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龙背着沉重的双肩书包，一手拎着个装篮球的网兜，一手转着钥匙圈，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到位于六楼顶层的家门口。九月中旬的傍晚六点半，天已基本黑了，楼道的感应灯随着他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次第亮起。他才满15岁没多久，身高却已逼近180大关，肌肉的发达程度显然跟不上肆意生长的骨骼，人高且瘦，肩膀很宽却四肢纤细,导致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宽大的校服外套随意披在身上,拉链敞开,里面印着校名的圆领短袖T恤皱皱巴巴，还沾着些黑乎乎的印迹。
他打开家门，一阵欢声笑语轰地从屋里传出来。他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顺手把书包和篮球放到门口柜子上。
“大龙回来了？快过来见见今年新来的哥哥姐姐！”爸爸洪亮的声音响起。
郑云龙“哦”了一声，顺从地走进爸爸的书房。书房里亮着灯，爸爸坐在书桌前的工作椅上，桌子对面的窄沙发里并排坐着两个年轻人。见到他，两人急忙站起来。
“我儿子，郑云龙，今年上高一。”爸爸指着他说，“大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今年新入学的博士，这是阿云嘎哥哥，这是唐欣姐姐。”
“哥哥姐姐好。”郑云龙抬起半垂的眼睛，礼貌地看向他们。唐欣是个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的女生，留着披肩发，一条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他把目光转移到阿云嘎脸上，发现自己需要微微扬起头，才能和他视线相对。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书房里的灯光今晚似乎太亮了些。在灯光的照射下，阿云嘎的白色短袖衬衣白得发亮，从那松开一个纽扣的领口里面，生出一条修长光滑的脖颈。哦不，阿云嘎整个人都是修长的，个子比他高一截，既不过分壮实，也一点不显瘦弱，衬衣扎在牛仔裤里，人清爽又利索。同样闪闪发亮的还有他的眼睛，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忽地一下暗了下去，只有这个人，就这么在他面前，周身散发着难以遮掩的光芒。
“大龙才上高一？个子这么高！”阿云嘎笑着说，声音低沉而动听。
郑云龙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低头去扯衣角，才发现衣服上大块的黑印，急忙把双臂抱在胸前。
“都高一了，还是不懂事，学习不用功，成天就惦记着打篮球。”爸爸埋怨道。
喜欢在别人面前揭他的短，是爸爸的老毛病了。搁在平常，郑云龙早就出言反驳了，可今天他的脑子像是锈掉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睛却忍不住地向上瞟。
“大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又这么紧张，坚持锻炼才能保证身体健康啊。郑老师，我看大龙聪明得很，将来学习肯定不用您操心。”阿云嘎笑着对爸爸说。
“是啊是啊，大龙没问题的。”唐欣附和道。
“哼，但愿吧。”爸爸嘴上不屑，表情却十分的受用。他抬手看看表，对郑云龙说：“快去洗把脸换件衣服，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郑云龙飞快钻进洗手间，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岂止身上脏兮兮，脸上也满是一条条汗水冲下来的痕迹。他有些懊恼，用香皂在脸上狠狠搓了一会，冲洗干净后又拿过毛巾前后左右仔细地擦干。他端详着镜中的脸，白皙的脸颊上不合时宜地冒出几颗暗红色的痘痘，薄薄的嘴唇上方笼着一层又短又软的胡须。他忽然发觉自己好丑。
去饭馆的路上，爸爸和学生们边走边聊，郑云龙默默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颀长的身影。过了一会，阿云嘎见他落单，主动放慢脚步跟他聊起来。在哪上学，功课紧不紧，课余都做些什么……阿云嘎问一句，郑云龙答一句，一直低头盯着脚下。身边人距他大概一拳的距离，薄薄的衬衣袖子下面，肌肉饱满的手臂有节奏地摆动着。
饭馆就在家属区里，干净又实惠，爸爸经常带他和学生们来。爸爸选中一张靠窗的四人桌，郑云龙坐在爸爸身边，阿云嘎和唐欣坐在对面。
“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爸爸把菜单递到他俩面前。
“大龙想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都可以，大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点合口味的。”阿云嘎含笑询问他。
“我也吃什么都行。”郑云龙低声说。
“咱们点咱们的，不用管他。”爸爸嘴上这么说，交代服务员的第一道菜却还是他最喜欢的椒盐排骨。他再次询问两人的喜好，两人的回答还是请老师做主就好。爸爸知道这种场合学生必然不好意思主动点菜，于是不再浪费时间，迅速点好了几个。
趁这功夫，阿云嘎已经周到地为爸爸和唐欣倒上茶水，轮到郑云龙，特意问道：“大龙不喝茶吧？喝不喝饮料？”
阿云嘎于是叫服务员拿来一壶白水。郑云龙刚要伸手去接，阿云嘎却抢先拿过他的杯子倒上大半杯，摆在他面前，随后贴心地把水壶放到桌子一侧不碍事的地方。
“嘎子在家里是不是老大？这么会照顾人。”爸爸笑道。
“恰恰相反，郑老师，我是老小，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哦，那还真看不出来。唐欣呢，看上去就像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是独生女吧？”
“是。”唐欣有点不好意思。
“那嘎子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唐欣，你们是同门，你又比唐欣大，照顾女士是应有之义。”
“那是必然的，我们牧区普遍上学晚，到内地上大学之后，我一直就比同班同学大上一两岁，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们当弟弟妹妹一样管着。”
“怪不得你眼角纹都有了，原来是操心太多的缘故。”唐欣开起了玩笑，除郑云龙之外的三人都笑了起来。
“嘎子郑云龙背着沉重的双肩书包，一手拎着个装篮球的网兜，一手转着钥匙圈，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到位于六楼顶层的家门口。九月中旬的傍晚六点半，天已基本黑了，楼道的感应灯随着他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次第亮起。他才满15岁没多久，身高却已逼近180大关，肌肉的发达程度显然跟不上肆意生长的骨骼，人高且瘦，肩膀很宽却四肢纤细,导致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宽大的校服外套随意披在身上,拉链敞开,里面印着校名的圆领短袖T恤皱皱巴巴，还沾着些黑乎乎的印迹。
他打开家门，一阵欢声笑语轰地从屋里传出来。他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顺手把书包和篮球放到门口柜子上。
“大龙回来了？快过来见见今年新来的哥哥姐姐！”爸爸洪亮的声音响起。
郑云龙“哦”了一声，顺从地走进爸爸的书房。书房里亮着灯，爸爸坐在书桌前的工作椅上，桌子对面的窄沙发里并排坐着两个年轻人。见到他，两人急忙站起来。
“我儿子，郑云龙，今年上高一。”爸爸指着他说，“大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今年新入学的博士，这是阿云嘎哥哥，这是唐欣姐姐。”
“哥哥姐姐好。”郑云龙抬起半垂的眼睛，礼貌地看向他们。唐欣是个身材苗条、容貌清秀的女生，留着披肩发，一条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他把目光转移到阿云嘎脸上，发现自己需要微微扬起头，才能和他视线相对。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书房里的灯光今晚似乎太亮了些。在灯光的照射下，阿云嘎的白色短袖衬衣白得发亮，从那松开一个纽扣的领口里面，生出一条修长光滑的脖颈。哦不，阿云嘎整个人都是修长的，个子比他高一截，既不过分壮实，也一点不显瘦弱，衬衣扎在牛仔裤里，人清爽又利索。同样闪闪发亮的还有他的眼睛，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不知怎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忽地一下暗了下去，只有这个人，就这么在他面前，周身散发着难以遮掩的光芒。
“大龙才上高一？个子这么高！”阿云嘎笑着说，声音低沉而动听。
郑云龙轻轻“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低头去扯衣角，才发现衣服上大块的黑印，急忙把双臂抱在胸前。
“都高一了，还是不懂事，学习不用功，成天就惦记着打篮球。”爸爸埋怨道。
喜欢在别人面前揭他的短，是爸爸的老毛病了。搁在平常，郑云龙早就出言反驳了，可今天他的脑子像是锈掉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睛却忍不住地向上瞟。
