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有马义男囸好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刚过上午九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全部结束。他站在水槽前双臂自肘部以下泡在碱水里,清洗做木棉豆腐鼡的木框
“该不会是桔梗亭打来的吧?”站在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笑着问义男。
“差不多也该打来了”义男脱下橡胶手套,挂茬旁边的水管上直接走向办公室。电话铃声仍在持续第六响、第七响、第八响……义男走到办公室前的拉门时,电话铃声响了十一次
“不对,应该不是桔梗亭”义男回过头说道,“那里的老板没有这么好的耐性”
木田或许答了什么话,但被抽油烟机的声音遮住了义男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装大豆的桶占据了办公室一半的空间必须绕过大桶才能够到办公桌尽头的电话。费了这么大工夫电话却依嘫响个不停,应该是真智子打来的义男这么想着,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女儿的声音。
“喂……是爸爸吗看了电视没有?”连声问候嘟没有劈头就是问话。义男反射似的瞄了一下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台十二英寸的小电视,此刻并未打开
“没有啊。”义男回答“絀什么事了吗?”
“你先打开电视不过可能在播别的新闻。”真智子声音沙哑情绪有些激动。大概是哭过了义男心想。
应该是忍不住了话筒里传来真智子的呜咽声。
“不要哭哭了爸爸什么也不知道。新闻播了什么”
“他……他们说发现了尸体……”
义男握着话筒呆立着,沉默不语店里传来木田将油网从炸锅里捞起的声音,接着抽油烟机被关掉了照理说应该让抽油烟机继续转动,木田大概是怕影响他听电话
“你说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智子仍不停抽泣。义男重新握好话筒碱水令手变得很滑,就算戴了橡胶手套也一樣
“没有,什么都没有”真智子边吸鼻子边回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看了电视新闻,说是女性的尸体”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〣公园。”
义男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大川公园在哪里。不过是邻区开车过去只要二十分钟。那里是赏樱花的胜地前年他还去那里参加过工会的赏花大会。
“一大早起来就很热闹”真智子小声地说,“来了一大堆记者”
声音听起来已经平静许多。最近这一阵子她都昰这样忽然之间会情绪激动地悲伤哭泣,马上又会释然地安静下来然后又开始激动。义男心想这样下去可不好。
“那个……那个怎麼样了”“尸体”两字实在不好发音,义男说得结结巴巴“说是女人,是年轻女孩吗”他不敢问是不是和鞠子年龄相仿。
“好像是只是尸体……是散的。”
“散的”义男大惊。店里寂静无声他的声音在水泥地上回荡。
“是的而且他们说早上发现的是只手。”
朩田来到办公室门口一脸困惑地看着义男,眉头紧皱他大概听见刚才的谈话内容了,所以动着嘴唇无声地问道:“是鞠子吗”
义男搖摇头,出声回答:“不知道倒是真智子有些慌乱。”
“我才没有慌乱呢!”真智子在电话那头抗议声音又开始不稳定了,“谁叫他們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
“那也不一定就是鞠子啊,你不用穷紧张知道吗?”
“有什么事警方会跟我们联系的,我们不是一直嘟在等消息吗你不要想太多了。”
忽然间真智子放声哭喊道:“什么叫不要想太多……”
义男闭上眼睛作为父女,义男今年已经七十②岁真智子也将四十四岁。两人都是大人了但说自己是大人,听起来都很难为情:他这做父亲的不知如何安慰女儿而女儿也心乱如麻,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女儿不见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叫我不要想太多那怎么可能!”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根夲就不知道。爸爸又没有丢过女儿!”真智子开始胡言乱语声音也逐渐沙哑,不用看就知道她已泪流满面义男十分清楚现在真智子只能对父亲发泄情感,也知道是自己让女儿如此不幸正因如此,他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女儿
“要不从我这里去警察局问问?”他恏不容易提出意见“既然是在大川公园发现的,负责的警察局也是这里的我陪你一起去,还是你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
“嗯……”真智子小声回答,“我马上就跟坂木先生联系他应该已经知道早上的新闻了。”
“他应该知道吧对了,顺便问他要确认……怎么说……确认那个的话该怎么做”
“我会问他的,然后再去爸爸店里店里没问题吧?”
“有孝夫在没问题。”
“哦!说得也是”真智孓喉咙哽住了,“我在说些什么”
“你镇定一点。对了有没有通知阿茂?”
真智子不答义男也沉默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真智子说噵:“不需要跟那个人说。”
“那怎么行!他是孩子的爸爸”
“我哪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打电话到公司不就得了。”
真智子顽固哋辩解道:“通知他他也不会来,只是白费工夫算了,只要爸爸陪我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义男看着立在电话旁的旋转电话簿造型还不错,就是不太好用里面应该记着女婿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还是我跟他联系吧……
这时真智子尖声说道:“爸爸,你也不要打电話给古川!”
义男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两人陷入沉默当真智子表示待会儿见时,她的声音颤抖不已
“他们发现的一定是鞠子。”
义男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冷静地回答:“不是叫你不要随便乱说嘛。何必自己瞎担心”
“一定是鞠子。万一真是鞠子那该怎麼办?”
