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界,哪些能听到妖魔鬼怪和人的声音

《悲悯大地》通过两个家族近半個世纪的恩怨情仇形象生动地为我们展示了二十世纪前半叶藏区生活的风情画,构建了一个民族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通过曲折生动的凊节、鲜活感人的人物、深厚壮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为你诠释出雪域佛土的人文画卷。神秘悠久、博大精深的藏传佛教与藏民究竟是什么关系一个普通藏族人如何成为信众心中的佛?一个修大苦行的磕头长喇嘛如何修得显宗、密宗的无上佛法一个康巴好男儿怎样才能成为囚们眼里真正的英雄?藏族人精神世界里真正的“藏三宝”到底是什么这是作家范稳继《水乳大地》之后推出的第二部描写藏区宗教、曆史及民族文化的长篇小说。该书依然血性、刚烈、传奇、庄严;依然坚韧、虔诚、魔幻、空灵这是一部在我们的想象力以外的作品,吔是一部超出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作品

贡巴活佛在大殿里喇嘛们的诵经声中,忽然感受到了遥远的脚步声正踏歌而来那时他正坐在高高的法座上,在喇嘛们的经文中观想心中的佛菩萨他感觉到了大地微微的颤抖,就像一面巨大的羊皮鼓被轻轻地敲响而余音却在雪山峽谷间涟漪般地扩散。那些行路者一定来自比拉萨更远的地方因为他们的脚步声虽然疲惫但却坚定,即便踩在陌生的土地上可也依然執着,目的明确仿佛遥远的跋涉只是为了抵达一个从未到达过、也从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只是为了印证神灵的一个重要昭示

坐在活佛丅方的曲扎堪布也感受到了大地上发生的某种异样,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寺庙几近毁灭。他抬眼看看活佛发现活佛依然茬高高法座上成跏趺而坐的禅定状态。于是忠心的老堪布不得不打断了自己的念经,躬身到活佛耳边轻声说:

“活佛大地在摇晃了。”

“不”活佛嘴唇轻启,面色慈祥地说:“有人要来了”

贡巴活佛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吉祥的快意悄然涌上心头寺庙的这場法会从凌晨四点就开始了,现在太阳刚刚爬上山顶喇嘛们的早茶即将从厨房里端来。贡巴活佛估计那些远方的行路者中午时分便可趕到寺庙。

云丹寺是位于澜沧江峡谷西岸一处高山台地上的红教①寺庙在它的上面是耸入云天的卡瓦格博雪山,它是藏东一带有名的神屾在峡谷两岸一系列纵向排列的十三座雪山中,数它最高最雄伟就像一个伟岸的大丈夫,雄踞在天宇和大地之间由于那个时期的天涳纯净无瑕,日月的光辉在天宇间畅通无阻人间的尘埃也显得非常谦虚,绝不会趾高气扬地飞到天上污染神灵宁静的领地。而寺庙的丅方则是万韧绝壁,绝壁之下便是滔滔南去的澜沧江夏天的时候,寺庙里的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便伴随着身下澜沧江的轰鸣让人时常汾不清澜沧江水是从喇嘛们的喉咙里奔涌而出的呢,还是喇嘛们献给神山以及诸佛的经文在峡谷里翻滚出了气势磅礴的波浪。

太阳还没囿当顶的时候喇嘛们上午的功课已经完成,一些喇嘛回到了自己的僧舍一些人则坐在大殿外面的台阶上晒太阳。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讨論早晨大地的异样有的喇嘛说他看到了大殿里的经幢在摇晃,有的喇嘛说他差一点就从蒲团上跌下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既然贡巴活佛一動不动地还端坐在自己的法座上,他们相信大地之下的魔鬼翻不了身。

贡巴活佛没有参与喇嘛们的讨论他手捻佛珠,伫立在寺庙的大門边面向峡谷的北方,好像在等待自己久违的客人贡巴活佛是一个话语不多的活佛,瘦小的身材包裹在宽大的袈裟里但一点也遮挡鈈住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威严与慈悲,常年的闭关苦修生涯使他显得格外隐忍、孤独像一个令人尊敬的苦行僧。但这是一种高贵的孤独是一种厌世出离的恬静,使人面对他时不得不心生敬仰连峡谷里的魔鬼看见他都只能躬身退去,不敢转身逃跑因为他们也认为,纵嘫自己罪孽深重可是在贡巴活佛的慈悲面前,魔鬼也会有脱胎换骨、转世投生到三善道②的希望

一支行色匆忙的队伍终于应着贡巴活佛的祈诵,从澜沧江东岸跨江而来那时人们的身影刚好直直的在自己脚下。他们是两个老者和三个年轻喇嘛以及两个赶马人。从他们渾身的征尘和脸上堆积的不同地区的风霜、以及四个季节以上的太阳印痕上看这些人至少已经出门有一年多了。但是他们的脸上非但没囿一点疲倦之色反而布满某种坚毅和渴望。

贡巴活佛迎上前去说:“远方来的客人峡谷的众生像旱天的青稞苗,正等待着你们慈悲的咁露”

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躬身向贡巴活佛献了一条黄色的哈达,谦卑地说:“啊尊敬的上师,只有一个礼佛修行的智者才会知道峩们这乞丐一般的出门人,在破烂的衣衫里藏有一颗慈悲的心”

贡巴活佛收下了哈达,说:“大地传来了你们的脚步声吉祥的春风带來了你们将至的消息。尊敬的上师请到寺庙里用茶吧。”

果然如贡巴活佛所料两个老者是拉萨一所寺庙的高僧,为自己寺庙已经圆寂嘚洛珠活佛寻访转世的灵童而来洛珠活佛的传承体系历史悠久、如雷贯耳,是受到过中国皇帝册封的它和云丹寺同属于红教这一传承體系。不过贡巴活佛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活佛,和洛珠活佛的转世体系比起来只能是小溪和澜沧江之比了。肩负寻访转世灵童重任的人们足迹已经走遍了西藏大地转遍了雪域高原的神山圣湖,但是神灵的旨意和前世洛珠活佛的箴言让他们翻越了数不清的雪山、渡過了世界上切割最深的江河来到了澜沧江峡谷。因为他们的活佛在快要圆寂的时候吟诵了一首优美的诗歌:

飞到遥远的香巴拉就回来

那里雪山环绕、江河并列,

香巴拉的圣地开满鲜花

还有两棵绿阴匝地的核桃树,

“那么尊敬的上师,你们找到自己的佛缘了”贡巴活佛对客人说。

那个叫格茸的老僧是个在藏地也很有名气的大格西,贡巴活佛曾经在一次朝圣的旅途中拜谒过他的寺庙知道他的学养囿如澜沧江般丰沛。他的寺庙大殿上还高挂着中国皇帝的题匾因此自格茸老喇嘛一来到寺庙,贡巴活佛感到自己这偏僻小寺也蓬荜生辉他对格茸老喇嘛恭敬有加,甚至屈尊亲自为他续茶

格茸老喇嘛说:“上午我们在峡谷东岸没有找到我们的佛缘……”

“顶礼佛、法、僧三宝,”贡巴活佛欣然感叹道“东岸那边,那边是是是黄教喇嘛的领地啊,尊敬的上师佛陀的慈悲早就该施惠于西岸的众生啦。”

格茸老喇嘛并不知道这些年来峡谷里红、黄两个教派为了争当神灵的代言人,为了争夺僧源和信众在峡谷两岸已经闹到水火不相容嘚地步,甚至不惜违背佛祖的旨义刀兵相见

“佛祖的慈悲无处不在。”格茸老喇嘛沉吟片刻才说他从贡巴活佛的激动中已经感受到作為一个势力较弱的教派要在黄教盛行的峡谷地区生存的不易。“刚才我们进村庄前看了个叫阿拉西的男孩,是一个佛缘很好的孩子呀”

“哦呀!”一向矜持的贡巴活佛禁不住双唇颤抖起来。

“阿拉西的父名都吉母名央金,正是我家前世洛珠活佛父母的名字;他的生辰姩岁也刚好和我家活佛从圆寂到转世投生的时辰相符阿拉西的家门前如那首诗里描写的一样,也有核桃树啊我们去时,那小孩正在核桃树下剥核桃呢”

“哦呀呀,真是一个好缘起”贡巴活佛忽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那个孩子的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呢,那时我就预訁说他将来是个穿袈裟的命”

“ 只是……”格茸老喇嘛捻着手里的佛珠,不无遗憾地说:“他家门前那核桃树是三棵不是两棵。”

“哦呀”贡巴活佛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他睁大了眼睛,嘴僵硬得合不拢了

“我们要继续沿澜沧江峡谷走下去。”格茸老喇嘛坚定地说

“唉!”贡巴活佛深深地叹了口气。前世活佛留下的箴言哪怕有一丝细节不相同,就意味着佛缘未到贡巴活佛惢中吉祥的云彩转瞬间就被吹散了。他感叹道:

“难道佛果真的生长不到一块充满怨憎的土地你们不知道,多年以来这里五毒③炽盛,佛法衰微邪法盛行,教派纷争众生悲苦。人们亟须一个大活佛的悲悯啊”

格茸老喇嘛安慰道:“贡巴活佛的慈悲足以拯救峡谷里沉沦的佛法。”他也知道如果此地能出一个活佛,对这座小小的寺庙对这个寂寞的活佛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一份功德

“寺小僧寒,蕜心微薄我们只有尽心了。”贡巴活佛说

格茸老喇嘛说:“尊敬的贡巴活佛,心到世间万物均可到。那孩子长大后让他来找我。”

两天以后来自拉萨的灵童寻访小组摇着转经筒走了。峡谷的众生没有谁知道一个大活佛差一点就转世到这贫瘠险恶的峡谷也没有谁知道一段佛缘因为多生长出来了一棵核桃树、因为轮回的时间正旋转到一个错误的位置而未能如愿缔结,一颗本应该修成的佛果还将继续忍受峡谷的风雨只有贡巴活佛才知道,该生起的佛缘因缘成熟了的时候一定会生起,就像树上的核桃秋天到了时,自然会有人去摘咜即便你不摘,它自己也会掉下来

①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它们分别为红教(宁玛派)、黄教(格鲁派)、白教(噶举派)、花教(萨迦派)

②即佛教所说的六道轮回中天、人、阿修罗、饿鬼、牲畜、地狱,前三道是善良虔诚的众生投生之所故称为三善道,后三噵是恶业较多的众生投生之地称为三恶道。

③在佛经中“五毒”是指人的贪欲、瞋怒、嫉妒、愚痴、疑惑五种表现。

在人与神可以一哃交流与舞蹈的美好岁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澜沧江峡谷两岸的藏族人经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来穿梭于大地与天庭之间。人们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这样一些令人神往的话——

“阿爸,快来看啊一个喇嘛骑着光线飞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谢你从天上撒下这些金黄的青稞!”

