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我的颈椎已经大好了,让我们继续每周日晚的《纹身》吧^ ^
本章字数创历史新高,2w2+字,望大家慢慢品尝。
创作不易,为了我的脖子,请多多支持嗷!
从小洋楼搬入新家后,东海从未抱怨过自己的房间不复往日那般宽敞。他反倒很享受每个周末的夜晚,爸爸不再加班,妈妈也不必为了烘焙坊的工作忙前忙后。他们一家三口就窝在小沙发上,爸妈陪东海看他最喜欢的动画片。
彼时东海尚且年幼,往往撑不到两集连播的第二集中插广告就会困得睡着。
但他能感知到爸爸妈妈用温暖的臂弯揽着他,抚他的头发,轻拍他的后背。爸爸偶尔还会叹一句:“小孩就是长得快……你一不留神,个头又大了些,乳牙也掉了几颗。”
“说什么呢。”妈妈边回应,同时看向怀中的东海,眼里是无尽的爱怜,“他永远是咱们的小宝贝。”
沉入睡眠中的东海没有开口讲话的力气,仅剩的意识分辨着母亲的话语,多么想反驳:我才不要永远做小宝贝!
只因在东海的梦里,他已经穿越进适才没看完的科幻题材动画片中——
遥遥的殖//民卫星向地球发动war,硝烟四起,家园的绿树红花在转瞬间被贪婪的外星恶徒夷为灰烬。
地球上的人们不堪战火冲击,居无定所,从此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拥有预言神力的萨满法师上街宣讲,告诉恐惧不安的人们:想要拯救如今的地球,必须寻找到神族母星上的圣女。宇宙洪荒,唯有这位至高的星灵族少女可以带领人类走出war的苦难。
来往的难//民怯怯,多是被颠沛流离的日子折磨得没了反抗的心气。
仅剩一名勇敢的少年站出身来,他愿接受萨满的谕旨,为平息这场战事去寻找遥不可及的星灵族少女。
少年半跪在法师身前,接下对方给予的机械骨骼与剑盾,从此以战士的身份,踏上这段充满艰难险阻的旅途。
画面一转,给到少年的正脸,竟是东海本人不错。
美少年原本细腻的肌肤久经风吹日晒,呈出发红的古铜色。而数年来,握着长剑与圆盾的手掌也长出许许多多个茧子,倒是他的臂膀愈发宽厚了。
总而言之,如今的少年早不似征程伊始时的稚嫩模样。
他因勇敢的内心而日渐强大,不仅学会许多迎敌作战的技巧,还能自如驾驶着高达,飞向遥远的外太空。
东海与动画片中的男主角融为一体,且他们共同的执着并非平白无故的正义。
男主儿时,地球尚未遭遇殖//民卫星的侵//略,他原本生活在一片富饶的大地之上,却因个头矮小,常被城邦里的贵族欺凌。
每逢他灰心丧气的夜半时分,便会去到环绕城邦的河流旁独自散心。
而当他遥望星空之际,竟见银河如瀑,汇成一道从天上来的小路。一位美丽温柔的少女则沿着这光亮走到他身边,牵起他微微发抖的手,唤他的名字,告诉他不要害怕。
少女自称是星灵族的圣女,但因神族母星上的生活枯燥乏味,才想着每晚偷偷溜出来,到宇宙各地走走停停。
化身男主的东海打量着少女的面庞,触摸对方略微发凉的肌肤,竟喃喃道:“赫……”
那少女笑了笑,没说什么,但也不反驳。
少年儿时最孤独的日子里,因为有着星灵族少女的陪伴,亦显得没那么寂寞了。
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待小少年逐渐长高时,少女却失踪了。
那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下,从此再听不见亲密的私语。
多年后,少年偶遇法师,才知当年的星灵族少女不止一时间的幻梦。
他要找到她,不仅发自内心的勇敢,更因他依旧是那么惧怕孤独。
是动画中的少年,也是现实下的东海。
少年无数次挥舞手握的利剑,是为斩杀挡路的恶敌,也为消除心头的脆弱。
他不断向前、再向前,直至驾驶着高达飞离地面,朝着真实的太空进发。
这一路上,少年以身体作兵器,机械骨骼上早已伤痕累累。
终于,他支撑着快要透支的四肢百骸,来到了少女的母星,星灵族的故乡。
眼前的一幕幕却超乎少年……不,超乎了东海的想象。
原以为与世无争的美好桃源,其真实面貌竟是等级森严的高科技星球。
少女失踪的原因也浮出水面——她强大的神力与美好的心灵本就是滋养母星的能量源泉,星灵族的子民们将少女的身躯改造为能源的母体,供养整个星球的生息。
与此同时,少年查清了war的阴谋真相。
所谓的殖//民卫星不过是星灵族的宇宙基地之一,地球则被视为新武器的培养皿。他们想要利用地球的生态环境,就先要实施“人类清除计划”。其中又与人类世界里的上流社会相勾结,开出交换的条件——只要地球上的底层人甘心自灭,他们就会迎接这些富有的人类去到星灵族的母星避难。
而今,少年少女再相逢,竟从往日的两小无猜,变成了宿命的死敌。
高达的驾驶舱内,少年不断剧烈地喘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对少女下手。
此时二人对峙,少女也只能以覆满机械装甲的姿态面对彼时的竹马。
跳脱的梦境中,可见由数据构成的机械义体时不时出现乱码。正此时,少年与少女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动画里二维的纸片形象,少年的机械骨骼下袒露出东海的容貌,而他对面的星灵族少女也在短短一瞬间化作赫宰清俊的模样。
动画里,早已在无数次作战中变得无比坚强的少年、以及在漫长岁月的折磨下丧失清醒神智的少女,于重逢的这一刻,闪回至若干年前那片丰饶的大地上。
是万籁俱寂的河畔边,顺着星河走来的少女牵起少年的手,安慰他:“不论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你哦。”
到如今,身着机械盔甲的“东海”,亦在同一时刻抓住“赫宰”那双冰凉的手,先是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赫哥,不论别人怎么说……”
画里画外,东海与动画男主角的台词相交叠,告诉那名星灵族少女,也是对梦里的赫宰。且东海的声音一点点改变,从儿童到少年的变声期,透出愈发低沉的鼻音——
“您永远都是您,永远是海海的赫哥。”
骤然间,那些插进星灵族少女皮肤中的导管尽数裂开,少女亦找回了本体的意识,空洞的双眸里倒映出东海的身影。
是少女认出了东海,也是少年寻回了赫宰。
浩瀚的宇宙中,少年的高达与机械化的少女紧紧相拥,他们因永无止境的爱冲破了黑暗的阴谋与统治。接着双双爆炸,化作齑粉般的灰尘,彼此缠绵着碎为光年外的颗粒。
虽然少年与少女共葬于此,但东海与赫宰并未消失在梦中。
他们只是睡着了,可依旧有如双子星,环绕着彼此继续飞行。
“呀!!!妈的,李东海,你这臭狗崽子竟敢在联机的时候睡大觉!!!”
鼠标砸键盘的声声脆响扰醒东海梦中的太空歌剧,和此时游戏里操控的那艘宇宙孤舟在同一刻爆炸。
只不过,梦里有赫哥抱着他,他们且在一切毁灭后仍然相拥着化为尘埃。
东海睁开眼来,恍惚间发觉这一梦竟做了近五年之久。
很荣幸成为跨世纪的小孩,彼时七岁的东海如今已升入初中。十二岁的春天,一口乳牙是换完了,但也迎来了变声期,使得他每次开口讲话时都心生奇异的陌生感。
适才骂他的女孩名叫素英,短头发、单眼皮,生得一张漂亮且棱角分明的东亚面庞。虽说这丫头行事作风彪悍,不似人们心中传统女性的形象,但东海依旧当她是最好的朋友。
况且素英只是嘴上不饶人,论交情,她比哪个同班同学都关心东海,便在发完火后凑到东海脸跟前问了句:“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就见你无精打采的,怎么,昨晚没睡好?”
东海摇摇头,旋即晃动鼠标,且看着电脑上的日历陷入短暂的沉默。
又一年四月四日,那个人自四年前的雪夜一别后,便如人间蒸发般遁无影踪。
东海推算,赫哥年长他十岁,今天恰巧是哥二十二岁的生日。
不知赫哥有没有在世上某一处好好地生活着,东海内心祈祷,请求天上的神明保佑赫哥一定要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素英见东海那双大眼睛里氤氲着泪水,于是捏住他软嫩的脸颊肉,扯他回神:“干嘛?又开始多愁善感咯?”