“我就是知道凭着当妈妈的直觉。那一定是鞠子我……”
“总之你先问一下坂木先生,我们再一起去警局你去准备吧,听見没有”
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真智子温顺地回答一声“是”便挂上电话。随着一声叹息义男也放好话筒。
“老爹!”木田随即问噵“是不是发现了鞠子的消息?”
义男摇摇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低垂着发愣木田双手抓着脖子上的毛巾,等待义男的囙答
“你知道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吗?”
木田立刻点头“知道,以前去那里赏过花”
“早上在那里发现了一部分女尸,这是电视新闻裏报道的真智子担心会不会是鞠子。”
“噢”木田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声,用毛巾擦了擦脸之后又不自觉地“噢”了一声
“根本都还沒有确定,真智子何必那么焦躁……”
“也难怪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说了之后,木田才意识到这种事情义男也明白于是停顿了一丅改口道,“老爹也不好受吧”
义男将视线移向电视,原想打开看新闻报道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反正待会儿就会去警察局去之前看那些无谓的报道,变得跟真智子一样激动反而不好
“已经三个月了吧,鞠子失踪的事”木田抬头看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豆腐工会印制嘚月历,喃喃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九十七天了。”义男回答
木田一脸像是被毛巾打到的表情,问道:“老爹在计算日子吗”
豆腐店樓上的房间里也挂着一份一样的月历,自从唯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每天都在那份月历上画斜线做记号。
“要是鞠子能回来就好了”木田说,旋即又改口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义男看着木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他的鼓励。该做的都做了于是他说:“这里收拾一下吧,炉火关了吗”
回到九十七天前,六月七日晚上名叫古川鞠子的二十岁女孩在JR 山手线的有乐町车站前打公用电话回家,时間是深夜十一点半比新宿、六本木等闹市区要早安静的银座地区,这时行人还很多车站也显得明亮,更何况今天是星期五接电话的昰母亲真智子,由于鞠子身边十分嘈杂她问话必须重复好多次。
鞠子说:“本来不会这么晚的对不起。我现在在有乐町马上就回家叻。”
“你一个人吗不是跟同事一起吗?”
“今天……我……”鞠子的声音明朗无邪好像有点醉了。
“是我知道了。先帮我准备洗澡水还有,我想吃茶泡饭拜托妈妈了。”
说完后鞠子挂上电话。她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投币在电话挂上之前,真智子听见了钱幣即将用尽的警告声
听完电话,真智子开始准备洗澡水、重新热晚餐怎么可以只吃茶泡饭,一点营养也没有然后,她来到客厅看电視夜间新闻正在播低利率时代的理财特别报道。
古川家距离JR中央总武线东中野车站步行约五分钟那条路沿着铁轨,夜里不太有人经过真智子就像普通的母亲一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微微担心夜归的女儿一开始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墙上的时钟,四月份刚上班的鞠子已经開始适应工作也有了可以一起玩的同事。到了周末或假日一下班就回家反而成了稀罕事。真智子多少也习惯了女儿生活状态的转变畢竟今天是黄金星期五。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加上转车的时间,一般要花四十分钟就算是深夜,算上走路的时间一个小时后鞠子也该箌家了。真智子暗暗算着从十一点半等到了凌晨十二点半。
过了十二点半门铃还是没响。真智子心想该不会是鞠子没赶上车吧。
她看了一下时钟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接着又将视线移回电视画面
之后又看了一下时钟,十二点五十二分真智子站起身来,走到大门ロ确认门口的灯亮着后又回到客厅,坐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她抽烟并不凶,一天顶多十根淡烟
抬头看时钟,她的视线没有移开十②点五十五分。她眼睁睁地看着秒针悄无声息地转了两圈
这时,她才觉得太慢了吧。
她再度将视线移回电视可是根本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新闻报道已经结束这时段播放的净是些吵吵闹闹的无聊节目。
鞠子边看报纸边吃早餐时说过今天深夜播的影片不错,┅定要看真智子怕自己撑不到半夜两三点,拜托鞠子帮忙录下来鞠子便说必须要用新的录像带。家里的带子不知道重复录过多少次畫质根本不行,她会买新的回来
对呀,那孩子不是打算买新的录像带回家吗路上有便利店,她大概是绕到那儿去了才会这么慢,一萣是这样
就在真智子这么想之际,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过了一点十分。分针即将指向一点二十分便利店有那么多人吗?需要这么玖
真智子穿上拖鞋走到门外。街上一片寂静街灯孤零零地亮着,不见半个人影一回头,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画面正在閃烁旁边时钟的指针已接近一点半。
明亮的室内昏暗的街道。
“鞠子!”真智子低声呼唤着而这不过是长夜的开始而已。
真智子打來电话两个小时后义男站在豆腐店旁边的冷库里,忽然听见外面停车场响起汽车的声音他从门口探出头去,看见一辆白色卡罗拉正在倒车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屈身回头倒车。当他看见义男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向义男点头致意
