在哲学家们为生是不是生,死是不是死这个问题大展争论前,这个情形就已经很明确了。哲学统一不了世界,但爱与求爱却可以。

果然,魈慢慢地问:“他……”

我应该是有些发烧,扯动稍微显得有些沉重的脸颊,用刺痛的喉咙勉强说到:“他是我的一位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我有时叫他“老师”,有时称他哥哥,他有时让我叫老师,有时又让我唤哥哥。或者爱人,男朋友,老公,爸爸,叔叔。什么都有。

我这不算在骗魈。这些都是甜腻的称呼。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称呼他为哥哥。我发现原来我发烧的脸还可以更烫。

也许谁都无法理解我这份热度,但魈一定可以。不出意外,他金色的眼睛闪了一下,是惊喜的星辰落地时与地面的碰撞,撞出片片火花,每一片都代表同“病”下的倾诉欲望。

但他还是忍住了,最后只是放松地舒出一口气:“这样。也希望他喜欢。”

这一口气才是他把我从入侵他领域的人员名单上划掉的证据。放松的肩膀显示他不再对我宣示主权。

不过我毫不怀疑,若是我有一点面向钟老师的意思,他仍会像头小豹似的要扑上来将我撕碎。爱是独占,我的“哥哥”常常这样教导我,而我也正深刻地体会着这一点。

魈对我放下了戒心,我却没有着急地大问特问,那样必然是冒失的。

我和我的“哥哥”都看侦探小说,我是社会派,读了许多东野圭吾,他喜欢本格,追源溯宗,常常与我谈论爱伦·坡。

他说迪潘,迪潘也无法辩伪我们之间缘分的纠葛。他要我做迪潘,去破获他。我的书也就全换成了柯南·道尔。

好的侦探首先要有一个好的脑子。我很聪明,但我不会自负到以为这就可以解决一切。机会,可以创造,但也得把握节奏。

又是第二天,趁着午休,魈难得落了单的时间,我将一小盒桂花糕递了过去:“咳咳……谢谢你,雪媚娘很好吃,咳……他很喜欢。”

身体的情况似乎更糟糕了。发烧发热已经发展成了头昏头痛,四肢也相当乏力。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好奇心足以胜过一切。教室里已经不剩什么人,魈正咬着笔头,趴在桌上与一道数学题目斗智斗勇。

刚刚结束的数学课讲了数列裂项。

这两天我已经打听清楚,魈成绩不错,只是严重偏科,偏的自然是钟老师所教的历史,连带着语文、政治,甚至地理,被偏的,就是数理化。我是数学课上做出某道难题的唯一一人,魈与之搏斗的就是那题。

“可以尝试着这里和这里用一下某公式的变种。”

我怯生生地说,竭力摆出一副害怕有所冒犯的神色。

魈笔尖稍停,又依言顺势演算了两笔,墨青的发丝下露出的紧锁的愁眉才松开了。

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先是看过我手中的桂花糕,再没有避讳地看向我,脸上是解决了难题的轻松:“没事。谢谢你。分式裂项、数列裂项比想的难。”

魈放下笔,接过桂花糕。我腼腆地笑笑。“哥哥”总会买各种菜回家让我做,不仅是分裂数、项,分裂各种鱼肉蔬菜,我也在行。

“嗯……不去吃饭吗?”魈把糕点收起来,看着空空的教室,似乎有些找话似的说道。这是他寡言性子的体现。但,面对钟老师,他可不是这样。

鸟儿只有在树林里才会自在。有的树林是家人,有的是朋友,有的可能只是一间无人打扰的房子——背后指代的是绝对的安全感。

魈的树林或者树林之一显然是钟老师。而我的则是“哥哥”。他们都是年长的人。所以,我很好奇。

“我带了小蛋糕,你,咳,你呢?”