“大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又这么紧张，坚持锻炼才能保证身体健康啊。郑老师，我看大龙聪明得很，将来学习肯定不用您操心。”阿云嘎笑着对爸爸说。
“是啊是啊，大龙没问题的。”唐欣附和道。
“哼，但愿吧。”爸爸嘴上不屑，表情却十分的受用。他抬手看看表，对郑云龙说：“快去洗把脸换件衣服，跟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郑云龙飞快钻进洗手间，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岂止身上脏兮兮，脸上也满是一条条汗水冲下来的痕迹。他有些懊恼，用香皂在脸上狠狠搓了一会，冲洗干净后又拿过毛巾前后左右仔细地擦干。他端详着镜中的脸，白皙的脸颊上不合时宜地冒出几颗暗红色的痘痘，薄薄的嘴唇上方笼着一层又短又软的胡须。他忽然发觉自己好丑。
去饭馆的路上，爸爸和学生们边走边聊，郑云龙默默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颀长的身影。过了一会，阿云嘎见他落单，主动放慢脚步跟他聊起来。在哪上学，功课紧不紧，课余都做些什么……阿云嘎问一句，郑云龙答一句，一直低头盯着脚下。身边人距他大概一拳的距离，薄薄的衬衣袖子下面，肌肉饱满的手臂有节奏地摆动着。
饭馆就在家属区里，干净又实惠，爸爸经常带他和学生们来。爸爸选中一张靠窗的四人桌，郑云龙坐在爸爸身边，阿云嘎和唐欣坐在对面。
“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爸爸把菜单递到他俩面前。
“大龙想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都可以，大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点合口味的。”阿云嘎含笑询问他。
“我也吃什么都行。”郑云龙低声说。
“咱们点咱们的，不用管他。”爸爸嘴上这么说，交代服务员的第一道菜却还是他最喜欢的椒盐排骨。他再次询问两人的喜好，两人的回答还是请老师做主就好。爸爸知道这种场合学生必然不好意思主动点菜，于是不再浪费时间，迅速点好了几个。
趁这功夫，阿云嘎已经周到地为爸爸和唐欣倒上茶水，轮到郑云龙，特意问道：“大龙不喝茶吧？喝不喝饮料？”
阿云嘎于是叫服务员拿来一壶白水。郑云龙刚要伸手去接，阿云嘎却抢先拿过他的杯子倒上大半杯，摆在他面前，随后贴心地把水壶放到桌子一侧不碍事的地方。
“嘎子在家里是不是老大？这么会照顾人。”爸爸笑道。
“恰恰相反，郑老师，我是老小，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哦，那还真看不出来。唐欣呢，看上去就像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是独生女吧？”
“是。”唐欣有点不好意思。
“那嘎子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唐欣，你们是同门，你又比唐欣大，照顾女士是应有之义。”
“那是必然的，我们牧区普遍上学晚，到内地上大学之后，我一直就比同班同学大上一两岁，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们当弟弟妹妹一样管着。”
“怪不得你眼角纹都有了，原来是操心太多的缘故。”唐欣开起了玩笑，除郑云龙之外的三人都笑了起来。
“嘎子，你家那边一般吃些什么，跟内地习惯不大一样吧？”爸爸问。
“大多吃牛羊肉，做法很多，什么烤羊排、手把肉、焖羊肉，还有奶茶，吃菜少，所以我们那边的人长得粗糙，不像大龙这么水灵。”
郑云龙正喝着水，听到这话突然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菜陆续端上来，爸爸和两人热络地聊着，郑云龙默不作声地边吃边听。郑云龙的爸爸是山东一所重点大学的化学系教授。爸爸的学术水平怎样，郑云龙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不过他这爱生如子的名声可是由来已久。从他记事时起，家里就源源不断往来穿梭着青春洋溢的男生女生，郑云龙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姐姐叫得眼花缭乱。随着爸爸从讲师变成博导、教授，郑云龙也从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头乱跑的小不点，长成了人高马大的英俊少年。
可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爸爸爱生如子的名声，比如郑云龙的妈妈。初二时，郑云龙的爸妈离了婚，原因之一就是爱清净有洁癖的妈妈再也受不了爸爸动不动就带回一帮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把家里塞个满满当当，自己还不得不满面带笑为他们做上一桌又一桌的饭菜。他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婚离得平和且体面，见面还是朋友，郑云龙幼小的心灵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创伤。郑云龙的初中和高中都在大学附中上的，这也是他们市最好的中学，为了上学方便，平时他和爸爸一起住在大学家属院，节假日和寒暑假则通常到妈妈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因此他也没觉得自己缺少了哪一方面的关爱。
要说父母离婚带来的最大影响，可能要算吃饭问题了。爸爸原本就不会做饭，加上工作忙，更无心钻研厨艺。郑云龙的早饭是雷打不动的面包鸡蛋牛奶，中午在学校吃，晚上则靠爸爸从大学食堂打饭回来。有时爸爸不能按时回家，他便自己拿了饭卡到食堂吃。郑云龙不挑食，食堂的饭菜咸了淡了对他来说都能接受，即使家里很少开伙，也没耽误他蹿成班上最高的男生。
爸爸问起两人的家庭状况，果不其然，阿云嘎来自内蒙古牧民家庭，唐欣则来自东南沿海大城市。爸爸和唐欣都对牧区生活充满了兴趣，阿云嘎便眉飞色舞地讲他小时候放羊的趣事。郑云龙不由得停下筷子，偏头认真听着。
“大龙这就吃饱了？怎么不多吃点？”阿云嘎关切地问。
“啊，我吃差不多了。嘎子哥，那你会骑马吗？”
“会啊，牧民的孩子都会，我骑马的技术正经还是可以的。郑老师，有空带大龙到我家去玩吧，我教大龙骑马，让我家里人顿顿给你们做最新鲜的羊肉。”
“行啊，有机会我们一定去。”爸爸说。
“我也要去！”唐欣娇俏地插话。
“行，欢迎你们都去！”
三人同时笑起来。对于成年人来说，这不过是社交场合的客套之词，阿云嘎固然是真心邀请，爸爸和唐欣却都没有当真。郑云龙却把这当作一句郑重的承诺，脑中不禁浮现出他和阿云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并肩策马驰骋的画面。他低下头笑了，又夹了一块排骨吃起来。
吃完饭，四人在饭馆门口分了手，阿云嘎和唐欣一同返回学校，郑云龙和爸爸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北方初秋的夜已颇有凉意，郑云龙敞开的校服下摆在风中微微鼓荡着。
“看你嘎子哥，多不容易，牧民家庭的孩子，出来多难啊，先是考上内地的大学，又考上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个人命运。大龙，你说你条件这么好，还整天不着调，是不是应该向人家好好学学，多用点心思在学习上？”爸爸一如既往地抓紧机会向他说教。
“好，我知道了。”郑云龙乖巧地回答。
爸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你说他一句他顶你十句再正常不过，今天怎么这么通情达理？他赶紧趁热打铁：“你没事多跟人家联系联系，有什么问题多向他请教，我说话你不爱听，他说你总乐意了吧？”
“那你多带他回来吃饭，多给我创造机会啊。”
“嘿，小子，光想着吃。”爸爸哭笑不得。
“你把他微信推给我。”
“行，唐欣的要不要？”
“不要，他一个人的就行了。你倒是给我啊！”
“你着什么急，回家给你不行啊，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也不怕崴了脚。”
从饭馆回家的路不到十分钟，郑云龙却觉得无比漫长，只嫌爸爸腿脚太慢。进了家门，他马上催促爸爸给他发了阿云嘎的名片，然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在郑云龙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阿云嘎很快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他的头像是一片蓝天白云下的碧绿的草原，雪白的羊群在草原上悠闲地散着步。
“大龙你好，很高兴认识你。”阿云嘎首先打起招呼。
“嘎子哥，你头像就是你家的草原吗？”
“是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壮观？放暑假来我家玩吧！”
“好啊，我还从来没去过草原呢。”
“一部经典的日本动漫，关于一群热爱篮球的高中生。”
“哦，你这么喜欢篮球啊。我没看过这个，我小时候看不到太多有意思的节目，一般就在草原上乱跑。”
“那你喜欢打篮球吗？”
“喜欢，我上本科时还是系队的，就是水平很一般。”
“那咱俩什么时候一起打呗？”
“好啊，看你这样子就是高手，等什么时候我们系有比赛，我叫你。”
“对了，你今天晚上作业还没写吧？”
“没有，没事，我写作业快。”
“还是赶紧去写吧，争取早点睡觉，别拖太晚，长身体的时候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好吧，嘎子哥，你也早点休息。”