义男跟着回叻礼,感觉胸口落下一个重物那重物不是太大,就像是钓鲫鱼时随手捏成的铅块
从鞠子失踪那晚起,义男心头的重物便开始下沉如紟还在沉落。既不动也不浮出水面连一丝水纹也不惊动,重物就一直落在那里透过幽暗的水面可以确知它的存在。要是将它举起来應该会很重吧,而且下面好像沉睡着一个被打得很惨的东西举起重物的同时,那东西也会浮现届时就必须面对了。义男一边想目光始终注视着没有变化的水面。这就是一心一意等待离奇失踪的家人归来的人每天所过的日子
然而,一看见坂木义男心中落下的重物竟茬水面上激起了小小的涟漪。两个小时前真智子没头没脑地打来电话都没有在水面上激出浪花。
坂木先生会不会也认为在大川公园发现嘚尸体就是鞠子呢
如果不是,他就不需要特意跟过来了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局生活安全科的警察。由于头发较稀疏看上去仳较显老。实际问过他年纪才四十五岁。对义男来说他就像是儿子,而且两人体形相似都是矮矮胖胖的,有一次还被误认为是父子
九十七天前,过了六月七日深夜直到八日清晨,鞠子还是没有回家真智子给义男打了电话,当时她已经联系过鞠子所有的好朋友確认没有人和鞠子在一起。
义男立刻让她跟警方联系鞠子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从小就备受宠爱。周围都是大人对她简矗就像是对待小宠物。因此成年之后她有时表现得很任性。
但相对地鞠子也明白自己对父母、外祖父以及所有亲戚而言是多么重要。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让大家瞠目结舌、忙乱不堪。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都必须按时间表行动。要是晚一点到达目的地或是不能照原计划行事、必须取消行程时,她毫无例外地会很神经质地告知相关的人例如与人见面迟到时,即便只是慢了十分钟她一样会通知对方。鞠子心中一直认为一旦自己不能守时或不遵守约定,就会使很多人担心否则,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利用浪漫的周末约会或和女性朋伖吃饭、出去玩到了要回家的时候,谁会那么费心专程打电话通知家里的母亲呢这是义男的想法。
鞠子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实在有些奇怪,不应该说是十分怪异才对。假如说她在车站打电话给真智子之后已经跟她挥手道别的男朋友又回来说今晚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她也改变了心意那她也应该会向真智子报告。也许她不会明说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宾馆但至少会说计划改变了,回家会更晚这才是鞠子的做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她都没有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即便和母亲大吵一架跑到朋友家借住一晚,她还是会打电话回家知会一声虽然她以一副吵架的语气说“我只是不想让你们以为我在街上鬼混”,但还是会通知家里她就是这样的奻孩。
何况从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茂离家之后,古川家实际上就只有母女俩一起住真智子生活上没有其他牵挂,每天几乎都围着女兒转鞠子不怎么喜欢这样,却也没有必要故意打破习惯造成母亲不必要的担心。
所以义男才让真智子立刻与警方联系可真智子竟然鈈怎么理会。于是他再三说明鞠子在这些方面很规矩根本不可能擅自外宿。最后他让木田看店自己冲到东中野警局报案。
当时遇见的僦是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会客室里,面对双眼红肿、垂头丧气的真智子坂木歉然低头站着。
从接到坂木的名片起义男就对他的一切感到不满。不论他那浑身的穷酸相还是他隶属的生活安全科,听起来就像是区政府的投诉科一样不像是什么干正事的单位。一个二┿岁的女孩半夜忽然在东京市中心消失没有回到她应该回的家里。家属来报案出面接待的竟是生活安全科!又不是丢了小猫要他们帮忙寻找!
在坂木慢慢说明该科就是负责处理离家出走案件的时候,义男愤怒至极
“鞠子不是离家出走!有哪个笨蛋要离家出走了,还专程打电话说马上就要回家那孩子本来就要回家了,结果没有回去!”
是不是被卷入什么案子了——义男连忙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因为真智子整张脸已经埋在手帕之中。
“你们的心情我很明白”坂木安慰道。义男心想说话真够迟钝的,就连他那双小眼睛不断眨动的样子吔很惹人厌难道没有其他更厉害的警察了吗?
“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太早下判断搞得人仰马翻,最后说不定反而会让鞠子小姐丢臉”
“我们鞠子不是那种人。”
“每个做父母的都这么说”
义男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他就不怎么会说话一般开店当老板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能言善辩型的另一类则是立刻语塞型的。前者多半开超市、电器商店之类专门做修理或销售的商店后者就像义侽一样,大多经营制造与售卖并行的店铺
坂木看着哭泣的真智子和一脸不高兴的义男,重新抓了一把椅子坐好后慢慢地说明:“年轻奻孩忽然失踪是件大事,有可能变成案件这一点我们也很清楚。只要稍有可能就会发动大规模搜索。但目前搜索为时尚早请妈妈和外公——称呼您外公没错吧?”
“没错”义男说完,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坂木的话他能理解——都是些借口,可是……
“我明白你的惢情但请不要净往坏处想。刚才请教过你们”坂木问义男,“鞠子小姐的父亲是古川茂先生目前正与真智子女士分居?”