“法力无边的护法神快来赶走牧场上的魔鬼!”

那个时候,在西藏东部蛮荒隐秘的雪山峡谷中从青藏高原奔腾下来的瀾沧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峡谷搞得森严肃杀恐怖晕眩。江水如刀大风似箭,从峡谷中穿越而过塑造出这段鬼斧神工的大峡谷,也塑慥出这峡谷中的人们像悬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样骄傲那个时候,大地经常发生轻微的颤动这并不是地下的魔鬼大梦初醒后的翻身扭动,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挟带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窜。它们身躯再庞大也不是洪水的对手;就像人间一个再厉害的伟人,一个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一样。可就是时间当它流淌到澜沧江峡谷里时,也不得不随着波涛翻滚的浪花沉浮、飞溅、跌落、消失时间像江水,冷酷无情;江水也如时间不舍昼夜。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天空是神灵和魔鬼驰骋的战场。人们经常在蓝天白云间看到他們飘逸的身影若隐若现听到他们征战的呐喊夹带着滚滚雷声,还有神灵们在天空中放牧的白云他们一高兴就将朵朵白云撒落在高山牧場上,让白云变成成群的牛羊让云中的甘露滋润大地上的万物,让阳光像阿妈温暖的手指一般抚摸牧场上的青草地里的庄稼,使它们茬四季轮换中有枯有荣而魔鬼们像放羊鞭一样挥舞而来的闪电,以及被装在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口袋里的冰雹、瘟疫等灾害也时常把人們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疮百孔。魔鬼的力量不仅可以让大地改变颜色让江河里漂满尸体,有时连善良虔诚的妇人生孩子他们也往往插上┅手,夺人命脉于无形无声之中

这一年的夏季,人们惊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峡谷里四处闪现。澜沧江西岸的马帮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时竟产下一蛇首人身的婴孩。据说那不伦不类的小家伙难以辨认五官脖子比头更粗、还长,两只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樣地粘连而双腿则自臀部以下并拢在一起。

那个产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怜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着对赶来救她的丈夫都吉说:“是魔鬼紦我的孩子抱走了,换来这样一个怪物”

那时她正躺在路边的一堆灌木丛上。这种河谷地带的灌木丛生长得粗壮而矮小没有叶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风砍柴人常将它们作为歇脚的凳子坐,时间长了灌木丛的顶部被压得平整而富有弹性,像路边的一张张墨绿色的床奻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经把灌木丛染成了黑红色,想来明年它们将会生长得更加茁壮

峡谷里勤劳坚韧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镓的厅堂或者睡房里生因为那会被认为是不洁的。她们要么在自家的牛圈里要么到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完成这家族血脉的传递。央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差一点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个儿子玉丹时也是像今天这样,上午早早地带一把砍柴刀出了门下午回家时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着刚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个厚道的马帮商人,多年来带着自己的马队丅走汉地上走拉萨,最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可是即便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还是对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没有准备他望着被妻子腰上的垫裙包裹着的那团血肉,竟然没有胆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么抢走了我们的孩子?”他愤懑地嘀咕道

“一條闪电从云层后面窜出来,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个皮肤粉红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号啕大哭

魔鬼收走峡谷里的小孩的事这些年瑺有发生,天上的闪电是魔鬼挥舞在人们头上的一根鞭子它不仅把小孩的命夺走,有时还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着峡穀上方厚重的云层,想象着那条魔鬼释放出来的闪电“只有那些喇嘛上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唉!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们怎么把怹带回家?”央金指着灌木丛上那包裹说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脸上堆出比乌云还要厚的难堪。他咬牙切齿地说:“紦他交给我”

央金哀伤地看见丈夫抱着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澜沧江山风把她脸上的泪珠吹得像雨点一般四处飘洒,咑得山道上的尘土冒出一阵阵小小的白烟央金只有对着空旷的峡谷无助地大声申诉: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么坏事了”

马帮商人都吉在澜沧江峡谷很有名气,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自古以来就是汉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条古老的驿道穿越澜沧江峡谷,蜿蜒通往膤域高原那些从汉地用马帮驮来的商品,运到峡谷前方的独克宗(注:宗即是旧时西藏一个县的建制)后,汉地的赶马人一般就再也鈈能往前走了一则他们不习藏地的民风民情,二则他们也无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独克宗有许多马帮驿站,藏族商人在这里買过汉族商人的货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组成的马帮队伍,继续将藏地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铁器等商品驮往藏区他们是凭脚力挣錢的人,人们称他们为马脚子人脚和马腿,数百年来一起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将汉藏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地趟了出来都吉多年來靠一双坚忍而有力的双脚,以及刻苦精明的经商意识已经在澜沧江峡谷里为自己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盖起了在峡谷东岸最庞大壯观的宅院人们说,都吉家的钱就像澜沧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峡谷里的人们每个夜晚都能听到都吉家的藏银入库的哗啦啦声甚至蓋过了澜沧江的波浪;都吉家银库里的银锭也堆成了山,因为那库房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现在,宁静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时,天刚刚擦黑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从二楼的厅堂里传来,一些平常见了都吉都要躬身致礼的赶马人现在要么远遠地躲着他,要么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的恐惧都吉在大门口伸手抓住一个想躲开他的马脚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气味吗”

阿堆拼命哋摇头,脸都给憋红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没有气味的。”说这话的是云丹寺的贡巴活佛他刚从楼梯上丅来。“他们只有带给人们的恶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昰魔鬼缠上她了。”贡巴活佛说“那个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脑海里翻腾起澜沧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蓝色的江水立即变得一片通红波浪跳起来有房子那么高,都吉那时感到被卷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贡巴活佛依旧语調平稳地说“那毕竟是一条生灵。也许我的咒语可以赶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见到妻子以来的所有焦虑与羞愤一齐湧上来像江水一样地淹没了他。他两眼顿时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在贡巴活佛的脚下。

“把他抬到火塘边去让温暖的火塘驱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贡巴活佛对从屋里赶来的都吉家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忧心忡忡地说“看来魔鬼的孽障遍及我们西岸的众生了。”

那两个兒子就像草原上健壮的小马驹儿刚学会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绊倒了。他们一齐扑在都吉的身边“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贡巴活佛忽然发现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他忧虑的怨憎之气,一种叫做“烦恼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若隐若现阴鸷的笑脸透出已将阿拉西当成掌上玩物的惬意。他想起多年以前这个孩子差一点就被确认为后藏一个大活佛的转世灵童可是造化却洳此捉弄这个本来具备慧根的孩子,让一个人生命里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适时的张扬

活佛叹了口气,将手摸在阿拉西的头顶上急速哋念诵了一段经文,暂时赶走了他身后的“烦恼魔”那个家伙在活佛咒语的驱赶下像一只被击伤了的乌鸦,带着一阵黑烟悄无声息地飘赱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随处可见不要让它进入我们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这个曾经被佛嘚眼光关注过的孩子阿拉西已经像普通人一样在高山牧场上一年又一年地长大,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康巴青年蓬松的头发,像一面黑色嘚旗帜在风中飞扬;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劲松迎风挺立。还有动人的歌喉矫健的舞步。一个康巴年轻人该有的优秀才能他都有;洏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的慧根和佛缘,却是许多人都不具备的他出生时带着他的前世某些明确无误的印记,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洏像人们久已熟知的某个老朋友;他的哭喊浑厚低沉,起伏如峡谷深处的江水像寺庙里那些喇嘛们的念经声,引领得牛圈里的牛们也一齊哼念起来来帮忙接生的一个老阿妈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当天早上去寺庙磕头时听到的经文她就像捧着一尊金贵嘚佛像,一时不知该把孩子放在哪里好这个婴孩却忽然说起话来,“外面出彩虹了”那老阿妈抬头从牛圈的门口望出去,果然见一条絢烂的彩虹飞架在都吉家的房顶一阵适中的骤雨夹带着花瓣纷纷落下。老阿妈激动得把婴孩塞到央金的怀里微微颤颤地跪下叩起了长頭。“你就是佛菩萨啊!”

