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咚咚鞭炮响红卫兵起声来歌唱那歌怎唱来着

  第二章 没碾死的细崽
  第七章 一百元的飞梦
  第九章 耕读的日子
  第十一章 雾里看花
  第十三章 万丈深渊
  第十四章 横扫千军

  府志载:“晋有仙女名朵,遊此因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历代修志刻版,“朵山”显注古阳县心腹之地。
  山如巨龙,时而翻腾,时而爪伏,蜿蜒九转,卧藏于古阳玄黄之间。自主峰朵山,东西两脉向两侧延伸二十里,卷成三面大半环。东峦昂头一啸,急转直下天波湖;西陵甩尾三迭,半藏半露伸入西湖滩。
  龙头龙尾两脉山系,于主峰朵山形视,恰似风水学的左青龙右白虎,而朵山主峰宛如巨大御椅,背北面南,尽收浩瀚天湖。
  传说这天造地设的仙龙之象,原为天子所备——古阳要出真龙天子。山系中有龙山、凤山、印山、御笔山,天子洞、九龙穿珠潭……只可惜,内贼作祟,容不得他人富贵——一法眼地仙诬告天庭,玉皇也不查实,分个是非,寻欢作乐中随手抛下一棋子,直落朵山心窝……
  一罗衣先生,经纶满腹,无所不知,却仕宦不达,遂放荡山水间。一日来在朵山山口,见左右二山对峙如门,形状威峻。细察之,恍然曰:“狮象把门,必出大人!”继入里,但见田畴洞开,生机盎然,丛山翠岭怀抱一宝葫芦盆地。“好地,好山!”罗衣先生暗暗赞喜。行三里,至宝葫芦腰颈,忽被一团山挡住去路。罗衣先生左行不得,右绕不通,脚一顿,叹口气:“怪山塞心,出不了大人。可惜呀,可惜……”遂折回。
  据说罗衣先生已看出:此塞心团山,正是当年玉皇抛下的棋子所化。一山扼喉,宝葫芦瑞气就闭而不出了。

  现实中的朵山腹地,从狮象山门入里,纵深八里,群山环抱,阡陌其中。至二门,便是大片古樟天成,围长十米的树比比皆是,遮天蔽日,疑内无人烟,形成天然屏障。未修公路前,入山必翻岭。入里,渐见豁开。村落疏疏,不见黑烟电掣,绝无车马嘈声。绿的山,绿的野,碧的水,碧的天,四季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尚有虎猴,比水牛还大的羚羊,獐、狸、鹿、猬、穿山甲、猫头鹰……大批珍禽异兽常见。猎人打山货就像菜园里摘菜。
  朵山诸村,全数姓刘,而刘姓迁此始于明初,至今六百余年历史。但从地上地下的文化遗迹看,朵山具有明显的断代史。先民从何处而来,经历何等盛世与衰替,百姓又何以灰飞烟灭……现史无一字记载,神秘的云烟笼罩着这片深山不知过了多少年。
  朵山的山坞,深者五六里,从山脚到山腰几百米高,在古木参天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中,有先人开垦的层层梯田,大小不等,形状不规,随自然地形垦平。大块二三十平米,小者几平米。梯田的地墈全是乱石垒结,遍布所有沟坡,垦到极致。虽然这古垦之地早已生灭一茬茬大树荆柯,地坦也被洪水冲刷多少岁月,而沟壑怪状,但那如秦昭王筑长城似的墨青排石告诉今人:这是远古先人的杰作,那风浊水磨的光滑就是先人留下的历史密码,人文化石。
  朵山的村落、山岭,留下那么多已无后人的名址——周公山、曹道冲、李四堡、陈家山、冯家冲、王家山、齐家畈、周家畈……一处处瓦砾场,一片片古村落墙基,一座座挖掘出来的古窑,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丁兴旺,诸姓的繁荣。
  如果不是如此,那许多文化遗址就无法解释。如果不是人口稠密,那先人何苦要在这水润田肥的优越生态条件下,还要去深山高崚去刀耕火种一屁股坐得下的梯田?不是难为饥食,何必如此垦荒?即使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饿死人的惨况下,那古垦荒地竟也未得复耕。
  是什么使那么多村落种绝物灭,并无一字记载?是战火?似乎不应,朵山非战略要地;是诛灭?岂连众姓,现史未见出过“大人”,关山如世外。
  上世纪日寇侵华时,有兵过山门,见古树森森,谓之荒峦,一曰无可掠,二恐中伏击,遂不入。太平天国长毛兵亦过门不驻。朵山应无战乱。没有水患,没有地震遗迹。是瘟疫?抑或是强势的刘族进山时把外族一一吞并或驱逐?——千古之谜。上世纪五十年代,周家畈尚遗一子:男,中年,头大脑光,地角方圆,画得一手好画,可惜是个哑巴,自书“周何”。破草帽下衣衫褴褛,一柱杖,挎一讨饭篮。篮中必置一笔,走到哪画到哪,以画求食。无论何人,叫他画山得山,画物形物,画自像必如其人。施主出一纸墨,指点自像,周何“呵呵”两声,对视数秒,即铺纸作画:凡画人必先画眼睛,勾眉圈脸,再披衣冠履——时不足三分,一挥而就,极神似,余线条衣饰流畅如“画圣”吴道子之唐风。随款字一、二行。哑巴的字行云流水,极洒脱,诗书画俱绝,唯不落印。谁都想了解他的身世,尤其偌大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周庄房舍俱毁,又觉他似非一般俗子。非大家之后,何能出得如此大家风范的书画?若是先天哑巴,又何有如此娴熟的文采?周何的家族曾经辉煌?周何曾遭厄运?或者已改其名——“何”者,何也?但周何总是一个哑巴。
  不几年,周何哑巴消失了,不是死亡,不知去向。朵山这最后一个异姓村庄也终于全为废墟。