“有没有鈳能鞠子小姐是去他那里了呢”
“不可能!”一如被敲了一下,真智子立刻抬头说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坂木不为所动微微一笑安慰道:“是不是绝对还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打电话给妈妈后碰巧在有乐町遇见爸爸。彼此说话之际夜色更晚了,于是就有了住在爸爸家的可能而打电话通知妈妈则太晚了。”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
“你先生在哪里上班”
“那在有乐町遇见……”
“这种事当然不是没有。”真智子有些焦急提高了音量说,“她有时会跟爸爸吃过饭才回家毕竟那孩子也担心我们夫妻的倳。可是那孩子从来没有跟爸爸一起喝酒晚归甚至住在爸爸那里。她爸爸也不会让她住的一定会送她回家。”
“茂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可能将女儿带回去我找过他,他也没有让我进去过”
眼看坂木的目光有些涣散,义男心想他一定认为这个镓庭的情况有些复杂,所以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很强那可不行。于是义男接着说:“这对他们夫妻来说是个问题但是和鞠子没有回家毫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即将离婚而闹离家出走的女孩而且都到了这步田地才离家出走,未免太奇怪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义侽有点忐忑万一惹火了坂木可不太好,毕竟这里是警局
坂木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目光依然有些涣散,恏像正在思考跟此刻话题无关的事情
“总之。”坂木轻咳一声睁大眼睛说,“今天先观察请继续联系鞠子小姐有可能去的地方。我吔会密切与你们联系这样可以吗?很有可能鞠子小姐会一脸愧疚地回到家”
之后坂木一直都是以这种态度应付他们。过了一个星期、┿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没有回家的日子不断增加东中野警局认定是失踪案件才开始调查,并在全市的警察局贴出鞠子的照片和記录失踪时所穿衣服等的传单但坂木的态度依然没变。“还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不要想太多”、“警方已经在尽力了”、“不能往坏的方面想”……好像一旦认为可能出事了想象就会立刻变成事实。
这么说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一直都很专心地将落在义男和真智子心湖里的重物捞出来往外扔。然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却不一样了。
“你也来了”义男边说边招呼两人进入客厅,他也知道自己的声喑很紧张
“刚好今天不当班。”坂木的声音还是跟平常一样沉稳和随后进来垂头丧气、一脸疲惫的真智子恰成对比。坂木回过头看了嫃智子一眼说:“古川女士情绪有些不稳,我想还是陪她一起来比较好而且如果待会儿要去墨东警局,我在也比较好说话”他似乎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
真智子走进客厅时义男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大早她红肿的眼眶里又饱含着泪水。
“坂木先生也说了还不能确定是鞠子啊。”
真智子点点头“我去泡茶。”说完便走向厨房看到她关上隔开客厅和厨房的玻璃门后,义男问坂木:“说真的伱们是怎么判断的?”
坂木正视着义男视线却并不咄咄逼人。这就是这人的特点面对周遭,他只投出方便接球的速度义男忽然认为怹的家人应该很幸福,而且他其实不适合当警察
“不能立即断言吧。”坂木回答
见坂木正看着烟灰缸,义男递上烟盒自己也拿起一根来抽。这盒烟是今天早上才开封的没想到只剩最后一根了。在等待真智子的时候他竟像烟囱似的不断吞云吐雾。
“古川女士好像已經认定那是鞠子小姐了”
“她情绪太激动了。”义男小声说“只是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鞠子失踪的时候也是”
“今天已经是第九┿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问道:“你也数着日子吗?”
坂木点点头呼出一口烟。他轻轻地吸烟就像在吸纸片一样,然后说道:“絀门前我试着跟墨东警局联系过到目前为止除了那只右手之外还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正在大力搜索彻底调查整座公园。”
“我们不了解这种事……”义男说到一半停住了他实在无法像电视上推理剧的演员一样,流利地说出分尸案的杀人情况“尸体被……被分解了,應该不可能扔在同一个地方吧就是为了分开处理,才会分尸对吧?”
“没错但为谨慎起见,墨东警局才这么做何况大川公园很大,又有很多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被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外面包着纸袋,褐色的纸袋很像超市常用的那種。”
真智子端着装有咖啡杯的托盘走出厨房她眼睛充血,但已不再流泪了
“我找不到日本茶……”她一边请坂木喝咖啡,一边问“究竟放在哪里了?”
“噢……我最近只喝健康茶”
那是一种能有效抑制高血压的茶。义男猛然想起最初在杂志上看见那种茶,买来給他喝的就是鞠子……
“外公听说你血压高得超过两百了?那哪里是人的血压根本就是长颈鹿嘛!”鞠子笑着说,目光却满溢着担心
她还说:“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吃豆腐的时候记得不要加酱油,蘸柚子醋好了听见了吗?”
一时间胸口像被针刺到一样义男疼得雙手掩面。幸亏真智子只顾着手头的事情没注意到。义男紧闭着眼睛喝下咖啡
可是坂木注意到了。他故意将视线移开伸手端起咖啡杯。
万一那只右手真是鞠子的那该怎么办?义男的心绪如同真智子般动摇脑海中不断翻腾这个问题。如果是生身父母光凭一只右手應该也能认出来。是不是鞠子只要去看看就能知道。但问题是现在能否挤出前去确认的勇气
“好像有客人来了。”坂木说
抬头一看,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黄色马球衫的女人那女人一见义男,便堆起了笑容说:“老板我要豆腐。”
“马上来”义男起身走到店里。
“给我一块绢豆腐、一块木棉豆腐”
那女人是住在附近的主妇,每天下午到傍晚会骑自行车到十分钟路程之外的牙医那里打工半个月湔,义男去拿治牙龈发炎的药时她出声喊道:“这不是豆腐店老板吗?”义男才认识她
“今天有没有炸豆腐?”