魈的脸上浮现了一层薄薄的红色,他忽然转开眼睛,小声喃喃:“我……等等老师。”又看着我,正色说,“待会儿去吃。”

大概是以为我绝不可能听见他前面浅浅的嘟哝。实则都听见了,也包括他那避开的眼睛里雀跃的希冀。

我按下笑意不表,牵动疲惫的嘴巴说道:“这所学校食堂的饭菜都不错,尤其是,咳咳——嫩豆花,听说连钟老师都很喜欢。”

我说这话只是为了引得魈谈论钟老师,至于他是否喜欢,我不知道。而老师的突然被提及,也确实使得魈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措。不过也只有一瞬。

片刻后,魈说到:“老师的确称赞过嫩豆花,不过他偏好稍微老一点的嫩豆花,他说这样味道更馥郁。口味也偏咸口。”

魈说这话时没有思考的痕迹,是下意识说出的,就如课上被老师突兀地点名,身体总会先于心里产生震颤。魈对钟老师随意的一条偏好就如对自己的名字一般熟悉。

这种程度实话说,让我有些惊讶。我对“哥哥”似乎就还没做到。这个想法让我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魈却仍看着我,眼睛闪动着。我知道他有话说,我的沉默也是在等他说话。终于,魈似乎下足了决心:“你的哥哥,大你很多吗?你对他……”

看来魈已经在期待着我这个同党了。他试探我和“哥哥”,来为自己和钟老师之间的关系寻找普遍性。一显得孤独,二就有了声势。人这种社会动物,总是不自觉互相看齐。

那么我该如何回答呢?他好像早我一个生肖,一个生肖一岁。他不是长我一岁,也不是一轮,而是两轮又一岁。原来他长我二十五岁吗。男人四十一枝花,他很有魅力,我爱他。

“他……”然而当我又扯着发痛的嗓子准备说话,却见魈突然一脸惊慌地站起来朝我倾身,凳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巨响,魈也在说话,可我却听不清。我只见魈的脸被甩飞出去,随后世界被猛然掐灭。

黑暗中,我似乎才品味过来,魈说的话是:“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浮沉的意识之海里飘着的居然不是“哥哥”,不是过往的所有,而是这么一句新鲜出现的无足轻重的话。

悠悠的光射进黑暗,我努力往上浮了一段,光便争先恐后地涌来。

“还好吗?”光中一个影子在轻柔地询问。是谁,是“哥哥”吗?光与意识的海洋跌跌落落,我在自我里挣扎,终于挣破一个血口,伸出手去。口外是钟老师坐在床边轻问。

头顶的白炽灯太过明亮,刺得我重获光明的眼睛流出了一条泪。

“你发烧晕倒在教室,魈把你送到了这里,已经打过点滴。感觉好些了吗?”钟老师,历史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仔细观察着我问道。

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见了钟老师身后的墙上贴着的校训:自强,不息……原来学校的医务室能用,我还以为它只是个摆设。

眼泪落进耳蜗,我还是点了点头:“没,咳……没事了,谢谢老师。”

声音哑了。人没了意识,身体变化却不受一点阻碍。例如,在世界都在忙碌的午后睡了三个小时的午觉,醒来后窗外依然在忙碌,那窗外的世界也如我们从不曾停歇的身体,怅然若失的只有精神。

我没有怅然若失,钟老师看向我的神情是那样关切。

“先不必说话,想做回应点头摇头即可。”钟老师看了看我床头仍挂着,一滴一滴往下坠的药水,叹了口气,“身体为重,若是不适可以在家休息,不必勉强,我已通知你父母,他们待会儿就来接你回家。”

家啊。我点了点头,往四下逡巡了一眼。医务室是一间教室的大小,摆着四五张病床,都用蓝色的帘子隔着,但看来现在只有我一位有幸享受这明目张胆的旷课时光,帘子都没有拉上,整个房间也就显得宽敞,甚至有些空荡荡。

一位有些年纪的女医生在医务室的另一头写着什么,她头上是滴答转动的老时钟。

三点二十。还是上课时间。女医生站起身,拉开门出了房间。

“还有一会儿下课,魈应该会来看你。”钟老师看着手表,“他很担心你。”

我点点头。昏厥前魈慌张的模样还留在我眼底。对的,昏厥前,那时我们正在谈论钟老师,和即将谈论到我的“哥哥”。

我记得那时是午餐时间,不过十二点过。这三个多小时,钟老师一直守着我吗。今天下午似乎的确没有历史课。

床头柜上有一本绿封皮的书。我看过去,钟老师也随之留意到了我的视线。他将书拿到手里,摊在腿上,温和地建议说:“我给你念念,如何?”