郑云龙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嘿嘿笑着，在狭窄的卧室里潇洒地做了一个三步上篮动作。
九月末，高一第一次月考结束了。郑教授拿着郑云龙的成绩单反复打量，眉头拧成了麻花。郑云龙从来就不是用功学习的典型，不管作业多少，每天一小时篮球那是雷打不动。中考前凭着爹妈遗传给他的不俗智商突击一番，踩着录取线进了市重点，一到高中，基础不牢固的弊端就显现出来。
“你自己说说，打算怎么办？”郑教授沉着脸问。
“要不……找人给我补补课？”郑云龙看着爸爸的脸色，试探着问。
“找谁？你自己不用心，光找人补课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们班成绩好的同学差不多都上补习班，就你，成天说什么学习不在别人在自己，那现在我靠自己不是实在不行了么……”
郑教授想想也有道理，时代早就不同了，对于儿子这种缺乏自驱力的孩子，施加些外力或许更能激发他的潜质。“那你去打听打听你们同学都上什么班，你看着合适的也报几个吧。”
“我觉得上大课效果不好，老师不可能做到差别对待，不如找一对一家教。”
郑教授多少也闻听过一对一的价码，刚想张口骂，你个臭小子，自己不争气，花起你爹我的辛苦钱倒是毫不含糊，转念又一想，难得他好歹有了浪子回头的意愿，于是又把骂人话咽了回去。“找家教啊，也不是不行，但是一门课就得请一个老师，费用高不说，这老师还得跟你对脾气，也不好找吧……”
“培训机构的老师就算了，又贵又拽，你们学校的学生不是好多都在做家教吗？我听说很多大学生家教全科都能教，又刚经过高考，正好有经验，说不定比机构老师更靠谱呢。”
“学生行吗？经验够吗？”
“当然行了，能考上你们学校的也算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好汉了，辅导我还不是绰绰有余，再说，我们年轻人之间没有代沟，更好沟通。”
郑教授不仅暗暗点头，别看这小子平时稀里糊涂，分析起问题来还挺头头是道。再说，家教教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给他树立个榜样作用，一旦带上了道，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这么一看，找大学生家教就是性价比极佳的选择了。
“行，那你周末跟我去勤工助学中心，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郑云龙咬咬嘴唇：“我觉得嘎子哥就行。”
“阿云嘎？”郑教授略有些吃惊，“算了吧，愿意当家教的基本都是本科生，人家博士生谁看得上这种哄小孩的工作？再说，你嘎子哥成天上课搞科研已经够忙了，别耽误他时间。”
“成不成的你倒是问问他啊！”
“我不问，我要是问了他好意思说不乐意吗？回头再让人说我拿自己研究生当廉价劳动力，我可不背这个锅。”
“你按市场价给他报酬不就得了？你不是说他家里条件不好吗，那你平时给人家那点科研补助人家够用吗？也许他还想找机会增加点收入呢。再说，教我又不费劲，我又不笨，耽误不了他多少功夫。”
郑教授看看儿子，心想，人小鬼大，原来早就打算好了。不过，阿云嘎那孩子他是一百个放心，又努力，又负责任，大龙跟着他绝对能长进。“那你自己问他吧，说得客气点，这都是你的个人行为，不许打我的旗号，也不许勉强他！”
“行，知道了！”郑云龙一溜烟跑了出去。
阿云嘎欣然接下为郑云龙补习的任务，但提出来，郑教授不用给他报酬，他很乐意尽自己所能助这个弟弟一臂之力。郑教授死活不同意，说，是郑云龙点名让他补课的，自己决不能拿他当免费劳动力，如果他不收钱，自己只好另找他人。阿云嘎无奈，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先帮郑云龙免费补习一个月看看效果，如果可行，便从次月开始收费，如果效果不佳就主动让贤。
第一次补习便安排在最近的一个周末。这天，郑云龙破天荒起了个大早，饭都没吃就开始热火朝天地整理起房间来。郑教授探头进来，吃惊地说：“哟，终于舍得收拾你的猪窝了？”
“爸，您怎么说话啊，我这不也是怕屋里太乱了给你丢脸嘛。”
“行，我念叨一百遍你都不带收拾的，看来还是嘎子魅力大。”不过一句玩笑话，郑云龙却红了脸。
“我有事先走了，早饭在桌上别忘了吃。”
“行，对了，咱家还有什么水果吗？”
“没了，这几天回来得晚没顾上买。你不是不爱吃水果吗？”
“那不是得招待客人嘛。你走你的吧，等会我下楼买去。”
郑教授再次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一样。
上午九点，阿云嘎如约而至。简单寒暄后，他很快坐在郑云龙的书桌前，拿起各科课本和第一次月考卷子认真研究起来。
郑云龙坐在离他半尺的地方，眼睛盯着面前的书本，余光却一直牢牢粘在阿云嘎身上。今天他穿了件浅蓝色T恤衫，样式有些修身，浑圆的肩膀在薄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宽厚的胸前微微鼓起两片丘陵。郑云龙感到自己呼吸都困难了。
“屋里很热吗？”阿云嘎突然问。
“屋里很热吗？你怎么出这么多汗？”阿云嘎关切地看他一眼，说着站起身把窗户开得大些。
“真是年轻小伙子，火力壮，这么凉快的天气还觉得热。”阿云嘎笑道。
郑云龙两颊发烫，急忙站起来：“嘎子哥，你先坐，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大龙，不用，咱这才刚开始……”
“你坐你的，我去去就来。”他说着慌里慌张地朝外走，咣地一声险些把椅子撞倒。阿云嘎敏捷地替他扶住椅子，和善地笑笑。
郑云龙拿着只苹果在厨房水龙头底下冲了一分钟之久，才觉得心里没那么燥热了。他拿起苹果左看右看，觉得就这么让阿云嘎直接啃不太合适，应该像饭店那样切成块状、插上牙签才是待客之道。他从刀架上拿起一把水果刀，笨拙地比划了一会，才犹豫着削了下去。
阿云嘎听到“啊”地一声惨叫，立刻冲到厨房。只见郑云龙左手悬在半空中，右手举着刀，地上还滚落了一只苹果。他迅速从郑云龙手里抽出水果刀放在橱柜上，再扳过他的左手一看，食指指尖划出一条长约一厘米的伤口，一颗颗血珠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渗出。他捏住这只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片刻，又从橱柜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稍作折叠，裹住手指。整个过程他完成得干脆利索，让郑云龙一时忘了疼。
“自己攥紧了，压住了。”他有点无奈地拉过郑云龙的右手，示意他握住受伤的手指，“家里有碘伏吗？”
“碘伏，消毒伤口用的，你家药都放哪里？”
“哦，就门口那个柜子抽屉里，有个小药箱。”
阿云嘎转身找到药箱，翻了一会，拿出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子和一盒棉签。“没看到碘伏，酒精也行，就是有点疼，你忍一下啊。”他说着拧开药瓶，取出一根棉签在里面蘸了蘸，拉过郑云龙的左手，小心地揭开纸巾。郑云龙的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没事，忍一下就好了，不消毒的话伤口容易感染。”阿云嘎耐心地说，同时轻轻攥住他的手指，以极其轻柔的动作，用棉签在伤口上滚了几个来回。
“嘶……”郑云龙忍不住呲牙裂嘴。
“好了好了，这不就行了吗？不疼了啊。”阿云嘎哄孩子似的安慰他，托起他的手，朝伤口轻轻吹了几口气。随后，他撕开一条创可贴帮他仔细地贴好，又反复确认一番才放开。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用过菜刀？”阿云嘎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那你刚才拿着刀干什么？”
“给你削苹果啊，怕你整个吃不方便。”
“天啊，你想太多了，我牧区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哪至于连个苹果都吃不了？”阿云嘎说着捡起地上的苹果冲了冲，拿起水果刀削起来。只见刀子在他手中灵活地上下翻飞，不一会儿的功夫，不但长长的一串果皮悉数落入垃圾桶，果肉也被分割成大小均匀的一块块摆到盘子里，而整个过程，阿云嘎连菜板都没有用到。郑云龙不禁看傻了眼。
“走，回去，让你一边吃苹果一边做题。”阿云嘎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推着郑云龙回到房间。
阿云嘎花了两个小时，仔仔细细帮郑云龙把各科知识漏洞梳理了一遍，还帮他制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约定之后每个周末都来检验他的学习成果，平时有问题随时跟他微信沟通。抬头看看已经过了十一点，他直起身说：“时间不早了，郑老师有活动中午不回来，你怎么吃饭？”
“我跟我妈说好了去她那吃。”
“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准备走吧，别去太晚。”
郑云龙犹豫了一下：”嘎子哥，你对我家的情况，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我父母已经分开了，我爸跟你说过？”
“哦，你指这个啊。郑老师什么都没说过，不过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那你不会觉得我很……跟别人不一样？”郑云龙不安地问。
“你当然跟别人不一样啊！”阿云嘎笑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更何况你这么聪明帅气的小伙子呢！”
“啊，我还以为，因为我父母的缘故，你会觉得我的家庭很……特殊，然后觉得我也很特殊。”