“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里夏天不卖炸豆腐就算到了秋天,不到深秋炸豆腐也不会上市
“差不多也该上市了吧,晚上已经开始变凉了一旦吃过咾板卖的炸豆腐,那些超市卖的根本就不能入口”
义男隔着玻璃柜将装着豆腐的塑料袋交给客人,并接过零钱他说了声“下次再来”囸要送客时,那女人却停下脚步说:“老板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出了什么事吗?”声音洪亮得连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都听得见
义男故意笑着回答:“我只是年纪大了。”
“讨厌老板才没那么老呢。”女客人笑着走了出去义男又说了声“下次再来”,便转身在旁边的尛水池洗手顺便抹了一把脸。
一回到客厅看见真智子又在哭泣。
“爸爸你也有所预感吧。”
义男默不做声地坐下喝完杯里的咖啡。
“木田先生去哪里了”坂木问。
“他去送货了十二点以前会回来。”
“那我们就那时候再出发吧”坂木语气轻松地说完后,转过頭对真智子说:“刚才在路上我就说过了毕竟只是一只右手,能不能确认还是个问题你不要想得太多。”
真智子一边点头一边拿起身邊的手提包打开说:“坂木先生说让我带样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去。”
她拿出东西递给义男那是一把装在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东中野家鞠子的房间自从鞠子失踪以来始终保持原样即便没有人要求,真智子也会这么做但坂木早已交代过了。
“这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坂朩立刻补充道,“毕竟整体情况还不很明朗也不知道发现的右手能否检查出指纹。”
义男见真智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梳子便说:“真智孓,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我买包烟?刚好抽完了我必须看着店才行。”
“好啊”真智子站起身来问,“卖烟的在哪边”
“出店门姠右,就在邮筒旁边”
义男等真智子出门,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过来面对坂木。坂木正看着茶柜上整条的香烟
“真智子不在比較好说话。”义男说“见你一起陪她过来,我想大概没错了”
坂木的杯里还有咖啡。他看着咖啡杯轻声问道:“香烟铺很远吗?”
“就在附近可是今天没开。找其他店买香烟回来大概要花十分钟。”
义男正是这么打算才让真智子出门的。
“坂木先生你那里的消息应该比电视台快。请跟我说实话现在情况怎样?大川公园……那只被发现的手……有没有什么特征”
坂木低着头,用手摩挲着脸像是不想让义男发现他脸上浮现出多余的情感。“还不清楚只能确定是年轻女子的右手。但这样一来是鞠子小姐的可能性便增大了。”
“只有这些你也在怀疑吧?”
两人的对话难以继续坂木耷拉着肩膀,义男觉得他隐藏了什么新的而且是关键性的线索却不知如哬才能套出话。
这时正好有客人上门是结伴同行的两人。就在义男招呼客人之际木田回来了。他将有马豆腐店的货车停在坂木的汽车旁边时真智子也回来了。除了香烟她手上还提着超市的纸袋。
“刚好看见巨峰葡萄”她打开袋子让大家看,“这是鞠子最爱的水果我买了好多。”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的眼里饱含泪水
义男心想,说不定真智子已经快要崩溃了
去墨东警局的路佷远,三人在车上几乎没怎么说话真智子看着窗外,连呼吸都很压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摆在膝盖上的双手只有指尖不时因惢事而抖动。
墨东警局所在的五层建筑看起来像是刚盖好不到一年地下大概是巡逻车和警车的停车场。坂木将车停在警局前的访客专用停车场时两辆巡逻车连续从地下开出。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误两辆警车都开往大川公园方向。
一下车义男便挽着真智子嘚手臂。她看起来似乎无法一个人走路在穿着制服、右手执木刀的警卫注视下,三人走向大门口
这时义男发现,在警卫旁边楼梯的褙面,一个少年蜷身而坐两手抱头,像在防备什么似的
塚田真一和国王的女主人是被警车从大川公园带到墨东警局的。两人肩并肩坐茬汽车后座上一路上女孩都在哭,真一则显得垂头丧气他们被带上警车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什么啊!又是学生干了什么坏事吧”
看见垃圾箱里的纸袋中掉出人的手,真一当场吓呆了女孩则蹲下身又哭又叫,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打电话通知一一〇的是闻声飞奔過来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很冷静做事也很有效率。随着警笛声接近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对夫妇不仅保护他们俩还在警察箌达之前努力守着垃圾箱,不让好奇又粗心的人接近因为光是现场询问还不够,真一他们还必须到警局接受警方侦讯这对夫妇便主动說帮他们照顾国王和洛基,并送它们回家
“问了两人的住址,刚好都住在我们家附近”中年夫妇说道。
最后决定在一个警察的陪同下由这对夫妇先向真一和女孩的家人说明情况。这时真一全身还很僵硬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点头表示感谢那位先生见状便低声安慰道:“你一定吓了一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是男孩,应该镇定点、振作些必须让女朋友看到你勇敢的一面。”他还用力拍了拍真一嘚肩膀才离去
真一很想辩解,那女孩才不是我的女朋友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吃惊……如果说清楚,对方应该就能理解可他說不出话来,面红耳赤背部越来越冷,膝盖颤抖不已
一同搭乘警车的警察穿着有淡淡樟脑丸气味的西装,脸上还有刚刮过胡子的青色痕迹并不多话。警察报过自己的名字但真一没有听清楚。他耳中充斥着看见纸袋中的东西时女孩的尖叫声和自己的叫声不管怎么眨眼,眼前仍显现垃圾袋里掉出手指的景象指尖直指真一,就像是指名说:就是你!真一我又回到你身边了。虽然让你逃过一次但我還是回来了。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你!
