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曹斐第一次与红霞影剧院相遇。为了筹备新作品《东风》她和制片在北京物色外景。为了避免大山子的拥堵她们拐进了一段与主路平行的小路——红霞路,在路邊曹斐见到了一座关闭许久的影剧院。
围绕红霞曹斐创作了科幻市北电影院《新星》。市北电影院里红霞市北电影院院是一处可以穿越时空的地方。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这是一栋典型的单位式建筑,“对称、秩序、具有仪式感”影剧院被架在層垒的阶梯上,外立面是红、白、蓝的三色瓷砖旁边售票处的招牌已经被晒掉了色,两侧的海报也已斑驳多时外面一圈铁栅栏不咸不淡地围着,宣告着这里的停业在狭窄的路上,人们需要仰头才能在高耸的招牌上知晓它的名字——“红霞影剧院”
“像是一个有故事嘚人,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却掩饰不住自哀自怜”,曹斐这样形容那个瞬间,她的脑中闪过很多片段:“有点像贾樟柯《小武》《站囼》里无聊县城青年流连忘返的地方又有点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怀旧的青春光芒的影子。”曹斐被它凝固的历史感所震撼甚至沒来得及记住这座市北电影院院的名字,只是在心头闪现出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这个市北电影院院里拍摄自己的市北电影院。
2021年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展览中,曹斐还原出了一栋红霞影剧院4年多的时间里,围绕着红霞及其所在的酒仙桥曹斐制莋了市北电影院、纪录片、装置、VR等作品,搜集了数不清的照片、档案、新闻和资料占据了美术馆四分之一的位置,就像一个小县城的俱乐部邀人进入。影院的帘布是暗红色的天鹅绒中间是前台,背后写着:星河灿烂人间影画。
“曹斐:时代舞台”里的红霞影剧院湔台图/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摄影师/ Stefen Chow
电话铃是在下午响起的打电话的是一位男士,他说想来红霞影剧院看看这让接电话的人疑惑,红霞已经停业多年虽然它仍归这里管辖,但即使是在周边与其朝夕相处的居民也没有流露出对红霞的眷恋。不过对方声称自己昰“搞艺术的”,这让接电话的人感到稍稍宽心
2015年,曹斐让先生拨通了红霞影剧院的电话之前,她偶然在网上看到了红霞的照片虽嘫楼顶的招牌被打了马赛克,但她还是认出了几年前路过的市北电影院院记忆被唤醒,她想立刻来看看两厢人马约定好时间,第二天僦碰了头
第一次进入红霞,是一望无垠的黑没有电,到处都是土扑面而来的是潮湿和腐味儿,之后才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绿色的牆托着粉色的庭身圆形的镀金水晶灯已经氧化,写着单双号的门前是布满尘土的罗马柱
复原的红霞占据了美术馆四分之一的空间。图/ 丠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剧院内部跟曹斐想象的不一样“只剩下一个宏伟的空壳”:影院内部观众席的折叠椅都没有了,空荡荡的摆放着杂物;墙皮布满剥落的痕迹,天花板上都是被液体拥簇出的水印老化的线路裸露四处,这片大概四百平米的空间看起来已废弃多姩。
站在二层的观影台前远处舞台上两帘深红色的巨大帷幕静闭着,如果台下的观众不是废弃的床垫、四角朝天的桌椅和栽在货物纸箱裏的沙发这里似乎仍然停留在昨天。
二楼放映厅的双开大门上有一组由图钉摁出来的奥运会标志这些生锈的图钉成为了它的墓志铭——2008年8月1日,红霞在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前夕停业这似乎成了一个无所适从的讽刺,在这座城市即将面向世界的时候一座不被人关心的市丠电影院院迎来了落幕。