  朵山有史载的六百多年,近于沉寂状态,没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此前有着非常显赫的刘氏祖宗。
  据史书和历代谱记,朵山的列祖系如此衍来——
  炎黄之后,便有尧舜禹。尧为黄帝五世孙,居陶唐之地,世袭黄帝、颛顼帝、喾帝之后为尧帝。《史记》:“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能明驯德,以亲九族,合和万国。”“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帝尧生子监明,监明中夭。尧老,禅让帝位于舜。舜封监明之子永河于刘国(今河南),以地取姓,曰刘氏。由是,刘姓为中华民族得姓最早的大姓之一。
  《国语·周语》曰:“姓者生也,以此为祖,令之相生,百世而不改。”刘氏宗谱世系歌云:“唯刘世系本陶唐,尧子名监封刘疆。”故,监明为刘姓第一世祖,永河为二。
  《春秋左传》记:“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尧后裔),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夏帝),孔甲赐之姓御龙氏。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今河南鲁山)。”
  刘累九子伯益,为夏东嬴(今山东)首领,遂依地姓嬴。
  刘累子孙避居鲁山,默而不喧。直至商高宗武丁帝,为追奉前贤,累之子孙被封豕韦(今河南滑县东南),仍以地为姓,称豕韦氏。
  商末,豕韦氏被徙封至唐地(今山西翼城西),建唐国,称唐氏。
  周朝初,周成王灭唐,将唐遗族改制杜原(今陕西西安南),立杜国。杜国君名杜伯,刘族人又依地改称杜氏。
  杜伯事周宣王,为上卿大夫,因进谏不许,被宣王诛杀,子孙四散奔逃晋、鲁、楚等国。长子隰叔奔晋,其子杜苏为晋之士师。晋王赐以官职为姓,遂称士氏。
  杜苏之子成伯缺,伯缺幼子名士会,为春秋时晋国大夫。士会因出使秦国时晋内政变而无法回国,寓居于秦,且组家室。数年后,士会复为晋迎回,任上军之将、中军元帅、太傅,修订法制,执掌国政。但居秦家人一部不欲归晋,留居秦国,复本祖之刘姓。在秦的士会后代有刘明,明生远,远生阳……《左传·文公》载:士会遗秦之族即刘氏。
  战国时,士会十世孙徙居魏都大梁(今开封),为魏大夫。秦灭魏后,其子刘清移居丰(今江苏丰县,汉设彭城郡)。清子刘仁生刘煓,煓之三子即刘邦。邦建大汉为高祖,而后刘姓蔚然煌煌。《汉书·高祖纪》:“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去,遂为丰公(刘邦祖)。”
  尔后七百年,刘姓先后创建西汉、玄汉、东汉、蜀汉、汉、前赵、南朝宋、南汉、后汉、桀燕、北汉等十余个朝代或政权,称帝者广至六十余名,其立业称帝为中华诸姓之最。
  为攀附皇族,不少外族也改入刘姓。至隋唐,刘姓人口暴涨,广占中原、华东、长江流域及南粤,形成数十个望郡,被盖河南河北、山东陕西、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等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重要区域。唐太宗命丞相“删定海内宗系”时,“定彭城刘族铨为江南上姓。”
  刘氏的丰功,不仅于光耀本系,更为超绝尘寰处在于因建汉朝而立汉族,创汉语,使华夏后裔十之九分为汉人,亦为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这是中华民族力量的显示,也是人类历史空前的奇观!
  刘邦封长子刘肥为齐悼王,禄彭城郡(今山东和徐州一带)。肥子刘章兵部尚书,继封彭城,其后相居于此,故称“彭城刘”。刘邦少弟刘交封楚王,其后裔汉居徐州,晋徙江南,衍成大族,共称“彭城刘氏”。
  晋时,刘章裔孙封临沂慈乡侯,刘和为琅玡国(今山东)上将军,和子刘超仕东晋元帝左卫将军。刘交子刘富后代刘琨代晋称帝,建南朝宋国,琨孙刘裕为开国皇帝。
  至唐,刘煓四十二世孙刘巨容,登唐宣宗武科进士,历仕宣宗、懿宗、僖宗,封彭城侯。巨容长子刘汾,唐宣宗进士,官累至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御史大夫上柱国,后使家属出父居滁州迁江西弋阳,谥封中书令彭城郡开国公。刘汾九妻十四子,八妻马氏生汉胜(汾十三子),官授朝散大夫、洲长史。汉胜后与长子洪自弋阳移居鄱阳县清塘乡;次子义广,任佐丞大夫,娶赵氏,生子逾;逾娶金尚书之女,生子彦诚。彦诚事南唐,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宋立,协太祖赵匡胤建国,授开国元勋,封彬国公;其家属后自鄱阳清塘迁居古阳黄金乡。彦诚卒,谥武忠公,勅葬古阳县黄金乡留志桥。彦诚为古阳县刘姓之始祖,生子六:托一、折二、披三、抚四、授五、捷六,俱在朝为官。其后裔繁衍古阳全县,建村三百余;部分迁全国各地,播至海外。
  捷六生四子,世袭朝臣。第三代仲武,一生征战边陲,寓居秦川(今甘肃),军功显赫,历事宋英宗、神宗,叠升泸洲军节度使,转熙河蓝廓路径安抚使,加封彭城开国侯,卒赠太师、吴越国公。南宋名相江万里见其子孙在古阳故里“图籍之富,礼文之盛”,题其堂曰:“东南文献第一家。”
  仲武生九子,幼子名刘锜。时南宋战激,将门父子均跃马疆场,军功累累。刘锜为“八字军” 统帅,顺昌之战,以不足二万人马,坚守孤城,击败金兀术十万精兵。刘锜与岳飞、韩世忠齐名,共颂为南宋三大爱国名将。
  巨容十代,满门军将。跨唐宋,炳史册,盖承先祖刘邦之风。
  明洪武年间,彦诚长子托一,携子忠良,与曾孙子珍,告别名门故居黄金乡,来到山青水秀的朵山,开创刘氏又一片新天地。