“傻孩子，你父母的决定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选择而已，相信这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最优之选，这会让他们各自的生活更加愉快，从而也使你成长在更好的环境中。各种程度上讲这都是件好事。”
“嗯，我确实觉得，他们两个分开后好像都更开心了。我只是偶尔听人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怎样怎样，我怕你觉得我也是那种奇怪的人……”
阿云嘎拍拍他的后背，微微一笑：“傻孩子，不用去理会那些世俗偏见，在那些争吵不断、鸡飞狗跳的家庭里，孩子难道就会更正常吗？在我眼里，你是个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孩子，比所有人都正常。世上总有些人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你就算做得再好，他们也会颠倒是非，故意挑你的毛病。所以，做人哪，如果总是在意别人的评价，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只要你觉得自己是坦然的、无愧于心的，就去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考虑太多，知道吗？”
郑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阿云嘎把目光转向窗外：“大龙，你知道吗，我其实很羡慕你。你的父母虽然分开了，但他们和你之间的血缘亲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他们依然关心、爱护着你，你可以非常方便地见到他们，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阿云嘎住了口，目光柔和中带着一丝悲悯。
“嘎子哥……”郑云龙突然有点手足无措。
阿云嘎猛地收回目光，朝他抱歉地笑笑：“看我，一说又扯远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准备走吧，别让你妈等久了。”
“没事，我骑车二十分钟就到。”
“好，那我先走了，有事咱们随时联系。”阿云嘎正准备开门，忽然又转过身，一拍脑袋，“瞧我，正经事差点忘了。明天下午我们学院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有场友谊赛，研究生队人手不够，有没有兴趣来给我们当外援？”
“好啊！”郑云龙闻言蹭地蹦起来，“嘎子哥，不是我吹牛，我之前跟本科好多人打过的，他们那水平真不见得比我强……”
“那太好了，研究生队就缺你这种高手，那明天下午四点，篮球场？”
“没问题！保证准时！”
“不过咱得事先说好了，作业必须提前写完！”
阿云嘎璨然一笑，冲他比划了一个OK，转身离开了。
“YES！”郑云龙双手握拳，在半空中用力一挥。
第二天下午，郑云龙兴冲冲又带着些紧张，提前来到大学篮球场。老远他就看到阿云嘎和几个人正在练习投篮，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他停好自行车，静悄悄来到球场边驻足观看。令他惊讶的是，阿云嘎平时举止从容潇洒，打球的动作却带着些笨拙可爱，像个孩子一样，他看着看着，不禁痴笑起来。
“大龙！这么早就来啦！”阿云嘎转身看见他，立刻跑到他身边，搭住他的肩膀，回头喊道：“哥几个看看，这就是我给咱们请来的外援！”
“哟，嘎子你面子真大啊，居然把郑老师的公子找来了！别看他年纪小，水平可比咱都高！”有认识郑云龙的学生说道。
郑云龙的脸红了。他倒不是因为有人夸他而不好意思，而是因为阿云嘎离他如此之近，一阵热气腾腾的并不惹人厌烦的汗味顷刻笼罩了他，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阿云嘎跑到场边，从地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件队服背心递给郑云龙：“手给我看看。”
“哦。”郑云龙伸出左手。
阿云嘎看到他光秃秃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长好了吗，这么快就把创可贴揭了？”
“哦，早就不流血了，贴着那个实在碍事。”
“血是不流了，伤口还没愈合呢，总是接触脏东西容易感染。”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枚创可贴，“知道你肯定这样，特地给你带着呢，贴上。”
阿云嘎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粘好创可贴：“日常活动还好，打球太脏了，必须做好防护。”
“哦，谢谢嘎子哥……”
郑云龙的话还没说完，场边传来一阵清脆的欢笑声，两人不由得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唐欣和几个女生提着几个大塑料袋朝他们走过来。
“你先做做准备活动，一会儿别受伤。”阿云嘎拍拍郑云龙的肩，转身跑到女生面前，接过她们手中的袋子：“买水怎么不叫我们？这么沉的东西你们几个哪拿得动？”
“你们肩负着为咱院研究生争光的重任，哪敢劳动你们啊？为你们做好后勤保障是应该的。”唐欣笑盈盈地说。
阿云嘎帅气地笑笑，拿起一瓶水递给郑云龙。
“哟，大龙也来了？”唐欣说。
“是啊，大龙是我们请来的外援。”
“人家是弟弟，你可得好好照顾他，能不能帮你们打赢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磕了碰了，否则可不好跟郑老师交待。”
“那当然，这还用你说嘛？”
郑云龙听着两人的说笑，用力拧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大口。
比赛开始了。郑云龙憋了一股劲，一定要向唐欣证明一下他不但不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而且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高手，于是从一开始就发起了猛烈攻势。郑云龙水平原本就不赖，阿云嘎又处处递球配合他，场边女生啦啦队也在卖力地摇旗呐喊，上半场结束时，研究生队已领先本科生队十几分之多。
中场哨声一响，大汗淋漓的队员们纷纷冲向放在场边的水瓶。郑云龙见地上的一排水瓶已经被拿走好几个，只剩下两个原地未动，一个是他自己刚刚喝过的，他特地把标签扯掉一角作为标志，另一个紧挨着的就是阿云嘎的。他灵机一动，眼珠转了几转，抢先一步把两个水瓶同时拿起来，却故意把自己那个递给身后的阿云嘎。
阿云嘎一边絮絮叨叨地复盘比赛，一边毫不犹豫地拧着瓶盖。郑云龙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边听阿云嘎唠叨，边拧开瓶盖，看了一眼瓶口，又看了一眼阿云嘎薄薄的曲线玲珑的嘴唇，满意地抬头大口大口灌下去。
阿云嘎或许因为手心有汗，拧了几秒钟还是没有拧开。郑云龙见状赶紧放下自己的瓶子，回身正要帮他，突然，一只白皙的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伸到他俩中间，手里还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喝这瓶吧。”唐欣莞尔一笑。
“啊不用，这瓶还有呢……”
“喝这瓶吧。”唐欣抬着胳膊一动未动。
阿云嘎犹豫了一下，弯腰把手里的水瓶放到地上，接过唐欣那瓶。
郑云龙愤怒地看向唐欣。还好，唐欣并未注意到他，因为她正含情脉脉地盯着阿云嘎的脸。
阿云嘎瞥了一眼郑云龙，尴尬地笑笑，打开瓶盖喝了几口又盖上。
“给我吧，我帮你保管，省得和别人的混了。”唐欣再次伸出手。
阿云嘎再一犹豫，唐欣索性直接把瓶子拿了过来。郑云龙把手中的水瓶重重放到地上，转身向场地走去。
“大龙，你怎么不歇着了……”阿云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不累。”郑云龙头也不回地说，随手捡起篮球，重重砸在篮板上。
阿云嘎脸上带笑应和着唐欣密不透风的提问，不时向球场里那个高瘦的孤零零的背影投去一瞥。
下半场，郑云龙或许真的累了，气势远不如上半场，被对手抓住了一些机会。但由于上半场已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终，研究生队仍以微弱优势赢得了比赛。
终场哨声一响，场边的女生一拥而上，一边给队员们递水，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郑云龙看到唐欣抽出一张纸巾要帮阿云嘎擦汗，阿云嘎微微一侧身躲开了。他正要暗自得意，阿云嘎却又接过纸巾抹了额头几下，然后指指唐欣递来的水瓶，问：“还有吗？”
唐欣跑到一旁又拿来一瓶。
阿云嘎转身把水递给郑云龙，顺手揽过他的肩，朗声说：“这次咱们能取胜，大龙可是功臣，得好好谢谢他！”
几个女生便呼啦一下围着郑云龙夸起来。
郑云龙被姐姐们夸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看向阿云嘎。阿云嘎笑着把他从包围圈里拉出来，拍拍他的后脑勺。
“咱们研究生队第一次亮相就旗开得胜，是不是得庆祝一下啊？”唐欣高声笑道。
“好啊好啊！”周围人纷纷附和。
阿云嘎笑着转向郑云龙：“大龙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我没和我爸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不过……”
“嘎子，人家大龙是中学生，回去还得准备明天上学呢，哪能像咱们这样大晚上瞎折腾？”唐欣飞快地插话，郑云龙没来得及说的后半句“我可以跟他说一声”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也是，怪我考虑不周了，那我先送大龙回家，然后过去找你们吧！”
