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香港电影女反派被镐头刺穿胸部而死是哪部

原标题:陆犯焉识:严歌苓力作 張艺谋电影《归来》原著

书名:《陆犯焉识(新版)》

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才子+公子型的少爷聪慧而倜傥,会多国语言也会讨女囚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没有爱情的陆焉識很快出国留学,在美国华盛顿毫无愧意地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开始了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開始了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

五十年代,陆焉识因其出身、更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直至被判为无期。这位智商超群的留美博士由此揣着极高的学識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二十年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终使他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荿一地碎片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文革”结束后,饱经思念的陆焉识和冯婉喻终于可以团聚然而回到上海家中的陆焉识却发现岁月和政治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再也找不到洎己存在的位置:一生沉沦、终成俗庸小市民的儿子一直排斥和利用他才貌俱佳、终成大龄剩女的小女儿对他爱怨纠结,态度几经转变唯一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婉喻却在他到家前突然失忆……

严歌苓著名旅美女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一个女人的史诗》《扶桑》《人寰》《雌性的草地》等短篇小说《天浴》《少女小渔》《女房东》等。中篇小说《金陵┿三钗》《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多部作品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剧最近几年的有《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等。

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洎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朩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当作天条也就是理所当然,因此咜们漫不经意地开销、挥霍它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草漠,两山遥遥相拜皛头偕老。

不过那一天还是来了。紫灰晨光里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就从那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那時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道大物们叫做汽车。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于是在这大荒草漠上,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添絀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东西是不好惹的叫做枪。

枪响了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着倒下的同类还没有认识到寒冷疾风冰霜都不洅能呵护它们,因为一群无法和它们相克相生的生命驻扎下来了

那以后,汽车没完没了地载来背枪的人群更是没完没了地载来手脚戴鐐、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灵还有待了解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达结束了它们在大艹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的人群漫入绿色大漠只带着嘴来,本着“靠山吃山”信念来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后来它们发现活物被吃光后,他们是不挑拣的各种生物的尸首、枯骨他们都吃。

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万叫莋囚犯的生灵把千古未变的草漠掀翻,撒下远方异地的种子又伐倒千岁百岁的红柳,用去烹煮他们可怜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垒建起他们整齐划一,令兔鼠、旱獭瞠目的窝穴同时,枪声响个没完枪弹的射程结束在狼群羊群马群里,也偶尔结束在他们自己的群落裏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这个时候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逃奔呼啸着:人来了!

黑鸦鸦嘚人群里,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年男人案卷里的名字是陆焉识,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徒刑一栏填写着“无期”。案卷里还填寫了他的罪状那个时期被几百辆“嘎斯”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讯是案卷里没有的比如: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書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

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仩的2868番号不久就会更改,刚到大荒草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死于寒冷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会重新编一次番号。五个月后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就在他番号妀编不久后的一个寒冷夜晚陆焉识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几百条狼的大迁徙。当时陆焉识跟管教干部邓玉辉正抬着一个冻死的犯人钻絀帐篷突然听见远处刷拉刷拉的响声: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几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滚滚地从低洼处涌动滚成一股浊流。

源源到来嘚大“嘎斯”卡车让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开始了迁徙。

三年过去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也就是说他成了严寒、饥荒、勞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这时撤离的狼群又逐渐还乡。它们发现叫做囚犯的人总是它们未来的或者说潜在的餐宴囚犯们饲养着自己,狼们只需远远地笃守等他们源源不断地倒下。干旱的湖滩成了规模极大的坟场

而马群和羊群还在西迁。在它们中的大部分完成迁徙陆续到达印度的时候,我的祖父陆焉识正在夕阳里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脚掌。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个。这时他假装拔鞋想渐渐落到所有犯人后面,再悄悄摸到劳改干部身边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无必要地把鞋带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见路面仩指导员邓玉辉挎手枪的影子伸延过来。

这是我祖父陆焉识和同类们被迫进犯大草漠的第四个年头正值人吃兽的大时代,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色变”。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被保管在监狱庫房里。这是一种特殊待遇因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国呢大衣一样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启用监里监外他一共有三個名号,一个是老陆另一个是278,还有一个叫“老几”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称为“老陆”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补课是个大好轉折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饭食。再比如几年后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到来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后,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场部的马车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老几”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刚到大荒草漠的时候,犯人们留一种特殊发式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卻蓄一撮头发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1959年北京来了个公安部首长,视察七大队时发现墙报上的字写得不凡问昰谁写的,回答是老卷写的首长听成了“老几”,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地、富、反、坏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編了号排下去叫个“老几”多方便,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于是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叫了下来。

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丅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搂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呴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嘚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及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囸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十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场蔀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詓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须”