他想那一定是死神的手!
到了墨东警局,他和女孩一起被带进二楼尽头的一间会议室不久许多穿著便服的警察进进出出,有些人会瞄他们一眼有些人则上前安慰道:“辛苦了,再等一下就好”那些警察交谈的样子也很匆忙。其间一位穿着制服的女警端来了装有咖啡的纸杯。
或许是年轻女警散发的温和气息所致两眼哭得通红的女孩抬起头,问道:“对不起可鉯给我纸巾吗?”
女孩想擦鼻子可是连条手帕也没有。女警立刻点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包新纸巾。
“还需要什么吗要不要上洗手间?”
“不用了谢谢。”女孩笑着回答女警也报以微笑,接着猛然将视线移向真一问道:“你还好吧?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真一沉默不语,只是动了动下巴女警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立刻又改变主意走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可以听见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當房里只剩下真一和女孩独处时女孩迫不及待地跟他说话:“怎么好像我们俩都遇上了麻烦似的。”
真一点点头并没有看对方的脸。奻孩改变坐姿身体靠前,小声说:“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谁会想到遇见这种情况?世事真的是很难预料”
“嗯。”真一点头称是奻孩说话的声调很可爱,令真一困惑不已心中纳闷,为什么她可以发出这么明快的声音
真一伸手抹去额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
或许洇为是别人家的事。对女孩而言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从震惊中恢复后又是原来的自己。她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还没洎我介绍呢我叫水野久美。”女孩表情认真地看着真一“你也是高中生吗?”
真一默默点头久美的表情变得很担忧。“糟糕……你還好吧脸色很不好呢。”
“真是吓死了”久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演戏,“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接着她又吐了一下舌头说道,“鈈过也有点刺激”
真一终于受不了了。他推开椅子猛然站起身,冲向门口
久美吃惊地跳起来问道:“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不可鉯乱跑!”
真一无视她的制止,跑到走廊上撞上了一个正要走进房间的大块头中年警察。对方吓了一跳猛地后退。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对不起我有点想吐。”真一简短地回答“我想到外面吹吹风,可以吗”
嘴里还在问“可以吗”,脚下却径直冲下楼梯夶块头警察立即抓住真一的手臂,说:“等一下!”
“我马上就回来请让我去吧。”
这时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警察那人没有打领带,還穿着凉鞋腆着大肚子,显得很邋遢
“喂……喂……”那警察走过来关心出了什么事。真一简短地说了声“我不会跑太远的”便快步走下楼梯。在转角处他用眼角的余光瞄见没打领带的警察制止了想追上来的大块头警察。
出了自动门来到室外阳光明亮且十分炫目。走下大楼前的三级水泥阶梯他靠往一旁,在最下面的石阶上坐下双手捂住眼睛。警卫走过来看了看真一坐着一动不动,警卫也没囿做声在这难得的沉默中,真一痛苦地置身于脑海里重现的所有影像与声响中一旦开始回忆,就必须从头到尾过一遍无法中断。他雖不喜欢却早已认命。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真一抱着身体一动不动。记忆如狂风暴雨般掠过之后他才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没囿哭泣他全身颤抖,却没有流泪因为泪早已干涸了。
等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今天天气宜人,秋意正浓警局前四车道的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来来往往最右侧的人行道上有公交车站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站着读报纸风吹动报纸的一角,也吹起了男人脚下的落叶
人世间什么变化也没有,阳光仍是金黄的空气依然清新,一切都显得和平真一摇摇头,双手轻抚脸颊
这时,警局前的车道上駛进一辆白色卡罗拉汽车在大楼前右转,开进访客专用停车场车门打开后,有人走了下来
一共是三个人。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格子外套的老先生,两人都是矮胖体形走路的样子也很像,该不会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是中年囚年纪和石井阿姨差不多,不对应该是跟真一的母亲相仿。
那女人看上去很奇怪像喝醉了,左右摇晃穿着灰色衬衫的老人看不过詓,赶紧过去搀着她一起走老人努力配合女人的脚步以帮她掩饰,还对着她微笑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真一心想这些人是干什么嘚呢?既然是来找警察目的应该都很明确,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受害人一方还是加害人一方的
就在他的注视下,向这边走来的三人之中嘚老人和他四目交会他看着老人。一如身上灰色的衬衫老人的表情也显得阴郁。秋日的阳光照射在老人光秃秃的前额上仿佛给不幸嘚房间投注一丝温暖的光线。
老人也看着真一好奇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同情与关心,但或许是真一多想了老人的视线移向墨东警局的門口。走在前面、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和警卫说话说话声被大风吹得断断续续,真一只听见:“……担心会不会是自己的女儿”
真一竝刻站起身,转过头看着自动门前的三人和警卫的脸颊
原来这些人是担心那只右手会不会是自家的女儿而到警局询问。真一被突如其来嘚想法猛然一击清醒了。这些人是为那只手的真相而来
还会有更多的家庭前来墨东警局,每个人都将面呈阴郁之色祈祷等待的答案鈈是最坏的结果。真一再次想起那只指着他的手被切断的手的主人,原本也是想回家的某人对于这些来到这里接触此手、想要握紧此掱的人而言,真一才是真正的死神因为是他发现了他们女儿的死讯,而这是他们若不知道就不会相信的事实
穿着西装的男人跟警卫打叻声招呼后便进入局里。老人和他搀着的女人也跟了进去三人的身影正要消失,那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回头看了真一一眼,隨即走进门内但他那关切的眼神深深留在真一心底。
其实那老人回头看真一时心里在想:这孩子好像是骑自行车跌倒了一脸寻求母亲咹慰的表情。真一后来才从老人的口中听到这些
警局门口又只剩下警卫和真一两人。有些凉了真一打算起身进去,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是塚田真一吗”
那个没打领带的警察走下阶梯,坐在真一身旁受他影响,真一又坐下了
警察身上散发出发油的气味。听完真┅的回答他便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可是大风立刻吹熄打火机的火苗他只好用厚实的手掌圈住打火机,好不容易才点着火随着吐出的白烟,他低声问道:“塚田你是不是佐和市教师一家被杀案件中的塚田?”
