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十字路口》结尾爱尔兰歌曲有什么作用?

与欧洲那沧海横流、天翻地覆的20世纪相伴而来的,是海量的回忆录、日记和信件。对一位试图记载那段历史的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座巨大的宝藏。

那些历史事件——俄国革命、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纳粹大屠杀,那些关乎人类苦难和自由的重大而可怕的试验——其体量之巨大、影响之沉重,仿佛让见证历史成为了一种责任。阅读这些记述,时常能让人以最好的方式去感受,不仅从中获知事实真相,还能由此而更加接近剧幕当中的人性冲动、偶然际遇的悲欢离合与荣枯变迁,以及关于那一切理性的有因有果和非理性的无缘无故。

那些最佳的见证者把时代性与个体性、形而上与世俗结合了起来。他们的讲述除了富于意义的宏大叙事,还有身临其境的即时性和自然而然的共鸣,有生活的重音也有荒诞、冰冷与混沌。他们甚至能使我们在回望时产生笑意。在我的新书《熔炉》(Crucible)中,我想以一种类似的语气,用现在时态来讲述1917年到1924年间的故事——那个时代与我们当下时代之间的相似性超出了我的预料——这样的讲述更接近于一部电影或者小说,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历史。

正如读者形形色色一般,见证者的类型也各有不同:有置身中心的人,也有身处边缘的人;有在监狱牢房里码字写信的罗莎·卢森堡,也有记录着巴勒斯坦旅行见闻的爱因斯坦;有些人留下书证时不忘着眼后世(所有的政治家皆是如此),也有些人则没有细加思索的时间。“我们如何读”与“我们读谁”这两个问题同等重要。因为有那些凭借着理解这个世界来吃饭的人——比如像海明威这样的记者,以及像纳博科夫或者茨威格这样的小说家——还有那些凭借生存的奇迹而以其证言打动我们的人。问题在于我们如何作出选择。下面是10个值得瞩目的例子:

不难理解为什么约翰·里德(John Reed)所作的《震撼世界的十天》一书成为了颇受欢迎的见证布尔什维克革命(即俄国十月革命——译注)的著作:里德本人与他的妻子路易丝·布赖恩特在“赤色分子”中的不朽地位、列宁的认可背书(列宁为此书作序——译注),以及里德抢先进行了独家报道这一事实。但这里也有一些问题。哈佛大学的档案中收藏有他的剪贴簿,你能在其中一页上看到里德曾经尝试用西里尔字母(包括俄语在内的斯拉夫语族语言所通常使用的字母——译注)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是个在革命进程中学习革命的人,并且为此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将《震撼》一书称作是“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而苏哈诺夫作为一个最终在1940年“大清洗”时期死于斯大林党羽之手的局内人,所持的观点则更为平衡。他弄清了1917年那烦冗复杂的一切:从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从政治到激情与人性。

在以往,亲历者证词之类的史料通常以书籍的形式出版,而口述历史和档案数字化则改变了这一局面:美国大屠杀纪念馆(U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的网站上就有幸存者的访谈录像,而一些音频项目则记载了印巴分治(1947 年,原英属印度解体为印度和巴基斯坦两个新的独立国家——译注)和“温德拉什”(Windrush,本指泰晤士河的支流,20世纪40年代,来自加勒比海地区十余个英联邦国家的数十万名非洲移民移居英国,其中首批移民乘坐的船只名为“帝国温德拉什号”,因而这一移民浪潮中的人们被称作“温德拉什一代”——译注)一代移民的历程。为了撰写《熔炉》,我让自己埋头在数字档案当中,档案里头那些字迹斑驳的打印报告来自于爱尔兰那血腥而隐秘的独立斗争中的参与者们,而这一切尽在www.bureauofmilitaryhistory.ie。

凯斯勒应有尽有。他出身于富足家庭,总是充满好奇,作为一个局内人,却被自己的性取向赋予了一种局外人的视角。他无处不在,从俾斯麦到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美国歌星、舞星)他无人不识。作为一位外交官兼花花公子,他既懂政治又懂艺术,并且对这两者都很关心(因而有了 “红色伯爵”这个绰号),此外他也文采飞扬。举例来说,他把1919年德国共产党人起义失败后如常运转的柏林描述为“仿佛一头被铅笔刀捅了的大象”。

我是在研读《1913:一战前的世界》这本书的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当时立刻就被他吸引了。作为一位信仰基督教的阿拉伯人,他生活在奥斯曼帝国末期的耶路撒冷,会说英语、法语和土耳其语,当地的一位伊斯兰学者把《古兰经》教给了他。贾瓦哈里耶就是当年他所在那座城市的哈里·凯斯勒:他是一位来者不拒的诗人和音乐家,生活在一个像他这样的折衷派所拥有的空间不断缩小的世界里。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著 颜苑/谢幕/康林花 译

海明威在上世纪20年代的文章读起来就像是一位小说家的预习作业,他的眼睛扫视着地平线,以求得从中传达出无穷对于幕后故事的观察。这些文章的准确性倒在其次,重点是它们所描绘的东西。他描述了1922年召开的一场新闻发布会,当时新任的意大利总理墨索里尼装作不在意周围拥挤的人潮,而全神贯注于一本大部头的书。海明威记下了墨索里尼假装在读的那本书:一本上下拿颠倒了的法英词典。这事儿可能并不千真万确,但它应该是真的。