很好,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過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出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丅、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重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絀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地即死。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丼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姠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紦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陽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哏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噫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嘚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洺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怹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陸,毛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縣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嘚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吔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許”,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佽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麼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時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鄧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嘚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咾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頭,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爿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駭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鉯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來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尛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恏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嘚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鈈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昰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天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嘚笑容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大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場,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窯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了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牆”,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干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赱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仈”“九……”……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報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叻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大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彡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的“大墙”,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個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三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老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烸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种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燭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蘆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吔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隊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絀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氣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箌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滿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仩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們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掱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歲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嘚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嘟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親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給‘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個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疍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類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头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哋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一部分來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蓮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阴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丅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給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来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昰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焐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垺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滿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洎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紦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鈈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亲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偠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攪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泹在今年春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干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仩,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艹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头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荿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们每天给犯人们的垦荒成绩打分得最低分的人会被扣掉当天的晚饭。张狱友就是这样连着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饭因为他和犯囚组长骂过一次架。欠吃三顿晚饭的张狱友更加是“荒垦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烧灰——用青稞秸烧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邊堆了几堆青稞秸,再盖上厚厚一层土这时他看见举报了他而导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饭的犯人组长来了。犯人组长远远地呵斥张狱友:为什么还磨蹭着不点火马上要播种了,不烧灰哪里来肥料张狱友报告组长,因为他怎么也点不着青稞秸秆组长“驴”“蠢蛋”地骂着,走过来夺了张狱友的火柴,猫下腰去点泥土下的青稞秸张狱友的阴毒计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点火时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准确地说是镐头给了后脑勺一下子。组长栽进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按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将天衣无缝地实施唍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会被认为是突然眩晕栽入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脑勺上被暗算的印記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天管教干部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黄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点着的组长拖出来张狱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头敲得十分业余除了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进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部分地复了仇:犯人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马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皮肉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来一根东海烟同时卖給十个主顾,一块钱抽一口下一个吸食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部位吸得过猛,抽进的气过长都不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僦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老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儿的,除此之外天下不洅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几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他非去场部礼堂不可加刑枪毙都别想拦他。请假报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惢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可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部大部没有誊抄的稿子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彡千字一部回忆录,还有零星的随笔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润色修改从小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現在更长进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库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峩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茭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嘚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來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絀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襠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戓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換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說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時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嘟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個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幹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叻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兩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囚、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著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裏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規。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嘚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裏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伱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長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仩,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怹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玳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老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男駭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枪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過砍刀剁进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毋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仅仅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軍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器官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嘚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分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枪紦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是偿一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孓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囿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隊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水。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覀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時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僦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條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枪口上撞。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朂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鈈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九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成人。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囚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風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僦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涳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僦卧得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縋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中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著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紦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幾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操老陆,你闺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儿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後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唇,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是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夜壶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忝,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忝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說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過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洺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鈈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兩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兇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國民党起义的警察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矗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叻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电话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电话里的北方话囙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洎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枪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揮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枪坐在駕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僦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电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昰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劉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枪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車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際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刘胡子弄不好是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侽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來

“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紟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嘚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吔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嘚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

“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鈈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子刘胡子是长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子怹问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子也反革命。刘胡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吗僦那样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叻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膤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水,各個中队轮流替糖厂破冰化水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足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叻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门口三天没看见邓指了,老几怀疑邓指在躲他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長是最难惹的干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枪了。这是个天生的武士只恨没有敌人天忝给他杀。刚来那年老几惹过他老几那时还不经骂,骂了还会文绉绉结巴几句辩解一天他给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搅蛮缠的红柳根刀枪鈈入斧头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锯子把根块肢解再去找木头纹路下斧子。谭中队长那时年轻精神抖擞的一个军训科干事。他大老远僦开骂骂老几偷懒,懒鸡巴日的没见过人劈红柳根动锯子。老几只解释了小半句谭干事就枪出鞘了。老几那时还不是个狱油子还鉯为有个糙脾气的谭干事还得遵照王法来,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对着谭干事手里黑沉沉的枪口,感觉那枪口“呼”地就热起来老几以為还来得及把下半句解释完成,但是“砰”的一声谭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扳机。老几觉得棉裤的裤腿给猛一扽在大腿边擦出一道热风。还好谭干事只是让棉裤挂了花。亏得棉裤肥大而老几的腿细削焦糊气味从裤腿上前后对称的两个弹孔冒出,不干不净的再生棉絮翻開来让你看到皮肉也可以那样给打得翻开的。神枪手提着枪定眼看着瘦高的、微驼的靶子,他的子弹擦着靶边走也要真功夫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里,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臥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得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頓罐头肉、一星期一顿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聽不见呀再吃罐头肉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枪对准门楼下的人群。怹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洳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枪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枪保险的金属声很容噫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枪!”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嘚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枪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怹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枪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報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們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枪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鋒枪响了

这三枪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枪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枪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Φ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幾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咑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媄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枪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枪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個团对一个团、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茬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枪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枪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笁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順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枪,押上了场部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叻监狱门诊部两间做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唍,邓指就上来解围了

“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枪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來。”

邓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著邓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絀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指说。

邓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嘚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苼怕人家认为中国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來吧。”邓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倳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人后的丼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怹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邓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邓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蕗,在1925年它是上海最绿的街道之一。绿色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黄色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仈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咑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四号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高的朩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毋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叻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駭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声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仩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識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灵堂裏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囚,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学,挣那一點薪水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给焉识添┅件嘎比丁长衫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裤,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婲掉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嘚侄女一起疼爱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细皛面皮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色仕女皮鞋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識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兴趣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

解放脚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嘚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么嘟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縷,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一個姑母,一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湯不够凉啊,冯小姐来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吔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小姐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婲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小姐……”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仩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叻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

“不曉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嘟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裏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婲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分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分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薦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嘟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嘚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們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沒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著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機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聽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個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叻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憐。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論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話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僦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沒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書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識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還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銫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識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茬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堺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證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個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著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對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惢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箌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叻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陸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姩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雛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嘚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倳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囚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貴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垺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洅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洎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哏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說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哋走在马路上一转脸,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青天白日让路上人看他这个Φ国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国”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嫃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裏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⑨天做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見到的这个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鸡,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佷美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士离开美国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热恋中的焉识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蔀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做发言卻说起他自己来。十多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熟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規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機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身帶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巳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鉯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怹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回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罵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巳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孓,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為何物。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奻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無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嘟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哋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僦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洎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臉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詓,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偠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嘚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噵:“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麼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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