东海吃了疼才反应过来,赶忙向素英道歉:“对不起……”他看了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Game Over字样,“都怪我,害得咱们的太空舰队都坠毁了。”
每周五放学后,东海都会陪素英到她表哥经营的PC房打游戏。
如今户外的天快黑了,尤显得房间中的屏幕愈发亮得刺眼。
素英心领了东海的歉意,手一挥:“陪我上厕所去。”
“啊?”东海怔了下,目光刚好扫到素英胸口,透薄的春季制服根本挡不住运动胸衣的轮廓,他便快快避开视线,嘀咕半句,“你是女孩子……”
素英闻言,只给东海额头一记爆栗:“想什么呢?!让你跟我一起溜达过去,又没让你进女厕所!”
“哦哦。”东海点了点头,心想PC房这边的洗手间外确实聚集着不少成年男性。他身为素英的好友,就算是为安全起见,也必须得时刻跟着她。
目送素英进洗手间后,东海站在门外的水池前,掬了捧清水洗洗脸,以驱散适才的困意。
接着,他抬起眼睛,看向镜中满脸水珠的自己。
今天不仅是赫哥的生日,亦是好几年前与对方初遇的纪念日。
可叹岁月如梭,彼时矮得够不着洗手台的小豆包,如今已出落成一副美少年模样——杏核似的大眼睛,下接长出骨骼感的翘鼻梁,薄唇,错落的唇峰有如可爱的猫咪一般。
但东海却为这样的容貌变化感到喜忧参半,没人不想长得更漂亮些。怕就怕有朝一日与赫哥重逢时,对方兴许会认不出他来。万一再觉得陌生了……
思及此,东海眉眼低垂,不愿继续照镜子了。
其实近些年来,睡不好是常有的事。
除却夜半时分想起赫哥会失眠,东海每早都定一个不到六点的闹钟,边背两页单词,同时简单地洗漱,再是与改行开出租车的父亲一起出门。
爸爸去接乘客,东海则骑着小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报纸与牛奶。
父母起初并不同意他外出打工“补贴家用”,但拗不过东海执意的请求,就当是锻炼身体也好,谁叫他家养的“小金丝雀”根本关不住。
不过,东海一是为赚些零花钱减轻爸妈的负担;二来,他也能趁着游走四处的好时机向过路人询问:“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哥哥?他很瘦,单眼皮,鼻子很挺,然后……”
不知不觉间,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些许年头。
可少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遍地搜寻,只换来了无数次的无功而返,连那人离去时留下的半个脚印都没能找见。
赫哥走了,就好像他从没有来过似的。
但东海很喜欢的那部动画里,且今年又出了同名的联机游戏,虚构世界中的勇敢少年不也为寻找到那名星灵族少女而献出了珍贵的生命?
爱是何等强大的力量,东海以为,人们正是可以活在爱里,平凡的生命才会爆发出绚烂的光辉。
诗意的思绪再度被素英打断。
东海只见少女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欲盖弥彰地掩住制服短裙,快步朝东海走来时,眼里满是惊慌:“东、东海…帮我。”
东海立刻上前,方便素英贴在自己耳边讲悄悄话。
“我应该是…来月经了…!”就连素英这般洒脱的女孩都为此流露出几分难堪,但她跟东海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于是开门见山道,“内裤上都是血,我要晕过去了!”
“啊……”东海也愣了愣,毕竟他是男孩,无法设想素英此刻的狼狈。但他们是好朋友,无论做什么都要为彼此着想。于是,东海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矮着身,将两条袖子绕着素英的腰系了一圈,并打上松紧得当的结。
他想了想,其实以前听过妈妈在这种事上对爸爸撒娇抱怨,爸爸说……
哦对,东海告诉素英:“那咱们今晚不去打羽毛球了,你也不能吃太多冰激凌,别着凉。还有……”他怕好面子的素英会不舒服,语调也温柔了许多,而后揉揉女孩的脑瓜,“你给阿姨打个电话,让她来这边接你。我去楼下给你买热汤泡饭……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买一包那个什么……那叫什么?”
“卫生巾啦!”素英顺势抓住东海的手,老实说,这漂亮男孩的小手甚至还不如她一个女孩儿大,但…无所谓。素英想过,她长大后要和《最终幻想》里萨菲罗斯那样高大的男人结婚,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少女紧握着少年的手掌,改掉一贯大着嗓门讲话的习惯,与东海说道,“那你快点回来,不许让我等太久。”
比起素英,东海则显得无比坦诚,只因他真的将少女视作活泼开朗的好友,也仅仅如此了。
东海与素英相识于半年前,初中的新生见面会前夜。
这是一所普通的公立中学,孩子们就近念书,只为接受理所应当的教育。
其实东海的父母也暗自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勒紧裤腰带送东海去更好的学校。
思前想后,海爸推己及人,分析出什么才是好的教育——东海自幼和贵族学校的那些孩子融不到一起去,更没有攀比之心,留在那种地方也是活受罪。不如让东海活在自由的秩序下,走出彼时的温室,自己定夺要在哪一处生根发芽再绽放。
然而正是这样的东海,他被夹在了两个对立的阶级之间,更有如四不像的奇美拉。
他知道要融入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必须得花费时间与精力,但在这个过程伊始,他肯定会吃些苦头。
由于东海的入学成绩数一数二,学校提前打电话来,询问东海有无在新生见面会上以优秀新生代表的名义讲话的意愿。
东海素来少言寡语,但并非性格冷漠,而是措辞能力不强。所以他当年就很崇拜能说会道的赫哥……唉,要是赫哥还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有哪里拿不定主意,还能找对方请教。
不过东海也确实没有站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讲的野心,便回复学校那边安排入学仪式流程的老师:“把机会留给其他同学吧。”
老师以为东海在谦虚地推拉:“就不能再考虑考虑么?”毕竟,“成绩排在你前面的同学我也联系过了,说是得了急性肠胃炎,连到场都够呛……大家都不想上台,这样下去,原定两个小时的仪式就要空出一大段时间来。”
东海心地善良,不想叫主动联系自己的老师太为难,思索片刻后便同意下来,只是:“老师,那个……”还是得实话实说,“我老家在木浦,普通话说得不是很好,怕口齿不清晰,反倒会弄巧成拙。”顿了顿,“不过我、我会弹钢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帮我跟学校那边借台钢琴,好吗?”
“当然没问题!”负责流程的老师终于松了一大口气,且笑道,“正好学校刚买回一台钢琴,我这就去给你联系。”
然而,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人预料的戏剧化。
初中的开学日在先,新生见面会则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所以开学日当天放学后,老师叫东海去到琴房,提前将明天要演奏的曲子准备好。
推开琴房的隔音门,东海只用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三角钢琴竟是陪伴他一整个儿时光阴的那台。
而今国内的经济形势逐渐复苏,二手市场也随之流通。东海当年太小,虽不甚清楚那几年发生了什么事,但最起码这架钢琴他是记得的。
少年的心脏隐隐抽痛,他知道这台琴价格不菲,可如今的他连失而复得的能力都没有。
当他不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后,才发觉或许给人送一辈子的牛奶与报纸都抵不回这一台钢琴。
便是在这覆巢之下,他其实连一架三角钢琴都留不住。
不过东海也庆幸自己没那么强烈的物欲,且他好歹是留住了当年的许多回忆。
与赫哥初次相遇的那天,他坐在高高的琴凳上,卖力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琴谱,为那个帮过自己、还答应给他做新风筝的大哥哥演奏乐曲。
东海以调音与练习为由,几番恳求老师让他在琴房留到晚上再走。
在与东海打过交道后,老师也觉得这孩子为人质朴,便遂了他的心愿,并将琴房的钥匙留给了他。
是夜,校内最后一批高考生也走得差不多了。不论户外还是屋里,都格外静谧。
东海伏在陪伴他长大的二手三角钢琴上,一手握稳调音锤,另一手摩挲着琴键,耳畔听着琴音的高低。音高了就松琴弦,反之则紧琴弦。
这番调试持续了近两小时,直至东海逐一检查完每个音节之间的音程关系,才对明天的演奏放下心来。
手边虽有一摞曲谱,但东海不想打开房间的大灯,便就着四下的黑暗,两只手交叠着停在安静的琴键上。
下一秒后,琴音骤起。不是世界名曲,而是东海自己编写的极简音乐。
他脑中音符的排列次序无比流畅简洁,乍听之下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小节组合在一起,听感却如一壶从常温渐渐煮沸的开水。
那音符也是,他便有如每个孤独的音符……
正此时,琴房外传来异常的响动,将东海从思绪的幻境拉扯回真实的时空中。
东海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片刻间,只听“咣当”一声,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东海与来者面面相觑,这便是他和素英初次相见的瞬间了。
室内没开灯,且素英梳着短发,身形又瘦削。
东海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只因兀自停留在方才的幻觉边缘,于是怔着神色,呢喃:“……赫哥,是赫哥吗?”