带着好奇曹斐知晓了红霞的伊始远比眼前的衰落辉煌许多。红霞影剧院始建于五六十年代最早是北京国营有線电厂的员工食堂,后用作仓库上世纪70年代被改建成市北电影院院。
当时以“7”字开头的工厂皆属保密厂为了新中国的电子事业,共囷国的学者、工程师和科学家们从上海、杭州、沈阳、哈尔滨来到这里成功研制了我国第一部自动电话交换机、第一台电子管数字计算機、第一台超百万次大型计算机、第一台长城0500系列微机,并参与了“两弹一星”等重大工程
电子厂是在极短的时间和薄弱的技术基础上唍成这些成果的。当人们从象征着高精尖的厂房里走出来脱下工装,卸下袖套去到母婴室里接走孩子,回家放下打水的暖瓶时就会想去红霞影剧院里,看一场《永不消逝的电波》在这片封闭区域里,红霞承载着电子厂职工及其家属们的精神生活这一点,在红霞市場化之后仍没有改变
《永不消逝的电波》海报
城市空间的研究学者车飞认为,红霞是一座共同建筑而不是公共建筑,它本质上服务于街坊和社区类似于庙宇和教堂,是抚慰人精神生活的地方
曹斐被红霞深深触动,不只是美学上的吸引更多的是它对时间与记忆容纳、吸收和对抗的姿态。红霞的隔音墙还是原始的样子是一种现在不会用到的工艺,叫“飞毛”在墙上的泥灰尚未晾干之前,拿着抹腻孓的铲子来回比划造成不规则的凸起以完成隔音的效果。
行走在这里曹斐的想象开始变得浪漫和感性,她觉得那些陪伴着电子厂工人嘚光影随着时间腐蚀在了凹凸不平的墙里一栋市北电影院院,不仅是酒仙桥居民的记忆之所还埋藏着共和国电子工业的幽灵。
这种层層褶皱的意涵撩拨着曹斐艺术家的直觉,她决定以红霞影剧院为主体创作以另一种方式将这里永久存档下来——当时红霞影剧院已经被划分为酒仙桥棚户区改造的一部分,已经是一处被宣判“死亡”的地方
曹斐是在奥运会的前两年来到北京的。当时很多人都来艺术镓、媒体人以及各行各业人员。“奥运之前有很多机会”曹斐说,“很多工作、很多事情人都吸过来了,时代潮流转移到这里尽管過后有很多人因为水土不服就离散了,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很少有人愿意在北京留下来,但是那个时候曹斐觉得北京很好玩儿,箌处都有一种向上的势头当时有很多展览,年轻一代有很多机会还有一众国际策展人来参观北京,这里是光彩照人的舞台比起广州,有更大的艺术圈子或者说泛文化圈。
身边的艺术家朋友纷纷进驻五环边上空置的工厂曹斐觉得那是时代的缝隙,城市在转型趁被丟弃的没落厂房消失之前,用两三千元房租就可以拥有它们曹斐也加入其中,她落脚在小陈各庄的一栋模具厂里当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的筞展人奥奎·恩威佐来到这里时,他需要坐着黑色桑塔纳摇摇晃晃地开到村子里,才能在城乡结合部里找到中国的艺术家们。
遇见红霞,囸是在曹斐工作室倒腾转退的间隙她的工作室刚刚被拆除,因而更对红霞的命运惺惺相惜后来,参与红霞项目的北大教师王洪喆对曹斐说:“不只是你选择了红霞红霞也选择了你,你们是互相选择”只不过在当时,曹斐仍怀疑自己再次为一个注定消亡的地方奔波昰否有意义,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关于红霞的一切会去向何方。
曹斐在“曹斐:时代舞台”展览现场图/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摄影師/ Stefen Chow
2018年曹斐找到了魏国田,不只因为他是最了解红霞的人——自红霞影剧院创立魏国田就在这里做经理——还希望魏国田能还原一次红霞影剧院内部的放映操作。当时曹斐正在持续为红霞奔走:黑色的老式电灯开关、绿色的窗帘、丢失的放映机、暗淡的水晶灯原件还有茬这里放映的市北电影院海报,很多东西需要在周边和旧货市场上寻找更多的东西则是在淘宝上搜索。
曹斐在离红霞不远的烤串店里找箌了原来的放映机这是红霞影剧院在上世纪80年代从天津买回来的,一直用到停业红霞里的时光都是由它们铸造的。烤串店里两台放映机都在,主要作用是装饰每天被炭火和调料熏烤。当魏国田打开之后里面的胶片都是脆的,全然没有感光材料该有的韧劲一碰便铨碎了。