  六百多年来,彦诚后裔在朵山建村十余座,祠堂数栋,村村有气派的祖厅。祠堂和祖厅的立柱如金銮殿中一般粗大,一抱合不拢,天井石重约两吨。尤以朵山心窝朵山村祖厅为最:七进祖堂,六口天井,八个海眼,正房两厢、偏房、马房……共计一百多间,勾心斗角,气势恢宏,百席盛宴可连排一轴;门楣、悬阁、匾额、飞檐……处处精雕细刻,檐下有镂雕的两米多高的狮子滚绣球,厢枋有浮雕的仕宦、花鸟,细到每个梁托都雕成聚宝盆,长条香案雕有汉文边,鎏金溢彩;整块的紫红石门均以吨重,跨州过府从外地运来,船过天波湖,上岸转用地车滚移入山;七进匾额,几百年还金光灿灿;门楼左右两排拴马石桩,立地两米高,宽八十公分,厚二十公分,中凿上下两方孔;拴马桩前置见方一米半人高的旗杆石一墩,旗杆数丈,每节日或喜庆升旗张灯……又构戏楼“万年台”,形制四合院,一面戏台,三面围宇,两层容人,中空露天,可纳观众二千,晴雨昼夜皆可观演。演期,炸油条烙烧饼卖瓜子水果的应有尽有。女人头戴花身着花穿花鞋半是看戏半是显排场。女人一定要老公穿上千针万线做的雪白的千层底布鞋才让出门。戏楼又叫花戏楼,因为四厢都雕满了戏名、亭阁,人物花鸟诩诩如生。朵山的村庄,全是青砖黛瓦,石板巷道,脚板踏在石板上,夹墙应出“咚咚”回声;雨天光洁如洗,赤脚走遍全村不粘一点泥巴。朵山村的局盘更是讲究:筑村朵山峰下,背北山,面南畴,左周公右刘公二山下之曲港分绕东西于村前半里合汇一流,滋南山而东去;村内巷道纵横,相连如棋盘,东西南北,始终相望;家户共厅共墙,或借沟滴水,或穿插建宅,或“借天共地”,很少独立单座,多系三五户连体套建。省工省料次之,尤人气暖烘旺盛。又,百十根柱子落地,榫眼串连,穿枋枷桁,就是“鳌鱼翻身”(地震)也稳如泰山。然,依刘氏之智,此等皆属小品,元都(北京)的设计师便是刘秉忠。
  老人说:过去的人很义,借田借屋借牛借耙借米借盐什么都借,就只不借老婆,“借银(人)的老婆过不得夜。”共祖同宗,兄弟叔侄有借子嗣的,有代出兵役的,甚至代为坐罪,代献身首。
  朵山的民宅,一色徽氏风格,如龙首含珠翘起的阶第式山墙,正屋门楣上一长方下凹的白色明堂,内书“彭城世家”或祥发之字。想来一是上祖刘汾乃从滁州迁来,二是明代依安徽所出朱皇帝之故。朵山人称“我”为“俺”,叫“吃”为“喫”(音洽),呼“人”为“银”……虽时易两千年,但循远祖居山东而下江南之乡音不改。
  朵山的乡俗俚语,处处可见古代文化的传承。言人好突出为“布袋装钻得——个个想出头”,出自毛遂自荐“处囊在当脱颖”;言喷嚏叫“打嗐啾,有银在说俺”,出自《诗经》“愿言则嚏”;言“用绳绑一下”为“用绳约(音腰)一下”,“绳约”出自老子《道德经》。今丧事报丧、披麻、戴缟帽、小殓大殓、口含钱、持葬杖(女竹男桐)、谢拜吊客、持绳吊棺下葬、妇哭顿足(“妇人倡踊”)、三天殡仪,三年丧期、“照粥之食”、坟如屋顶和斧头状等等礼仪均袭春秋《礼记》。“尊客之前不叱狗”,与客共席“毋流油、毋咤食、毋剌齿”不言自律。小孩出世“洗澡礼”因袭唐朝“洗儿钱”。拜师学艺礼节周全仍依孔孟。一个人从养胎、出生、三朝、满月、晬周、十岁、婚嫁、造屋、做寿、谢世都有一套固定的俗式,而差别只在贫富不等。
  朵山的方言丰富,好说不好写,但大都可在汉字中求得。很大的叫“蛮太个”,很小的叫“奀奀个得”;漆黑一团叫“嚜暗叮咚”,倾盆大雨叫“毕泻太雨”,天快亮叫“昒昒光得”;干坐叫“哑坐”,站着叫“徛到”;硬把东西给人叫“挜给银”,刻薄细算叫“搂卵算”;语言冲突叫“斗戗”,扭转叫“捩转”;弄脏了叫“涴脏得”,平整床叫“褰床”;公猪叫“獗猪”,母牛叫“牸牛”;低着头叫“沁着头”,滑了脚叫“脚打跐”;用损了叫“磨勚得”,贫脊地叫“硗硬格地”;贴墙纸叫“褙墙”,起屋架叫“竖堞”;垃圾叫“塮叶得”,磨刀布叫“鐾刀片”;馒头、包子、米饺都叫“粑”,过年家家户户“煎饾折”;生孩子叫“坐房”,坐月子叫“蓄房里”;阉鸡叫“骟鸡”,游泳叫“打凫澡”;聪明叫“精(音将)神”,愚蠢叫“槐头板”;女子付物作贱叫“打倒贴”,男女做爱叫“侮一下”;打绗针、缲一针、拖靸鞋……无所不及,却也表意准确。
  朵山的民谚,简明精练,涵盖天文地理和人文,凝聚着先人的智慧,仍流用今日。如:马影(虹)出在东,有雨也不汹,马影出在西,屋沟里汶死鸡;春雾一朝天,夏雾晴半年;九月重阳,移火进房;二四八月乱穿衣,六月落雨隔牛背;长哥当父,幼侄比儿;杧杵不响,浑水不淌;子孙无福,怪神怪屋;若要饱,早上饱,若要好,老来好;六月里不晒背,冷时得要后悔;丢得紫竹棍,忘得叫街时;后颈窝得一把毛,摸到看不到;叫(音告)化子合不得馊饭过夜;上边椅得轮班转,屋沟里个篾斤也有翻身时;丈母见郎,割肉飨汤;叫化子也有三只知己,叫化子门前也有三尺硬路;天开得眼,地长得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山上还有山,天上还有天;三更思思己,五更思思人;打爷骂娘,猪狗不尝;世上只有花怜籽,冇有籽怜花;三代不读书,关得一栏猪;好马不喫回头草,好女不从二夫;人怕众人嫌,菜怕众人钳;人不扶崇身不贵,烂泥巴糊不上壁;不怕讨债个英雄,只怕欠债个真穷;前头踩死得草,后头照路跑;王八易做,贼名难当;胸口窝得没有满时——贪得无厌;剥得皮还走三日路——无赖;捏在巴掌里两头不出头——没出息;半天云里吊礁嘴——谎话,枫树杪上个话——靠不住;女人掌家——鸡婆玩年……可谓言尽世态炎凉,教人如何合天合地合人道。
  山民虽住深山,但先祖居齐鲁、定中原之文化厚涵,广博的艺术基因都成为后裔不泯的火种。这种流光不仅装点在朵山精致的建筑物上,也闪现在朵山一代代刘族身上。自明至今,朵山有高腔(即青阳腔)、弹腔(赣剧)、文词、采茶等农民戏剧团,村村有曲艺团,有灯彩队、武术团,划旱船、跑布马、夹蚌壳、高脚蹬、浪子踢球……一支队伍拉出去一百多人,朵山村有半数男女老少能上场。朵山有丰富的民歌资源:沉重的搬运号子,粗旷的田野山歌,悠扬的牧牛晨曲,悲伤的悼亡散花调……记录着山民的生活音节。至于流传较大范围的小调、灯歌更是不计其数,有糟粕有精华,但多数歌颂的是人情真善美,反映封建社会的束缚、压迫,和人们冲破禁锢寻找自由的反抗精神。搬运的说:“没有叫口(即号子)就没有力,没有叫口就不整齐。”喉咙厮哑了还要叫。这种“咳哟咳哟”的无字歌,伴着粗绳勒进赤膊肌肉的汗珠在朵山空谷中回荡……
  或许是骨子里铸进了先祖铁马金戈刚强不屈的基因,或者是到此来开疆辟土血汗的记忆,朵山人既有善良淳朴好客之风,又有耿直不阿,遇外侮宁死不屈之性。骨子硬,不忍欺,有心照不宣的凝聚力。世传“三不让”:祖坟山不让,妻儿不让,房屋田地不让。邻乡常聚众来犯山林。朵山村民虽仅三百,但组织非常严密,时隔千百年,突然把老祖宗一套搬出:把孩童全送山外寄养,村内专铸兵器,所有山头哨卡密布,昼夜放岗,张号角旌旗,搬兵二十里;一有侵犯,山下村中筛锣,山头号角传令,仿古式烽火传讯,转瞬可调万千勇士上阵。喝了鸡血酒,龙犬祭刀枪,退者杀,勇者王,殉难者公葬,遗后众养。连绵峻岭作营盘,以一村之力令五乡之众不敢进袭一尺!
  朵山习武,无分男女,从童子功练起。多为强身,光明磊落,不使暗招。武术团全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能跃上三层八仙桌,俗言“武艺”——“无义”,但到处滚龙舞狮,扬掌过街,没惹事生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姑婆在外乡受儿媳虐待自尽,娘家实在不忍,入夜遂往十几人论理。彼方早有准备,选四五十后生夹道设伏……此方行至村口,突遭棍棒袭击,怒不可遏,异地赤手空拳,全凭几套功夫,呼啦啦将几十条汉子连棍带人抛入池塘,所居砸得瓦碎壁穿!事后被缉拿坐牢,官司输了却扬眉吐气。一村姑常被丈夫打骂,一日忍无可忍,一掌将老公从上厅推过天井台,跌扑下厅(不伤),什么都不说,又将老公牵起。——从此老公把老婆当作宝。故有民谣:“朵山好姐没人要,排场囡单嫁癞痢头郎。”外人怕呀,说个个身怀绝技,最后就拣了个差的也嫁过去。
  民国年间,一恶霸占地侵良,枪崩朵山一丁。不日,亡者兄弟半夜将仇人从床上捆上界山。霸曰:愿以田地家产画押相送,只求一命。然,复仇者不允:万贯家财都不要,只为一口气。将仇人四肢分绑于攀拢的树上,割皮切宫,慢慢放松,活活撕裂分尸!除了一霸,自己也入了绿林。虽劫富济贫,但终未被红军游击队收编,天马行空。
  朵山自然村因袭始名,而行政村名几经更改。始以开山鼻祖托一公之名命之,公社化时叫托一大队。“文革”时说“托一”是封建色彩,要改,取“九大”发表“团结、胜利、正大、光明”命之,为光明大队;撤社建乡时,又改光明村委会。去掉了个性,这样的通义放哪都行,但托一公的裔孙们谁都不敢坚持……