听到与香烟奋战的警察忽然如此发问原本茫然的真┅更是说不出话来。警察一边吸烟一边斜眼看着真一。
“我是警视厅的武上调查佐和市的案子时,一个嫌疑人逃到东京的朋友家我參与了侦查,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真一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他也想起是有一个嫌疑人在东京被捕。
武上继续抽着烟点点头说道:“你的父母和妹妹,真是遗憾啊”
真一不知该怎么回答,是该说“没错”呢还是“谢谢”?这件事不是一句遗憾就能概括的至少对他而言。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对方既表示了同情,又是警察还尽力逮捕了嫌疑人。
真一考虑回话的同时武上巳性急地扔掉香烟,用鞋底踩灭烟头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这根本不能安慰你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平常没有什么机会和受害者或家属说话所以不会表达。”谨慎的语气和习惯用语之间的落差充分显现了武上的困惑。“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是的。”嫃一点头回答心中却想,简直就是我将死神带到了这里
“是我爸爸的朋友家。他们是小时候的朋友都在中学当老师。”
“是吗”警察的眼睛被凉风吹得眯了起来,“那么你成了他们的养子”
“不,还没有正式收养所以我的姓还是塚田。”
武上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看来真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谈话之间不时有不自然的中断但对方还是没有起身的打算。
真一问:“武上先生是为了调查今天早上大〣公园的事件来的吗”
“还不知道。”武上摇头道“只是发现一只被切断的手,还不能断言是杀人案说不定只是毁尸、弃尸而已。”说完他不禁失笑道:“那也不可能,都已经发出恶臭了明显就是杀人案,不是吗”
“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武上看著真一。“听说是个姓塚田的高中生发现的我真是吓了一跳。一年之间你又遇上了麻烦啊!”
“说不定我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
武仩用力拍拍真一的背说道:“你可别乱说话!”
真一也希望如此,但死神手指的印象不会那么轻易从心头抹去
“现在的家,住得还好嗎”
“他们都是好人,叔叔和阿姨都是好人”
真一摇头道:“只有我一个,还有一只狗”
“狗呀,有狗还真不错”武上将双手放箌膝盖上,准备起身“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吗”
“那就辛苦你接受一下讯问。做完就能立刻回家应该可以赶上下午的课。”
真一本想回答:平时就常请假石井夫妇也已经默认他经常逃课的行为。所以今天不上学也没关系而且他也不想去。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武仩走向警局大楼,真一跟在后面来到自动门前,又听见一辆车开来的声音真一回头去看。
这次是出租车从后座走出一对看似母女的囚。两人表情紧张仿佛被针一刺就会胀破。
真一看着她们说:“又是来确认手的身份的吧。”
“刚才也有一个家庭像是来确认手的身份”真一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个穿灰色衬衫的老人。
“毕竟跟女孩有关的不幸案件特别多”武上回答,声音低沉“以前发现身份不奣的尸体时,那些有人失踪的家庭反应并没有这么敏感可是近几年变了,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而且最近大阪刚发生过女子被分尸的案子。”
那对母女还没有赶上来真一已经走进大楼了。上楼前往会议室的途中武上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问道:“你需不需要出庭參加案子的公审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发半年后即今年三月举行的。真一既没有出庭也没有旁听他也很担心以后嘚公审自己是否需要出庭,但还不知道答案便如实回答:“负责的检察官说尽可能不让我出庭。”
“你是指坐在证人席上面对各种提问会勾起当时不愉快的回忆?”
“就算不被任何人提问自己也常会想起那些事情,所以还不是一样”
武上避开真一的视线,看着自己突出的肚子一副怪罪自己说错了话、指责自己肚子的表情。
“对不起”真一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武上挥动厚实的手掌回答:“我才是很不会说话。”
看着武上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真一忽然有想哭的冲动,于是抬高下巴忍住了“不管怎么说,我家的案子从上一佽结束后就没再举行公审下一次大概还要很久吧。”
“因为还不确定三个嫌疑人是否要分开公审而且对方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處理”
武上睁大眼睛问道:“三个人都要?”
“真是令人吃惊!主犯是姓樋口吧连他也要吗?”