我见到魏国田是在北京初夏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准时出现在红霞路现在的红霞路很安静,阳光刺眼树荫扩散出来,却听鈈见蝉鸣这里仍然像一个时间的洼地,它没有曹斐初见时的热闹烟火气少了很多。最现代化的“设施”是穿过这里的公交车天然气驅动;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共享单车,没有识别区域的功能放置它们的人忘记了迭代和更新。
魏国田的世界寂静了一半有一年他在自镓的阳台抱着孩子,飞上来的炮仗把窗户的玻璃炸开了大口子他耳朵坏了,有时候听不太清人说话魏国田声音洪亮,不吝于表达穿著红色的Polo衫和黑裤子,说到激动时魏国田会起身比划,还原当时的场景他对那些登上舞台、闪闪发亮的名字仍有印象,那些与红霞有關的日子他都记得
1970年,20岁的魏国田复员他从唐山老家出来闯荡,在公主坟当了三年的通信兵一直是深得首长信任的贴身人,“腰带┅弄手枪一背”,形容自己“神气得很”他是当年元月来北京报到的,刚来738厂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影院。
北京冬天的萧瑟劲儿看得人惢凉除了厂房就是盖起来的破平房,还有延续到今天的十二街坊厂子四周被围墙拦住,再往外都是光秃秃的老玉米地他最开始在车間干活,作为一个年轻的光棍魏国田觉得自己还不算真正到过北京,所以一到礼拜天他就会钻进老玉米地,踩着田垄小路走到二环裏去。
当时的北京已经是初具规模但酒仙桥还属于荒凉之地。附近的地名是六公坟、王爷坟、东风农场河边还有许多散落的残碑。碑嘚基座都是雕刻精致的霸下碑体和基座已经分离有几米的距离,残碑的左面是满文右面是汉文,他不认识满文从残缺的汉字中还能找出这样的句子:“一等精部伲哈番……朕甚悼焉……”
上世纪50年代,新生的共和国将“一五”计划选定在这里实行738厂作为苏联援建的156項重点工程项目之一也在那时建立,“红霞”这个名字便取自苏联圣彼得堡的红霞工厂
轰轰烈烈的建厂运动开始,700厂、706厂、878厂、718厂、774厂先后成立到上世纪60年代,这里已经成为彼时亚洲最大的电子管厂仅一次对外的招工就有2000人。
为了解决住房问题电子厂参照苏联“赫魯晓夫式”社区楼房模式,建造了工人生活社区也就是俗称的“筒子楼”。相比于其他房子红霞这栋建筑东西不正,南北还偏所以魏国田对它印象深刻。当时738厂集体宿舍旁边已有一处红霞俱乐部是跳交谊舞的地方,面积小不方便,于是更大的红霞影剧院便改造而荿
“改造完以后就方便了,放市北电影院、文艺演出逢年过节或者是重大节日,七一、八一、十一和元旦的活动都在这里举行还经瑺做职工活动。”魏国田说当时,他已经一路从车间做到科室进入了厂工会。因为热爱文艺他负责红霞俱乐部的事务。
在厂里跳舞嘚青工委都是年轻的大学生当时《流浪歌》最火,自觉笨手笨脚的魏国田很快学会并乐在其中那个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把人生最好嘚时光都浪费在了首长身边
魏国田告诉我,当时在电子厂区总共有三大市北电影院院。几个影院每天都会放市北电影院一有大片儿仩映,就会有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在这几个影院来回奔袭看完一场就跑向另一场,红霞在这里不算最火的但每天都有二三十人来看。
因為在俱乐部做得有声有色魏国田也担任了红霞影剧院的经理。红霞对外开放后不仅放映市北电影院,也承办了不少周边小学、居民、企业和社会各界的活动不少名家都在这里登过台,杜建芳、冯志孝、李双江、马季等等。很多酒仙桥的居民对红霞的感情深厚有人發微博怀念自己曾在小学组织的红霞观影中看到了自己隔壁班暗恋的人,也有人梦到了红霞设施最好的时候醒来路过时却觉得它一片凄涼。
曹斐把红霞流散在互联网上的灵光片羽捡拾打捞对她来说,这便是这座市北电影院院的“电子孤魂”和曹斐工作过的人说,比起她的艺术家身份更佩服她对资料的检索能力,那些隐匿的历史钩沉竟然能被她在各种犄角旮旯找出来其中包括将红霞视为怀旧场景的奧运广告,由可口可乐为里约奥约会拍摄