  进入朵山的刘族,如同九天之阳,在照耀了华夏大地断断续续两千多年之后,落入西山歇息;或许是自夏至宋的三千多年中经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厌恶了横刀跃马驰骋沙场的搏杀,终于找到了一方净土,可以宁静地休养生息,过着纯自然的平民生活。于是乎,朵山六百多年来就没再走出什么显显赫赫的大人。
  朵山人就这样过着小国寡民的日子。读书的少,种田的多,靠山吃山,自耕自给。没田的给有田的大户做长工短工,都是双方自愿。皇帝不知有朵山,朵山也无需知帝王。君天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每天看看头顶的蓝天,并为蓝天下的这一圈青山绿水桑陌生机而自得。改朝换代,他们的生活不改变,“政府”离他们几十里远,周围都是山,谁也不愿意两脚步行到深山办公差。进山的人少,出山的人也不多,最远的客点就是景德镇——一个村村都有人在那里做瓷器的山城。
  先祖列宗胸怀天下的凌云之志悄然淡化,一揽江山叱咤风云的霸主雄风渐行渐远。万物发展都呈波浪式循进,高峰过后必有低谷,膨胀之后便有收缩。也许,朵山人的沉寂是一种跨越式的反思,是一种思想意识的重组,是一种重返世界的能量积蓄。他怎么可能让玉帝不负责任地抛下的一个棋子而永远闭而不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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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知青纪念下乡五十周年侧记


  1965年10月16日,四川省忠县城里的五十多个少男少女在萧瑟秋风中登上两辆解放碑货车,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前往200里外的精华山创办林场。他们大多只有十六岁,其中大部分是当年的初中毕业生,少部分是小学毕业后闲居城里的无业人员。他们并没有多少知识,有的甚至根本就是文盲,但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知识青年——后来被简称知青。从这一天起,他们遭遇了共同的命运,在很长时间内,都被迫生活在劳累、饥寒、绝望和与亲人的离别中。