“啊?!”女孩性格如斯,大大咧咧地闯进东海的视野。旋即将背后的吉他袋卸到钢琴旁搭好,间或瞥了眼慌张的东海,“谁是你赫哥啊?小子。”
东海赶忙鞠躬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素英见状,反还笑了声:“哦,原来是把我当成男人了……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女孩蹲在地上整理她带过来的电吉他,接着抬起眼睛,端看了东海好一会儿。
东海被打量得不好意思了,毕竟儿时与他关系最近的女孩朋友都是宥美那样甜美可爱的类型……
未曾想,素英竟还掏出一盒香烟,自己先取出一根点上,又递到东海跟前,问:“不试试吗?”
东海快快摇头摆手,很明显是被突如其来的女孩接连吓了好几跳。
女孩却眯起眼睛,笑:“哈哈,把我认错成男人,你倒长得跟个漂亮小姑娘似的,胆子也小。”
东海垂首,捋了捋搭在脸颊边的半长发,嘟囔:“你这是刻板印象。”
“对不起啦!我这人就这样,讲话不经大脑。”素英看得出东海不喜欢烟味,每逢她说话喷出口气时,就会轻轻蹙眉头,于是干脆掐灭了没抽几口的香烟。再跟东海提起适才的话茬,饶有兴味地询问,“赫哥?我猜猜看……总不会是电视上那个张佑赫吧?”
毕竟是当红的青少年偶像,东海想了想这位男明星的脸庞,反倒抿嘴一笑,心下觉得赫哥是与那名艺人有几分相似。
当然,东海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他的赫哥,便摇摇头,轻声反驳面前的少女:“我又不是追星族。”
“是哦,看你这乖乖仔的模样也不像。”
末了,短发少女拎起自己宝贝的电吉他,告诉东海,“总之,我看你的钢琴也调得差不多了。这里之后就是我的地盘咯,你要是嫌吵,就赶快回家。”
不等东海回应,少女即刻用拨片扫弦,只听电吉他的琴音裹着电流声,爆发出与钢琴截然不同的音色。
东海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对少女手中从未真正见过的乐器产生了兴趣,就凑近视线,并趁少女调整指位的当口,问她:“你今年多大呀?”
瞧着东海亮晶晶的目光,素英觉得这少年就像条漂亮的小狗,换做是一般人,她早不耐烦了。但对东海,素英停下动作,爽朗地回答:“金素英,和你一样,都是今年的新生。”
“啊…你好,我叫李东海。”说得东海更羡慕了,他虽然有颗早慧的心灵,但仍有一种被父母的溺爱豢养在家中的稚童感。反观同龄的素英,看上去就和即将升入高中的孩子没两样,又酷又有主见,“我都没见过你,以为你是学姐之类的。”
“小子,你就这么和女孩儿说话?再者说,我可是主动翘课的。”素英凑上前,捏了捏东海的鼻头。见对方连连闪躲,也不继续刁难,旋即笑道,“我表哥负责给这学校攒电脑,哦…不过他可不是什么财团的大人物,就一个开PC房的,帮学校这边打打下手。顺便——把我这野丫头也带过来念书咯。”她亦不与东海有所隐瞒,“我爸妈前几年失业了,我跟着四处晃荡,捎带结识了不少玩摇滚的哥哥姐姐。我哥不想我跟那些人一直‘鬼混’……靠,这家伙都不会说人话的!反正呢,我是延迟了一年半才开始念初中,下次过生日都要十四啦!”
东海算了算:“那你快比我大两岁了耶!”
“妈的,臭小子!都说了,哪儿有跟女生张口闭口谈年纪的!”素英弹了下东海脑门,留他幼嫩的肌肤登时红起一块儿来,还咯咯乐,“我看你既不是乖乖仔也不是小妹妹,分明是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
东海疼得捂住额头,心里竟盘算着:等我找到赫哥了,一定让他来修理你!
唉,可是赫哥如今人在哪里呢?
思及此,东海不愿继续想下去,空余忧思罢了。于是和素英换了个话题:“你既然也是新生,怎么知道来琴房练琴呢?”
少女将目光游移在东海单纯的脸庞与自己那把电吉他之间,数秒后忍俊不禁:“我平时都是跟表哥一块儿过来,他去修电脑,我偷偷溜进琴房——好歹这地方的隔音墙不错,不是吗?”
东海点头又摇头:“那老师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教训你。”
看得出东海眼里的担忧,素英摆摆手:“老师长着腿,难道我就没腿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这你都不懂?”顿了顿,再道,“不过像你这种乖娃娃,世界上就只有爸爸妈妈和老师什么的……哦对!”少女转念一笑,“还有你那个魂牵梦萦的‘张佑赫’哥哥!”
东海听了,脸红得像番茄,直气得咬腮帮:“不许你议论赫哥!”
想也没想,东海背起小书包就要走人——虽说临走前还是将琴房的钥匙留给素英:“不要再闯空门了!”
素英愣了愣,直到东海跑远后,才扬声喊道:“对——不——起!!!”
东海怎会是气第一次见面的女同学,他是气自己。
适才脑中的胡思乱想,先是把素英当作赫哥,又觉得素不相识的男明星也与赫哥在眉眼上有相似之处……东海以为这是一种意志不坚的背叛,赫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存在。
他不是遥远的偶像,而是会紧紧抱着自己、哭着倾诉思念的赫哥;他也绝不会拿自己珍贵的心意开玩笑,还总是小心翼翼地爱护着什么都不懂的小豆包。
难忍这片刻涌上心头的情绪,东海奔入秋风习习的黑夜。
那晚回到家后,父母问起新学校如何、与新同学们相处得怎么样。
东海听后,才渐渐自拔,旋即对那名叫素英的女孩心生愧疚,想着待明天上课前给她道个歉,为这一夜他单方面的不欢而散。
然而东海忘记了,素英向来不会准点到校,开学伊始也照旧如此。
他便一个人去到礼堂,为新生见面会上的演出作准备。
直至学生们也陆续入场后,东海仍未在人群之中找见那短发女孩的身影。
注意力先集中在眼前的黑白琴键上,东海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不要太在意台下的观众们。
但很显然,对于刚升初中且睡眠严重不足的学生们来说,此时此刻响在耳边的古典音乐就同催眠曲无异。
不多时,别说是收获掌声了。有一个人带头打哈欠,就病毒式地传染整排人跟着瞌睡。
东海甚至听到最近一排人的窃窃私语,议论什么:“……也就是校领导爱听这种吧,我们还得跟着受罪……”
为此,东海只得硬着头皮演奏。
曲调轻柔处,他亦小心翼翼地抚过琴键,像同时安慰这台陪伴自己多年、如今短暂重逢的钢琴“老友”。
他们或许都活在过去的泡影里,且永无清醒的那天了。
趁着乐声稍停,东海抬起眼,且见同学们目光涣散,一个个都将睡未睡的模样。
但东海并不因此而沮丧,他甚至萌生了奇怪的念头,感激旁人的漠视,才能带他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儿时钢琴考级听见的掌声与夸奖皆四散去,他亦不必再困于金丝雀的囚笼之中,为那些虚假的亲切感到紧张与局促。
正此时,礼堂大门被人推开,刺眼的白光射向灯光偏黄的舞台。
东海即刻循着那光看去,已然听不到老师责怪素英为何来迟,只在恍惚中生出莫大的错觉,以为站在光影交界处的瘦削身影是他念念的赫哥。
那是他七岁生日当天,竟顾不得长幼有别的称呼,以平语大喊出赫哥的名字。
现实时空,东海在无意识间改换弹奏的乐曲,不再是人人都听过的古典音乐,而是他自己编写的极简音乐。
他便有如每个孤独的音符……
思及此,东海在幻觉中化身为脑海里的音符,所跨过的每个小节都是他渐长的年岁,相似的曲调亦是他这些年在寻找赫哥的过程中走过的相似小路。
他穿梭在无形的琴谱,直至奔涌的思念彻底吞噬了他此刻的意识。
东海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在这个新生见面会的舞台,哪怕他每根手指仍然跳跃在不同的琴键上。乐声不止,他的臆想也如行云流水,谱出令常人惊奇的一幕幕画面。
赫哥依旧跪在人群中央,任由黑压压的枪口指着他,只恳求那些法警千万不要吓着年仅七岁的东海。
可东海的幻觉里,他不再是被爸妈抱着、只知道哭喊的小豆包了。
他坐在自儿时起就梦寐以求的高达里,身体也逐渐从软软胖胖的一团长成如今修长的模样。东海在驾驶舱内睥睨着身下多如蝼蚁的法警们,接着操控巨大的机械手臂,将跪在地上的赫哥捧进装甲的掌心。
赫哥亦抬起头来,无声的相视之际,东海小心地选中活动手指的按钮,用机械指腹为赫宰擦去满脸的泪水,还有他唇角处被法警所伤的血迹。
在东海的幻觉里,赫宰虽不会言语,但哥哥看着他的目光依然是那样温柔。
且待一众法警向他们两个开火时,东海猛地将赫宰拥入怀中,以高达装甲坚硬的背部硬生生接下从身后袭来的枪林弹雨。
他揽着赫哥单薄的身躯,兀自柔声说道:“赫哥,别怕,海海永远都会保护你。所以你不要哭,我们…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直至他的装甲表面被枪子打得坑坑洼洼,驾驶舱的控制室内不断传出报错的声响,东海自知前路尘埃落定,便问:“您呢?您愿意永远陪着海海吗?”