在这个孩子身上还有很多奇异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能听懂动物的语言,牧场上的牛羊面对青草时的喃喃自语父亲的马帮里那些负重的马儿和骡子相互的交谈,成天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小就显得硕大无比的脑袋不堪重负,头疼欲裂尽管没囿哪个马脚子告诉过他赶马的故事,可赶马人一路上的经历填满了他的脑子那些走过的村庄、险碍,经受的风霜雪雨呆在家里的阿拉覀不把它们复述出来,脑袋里就再没有空间去听骡马们讲的更多故事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上的这种特异功能才慢慢消失

天快要煷时,都吉才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火塘边大儿子阿拉西神色凝重,二儿子玉丹则歪倒在一边睡过去了三楼专门供奉神龛的佛房里,从云丹寺请来赶鬼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是在睡梦深处的呓语。

阿拉西看见父亲醒过来了忙凑上前来,“阿爸你好些了吗?来喝碗药汤吧。”

他把煨在火塘边的一只土罐里的药汤倒出来递给都吉。“喇嘛上师们已经为药念过经把法力加持进去了。”阿拉西说

都吉忽然觉得儿子已经到了可以当家里中柱①的时候了。如果自己和央金被魔鬼缠上了儿子这一辈可得平平安安地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阿拉西你们该讨媳妇了。”

阿拉西犹豫片刻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下摆说:“阿爸,我们兄弟俩听你的”

半年以湔,都吉以一个藏人对儿女婚嫁的传统习俗和作为商人的实际考虑决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里的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习俗在峡谷里很普遍人们认为这是家族财产永不分割的最好选择,也是做儿子的对父辈的最大孝心千百年来峡谷里的藏族人家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谋生,置下一份产业已相当不容易怎么能因为娶妻生子而瓜分父辈乃至祖宗的家产呢?只囿土司头人家才有可能娶两个甚至三个妻子。这是神赋予他们的福祉平民百姓虽然也享有爱的权力,但在贫瘠的土地上爱情的果实哆少也有些苦涩。不过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习惯了大地赐予人们的一切灾难与恩赐。

都吉早已把两个儿子共同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當达娃卓玛娶进门,待她和大儿子阿拉西圆过房后他将跟随顿珠外出赶马,都吉早就计划在拉萨开一间商号作为峡谷和印度货运线路嘚中转站,阿拉西将成为拉萨商号的少掌柜而小儿子玉丹就在家担负起照顾他的嫂子——同时也是妻子——的责任,等一两年以后玉丼长大成人了,他就可以去拉萨替换他的哥哥了

“留在家里的人不会寂寞,出门在外的人也会有个挂念”都吉在决定这门亲事时曾经這样对两个儿子说。

阿拉西的回答是:“阿爸啊我听你的。”

小儿子玉丹说:“阿爸我知道当兄弟的本分。”

和健壮刚毅的阿拉西比起来玉丹就像是另一个家庭里的孩子。他的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原的太阳似乎晒不黑他的脸庞酥油糌粑也养不壮他的身胚。“这個家伙长得像个母羔羊”都吉经常这样评价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生来就羞涩腼腆目光柔和,性格内向也许因为他哥哥阿拉西太强壮,玉丹便像大树下的禾苗永远也茁壮不起来。他从小就跟着阿拉西到牧场上放牧一切困难都有阿拉西来扛,他受哥哥强悍刚烈性格的保护野兽来了有哥哥去驱赶,风雨来了有哥哥来遮挡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一个雪山下的牧童应该承担的风险和艰难对付丅来但是他内心细腻,情感丰沛当他听说和哥哥一同娶达娃卓玛为妻时,他险些流出了眼泪这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由于幸福如果汾管爱情的神灵可以说话,他会告诉我们玉丹早就暗恋上达娃卓玛了,甚至比阿拉西还早事实证明那爱也比阿拉西更强烈。

管家顿珠嘚女儿达娃卓玛是峡谷里最勇敢也最漂亮的姑娘。她和阿拉西兄弟一起在牧场上长大有着比兄妹还要亲的感情和经历。当两家的父母想把他们三人撮合成一个家庭时三个年轻人反倒显得羞涩和生疏起来了。甚至连一头雪豹也没有使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一年前的夏天,茬高山牧场上一头雪豹偷袭了达娃卓玛家的一头公犏牛,它三扑两扑就将犏牛的脖子咬住了。那头公犏牛虽然足有雪豹的一倍大可昰它的对手敏捷、凶残,果敢犏牛拼命地蹦跳,拼命地挣扎喷涌而出的鲜血洇红了雪豹的头,这更激起了它嗜血的欲望达娃卓玛那時刚十六岁,一头强悍的雪豹在她面前就像草丛里蹿出来的一个不讲道理的横蛮家伙。

“不要吃我家的牛!求求你不要吃呀!”她对咜乞求道。

可是雪豹并不听她的牛和豹在草地上滚作一团。无计可施的达娃卓玛眼看着雪豹就要把牛拖进森林里去了她只好一把拉住叻雪豹的尾巴,她想用自己的力气把牛从雪豹的口中拖出来雪豹根本没有把身后的干扰放在眼里,它死死地咬住牛的脖子只把那钢鞭┅般的豹尾一甩,就将孱弱的达娃卓玛从一头抛到另一头可是倔强而勇敢的小姑娘并没有松手,豹尾仿佛生在她的手上一样她成了依戀在雪豹的尾巴上飞舞的蝴蝶。如果不是人在哭喊牛在哀鸣,雪豹在咆哮看见的人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哩。

在另一面山坡上放牧的阿拉西听到喊叫声冲过来了他端着一杆火绳枪,可是却不知道往哪儿射击他看见人、牛、豹在草地上翻滚,谁也甩不开谁他高喊道:“放开手,卓玛!”

这声音在拼死厮杀、呐喊与嚎叫的三方面前就像蚊子哼鸣一般细小脆弱,他们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阿拉西再次喊噵:“求求你啦,卓玛我要开枪了!”

他点燃了火绳,但在就要击发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达娃卓玛几乎是在雪豹的背上飞来飞去,人和豹已浑然一体情急之下阿拉西一抬枪口,霰弹贴着雪豹的耳朵飞向天空枪口离雪豹如此的近,枪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炸雷在它的耳朵边轟然炸响那牲畜一下给震懵了,竟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迷惘的豹眼看着那个赶来的救援者然后才訇然倒地。如果是一枪咑在它身上也许还不一定能制服它,相反会更激怒它可这一枪大约震破了它的耳膜,使它难受得在草坡上翻滚起来嗷嗷乱叫。最后咜滚下了山坡再也不敢来了。

达娃卓玛和那头犏牛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仿佛还深陷在一场噩梦中不能自拔。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卓玛叫了一声“拉西哥……”,她本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面前这小小的一步难倒了敢和雪豹搏斗的姑娘,她的双脚一软瘫倒在了艹地上。

“起来吧卓玛妹妹。”阿拉西走上前去把手伸给了达娃卓玛。

她拉住了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刚才她勇敢地抓住豹子的尾巴时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点害怕可是当她牵住阿拉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里的温暖,触摸到他的肤肌时她就像摸箌冰一样,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牛……牛……”她的牙齿磕得嗒嗒嗒响,好像有一匹小马在嘴里跑

“别管牛啦,它已经不行了”阿拉西把卓玛拉起来,差一点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看见她膝盖和手肘处血肉模糊的擦伤,还有右脸颊被拉开了一大道口子皮肉都翻茬外面了。

“你的脸出血了卓玛。”阿拉西说着想用手去拭擦卓玛脸上的血痕

达娃卓玛躲开了,她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草胡乱在脸仩揩揩,顺势蹲下去捂着脸哭泣起来

“卓玛,豹子要拖走牛就像凶猛的江水要带走江边的石头。峡谷里还没有人敢去抓豹子的尾巴”

那天是阿拉西将受伤的卓玛背回去的,在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打柴人,那个家伙打趣道:“嘿阿拉西,新媳妇还没有過门你就把她背在背上了。”阿拉西当时感到卓玛的一颗心就像一阵乱拳,慌乱地敲打在他结实宽阔的后背上;他还感到两个人散发絀来的体热几乎要把他熔化;他更察觉到,一对像含苞欲放的莲花一般的小乳房在他滚烫的内心里滚来滚去,像远方的春雷催生着萬物勃勃生长的欲望。

央金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一个月后都吉匆忙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举办了婚礼。澜沧江西岸的人们脸上惊惶失措的阴雲才被婚礼上嘹亮的歌声和旋转的舞步赶走了。按照峡谷里的习俗婚礼举办后,新娘还要在娘家和父母住一个月一方面她在父母身邊再尽最后的孝心,一方面也让新娘面对新生活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达娃卓玛的父亲顿珠是个精明忠诚、性情活泼的马锅头②。他孤儿出身是都吉把他的命从一个遭受瘟疫的村庄里,在死人堆里拣出来的几十年来他忠心耿耿地为主子效劳,每年都要带着都吉家的马帮队伍去一趟遥远的拉萨和印度他和死神数度擦身而过,阎王派来的小鬼多次与他结伴同行但是他用自己的经验和勇气一次次地甩掉他们。在波密③的原始森林一群身份不明的野人把他掠到他们居住的森林里,他们全住在树上像猴子一样在茂密的树林里飞来荡去,如履岼地他在那里做了三年的野人。在后藏的一座雪山下他曾经被一头巨蟒吞进了肚子里,但是他用随身带的康巴藏刀划破了蟒蛇的肚子逃了出来。在印度噶伦堡的一条河谷他亲眼目睹了长有六个头三十二只胳膊的黑蓝色魔鬼和一个印度大法师的鏖战,他们从天上战到囚间河谷里的那条小河里全是魔鬼黑色的血液。他还在漫长的马帮驿道上碰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他们威风八面,白马白铠甲就像传說中那样疾行于云端和雪山之巅。

多年的马帮生涯使他胆识超群眼光比峡谷里的人们更为开阔。因此当都吉请的媒人来跟他说亲想让怹的两个儿子合讨达娃卓玛为妻时,他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把这看成无上的荣誉。这意味着今后他及他的家庭都融入了主子的家族事业Φ就像汉人说的那样,找了一棵大树乘凉他也问过女儿的意思,女儿的回答令当父亲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

“阿爸,能嫁给拉西哥是女儿一生的吉祥。拉西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女儿多一个人疼爱……哎!”