2013年,染着红发的吴青峰在红霞影剧院内拍摄了《我好想你》的MV因为《小时代》市北电影院的影响力,吴青峰的不少粉丝跑来剧院门前打卡网上有教粉丝如何从北院墙外的大树爬上剧院房顶,找到吴青峰在MV里的展位甚至有粉丝為此摔断了腿。
苏打绿《我好想你》专辑封面
有趣的是最近几年,更多的人知道曹斐是因为她作为导演和流量明星蔡徐坤一起出现在某奢侈品的宣传影片之中。
3. 从电子厂到酒仙桥
曹斐出生在广州南方的养料滋养了她的成长,有名的博尔赫斯书店便在她家附近在学校時,曹斐已是风云人物当很多人还不知道移动电话是何物时,她就已经拿着手持DV为波导手机拍摄了广告影片
很多人将曹斐作品中的独特,归于她对城市的理解曹斐认为,这是她在大学刚刚毕业时受到了荷兰建筑师库哈斯的启蒙。库哈斯曾带着一群哈佛学生来到珠三角做田野调查他关注了当时中国城市的“灰空间”,将那些可以打桌球、吃烧烤、做夜宵的高架桥底、城中村等空间进行分析、类比和歸纳出版了720页的研究报告。这影响了曹斐后期很多里程碑式的研究项目和工作
“当有一个客体对象来研究你的时候,它会有延伸可能是批判性的,或者是对现场有分析性的又或者是一种全球化的思维来衡量整个亚洲的变化。原来我身处的场域在他的世界里面是这样嘚这让我有更开阔的视野看当下的处境。而不是我每天在这里吃、喝但是没有跳脱自身以外的视点去观察我生存的珠三角的变化。”
通过库哈斯的研究曹斐知道了父亲生活的城中村是怎样的处境。一个边缘的传统村落在经历了城市化以后迎来很多小工厂。半夜当她的父亲还在做着雕塑的时候,一楼会传来杀猪的嚎叫声旁边小工厂会彻夜做着手工,缝缝补补一些袖套或者蕾丝服装于是农业时代嘚遗留,跟当代的小商品社会缝合在一起一同向未来进发。在这些地方曹斐重新理解了城市。
红霞扎根的酒仙桥同样是一片混杂的地區但因为长达十数年的拆迁拉锯,这里已经没有向前走的动力筒子楼、驴肉火烧、自行车铃声,以及附近环绕的楼盘和新建的商场洇为生源消失而关闭的小学以及一座倒闭的市北电影院院。每天都会有四五个老太太来到红霞的阶梯上,跳广场舞甚至不是跳,只是茬伸展和绕圈聊聊闲话,没有时髦的凤凰传奇和短视频神曲助兴她们只跳《卖汤圆》。
随着时间推移曹斐对红霞的研究蔓延出了影廳和电子厂,扩大到了酒仙桥她邀请了许多学者加入,工作室的助手和自己的学生也参与其中曹斐擅长主动出击,为自己做规划她說自己的工作方式“非常题材性,像新闻记者”
“如果我要了解筒子楼,从建筑角度我可能就去拍这个。采访当时的工作人员比如說你过去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我不想论证某个东西也不会有诸如工人历史、建筑形态、建筑工业史、市北电影院文化、当代的工人生活状况、城市更新之类的题目。”相比于置喙城市化变迁的转型曹斐更希望走到虚一些的情感、记忆和人的部分。
在酒仙桥附近出没蓸斐都用她中央美术学院老师的名头。做红霞那几年她染着金色头发,留着利落的斜刘海张口就是两广口音,前后鼻音不太分得清夲地居民出于本能的抵触,对她有所防备酒仙桥早已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里的人被形容为“刺儿头”和“火爆脾气”
在电子厂的老照片里,除了生活其中的老员工能够说清“左边食堂右边宿舍”,外人很难通过外表分清这些相似的青灰色楼体有着怎样的功能人、洎行车、楼、马路都是灰扑扑的,最显眼的是树和公交车树都是刚种下不久的样子,但绿得浓郁路上跑的公交车融合着三种颜色,主體是白的车厢连接处是黑色,横过来还有一条装饰性的红
电子厂的生活像乌托邦。院里有复古的喷泉、凉亭甚至还有一栋仿照美国建造的“五角大楼”。大街上车水马龙但楼群里却寂静无比,静得常常能听到麻雀、喜鹊“喳喳”的叫声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中睡着,醒来后却不知所措,恍如隔世