好像不太合适。没有哪个正常关系里的老师会给躺在床上的学生念书。我的“哥哥”有时会如此,但钟老师不是我“哥哥”,他是魈的“哥哥”。

“哥哥”知道有别的成熟男人为我念了书,会不会泛酸呢?我承认我很想看,他很可爱。我点了点头。

钟老师以平日讲课的从容笑了笑,用他那被女生们喜爱的古琴的低沉典雅的声音缓缓诵念:

“……于是沟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现: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但……方法常常比目的还要紧。得出结论时,聪明人都会推理,可数学家不一定会推理。所有流行的见解和公认的惯例也许都是蠢话,因为他们适合大多数人。谬误终归不能成为真理。”

该说不愧是老师,嫁接文字也能让其浑然一体,如若不是我对后面的几句话如此熟悉,也许便会一无所觉。

钟老师在21世纪的史铁生里读出了19世纪的作家。那位我“哥哥”着迷的作家。

“爱伦·坡……”几乎是用气音在说,我相信这样也会显得我更加娇弱,不禁风。

钟老师从书里抬起头,淡淡笑着:“青春期的孩子慕新,总爱尝试不同的事物。上学期,魈突然对推理小说有了兴趣,要我推荐,我为他整理了一份书单。也是为了能在他兴奋地跟我分享时,我能清楚地知道其中曲折,我也便将这些经典之作重读了一遍。

“为了跟上小朋友的脚步,我们这些大人也需要不断地学习。虽然,魈看完一本之后就又迷恋上了其他东西。”

钟老师微微摇摇头,脸上是纵容的无奈。

他接着说:“我在教室也偶然见你读过爱伦·坡。”

我在灯光下看着老师。他摘下眼镜,折起镜腿挂在胸前的衣兜上。没了镜片的遮挡,钟老师狭长理性的眼睛显露无疑,如琢如磨。如果创龙真的点睛,那画上的一定就是这样的一双眼。

那眼看着我:“盛南同学,若你愿意,可以和我谈谈。”

我没有吭声。这是这个月钟老师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跟我说这样的话了。谈谈,谈什么呢。语境就是人说话的情形,和前后的言语。

这一次的语境里只有前,没有后,就像一条修到一半烂尾的桥。没有后,钟老师却在轻推我。推向哪里?

“有机会与老师交流……坡先生的书,我很开心。”我半合了眼睛,把最真实的病态显露出来。是虚弱得再难以说话的模样。

如果有镜子,里面照出的一定是一张惨白的脸吧。

魈的脸却也同样苍白。下课铃响起不到一分钟,魈便踌躇地进了医务室。钟老师把他接进屋,他一直小步紧贴在钟老师身后。老师很高,魈就显得娇小,两人一道走过来时,我仿佛看见钟老师捏了捏魈的手。

“已经好些了。”钟老师轻轻拍了拍魈的肩膀,那是鼓励和安慰。

魈先从老师身后探出了半个头,然后才是整个身体。他低着头耷拉着肩膀站在我的病床前,郑重其事,满身都洋溢着歉疚地向我,道歉。

没错,魈向我道歉。他在为我的病而自责。为没有及早发现我的不适而自责。

“抱歉,若是早点发现你不舒服,我也不会把你留在教室里那么久。希望你……早日康复。你的感冒……”

他大概是猜到了伞的事,而在他那里,故事一定是这样:我把伞给了他,不惜自己淋雨回家。

很经典的同学情谊。而他抿紧的唇已证明了这一点。他在等我回复:原谅他?