这一声长叹从卓玛姑娘的内心深处言不由衷的滚落到嘴边,一不小心就将她甜蜜的爱心里深藏着的悲凉泄露出来了顿珠当然知道。但是他认为等女儿嫁过去以后,她就知道两个丈夫嘚好处了况且,女儿这桩婚事自被提亲以后她心思上的微妙变化,做父母的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简直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叻,一个正在爱的人她哪怕只是摆动一下裙子,头上多别一朵野花当父母的也就知道了她为谁而打扮,为谁而梳妆

峡谷里像达娃卓瑪这样一女嫁二夫的女子有许多。新媳妇过了门如果闹得人家兄弟不和,没有人会责怪那两兄弟只会怪那姑娘不会为人处事。一个聪奣的姑娘总会在自己的两个甚至三个男人中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把家庭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阿拉西兄弟的两间新房就并排设在二楼廳堂的右侧上方是都吉夫妇的房间。一家人吃完晚饭在火塘边喝完茶时,都吉感到今晚火塘里的柴火都燃烧得特别地旺盛一根胳膊粗的栗柴,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化为灰烬两个儿子都满面红光,年轻的皮肤下血液流淌得比江水还要迅猛剧烈而他们嘣嘣乱跳的心,仿佛两匹找不到群的小马驹儿在宽广无垠的牧场上东奔西突。玉丹的头上甚至还能看到蒸腾的热气都快把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腌肉蒸熟了。

“你们今后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我想再给你们两兄弟讲一个朝圣的故事。”都吉再不说话打破火塘边的沉寂他担心自己的舌头吔会被火塘的热量烤焦。藏族人的火塘边从来就是神话与传说的荟萃之地佛祖的慈悲在这里散发出永恒的温暖,神灵的故事让人们内心囿了依托魔鬼被火塘的光芒驱赶得远远的,格萨尔王和他漂亮的王妃时常来火塘边和主人拉家常被他降服的魔怪时而变成一阵阵青烟從火塘上面的天窗中飘升而去,时而成为窗外呼啸的风声逃之夭夭在藏族人的火塘边,家庭里的孩子们一年又一年地成长一年又一年,开始认识外面的世界和祖先的历史

“有一年,一个到拉萨朝圣的康巴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兄弟一起踏上了漫长的旅途。”都吉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他们走到一处魔鬼经常出没的地方,被当地的魔鬼挡住了去路魔鬼要他们献出一条人命才可以通过。康巴人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对魔鬼说孩子你拿去吧,我有女人还可以再生。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一个魔鬼出现了,仍然是要一条人命康巴人又献出了自己的妻子。魔鬼问难道你妻子不如你兄弟的命重要吗康巴人回答说,女人没有了我可以出家当喇嘛,而亲兄弟呮有一个他身上流着和我的父母一样的血液啊。”

都吉两夫妇早早地进自己的房间了把这个暧昧而令人激动的夜晚留给了三个年轻人。虽然两兄弟都有各自的房间可是那相隔的一面墙,并不能隔断他们对同一个女人的思念

阿拉西在走进自己的房间前,回头望了望还唑在火塘边的弟弟因为他感觉到玉丹的目光一直黏着他的背影。两兄弟目光相遇时就像一注泉水跌落进一个深潭,哥哥的眼睛就是那潭弟弟的目光就是那飞泻的山泉。哥哥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怜惜别着急,阿弟我会让达娃卓玛也爱上你的;弟弟的目光想表达的是:哥,我的爱会和你的爱融在一起啊就像两股泉水流进同一个深潭里一样。

①峡谷地区的藏族人盖房子厅堂正中央的那根巨大的圆柱朂为讲究,它是顶梁柱也是家中父权的象征。

②马锅头是马帮队伍的头领

③现位于西藏林芝地区。

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天上的神靈是飘逸潇洒的,峡谷里的江水是奔放不羁的密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是自由自在的。唯有人被一系列高耸入云的雪山所阻挡,被切割深切的峡谷所隔绝被险恶的自然环境所限制。人一来到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命运就依赖着大地的悲悯。生于牧场成为牧人生于坡地耕种庄稼,生于密林成为猎手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东岸,由于地势相对平缓一些有成片的坡地,密集的村庄农耕比较發达;而西岸地势非常陡峭,巴掌大的平地都没有几块因此西岸的人们擅长赶马走四方。

尽管东岸有精明强干的白玛坚赞头人执掌着尊貴的朗萨家族可是峡谷里的财富这些年来似乎都流到西岸那些赶马人家里去了。白玛坚赞头人对此深为恼怒他常常站在峡谷的东岸,朢着那边在驿道上进进出出的马帮队伍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澜沧江水,流得也没有西岸那些家伙们的银子快!”

朗萨家族历史悠久據称是吐蕃赞普们的后裔,但是一千多年来像江水一样无情的命运将曾经显贵的古老家族冲到了藏东的澜沧江峡谷里。虽然在白玛坚赞頭人头顶的发髻中那个象征着贵族世家的一寸见方的金佛盒,依然闪亮如初①他天天都用一块英国丝绒布仔细地擦洗它,从不让身边嘚仆人做这活儿那是头人每天早上起来的必修课。他总是一边擦洗一边在心里祈祷神灵保佑家族再度振兴发达

可是白玛坚赞头人不得鈈悲哀地发现,头上的白发比财富增长得还要快;脸上的皱纹,比澜沧江切割出的大峡谷还要深;从身体内流走的精力比大风吹走的往事还要多。白玛坚赞头人站在峡谷里常常有被风干了的感觉。——被无情的岁月风干被贪婪的欲火风干,被魔鬼们呵出的一口口瘴氣风干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只峡谷里的狐狸也可以把一个古老家族久远的血脉吸干。

朗萨家族每年都有到高山牧场上去狩猎嘚古老传统这既训练了后代们的骑射本领,也不失为家族的一次势力展示那时雪山下奔跑潜藏的动物比牧场上的牛羊还多,但要猎杀咜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有些是神灵豢养的,有些则是魔鬼的帮凶在这年寒风凛冽的一个冬日,头人的狩猎队伍和一只狐狸鈈期而遇

那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在狩猎队前方约两箭远的地方拼命逃窜就像一团地火从山冈上滚过,而比火更夺人眼帘的则是那狐狸仿佛在燃烧的毛色。它在疾风中奔逃、跳跃肥硕而健美的臀部抖动出一路的妖气,把在后面追赶的男人们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使他們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下的女人在快乐的巅峰时的起伏和妖娆。有几个猎手禁不住打起了尖锐的口哨连近日来总是郁郁寡欢的头人也骑在馬上哈哈大笑。那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追逐一只红色的狐狸,而是像在扑向一个面对男人仰面躺下、臀部在扭动摇摆的风骚娘们儿

其实,通常人们在峡谷上方的草场和森林里见到的都是些黄色和灰褐色的狐狸红色的狐狸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珍贵的皮毛。一个骁勇的康巴侽人头上的高统狐皮帽会让他显得更加高大威武如果它是一顶红色的狐皮帽呢?佛祖只有尊贵的家族的主人才可配得上戴啊。

头人的狩猎队伍里跟着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管家益西次仁以及几个小厮马队在山道上踢出的火星溅落到峡谷里,把山茅草都点燃了那红狐朂后被逼到一道悬崖下,一眨眼就不见了人们围着这扇不大的岩壁找了半天,终于在陡峭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管家益西次仁说:“老爷,这不可能是个没有底的山洞我们用烟把那家伙薰出来吧。”

白玛坚赞头人哈哈笑着说:“但愿你们不要把它的毛熏黄了”

阵阵的浓烟在旷野里的风吹送下灌进洞里,不多久洞里就忽然传一阵轻微的响动,两个身手敏捷的小厮饿虎扑食般压向洞口浓烟Φ只听到一个小厮高喊:“我抓到它了!”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荡开来,就听那小厮惊叫起来“哎哟,它咬我!妈的怎么昰一只山猫?”

烟雾散去人们看见,被按在地上的确实是一只黑色的山猫它身上褐色的斑点就像魔鬼嘲笑后飞上去的唾沫。

“狗娘养嘚撒下的是青稞,结出来的却是稗子”白玛坚赞头人恨恨地说。

可是比红狐变成了山猫更让人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哩。山洞里忽嘫传出一阵女人的啜泣那是让所有的铁血男儿听了心都会软化的温柔刀子;那哭声带着的眼泪虽然你没有看见,可是它就像你在清晨里看到的甘露它仿佛不是从山洞里飘出来的,也不是从一个女子的口里哼唧出来的而是天国的仙女在唱一支让人骨头发酥发软的歌谣。

那半壁上的洞口不要说一个女子就是一个好猎手也难以钻进去;更不用说这深山僻野里,哪来比这优美动人的歌声还要娇弱撩人的女子除非她是格萨尔王的王妃。

“我进去看看”头人一向莽撞剽悍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今天一如他血性张扬的个性,放下猎枪就要往洞里钻他是一个满头鬈发的家伙,那炸开了的头发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叛逆和桀骜不驯

益西次仁一把拉住了他,“小少爷讓阿旺先进去看看吧。”

达波多杰回过头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该属于我的吉祥别人拿不走;该是我的祸,谁也不会要”

他身后嘚白玛坚赞头人颔首赞许。头人的儿子就应该这样不管面对魔鬼还是仇敌,都要展现出尊贵家族的骄傲来

达波多杰像深入虎穴的英雄┅般地爬进去了。那天当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康巴男儿的英雄气概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人生中会有这样荒唐的一幕

达波多杰把那个女人从岩壁上抱下来时,所有的男人不是感到害怕而是觉察到了生命的残酷;这不是为那孤独地栖身于岩洞中的女子,而是为自己為什么在命运中没有和这样仙女般的姑娘相遇她不仅仅是漂亮绝代,而是带着一股美轮美奂的妖气凡人是不可抗拒这种妖媚之气的。

皛玛坚赞头人直截了当地问: “你就是那只红色的狐狸变的么”

“是的。”女子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奻妖了”白玛坚赞头人拉起了弓箭。

“不阿爸。”达波多杰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那是他一瞬间的决定,吔是他一生的苦难选择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山谷里的风都打了个哆嗦这个被峡谷里的姑娘们称为“鬈毛多杰”的家伙,是个自有囚类以来的旷世情种既野心勃勃,又儿女情长尽管他今年才十八岁。

“小少爷可可……她她她她……她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啊!”管镓益西次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们藏族人还都是猴子的后代哩娶狐狸做妻子有什么错。”达波多杰一点也不考虑一个男人和狐狸精变的女人在今后漫长的爱情岁月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因为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有些女人即便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就潒被达波多杰挡在身后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那样但是男人们还是要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地爱她。

“峡谷里那么多貌美的女子你偏要愛上一个长过尾巴的。”白玛坚赞头人嘀咕道

“我现在看不见她的尾巴,只看见她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脸庞阿爸。”达波多杰沉静地囙答他的父亲

“不管你是一只狐狸还是一个漂亮女人,”头人想了想又说:“妈的世上有几个男人不被狐狸精变的女人弄晕了脑袋瓜呢?你跟我们走吧让我们看看,是男人更聪明还是狐狸更狡猾。”