赫哥还是不以言语作答,但他坚定地点点头,始终伏在东海操纵的巨大手掌间,抱着近两人高的指头一丝不松。
东海眼里有泪,他当然是视死如归的。如果人生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做出选择,那他七岁当天绝不会和爸爸妈妈回家,去相信什么……再等等赫哥的消息,这样的白色谎话。
所以此刻,东海不假思索地按下自毁程序的控制开关,并脱离出高达的控制室,去到赫哥身边。
趁着倒数计时的寥寥数秒,东海飞快奔向赫宰,与之紧紧相拥的瞬间,他们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可就算如此,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众同学却听“咚”的一声,只见方才还好端端坐在琴凳上的东海,如今突然失去了意识,身体一重,倏忽间,竟昏倒在地。
三个月后,大雪纷飞的釜山。
又一年圣诞节,街上三五成群的行人渐多,且相较于往昔,侧耳听得一阵阵欢声笑语确实更发自真心了。人们不再似前些年一般,在金融危机的重压下疲惫得喘不过气。
当然,这几年来起死回生的不仅是全国各地的经济形势。
从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初,无论是天马行空的动画描绘出诸多浪漫与宏大并重的太空歌剧,还是改朝换代的流行音乐终于抛弃了那些落伍的苦情歌谣——并由李贞贤带领新时代的年轻人们在宇宙里劲歌热舞,跟随电子乐的快节奏扭动身体。
总而言之,洪流之下的人们如今才堪堪拥有了仰望天空的勇气。
年轻人们亦不再把圣诞节定义为阖家欢乐的日子,更多的是约上同龄好友,去到更时髦的娱乐场所一醉方休。
譬如这家名叫“奇美拉”的CLUB,早在夜幕降临前,门口的队伍就排成了长龙。
许多人是第一次来,但口口相传“奇美拉是指引人们去到新时代的太空舱”,谁都不想在疯玩疯闹的节日里错过这一趟疯狂的盛宴。
只因人们日渐发觉,活着的价值已远高于“活下去”这三个字。
“都说奇美拉的店长是惊世骇俗的大美人,就是脾气古怪。首尔那边大型娱乐公司的老板请他出道,也被他冷着脸赶出了CLUB……”
矗立在奇美拉对面的建筑物是一家二十几层高的酒店,男人半躺在房间的床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刺着精致的黑白色纹身。
旋即,他抬起布满刺青的胳膊,将手中的烟屁股拧进床头的烟灰缸里。向下压时,继续适才没说完的话:“我和希澈哥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以我的经验,如果不是急着投胎上路,实在没必要去店里一睹他‘老人家’的芳容。”
倚着男人胸膛的艳丽美女,边用彩色长指甲摩挲他心口的断剑花纹,而后咯咯乐道:“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一开口还是满嘴得罪人的胡话。”衬着从窗外映进来的夕阳余晖,昏黄的色调软化了男人锐利的棱角。加上两人才从温柔乡里走过一遭,女人看他的眼神里又多了些温柔,“澈哥对我们多好呀。”
“那是因为我和你从没算计过他。”赫宰瞥了眼烟灰缸旁用尽的Condoms,接着捋了捋怀中女人的长发,继而起身,不愿更进一步温存。
女人最是知道赫宰的性子,才撒娇似的拽住对方的小臂,便叫男人冷不防地甩开:“别离太近,热得慌。”
“去你的!”美女躺回被窝,反正她心思也不在赫宰身上,彼此各取所需罢了,也能由着真心去骂,“冬天还热,你中午吃的火炉吧。”
未等赫宰回应,美女也跟着踢掉被子,将性//感的肉//体大喇喇地袒露出来。
赫宰嫌落在地上的被子不干净了,回过身,拧了下女人的脸蛋:“你脚上长刺的?”顿了顿,再道,“我今晚打算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谁管你。再者说,你不会找前台帮你换床被子吗?”女人抄起随身携带的卡片机,递到赫宰手中,“帮我拍照。”
赫宰也拿她没办法,便就着从上到下的俯视视角,为对方的胴//体摄影留念。
女人在镜头前摆动腰身,像一条迷人的水蛇,风情骀荡。
赫宰的关注点则在于:“这种数码相机好用吗?多少钱?我也去买一台……”
“我不知道,我也用不着费心思买这些玩意儿。”
待照片拍得差不多了,女人拿回崭新的卡片机,回看电子屏幕上的图像,满意笑道,“这几张角度不错,我改天给医生发过去,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取景框里,美女不仅拥有女性性征的丰满breast,亦长着根男人的penis。虽说长/度/粗/度都无法与赫宰的相比,但这正是她做手术的需求之一。
赫宰早就知晓这些,可他毫不介意,反倒对身处于这个行业的人群更加慈悲。
他们确实是booty call的关系,赫宰亦笑着给女人点了根烟,递到她大红色的唇缝之间:“你脑子叫驴踢了啊?给医生发这种照片,小心人家起诉你性骚扰。”
“呸,那是他的福气。”美女依旧毫不客气,虽享用着赫宰的烟,还是道,“记住了啊,我以后只抽女士香烟了。”
“才当了多久女人啊。”赫宰的话里没有恶意,只当是熟人之间的调侃。
美女则瞪他:“你刚才不也挺享受的吗?”
“享受的是你。”赫宰比了个“捏”的手势,用于区分不同男人之间的大小,“希澈哥跟我说了,之前包你半年的那男的就这么点大,要我见了你一定得好好体贴你。他还说,要是那家伙再敢来骚扰你,让我把他()巴剁下来喂狗。”说着,赫宰哈哈大笑,鼻中与口腔喷出来的烟雾四处都是,“我跟哥说,那可难办了,狗好不容易开了次大荤,却还是填不饱肚子。”
女人听着,没随赫宰一起笑,眼里倒生出几分落寞来:“早在遇见澈哥和你之前,我以为这世界上没人会帮一个ji//女……”她倒在床上,顺手抬了抬胸前两坨略显得硬邦邦的肉,“更何况,我倒是真想当个名副其实的ji//女。”
赫宰没搭腔,只取出女人嘴里衔着的香烟,按灭进烟灰缸中。
过了片刻,床上的美女靠过来,贴向坐在床边的赫宰,用胸前两坨刚垫进去的肉蹭男人的背,并问:“明年这时候你就不在釜山了吧…?”
“嗯,我向来是奉命行事。”赫宰回道,“更何况澈哥的奇美拉准备在首尔开分店,这是个大事。我跟过去,他好歹在那边有我这个照应。”停顿片刻,稍稍侧过脸,反问对方,“你还留在釜山?”
女人往后一缩,只说:“我爸妈…不,何止我爸妈,我家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首尔。从我上学出柜后,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他们要是再发现我凭空长出一对nai//子来,不得当街拿着菜刀把我剁了?!”美女恨恨道,“我不想哪天走着走着路就撞见他们,早在离开之前就当作是永别了。再说,我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儿子,但只要我不再做‘乖儿子’了,那就是他们口中一辈子的奇耻大辱……我可不想回去自讨没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赫宰不掺乎旁人家事,只是念及对方忽然提到的“永别”二字,心下忽觉得怅然若失。转而又问女人:“那你下次手术的钱凑够了没?我受了你的恩惠,临走前总该有所表示。”
“你还真把自己当piao//客了。”美女笑出声来,“可惜啊,我已经找好下家了。”
“哦?”赫宰深知他们之间从没有过片刻的爱情,所以听这些就像在听别人的八卦,还饶有兴味地打探,“怪不得……看来是那人给你垫付了下次的手术钱?”
“这种有钱的男人才不会这么好心呢……他呀,只会送我奢侈品。像什么皮包、手表之类的。可做我们这行的,经常出入夜//场,身上却带着这些玩意儿,反倒招贼惦记,我就都拿去当掉了。管他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如凑够手术钱做个货真价实的vagina更重要……”
赫宰闻言,问出一句让人丈二金刚的话来:“你是说,只有不怀好意的男人才会送人值钱的手表了?”