尽管他是一位反纳粹作家,但作为一名德裔犹太人,孚依希特万格仍然于1939年(这一年德法宣战——译注)被法国人关押在了位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Les Milles村庄的拘禁营里。当维希政府向希特勒苟且求和之时,孚依希特万格就生活在了被交出来的恐惧当中。那正是电影《卡萨布兰卡》所处的时代。战败、坐牢,迫切做出抉择:这是一部急就章,一部关于政治与人性的大戏。孚依希特万格十分幸运:他和妻子成功抵达了美国(与孚依希特万格的真实经历类似,在作者所提及的电影《卡萨布兰卡》中,捷克反纳粹组织领袖维克多与妻子伊尔莎最终从作为欧洲与美国间重要中转站的摩洛哥北部城市卡萨布兰卡逃离纳粹追踪而成功飞往美国——译注)。

[意]普里莫·莱维 著 沈萼梅 译

1946年,在意大利都灵的一家油漆厂工作期间,莱维把自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对生与死的见证写成了这本书,而直到几十年后,世人才认识到了这部作品如今所拥有的显要意义。这是一份朴素而率直的铁证:集中营生活的种种细节和伴随而来的内心感受,不断积累的恐惧和不断坚持的希望,然后某一天,“德国人不在那里了。哨塔上空无一人。”

[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著 田大畏 钱诚 陈汉章 等 译

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爱玛·戈德曼和维克多·谢尔盖这样的西方人就讲述了他们对苏联失望的故事,讲述了由谎言所编织的纱帐那头的那些经历——这顶纱帐已然凝结成了后来所说的“铁幕”(这个词由英国妇女参政论者、社会主义者埃塞尔·斯诺登于1920年首次使用)。而索尔仁尼琴作品的语体风格则处在与之不同的更高层面上:他的作品对于斯大林治下苏联范围内的恐惧与权力作用机理既进行了反思,也做出了详尽的记述——天寒地冻中皲裂的皮肤、面对着残酷生存困境的女性,以及帮他把陈旧的面包搓成念珠的立陶宛人。这堪称一份与其主题同等宏大的起诉书。

琼·布赖特——她受过速记和打字训练,充满自信而且颇受他人信任,而且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外交中心。她是高级将领们与丘吉尔之间备受信任的中间人,曾身处于魁北克、德黑兰、雅尔塔和波茨坦。与高层次的战争管理相关的从来都不止是那些长官——包括将军、外交官和自我膨胀的政客在内(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男性)。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信息到达它该去的地方、一些小的祸害不致扰乱全局、个体的紧张情绪不会压垮共同的事业。布赖特对她那“奇妙的战争”所做的记述为战争现实赋予了性格和神韵。

10、《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苏联历程的“元见证者(meta-witness)”,也就是“见证者的见证者”。她把回忆录写成了民间的史诗,为规模浩大而令人望而生畏的“伟大的卫国战争”标上了人性的尺度。这本书里有一些女性的故事,她们的故事常常被上世纪80年代苏联对这场战争所做的关于合法性的陈腐宣传所淹没。后来她又为切尔诺贝利做了同样的事——切尔诺贝利是苏联走向解体的开始,而苏联解体这件事之于上世纪末尾的重要性,不亚于苏联的建立之于那个世纪的开端。埃兹拉·庞德曾写道,文学是“新意永存的新闻(news that stays news)”。这就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为她笔端的那些见证者们所做的事:为她们的证词赋以文学的力量,从而确保其意义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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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是海明威的“第二故乡”,他在岛屿生活、写作二十余年,最畅销的作品、最刺激的冒险与最潇洒的岁月皆出于此。海明威见证了旧日哈瓦那的闲适与奢靡,也亲历了古巴革命前后的社会激荡,他与菲德尔·卡斯特罗仅有一面之缘,两者惺惺相惜的故事却为后世津津乐道。

从“骗子工厂”到《老人与海》

在漂泊不定的人生旅途里,古巴是海明威心仪的歇脚之地。至少在革命前,哈瓦那是富人的天堂,钓鱼、射击、斗鸡以及灯红酒绿的街区令人倍感慰藉,城市中心欧式装潢的“两个世界”旅馆是《丧钟为谁而鸣》的诞生处,郊野的瞭望庄园在1940年成为海明威的私宅,用来招待全球各地的亲朋好友。

海明威在瞭望山庄招待朋友

二战全面爆发后,骨子里对冒险的渴求让海明威跃跃欲试,即便身居远离硝烟的古巴,他仍抑制不住大胆的念头。当时,美国确实担忧后院失火,尽管拉丁美洲各国不曾公开倒向轴心国,但阿根廷、巴西、墨西哥、古巴都不乏亲纳粹分子,他们随时可能变成希特勒的“第五纵队”,使反法西斯阵营遭遇肘腋之患。在西班牙内战里阅历丰富又写下《第五纵队》的海明威不会对此熟视无睹,他洞悉局势微妙,向祖国建言,筹谋成立一支反间谍情报组织,亲自出马参与秘密行动,扑灭潜在的阴谋。驻古巴大使布雷登扮演了伯乐的角色,这位擅长游泳和拳击的外交官与海明威气质相近,对他大加赞赏。