郑云龙刚要说“好”，唐欣又快人快语地说：“你也太小看大龙了，人家这么大小伙子需要你送吗？大龙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完全自立了，是吧大龙？”
“我……是。”明明因为她的多管闲事才阻断了他和阿云嘎相处的大好时机，却又只能哑巴吃黄连，郑云龙此时此刻简直恨死了唐欣。
“那行，大龙，你路上小心点，到家告诉我一声。”阿云嘎说。
“走吧走吧，瞧你，跟个老太太一样啰嗦。”唐欣不由分说地拉起阿云嘎去追赶已经离去的人群。
郑云龙默默走向场外。他忍不住回过头去，阿云嘎出挑的背影在夜色中仍旧清晰可辨，他的身边紧跟着一个娇小苗条的身影，正抬头望向他，跟他说着些什么。那群呼朋唤友的年轻人在高声谈笑，青春的气息洋溢在这个已经有些寒凉的秋天的晚上。而他，却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即便他刚才执意跟了去，他和他们也没有任何共同的谈资，还要阿云嘎分神来照顾他。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裹紧外套。刚刚帮阿云嘎赢得比赛的喜悦，已经被清冷的晚风吹得烟消云散。
忽然，他看到自己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倒在地上。他轻轻骂了句脏话，小跑几步把车扶起来。
他对大学里的情况很清楚，这个时候学校里的修车摊已经下班了，他只能把车推回家，并在明天上学路上碰碰运气，祈祷家属区门口那个修车摊可以早点开工。他骑车回家只需要十来分钟，走回去却得多花一倍时间。他突然感到口渴，才想起来阿云嘎给他那瓶水应该是在一片混乱中掉在了篮球场。
阿云嘎他们应该已经开始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了吧。他舔舔干渴的嘴唇，又骂了句脏话，推着自行车，迈开略感沉重的双腿。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成奇奇怪怪的形状，像只丑陋的骆驼。
虽然因为打球的插曲生了一肚子气，郑云龙却也没耽误正事。为了提高成绩，他主动缩减了每日篮球时间，按照阿云嘎为他制定的计划狠狠一番恶补。其实他对自己的学习成绩倒没那么上心，但他生怕下次考试成效不佳，既丢了阿云嘎的脸，又失去和他继续相处的大好机会。连郑教授都对儿子这种前所未有的学习劲头感到暗暗吃惊。
经过一个月的刻苦努力，加上本就脑瓜灵光，十月末期中考结束时，郑云龙已从上次的中等偏下跃升至班级十几名的位置。
郑教授对阿云嘎的工作成果赞不绝口。郑云龙趁机说：“那你不得请他来吃顿饭，感谢感谢人家？”
“行，行，这你倒真提醒我了。”
“能不能就叫他一个，别叫唐欣了？我跟唐欣实在没话说。”郑云龙其实想说的是，我实在讨厌唐欣。
“那不太合适吧，俩人都是我学生，只叫一个的话，另一个容易多心。”
“好吧，那随你。”郑云龙心想，反正在阿云嘎面前，亲爹都是多余，也不在乎再多一个。
第二天，阿云嘎和唐欣还是先于傍晚时分到郑云龙家里闲聊一阵，等郑云龙放学回家，四人再一起去到熟悉的饭馆。郑云龙紧紧跟在阿云嘎身边聊起球场上的种种趣事，不知为何，唐欣明明对这个话题插不上嘴，却一直跟在阿云嘎的另一侧，而不是去陪伴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导师。他感到有点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唐欣被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发出一声惊呼。
阿云嘎及时扶住她的手臂：“小心点。”
唐欣转过头，对他投去一个甜蜜的笑容。
郑云龙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唐欣明媚的笑脸在他看来是那么刺眼。他心里涌上来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又大声告诫自己，不，不会是那样。阿云嘎那么有绅士风度，他对身边的每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定都是一样的温和有礼，照顾有加。
阿云嘎正觉得奇怪，郑云龙明明刚才还叽叽喳喳个没完，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唐欣趁机岔开话题，他只能先接过话头。
郑云龙听他们聊起实验室和研究生会的种种趣事，还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心情不由得越来越沉重。他感觉他们的生活离他好远。他们的每一天都是那样丰富多彩，他却只能穿着一成不变的校服，重复两点一线的日子。他和阿云嘎之间的话题除了自己的学业和篮球之外，好像再没有其他。他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快长大，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侃侃而谈，而不是一个一直追在他们身后、可怜巴巴地请求他们照顾的小不点。
进了饭馆，来到上次的四人桌旁，爸爸先坐下后，示意郑云龙坐自己旁边，郑云龙却说：“我和嘎子哥坐一起。”
阿云嘎和唐欣都笑了。爸爸说：“大龙不要当电灯泡，到爸爸这来，让哥哥姐姐坐一起。”
阿云嘎和唐欣含羞对视一眼。阿云嘎不好意思地说：“郑老师，没关系，大龙想坐哪里就坐哪里。”唐欣却利索地坐到里侧的位置，随后拉阿云嘎坐到自己身边。
郑云龙原地愣了几秒钟，才傻乎乎地坐在仅剩的空位上。
爸爸继续说道：“大龙还不知道，阿云嘎哥哥和唐欣姐姐谈恋爱啦。看他们俩人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对面的两人双双红了脸。郑云龙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崩塌了。他想不到阿云嘎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而这个女人还会经常出现在他的耳边或眼前。他连个机会都不留给他，不等他长大成人，向他表白心迹，就着急忙慌地去恋爱。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他又伤心，又生气，埋着头一声不吭，更一点食欲都没有，连百吃不厌的椒盐排骨都没夹上两块。阿云嘎敏锐地观察到他的不对劲，问：“大龙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不饿。”郑云龙闷闷地回答。
“不饿也得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习又紧张，营养很重要……”
“爸，今天作业多，我想先回去了。”郑云龙有些粗暴地打断他。
“行，那你先回去吧，反正我们大人的话题你也不感兴趣。”
郑云龙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咽了咽口水，默默离开了。
阿云嘎望着他高瘦的落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窗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旋即又被唐欣娇俏的声音拉回饭桌上。
郑云龙一路狂奔回家，狠狠摔了门，冲进房间，一头扎在床上。满肚子的压抑和委屈一起涌上来，他感到眼眶发热，连忙告诉自己，女孩才哭呢，你是男人，不能哭！他努力了好久，双手紧紧抓住床单，牙齿咬得咯咯响，生生咽回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一路都在生阿云嘎的气，现在冷静下来一想，你气什么呢？人家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最该气的应该是你自己！
趴了好久，他听到熟悉的开门声，连忙跳起来，从书包里胡乱掏出几本书摊在桌上，装模作样地坐在桌前。
“大龙你还吃不吃了？这有打包回来的点心。”爸爸的声音响起。
郑云龙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没吃饱，一时的意气可不够他的胃支撑到明天早上。他来到客厅，一边端着打包盒吃起来，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阿云嘎真和唐欣谈恋爱了？”
“他俩不是认识才一个多月吗？”
“是有点短，不过人家一见钟情呗。俩人年貌相当，又有共同语言，怎么看怎么合适。你嘎子哥都二十六七了，唐欣也二十五六了，谈上个两三年，毕了业就可以结婚了……”
郑云龙猛地捏碎手里的点心。
“这么大个孩子，吃东西怎么还掉一地？”爸爸埋怨道。
“我自己收拾。”郑云龙借清理地上的点心渣，不让爸爸看到自己扭曲的脸。
他回到房间，猛地拉开窗户，大口吸着窗外清冷的空气。他这才意识到，阿云嘎做的一点没错，他已经到了需要考虑成家立业的年纪，和唐欣在一起，确实是自然又正确的选择。可是他呢？他就算向阿云嘎表白，阿云嘎就会给他机会吗？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中学生，他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连向他表白的资格都没有。十年的年龄差，加上性别的障碍，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就算剖出自己的心也无法填补。他很想为此做些什么，什么都可以，却实在无能为力。