  50年后的2015年10月16日,当年的少男少女们全部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中间有七个人已经悲惨的离开人世,有的人已经失去联系不知下落,但是,在老场友李本初和杨靖环的召集下,仍然有37个老知青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忠县,纪念50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他们在当年离开家乡的同一时刻,沿着当年的同一条道路乘车前往精华乡,攀登上当年他们创办林场的精华山,去追怀逝去的青春岁月,凭吊当年的旧址,缅怀死去的同伴。


1967年1月部分场友合影,为了去拔山场上照相,他们徒步往返90里山路。

  这是一群从小就被时代遗弃的苦命儿。他们过早的离开课堂,离开父母,过早的艰辛劳作,承担起沉重的负担。他们无缘享受浪漫的爱情,无缘邂逅美丽的幻想,整个青春年华,他们都过得很沉重。除了辛苦,他们还是辛苦。艰难困苦耗尽了他们全部的青春岁月,等到云开雾散,他们都已经步入中年。

  在这个钱权至上的社会,他们至今仍是十足的弱势群体。除了极个别人小有成就外,他们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学历、职称、升官、发财都与他们无缘。他们被遗忘在社会的灰暗角落,没有政治地位,没有经济地位,更没有文化地位。然而这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虽然也有人“主动申请”下乡,但谁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主动”。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他们一切听命于人,任人摆布。他们是时代的牺牲品。

  但是,他们却又是真正的强者!他们都在逆境中挺起了脊梁,什么样的苦难都等闲视之逆来顺受。在本来还应该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走他乡,用稚嫩的肩膀,承载着沉重的苦难勇敢前行,从来不曾低头。

  历史不应该遗忘他们,祖国不应该遗忘他们。让我们向他们致敬!

  离开家乡那天的情形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天,忠县城关镇举行欢送仪式,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着“上山下乡光荣”之类的口号,鞭炮声伴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纸屑纷飞,烟雾弥漫。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父老乡亲。

  知青们戴着大红花走向车站,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心酸,可是还得强装笑脸。只有一个小姑娘好像不知忧愁的样子。她叫周成玉,14岁,个子矮矮的,还是个小学生,也和那些中学生哥哥姐姐走在一起。她本来不属于下乡对象,因为年幼无知,误以为农村像天堂一样,就主动报名下乡了,从此就开始了自己的惨淡人生,永远不能回头。此时她茫然随着队伍前进,一点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城关初中应届毕业生陈琳和堂姐陈玉姐妹二人都背着背包走在队伍中。陈琳把胸前的纸花摘下来握在手中,眼光默默的向两旁扫视,她的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看见妈妈躲在人群背后默默的望着她。为了不增加对方的痛苦,母女二人都强忍着眼泪。五十年后,陈琳依然记得那惨淡一刻。

  到车站后知青全部集合点名,清点人数,不得漏掉一个。然后才一个个登上大卡车,空荡荡的车箱里连凳子也没有一个,他们就挤成一团一直站着。

  车缓缓开出了,一直强忍着眼泪的陈琳回望妈妈,目光正好在空中和妈妈相遇。这时母女二人再也忍不住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伤感之极。家长们都不顾一切的哭了起来,哭声在瑟瑟秋风中低回飘荡。

  50年后重来,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个依然偏僻的小乡场。昔日的精华场已经面目全非,老知青们努力的试图寻找一点当年的痕迹,结果什么也没有。精华场上的老木房子都没有了,眼前是这些年新建的零乱的砖房。

  街上的乡亲们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这一群苍老的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一个老乡热情的招呼他们,当得知他们的身份后,惊讶的说:“我听爷爷说过你们……”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啊。

  时代变了,街上不再有鹑衣百结满面菜色的老乡,那些都成为历史了。如今的老乡们都穿着整洁,气色不错。饥寒交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终于发现了一处当年的房屋,基本上还是老样子。那是当年精华公社的粮库。一长排灰白的石墙,周围长满了野草,低矮的屋檐已经破烂,看样子已经废弃多年了。当年这曾经是公社最坚固的房子,知青们赶场都要从这里经过。

  场口的“红卫桥”还在,只是碎石路变成了水泥路。桥头约三尺高的石柱上竖刻的“红卫桥”三字依稀可见。当年下乡来到精华公社时,全公社还没有一寸公路。解放牌货车开到30里外的花桥公社就停下了,剩下的路程是翻山越岭徒步走来的。第二年冬天,从精华到花桥的公路才修通了。那是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不可一世的时候,于是公路未端的石桥就命名为“红卫桥”。

  “艾小俐!”人们惊喜地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山区老太婆,她是当年的场友艾小俐。

  前几天通过电话,艾小俐知道场友们今天要到精华来,特地在这里等候。

  50年前,艾小俐和她的孪生姐艾小伶双双一起告别父母来到精华当农民。当时这一对姊妹花眉清目秀,顾盼生辉,艾小俐的照片曾经被放大后放进县城照相馆橱窗做广告。艾家是忠县著名的书香世家。祖父艾琴月是前清拔贡,有《五桂轩文集》传世。父亲艾同善是民国时的老牌大学生,长期担任忠县县立中学校长,桃李满天下。到了伶俐姐妹,书香不复传承,一律下乡务农。到农村三年后,姐姐小伶自知出身知识分子家庭肯定没有出路,早早的外嫁到了西昌。妹妹小俐却选择了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嫁给精华公社的一个杀猪匠,老公出门杀猪,她就背着杀猪工具一起去当助手,50年来一直留在精华山上。孪生姐妹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姐姐小伶嫁给西昌的一个教师,几十年后,在西昌的高楼大厦里安度晚年,子孙都已经移民美国,她经常往返大洋欧亚之间,日子很惬意。妹妹小俐在精华山上艰难度日,那个农民丈夫嫌她不会做农活,经常欺负她。知青大返城时,小俐本来可以回到忠县城,但那时她已经生儿育女,离不开了,于是就在乡场上的一家小食店就业,终生不能再返城。现在那个农民丈夫还欺负甚至打骂她,由于她太懦弱,看在儿孙面上,只有忍气吞声过日子。经过几十年的山区劳作,她已经憔悴不堪。