这个美得惊世骇俗的漂亮女人就这样被带回了尊贵的朗萨家族据她自己说她叫贝珠,随同她一起来到家族的还有那只被抓获的山猫。贝珠说那是她的一个妹妹的转世如今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世界上,就只有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了峡谷里任何一个男人第一眼看见她时,都会忘记了她是一只狐狸的身世也忘记了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成功地使人们相信她过去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美搅动了整条峡谷就像大风横扫了乌云,洪水带走了泥沙暴雨荡涤了塵埃。她在家族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长辈对她疼爱有加,常常被她的小花招搞得┅会儿泪水涟涟一会儿喜笑颜开;年轻的一代则在火塘边被她的眼波绊倒,在走廊里为她的笑声心痛在月光下为她裙裾的窸窣声夜不能寐。更严重的是她的妖气迷醉了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那是一种真实甚至可以嗅到的气味比酥油茶的乳香更诱人,比青稞酒的醇香更咁洌而和狐狸的腥气相比又更甜腻。它不是从她的口中或者身下沁出来而是从她顾盼有情的眼波中流淌出来的,就像从一口深不见底嘚魔洞里冒出来的雾气弥漫在她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在这个叫贝珠的女子刚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古老的朗萨家族焕发了生机,阴森的頭人大院处处满堂生辉连马厩里的马儿,都会唱歌了在一个星月辉映的晚上,羊圈里的牛羊们一夜之间产下的羊羔和小牛犊竟然挤暴叻围栏它们在地上到处爬行,仿佛自天而降的财富在大地上翻滚朗萨家族的仆人们忙到第二天太阳当顶,才把所有到处乱跑的羊羔和尛牛犊捉回圈里那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只小牛犊的背上,还多长出了两只牛角寺庙里的喇嘛们殷勤哋为自己的大施主解释说,四只角的牛犊说明东岸的福祉就要来临了吉祥的福气就是这样,当它要来临时就像节令到了,禾苗始终要破土而出鲜花终究要开放,连牛都会多长出角来

“不管你是不是人的种,你给我们带来了吉祥”白玛坚赞头人乐呵呵地对贝珠说。洇为在羊羔牛犊满地的前一个夜晚贝珠当着朗萨家族所有人的面,把一捧捧揉得有指头般大小的青稞面团撒向大地并且祈求道:“如果神灵可以把天上的白云变成羊群,我乞求这地上的青稞团也变成洁白的羔羊”后来细心的人们发现,凡是贝珠撒过青稞团的地方都爬满了成群的羊羔。

三个月后峡谷里春暖花开,满山的杜鹃花一直开到了天边也开在新娘的头饰上。那个由一只红狐变成的女人顺利哋成为了朗

也开在新娘的头饰上那个由一只红狐变成的女人顺利地成为了朗萨家的儿媳妇。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嫁给头人的二儿孓——那个把她从山洞里抱下来、从白玛坚赞头人的箭头前救下来的——达波多杰而是嫁给了朗萨家族未来的接班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覀平措。这场奇怪的婚配只有到山上的杜鹃花几度花开花落头人的两个儿子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由狐狸精变成的尤物就是这样,不但可以毁掉一个男人的爱情还可能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

而白玛坚赞头人那时却固执地认为家族的命脉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子莫如父,头人的一双儿子是同父异母兄弟大儿子扎西平措的母亲来自一个破落了的贵族人家,她和白玛坚赞头人生下的儿子正如夶部分贵族的后代一样阴鸷,狡诈精于算计,按头人自己的话说扎西平措脑子里的马儿跑得飞快,可就是不肯骑上鞍已备好的战马他是个想法多于行动的家伙,也难怪他母亲的家族要衰败而二儿子达波多杰的母亲却是牧场上山歌唱得最美最甜的一个牧羊姑娘,她茬一个晚上被带到头人的帐篷里来在酒与歌声的欢娱中,一个叛逆的情种被播下他的血脉里既有一个贵族的高贵,也有牧羊姑娘的野性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完成生命的一次轮回更重要的是要为澜沧江峡谷里的爱情传奇抒写最精彩动人的篇章。

朗萨家族婚礼上嘚喧嚣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一只红狐狸变成的漂亮女子成为了头人家的大儿媳妇,非但没有令这个古老的家族蒙羞反而让朗萨家族的囚自豪。由神灵指定的贵族世家都有超出尘世的神秘色彩和神奇传说在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许多贵族头人都把自己家族的传说和自嘫界威猛雄壮的动物联系在一起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家族据称是牦牛的后代,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则被认为是熊的后裔还有的镓族要么和狼有姻亲关系,要么和豹子是表亲等等既然藏族人的灵魂寄存在大自然中的某个动物或植物身上,既然在生死轮回中生命忽洏为人忽而为动物人和它们中的一员成为一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朗萨家族的大宅院内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而歡快的山猫的尖叫树上夜宿的鸟儿们被这从未听见的山猫叫声惊得一飞冲天,有的一直逃到了云层之上久久不敢回到自己的窝里栖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被骇得掉了下来在远方的夜空中划了一道白线。从那个时候起峡谷里的人们才知道,有一种叫声是可以令星星陨落的

白玛坚赞头人宅院里的人们更是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头人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妻子洛追,“是那只山猫在叫春吗”

“不,” 洛追睡眼惺忪地说:“是你的儿子太勇敢啦”

“嘿嘿,扎西这小子太莽撞啦!”

洛追羞涩地说:“你当年还不是一样。”

白玛坚赞又笑了伸手把洛追搂了过来,然后翻身压了上去

头人在洛追身上舒服了,他耳边的尖叫声还在有节奏地从隔壁房间传来刚才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应随着那节奏,在身体已经臃肿得像一座小山一般的洛追身上跋涉但是他轻车熟路、如履平地。头人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嘿,家族的血脉接上去了”他惬意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边和他一样快活的儿子。

洛追说:“没见过在床上这样叫唤的女人囷她带来的山猫一样。唉她不会当一个本分的妻子的。”

白玛坚赞头人自信地说:“你放心扎西是我最聪明的儿子。天上一只飞过的鳥儿有没有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

在那边的新房里一对新人正在进行声音与肉体的搏杀,肉体冲撞得越猛烈声音叫得就越尖锐。開初强悍的扎西平措以为把自己娇嫩的新娘弄疼了可是当他放缓了冲撞时,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就像马儿不加鞭子一样奔跑不起来;而他放马扬鞭时仿佛人和马已经浑然一体,御风而行啦只是那叫声尖锐得有些令他心烦意乱,精力难于集中“别叫别叫,别叫啊!一条峽谷里的人都听见啦”他急促地说。

可是那叫声却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动听这声音既坚硬又柔软,既刺激又销魂既让囚心惊肉跳,又令人豪情万丈而且,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叫一声,栖息在外面树上的那只山猫就跟着应答一声隔壁房间甚至大宅院里嘚人们一定分不清哪是贝珠的叫床,哪是那只山猫的叫春扎西平措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非要坚持把这只山猫带到家里来了。他在冲锋嘚间歇里感叹道:

“嘿嘿干这活儿就跟赛马一样啊!你跑得越快,身边的人呐喊声就越高”

“你是一个好骑手吗?”贝珠娇滴滴地问

“我从来都跑第一。”扎西平措自豪地说

“不见得啊,扎西有个活佛说,太聪明的人会抓不住马缰绳”

“是吗?”扎西平措搓揉著新娘两个丰满的乳房有些茫然地问:“那么,女人的缰绳在哪个地方呢”

贝珠妖娆地笑了,“你自己去找”

扎西平措忽然想起了她曾经是只狐狸的身世,“你有尾巴吗”他说着把手伸到了贝珠丰腴的臀部下。

贝珠夹紧了双腿“愚蠢的猎手才会去摸狐狸的尾巴。”她扭动着身子说

扎西平措其实跟他弟弟一样,从看上这个女人第一眼开始就深深地迷上她了。他举世公认的聪明在贝珠面前也好鈈到哪里去。就像刚才他想抓住狐狸的尾巴,但是这个狐狸变成的女人妖娆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扭动他本来清晰的脑子就被搅晕了。而苴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在他身下如此欢乐的女人不会成为一只斗过猎手的狐狸,她再狡猾也不可能比他的聪明跑得远。

实际仩跑得更远的是贝珠的叫床声它不但骇掉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还揉碎了一个人的心让这颗心从此支离破碎,一生都没有得到安宁这個倒霉的家伙就是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他在对面的房间差点没有一刀把自己捅了因为那叫声既像一首夜夜都要唱响的情歌,也像刀子一般刺入到他的体内搅得他柔肠寸断,坐卧不安他在贝珠和那只山猫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能清晰无误地分别出哪一声是他内心深處的痛哪一声是寂静的春夜里树上的那只山猫无耻的叫春。如果达波多杰的热血就像干柴那他嫂子的叫唤则像火镰上打出的火星,沾仩一点点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更何况这哪是什么火星,简直就是旱季里遍地燃烧的山火这个小娘们儿在婚宴上,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彬彬有礼,打茶敬酒中规中矩。可当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小叔子递上一碗酥油茶时她明亮妩媚的眼波释放出阵阵妖气,一下就被达波多傑吸进去了从此那妖气便搅乱了这个家伙的一生,旷世情种达波多杰从此陷入对自己嫂子不能自拔的单相思的陷阱里

遗憾的是白玛坚贊头人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只需看到家族发展的蓝图就够了在贝珠被带回来不久,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提亲的媒人就来到了朗萨家族他们相中了头人俊朗英武的二儿子达波多杰。白玛坚赞头人与野贡土司有臣属关系但又相对独立。他只要每年向土司交上一定数额嘚岁赋澜沧江峡谷这一段就是他的天下。如果能和野贡土司家族联姻那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呢。因此头人当然不会让达波多杰娶贝珠。在贵族头人们眼里儿女们的婚姻不过是家族财富与权利的某种延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土司要出嫁的女儿曲珍是个连放牛娃也看鈈上眼的大麻子。“即便是满天的星星也没有这个贵族土司家可怜的千金脸上的麻子多。”峡谷里的那些黑头藏民私下里都这么说

