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儿，就盼着农闲时节，村长请艺人走街串巷来村里说书了。去年家喻户晓的中国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老师因病辞世的信息更让我怀念童年时代鲁南乡下那些来自民间的说书艺人。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也曾是说书艺人狂热的崇拜者，一度准备放弃读书，追随他们学艺，立志“出走江湖，四海为家”。如果不是祖母的阻拦，父亲的人生说不定会有另一番面目吧。即便现在，梦醒时分，谈及往事，家父仍然敬重并且深深地怀念他们。
其实，他们又有什么呢？不仅算不得尊贵，甚至可以算得上寒伧，让人一见之下，如读八大山人笔下孤寒清寂的造像：一人，一鼓，一副“云板”，形容萧瑟地漂泊于荒凉的村落与村落之间，温饱无常，冷暖随缘；但他们却往往又让人小觑不得：鼓点起时，云板响处，三尺地面可作舞台，呼风风来，唤雨雨至；一张嘴里，莲花万朵，说尽前朝兴亡事，参透人间悲欢情。常常招惹得台下听书人，片刻寂然，片刻喧嚷，片刻唏嘘……好的说书人，一般可以在同一个村子，说上十天半月不用挪窝，且有乡民管吃端喝，铺床叠被，殷勤侍候，待如上宾。
那时，最让村民门神魂相倾的是一个姓杨的说书人，家住兖州，号称“杨瞎子”，当时应该是不到天命之年。听家父说，他因小时生病无钱医治，导致失明。为了谋生，幼年的他只好拜师学艺，像德艺双馨的艺术家赵丽蓉一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硬是把几十部评书背诵了下来。尽管失明，但是举止儒雅，更兼道白抑扬顿挫，行腔婉转流畅，开口笙笙簧簧，让人入耳难忘。冬季农闲时分，杨先生的一部《精忠说岳》，竟足足在我们村云卷云舒厮磨了两月有余。听艺人说书，在那个没有娱乐的年代，无异于一场听觉盛宴，几欲有三月不知肉味之感！
杨先生说书通常在晚饭后的时光——一通鼓响，几声“叫板”，村民们来不及洗涮锅碗，揩净嘴巴，便一溜小跑，齐齐倾巢毕至，团团将艺人围坐得风雨不透。我家七十年代末住的还是茅草房，大门口是一块空地，靠近院墙处还有一个用了几十年的碓窝子（鲁南地区三十多年前乡下最常见的石制杵臼器具，窝面有一碗形的凹窝）。家门口就是去柴胡店、八一煤矿、官桥镇的大路，龙山、郭家沟一带的乡民来回都要经过俺家大门口。有月的晚上，月光迷离，幽情暗生，正可入戏；无月的晚上，银汉暗渡，夜色高古，点一灯如豆，便多了份飘思和冥想——不到鸡啼如雨，晨星寥落，绝不肯轻易睡觉。第二天，俱各红肿着两眼惺忪，起来操持家务。
印象中，说书的盲艺人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的一侧，放着一把凳子，艺人紧靠于桌子的侧面坐着。他的腿上绑着一个脚梆子，和桌子腿连在一起，伴着二胡的节奏，脚的抖动，踩打出清脆的、悦耳的声音。盲艺人的膝盖上还铺垫着一块厚布，把二胡的一头搁在布上，先生首先用手调音定弦，调节好音律的合谐度，定好弦音，说唱随即开始。
台下，满场的村民已自觉坐好位置，引颈探胸地翘望着戏台，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说书先生。杨先生风雅有趣，吐字清脆，唱腔高吭酣畅，板眼规整，嗓音圆润。随着故事的发展，情节的需要，时而音调华丽流畅，表情生动；时而旋律豪放，质朴硬朗；时而表演细腻，激越悲戚。
人们随着说书先生的节奏和故事的进展，时悲时喜。可笑处，让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肆意飞扬；悲痛处，则眉蹙心揪，撩衣擦泪。真正达到了“听书人是傻子，说书人是疯子的”的地步，人人掉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
正当大伙儿听得入迷、如痴如醉之时，忽然，说书先生手持一方惊堂木，用力在桌子上一击，“啪”的一响，说书人已暂停，弦息板住，书毕鼓休。
原来，说书人很会吊人胃口，每每都说到紧要处，便戛然而止。故意引逗大家伙儿的好奇心，留足悬念，勾起人们心中的欲望，经常说到高潮处，就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艺人稍事休息，喝几口热茶，抽一支香烟，润润嗓门，在台下观众的热切欢呼和催促声中，才又精神抖擞的重敲锣鼓，开始演唱。
十几年里，村里请来了好几位说书艺人，有时在后家道，有时在前庄，我每次都乐而忘归，即便瞌睡也强打精神，那跌宕起伏的长篇说唱，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说书艺人生动的语言魅力所产生的教化力量，远非今天所谓的畅销书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电视娱乐节目可比。
再后来，随着电影、电视、互联网的普及，说书的简板声、琴声、鼓声已渐行渐远，说不出是从哪年开始，一个个说书艺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悄然消失，令人倍感惋惜。时至今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当年的说书艺人是缺吃少穿的年代，偏远的乡下最美的一道风景。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我童年时代精神文化的启蒙者和播火者。现在想要再听当年那些耳熟能详的曲目，恐怕只有去冷冰冰的电脑里搜寻了。
2019年3月16日星期六农历己亥年正月初十
【附录一】《说书人》主题曲
说书人(电视剧《说书人》主题曲) - 小沈阳
折一把纸扇 着上一身青衫
紫砂壶壮胆 拍案满堂惊叹
昨日的史诗 还残留些波澜
今天的历史 只能话说两端
春秋早已逝 谁管天道好还
墨书的梁子 血泪代代传
说不完这人间沧桑 道不尽生死笑忘
尘世里万千的荣光 总有诉不完的衷肠
话不尽这千古流芳 言不止余音绕梁
故事里留下的思量 总让人向往
昨日的史诗 还残留些波澜
今天的历史 只能话说两端
春秋早已逝 谁管天道好还
墨书的梁子 血泪代代传
说不完这人间沧桑 道不尽生死笑忘
尘世里万千的荣光 总有诉不完的衷肠
话不尽这千古流芳 言不止余音绕梁
故事里留下的思量 总让人向往
《说书人》是暗杠作曲的一首歌曲，由古道背棺人作词，暗杠和共同演唱。于2018年8月24日发行。
刀光剑影 美了多少世间传说
且看他口若悬河 衣上有风尘
却原来是一位江湖说书人
也只为了曾经的那一个人
醉了多少此间看客
本就是浮萍游子漂泊本无根
也苦尽了人间的多少苍生
寅子：哎呦，嘛时候是津门第一咩？
寅子：哎呀到底干嘛啊？
寅子：我跟你说啊！這猴不卖！
人世苦短 又有几人看破
欲知后事如何 且听我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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