  姐姐艾小伶这次也特地从西昌赶回忠县参加聚会,此时也来到了精华场上。孪生姐妹站在一起,显示出极大的差异。姐姐容光焕发,妹妹面容憔悴。姐姐皮肤白皙,妹妹皮肤黝黑。姐姐腰身挺拔,妹妹腰背佝偻。

  人群中挤出一个大姐,上前握住小俐的手,叫了一声“艾小俐”,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是张莉文。

  张莉文拥抱着艾小俐,把头伏在小俐的肩头放声痛哭。半晌,又伸手摸着小俐的脸,哭着问:“你怎么像这个样子了哟?我们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呀……”

  这场景感动了周围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泪花闪闪。朱志扭过头去对着墙壁抹眼泪。陈叔鱼赶紧转过身走出去,“我是个男人,我不好意思让大家看见我流泪。”

  龚德云、向兴权听说艾小俐现在还在挨打受骂,伤心得要想去打人。

  所有人都感伤不已,而艾小俐却很淡定,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无所谓了。

  当年官方曾经要求知青们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扎根农村一辈子,说这样可以“筑起反修防修的钢铁长城”。艾小俐用她漫长的人生悲剧来充分证明了这种理论的彻底失败。

  天气出奇的晴朗,灿烂的秋阳仿佛春天,但是大家心里都缅怀着五十年前那个灰暗的日子。那天在花桥公社下车后徒步三个小时来到到精华街上,已经很累了,还要继续攀登精华山。在城里哪里见过这么高峻的大山,仰头望去,云雾缭绕的精华山像在半空中。那是第一次攀登精华山,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很多路段隐没在荒草荆棘中,盘旋在悬崖峭壁间。有的地方乍得只能容一个人,有的地方几乎就没有路了。越往上,越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所有的知青心都凉了。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一片茂林里露出一座两层的旧土屋来。这就是大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忠县精华公社社办红岩林场”在这一天问世了。

  这座土屋是精华山上的一个老山民刘魁武的房子。刘魁武是当地的一个传奇人物,年轻时任侠仗义,胆量过人,打败了精华山上的土匪,自己占据山林称雄一方。之后又在山上开煤窑发了财,就长期住在山上。像刘魁武这样的人在1949年后开始的清匪反霸运动中本来在劫难逃的,后来查明当年出没于丛莽间的共产党人某君曾经寄食其家,于是不仅无罪,还成为“保护地下党”的功臣,安排为县政协委员。刘魁武留在煤窑里上班,他的煤窑公私合营后已经改名为“五星煤厂”。从土屋这里去“五星煤厂”有五里路,山林丛莽荒无人烟,路旁的灌木挂满露水。刘魁武为了避免衣裤被露水打湿,每天都脱光衣裤,手执一根长长的拐杖一路挥舞,打掉露水前行,到了煤厂门前才穿上衣裤。这次他慷慨的让出了山上旧土屋给知青们创办林场。

  精华公社派来了一个叫袁世和的老农民出任林场场长。袁场长一字不识,朴实本分,头上包着一条陈旧的白布帕子,一支竹烟管随意插在帕子上。在帕子空隙处可以看见头皮上的许多疥疮,原来他是个癞子。

  转眼就五十年了,刘魁武和袁世和早已不在人世。那座土屋呢?

  精华场上的老乡说,你们要上山,五十年前的路早就没有了,要有人带路才行。于是就花50块钱请一个老乡来带路。那个老乡约莫五六十岁,接过钱便兴致勃勃往山上走。

  山上已经修了一条简易的公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可以通过拖拉机之类的车辆。比起五十年前,已经是大大的进步。

  大家就一起沿着公路往上走。虽然修了公路,但是山形一点没有改变,走着走着,当年的景象就一一出现了。这里当年怎么这么,那里当年怎么这么,许许多多的回忆涌上心头。

  陈叔鱼指着路旁不远的一间低矮的房子说:“样子一点没变,还是那间房子,矮得抬不起头。当年林场停办后我曾一度插队到这里,就住的这间房子。”

  陈叔鱼是当年来精华林场的两个高中生之一(另一个是杨显安),当时就已经21岁,如今已经71了。他是场友中的成功人士,曾经担任过忠县丝绸厂厂长和忠县丝绸公司经理,如今定居在成都。

  在一道山坡前,向兴权说:“那年我背着一大背篼米上山,走到这里快走不动了,好想有人帮忙啊。可是哪里有人呢?唉,不说了……”向兴权因为生于腊月,所以乳名腊货,如今年近七十,老场友们还是叫他腊货。他离开精华后到复兴公社插队,后来到成都铁路局内江机务段做了火车司机,现在定居重庆。

  前面出现一个硕大的圈舍,足足有篮球场大,里面圈养着几十头黄牛。这是一个新建的肉牛养殖场,牛粪味飘出很远。在五十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商品经济的兴起,肉牛产业已经进入了偏僻的山乡。

  圈舍外,一个老农好奇的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禁不住上前搭话,当得知这就是五十年前来到这里的知青时,那个老农说:“哎呀,你们都老了呀。当年我还在精华小学读书,是我们到花桥场上去迎接你们的呢。呃,呃,我叫袁先灿,青苔八队人。当时是我打大铜鼓。咚咚咚,咚咚咚。”他随手比划了那个大铜鼓,有两尺多大。“给你们中间那个长得最高的女知青

  献花的就是我呀。从花桥经过毛家院,再到精华街上,我一路都打着大铜鼓。”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五十年前打着大铜鼓来迎接知青的小学生,大家都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交谈起来。那个叫袁先灿的农民说:“我还认得你们中间的杜四呢。”

  杜四就站在旁边,说:“我就是杜四啊。”

  “哦,你就是杜四。认不出了,认不出了。”

  和五十年前相比,最大的变化是生态变好了,远远近近的山岭都是郁郁葱葱,而以前山下大部分地貌都是光秃秃的。山下很远的广大乡村一年四季都缺少燃料,要成群结队的远道奔赴精华山砍柴。山间小道上,上山砍柴的人络绎不绝。封山育林后,山上也不是可以随便砍柴的,护林员日夜守护着山林,对乱砍滥伐者一律进行处罚,轻者收缴柴刀钎担,重者法办。知青们的林场就承担着护林任务,不准山民随意砍伐。山民们远道而来,也只能采伐一些柔弱的柴草回家。自从人民公社解体后,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燃料问题,山上山下无处不是绿色植被覆盖。