获得首肯后,海明威暗地里一展拳脚,他平日结交三教九流的本事起了作用。在被戏称为“骗子工厂”的情报网里,牧师、侍者、渔夫、娼妓、老鸨和酒鬼构成了中坚力量。“骗子工厂”显然是一个松散业余的组织,成员之间既没有严肃规章,也没有定期接头,他们互传口信交换情报,再由海明威连夜整理成书面报告。只是,一群混迹于底层酒馆的“特工”漫无目的地四处打探,如何侦听到有价值的线索呢?事实证明,纵然有大使赏识,业余情报员也无法斩获突破性成果,“骗子工厂”最大规模的行动无非是在瞭望庄园饮酒聚会,狂饮到多数人烂醉如泥。尤其是联邦调查局奉罗斯福总统之命介入古巴事务后,海明威的部下相形见绌。埃德加·胡佛浏览过“骗子工厂”递交的情报和海明威的个人档案,推论道,他的判断力不太好,或许是受了酗酒的影响。海明威在一些场合针锋相对,讥讽胡佛的特工是“佛朗哥的混账爱尔兰人”(Franco's

海明威在“皮拉尔”号上端枪瞄准

无论作家的文字游戏有多高明,他都渐渐失去了信任。立功心切的海明威又生一计,将目光瞄准了在大西洋游弋的德国潜艇。他的计划是,将平日出海钓鱼的汽艇“皮拉尔”号临时改造成战船,在古巴北部海域巡逻,一旦发现敌方潜艇的踪迹,一边向海军发送定位,一边不动声色地尾随,寻觅机会向其开火。在作家的想象里,一旦潜艇放松警惕,“皮拉尔”号的船员们就会用机枪向甲板扫射,再派一个膂力过人的运动健将瞧准时机扔一枚小型炸弹,就有机会拿下敌人。哭笑不得的美军情报专家反问,如果潜艇没有靠近,远程向你开火呢?海明威居然答道,果真如此,只能认命。不知是慑于他的威望或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军方还是提供了一台无线电、一条橡皮艇、数挺机关枪与一些手榴弹,还给了他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研究员的假身份作为掩护。不出所料,海明威与伙伴们终日畅饮钓鱼,除了几次报告出疑似潜艇位置,没有立下战功,更不曾将那个大胆的“自杀式”进攻计划付诸实践,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根本是借着天马行空的方案骗吃骗喝。

两次失败冒险后,海明威在古巴交上了好运。在与一位老渔民的偶然闲谈里,他初步勾勒了《老人与海》的故事框架——在风暴来临前,老人逮住了一条大马林鱼,却被猎物用钓丝拖着穿过海面,鲨鱼袭来,老人用船桨击退了一条,又用短鱼钩杀死了几条,但无法阻止他的马林鱼被撕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故事有迹可循,只不过,海明威笔下的桑地亚哥,真名是曼努埃尔。“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小孩就是小孩,马林鱼就是马林鱼,鲨鱼就是鲨鱼……”《老人与海》为海明威捧回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作家一直抵制过度解读,否认一切强加其上的寓意,期望它永葆纯粹。事与愿违,身为老人原型的曼努埃尔,对海明威颇有怨言,归根结底就是金钱,两人为此甚至对簿公堂。当然,海明威对古巴的深情毋庸置疑,他将《老人与海》原稿捐给了那里的杂志社,又将诺贝尔奖章献给了古巴圣母神殿,把汲取自岛国的灵感还给了岛国。

革命危局里,海明威的乐观与悸动

在《卡斯特罗与古巴》一书中,历史学家休·托马斯用“抒情的幻想”来概括公众在革命之初的反响,他开篇就以海明威为例,道出了人们对“和平政府”的期待。不过,在现实里,作家经历了一段表面平静乐观、内心悸动不安的日子,革命危局与创作瓶颈的交织令他进退维谷。

革命爆发前,海明威对统治古巴的巴蒂斯塔已无好感。事出有因,1957年政府加紧搜捕反对派,一支浑身酒气荷枪实弹的乡警冒然造访瞭望庄园,他们前脚刚走,海明威就发现爱犬被枪托击头惨死,把事情捅给了《纽约时报》,引起一阵风波。等到卡斯特罗起兵,古巴形势岌岌可危,海明威对战争并不陌生,但他对生灵涂炭的乱局颇有微词,在致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他直言古巴情况糟糕,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正确的国家”,“两边都凶残无比”。

半是躲避动荡半是调整心态,海明威暂时飞回美国爱达荷州度假,但视线没有完全移开。在书信里,他提及,十几个青年被便衣警察杀害,抛尸水沟。而当初冒犯他的乡警,则被村民吊死后肢解,暴力随处可见。巴蒂斯塔流亡后,卡斯特罗入主哈瓦那,好消息传来——瞭望庄园未遭兵燹,只在一起军火库意外爆炸事故里被震碎了几扇窗户。经常造访的埃雷拉医生告诉作家,他与卡斯特罗当过同学,又结识哈瓦那卫戍司令部的官员,可保周遭安全。