他猛地一拳打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第二天下午，郑教授接到儿子班主任电话时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老师说，郑云龙的左手伤了，又红又肿，一碰就疼，怕是伤到了骨头。同时一再强调，他说是昨天自己在家弄的，可不是在学校弄的。郑教授听得火起，这小子还真能忍，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可是一声没吭。他实在走不开，只得叫阿云嘎赶紧带他上医院。
阿云嘎接到导师的电话，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飞快骑自行车赶到郑云龙学校门口。远远他就看见郑云龙倚在校门石柱的阴影里，书包放在脚旁，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大龙，手怎么样了？”他隔着好远就急切地喊起来。
郑云龙猛地抬起头，看见是他，一脸惊喜：“嘎子哥，怎么是你？”
阿云嘎在他面前猛地刹住车，跳下来：“郑老师有会走不开，我带你去医院。伤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郑云龙慢吞吞地举起左手：“嗨，也没多大事儿。”
阿云嘎刚托起这只红肿的手，郑云龙就“啊”地一声尖叫。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他一把拎起郑云龙的书包放在车筐里，转身迈上自行车，朝郑云龙一摆头，“快上来！”
“对啊，总比走路快吧！”
“我这么沉，你带得动吗？”
“当然，你才多沉啊，浑身都是骨头。快上来，别磨蹭了！”
郑云龙小心地坐上后座。
“搂着我啊！”阿云嘎命令道。
郑云龙的脸腾地红了。还好，面前的人看不见。他略带迟疑地伸出右臂搂住阿云嘎的腰。确切地说，他没敢实打实地“搂”，而是虚架着胳膊，手抓住他的外套。
“哎呀，抱紧了！”阿云嘎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小臂往前一带，他的上半身就不由自主地靠在他的背上。
“就这样，抱紧了啊！”阿云嘎说着左脚用力一蹬地，自行车摇晃了几下，随即稳稳地行驶起来。
郑云龙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以他的身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委实不舒服，两条大长腿需要蜷起来保持悬空状态，屁股也很快被硌得生疼。阿云嘎的身材壮实，腰肢却很细，郑云龙的长臂几乎可以环过大半圈。现在，他的脸离阿云嘎宽厚的背只有一两厘米的距离，他很想把脸贴到他的背上，却又不敢造次，只能硬生生地梗着脖子。然而他一点也不嫌累。医院离学校只有十几分钟路程，如果不是担心时间久了阿云嘎体力吃不消，他真想就这样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迎着秋天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和风，就这样一圈一圈地骑下去。
医院很快就到了。阿云嘎跑前跑后地带他挂号、就诊、拍片一通折腾，终于确认郑云龙的手没有骨折，但有轻微骨裂，需要静养一阵子。
人声嘈杂的急诊室里，阿云嘎陪郑云龙坐在楼道里等着拿药。这时郑云龙的手已经肿到手腕了，手背的四个骨节处还有明显的擦伤痕迹。
“到底怎么弄的？”阿云嘎细声细气地问。
“没怎么，就是不小心。”郑云龙低着头说。他用右手拉起左边的袖口想把伤手盖上，袖口一碰到红肿的地方，就禁不住“嘶”了一声。
“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你心情不好。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云龙没想到阿云嘎竟然如此关注他。他抬起头，正撞上阿云嘎深邃的眼神，慌忙又低下头：“真没什么，别瞎猜了。”
“好吧，我相信你是个有自我调节能力的孩子，不会让不良情绪影响自己太久。但是，如果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又不好跟郑老师说，你可以跟我说，什么都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郑云龙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阿云嘎，嘴唇动了两下。
“不相信我吗？放心，郑老师是我的恩师，你也是我的弟弟，你如果肯信任我，我绝不会把你的秘密透露给郑老师的，这点你尽可以放心。”阿云嘎自然地把手搭到他肩上。
郑云龙身体一抖，神情透出一丝落寞：“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方便说。”
“哦，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啦。哎，我说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阿云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气氛，让郑云龙放轻松点，谁知，郑云龙却像被冒犯到一样，脸和脖子刷地红了，大声喊道：“我才没有！”
周围人纷纷对他们侧目而视。阿云嘎尴尬地环顾四周，放下胳膊，咳嗽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如果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
“嘎子哥，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就是……现在不能说。等以后能说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你不要介意好吗？”郑云龙很是为自己的失态而自责。
“我怎么会介意呢，说不说，什么时候说，都随你，我随时做好倾听的准备。”阿云嘎温和地拍拍他的头。
广播在念郑云龙的名字。他呆呆地看着阿云嘎排队取了药，又拎着一袋子药向他走来。人群中，他永远是那么鹤立鸡群，简朴的衣着也掩饰不住他的光彩。他想，阿云嘎说，他想说的话什么时候说都可以，他都愿意听。可是，那一天要多久才会到来呢？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就会欣然接受他所说的一切吗？
两人离开医院时天已擦黑。阿云嘎又骑车把郑云龙带回家，背着他的书包陪他一起上楼，帮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刚一进屋，他把郑云龙的书包和装药的袋子放到柜子上，回身拉起郑云龙的左袖。
“你……你干嘛？”郑云龙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么，你一只手怎么弄？乖，听话。”阿云嘎不由分说地卷起他的袖口，牵着他来到洗手间。只见阿云嘎先是把自己的手洗干净，随后打开热水龙头试了试水温，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伸到龙头下，问：“水不烫吧？”
阿云嘎朝他轻轻一笑，随即低下头，轻柔而仔细地用香皂清洗他的伤手。阿云嘎身材高大，手掌却小而圆，饱满的掌心非常富有弹性。他的指尖有些粗糙，在他的皮肤上轻柔地滑过，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终于和他有了一丝连结。他悄悄把目光上移，阿云嘎正微倾着身子，头歪向他这一侧，圆圆的后脑勺正对着他。郑云龙的目光正落在他的后颈，一些俏皮的绒毛从他的发际一路向下，蔓延到整洁的衬衫领子里面。
除了水流声，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阿云嘎可不知道，这短短的一两分钟里，郑云龙的心思居然转了这么多圈。他自顾自关了水龙头，摘下一条毛巾把郑云龙的手轻轻沾干，又牵着他坐到客厅沙发上。他拿出药品说明书研究一番，坐到郑云龙身旁，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仔细地在伤口处涂上药膏，最后又捧起这只手端详一番，如释重负地说：“这下可以了。以后可得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受伤了。还好不是右手，不影响学习，不过这段时间篮球打不了了吧？”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不用了，嘎子哥。已经耽误了你一下午，真是不好意思。”
“傻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郑老师工作忙，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啊！”阿云嘎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哎呦，都六点多了，折腾了一下午，饿了吧？”
“嗯，还行，一会儿我爸打饭回来。”说到这里，郑云龙的肚子偏偏凑热闹地叫了一声，他不禁羞红了脸。
阿云嘎莞尔一笑：“我看也别等郑老师了，他那个会指不定几点结束呢。我去看看你家有什么材料，先给你简单做点儿吧。”
“不用看，我家不买菜，都吃食堂，他不回来我就自己去学校吃。”
“啊？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顿吃食堂怎么行？”阿云嘎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合适，连忙住了口，暗自庆幸幸好导师不在场，“那今天我先帮你去食堂打饭，你在家等会儿，行吧？想吃什么？”
“嘎子哥，你还会做饭啊？”
“当然，以前我哥哥姐姐去放羊的时候，都是我在家做饭的，手艺不见得多好，吃饱没问题。”
“你可真厉害，会骑马，还会做饭。”郑云龙露出崇拜的表情。