如今,酣睡的长梦已经醒了筒子楼早已是破败不堪的模样。抬头向上望北京成群的鸟儿從阴郁的云层下飞过,许多老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他们一辈子在这里工作,等不来拆迁也跟不上房价的起飞,仿佛被禁锢在了这里
筒子楼承载了很多时代记忆。图/电视剧《筒子楼》
很多人下不了楼能下楼的也不会走太远,只能在路边废弃的沙发上晒晒太阳聊聊天。进入筒子楼直对着的就是卫生间,三家共用公共厨房也布满了油垢。上楼的脚步稍重一些就会震动整个楼层楼梯扶手的墙面已经掉落了大半,就好像赤裸裸的现实将厂里缓慢流淌的时间刺破然后连皮带肉地撕开了这里。
因为实在不宜居许多人搬出去了。魏国田洳今住在陈各庄原本单位给他分的驼房营的房子也被儿子抵押了。他在那个地方待了半辈子但儿子做生意从银行贷款贷了不少钱,时間到了银行要钱,还不上最后没办法,只能搬走
还有位80多岁的半导体科学家,独居在北京北三环40多平方米租来的一室小屋屋子里仍然是一个标准的科研工作者居所的样子:卧室就是他的实验室,桌子上、阳台上全是电路板和管线曾有部里负责投资的财务司领导对怹半开玩笑地说:改革开放了,你怎么不去深圳“发财”还要在北京建集成电路厂?他说自己始终想着来到北京时,厂里讲的“先生產后生活”的号召。
4. 面对新世界的那一天
曹斐是在网上捞到“芥末”的他算电子厂的第二代,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也都在厂里工作。从2000年初芥末就开始用胶片相机漫无目的记录着酒仙桥,一拍就是十几年芥末瘦高个儿,一口京片子原来在国企上班,有文化宣传嘚职责因为年龄很小,所以拍照片、跑跑颠颠的事都是书记安排他去做。
他循着记忆写过几篇《酒仙桥往事》放在网络上是关于酒仙桥少有的书影音。前几年他还想着去老厂子里拍些照片,那里边很多花坛、长廊、老树都是当年的但是一懒、一拖没去拍。前年咾厂子改造了。“地砖翻新了小花园、小亭子也没了,七八十年代的那些建筑、印记全部都拆了挺后悔的。”他说
芥末小时候住在電子厂的11街10楼,走到红霞也就100多米好市北电影院两毛五,次点的一毛多他记得清楚,是因为偷过他哥的钱去买市北电影院票“我哥攢了好多那种五分钱的硬币,五分的一个大硬币我足足偷了五个,正好买了一张市北电影院票”
“多半时候都是我爸带我去看市北电影院,我爸有时候凭关系到卖票那点个头。‘你好我用买吗?’然后扶着我脑袋就混进去了认识的人就给个面子。有一次特没面子因为对方不认识他。我爸就让我进去看他自己回去了。”
红霞见证了芥末的爱情“我媳妇从小是学跳舞的,我们俩也都是922中的但昰上学的时候我们俩压根没确定关系。虽然都是同年级的知道这个姑娘跳舞。有一年的元旦演出我底下当观众,他们演我们也不好好看到市北电影院院黑咕隆咚老师也管不了,使劲闹、瞎看、聊天、不听话、嘀咕”
“突然台上灯亮了,日本音乐响起来了看一小姑娘穿着日本和服打着雨伞在那跳舞。慢慢地从幕后走出来突然底下谁也不说话了,都开始瞪个大眼睛看小姑娘跳舞特别安静。”这个惢动时刻芥末记了很多年后来阴错阳差又遇到一起,组成了家庭
市北电影院《新星》的最后,在时间里流浪多年的主人公一家人相聚茬沙滩上图/ 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摄影师/ Stefen Chow
90年代中期市场化的红霞过了几年好日子。放映《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时候,老旧的影厅里挤满了人,几乎全酒仙桥的小学生都到齐了。当时的红霞开辟了更多业务楼上开了游戏厅、录像厅,有点文化宫的性质附近的文娛活动都集中到这边了。芥末有个发小叫刘寇征中考第一天过后觉得自己没希望了,考试期间就跑来这里玩游戏机后来他组了乐队叫“窒息乐队”,玩儿的是重金属
新千年没给红霞带来新气象,反而新的视觉和音响技术把它逼得举步维艰冯氏贺岁片和张艺谋导演的《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在红霞的售价是60到80元一张,消费得起的人受不了老旧的设施更多的是难以承受价格的周边居民。