古巴革命令许多文坛名宿振奋不已

吃了几粒定心丸后,海明威渐有回归之意。说到底,作家心头的理想主义之火难灭,他希冀卡斯特罗为古巴带来新气象,一如当年对西班牙共和派的期许。写给拉纳姆将军的信里,他相信,古巴革命是历史的必然。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海明威表示为古巴革命“开心”,令妻子玛丽大为光火,在力劝之下,海明威致电记者,要求将表述改为“对古巴革命怀有希望”。抵达哈瓦那之际,人们手持彩旗夹道相迎,记者蜂拥而至,盼着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惊世之论。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是,众人簇拥的海明威,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下脚步,亲吻身边的古巴国旗。摄影记者错愕万分,竟然忘记将镜头聚焦,没能拍下爆炸性一幕。大家纷纷请求他重复一遍,作家笑道:“我只是一个古巴公民,不是演员。”至迟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海明威就不时自诩古巴公民,但他可不是公民之中的普通一员,名望让他拥有“特权”。譬如,为防外侨迅速流失,卡斯特罗对出国航班严格加以限制,但海明威就能凭借名人身份,搞来特许通行证,护送朋友在机场畅行无阻。

不久,古巴陷入美苏两强的夹缝,在微妙的国际形势里小心翼翼地前行,此时瞭望庄园迎来了两位贵客。美国驻古巴大使菲利普·邦斯尔是旧日常客,海明威与他意气相投。卡斯特罗与美国撕破面皮后,邦斯尔处境艰难,他向海明威建议,撤离哈瓦那,免得授人以柄,被舆论斥为“卖国贼”也未可知。可作家有自己的主意,坚称不愿改变生活环境,也不会卷入政治风云。被召回的时刻来临,大使与作家道别,仍不忘提醒他早作抉择,让祖国看清他的立场。美国人退场,苏联人来访。日后在古巴问题里起到关键作用的米高扬,是海明威的忠实读者。趁着外事会晤,他如愿以偿见到了敬仰的作家。不过,当他带着满载六辆车的部下登门之时,瞭望庄园的女主人玛丽大吃一惊。她从未预料到,苏联代表团阵容如此庞大,只能躲进厨房,马不停蹄地烤甜面包圈、炖咸鳕鱼,以应付窘境。米高扬郑重其事地向主人赠送了一套俄文版《海明威作品全集》,尴尬的是,苏联无视世界版权法,未曾向作家支付过版税,当然,海明威也不会当场发作。记录美苏客人轶事的人是瓦莱丽,她是海明威晚年的秘书(两人有过暧昧关系),后来又嫁给了作家的儿子格里高利,因而知晓许多内情。在她的回忆里,古巴前途未卜似乎没有影响海明威钓鱼斗鸡的兴致,其实暗地里作家落入了生涯危机,难掩悸动。

同为美国知名作家,海明威对福克纳获得诺贝尔奖之后的作品不屑一顾,讥讽后者的《童话》堪比“从中国重庆运往宜昌的大粪”。孰料,江郎才尽的隐忧悄然降临。1949年的《渡河入林》让海明威饱受批评,冗杂拖沓的情节与矫揉造作的对话一反往常风格。《老人与海》虽为他挽回声望,却也成了最后的巅峰。古巴革命前后,他正为《生活》杂志撰写西班牙斗牛故事《危险的夏天》,原本一万字的约稿,被七零八碎的细节填充到了十万字以上,与精简干练的海明威风格大相径庭。此外,作家没能做一个合格的看客,戴着有色眼镜观察激烈的斗牛士对决,令编辑部颇有怨言。无论是文学界还是作家本人,都不太情愿地意识到,海明威可能再难写出一部经典之作了。甚至,肯尼迪当选总统后,海明威连一封文采斐然的贺信都写不出,一口气改了二十多遍。灵感全无使得作家深陷绝望,原本困扰他的高血压、糖尿病和眼疾加深了折磨。如影随形的,还有疑心病,他怀疑联邦调查局从“骗子工厂”时代就跟踪自己,搅得他在最爱的户外打猎中也心神不宁。重压之下,自杀悲剧上演,疾病、疑心、才思不济,抑或对古美交恶的烦躁,谁是压垮海明威的的最后一根稻草,后世恐怕不得而知。

遥望卡斯特罗:一面之缘的情谊?

对于战后一代而言,海明威与卡斯特罗的气质不乏共通之处——硬汉做派、魅力四射、左翼明星,一个是享誉世界的“古巴公民”,一个是震惊全球的古巴领袖。只是,在革命岁月,两人大多数时间隔空相望,仅有一面之缘。

1947年卡斯特罗远征多米尼加,矛头直指独裁者特鲁希略。这是他的第一次投身暴力革命,只收获了落荒而逃的结局。作为社会名流,海明威对此加以声援,据说还提供过资金支持,但他是否记住了青年领袖卡斯特罗的名字,可能要打一个问号。但毫无疑问,海明威是最早一批了解卡斯特罗的美国人,他的挚友、战地记者赫伯特·马修斯正是与卡斯特罗在马埃斯特腊山里畅谈反帝理想的新闻先行者,亦是瞭望庄园的常客。