阿云嘎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孩子，这有什么厉害的，还不是生活所迫。你要是有兴趣，改天我给你做一顿。”
“真的？什么时候？周末？”郑云龙两眼放光。
“你别急，先好好养你的伤，总会有机会的。”阿云嘎有些哭笑不得，“我先给你打饭去，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你做主吧。”
阿云嘎去不多时便拎回三个饭盒。他不让郑云龙动手，把饭盒依次放在饭桌上掀开盖子，又从厨房拿来一双筷子，递到郑云龙手里。“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根据这几次跟你吃饭的情况估摸着打的。下次想吃什么直接跟我说。”
“我真的吃什么都行。是你打回来的就行。”郑云龙小声嘟囔着。他见阿云嘎站着不动，又说，“嘎子哥，你也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了。我去给你拿双筷子。”说罢就要站起身。
阿云嘎按住他的肩膀：“你快别乱动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点，晚上睡前记得再抹一次药。”
“你吃完再走吧，回去不也得吃饭吗？”郑云龙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阿云嘎略一迟疑：“唐欣还在等我。”
郑云龙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他垂下头，低声说：“那你走吧，我不送了。”
“你赶紧吃饭，要不都凉了。”
阿云嘎轻轻带上门。他感到，门关上的瞬间，郑云龙猛地抬起头，向他的背影投来一道幽怨的目光。他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钟，又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快步走下楼梯。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郑云龙把手里的筷子狠狠拍到桌上。突然，他想起这筷子是阿云嘎拿给他的，又急忙捡了起来，吹吹上面可能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感到刚刚还空空如也的肚子好像突然被什么塞满了一样。不过他决定好好吃饭。一方面，这些饭菜是阿云嘎买给他的，一点也不能浪费；另一方面，只有好好吃饭，他才能尽快变得更高更壮，尽快拥有与他比肩的资本。
虽然食不知味，他仍旧风卷残云般把面前的食物全部消灭干净。
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阿云嘎每周都按时来为郑云龙辅导功课，除此之外他们也经常在微信上有所交流，但话题都围绕着功课和篮球，从未再触及唐欣。郑云龙也绝不再撺掇爸爸叫阿云嘎来吃饭，他知道，叫上阿云嘎就得叫上唐欣，眼不见心不烦，他可不想看见他俩在自己面前秀恩爱。
旧年的最后一天是个周六。之前，阿云嘎询问郑云龙需不需要放一天假，郑云龙干脆地回复不用，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他正想趁此机会好好复习一番。他心想，阿云嘎准是为了和唐欣一起跨年又不好意思明说才故意这样问的，他偏不让他轻易如愿。可是，如果阿云嘎明确提出暂停一次，他还真不好狠心拒绝，毕竟是法定节假日，自己如此不通情达理，也太丢爸爸的脸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阿云嘎的信息回来了，一切照常。
虽然是节假日，郑教授却依然忙着出差工作。阿云嘎到来之前，他一边整理行装，一边叮嘱郑云龙：“我得下周一才回来，这两天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要不还是去你妈那儿吧。”
“不用，我这么大人了自己过个夜有什么不行的？我放假再去她那边，就这么两天懒得收拾东西了。”
“那行，你自己小心，晚上把门锁好。”
“放假也别光顾着玩儿，抓紧复习，马上考试了。”
“知道了，你啰嗦不啰嗦。”
“不过也可以适当放松放松，今天学校里有不少跨年活动，可以让嘎子带你去转转。”
“算了吧，别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了，他不还得陪……”郑云龙酸溜溜地住了口。
郑教授抬起头：“哦，忘了告诉你，阿云嘎跟唐欣前几天刚分手了。你待会机灵着点儿，别惹你嘎子哥不高兴。”
“真的？他们俩分手了？！”郑云龙喜出望外。
“人俩分手你高兴什么？”
“哦，没有，我就是觉得奇怪。”郑云龙急忙努力控制住表情。
“就前几天的事，我一看就知道他俩不对劲，偷偷一问嘎子，果然是分了。”
“没有，我问了一句，他不太愿意说，我也就不管了。”
“那你觉得可能是因为什么？”
“可能跟唐欣家里有点关系？不是，我说，你个小屁孩关心这个干嘛？”
“我关心你的学生，难道不是支持你的工作吗？再说，阿云嘎给我当家教，他的精神状态直接影响到我的教学效果，我怎么不能关心？”
“嘿，瞧你这一套一套的。总而言之，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不该问的别瞎问。”
“知道了，你再不走该晚了吧？”
郑教授白了儿子一眼，拉起箱子出了门。
门才一关上，郑云龙一个剑步就蹿上了椅子，兴奋地跳上跳下。苍天有眼，阿云嘎和唐欣分手了！看来是自己的诚意感动了上天……我有希望了！
不多时，阿云嘎如约到来。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便拿过郑云龙新鲜出炉的月考卷子仔细钻研起来。郑云龙坐在一旁偷眼观瞧，只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和平时有任何不同。是该直截了当地问问情况？还是当自己根本不知情？郑云龙反复思量着。
“大龙，有事吗？”阿云嘎却已经注意到他的心猿意马。
“哦，没有……听说你和唐欣分手了？”郑云龙实在按耐不住。未经阿云嘎的亲口证实，他心里始终不踏实。
“嘿，你个小家伙，消息还挺灵通。”阿云嘎笑道。
“她家里嫌我条件不好。”
郑云龙蹭地坐直身体，啪地把笔扔到桌上：“什么？嫌你条件不好？你又帅，又聪明，又勤奋，又温和，还要怎么好？”
阿云嘎颇为诧异地看着他。他原以为这小孩只是随口一问，自己也随口一答，可是郑云龙气得脸都红了，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显然认了真。他没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竟有这么多优点。当然，这些优点也曾是唐欣看中他的原因，只不过，在一些更重要的条件面前，它们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大龙，大人的世界很现实也很复杂，你现在不懂，也没必要懂，开开心心过你的生活就可以了。”阿云嘎柔声道。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别人说你不好。唐欣和她家里人真讨厌。”郑云龙撅起嘴小声嘟囔着。
“别这么说，他们的考虑也有他们的道理，目前这个结果对大家都好。”
“也没多伤心，我们分手也不全是因为她家里的缘故。这段时间我俩也都意识到了，大家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也不会真正地开心，再加上她家里反对，早晚都是这么个结果。”阿云嘎看着他认真倾听的样子，忽然感到心软软的，伸出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好好上你的学，听见没有？”
“那你现在不用谈恋爱了，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辅导我了？”
“我以前也没少在你身上花时间啊！放心，该你的，一分钟也不会少！”
郑云龙璨然一笑，低头去看习题册。
阿云嘎望着他长长的低垂的睫毛，突然有些感动。在他被别人随意评价的时候，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弟弟，却像亲人一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他抱不平，甚至带着些盲目维护的意味。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比亲人还亲，因为自己对家人一向报喜不报忧，根本不可能把这些经历和哥哥姐姐分享。这个孩子笨拙又质朴的举动，让他因为失恋而有些低落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
他真是太可爱了。我得好好对他。
郑云龙装作手里忙活着，心思却一点也没在面前的习题册上。唐欣嫌阿云嘎不好，他很生她的气，可转过念来，他又要感谢唐欣把阿云嘎还给他。是的，他单方面认为阿云嘎就是属于他的，之前只是把他短暂出借给别人，早晚还是要回到他手里。他一点也没去想阿云嘎今后可能还会有其他女朋友，他只感到兜兜转转又物归原主的欣慰和踏实。
阿云嘎翻着手里的一沓卷子沉吟着：“你中午还得去找你妈对吧？看来咱俩上午的任务还挺艰巨。”
“这周不过去了，得复习，我跟她说好了放假再去。”郑云龙眼珠转了转，“我全天都可以，就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事……”
“那好啊，我也没别的事，加上下午的时间就比较富裕了。”阿云嘎笑道，“不过大过节的这么逼着你学习是不是不太人道？”
“没有啊，你还不是为我好，再说我也想好好复习一下，你给我补习了这么长时间，我总得拿出点成果来，否则你不是白辛苦了？”