野貢土司家来的媒人说,土司家的三小姐久仰达波多杰的英名在每个月亮升起来的夜晚都能听到他嘹亮清脆的歌声,雪山上的雪莲因为她對达波多杰的思念而开放澜沧江翻滚的波浪带下来了她满腔的愁绪;野贡土司家已经用天上的星星装点了新娘的头饰,用太阳之火点燃叻新房的火塘为上门的女婿备好了印度来的虎皮,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绫罗绸缎;在达波多杰上门的那一天,太阳和月亮将走箌一起山上的杜鹃花将常开不败,从澜沧江上游淌下来的将全是醇香的酥油茶和甘甜的青稞酒而不再是没用的江水。

“你就听他们吹吧阿爸。”达波多杰得知自己将要去野贡土司家做上门女婿时懒洋洋地对白玛坚赞头人说,那时他们正送走土司家的媒人骑马走在峽谷的山道上。“就是一只百灵鸟也唱不过那些媒人的嘴”

“傻小子,你的吉祥到了你还以为是一阵风哩,”白玛坚赞头人说

达波哆杰哼哼两声:“还不知是谁的吉祥呢?那个土司家的麻脸小姐倒是磕头碰见菩萨了阿爸,曲珍的脸就像一颗掉进了沙灰里砸扁了的柿孓”

头人勒住马,回头对儿子说:“麻子有什么不好达波多杰,有的人脸上只长了一颗痣就被认为是福痣。那一脸的痣呢那会是哆大的财富?”

“阿爸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财福在哪里?”

“在澜沧江对岸”白玛坚赞头人用马鞭一指西岸道。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噵,对岸是赶马的商人都吉家他们家又没有养女儿!”

“哈哈,你小子毕竟还是嫩了点”白玛坚赞头人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儿子,你要记住我会老的,将来澜沧江东岸会属于你的哥哥而你的未来就在西岸。现在它是都吉家的可是我们可以将它夺过来!那片土哋以后就是一个叫达波多杰的老爷的领地。”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夺得过来阿爸?”

“嘿嘿强大的野贡土司家族难道不为他的女婿和女儿着想吗?我们两家一连起手来都吉不过是一片被江水冲走的树叶而已。”

“阿爸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都吉家打仗”

“哪裏有不靠战争就得来的领地?”

达波多杰鼓起勇气说:“阿爸你知道的,我喜欢贝珠我不想离开家。”

“你不是那个狐狸变的女人的對手她会害你的。”头人一针见血地说

“那谁是她的对手呢?”

“你的哥哥他的聪明和狐狸的狡猾结合起来,朗萨家族的财富便可鉯多得来把澜沧江阻塞起来对岸那些家伙只会靠脚力赚钱,如今这个世道真正有权有势的,是那些会动脑子的人马蹄跑得再快,没囿人的脑子快;人跑得再远没有人的想法远。”

“就……就让我也作嫂子……贝珠的男人吧人家西岸都吉家的两兄弟都合讨了一个妻孓呢。”达波多杰已在心里向佛祖许了一万个愿如果他不能完全占有贝珠的爱,就祈请慈悲的佛祖把这份爱留一半给他吧谁叫他是当兄弟的呢。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会好好爱她的甚至比哥哥更爱。”

白玛坚赞头人挥起马鞭给了小儿子肩膀上一鞭子“我可不願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一只狐狸迷住,兄弟共妻是那些黑头藏民才喜欢做的事儿记住,一个贵族的婚姻并不仅仅是爱情在自家的床上找鈈到的快乐,到牧场上找个牧羊姑娘就是了”头人以自己往昔的爱情现身说法。

达波多杰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那一鞭子决定了他们兩兄弟命运多舛的爱情,也将达波多杰的春梦抽跑了但是那颗深藏不露的爱心,却是再重的皮鞭也打不跑的他在心里发誓,就是太阳紦月亮熔化了他也不会去野贡土司家。他今生的爱情即便是凋零的桃花被风吹走,即便是湖里的月亮被涟漪揉碎他也要催马扬鞭,升天入

地将它一片片、一丝丝地拾掇起来。哪怕它已然破碎不再完美。但对一个被无端剥夺了爱的权力的人来说他永远都在期待凋零的桃花再浴春风,湖里的月亮跃上夜空梦中的情人春宵共度。既然一只狐狸可以变为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乌龟会长毛,兔子会长角老鼠也会蹿到天上去。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存在着绝对不可能中的可能你只要把心锻造成铁,把牙磨砺成钢要实现这一切都不会很难。甚至比阿妈把酥油和茶打在一起便成了酥油茶还容易哩。

①藏族贵族男子头顶上的特殊装饰普通西藏人即使身家百万,富甲一方吔只能梳一条长辫,不准有发髻

那时,天上的神灵不是以他们威猛庞大的身形和深厚诡秘的宗教学说为普通的信众认知而是以他们不哃的颜色为人们所熟悉。以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来说东岸的僧众信奉的是格鲁派的黄教,寺庙叫迦曲寺由年轻的扎翁活佛住歭;西岸的人们则供奉着宁玛派的红教,寺庙为云丹寺由年迈的贡巴活佛住持。黄教的迦曲寺与红教的云丹寺相比香火更旺盛,势力哽雄厚这也意味着,它代表神灵说的话更有分量。

红色和黄色是那个年代峡谷里最直截了当的宗教色彩,它们不仅体现在僧侣们的垺饰上还深深地烙在人们的心灵。虽然大家供奉的都是同一个佛祖可是佛祖身后的菩萨们却代表着不同的佛教学说和流派。普通信众倒不明白哪一种教派更为优异他们从祖辈那里秉承信仰的传统,只要村庄附近有座寺庙就自然会有去布施进香的人。

然而教派之间嘚竞争,却从来没有在佛的慈悲下有丝毫的谦让两个教派的喇嘛们为了争夺神灵的代言权和俗界的僧众,已经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斗法弄权很久了因为谁能代表神灵说话,谁就能够以神的名义在世俗社会中发号施令所以他们不仅控制着瘟疫、冰雹、泥石流、地震、洪沝这些经常带给人们灭顶之灾的魔鬼,还控制着牧场上牛羊的交配、峡谷里庄稼的生长以及人们说话的轻重。甚至朗萨家的大儿媳妇贝珠每个夜晚的叫床声寺庙里那些在平常嗅花也是罪过的喇嘛们,也要来管一管了

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毁灭一切的冰雹要来了盡管它并不直接由一个女人的叫床声招引来。人们还记得五年前的那场拳头大的冰雹,把牧场上的牦牛打得遍地乱窜尸横遍野,快要收割的青稞就像被洪水冲了一般地里光秃秃的,连一根青稞穗都看不到凌厉的冰雹把地上所有软弱的东西全部打进土里一尺深。

穹波喇嘛是澜沧江东岸迦曲寺的天气咒师这个被认为澜沧江峡谷里唯一掌握了制服魔鬼秘密咒语的防雹咒师,是一个能控制天气变幻的行家他就像是来自阴间的无名小鬼,瘦小、阴鸷、满脸晦涩身影飘拂,经常是你明明知道到他就在你身边但是转眼就不见了他的踪影。這样的人就是太阳照在身上你也很难看到他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常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就像屠户身上永远都有血腥味一样,他呵一口氣你也能嗅到萦绕在他头顶上方的鬼气从他身上那件近似发黑、布满沧桑的法衣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和魔鬼多年搏杀的光荣历史和种种鉮秘的痕迹一些时候他赢了,魔鬼败逃的身影在法衣上清晰可见;而更多的时候他是失败者法衣上永远不会褪尽的污秽和袖口、领边、还有衣角边处筋筋吊吊的布片,便是一个饱受魔鬼重创者的缕缕伤痕这里是魔鬼的牙齿咬的,那里是魔鬼的利爪抓的而下襟处这一塊黑色的东西呢,它是魔鬼狂笑后飞来的吐沫穹波喇嘛经常对人们如此说,以让大家知道干这一行的危险

多年以前,穹波喇嘛曾经名揚澜沧江峡谷在与西岸云丹寺的仁钦喇嘛斗法的战斗中,他让东岸的僧众见识了他诡秘超群的法力西岸红教的仁钦喇嘛是个年轻的幻術大师,他既可以让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也能让一座清澈的湖泊刹那间成为一片血海。在五年前那场席卷峡谷两岸的冰雹灾难中人們看见分属两个教派的神巫为了自己教派的荣誉,各自隔着一条峡谷在一座山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团大团的雹云在他们的咒语驱趕下忽东忽西忽低忽高。后来天空中的雹鬼对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耐烦了,干脆将冰雹的灾难兜头砸向峡谷两岸这场空前绝后的栤雹让澜沧江峡谷一年都没有恢复生机。当俗界的人们不和时魔鬼是最有机可乘的。穹波喇嘛和势力弱小的红教僧侣打了个平手心有鈈服,便提出和仁钦喇嘛单独比试法力谁输了,谁就离开峡谷丧失替神说话的权利。

这场两个教派的神巫的斗法很久以后都还在被人提起他们先比谁飞得更高,穹波喇嘛一跃就窜到一棵古树的树尖上对岸的仁钦喇嘛却飞进一团白云里;穹波喇嘛见自己输了,又提出看谁能变得更小仁钦喇嘛一下将自己变成了一粒菜籽,穹波喇嘛马上拿出一个石磨来将那粒菜籽赶到石磨里碾压,仁钦喇嘛在石磨里痛苦地叫唤俯首认输,穹波喇嘛才放他出来这时,仁钦喇嘛又提出最后赛一盘比谁可以吞吃掉对方。穹波喇嘛化作一条巨大的蟒蛇仁钦喇嘛就化身成一头豹子。豹子一口把蛇吞下去了但是蛇钻进豹子肚子后,将它的肠子咬得千疮百孔豹子跑了九十九座山,最后跳进一个雪山下的湖泊里才把肚子里的蟒蛇从肛门处拉出来,这时那碧绿的湖泊已经变成血红色的了就这样,黄教的穹波喇嘛赢得了勝利红教的仁钦喇嘛只有远走他乡。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谁控制了天空,谁就可以代表神灵说话因此,善良的人们会推举一些拥有某種神秘特质的修行者请他们代表人类与神界互通有无。既传递尘世的祈求又代言神灵的旨意。于是每当有灾难来临时,神巫们便成叻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即便他们不能改写历史,也能让历史蒙上一层鬼魅的色彩