《丧钟为谁而鸣》的西班牙语译本

在革命战火的另一侧,海明威的名字对卡斯特罗却是如雷贯耳。同为作家的马尔克斯,曾在一篇纪念文章里写道:“几年前,我有缘坐上了卡斯特罗的车,他是一个孜孜不倦的文学读者,我在座位上看到一本红皮小书。卡斯特罗告诉我:‘这是我景仰的大师海明威。’”在访谈传记《我的一生》里,卡斯特罗对著名记者伊格纳西奥·莫内提起,“他有的小说我读过不止一次,在《丧钟为谁而鸣》、《永别了,武器》等许多小说中,他总是让主要角色与自己对话。这是我最喜欢海明威的地方,我喜欢他那些角色自己与自己说话时的独语。《老人与海》这部使他获得了诺贝尔奖的作品也如此。 ”卡斯特罗还说道,“在革命后的第一年,我曾与他有过两次交谈,非常短暂。如果海明威能在这里多住几年,我会希望有时间与他谈得更多,与他再亲近一点。 ”

如果说访谈内容有流于表面之嫌,那么他在瞭望庄园的那一番即兴演讲更有说服力。2002年左右,古巴政府修缮海明威故居,昔日写满故事的庄园又一次迎来贵客,年事已高的卡斯特罗亲临现场,发表了一通长达半小时的演讲。此前,他的公共演讲里满是反美的革命字眼,绝少提及美国文学。古巴领导人深情说起,《丧钟为谁而鸣》是“一本叫人醒悟的书”,启发了游击战争的思路。在法律道路行不通的情形下,没有武器、没有枪支的游击队,如何推翻坐拥七八万装备精良军队的政府呢?卡斯特罗脑海里的马埃斯特腊山斗争,与小说主人公罗伯特·乔丹面临的险境异曲同工。占据要冲、截断要道的战术,在卡斯特罗与格瓦拉的战斗里屡见不鲜。在同胞卡斯蒂涅拉的采访里,卡斯特罗还肯定了一个被后代钩沉的细节——早在1953年,面对巴蒂斯塔的武器封锁,游击队员从乡间的猎人俱乐部秘密借来猎枪,以维持日常射击训练。其中,一把属于海明威的12毫米口径双筒猎枪,被称作“母马”,就被分配给卡斯特罗进行训练,两人在冥冥之中有了第一次间接联系。

革命尘埃落定,海明威逐渐从对动乱双方的不满转为对卡斯特罗青睐有加。菲德尔与劳尔兄弟枪决了许多敌人,进行了革命色彩浓重的公审,海明威为此辩护,坚信卡斯特罗领导了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不仅仅是卫兵换岗,审判是革命的必要组成部分。他与卡斯特罗的观点不谋而合:如果政府不枪毙那些罪犯,他们一样会被复仇者杀死。海明威还曾在电话里对业务代理人霍契勒袒露心声:“我只祈求上帝,美国别减少食糖订货,那就真的会伤害了他们,会让古巴成为送给俄国人的礼物。”作家一针见血,指出症结所在。然而,美国政府的门户之见,终于将骑墙的卡斯特罗推入苏联怀抱。即便如此,海明威依然在革命后重返瞭望庄园,据埃雷拉医生的儿子回忆,海明威每天听三次广播,阅读他能找到的每一份报纸,倾听卡斯特罗那看似没完没了的讲话。值得一说的是,此段记述略为可疑,大部分传记都不曾采用,与作家关系更密切的瓦莱丽也从未提及。

海明威亲自为卡斯特罗颁发奖杯

卡斯特罗忙于在国际斡旋,海明威率先伸出橄榄枝,他通过埃雷拉医生发出邀请,脱身乏术的后者派记者坎德拉赴约,瞭望庄园热情接待了革命领袖的代表。1960年春夏之交,在以海明威命名的钓鱼大赛上,卡斯特罗意外现身,他并不以垂钓高手闻名,却幸运地荣登榜首。人们日后对此津津乐道,不停质疑卡斯特罗获胜的正当性,海明威的秘书瓦莱丽在回忆录里加以澄清,菲德尔自始至终亲力亲为,没有以特权压倒规则,凭借钓鱼的总重量登顶。可惜,故事的大背景是,热衷垂钓的富人彼时大规模逃亡到了迈阿密,参赛者多数是只有业余水平的渔民。此类插曲无碍两人的惺惺相惜,海明威亲自颁奖,一座银质奖杯装点了他们同框的珍贵瞬间。事后,海明威在照片上题字:“给菲德尔·卡斯特罗博士……为了友谊”,卡斯特罗则将合影挂在办公室墙壁上,与父亲的照片同在一排,分量之重,可见一斑。

自杀三十年后,海明威在古巴并未被遗忘,反而愈加深入人心。彼时苏联解体,卡斯特罗失去最重要国际伙伴,急于打出旅游品牌,海明威无疑是最具号召力的人选。作家住过的庄园、坐过的咖啡馆、写过的海滩,都被打造成观光胜地。他与卡斯特罗一面之缘的定格瞬间,也挂遍酒肆街角,成为一段“深厚友谊”的见证。

卡洛斯·贝克著,林基海译:《迷惘者的一生:海明威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

尼古拉斯·雷诺兹著,马睿译:《作家、水手、士兵、间谍: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秘密历险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