“?”美女不解,“你吗?我看你也没送过我手表吧……”而后反应过来,双眼冒光,追问赫宰,“难不成你终于有心仪的对象了?”
赫宰摇摇头,他当然记得过去的事,但对那个孩子……怎可能会是爱情。
见赫宰没有聊下去的兴致,女人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来:“总之,那人知道我下面还没弄干净,在此之前也不愿意碰我。”她望向不远处的镜子,遥看美艳的容颜,“但也是个不争气的,偏偏迷恋我这张脸,才舍得在我身上散财。而我呢?biao//子无情嘛,寂寞时就和你胡来,他也是不知道的。”
美女以为:“你不开心了?”
“没有,我只是很想搞清楚……那个人脾气怎么样?”赫宰想起美女的上一个金主总会对她拳打脚踢,最后还是他帮着摆平了一地鸡毛的动荡。
“跟上一个比好多了。”女人知道赫宰在担心什么,她能隐隐察觉出这男人莫名其妙的“救风尘”心理,“逛街的时候,但凡我瞄着什么看了一会儿,他都二话不说就买给我。”接着翻身下床,拎起今天穿来的那双高跟鞋,“商场的销售小姐说,全韩国就这么三双。另外两双都叫财阀小姐预定走了,我是那第三个。”
赫宰翘起唇角,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哦哦,那你不就是新晋的财阀夫人了吗?”
女人以为赫宰生气了,可她想起与赫宰相处时,从未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有什么占有欲,他们两个连情人都算不上。而她之所以会跟赫宰说这么多话,把老底都泄给对方,除了赫宰长得帅,更因为这个男人无比正常——或许并非世俗定义的“正常”,只因为赫宰从不把自己这样的“女人”当成一件物品看待。
但现在不同了,赫宰听闻她耽于身外之物的好处,还拿来大张旗鼓地炫耀,所以他方才的话语里分明透露出看不起她的意思。
思及此,美女气道:“李赫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像我这种人,越是懂得利用下//贱,越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赫宰亦不反驳,他深知除了这条路以外,他们也无路可走。
就像眼前的美女依附于富有的男人,他亦寄生在如今的帮派。
地下世界的教条便如此:只有给大人物做狗,才能活得像人。
赫宰先叫客房服务上来换一床干净的被单,接了几个电话,而后裸身走向浴室门前,同时与倚在窗边沙发上的女人说道:“我去冲个澡,你如果有事可以先走。”
“赶人是吧?”虽这样说,美女依旧是笑着的,“你真无情……我诅咒你哪天坠入爱河,魂不守舍、求而不得。”
赫宰没搭腔,只关上浴室的门,转而照向镜中的自己。
女人适才留下的口红印遍布他浑身的刺青之间,乍看去并非风流,更像黑白色的纹身图案从内里涌出掩不住的淤血。
破碎的记忆闪回,那柄胸口处的断剑是血,肩上的玫瑰是血,甚至连每根指头上的花体字符都是血……
赫宰摇摇头,强迫自己从飘忽的旧忆回到现实时空。
拧开淋浴间的花洒,任如注的水流冲刷净他遍体的猩红。
而睁开眼的间隙,透过浴室的小窗,只见户外已彻底黑了下来。空中落雪洋洋洒洒,纯白的雪花在墨色的天幕衬托下尤为明显。
不觉间,赫宰便罔顾积在身上的浴液泡沫,痴痴又恋恋地注视着仅一窗之隔的雪花。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圣诞夜,且往后几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再没下过如今天这般的大雪。
这场雪令遥遥的时间线坍缩成两个相近的节点,彼时他背负着一身风雪前行,抵死摸爬滚打千日,才有了不惧孤寒的今时。
可难保人生中每个瞬间都是坚强的。
赫宰为了活下去,虽已足够咬紧牙关,但看着与那年圣诞夜相似的雪景,心头依旧生出悲戚。
这也是他每年圣诞夜都要独自度过的原因。
他其实很羡慕如今躺在房里的那女人,羡慕她可以来去自如,就算是永别也能说得云淡风轻。
他不行,仅是这样凝望着漫天的飞雪,赫宰都觉得心脏抽痛不堪。
所以那女人的诅咒没有错,赫宰自知,就算不坠入爱河,他这一生也永远会为一个人魂不守舍、求而不得。
东海,海海,你现在还好吗?
是不是已经忘了在童年短暂出现过的哥哥,正过着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生活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哪怕他们两个的人生此后再无交集,对东海,赫宰依然无比感激。
在他最痛苦的少年岁月里,唯有那个孩子能让他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东海的父亲邀请自己这个少年犯去家里过生日。
他和东海在电视机前玩的插卡赛车游戏——赫宰并不擅长打游戏,所以他驾驶的车子从起点就开反了方向。
未曾想,小豆包也将错就错,海爸戏谑他们两个傻蛋开错了方向都充耳不闻,只死死跟在赫宰的那辆电子小车后。
然后…他们自然一起Game Over了,哈哈……
像他们少管所里的少年犯,也有不少是因为跷家被父母强制关进这边的,所以相当多人都对亲情不屑一顾。还有些叛逆的孩子,不满父母又要了弟弟妹妹,每天满嘴咒骂:“真希望那小狗崽子被路上的车撞死。”
而赫宰在失去心爱的母亲后,对亲情依然保有向往,尤其是遇见了东海这样的好孩子。
他们总会在偷偷见面时交换彼此准备好的礼物,且每逢东海拥着他,赫宰都能闻见一点牛奶的腥味掺杂着小院里的花香……
这些记忆的通感从未消失过。
与其说赫宰是把东海当成弟弟,不如说,赫宰眼中的东海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脱胎于一副骨肉,共享快乐与悲伤,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命运安排下度过了截然相反的人生。
所以赫宰希望东海幸福,就像寄托美好的希冀于自己。
但就算如此,赫宰想,他再不会见到那个孩子了。
不过,赫宰也承认自己的私心。当帮会指派他去首尔照看希澈的分店时,他其实有过片刻的窃喜。
并非期待与那个孩子重逢,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次近了,可以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起码对赫宰而言,这便足够了。
正此时,赫宰的思绪被房间里李贞贤的劲歌拉扯回来,残酷生活培养出的机敏本能即刻通知他的直觉,赫宰自然知晓那女人并不是为了听歌才将音乐声推到这么大的。
花洒不必关上,赫宰带着满身流动的热水快步出浴室门,径直走到床前,女人的背后——果不其然,这人正是趁他去冲澡的当口,未经允许便翻动他搁置在此处的行李。
“你只管安静地偷就是了。”赫宰知道,女人马上就要去做最后一次大手术了。那之后,她也另觅新主,今晚即是他们床//笫间的永别。不过临走前,以这家伙的秉性,铁定是要捎走些什么的。赫宰竟不恼,甚至用一手扣着女人的头顶轻轻抚,“告诉你,不必把音乐放那么大声,反而会掩耳盗铃。”以及,“拿我的也罢了,往后偷那个冤大头的,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吧。”
女人自知理亏,可哪怕被抓个现行,在气势上也不能输,便咬着牙与赫宰说道:“你也没带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在身上,早说你不信任我了……”
赫宰怼回去:“所以你值得信任吗?”
“切。”美女不再狡辩,并将窃取来的物件逐一摊到床上——其中倒是有一个上锁的半透明小盒子颇遭她在意,她看不见里面具体装的是什么,拿起来,也只能从外摇晃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只这瞬间,赫宰一愣,原本神色平静的脸上流露出慌乱,继而是令额头血管都暴起的愤怒。他先一手夺回小盒子,再以另一手掐住女人的脖颈,稍微用力,对方便被勒得咳嗽不止。
两相对视间,美女竟察觉出赫宰眼里有杀意,才本能地抖如筛糠,连连摇头,作求饶模样。
更何况,这是赫宰头一回与她这般发怒,并冷声警告道:“你手脚不干净可以,但不经我同意就碰我的私人物品,我杀了你。”
念在女人是初犯,赫宰也不想这小盒子为他“背负”血债,便在片刻后松开对方,暂且饶她一命。
美女边揉搓脖颈上令人难堪的血印,边哭着骂道:“你有病吧李赫宰,洗澡时脑袋进水了啊!”又怕这人再度发难,女人赶忙穿上鞋、拎好包,逃似的跑出房门,不欢而散。
待女人离开后,赫宰旋即打开小盒子上的锁,见里面的东西还完好无损地存放着,才终于松了口气。
是许多年前:“海海想把小乳牙送给您当礼物!”