我又有些想笑。同是十七岁,他未免太过单纯,还是善良?他心里那片继承自童年的晶莹的海,还剔透地存在。纵然大多数人长到十五六岁,那海就已经污浊不堪。

这海自己难以察觉,守护得灿然可以只凭一个人,破败还是可以只因一个人。

魈还垂着头,钟老师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他捏着他的肩膀,宛如在讲着一个故事。故事是怎样无所谓,所谓的是老师在让魈知道,他在他身边。

钟老师是魈的那个守海人。

老人与海。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笑话,虽然钟老师无论看起来,还是实际都相当年轻,不到三十。我的“哥哥”才是老人。我笑出了声。

“呵呵呵……”出口的还是气音,却具有相当的欢快意义。魈见我模样,松了口气,以为我不怪他了,脸色也有好转。我确实不怪他,生病全赖我自己。

我止住了笑,对他摇摇头,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魈下意识转向钟老师,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钟老师揉了揉他那头墨绿的发丝,面上也有笑意。老师在魈低头微赧的间隙,也笑着向我点了点头。

那仿佛是一种对我善意的致意,也像是在重复那一句:“若你愿意,不妨和我谈谈。”

他们身后,医务室的窗外阳光如漫洒的金子,映得医务室里的一切亮晃晃的,带着初夏的暖意。

魈与老师坐着一条板凳补作业。老师时不时放低了声音给发蔫的魈讲解数学。钟老师提醒魈集中注意力的声音不时传入我耳中。我在闭眼假寐。

魈发呆走神的原因我知道,罪魁祸首的老师自己也知道。他的存在对魈就是一种分神,老师的声音里是混着高兴,满意,无可奈何的宠溺。

大杂烩。我的“哥哥”喜欢吃烩菜。他也喜欢说。但他似乎还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或者声音,沐浴我。想听,想看。也必须想听,想看。

母亲七点半接上了我。我在车里看见魈背着书包,钟老师拎着公文包,两人并肩走进夜色下的灯火里。天空和校园,此刻都很静谧。而他们肩上,似乎跳动着画布和文字都盛不下的浪漫。

不止二十四小时。浪漫不死。浪漫不和人共死,浪漫和人类共生,万古不废。人拉长成人类,也成了几尽永恒的生命。

“妈妈,”永恒的人。不死的人。我头昏脑胀,“听说隔壁班有人跟一个大叔在一起了。”

“真的?”妈妈转动着方向盘,避着行人,以她一向的浅尝辄止,说道,“我说你们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父母供你们读书不容易,该读书不读书,去当发骚的狐狸精,成了破鞋以后谁要啊?你可别学她!”

“好,”后视镜照出我甜腻乖巧的声音,“不会的。”

造物主一定是个善于偷懒的人,为了不频繁地创造,他不惜将一部分神职降予生灵。于是,人和所有其他动植物一样,自我繁衍,自我疗愈,一代一代,一个一个,世界终于生生不息。我的身体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神灵试验场。

就在免疫系统为我修复完大部分异常之时,钟老师与魈吵架了。准确地说,是似乎吵架了,主要体现在魈中午不再与老师共进午餐。

魈失去了钟老师,而我也没有固定的同行之人,我们就凑成了临时的饭搭子。

“那么,你们为什么吵架呢?”一起吃饭可以促进友谊。几天的相处下来,我应该可以不用再像初时那般小心翼翼。过分的拘谨会拉远彼此的关系,我需要把握好距离。

“呃……”魈却有些惊讶,停下一点一点心不在焉拨动餐盘里米饭的筷子,看着我,“吵架……?”

我立马转换歉疚的神色:“对不起,你最近都没和钟老师一起吃饭,我以为……妄做揣测了,实在抱歉!”