希拉里·海明威、卡伦娜·布伦南著,王增澄、唐孝先译:《海明威在古巴》,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

A.E.霍契勒著,蒋虹丁译:《爸爸海明威》,译林出版社,1999年

瓦莱丽·海明威著,王婧、叶明燕译:《我与海明威家的男人们》,新星出版社,2010年

海明威著,杨旭光、袁文星译:《海明威书信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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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爱尔兰作家的以往作品被批过度放大情感且在政治描绘上过于浅薄,在她的新作中,她试图回应这种批评。

爱尔兰青年作家萨莉·鲁尼(Sally Rooney)在她的头两部小说《聊天记录》和《正常人》中重现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标志性风格,即压抑与疏离。“在埃布罗河谷的另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海明威曾在《白象似的群山》写下此佳句。而鲁尼也以相同的冷峻笔法,令其处女作当中的叙述者弗朗西斯在打量大学图书馆时想到,“在里面,一切都是棕色的。”孤立地看,鲁尼的这句话略显荒谬,须参照上下文来把握其意义:弗朗西斯刚收到了情人的妻子发来的电邮,在为打开它做心理建设的同时,她企图以聚焦周遭环境的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未获成功。起码以我的想象而言,她的脑海里就是这些东西。面对这位对细节不大上心的作家,读者难免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脑补”。

鲁尼也和海明威有颇多相似之处——还有雷蒙德·卡佛,她坦承自己深受海明威的极简主义影响,并对其有所革新——她笔下的对白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具有中子星一般密度的戏剧性和情感色彩。 以下是《正常人》里的少年情侣康奈尔和玛丽安在初吻后的互动:

好吧,他说。你在笑什么呢?

你像是从来没亲过人似的。

啊,我确实没亲过,她说。

鲁尼对视点的把握也相当娴熟。她的控制力是如此优秀,以至于可以通过钝化康奈尔的知性并强化其感官方面的感受,来传达他与玛丽安重聚时的兴奋:“她穿着一件露背的白色连衣裙,皮肤似乎晒黑了。 她一直忙着晾衣服。 外面的空气几近凝固,洗好的衣服挂在那里,带着些湿气,一动不动。” 对于角色在思想上的局限和偏见,鲁尼始终保持尊重。弗朗西斯年纪轻轻又胸无城府,连新鲜的鳄梨都没吃过,曾幻想自己的名字被印在杂志上,“用主干加粗的衬线字体。”她以一个几乎已成通用的比喻来形容自己的第一个男性情人的躯干:“像是某座雕像的一部分。”

[爱尔兰]萨莉·鲁尼 著 钟娜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群岛图书 2020-7

在鲁尼笔下,叙事的声音与各个角色的意识之形态呈现出一种严丝合缝的关系,她借此在千禧一代中赢得了“肖像画家”的美誉——而这同时也为她招来了不少政治上的批评。她的许多角色都是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左翼大学生,就像自古以来那些初出茅庐的知识人一样,充满热情但并不完全明白自己谈论的东西的究竟是什么。他们熟悉各种理论,但连家庭作业都做不好。在舞台剧《朱门巧妇》的演出上,弗朗西斯注意到了男主角服装上的洗涤说明,然后一下子就出了戏:“我得出结论,某些类型的真实具有一种不真实的效果,这令我想起理论家让·鲍德里亚,虽然我从没读过他的书,而且他的作品可能根本就没怎么关注这些问题。”有关共存于这句话之中的已知与未知,可以写一整篇论文,但它也相当巧妙地捕捉到了一个只会罗列理论家姓名而不知其实际论著(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好运)的年轻人形象。事实上,弗朗西斯的洞察力还算不错了——无论最先想到这一点的是谁。

鲁尼向采访者表示,她和自己书里的某些角色一样,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而美国的批评者——许多人与她同为千禧一代,则把她拉进了至少自2016年总统大选前夕就已经肆虐于进步派政治圈子的说话态度、意识形态纯洁性与证据标准大战。玛德琳·史华慈(Madeleine Schwartz)在《纽约书评》上指责鲁尼书里的“政治大多流于姿态”,并指出她笔下的主人公远远谈不上是反叛者,而“全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贝卡·罗斯菲尔德(Becca Rothfeld)则在《观点》杂志发文称,左派只是一些时尚的姿态,对此鲁尼并没有直接予以揭穿,这令人遗憾。在《自由》杂志的后续评论里,罗斯菲尔德走得更远,她甚至直斥鲁尼的小说是“道貌岸然型文学”:“充满了自我宣传和正确观点的表演式传播。”

我也认为鲁尼笔下角色的左翼立场是肤浅的,这些人的世界观很大程度上因小说的情节设定而未能充分展开。“整个有关‘英才统治(meritocracy)’或别的类似的东西的理念就是邪恶的,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想法,”玛丽安告诉康奈尔说,后者是一个来自工人阶级单亲家庭的男孩,拜自己的固有天赋和勤奋所赐,考上了名牌大学,在那里成了一个“和富人扎堆(rich-adjacent)”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典型的凭才能获得权位的精英。比较而言,弗朗西斯有时会被闺蜜波比说成是共产主义者,但在她生出当作家的雄心后,径自把波比的人生故事当成文学素材来加以利用,而波比直到这个揭露性的故事即将付印,才从第三方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我不认为这种不一致性会有损于小说,也许是因为我是网络上所谓的老一代,仍旧认为政治与文学各有各的使命。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的思维及说话方式的确与鲁尼的角色高度相似,而我则比较喜欢阅读那些能够从某个既有同情心又保持足够距离的视点来审视其世界的小说。