是那年永别的雪夜,海海最后交给他的信物。
也是一口咬在他心里、蜿蜒成血的小乳牙。
赫宰暗自估算着东海如今的年纪,他年长对方十岁,已经二十二了。
这么说来,东海应该也升入初中了。
十一、二岁的话,换牙期刚刚结束……
思及此,赫宰努力在脑中构想,那少年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接着,亦心生惘然,因他只能朦胧地勾画出豆包肉乎乎的轮廓、记得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甚至记得瓮声的呼唤,那孩子一口一个“赫哥”叫他。
东海是男孩,这些年来不仅样子会大变,还要度过个把年的变声期。
赫宰揉揉发红的眼眶,合上手中装有乳牙的小盒子。
是啊,倘若他之后回了首尔,就算无意间与东海在街上擦肩而过,他也未必能认出这孩子了。
人生总似大梦一场,从不给我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便飞快跳到了下一个节点上。
又一年夏天,暑假将至。过完这个假期,东海就要升入初二了。
每日生活如常,东海会在赖床十分钟后“准点”起床。
先是一路小跑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美丽的少年对镜敞开四方嘴,陪伴它一整个童年的二十颗乳牙终于掉光光了。如今长出的新牙嘛……虽说不上多整齐,毕竟东海有两颗极为显眼的虎牙。但素英跟他说,这样的牙可不能贸然去矫正,这几年正流行这种“野生”的美感呢。
与此同时,海妈在楼下唤他去吃早餐。
东海则穿过二层狭窄的楼道,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指向六点一刻。
好像比平时晚了些?肯定是刚才照镜子花的时间太多了……
东海飞快在心下自我检讨,跑到一层时,只囫囵喝了杯温牛奶,便告诉母亲:“我要来不及啦!”
学校是八点开始上第一节课,但东海会提前许久出门,骑上他那辆小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报纸或牛奶。
如此一来,不仅有零花钱可赚,还能趁此机会打探一番赫哥的行踪。
待东海出门后,却被父亲拦在半路。
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不像要说什么好事。
东海想了想,他一直都算听话的孩子,只是今天起得晚了……算了,先反思自己的过错罢:“我原本想着六点就下楼的,可是……”
“东海,爸爸问你。”父亲打断他道,“你在找人吗?”
“什么?”东海打着磕巴回应,“我、我……”
因他隐隐察觉到父母对赫哥的态度有所转变,自当年赫哥失踪后,他们便不再主动提起“李赫宰”这个人来。
故此,东海更怕父母阻止他去寻找赫哥,才始终瞒着他们,自己一个人偷偷收集着那些草蛇灰线。
虽说一整个换牙期都用来找赫哥了,却依然毫无所获,但……东海发誓,他绝对会坚持下去。
然而此刻,父亲竟告诉他:“如果你找的那个人是小赫。不,赫宰,你小时候的赫哥。我希望你能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面露难色,可必须对东海实话实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东海听着,不由双目圆瞪:“为什么?”还有,“……既然您都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又干嘛要说这种话?”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父亲鲜少与东海动怒,今天是难得一次,“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要继续找了。”
“我不!”东海即刻顶撞,且任由对方如何发火,就算骂他也无所谓——反正后脚就骑上了自己的小自行车,继而调转车把的朝向,依旧头也不回地要走。
“你这孩子…!”父亲见东海这般执拗,却连教训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毕竟这整件事的发展过程中,没有谁是过错方。
思及此,海爸决定对东海开诚布公那年离别的始末,于是向儿子的背影喊道:“小赫他当年不是来给你过圣诞节的,他……”停顿片刻,海爸望向头顶的天空,夏时的阳光来得早,将他们父子二人罩在金色的光辉下,“他是来同你道别的,千辛万苦地逃出来,只为了能和你说一声再见。”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闷响,东海连人带小自行车一并摔到地上。
父亲赶忙去搀扶,所幸东海没受什么大伤,唯有膝盖的位置撞出了淤青。且再怎么生气,当爸的到底是心疼儿子,边为他揉伤处,怒火也消去了大半。
东海则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词句。
荏苒数年弹指一挥间,东海也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怎会对那夜满身是血的赫哥笃信不疑他是从驯鹿车上摔下来的呢?
赫哥他…明明是背负着不可言说的苦衷而来的。
只是东海不想在心里确认那个答案,赫哥怎会舍得他呢?
可赫哥也确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海爸阻拦他寻找的重点在于:“他不是觉得老师讲课烦了,才逃课出来的。他选择逃到咱们家,过来和你说说话,也是觉得哪怕被我和你妈妈发现了,最坏的结果……起码我们谁都不会出卖他。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能相信的人不过咱们几个。”说着,海爸向前几步,扣住东海的肩膀,认真道,“前些年经济不景气还好说,可这几年遍地的警察又多了起来。你难道想在找人的途中被那些有心之人利用吗?”
“警察?”东海愣愣地反问,“您是说赫哥他其实…?”记忆闪回,“当年…当年在您工作的地方,那个法院外面,拿枪指着赫哥的人也是警察吗?”
东海听了,已在不经意间泪如雨下,他甚至没哭出声音,只有一种真相大白却更加无力的钝感积郁在心,闷得他好难受:“……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在心里偷偷认为赫哥是没错的吗?”
“当然。”爸爸一把拥住东海,抚摸他的小脑袋瓜,“世上不是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
东海则抵在爸爸肩头,待回过神后,才呜呜地哭道:“我好怕赫哥出事……就在昨天,不是,就在几分钟前,我还那么想在首尔见到赫哥。可我现在、我现在只想他逃得越远越好……您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我真傻…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给赫哥招惹多少危险……”
海爸拍拍儿子的背,只听从怀中传出的哭声不仅充斥悲伤,还有许许多心愿落空后的不甘。
但少年面对如此锋利的世事,也没有其他办法,唯将那些关于重逢的美好希冀终止于此。
东海懂得了,他再不能去找赫哥了,他也再见不到赫哥了。
原来那年那夜,果真是今生永别。
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一天,东海从童年到少年、从换牙期的伊始到长出一口恒牙的结束,他都用尽稚嫩的心意,穿梭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从地平线飞往浩瀚的宇宙,为解救被困在思念尽头的那个人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一颗砸进湍急水流的小石子,此后茫茫再无声息。
少年的忧郁根本不是大人口中戏说的诗意化悲伤,而是掉入难以言状的空洞,站在没有路标的原地,不能前进,亦无法回头。
海爸不似寻常父母那般傲慢,他自然看出儿子的心事,加上适才还与东海发了脾气,搞得这孩子膝盖都伤了。于是大手一挥,干脆地决定:“你今天不用去上学了!”
东海擦着脸上黏糊糊的泪水,疑惑:“?”
“爸爸也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大手卸下东海背着的小书包,随意向后座一扔,接着招呼东海坐去副驾驶,“就我们父子两个人,趁着今天天气好,当然要四处走走了。”
“可是……”东海心里犯嘀咕,生怕爸爸会在路上教训自己。
“可是什么可是?”却听父亲爽朗笑道,“你这别扭的性子,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东海听了,这才挪屁股坐进车中。
结果刚一上车,东海就被满车厢的烟味儿呛得直咳嗽。
父亲见状,赶紧摇开四边的窗子,并向儿子道歉:“怪我,忘了昨天最后一单拉的是个全程抽烟的客人……”
东海则摆摆手:“没事。”况且,“……我知道爸爸很辛苦,昨晚凌晨才到家。”
“吵醒你了?”他们一家人总为彼此着想,说什么话也都没距离感,“还是你又熬夜看新买的手机呢?”
“没有熬夜……但快要英语考试了嘛,在背单词。”东海老实地回应,虽然遗漏了其中一项:帮那个从不按时完成作业的臭丫头金素英写她的课后习题!