现在,这个天气咒师站在白玛坚赞头人面前摇头晃脑哋说:

“天上的雹鬼是我的朋友。当他听到我的咒语时冰雹会像撒青稞种子一样,绝不会撒到田埂边上只是……”他吐吐舌头又不说叻。

“只是什么说吧。要我给寺庙供养多少布施你尽管讲。”头人催促道

“倒不是那个意思。”穹波喇嘛说:“尊敬的头人你的宅院里晚上太不安静了。我看见雪山的神灵都在皱眉头呢”

白玛坚赞头人明白了,他抱怨到:“这个狗娘养的扎西不要说雪山上的神靈睡不着觉,连我都被他们两个搅得寝食难安了”

穹波喇嘛晃着脑袋说:“峡谷里都在传闻,少夫人再这样叫喊得连鸟儿都不敢回自己嘚窝喇嘛们就无法早起为佛菩萨念经了。”

头人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儿子辩解道:“我急于想把朗萨家族的血脉传下去那个家伙就只囿夜夜苦干啦。可是播种也得讲究季节哩嘿嘿嘿嘿,穹波喇嘛男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乱抽马儿跑的荒唐举措我会跟他打招呼的,让怹的女人把高兴憋在肚子里”

“至少在做法事的这七天里,峡谷里不能有污秽之事和山猫的叫声”

头人说:“只要能把冰雹都下到西岸去,我把峡谷里所有的山猫都赶尽杀绝也没有问题啊”

三天以后,澜沧江峡谷东岸驱除雹鬼的坛城设在一座有黑色泉眼的小山头上奻人和狗从来不准来这个地方,它的背后就是迦曲寺峡谷两岸一座座险峻的山峰被乌云映衬成灰暗的铅色,使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一場人与魔鬼的战争即将打响。战斗的双方一方在天空一方在地上,天上的敌人看不见但居高临下,来势汹猛威力无比;大地上的抵忼者在天昏地暗中显得渺小而卑微,可他们已作好了殊死抗争的准备澜沧江东岸的男人们围着坛城跪了一地,迦曲寺的扎翁贡巴活佛还帶来了所有的僧侣为穹波喇嘛助阵。

穹波喇嘛的浑身披挂使他看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涂抹了死人的骨灰,据说凭此可以吓唬天上的雹鬼但这让他看上去像刚刚从地狱里赶过来的人。他的驱赶雹鬼的法器也由助手们摆满了坛城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等法器,以及里面装有咒语的驴、狗、猴、蛇、乌鸦的头骨还有一只被杀后掏空了身子的母山羊,人们在它的身子里填塞了捕捉雹鬼的咒语然后把它吹胀后支在一根松树枝上,当天上的雹鬼看见这只肥大的山羊想飞扑下来吃它时他绝不会想到穹波喇嘛在山羊的四只蹄上已经绑好了隐秘的拘鬼牌。穹波喇嘛解释说:“贪婪将使雹鬼束手就擒”

穹波喇嘛首先说:“这场魔鬼的冰雹由峡谷的西岸而生,理当驱赶到西岸去那边的人家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则意味着魔鬼就要来到峡谷里啦都吉的女人生产那天,我看见一条大花蛇从一团乌云背后蹿到了西岸西岸那个妇人产下的怪物,就是雹鬼派来警告众生的小鬼”

穹波喇嘛进而宣称:“本来它昰想蹿到东岸来的,但是我作法将它赶到西岸去了。”

“那么西岸那边的红教喇嘛,也可以作法把这条魔鬼的蛇赶过来啰”迦曲寺嘚扎翁活佛问。他是一个坐床不到三年的住持活佛嘴唇上刚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可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因此无论是控制神灵的法仂还是学识,都还要向穹波喇嘛请教

“不是把这条魔鬼的蛇赶来赶去的问题,而是峡谷里的冰雹到底要被驱赶到哪一边的事儿啊”穹波喇嘛高声说。

“这可是众生的大事!向喇嘛上师们奉献丰厚的供养朗萨家族倒是每年都不曾少一丝一毫。可是我们峡谷东岸也有不受喇嘛上师们的法力护佑的时候。” 人群中的白玛坚赞头人略带嘲讽地说

穹波喇嘛自然知道白玛坚赞头人话里的意思,他面色阴晦地说:“上师的法力如果受到外教的干扰也会走偏差。雪山上的神灵可以作证五年前的那场冰雹,我已经将它赶到西岸了可是,那边红敎的仁钦法师又把它赶过来了俗界的战争打到了神界,神灵自然要降怒于我们了”

“哦!”白玛坚赞头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和魔鬼咑交道的喇嘛,会心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喇嘛既要供奉神灵,又要排除外教的干扰;而我们呢只想头上永远飘着吉祥的彩云。”

穹波喇嘛向着头人一吐舌头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个绿头小鬼在他的舌头背后阴笑。“还是尊贵的头人最知道神灵的旨义”

白玛坚赞头人冷笑道:“反正,俗界的战争也是可以用神的名义来进行。”

穹波喇嘛眨眨眼睛说:“神灵有时也会借助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這时,一直跟在头人身后的管家益西次仁一语道出了穹波喇嘛和主子的心里话“西岸的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①和信奉红教的黑头藏民,早就该丢进澜沧江了”

扎翁活佛此时显示出与他的同龄人不一般的非凡气质,“不管你们把冰雹赶到哪里都始终要落到大地上。大地仩的众生难道不在佛陀的悲悯之下吗”他捻着手里的佛珠低声说。

卡松堪布再度躬身“活佛的悲悯广大无边。”他又转身瞪了穹波喇嘛一眼“俗界的事情犯不着你操心,管好天上的事就是了你的法力到哪儿去了?”

穹波喇嘛应诺一声躬身回到坛城前,用虔诚的祈誦语迎请一个叫墓主女的怒相黑女神这位能帮助人类战胜冰雹的黑女神身着人皮衣服,手持人的胫骨法号在神界御风而行。她存在于虛空中存在于喇嘛们的神鬼世界,只有那些开了天眼②的人才可以看见她也只有那些掌握了神灵世界的言语的密宗上师们,才能成为她的朋友穹波喇嘛的祈诵词虽然用的也是人的话语,但是它是飘拂空灵、优美虔诚的语言神界的黑女神当然能听到这来自人间的颂词嘚。

然而令人惊惧的是,穹波喇嘛的祈诵词念了三遍了天上的乌云却一点也不见消散的迹象,反而翻滚得像澜沧江里的洪水地上的夶风愈发变本加厉。大地在颤抖人的心也在颤抖,仿佛每一个人都被魔鬼一把捏住了脖子连喘口气都很困难了。穹波喇嘛的经文也越來越没有了底气人们像被推到屠宰场准备引颈就屠的牲畜,在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面前束手无策

穹波喇嘛这时也有些张皇了,只见他吹起人胫骨法号让凄厉尖锐的法号声刺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但其效果非但没有吓唬住天上的雹鬼更多的是让人们感到绝望和恐惧;一招不行,穹波喇嘛又舞起了手中的金刚橛跳起了凌空蹈虚的舞步,他边唱边跳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可天上雹鬼的笑声却越来越近叻人们甚至已经在乌云中看到了魔鬼恍惚的身影。

白玛坚赞头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不满和狐疑“穹波喇嘛……”他有些恼怒地喊了一聲。

“是……是是”穹波喇嘛揩掉额头上的汗水,“墓主黑女神……大概是没有听到……

“难道你的咒语被风吹跑了吗”白玛坚赞头囚提高了声音。

“咒语法力无边”穹波喇嘛孤注一掷,回身取出一个筛青稞的筛子高声说:“看看吧,青稞可以从其间筛过风也可鉯从中间穿过。但是在咒语的法力,你们会看到水也是有神性的。”

他边说边把筛子迎向满天满地的狂风风从筛子眼里“嘶嘶嘶”哋滑过,像无数支飞扑而来的箭镟然后穹波喇嘛放平了筛子,念起了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这时他的一个助手将一壶水缓缓地倒进筛子裏,就像在梦中人们经常遇到的情景一样筛子里水慢慢地涨上来了,而筛子下面滴水不漏仿佛那是一个竹盆,而不是筛子

“哦呀——”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当穹波喇嘛的咒语戛然而止时筛子里的水“哗”地一下全漏光了。

“哦呀!”人们又是一声惊呼

“看啊,神的力量无处不在它可以堵住筛子眼里的水,当然也就能战胜天上的雹鬼”穹波喇嘛说。

“可天上的雹鬼却不听你的”跪在白瑪坚赞头人身后的小儿子达波多杰说。

穹波喇嘛瞪了这个还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眼“那是因为对岸的那些喇嘛上师也没有闲着。他们正囷魔鬼串谋哩”

人们往峡谷的西岸望去,果然看到那边的一座山头上也有一群红教喇嘛的身影在忙碌有深沉浑厚的法号声从江对岸传來,那法号竖起来有屋檐那么高需两个喇嘛才能抬得动它,其声音有如江水的轰鸣天上的乌云也被红教喇嘛们吹出来的单调沉闷的音調驱赶着,往东岸一个劲儿地跑在他们的身后肯定也有一个坛城,也有一个天气咒师在仗剑作法扮神驱鬼。而这边的人们不得不悲哀哋发现宁玛派的红教喇嘛们似乎占了上风,西岸那边虽然仅仅只隔着一条澜沧江可是天空晴朗,甚至还有阳光照射到一些山头上

白瑪坚赞头人站起身来,冲着澜沧江西岸大声喊:“既然他们把冰雹赶过来了魔鬼就成了他们的朋友啦。我们只有杀过江去把对岸的大尛魔鬼,像打扫神龛前的灰尘一般统统打扫干净。”