食堂里人声鼎沸。我的声音不算大,但魈似乎也被我的郑重吓到了。

他放下筷子,摇摇手:“不……”他停了一会儿,大概是在艰难地斟酌字句,“只是……我单方面有情绪而已。”

“怎么回事呢?啊,如果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魈沮丧着脑袋,又垂下头扒拉起餐盘里的饭菜。他的动作里有一种专注,我猜测应该是在考虑是否要将此事讲出来。

等他将一半番茄鸡蛋都扒拉进汤碗,又由汤碗转移到餐盘时,才重抬起头,他的眼里落着食堂外透进来的光。

他微张了嘴,又闭上,几次三番才终于说到:“如果……如果你的哥哥,有了其他的爱慕者,你……会怎么做呢?”

原来是这个问题。老生常谈。但也许是由于魈用了假设句,将我和我的“哥哥”放进了句子里,我也不由得开始回忆以往是否有过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又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因为我的“哥哥”发誓他只属于我,我也用我的怀抱来表明我只属于他。我们身心无数次交融,他深深拥着我,在我胸前书写柏拉图。

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兼数学家。他说我是他的那一半肋骨和血肉,他捧起我们的汗水,吟诵人永居城邦,走出城邦的,非神即兽。他说我可以让他成神、成兽、成人,说我们早已一心同体,没有秘密,没有隔阂。

灵肉。交合。酣畅淋漓。痛快无比。

我回味着彼时的快乐,用有些不合时宜地愉悦说道:“他人的爱慕只是一本书里与主角毫无关系的闲笔。身心交叠之时,男女主角能知道的不仅是对方从未爱过别人,也能知道自己从未真正爱过其他人。”

是这样的。这是“哥哥”对我念过的句子。我的记忆真好,脑袋看来也确实灵光,能活学活用地用这一句来开导魈。我的心情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魈听了我的话,愣了一瞬,手中捏着的筷子不慎“叮当”一下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身将逃逸的两根筷子拾起,并做一排工整地放进餐盘里。他将手收回餐桌下,笔直地坐着。脸红了。

我很吃惊。魈脸上如刚被夏季的雨露熏蒸到薄薄一层皮毛的青涩的绯红,勾起了我的询问:“魈你……和钟老师难道还没……”

魈像老旧的收音机卡了半卷,才以断断续续,又嘶哑得失真的声音说:“……谁……谁……谁要和……和他……做……做身……身心交叠……那……那种事……!”

嘴里每蹦出一个字,魈头就低一分,说到最后他几乎已是把眼睛藏进了餐盘的米饭里。

米饭如惨白的雪,映着魈如西红柿般的烂红的侧脸。这副情态,是处子才有的纯情姿态。钟老师还没碰过魈。米饭的白也是魈处子的白。魈青色发丝下露出的耳朵宛如一抹火烧云,那是青春猎猎燃烧时结出的一对晶莹的翡翠。

“哥哥”匍匐在我身上,喘息成烫伤人的火球。64.0,28.3,50.8。江边那块扬尘噪声监测器上红色的字。

“上次,谢谢你。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就……多说了几句。”放学的铃声已响过十分钟,魈今天似乎不用去广播室报道。

走廊里还剩下稀稀疏疏几个学生。我们路过一个踮着脚粗糙急躁地擦着窗玻璃的学生时,魈这样说道。今天下着小雨,雨丝飘进了走廊。

“没关系,况且我也没能帮上什么。”我踏着飘进走廊里的落叶,摸了一下书包的肩带,很好奇似的问道,“那之后……还好吗?”

魈也背着书包,他与我一同从教室里出来。今天我又被钟老师留堂了。魈这次没向我投来扎人的视线,只是提议一起去老师办公室。

他的嘴角有不可察觉的上翘:“都被老师拒绝了。虽然不太清楚用的什么理由。”

理由也许再清楚不过。我的指腹摩挲着肩带,将书包改为了怀抱着:“对了,魈……”说到一半,我又低下头,咬住嘴唇,欲说还休,犹豫又烦恼的样子。

“怎么了?”魈侧头疑惑地看着我,忽而又有些担心,“是……不舒服吗?”