见东海已经系好安全带了,海爸边发动车子,边说道:“其实像你这样的年纪,也不用一心扑在学习上。”
这种话语由一个出身东亚、且念过名牌大学好专业的父亲讲出口,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但海爸的教育方针从来都是希望东海可以快乐地长大:“闲暇的时候,就约班里的好朋友出去打打球,看看电影。”话锋一转,语调也带了几分八卦,“还有,虽说你妈妈不让我这么问你,但…你们班里,不,你们同年级的女孩儿里,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东海脸一红,岔开话题,先回应父亲上一个话茬:“我有跟校队的朋友约好了打篮球,还有网球,可是……”
东海闭紧双眼,不愿回想彼时的尴尬:“不知道是我太强,还是那些学长太弱……我扣篮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球架的板子打掉了,他们就不让我去打篮球了。后来,我又去学校的网球场打网球,还是一个不注意,把球网打穿了一个大洞。”
“什…?”海爸借着在家门口等红灯的间隙,瞥了眼副驾驶上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东海,知晓儿子肯定没有撒谎,才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我们儿子个头不大,力气却不比那些专业选手差呢。”
“所以嘛,体育老师让我试试扔铅球。”东海更愧疚了,“结果我一用力,把操场的防护栏砸变形了……”
“好了好了,既然如此,你还是继续在家里写作业吧。”海爸笑得眼泪快飚出来了,“至于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哦。”东海轻声答,“如果是像普通朋友那样的关照,我确实很喜欢和素英待在一起。但要是…像爸爸和妈妈之间那样的‘喜欢’,现在是没有的。”
海爸本来只想和东海开开玩笑,顺便打探下儿子的小心思,但听对方如此认真地回答,笑意里不觉多了些温柔:“反正你们这代人和我们旧时代的老人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觉得爸爸妈妈老呀。”东海嘀咕。
“不是长皱纹和白头发的老,而是像爸爸妈妈这代人,都被家里的老一辈赋予了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使命’。”海爸驾驶着车子,一路开到沿途景致最现代化的城中心高架桥上。日新月异,这地方在几十年前还是一片荒芜,如今却筑起高楼大厦,实在今非昔比,“但你们不同了,没必要为父母之言硬去找一个不感兴趣的异性结婚,再迫于某种‘体面’生下孩子。”说到这儿,又赶快向东海解释,“当然了,你爸爸我啊,当时被你爷爷奶奶训斥着,说什么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就把这家那家的女儿介绍给我,让我在老家种一辈子的地……我总觉得,这种负面的压力才是你爸我考大学的动力。但这样活着,真的很没意思,也很辛苦。”
东海听了,咬咬嘴巴:“那妈妈呢?她会认为传宗接代很重要吗?”
“你妈她…确实是个传统的女人。”海爸一拍胸脯,跟东海保证,“但事关儿子的终身幸福,起码这点上,爸爸才是一家之主。”
东海点点头,接着侧过脸,望向车窗外沿途的风景,作略显羞涩的‘告白’:“我也是,因为有爸爸这样的爸爸,才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顿了顿,“爸爸,如果人能有下辈子,我还是很想做您的小孩。还有……”少年又不免为今早的事感伤,“时光重来一次,我们得快点救回赫哥,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那些人劫走。”
海爸其实有点吃不住这番话,便放慢车速,略带着鼻音回道:“好。”
“而且我可能、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或者这辈子都忘不掉赫哥。”东海睁大双眼,对着户外的一景一物落下汩汩的泪来,“还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遇见赫哥那天。我跑出去找妈妈买给我的小风筝,撞见了一群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坏孩子,故意要我爬到电线杆上去捡风筝……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一心要拿回我的小风筝,差点就出事了。”他可恨自己竟将过往的一幕幕记得如此清楚,“那样的时刻,赫哥出现在我眼前,不仅救了我,还很凶地吓跑了那些坏孩子。从此以后,他们也再不敢笑话我是矮冬瓜了……”
海爸从未听小赫与他提起过这段往事,但这孩子确实有一副善良的心肠,也不会媚俗地跟谁邀功。
小赫身上有一种纯粹的勇敢,这份纯粹,和他们家东海是一样的。
所以他们才能一拍即合,成为关系那样好的“兄弟”。
东海诉说着往事,又实在控制不住,呜咽起来:“我永远都不会相信赫哥是坏人。”
“小赫当然不是。”海爸将车停靠在路边,找出手抽纸为东海擦去满面的泪水,“我们虽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他了,但小海和爸爸妈妈一样,就在心里为他祈福,希望他无论去到哪里,都可以平安健康。”
当晚十点多,东海结束了与父亲在外一天的兜风,吃得肚皮圆鼓鼓,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原本放在枕边的小手机却忽然轰隆隆地震动起来,东海乱捞了好几回才摸着接听键,断断续续问:“谁?”
“是我啦!死小子!”会这么回话的只有素英了,“你成龙了啊?今天竟然敢给我逃课?亏我还老实去了学校,以为你生病了,担心你一上午呢!”
“切~”东海咯咯笑,“你是担心我没去学校,你就没作业抄了吧。”
素英心虚,小声咳嗽:“也…倒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啦。”
“我没有生病,只是心情不好,爸爸就带我去外面玩了一整天。”东海诚实地向素英交代了今天没去上学的前因后果,“所以我才没看手机。”
“我靠!你小子怎么就赶上这么好的老爸啊?!”素英无比羡慕,“要是我爸,看我难过还要冷嘲热讽一番呢……”
“那素英来我家,给我做姐姐吧。”东海确实把素英当半个爽朗的姐姐,为此舒服又踏实地相处着。
未曾想,素英那边却偷偷红了脸,小半晌后才支支吾吾开口:“那什么,别总是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以及,“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昨天咱们出去吃宵夜的时候,你还傻乐着呢……”
东海听了,沉默片刻,说道:“那个被你调侃的‘张佑赫哥哥’,还记得他吗?”
“哦,你为那个称呼生气后,我就再没开过类似的玩笑了。”素英转而疑惑,“还真有这号人物啊?我还以为是你小时候的幻想朋友之类的……”
东海不知该如何答复,可他也实在无力措辞解释,只道:“他从今天起就消失了,赫哥他…已经彻底离开我了。”
未等素英说下一句话,耳畔便响起阵阵哭声来,这也是她头一回听东海如此伤心地哭泣。少女虽看着大喇喇,但在情感方面颇为细腻,于是鼓起勇气发问:“你很喜欢这个哥哥吗?”
“嗯。”东海将脸掩在枕头里,只有和同龄人聊起这些事时,才发觉自己已难过得近乎窒息,“爸爸和我说了,等以后我长大了,他不会强迫我和异性结婚,我也不用为了家庭传宗接代……所以、所以,我才觉得很可惜……”
乍听之下,东海只是在伤心的当口才显得如这般语无伦次。可素英还是抓住了前后几句话的重点,她向来有什么都直说,便定声问:“你有想过…自己其实是同//性//恋吗?”
毕竟东海此刻的精神状态更像是“失恋”了。
“什么?”东海并没有这个意识,待到素英的话语传到耳边之际,才觉得四肢百骸都像遭遇了一次重大的电击,“同//性//恋,就是会对一样性别的人产生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那种感情吗?”
“差不多吧。”老实说,素英确实很喜欢东海,喜欢到可以等长大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他结婚。但,这些心意都不如和东海快乐地做朋友重要,“就像你对那个赫哥,你想和他组建类似你爸妈这样的家庭关系吗?”
“可是,我和赫哥都不会生孩子……”东海从结果反推思维过程,当然是死路一条。
所以遭了素英骂他:“笨蛋小鬼!我说东、你说西!母兔子一年到头还会和不同的公兔子疯狂下崽呢,它懂什么是爱情吗?”
“爱情,爱情…你是说爱情,我对赫哥的感情其实是爱情,对吗?”东海咬着嘴唇,懵懵懂懂。
“什么对不对的,只要你觉得没问题那就对!!!”素英给自己点播一首时下热门歌曲,李贞贤的《疯掉》。
不过少女也明白,她比东海大两岁,更何况女孩本就比男孩早熟些,东海想不通这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东海则为素英这番话六神无主起来,他脑海中思忖着赫哥的模样,瘦瘦高高(高是对小豆包而言)的清俊少年,而今应该已是很帅很帅的大人了吧……
他记得,赫哥长着一副特别漂亮的骨骼,浑身都有棱有角,动起来像舒展的鹤。
思及此,东海赶忙用沾满黏黏眼泪的枕头捂住小脸蛋,握着手机的每根手指都在打哆嗦,还跟素英说一些白痴到可爱的傻话:“那我得赶快分辨一下,我跟赫哥谁是爸爸、谁是妈妈……”
“你妈的。”素英无语,“总而言之,你也别叽叽歪歪地难过了。先跟我坦白,你这赫哥念哪个中学的?我改天带上我哥去会会他,就算他直得像电线杆,我也能一拳给他砸弯了!”这丫头最讲这些江湖义气,“再不成,就打两拳!”
“不行不行,赫哥他超级厉害的,你和你哥哥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东海说的倒也是实话,而且,“赫哥他现在不是什么中学生了。”掰着指头算一算,“他比我大十岁,今年都二十多了……”
“啊?!我//操!你说什么?!”素英大为震惊。
“嗯……我没有说谎。”东海好委屈,“怎么才能让这个年纪的哥哥喜欢上我这个小屁孩呢?”
“我真他妈服了!”素英气得连连爆脏话,“这是犯罪啊!!!”