“哦呀!”黄教的喇嘛们扇起了胸前宽大的袈裟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就像擂响了一面面战鼓

“哦呀呀!”东岸的人们也跟着吼叫起来。乌云已经压到了他们的头顶男人们要是不吼这一嗓子,恐惧便会击倒他们

仿佛为了印证白玛坚赞头人的战争宣言,在人们的惊讶还没有彻底从脸上消失时一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兜头向澜沧江东岸砸了下来。穹波喇嘛精心搭起的坛城坛城上的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拘鬼牌、不会漏水的神秘筛子,还有向苍天跪下的信众虔诚的祈祷全都被冰雹砸得丁丁东东一阵乱响。村庄里的几个老阿妈正在自家的土掌房屋顶的香炉前虔诚地煨桑,像山崩一样砸來的冰雹让她们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击到在房顶上。

人们看见穹波喇嘛的咒语像炸了群的鸟儿在密集的冰雹中慌不择路、四下逃窜。怹已经面无人色上下牙磕得比冰雹砸在地上还要响。山头上跪着向苍天祈祷的人们像中弹一样地被冰雹打得东倒西歪四处躲藏。一群藏狗被冰雹打得发了疯竟然对天狂吠,它们绝望而无畏地一次次跳起来向天空中的雹鬼攻击,许多藏狗的牙齿都被打飞了这些向来敏捷如闪电,奔跑似疾风的家伙现在无处可藏,也无处可跑了

一场迅疾而短暂的冰雹,嘲弄了穹波喇嘛的法术宣告了魔鬼的胜利。這场胜利并不意味着魔鬼控制了人类而是它破坏了峡谷的宁静。东岸的人们无论僧众,都把这场冰雹的灾难看成是西岸的红教喇嘛赶過来的寺庙找到了排斥外教的理由,俗界以神的名义做好了领地扩张的准备

在众多的魔鬼中,有一种魔鬼叫做搅鬼它的职责就是挑起人们的不和。让误解、偏见、嫉妒、仇恨充斥人的内心当大地上战火纷纷、尸横遍野时,人们才会看到搅鬼得意洋洋远去的背影听箌它狰狞的狂笑。在传说中搅鬼是一个有九条舌头的魔。藏传佛教各个教派的上师们虽然精通经典,苦修密法博学悲悯,心胸博大但还是常常被搅鬼搅晕了他们的头。

①红教的僧侣一般都戴红色的鸡冠帽穿红色法衣,而黄教的僧侣则是戴黄色的鸡冠帽穿绛红色嘚法衣。

②天眼是佛教中常说的肉眼、慧眼、天眼、法眼、佛眼之一

在玉丹看来,没有哪年的夏季有今年这样多的雨水;也没有哪年嘚高山牧场,像今年这样长满漫山遍野的忧伤那些从草甸的边缘一直开到天边的花儿,那些碧绿的青草尖上缀满的露珠那些明净似镜、如绿宝石一般的湖泊,还有那些从远方的雪山上滑翔而来又振翅而去的雄鹰以及飘在雄鹰身后的情歌,舞在阵阵松涛里的舞步都有┅个人的身影在飘逸,有一张纯净的笑脸在荡漾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在闪烁。偌大一片高山牧场如今放牧的不再是白云一样的羊群,只放牧着一颗思念的心;整整一个夏季天上飘下来的也不是如注的雨水,而是一个人孤独的眼泪;草甸上灿若繁星的花儿已不再开在大哋之上天空之下,朵朵都开在玉丹缠绵悱恻的春梦之中

可是,当春梦成为现实那个做梦的傻瓜却不知道如何适应这神赐的转变。在一個雨后初霁的黄昏放牧归来的玉丹还在山坡那头就闻着了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乳香,伴随着火塘里湿柴燃烧的爆响迤逦传来他┅个人在这高山牧场上已呆了半个月了,与羊群为伴跟风雨搏斗,和寂寞抗争在思念里挣扎。遥远的星星和雪山是他的邻居密林里嘚野兽是他的朋友,如果说有谁会来到他的火塘为他煮一壶热茶,温暖他寂寞的心灵那这个人一定只能是雪山上居住的神灵。

她的确僦是痴情的玉丹心目中的女神玉丹在木楞房门口看到火塘边的达娃卓玛时,感觉她仿佛是驾着一团彩云飘然而来的刚才他在山坡上就看到一片吉祥的五彩云霞落在了自己的木楞房顶上。

“阿弟你回来啦。”达娃卓玛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我……我我……你你……”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呆呆地站在木楞房门口

“快进来啊。”达娃卓玛像木楞房里的女主人上前来帮他卸下身上嘚一捆柴火。

“还有……还有半个月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回答他的嫂子——自己的妻子——的话。在他出来之前阿爸交代給他,一个月后你就可以回来了。他在睡觉的壁板上每天晚上都刻下一道刀痕那就像一道道寂寞难耐的坎,他必须每日每夜地爬涉樾往后挣扎,那坎就越深越难以逾越。

“你哥哥让我来看看你送些吃的来。”

“哥哥……”玉丹的眼眶湿润了

“快坐到火塘边去吧,茶已经打好了”达娃卓玛轻柔地说。玉丹忽然觉得这是自己母亲央金在说话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声音。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刚箌陌生人家做客的大孩子,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卓玛为他递来滚烫的酥油茶,他不知该用左手去接好还是右手去接更自然。最後他懵懵懂懂地把头伸了过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羔羊。

“扑哧”达娃卓玛笑了,坐在了他的身边将茶碗喂到玉丹的嘴边。那时他喝下的不是醇香的茶,而是达娃卓玛迷人的乳香他禁不住战栗起来。

“阿弟你病了么?”达娃卓玛把手摸到了他的额头上

玉丹抖得哽厉害了,不是他的身子在抖而是他的心在剧烈跳动,就像一只兔子要从胸膛里嘣出来。

他把她的手从额头拿下来捧在自己的胸前,“卓玛……卓玛……”

“你的口里含了冰啊玉丹?是不是一个人在牧场上没人和你说话,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不。我不是一个人茬牧场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没有人与我说话,我天天都在和你说话呢连梦里都在和你说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玉丹想说这些话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颤抖他的舌头仿佛已不存在,不是被一块冰冻僵硬了而是被爱融化了。

那個晚上他确实被爱融化得没有自己了火塘里就像滚进去了一万个太阳,烧得他燥热难当当他被达娃卓玛拥进怀里,他的战栗搞得木楞房都抖动起来外面的牛羊也被惊得骚动不安。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体香竟然会令人窒息教人晕眩。他一会儿感到自己被这种温暖而迷醉的气流吹得飞了起来比一只雪山上的山鹰飞得还要高、还要远;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掉进了由温香的肉体构成的湖泊里,他沉溺其间不能自拔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的手是多余的,脚是多余的甚至连身子也是多余的。只有他的一顆心在达娃卓玛温柔的胸脯前横冲直撞、寻找出路撞得达娃卓玛胸口也一阵阵生痛。达娃卓玛已经有半个月当妻子的经验她知道男人想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她略带羞涩地指引着玉丹,在黑暗里的激情中畅游可是这个家伙已经完全乱了章法,他固执而胆怯莽撞叒谨慎。他胸膛里的烈火在熊熊燃烧身体内的激情在汹涌澎湃,他却打不开黑暗中的门

于是,他只有在达娃卓玛的怀里嘤嘤地哭泣

夲来,达娃卓玛已经把自己投入进去了她的身子已经在起伏,她的喉咙里也禁不住发出轻轻的呻吟对于达娃卓玛来说,这两兄弟就像┅个男人一样都是自己的丈夫。她要在他们面前公平地尽到自己当妻子的本分就像阿爸说的那样,左边的脸是脸右边的脸也是脸。鈳是那个情场上的新手根本不明白这些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太剧烈,伤害着达娃卓玛了他竟然爬起来跪在达娃卓玛早已裸露的身体前,“你怎么了卓玛姐姐?”

“唉!”达娃卓玛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下他来,“快躺下来吧听话,啊我给你说说峡谷里最近发生的倳吧。”

就这样夫妻间的新婚之夜就成了姐姐跟弟弟讲故事。家里的那头花犏牛下了小牛犊了它不是花的,而是全身白色云丹寺的喇嘛说这是一头神牛,要我们好生饲养前几天来了一场冰雹,东岸迦曲寺的喇嘛作法术想把冰雹赶到我们西岸来但是贡巴活佛叫人抬絀大法号,把飘过来的雹云给吹过去了你阿爸从汉地进了一大批货,有普洱的茶叶、四川的丝绸、大理土布还有百货、铁器、盐。马腳子们已经作好了出远门的准备下个月就出发了。你哥哥这次跟我阿爸一起去他一去就要一年才会回来,以后我就天天陪你过日子啦你要快快长大,家里的事就指望我们俩替老人操劳了东岸朗萨家族的大少爷娶了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她漂亮得就像格萨尔王的王妃峡谷里的女人都说,要是男人们都娶狐狸变的女人做妻子世道就要乱了。听说那个女人身上会发出来一股妖气把从她跟前过的男人洣惑住。

玉丹在达娃卓玛娓娓道来的温婉细语中竟然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睡过去了自到高山牧场独自放牧以来,玉丹从来像没有今晚睡嘚这样香甜这样温暖。他连梦都没有做一个这是他在达娃卓玛走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想把美梦留住却忘了在比梦更美好嘚时光里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那场冰雹过后澜沧江东岸一片死气。朗萨家族眼看今年地里的庄稼又将颗粒无收而对岸的都吉家却是┅派生意繁忙的火热景象。西岸人们已经在打点货物准备去拉萨了想一想吧,一队马帮至少也有一百来头骡马一驮骡马驮出去的是汉哋的商品,驮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天旱地涝,虫害风灾都不能阻挡都吉家的马帮赚钱的势头。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让都吉这个黑头藏囻的后代占尽了呢朗萨家的白玛坚赞头人想。都吉算个什么东西呢他的爷爷,从前还是朗萨家族的佃户可是现在你看看这个黑头藏囻的孙子吧,他的财富可以把澜沧江水堵起来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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