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亮》：她不存在，别理她

“等等。”醒来的丽丽说了最后一句话，她拿起酒精棉花，擦拭着自己的乳房，然后走到壁炉边的独角兽身旁，给它喂奶。字幕“Fin”，一切落幕。神圣的独角兽，和不屈的少女，在“等等”的交流之后演绎了最终的温情，这一幕是不是象征着人类文明历史的再次开启，它以哺育的方式结束了对立、疏离和死亡？

在丽丽醒来之前，这个房间里已经在没有他人，老妇人不再床上，那只被她叱骂为“太顽固”的大老鼠“哈福里”已经悄悄从地板上走开，而同样被丽丽叫做“丽丽”的男人和女人因为斩落了飞鹰的头颅而发生了争执，他们用刀和木棍相互攻击，从楼上一直持续到楼下庭院，最后在两败俱伤中，在外面响起枪炮声中消失。“自从它来了之后发生了很多事”的大老鼠走了，给别人发报说“相信这里就是战场”的老妇人不见了，在飞鹰死去之后相互攻击的姐弟消失了，而此时，天已经亮了，“黑月亮”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从这幢房子离开，他们从丽丽身边消失，他们就是投入到了又一次爆发的战争中。

而在战争之外的丽丽，在炮火声中躺到了床上，拿起了老妇人经常照的镜子，然后盖上被子，关掉了再无回应的发报机，渐渐睡去。曾经老夫人就坐在床上，曾经她就喜欢照镜子，曾经她不停地发报，当丽丽以相同的方式睡去，是不是她成为了一个替代者，但是，她绝不是为了制造战争，不是为了提供情报，她以相反的方式走向黎明：一条蛇爬上了床，慢慢爬进了她的下体，仿佛是伊甸园的那条蛇以诱惑者的方式唤醒了她的某种意识，所以当她醒来，在说出“等等”之后，用自己的乳汁开始喂养会说话的独角兽，在一种共存关系里渐渐走向天明：杀戮在外面，战场在彼处，在有语言，有爱的地方，一切的鲜血、一切的死亡，都不存在。

“宇宙永远不会消失，最后的幻影将你带入魔法的世界，那飘忽不定的星星在盯着我的心，明确的欲望让我醒了过来，白天的一切痴心妄想消失了。”曾经老夫人在她面前曾经这样说过，每次醒来，对于老妇人来说，就是一种欲望复活，无论是咒骂大老鼠“哈福里”“太顽固”，还是要喝女人“丽丽”的奶汁，或者照见镜子中的自己，以及向发报机发送信息，都是欲望醒来的象征，当充盈了诸多欲望，所谓宇宙的真实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于是男人和女人发生了争斗，于是，外面响起了枪炮，于是飞鹰被斩落了头颅。

欲望导致了战争？可是战争随处发生着，这对于丽丽来说，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一切从黑暗中的那条公路开始的，一只像是臭鼬或是狸猫，也或者是松鼠的动物正在道路中央觅食，飞驰而来的汽车将它撞飞，这是欲望之死，开车的就是丽丽，她惊魂未定地停下车，然后又开走了车，而这次她开车的速度比任何时候都快。丽丽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她为什么戴着遮挡长发的礼帽？一切的疑问似乎都没有答案，当撞死了黑夜里的动物之后，她又看到了路边惨死的女兵，在转弯处横卧在一处短墙上；再向前行驶，传来了枪炮声，一辆架着大炮的军车停在那里，而男士兵们正在检查过路的人，有一批穿着战斗服装的女人被他们抓来，在排成一列之后，有一个男人上前吻了其中一个女人，然后机枪开始扫射，所有的女人都应声倒下，丽丽的帽子被男人掀掉，她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油门，逃离了现场，汽车的车窗玻璃被打碎，但丽丽逃过了一劫；车子穿行在树林里，她看到了树林里一大群羊，远处的树上吊着一个死去的牧羊人；依然在树林里穿行，一根枯木挡住了道路，她下车搬离树木，却看到有几个女兵正在拷打另一个女人，见状的丽丽再次加速奔跑，离开了现场……

小动物之死之后，是女战士被枪杀，牧羊人被吊死，女人被拷打，丽丽几次脱线，她见证了无处不在的杀戮，而这些杀戮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世界的罪恶，女战士被枪杀是性别之战，牧羊人被吊死是信仰之死，女人被拷打则是派别之战，以及那辆车，那条公路，那些大炮，都无不体现着现代社会的病态，正是在诸多欲望的控制下，人与人之间走向了对立和冲突。丽丽得以从人类的杀戮中逃脱，但是撞死一只小动物，在惊愕之后又驾车离开，在某种意义上她身上还带着人类无法抹除的罪——就是每个人的原罪，让杀戮行为一直存在着。

逃跑而劳累，丽丽睡着了，她开始进入到第二阶段，在这里，动物出场，而人似乎也变成了其中的一种动物。她躺在的那块石头上爬行着一条百足虫，身边是螳螂、蟑螂、蚊子，但是她也看到了那只独角兽；接着她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女人，她后来称作是姐姐的“丽丽”，之后她看见了一处屋子，走进屋子，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杯鲜奶，因为肚子饿她拿起来就喝，这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一只坐在椅子上的猪发出的；她听到了钢琴声，开门进去是一只在上面行走的猫发出的；她上楼，看到了床上的老妇人，老妇人正在和大老鼠说着话；而在楼下的院子里，一群光着身子的孩子正在抓一只猪，他们嬉戏着。