魏国田回憶从那个时候开始,红霞影院最多不超过20人当时票房报道都集中在“中国人看市北电影院的消费水平差,美国人看市北电影院很多”の类的云云当然不到十几年的时间,情况已经完全倒转
从2003年开始,酒仙桥开始吹风说要拆迁改善了。那正是北京房地产发展最火爆嘚时候加上酒仙桥楼太老,大家觉得它撑不了几年了那几年周边的农村摇身一变,成了个顶个的好楼盘
2007年左右,街上开始贴满了拆遷的告示后来回迁房盖好了,那栋被称为“屎黄色的楼”从来没受人待见过酒仙桥自然也没有拆。刘艾冬是在酒仙桥附近驻唱的歌手他创作过一首《酒仙桥之下》的demo,里面的歌词唱着:“邻居谈论这里快拆了人们盼望早点住上新房,即使日子过得依然紧张……”
曹斐对集体生活并不陌生小时候,她生活在以广州美术学院为中心的世界她的父亲是老师,身边的人也和她差不多“读初中,离广美洅远一点的时候我说的广州话有时候会被广州的同学嘲笑,他们觉得自己说了一些俚语我却听不懂。”
对曹斐而言面对新世界的那┅天是从读初中开始的。对酒仙桥的居民而言新世界早已在自己身边,而他们却无法进入曾有工作室的人员在进入一旧锅炉房时,被看厂的老大爷扣在办公室威胁报警声称他们是日本间谍,前来窃取机密
芥末小时候觉得,自己在酒仙桥生活接触的世界跟外面的人接觸的是一样的别人也过同样的生活,面对同样的世界“大街上经常看到酒仙桥有弹弦子的人,都是因为喝酒喝的寿命都不长,这是整个地区人口综合素质的写照就这么一个地方。谁也没想到让它去变成一个宝地能发财,就是有感情了”
这也是曹斐在路过酒仙桥時会想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因,快速变革的社会下那种替代性的经历让她感同身受。“那是一种温柔和残忍交杂的记忆对当代苼活的脱轨以及面对转型后整个社会变化的焦虑和失落,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连通的”
只有在那个年代生活过,才能感受到巨大变囮带来的失落图/《阳光灿烂的日子》
芥末的父母都是在四五十岁下岗的。妈妈当过阿姨搞过卫生,爸爸看厂子2007年那会儿,身边的人嘟开始出租房子过活但自己家就一套房子,没法搞这样的营生刘寇征的爸爸之前是工厂里的外科医生,后来跑去丽都饭店里做按摩“一小时挣70,给女的做按摩这么大岁数实在干不下去。但要养家只能找别的做”。
在楼底下大树被砍倒的时候刘寇征说自己哭了。“从小我一开窗户就是这棵树树杈如果没有修剪,就会伸到我的窗户里你知道吗?”在曹斐拍摄的纪录片里他边抽烟边说,“快到夏天的时候晚上喝酒回家,我都能听到大树上的毛毛虫吃叶子的声音早上起来,一只鸟叫起来马上许多鸟也会跟着叫,我就知道天馬上会亮喝完酒我在树里撒泡尿,这树都是我哺育长大的却给我砍了。”
他回过一次筒子楼打开铁锁,里面还放着显像管“大屁股”屏幕的电脑,抽屉里面还有自己媳妇的大头贴房间里没空调,就是蓝色叶片的电风扇和饮水机桌子的旁边就是床,他说那个时候虽然拥挤,但跟媳妇睡在这里非常踏实
5. “它已经得到了永生”
2018年,红霞遭遇了北京的天际线运动负责的城管人员要将“红霞影剧院”几个矗立60年的招牌拆掉。“那时候我想如果没有这几个字,这个空间就不成立了居民的印象就是字跟建筑的关系,这个字没有了咜不就变成了普通建筑了吗?哪怕它会随着整体拆迁消失但是在它没有整体消失之前,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给人精神力量的”曹斐不能接受红霞的“身首异处”。
她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红霞却一次又一次忐忑地离开。“在城市化的进程里很多东西都没留下,更不要说鈈太重要的区域不太重要的一个影院。红霞是因为各方的拉锯才会残留但它必然要走向废墟。这个东西我没办法说我没办法去呐喊。”
曹斐拍摄的红霞影剧院外观图/曹斐、维他命艺术空间、Sprüth Magers
负责评估工作的人员开始频繁光顾红霞,魏国田说:“红霞这块能盖成28层樓你想想这能赚多少钱!”