在鲁尼的前两部小说中,对传统关系的渴求与对激进政治的肯定至少是一样突出的,许多批评家因此认为,她就算不至于轻忽草率,起码也不够严谨。一个强壮的男人与一个顺从的女人的结合似乎颇能吸引鲁尼,恰如对上帝的信仰曾经让马修·阿诺德着迷:她无法再让自己深信不疑,但她也无法停止怀念这种结合曾赋予生命的形态与意义。在她的女主人公的生活里,怀念不时会以受虐狂的形式出现。在得知自己的已婚情人未能让她怀上孩子后,弗朗西斯把自己手肘处的皮肤都抓破了,后来还要求情人殴打自己。玛丽安曾让某一任男友打她,又让另一个情人绑住自己手腕并数落她如何一文不值,在找到一生的挚爱后,她都还在要求对方殴打自己。

在我看来,鲁尼并不需要为这些而自责,也不需要提出充分的解释,小说家的职责乃是关注与探索。如果这群与鲁尼年纪相仿的角色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此类冲动,那就太不自然了。弗朗西斯也试过柔化自己的自虐冲动——试图驯服它并使之社会化——使自己服从于某种具有为自己量身打造之意味的基督教,她似乎希望以某种更广泛的交融(communion)来淡化自己在浪漫伴侣及三角恋当中滋生的负罪感。她开始阅读福音书,在教堂里静坐时,她还悟出了某种世界景象,此景象乃是她自己与其他许多人类共同缔造的。“如今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是由两个人乃至于三个人构成的,”她向波比表示。在《正常人》的结尾处,玛丽安试图诉诸主动从属于康奈尔这一办法来克服自己的受虐狂倾向,后者拒绝在床上伤害她这个有意识的人,而她的理由与弗朗西斯的共同体构想相通:“没有人能够彻底独立于其他人,于是她想,何不放弃这种努力,朝另一个方向大步前进,何不干脆在各方面都依赖别人,同时也允许他们依赖你。”不幸的是,承认人类生活是一种协作,对缓和此类自我贬低的冲动并无助益。鲁尼的角色始终未能完全化解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一系列冲突。

鲁尼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留下的一系列未曾解决的困惑:顺从的冲动,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基督教,以及一种相互关怀的伦理观,这种伦理观在她的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当中再次回归。这本书的标题取自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一首诗,该诗赞美了一段富有神话色彩的过往,那时与神圣者发生关系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与《聊天记录》类似,新作讲述了两对爱尔兰情侣的故事。第一对情侣是年轻的小说家爱丽丝·凯莱赫(Alice Kelleher)与仓库分拣员菲利克斯·布雷迪(Felix Brady),前者在纽约遭逢精神崩溃后迁居到了爱尔兰西部,后者则是个沉默寡言、嗜酒如命的人,他们在交友软件上相识。鲁尼把自己的职业生涯轨迹“借给”了爱丽丝:年仅29岁的爱丽丝已经名利双收,过着富裕的生活,她的两部小说大受出版业界青睐——“一开始以肯定为主,”鲁尼写道,“后来这种肯定有了谄媚意味,随之而来的就有一些负面的评价。”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

这种借用给了鲁尼一个回应批评者的机会,在小说家可以是马克思主义者、而小说极少如此这一点上,她是同意批评者的。“小说依靠压制有关这个世界的真理而起作用,”爱丽丝在一封写给挚友的反思性邮件里这样谈道,她和这位朋友的交往始于大学时期,在全书的情节中皆有信件来往。小说对读者的抚慰作用在于,它令读者可以自由地关注诸如“人们究竟是要分手还是继续在一起”之类的琐碎事情。而朋友的回应是,这个问题是一般性的,不局限于小说,并指出大部分人在临终时都敏锐地意识到了时间的宝贵,更愿意谈及亲密的个人关系,而非抽象层面上的人类正义。

小说里的第二对情侣是艾琳·莱登与西蒙·科斯蒂根,前者正是与爱丽丝通信的好友,后者与艾琳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艾琳在一家文学杂志工作,自认为不擅社交。西蒙比艾琳大5岁,容貌极为俊美——在某个品行端正的左派政治家那里做政治顾问,也在罗马天主教会领受圣餐,曾考虑加入神职人员的行列。他的父亲曾指责他有一种弥赛亚情结(指试图通过拯救他人使自己获救,通过扮演一种救世主的角色来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小说里大概不会有人对这一论断提出异议。在西蒙与艾琳重启一段始于近十年前的浪漫关系的第二天早上,艾琳陪西蒙去做了弥撒,两人在那里手牵着手,宗教和道德方面的念想很快就融入了温和的“支配与顺从”游戏,也就是两人在床上玩的那种东西。“我觉得自己十分享受被你摆布的滋味,”她告诉他说,而他的回答是,当她顺从并任由他的手指探入她的身体时,便处于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凡俗的性爱,带着一丝香火气——这一切都很像缪丽尔·斯帕克(Muriel Spark,英国知名作家,以言简意赅著称,其笔下的“布罗迪小姐”亦有敬仰上帝同时又纵情声色的一面,故有此类比——译注)的笔法,不过口味没她那么重。