野外的那些小昆虫，屋子里的猪、猫、老鼠，构成了丽丽所看见的第二个世界，在醒来之后出现的这个世界看起来极不真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丽丽被前面的杀戮所吓倒，在一种惊吓心理下出现的幻觉，而这个幻觉的意义似乎在消融人世界的种种冲突。动物世界似乎并不具有攻击性，它们各行其是，甚至，那头神圣的独角兽，那些会发出声音的野花，那些纯真的孩子，都是一种美好的存在。而在这样的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其实也还有人，老妇人、骑马的姐姐“丽丽”和男人“丽丽”——他们都叫丽丽，是因为丽丽想在这个醒来的世界里找到认同感，她命名了眼前这两个人，而这种命名是自我的一种延伸。三个人在他面前出现，似乎也缺少人具有的那些特征，老妇人总是和大老鼠说话，而两个“丽丽”几乎就不说话，他们似乎丧失了语言的功能。

而丽丽作为闯入者，她需要答案：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他们到底是谁？说话，便是和自己的幻觉说话，和自己虚构的世界说话，但是这种处在人世之外的世界更像是丽丽潜意识的一种呈现，她渴望的是美好的世界，渴望的是原始的自然状态，甚至渴望没有任何的冲突，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又想要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想得到一个解释，于是在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爆发的战争又几乎让她回到了人世的那种猜忌和冲突状态。

她朝老妇人发火，她朝男人“丽丽”问话，她朝女人“丽丽”生气，无形之中就构成了她自身都难以摆脱的桎梏，她对摸她脸的老妇人尖叫：“不是我，我的珍珠首饰是假的。”她把房间里闹铃的闹钟都扔了，她尖叫着扼住了老妇人的脖子使她昏迷；她追逐着在院子里出现又消失的独角兽，她不停地向“丽丽们”打听自己在哪里……丽丽和自己的幻觉处在敌对状态中，丽丽想摆脱自己的想象，但是在无能为力中，她反而自己制造了麻烦。老妇人可以看成是年老的丽丽，她播报着战争信息，是丽丽经历的一种象征，“相信这里就是战场，人生到处是意外。”然后她摸着丽丽的脸，说了那句：“明确的欲望让我醒了过来，白天的一切痴心妄想消失了。”无疑是打开了丽丽内心隐藏的欲望世界，那条白色内裤几次在老妇人面前不自然地滑落，便是一种证明，而那抽屉里游出来的蛇没有变成诱惑者，它只是在游离状态中，直到最后让那个幻想中的自己离开，蛇才完成了进入体内的任务。而另一方面，丽丽又希望回到原始淳朴的状态，所以女人“丽丽”给老妇人喂奶就变成了一种退行心理——她渴望回到孩童时代，和这里的一切自然之物相处，后来她就是在弹奏钢琴的时候，那些光着身体的孩子围坐在她身边，甚至唱起了圣歌，一切都回到了圣洁的时刻。

那只会说话的独角兽解读了丽丽的矛盾世界，它引用了弗朗西斯科·培根的话说：“美是不均衡的。”所以它告诉丽丽，“她不存在，别理她。”也就是说，这个唯一和丽丽对话的老妇人就是她想象出来的人，当一只盒子从老妇人的窗口扔下来，独角兽说：“真烦人，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然后悻悻而走。正因为矛盾，丽丽的世界无法安放在一处，这也导致了战争在这个幻想的伊甸园里再次爆发。丽丽看到了女战士出现在院子里，之后便看到了树上的血迹，顺着血迹她看到了死去的女战士，她正被一群鸡啄食，尖叫的丽丽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那些杀戮，是那个男人“丽丽”将尸体埋葬，但是对于丽丽来说，根本无法埋葬他内心的恐惧，而女人“丽丽”和男人“丽丽”之间的争斗便是这种矛盾的投射。

丽丽在一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就看见了墙上的那副画，这是一种暗示，这个被丽丽虚构的伊甸园最后将走向如画一样的最后命运：男人挥剑砍下了飞鹰的头颅，而一旁的女人掩着面——在老妇人从床上消失之后，一只飞鹰就出现在房间里，男人“丽丽”果真拿出了利剑，他追逐着飞鹰，最后一剑将其砍下，而女人“丽丽”将鲜血涂在了男人的脸上，于是两个人开始争斗起来，在下面的院子里相互厮杀，在两败俱伤的时候，终于响起了响炮声，就像丽丽开车逃离现场的枪炮声一样，它再次回到了丽丽必须面对的现实世界。

战争如此发生，战争无法躲避？既然他们都是不存在的存在，既然他们都来自于自我的幻觉，“别理她”便成为真正的逃避方法，关闭了发报台，远离了自我投射的男人和女人，摸出了自己的乳房，在那幻想中的独角兽面前，完成了作为女人也是母亲的最重要一次命名：欲望可以变成一种责任，欲望会成为一种温情，远离了枪炮，远离了杀戮，远离了象征末日般的“黑月亮”，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把我从狮口中救出：因为你听到独角兽角笛的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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