  公路到了半山就延伸去了另外的方向,最后一段道路还得走小路。阳光变得很炽热,大家边走边歇。有几个老场友体力不支,半途次第折回。但是大多数人都坚持着往上攀登。大家都明白,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上精华山了。

  终于,当年的林场出现了。大家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林场旧址,已经是一片废墟。除了几堵残缺破败的土墙外,什么都没有。几十年过去了,所有曾经的青春热血豪情壮志高谈阔论,都凝固在一片惨淡的废墟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宏伟蓝图,被时光无情的淡化为眼前的感伤。

  五十年前,知青们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砍树做床。小青年们哪里会做什么床呀,挥动斧头剔去粗大的枝桠,把一根根带着湿气的树干架起来用篾条绑在一起,就是床。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床,用篾条绑起来的架子高低不一,宽窄不一,靠着土墙绕一圈,成马蹄形的一张大床,要睡20多人。一个人翻身,所有人都知道。坐在床边实际是坐在树干上,能感觉到粗糙的树皮和树疙瘩。

  土屋的楼下是男生寝室,楼上是女生寝室。一色的树干床。当时最时兴的口号是革命,这些床就被命名为革命床。

  由于原有的土屋太小了,知青们自力更生在山上建造新屋。他们筑窑烧瓦,破山开石,挑土筑墙,流血流汗不怕辛劳,硬是建起了新屋。在陡峭的山坡上,他们还开出一小片平地修了一个篮球场。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篮球场,还没有正规球场面积的三分之一大,只竖起一个球架。最恼火的是,篮球一旦滚出场,就会顺坡滚到山底。

  大家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三年里有多少难忘的往事?有多少伤心?多少失望?多少艰辛?

  周成玉到了精华山上才知道,农村并不是宣传中的那个农村。14岁的她,每天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垦荒种地,艰辛无比。干的是粗重活,吃的是瓜菜代。有一天他在山坡上挥动锄头挖地,忽然自言自语:“我仿佛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事实上,回锅肉的香味只有在幻觉中去感受。

  朱光宝偶然发现附近劳改农场那些服刑的罪犯比知青还吃得饱,红薯可以随便吃,不禁仰天大叫:“老子要去劳改!”。别人说要杀人犯才劳改,他就大叫:“老子要去杀人!”


魏巍精华山。当年的林场是接近山顶的地方。

  张登诗,一个体格健壮臂力过人的青年,本来在城里下苦力,挑砖抬石头,一家人在一起,也还算过得去。知青下乡开始后,主管者不准他再下苦力,逼他下乡,并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也就成为知青来到了精华山上。离乡的痛苦折磨着他,一个强健的男人,在到达精华山上的当天就失声痛哭,说:“都是关德珍不准我挑砖啊,不然我怎么会下乡?”送知青下乡一道上山来的忠县城关镇副书记王实馨以她高度的政治嗅觉从张登诗的话中发现了反动思想,当旁边有人劝张登诗不要再说时,她却厉声说:“让他说,让他暴露出来才好。”张登诗一下惊醒了,立即改口说:“这里好啊,这里风景如画呀。”这看似滑稽可笑的一幕,实则非常心酸。

  站在废墟面前,历历往事涌上心头。大家都在指认着从前的方位,从前的遗迹,思绪回到了五十年前。

  林场里第一个惨死的是陈玉。

  一向身体健康的陈玉从来没生过病,1967年4月1日,她给家里写信叫不要担心她,她准备抽时间回家看看。可谁知道,这竟是她最后一封信。

  4月3日,陈玉忽然发烧,当时以为只是一般感冒,并未怎么在意。陈琳守在陈玉身边,她给陈玉喂药时,陈玉却大声问:“碗在哪里?我看不见。”这把陈琳吓坏了,碗就在嘴边却看不见,病已经很危险了。这时陈玉忽然像唱歌一样哭丧着哼起来:“天哦罗,天哦罗----”陈琳吓得大哭,端不稳碗。陈叔鱼是比较有经验的人,他接过碗给陈玉喂药,但是就在这一刻,陈玉已经紧闭双唇说不出话。陈叔鱼赶快用刀把陈玉的牙撬开灌进长效黄胺,但是一切都晚了,陈玉已经失去知觉吞不下药水。

  全场的知青都闻讯来到陈玉床前,但是怎么呼喊都喊不醒陈玉了。这才跑到山下去请医生。公社诊所医生李永安背着药箱赶上山来。这下山上山就花去了一个多小时,陈玉已经深度昏迷。李医生打了一针强心针,没有任何效果,就叫赶快送到拔山区医院去。

  大家立即到山上砍来竹子绑扎担架,火速把陈玉抬往拔山。这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山上风雨大作,满山响着呜呜之声。从林场去拔山有近50里山路,全是崇山峻岭险峰深沟,天地一片漆黑,道路泥泞不堪。陈琳流着泪和几个场友一起在风雨中跋涉,仅凭借一盏马灯照路,所有人都成了泥人,所有人都成了泪人。抬着担架的男知青们赤脚抓在泥泞的山坡上,脚指甲都翻了,就这样万分艰难地往拔山赶。在攀登陡峭的磨子岩时,在一旁扶着担架的年龄稍大点的熊翠雪明显感觉陈玉挣扎了一下,她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没敢说,继续往拔山赶。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在4月4日天亮前赶到了拔山医院。一个叫索隆抗的医生对陈玉进行了检查,他很痛心的告诉大家,陈玉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陈琳和知青们痛哭失声,哀求索医生一定把陈玉救活。索医生被知青们所感动,坚持对陈玉实施人工呼吸,直到两个小时后才放弃了抢救。事后索医生说,他明知已经无法起死回生,还是坚持人工呼吸,是知青的命运太悲惨打动了他。

  熊翠雪心里明白,在攀登磨子岩时,陈玉已经挣扎着咽气了。

  上午,林场的50多个知青全部到了医院,他们不分男女都嚎啕痛哭,哭声震动拔山场。

  陈玉的母亲和家人悲痛万分赶到拔山,准备将遗体运回县城。县知青安置办公室说那样影响不好,坚决不准。家人不得已将陈玉埋葬在拔山医院外的山坡上,20多年后才将她的遗骨迁回家乡,葬在父亲身边。