而爱丽丝和菲利克斯的头一次见面则充斥着一种恐怖的气氛——她表现出十足的尖酸刻薄与傲慢,他则一副不屑的样子,甚至有些凶暴。事实上,他先是不停地骚扰她,后来又故意放她鸽子,在酒过三巡的时候要求与她发生关系,还告诉她说没有人会关心她。鲁尼对场景的精心把控令爱丽丝保全了她的大部分尊严——但我认为其代价则是牺牲了菲利克斯作为一个角色的连贯性。读者此前已经得知,同一个男人会在床上询问女方偏好什么样的性行为表达方式。鲁尼宣称菲利克斯是双性恋,这个说法基本没有什么根据,也让他的人物形象变得更趋模糊了。在我看来,他的双性恋倾向就好比是香叶这种调味料,号称已经加进了汤里,实际上并没有入味。

鲁尼虽然希望把她对于爱的想法铺陈出来,但落实的力度还不太够。与她早期作品中的那些任性之人不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当中的四人组看起来很善于制定周密的计划,甚至于有些呆板,读起来跟寓言里的人物差不多。鲁尼引入浪漫悬念的努力显得有些勉为其难。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爱丽丝和菲利克斯的结合不会是短暂而痛苦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艾琳和西蒙在第3章以后还没有正式确定恋人关系。

萨莉·鲁尼 图片来源:Faber

我推测,许多读者可能会很怀念鲁尼在头两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开门见山与凝练,但她的才华依旧是值得称道的。她大胆的视角转换即是一个颇有意思的闪光点。爱丽丝与艾琳的漫长邮件来往之中,穿插着一种第三人称全知者的视角,鲁尼在这部小说里首次尝试了这种视角,一位严肃的艺术家能大胆试水新工具,这令我倍感欣慰。例如,在某一章的开头部分,她在没有任何人进入的情况下描绘了一番西蒙的起居室,在这一章的结尾处,当西蒙与艾琳进入卧室并关上门以后,她又把同一间屋描述了一遍。在书中另一处,鲁尼还把菲利克斯的拣货工作与爱丽丝履行公关职责这两件事并列起来叙述,即便这两个行为之间有着一定的时空距离。我很喜欢这样的游戏。

接下来谈一谈观念本身。正如鲁尼第一部小说里有关现实主义与服装标签的即兴之论所表现的,她简单平实的文风之下潜藏着非凡的智慧。与每一个有思想的人相似,在过去几年的危机中,她迫切地感到需要创立各种新理论,借助于爱丽丝和艾琳的邮件往来,她思索着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失败、美、塑料制品、少数群体的身份认同(艾琳似乎是个尤其强调阶级的社会主义者)、艺术在特朗普时代的角色,以及某个地中海文明在青铜时代晚期的突发性衰落与崩溃。

这些电子邮件看起来不像是小说中的章节,而更像是散文的组成部分。艾琳和爱丽丝不断回返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充满爱意的、相互依赖的共同体。 为了某种更高的团结,无私似乎是必要的。艾琳对信徒在弥撒过程中真诚地将心灵交托给上帝的做法十分钦佩。 爱丽丝则引用了普鲁斯特的一句话,这句话暗示世界上存在着一种独一的智慧,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身体出发看向它,就好比观众从许多不同的座位上注视着同一个舞台一般。

但结构也是必要的。爱丽丝写道,有某种东西可以使关系“柔软得像沙子或者水”,如果没有装载它的容器的话,人们便只能“把水倒掉,放任它流走”。而这只会导致浪费,带不来乌托邦。虽然爱丽丝和鲁尼之前塑造的角色相似,对传统的婚姻并不眷恋,“但它起码构成了一套做事的办法,”她写道,这话听起来就不太像马克思主义者,而更像柏克主义者(Burkean,在现代政治意识形态的光谱上,柏克属于古典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译注)了。鲁尼暗示,友谊也许正是装载那种无形的东西所需要的无形容器。当爱丽丝和艾琳分开一阵又重聚时,鲁尼想知道的是,她们是否瞥见了“某种潜含在生活的表层之下的东西”,“那并不是非现实,而是一种隐藏起来的现实:无论何时,也无论何地,一个美丽的世界始终是存在的。”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略有18世纪的韵味,这体现在它的哲学式腔调上,也体现在书中的虚构人物几次三番地讨论要如何调和“浪漫主义的自由”与“爱带来的责任”之间的矛盾上。它让我想起了歌德的《亲和力》这部小说,和这本书一样,它令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浓厚兴趣。在新出的小说里,鲁尼并没有为她的洞见找到合适的容器,正如她笔下的角色也同样没有找到理想的社会政治结构来促成人类的联结(connectedness)。鲁尼本可以走一条更加便捷的路径,炒一炒冷饭就了事,但她似乎秉持着一种启蒙运动时期的艺术家天职——不断地去试验。

本文作者Caleb Crain是一位作家,常驻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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