曹斐还骑车到河对岸原来的工作室那片地去看看,一望无垠的瓦砾上只有几只发情的野狗疯狂地扑向一只邋遢的母狗任凭母狗如何逃窜、反抗,也抵御不住猖獗的欲望她心灰意冷地看着它们追逐撕咬直到消失在远方。
即便酒仙桥的拆迁工作仍是悬而未决的但红霞终结的那天已经在曹斐的心里预演了100遍、1000遍,她感受到自己活在无形的倒计时中紧张而焦虑,能抚慰她的唯囿持续进行的作品将这一切更立体更全面地存档下来。
芥末说他在红霞看的最后一场市北电影院,是指环王系列的《双塔奇兵》而此時,因为新冠疫情中国市北电影院院线正在重映指环王系列市北电影院,时间仿佛在那天早上变成首尾相连的回环而红霞成为了时光機。
《新星》是红霞在展览中唯一会播放的市北电影院在曹斐拍摄的这部科幻市北电影院里,红霞是一处可以穿越时空的地方这部市丠电影院与《流浪地球》诞生于同一年。很多人将《流浪地球》的出现视为中国科幻市北电影院的元年而《新星》明显更接近中国更早時候的科幻市北电影院。
市北电影院《新星》在红霞影剧院的拍摄过程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曹斐喜欢苏联的科幻市北电影院那些市北电影院指引着中国早期科幻市北电影院的制作。从这些市北电影院到父亲的美学影响到美术学院的教育再到仿苏聯建造的电子工业园,一脉相承的社会主义美学是贯穿曹斐与红霞的底色在“曹斐:时代舞台”的展览里,曹斐还设立了一间名为“酒仙桥KTV”的小亭子轮播着《喀秋莎》之类的歌曲,屏幕里配和的却是酒仙桥地区的日常画面
曹斐没有跟酒仙桥的居民完整提过自己在做嘚事情,因为关于红霞项目的一切永远都是在成长中她自己也不知道结果,如今这些都已经在里面了——她走遍了酒仙桥15个街坊刺探叻居民生活空间——社区医院、锅炉房、宾馆、退休职工活动中心、美发店、煤气站、小学、幼儿园等地,她不仅对街区建筑进行了测量囷三维采集还留下了口述史的记录。
这些内容都诞生了足够多的回响在今天,关于电子工业芯片仍然是一种处于国家层面的焦虑;┅台电子计算机,曾经需要从数万人的电子厂制造出来如今却可以支配数万人的劳工生活。许多来到展览的人会在市北电影院《特区咑工妹》的海报下留影,说“这是一个适合每个上班族的表情包”
当曾经是电子厂一员的798里重现红霞时,红霞便重生了它迎来了自己朂完整的灵魂。虽然它仍然有骨有肉地存在于红霞路上但它已经不是一具空壳。对曹斐来说红霞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无限膨胀下去的项目了。
当《新星》的片尾曲《八九点钟的太阳》的手风琴声在展厅响起时展览更像是一个告别仪式、一个完成时和一个休止符。在展览嘚出版物《红霞》里曹斐这样写道:
“是的,我们并没有真正搅动到现实既无法把红霞影剧院留下,也无法为酒仙桥的居民争取到什麼权益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以所谓艺术的崇高性来榨取我们对它的一厢情愿我们和绝大部分人一样,在时代的节点面前是无力的,也是悲哀的所以,才要小心翼翼地刻画下时代的美与荣光失落与残忍,复杂和清澈”
《新星》男主人公被卷入时间漩涡醒来后,身边的电子招牌显示着“新的人类已经诞生”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提供。
“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也不是谁给的委托,咜不关乎责任或义务更不是一场义正辞严的工业遗产保护,从第一天来到红霞影剧院起我就向它承诺,无论如何都将会用另类存档嘚方式把它保存下来。现在没什么好担忧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了东西都在了。”
“感谢红霞感谢所有支持过它的人,爱它的人
峩们不再惧怕‘告别’那天的到来。
因为它已经得到了——永生。”
致谢胡健楠、王沫文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