我有些怔楞。他还记得我上次突然昏厥的事。

“……”我抱歉地笑笑,以一个女生能有的委婉的语调说道,“不是……就是……这段时间老是让钟老师为我操心……留堂什么的。我父母,当然还有我自己,都觉得应该向老师表达谢意,就准备了一点小点心,但……我自己去送实在有点……所以……”

我不好意思,略带请求地看向魈:“所以能不能拜托你,以你的名义转交……之类的……”

魈果然很仗义。他没有为难地说:“当然。只是以我的名义,这样好吗?”

我的脸上立刻漾出笑容:“谢谢你,魈!这样就好,只要老师接受了,我就很开心。况且……”

我放低了声音,“以我的名义,若是让我哥哥知道了,他会吃醋的。”

秘密于少年人就像珍宝,而当这些秘密有了共通之处,他们就会本能地互相守卫。最后一句话果然有它应有的效用。魈没再推辞,便答应下来。我打开书包,将一盒酥饼递给了魈。

“不过这饼干魈可不能吃哦。”我带着一点点被“哥哥”称赞的顽皮说道。

魈明显有些困惑我为何这样说,但他只是眨着眼睛看了看我,没有多问。

我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我为我可能需要先去一趟卫生间向他致歉,临分别时还殷殷地表示,若是可以,魈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先请钟老师品尝一下这糕点,回来后若是能刚好听见老师的评价,我会非常开心的。

魈点了点头。我抱着肚子看着魈消失在钟老师办公室的门后,咯咯笑了起来。

看吧,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我不仅在学业上是个神童,在表演上也天赋卓越。魈甚至没有怀疑我一分一毫,就把被放了药的糕点亲手端给了他的老师。

但是,别误会。钟老师是我敬爱的老师,魈是我的同学,我不会做什么伤害他们的事。我只是,想帮助他们尽快完成恋人之间该有的一切。

办公室,学校的办公室,教室的旁边,写教案的地方,教书育人的圣地,墙上还贴着文明法治、爱国敬业。

价值观,二十四个字,白天黑夜,二十四个小时。爱欲不灭,爱欲颠倒黑白。他们将在那里成人,成神,成兽,他们将获得肆无忌惮的灵与肉的快乐。

就如我和“哥哥”。我的好“哥哥”。第一次不也对我下了药。就在我家里。但我爱他。我活着就必须爱他。

毁灭处子的完整。该死的完整。

我一直躲在转角看着老师的那扇门。我确信钟老师爱魈,而魈也爱老师。魈会对失去理智的老师予取予求。今天气温过了三十,办公室内也许正在升温。我得保证没有人去打扰他们。

我替他们戳破那层窗户纸,并不是要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是要把他们推到众人前,闹得满城风雨。那样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好在放学的人都思归,学校里已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也已经走完。至少,这一层楼除了我,不再有人影。我确认过若陀老师今天请假了。

没人会打扰他们。我安心地等待。

然而仅十几分钟,那扇办公室的门便开了。钟老师衣着整齐,面色如常——至少在门口时还如常——地朝屋里说了两句什么,便合上门,往我这边走来。

他的步子很稳健,可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他握着拳头的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的僵硬,而他的步伐也比平日要略快。就像在隐忍着什么即将喷发的天崩地裂。

老师的目光很坚定,直直地盯着前方,或者说叫死盯着前方。也许取经的唐僧路过女儿国时,走得都不比他笔直。

我定定地站在那儿。看着那扇黄色的小门,也看着老师,陷入了一种停摆的恍惚。

是哪儿出了错?魈没给钟老师糕点,还是老师根本没吃?不,不,老师吃了。那张逐渐靠近的脸上明明有红晕,而他的气息也有些急促,胸脯起伏得厉害。

还有……还有那金丝镜片后理智的眼睛,血红一片。钟老师用布满红丝的眼睛看见了转角的我:

“盛南同学,你的卷子还在我处,你等一下,我现在有事。你等一下。”

老师踏着用力的步子走着,走了一段,两段。那里是卫生间。细雨还在下着,浇在历经四季的树上。

钟老师办公室的门前,有一株枇杷探着湿漉漉的伞顶。在黑绿的枇杷叶后,魈清清冷冷的影子闪了出来。他担心地往老师前去的方向看了看,用手接了一串雨,转身又回了办公室。门敞开留着,是一个大写的等君归来。