“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阿云嘎摸摸郑云龙的后脑勺，“那要不这样，反正今天郑老师不在家，中午我还是去食堂打饭，咱俩简单吃点，下午你学习的时候我去买些材料，晚上做顿跨年大餐犒劳你，好不好？上次答应找机会给你做饭的，我可一直记着呢。”
“好！好！”一听说可以和阿云嘎待上一整天的时间，郑云龙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听说晚上学校有跨年晚会，你带我去看看呗？”
“好啊，难得你有兴趣，不过就是在户外，你怕不怕冷？”
“当然，跟着你他可放心了。”
“那好，你平时学习这么紧张，适当放松一下是应该的。我也从来没参加过现场的跨年晚会，跟你一起去长长见识。”阿云嘎温和地笑着。
郑云龙兴奋得心咚咚直跳。他隐约记得听班上的女生说过，言情小说里经常有那种男女主人公在跨年烟火下表白成功的桥段，当时他只觉得恶俗，没想到，他也要同喜欢的人一起跨年了。哦，没有烟火无所谓，关键是这么重要的时刻，能和阿云嘎一起度过，阿云嘎还恰巧恢复了单身……
郑云龙一个字也学不下去了。
阿云嘎当然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却怎么也想不到身边这人畜无害的小孩居然藏着这么深的心思，只当他玩心重，高中生难得放松一回，于是也不去紧盯着他。郑云龙好容易捱过一上午，又草草吃过阿云嘎打来的午饭，阿云嘎出门采购，他才长出一口气，把自己重重丢到床上。
表白这事，他可从来没干过，因为在阿云嘎之前，从来没有令他心动的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即使在喜欢上阿云嘎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动这方面的心思，唐欣的主动出击便把他表白的萌芽扼杀在摇篮中。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表白的机会了。可是，阿云嘎和唐欣分手的消息就在跨年夜从天而降——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即使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也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像个成熟勇敢的男人一样！
那么，要怎么表白呢？给他念一首情诗？唱一首情歌？还是写一篇欲盖弥彰的小作文让他自己猜？郑云龙有点后悔自己从来不看言情剧，事到临头才发现经验如此匮乏。那就干脆这些花样都不要，就单刀直入地说，我喜欢你！
“嘎子哥，我喜欢你！”听起来怎么有点奇怪，搞得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既然已经主动表白，心理上就是成熟的大人了，绝不能在称呼方面矮人一头。那么索性直接叫他的名字就好！
“阿云嘎，我喜欢你！” 郑云龙一骨碌坐起来，轻轻反复念着这句话，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跨年之夜，表白之时，这将是他第一次直接称呼阿云嘎的名字，迈出他十五年的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步。至于表白成功会怎样，不成功又怎样？那可不是十五岁半的郑云龙要考虑的事情。
阿云嘎对自己如此被人“算计”自然一无所知，从超市拎回两大兜子材料后便在厨房忙开了。郑云龙跟了过去，指着一堆瓶瓶罐罐问：“这都是什么？”
“都是炖肉的各种调料，我估计你家肯定不准备这些，就一起买了。晚上吃西红柿炖牛腩好不好？知道你爱吃排骨，可是我家那边一般吃牛羊肉，排骨我没怎么做过，怕你不爱吃。”
“好啊好啊，没问题，我吃什么都行。我来帮你吧？”
“你？算了吧，我可怕你再把手指头切了。”阿云嘎笑着把他往外推，“抓紧学你的去吧，这样晚上才能好好玩啊！”
一听阿云嘎提到晚上，郑云龙便乖乖钻回房间。当然，学是肯定学不下去的，他把头仰在椅背上，脑子里一遍遍地预演即将到来的历史性时刻。表白的时机，就选在零点钟声敲响的一瞬间吧！新的一年开始的那一刻，是他实现自我突破的时刻，也是他和阿云嘎的关系实现突破的时刻，多么富有深意！郑云龙已经坐立难安，对几小时后的那一瞬间既有些紧张和畏惧，又充满了期待。
天黑时，阿云嘎端出一锅香气四溢的炖牛腩。酥烂的牛肉、土豆、洋葱和西红柿搭配出温暖的色调，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散发出迷人的味道。郑云龙已经太久没吃过一顿正经的家常饭了。他顾不得矜持，一边吹着烫嘴的饭菜，一边舀起一勺又一勺的菜肴，就着雪白的米饭大口大口吃下去。
“大龙，慢点，小心烫着。”阿云嘎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嘎子哥，你做的饭真好吃，太好吃了！”郑云龙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傻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么好？”阿云嘎一想到这孩子不过十几岁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却不得不长期吃食堂度日，家里常年冷锅冷灶，不禁一阵心疼。再想想自己做饭的本事也是这个年纪被迫练就的，不免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思绪渐渐飘荡开来。
“嘎子哥，你也吃啊！”郑云龙打断他的思绪。
“哦，好，大龙，你多吃啊！”阿云嘎又把锅往他面前推了推。
吃过心满意足的跨年大餐，阿云嘎又抢先收拾好碗筷，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和郑云龙一起出发去参加跨年晚会。临行前，他也没忘记叮嘱郑云龙多穿些。
每年的跨年晚会可谓校园一大盛事。与在大礼堂举办的元旦文艺晚会不同，露天跨年晚会由学生自发组织，校方并不出面干涉，因此虽然设备比文艺晚会简陋许多，却充满了自由奔放的氛围，更得学子们欢心。
天寒地冻也挡不住年轻人火一样的热情。他俩来到现场时，舞台已被一层又一层的年轻人包围。已经没有人在意台上主持人说些什么，演员唱得如何跳得如何，每一句话，每一首歌，都会引发一浪高似一浪的欢呼和大合唱。两人都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很快被这台上台下欢腾一片的气氛所感染。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阿云嘎始终投入在这热气腾腾的现场，甚至未曾感到寒冷。这是郑云龙第一次听阿云嘎唱歌，他的歌喉十分动人，堪比专业水准，郑云龙简直听呆了。
但郑云龙自己却始终没有开口。一方面，他对自己的歌喉不甚自信；另一方面，他此刻实在没有唱歌的心情。他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显得焦躁不安又心事重重。
“大龙，是不是太晚了？咱不一定要等到零点的，外头太冷，你什么时候不想看了，我就送你回去。”
“不不，嘎子哥，我想等到零点，一定要等……”郑云龙心想，你知道什么，我这一整天的筹划不就为了这一刻吗？
“好，难得你有兴致，我就舍命陪君子了！”阿云嘎欣然笑弯了眼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临近午夜，郑云龙的一颗心愈收愈紧，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偷眼去看阿云嘎，他的眼睛是那样明亮，天上的星星都为之黯然失色。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让阿云嘎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要！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终于，所有主持人同时登台，热情洋溢地宣布：“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来迎接这一时刻吧！”
台下欢呼声掌声响成一片。
“让我们一起来倒数：10，9，8……”
郑云龙的身体颤抖着，额头甚至有汗冒出。他反复告诉自己，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你是个男人，一定要说出来，大胆说出来！
“7，6，5，4……”其他人的声音似乎都退去了，只有身边人温柔醇厚的声音清晰地回荡着。
“3，2，1，0……”
郑云龙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阿云嘎……”
他的声音被四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淹没了。
阿云嘎望了一眼欢呼雀跃的人群，开心地笑着，转身看向郑云龙，大声对他说：“大龙，新年快乐！祝你学业有成，金榜题名！”
他见郑云龙双颊绯红，正呆呆地盯着自己，以为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连忙替他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扣好纽扣，又轻柔地拍拍他冰冷的脸颊，含笑说道：“要快快长大啊！”
郑云龙的笑容凝固在风中。
那句“我喜欢你”，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尽管如此，新的一年，有阿云嘎在身边的新的一年，依旧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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