  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林场,在1968年全国知青下乡运动的浪潮中颓然解体。这时毛泽东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数以百万计的城市知识青年潮水般奔赴农村,集体林场变为单独插队,惨淡经营了三年的社办林场顷刻土崩瓦解。

  林场解体前呈现出来的极度混乱,犹如战场溃败前的乱象。

  食堂不再开饭,唯一的大铁锅被几十人抢着轮流煮饭。早饭一轮还没有完,午饭时辰已经到了。铁锅被端到楼上,男生们也挤到楼上去抢着做饭,向兴权等了很久还没有等到机会,饥饿的他愤怒之极,高喊一声:“要吃不成,大家都吃不成!”双手举起滚烫的大铁锅从楼上扔下了去。圆圆的铁锅重重的摔倒楼下,旋了几圈后竟然还稳稳的立着不倒——下面是软软的泥地。

  林场的猪再也没有人饲养,和人一样饥饿的猪从圈里冲出来自谋生路,跑到丛林里去觅食。知青们说好啊,把猪饿瘦了好吃瘦肉。没几天,男知青们在山林里找到了那只孤零零的猪,果然已经瘦骨嶙峋。大家七手八脚把猪拖回来宰杀。说是宰杀,哪有杀猪刀啊?哪有人会杀猪啊?于是就乱棒齐下,把猪活活打死。接下来也没有人会刨毛什么的,就把猪带着皮毛胡乱的砍开,从中间挖肉来吃,不几天可怜的猪就只剩下了一具毛血模糊的空皮囊。最后连皮囊也煮来吃了。最有趣的是,公社的税务干部听说林场杀猪了,立即上山来要求补缴屠宰税,引起知青们的开怀大笑。

  篮球架也在刀斧下砰然倒地。整个林场一片狼藉。

  不久,几十个知青纷纷各奔前程,插队去了精华公社不同的地方,林场成了一座空屋,白天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影,晚上黑沉沉没有一点灯火,整座大山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

  林场解体时,女生饶大碧去梁平县姐姐家了,在精华山上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几天后她从梁平赶回林场。当她走到山顶时,天已黑尽了。以往她只要走到山顶就要高声呼唤周世云的名字,要周世云到路上接她——周世云是最好的朋友。那天她也和以往一样高喊:“周世云——”,她以为会马上听到周世云亲切的回应,可是空旷的大山里只有她孤独的声音飘向远方。她仗着熟悉山路,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的摸索下来。到了林场,怎么一点灯火都没有,她感到很奇怪。就摸进熟悉的寝室,走到周世云床前说:“嘿,你还不理我呀。”仍然没有人回答她。她伸手去床上摸,床上怎么是空的?再摸其他床,都是空的。她到楼下去摸索,也是空荡荡的。整个林场空无一人!这下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整个精神几乎崩溃,惊骇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赶紧提着行李往山下的精华场跑去。一路跌跌撞撞惶恐之极。好不容易到了精华公社,敲开妇女主任的门,一头扑进去,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林场已经不存在了。

  饶大碧后来到忠县复兴公社连二大队插队,后来又转到湖北去插队,在那里结婚安家。知青大返城时,她在当地就业,做电工,不巧在一次高空作业时摔下骨折,早早的退了休。这次,她从湖北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聚会,在林场废墟前,她又回忆起了那个难忘的惊魂之夜。

  林场解体后,知青们分配到精华公社各个大队插队。期间遭遇许多寒心之极的事情。当时农村的集体制度导致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低,社员食不果腹。增加一个知青就会增加一个人分配口粮,所以几乎所有社队都不愿意接受知青插队,尤其不愿接受男知青,害怕男知青娶妻生子更增加人口。

  张登诗被分配到了一个队,他主动和社员搞好关系,见到谁都笑容满面的打招呼,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理由很简单,他们只接受女知青。他完全无法立足,于是又被迫转到另外的队,谁知还是没人接受他,令他非常郁闷。他跑到公社去诉苦,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直到哭得全身发麻。他对公社主任说:“我下一世变人都要变个女人啊!”

  张登诗最后迁到了复兴公社天坪大队,多年后进城到江城工具厂做了锻工,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怜的张登诗,从小劳累,营养不良,精神压抑,三十多岁就死了。

  陈琳先分配到乐观9队,10月25日公社又将她改为青苔2队。听说该队非常贫困,十个工分(一个全劳动力劳动一天所得工分)才值一角多钱,粮食产量也很低,就没去。27日又改为白河10队,谁知白河10队拒不接受。此时周成玉也正在联系插队,陈琳就和周成玉一起到了贯子8队,让她们寒心的是,队上给她们安排的一间草房竟然是直接用一所坟墓做墙壁。陈琳无奈只好返回乐观9队,而此时乐观9队已经非常冷漠,于是又到处联系,跑了公社跑大队,求爹爹告奶奶,就像推销低贱商品,没有一点尊严。见到大队负责人就问:“你们还要知青吗?”后来好不容易迁到复兴公社水坪大队。她在农村整整10年,最后无奈办病残回城,如今定居重庆。


陈琳和周成玉(右)重上精华山

  艾小俐联系插队比较顺利,那个生产队队长明确表示要一个女知青。艾小俐到了那里很快就和杀猪匠结了婚,直到现在。

  周成玉先是转到?井公社,后来又转往湖北,远赴江陵,在那里嫁给一个农民,至今仍在那里。

  在林场废墟前,大家以各种组合形式合影,凭吊那段逝去已久的岁月。意想不到的是,预料中的流泪却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刚才见到艾小俐时,眼泪都流干了。高高的黄褐色的残墙废墟在秋阳映照下显得十分悲壮,有一种纪念碑似的悲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艰苦奋斗在这里的一群鲜活的生命个体,一群青春男女,只有这片废墟见证过这一切,记得这一切。纵然已经化为废墟,但是在老知青们眼中,却分明是青春,是生命,是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寄托。

  依依不舍的离开林场那片废墟,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别了……别了……


本文作者陈仁德和艾小伶艾小俐姐妹在林场废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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