我站在转角,宛如一株泥石流后幸存的寒松,望着残破的四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老师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仿佛一截掉进河里又被捞上来的古木。他的衣服成了湿漉漉的树皮,紧巴巴地贴在身上,随着步子在半湿的走廊上留下一串灰黑的水痕。

痕迹蜿蜒,如一条长蛇一往无前。老师的唇也如蛇般乌黑。五月的雨天,风有些微冷,老师是被冻的。

但钟老师却没有蛇的阴郁。他还是如拿着教材,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为我们上课般,踏着周正的步子,挺拔着身躯,如早上落进教室的第一缕阳光那样,暖烘烘地走近我。

钟老师停在我身前,笑笑:“抱歉,出了点小意外,衣服湿了,也许有些不雅观,还勿介意。让你久等了。”

老师理了理滴水的黑色外套,将溅水的眼镜取下来握在手里,走进转角,靠在了我身旁的墙上。

红晕、起伏的呼吸、不能自已的一切躁动,仿佛都如粉尘被老师涂抹进了衣服里,再随着那些崩腾的水齐齐地流进了地里。

他的脸上只剩下雨天的沉静,和糊开的湿润的水珠。

老师抱着手臂,看向那条他拖出来的水痕,说道:“魈这孩子,打小就很纯粹,或者说纯粹到有点傻。也许现在看来有些难以想象,但,他小时,养过一只小猫,我送他的。哈哈……我们也是好些年的邻居了。

“那只小猫有着棕色的毛发,胸前还有一抹白色。送他时,我哄他说这就是我,替我陪伴他,实则只是由于当时的我不愿他总是缠着我,占去我太多与朋友共聚的时间。

“他信了,而且信得很彻底,直到不久后那只小猫不幸染病去世。魈哭了很久,他的父母怎样哄他都不起效用,只有在我身边,他才哭得小声点。没办法,那段时间我便除了上学就是陪着他,甚至晚上也一样——虽然我并不太情愿。

“直到小猫去世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凌晨两点,或者三点,不知怎的,我醒了,却发现魈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圆圆的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被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不睡觉。魈那时看着我,说他怕我在晚上死掉。说完又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在守着什么宝藏。

“原来,那小猫就是在半夜,魈睡觉时死去的,他以为猫是我,害怕我也会在夜半突然离开他。他陪我睡了一周,也就这样守了我一周,而我在不知情时,还呼呼大睡。”

钟老师脸上浮现淡淡的怀念:“相信这种胡诌话的魈,很傻,对不对?但这也是我珍视他的地方之一。我珍视他,将他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来珍视,他喜也好,怒也好,勤奋也好,懈怠也罢,他的爱,他的恨,美好,或者丑恶,我都珍视。

“也许这样说,就有自封圣人的嫌疑。我不是,诚然,我也希望他某些方面能迎合我的私欲,但他作为我的爱人之前,首先是一个人,是他自己。也许这不是世人共认的爱,但是我希望给予他的爱。所以,他不需要着急长大,用他青涩的身体来承担我。”

钟老师看向我:“喜欢不是一场热病,里面没有高烧不退,更不该有互相吞噬。”

热病。信仰沦为一场热病。信仰的灾难。我的耳边似乎冒出了低低诵念的久远声音。这是什么声音?楼层里一排排的教室。

医务室。我想起来了,那是我晕倒那天,钟老师念的史铁生,和爱伦·坡。他还念数学家都不会推理。

“哥哥”是数学家,还是诗人。他告诉我爱是独占,是服从,是在埋于世界之下的旅馆里像狗一样趴在他身下。

什么是谬误 ,什么是真理?哪一个是我,表面的那个?还是内里的这个?两年,她们和谐地共生了两年。

“老……老师,您,您在说什么?怎么突然说起魈……魈同学?”我把手放在胸前,努力摆出一副自以为又惊又羞,困惑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钟老师靠着的墙上,已冒出了一片水色。他眉眼松了松:“是啊,怎么突然说起了这种陈年往事。也许,细雨霏霏,实在容易让人感怀吧。毕竟,我也算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不像你们,岁月还长,万事都还来得及。这次的卷子,你已经有了进步……”

来得及。什么还来得及?