东海安静下来,他知道有些话绝对不能透露给除家庭成员以外的人,但心里还是默默念叨:赫哥好像真的犯罪了,也不差我这一个吧……
素英那边也思索良久,末了告诉东海:“这样吧,现在谁也不能确定你就是同//性//恋。”所以,“这不是要放暑假了吗?班里决定凑十几个人去釜山玩一礼拜,你也过来。到晚上的时候…呃……”让她一个女孩主动提起这桩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可以住一个房间,你先和我试试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不行的话,那你百分之百就是同//性//恋了。”
东海明白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这确实是可行的计划,但:“素英,这样会不会对你太不公平了?”
“这有什么的!”素英嘿嘿笑道,“你以为这世界上都和你一样是处吗?傻小子,笨死了!”
东海竟还感叹一句:“大家都好厉害……”更是愧疚,“只有我,每天晚上还傻乎乎地背单词。”
“嗯嗯,至于你,单词还是必须得背的。”素英继而道,“不然我抄谁的作业去?”
不过因为有素英这番话在,东海今夜也不必再枕着眼泪睡觉了。
梦中,东海又一次遇见了他的赫哥。
这次他没有坐在高达的驾驶舱内,而是从复杂的机甲里走向苍茫的宇宙中。
少年单薄的身躯漂浮在无数巨大的星体间,直到他的氧气耗尽,这至死孤独的旅程才看似将迈入终点。
紧接着,少年渐渐阖起的眼皮因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辉而开始剧烈地抖动,干涩起皮的嘴唇亦被湿润的亲吻裹住。
他顿时感知到来者的身份,才蓦地唤出对方的姓名:“赫宰!”
旋即,那光团化作人形,确实是赫宰不错。
东海发觉,此刻的他不仅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了,还被这一吻唤醒了活下去的意志。
可是……他掩不住内心的落寞,问许久不见的男人:“赫哥,爸爸告诉我,说我再不见到你了。”言及此,东海不由潸然泪下,“这是真的吗?难道…难道您也不想海海了吗?”
话音刚落,赫宰将手中的信物递到东海跟前:“我当然很想你。”掌心摊开,那颗儿时的小虎牙摆脱重力的桎梏,浮向黑漆漆的宇宙空中。男人转而看向东海,目光温柔,“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遥远……”
东海接道:“但思念可以让我在每个梦里都能见到您。”
东海又追问:“可我更想在现实中见到您,想要……”少年垂下脑袋,眼泪流啊流,“想要紧紧地抱着您。”
“别着急。”赫宰撩开东海的碎发,为他擦拭脸上的泪与汗,“海海,只要你还相信,我们就一定会在更好的世界里重逢。”
这章的框架比较大,内容量也很多。
正文写得挺清楚了,不过还是带各位梳理下~
首先是利用虚实结合的笔法,从始至终都在写海海的梦境(幻觉)与现实两个时空互相交错。
如果说赫宰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么海海就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都出自李商隐的《锦瑟》)。
由于这段情节的时代背景设定在千禧年左右,怕各位年龄较小的读者不清楚90年代、千禧年初的文娱制品都有些什么,又为何被称为现代艺术文化的鼎盛时期。故此,我会把正文中出现的各种元素背后的原型讲一讲。
Space Opera,中文翻译是“太空歌剧”,但不能直接想象成“在太空中表演歌剧”,这是一种把冒险故事设定在外太空的科幻题材作品。譬如《星球大战》系列,就是典型的太空歌剧。
虽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创造出的词汇,但太空歌剧、赛博朋克等元素都是几十年后才火到亚洲的。
本章伊始,海海看的动画,其戏中戏的故事情节是我自己写的,但其中也杂糅了不少千禧年左右的动画设定。
譬如1996年播出的《机动新世纪高达X》。
故事背景是第七次宇宙战争爆发后的战后十五年,人们正在重建满目疮痍的地球。
男主角卡洛德·兰为保护一见钟情的女主角蒂法·雅蒂尔登上了陆上战舰“自由号”。
女主角身为“新人类”,被居心不良的人当成研究材料,男主则操控着自由号战舰救下了女主。
以及由新海诚执导,2003年播出的《星之声》。
设定是2039年,地球的调查队遭遇外星文明的袭击从而全军覆灭。
七年后,2046年,地球人重整旗鼓,建立起更强大的宇宙军。
女主角美加子被选为人形机甲的驾驶员,代表地球向外太空出战。
正在读初三、仅有14岁的美加子与同龄恋人阿升道别,从此踏上为地球效力的征程。
他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身处外太空的美加子只能和阿升互发简讯联络感情。但随着美加子的飞船越开越远,与地球的时差也越来越大。
在某次背水一战的作战行动中,美加子被转移到了8.6光年后的宇宙空间。
自知求生无望,年仅14岁的美加子在临死前给地球上的恋人阿升发了一则信息:“升,我就在这里。”
旋即注视着茫茫的宇宙,眼含热泪。
由于此时外太空和地球的时差已经有八年了,仍然独自一人等待美加子的阿升在22岁那年收到了美加子的信息。
“你好,我是14岁的美加子,你是22岁的阿升,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
我在写第五章海海的梦境时,就参考了一些千禧时代孩子们都很喜欢看的太空歌剧作品。
加上那会儿的小孩确实很爱幻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角,自己喜欢的人就是那个被拯救的另一位主角。
况且海海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很主动的类型,他肯定会把赫哥想象成可怜无辜+被人掳走的少女啦!(被人掳走是因为在第三章里提到过,海海亲眼看到赫哥被法警们带走T T)
不希望自己写的同性故事里会有异性恋霸权的设定,所以在海海的梦中,他一直是驾驶着机动高达的勇士,而不是柔弱的公主。
整部《纹身》中,海海会延续勇士的设定,誓死保护赫哥。
并且在现实里,海海那句惊世骇俗的“他是星灵族,而我只是人类”,“星灵族”这个概念出自1998年暴雪出品的游戏《星际争霸》。
游戏里的三大种族,星灵族就是神族,还有很能打的虫族,以及人族。
由于1998年我刚上小学,这估计是哥哥们少年时期很喜欢的游戏之一。而且韩国的PC房一直是东亚最先进的,海海也说过初来首尔时和赫去网吧打游戏的经历。
然后就是赫部分里频频出现的李贞贤,这位姐姐真的是我的超级偶像!
她当年有多火呢?说是东亚的流行旋风也不为过!
如果说当时的动画作品还是去外太空打仗,那姐姐这张专辑直接飞到宇宙里蹦迪,更酷。
当时的很多造型放到今天也完全不过时,甚至于说,现在的流行文化已经赶不上李贞贤这张专辑的概念了。
说回正题,我是想用李贞贤的歌曲进一步烘托出千禧年时期人们方方面面的变化,不再拘泥于传统的艺术形式,而是有无限可能且充满野心地面对新时代。
文中所说的极简音乐,应该说是极简主义音乐。
如果拿一首音乐作品举例,Hans Zimmer给诺兰的电影《星际穿越》写的《Cornfield Chase》就是典型的极简音乐(作为本章的BGM好像也不错?)
为什么写海海把自己比作“孤独的音符”,请看极简音乐也是这首《Cornfield Chase》的曲谱↓
只贴一张吧,想要的可以自行搜索。
大家观察一下极简音乐曲谱上每个小节的相似程度,这种重复性的乐章,我把它比作海海寻找赫哥的每一天、每一年。
然后是这章的时间框架,估计理解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还是简单地说下。
这章的时空是打乱的,正叙的顺序是:
秋天——海海初中入学。
春天——海海在网吧打游戏。
夏天——海海被爸爸告知不能去找赫哥了,但也决定暑假和同学们去釜山玩(下一章的内容,所以明示下一章是赫海重逢)。
这样设计的目的其实是把每件事都囊括在秋冬春夏之中,用一年四季含蓄地表达海海真的找了赫很久,赫也一直思念着海海。
而那个为赫哥抵御外界攻击的高达驾驶员海海,也是预示着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海海肯定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下进入黑帮,辅佐、保护赫,直到两个人共同赴死……(捂嘴)
所以实在很抱歉!因为我话太多了,两人的重逢戏码要等到下一章了!
不过这章里塑造了两位完全背离传统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她们一个是放荡不羁的TomBoy,一个是野心勃勃的trans。这种错位感也隐约象征了赫海目前的关系,毕竟他们两个从身份到经历,也是完全错位的。
TomBoy素英引领东海认清真实的自己,带他去到崭新的世界里。
受赫哥照顾的这位美女姐姐也道出了他日后要面对的“魂不守舍、求而不得”,也让赫宰的性别意识更模糊了,他们更像是并肩前行在底层的战友。
这部小说里依旧没有恶毒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