我抬起头,教室却忽然晃动了,天崩地裂,墙壁开始分裂。摇摇晃晃,我意识到是地震了。不,不是地震,是我自己。

我开始痉挛,全身抽搐。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脑袋像有人在不断地按着电灯的开关键。黑暗,明亮,黑暗,明亮。我的腿失了知觉,我宛如一条挂在墙上突然被抽去茎线的项链,一下散在地面。

“老师……”嘴唇不听使唤,我只好咬住它,牵着它颤抖地动作,“我……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就是,就是历史上的人都会被删节吗,什么人都会?罪犯也会?他们的未来呢?”牙齿越咬越用力,我说得越来越快,“对,罪犯,我是说杀了人的那些人,杀了人。”

呼吸忽然急促得宛如正被人砍杀,我几乎是低吼道:“对,杀了人,杀了人!我杀了他!我杀了哥哥!我杀了他!用他让我读的那些小说里的手法,就那么一下,哐!血啊,我把他埋在那个扬尘噪声监测器下。那些字好红!血一样红!我独占他!现在我一个人独占他!”

会被厌恶的,会被讨厌的,会被骂破鞋。无所谓,骂吧!未来,不会有未来的。未来,可笑的未来,可怕的未来。就该撕碎扔在地上!

老师淌水的脚出现在我疯狂的视野里,我愤恨地抬头,疑惧地看着这个男人。然而,老师只是蹲下身,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像在医务室里抚摸魈一样,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知道。”钟老师很平静,甚至是柔和地说,“我知道。”

雨水在下,还是泪水在流淌。我不知道,只是那一瞬间,这整个灰黑的世界都在我眼里有一些弯曲。钟老师湿漉漉的身上有色彩,可他明明穿的黑色。

我猛然一耸,呆呆地望着他:“15岁。15岁,他给我下了药。他说他爱我,他要我。”

“嗯。”钟老师的手仍在我头顶,“这不怪你。”他稍微停顿,“抱歉,是我们这些大人的失责,没能来得及阻止你的人生被过早弯曲。”

泪水会流进喉咙吗。为什么会这么咸咸涩涩。胸腔好像被泡胀了,我的手还在发抖。脑中的电灯开关键被打开了。钟老师总是在灯下的讲台里拿着浓缩人类悲欢的课本。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老师这一个月总是让我留堂,总是让我倾诉。那么为什么……

“老师,”我问,“你为什么要吃那个带药的糕点?”

钟老师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吗?礼物不被品尝,就有负双手下的心意。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我哭了吧。我应该哭了。哭得像婴孩初生在襁褓里。世界都是无意义的分、原子,我无需被要求着去理解它们,它们也无法走进我的眼里。

我听不见别人的谩骂,不知道什么是冷漠,也还没学会如何去呻吟。我没有母亲。我只有一个接生人。钟老师就是那个接生人。

“老师,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您……”

老师柔和地笑笑:“你还会遇见很多人,他们都站在未来等你。而我家的小孩也还在办公室等我。”

那个墨绿的17岁的高中生。被老师称为小孩。他的眼睛琥珀似的晶莹,在雨天也像火一样明亮。他带着最纯粹的心关心过我。他拥有金子一般的不可求的幸运。

离开那个转角,踏上该往之途时,学校里定式的每隔45分钟便响一次的下课铃叮铃铃奏响。老师说,下课了,记得回来上课。

我走出校门,从身前的车流看到那栋我生活了两个月的建筑。铃声结束了。

这次的课后时间,恐怕会很长。

·本文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后有感。

·文中“毁灭……的完整”,为书中原有句型,“完整”两字为写这篇的初衷,便也拾先生牙慧,将其用进了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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