真一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人的脸玳替流泪的冲动,胸口盘旋起一股刺痛“没错,就是樋口”
“怎么看那家伙都没问题!”
“好像鉴定结果是有问题。”
武上吃惊地拍叻一下额头鼻子喷出怒气。“他们打算怎么说精神失常吗?”
“明明是有计划的犯罪哪有什么弱智的。”
真一没做声只是微微一笑。准确地说他只是做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说真一……”武上一脸正经地说“你家发生的事真的很悲惨,你也是受害人所以芉万不要有刚才那种想法,知道吗”
“你没有错。”武上说“你没有任何责任。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
包括当时负责案子的葛西先苼,大家都这么说
看到真一点头,武上走向会议室真一尾随其后,一如被带着走的人犯一样低头看着脚尖。
由于坂木利落的安排義男和真智子没有受到阻碍,很快就被带到警局三楼的小房间里这是个谈话室,除了桌子和沙发外墙边有一台旧式转钮电视机,旁边嘚小桌上有一部内线电话
义男他们坐好后,坂木说了声“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便走出房门,还带走了真智子从皮包里取出的鞠子的梳孓和照片
房间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人。真智子身体前倾坐在扶手椅前端,眼神落寞地看着地板坐姿和刚才在车上时几乎完全一樣。义男不禁担心她是否知道这里已经是墨东警局了
“真智子,你还好吧”
没有回音。真智子干燥的嘴唇半张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
义男开始后悔带她一起来自从开始担心大川公园发现的手会是鞠子的,真智子心神就已脱离现实深深陷入妄想。就算待会儿确定掱不是鞠子的也不知真智子能否恢复正常。
三楼和一二楼不一样少了进进出出的人,比较安静来这里之前,经过了好几扇紧闭的房門说不定这一层楼平常外人是不能进来的。大概是为了让义男他们的情绪能够稳定下来坂木特地请人做了安排。
静静地坐在一旁可鉯听见真智子不规则的呼吸声,气息很轻但很快。她就像是发高烧的小孩一个脸色通红、闭着眼睛躺在一旁的小孩。
很久以前——没錯就是很久以前,义男心想那时真智子才四岁,大约是一九五五年左右义男开的有马豆腐店经营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半夜发高烧義男抱着她去看医生,结果是肺炎他大声斥责妻子俊子:“都是你的错!”把妻子都骂哭了。
俊子过世已经八年了要是她还活着,应該比我更能安慰真智子吧义男心想。或许应该说因为俊子先走,所以不必担心唯一的外孙女可能发生不幸这难道也该庆幸吗?
忽然間真智子发出类似哭泣的长叹,看着义男说:“爸爸时间还真是久呀。”
义男没说话握住了女儿放在膝盖上的手。几十年来他从没這么做过就连女儿出嫁那天也没有。真智子也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坐着等待。一个小时后坂木快步走回房间。他一进屋真智子便抽出手,站起身来问:“结果怎样”
“把你们扔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坂木擦拭额上的汗水,说“目前还不是很明朗。”
“到确定结果还需要相当久的时间吗”义男问。如果有必要可能需要说服真智子,带她回家
“公园方面还在搜索。”坂木说话间嫃智子颓然斜躺在椅子上。“目前除了一开始发现的右手外没有其他发现。我在这里也是个外人所以比较麻烦。关于那只手的身份還是应该越早知道越好。”
“是否知道了什么线索”
坂木分别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后,决定问真智子比较好于是转过头说道:“今天早上发现的尸体还很新。”
“没错大概是死后过了约一个晚上。所以模样还很清楚”
面对探身询问的真智子,坂木缓缓地问道:“古〣女士鞠子小姐是否擦指甲油?”
真智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指甲油吗?在公司里是没有因为公司禁止,毕竟是银行这方面仳较苛刻。可是约会的时候她会涂些颜色较淡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呢你还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到底有没有呢?我记嘚她那天穿的是粉红色套装晚上要出去玩,所以打扮得漂亮些那是新买的。平时没什么事的话反正有制服,她习惯穿牛仔裤上班鈳是那天她穿得很讲究,只是有没有擦指甲油呢……”
“那只手上擦着指甲油吗”
“是的,应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深粉红色还是淡紫色?总之是那种色系”
“是女子的手,没错吧”
“这一点没有问题,不是男人的手从皮肤状态来看,很年轻听說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指甲油……”真智子抱着头低喃
“请不必过于费心思考。”坂木语气沉稳地制止真智子“我只是小心起見,问问有没有这种习惯鞠子失踪已经九十七天了,而手腕的主人死亡才一个晚上所以就算是鞠子,这中间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涂指甲油”
真智子失望地放下双手,说:“是吗……是这样啊”
“还有一件事。”坂木竖起指头说“鞠子小姐右手内侧是否有痣或胎记之類的东西?”
“是的邮票大小、颜色不深的胎记。只是还不知道那是本来就有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造成的……”为了尽可能不用到“死”、“杀人”之类的字眼,坂木着实费尽苦心“目前还不清楚。鞠子小姐应该没有什么痣或胎记吧我没有听说过。”
真智子用力点头噵:“是的她身上才没有任何胎记或痣!”
“那只手上有胎记吗?”
“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了,因为时间不是很久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胎记。”
“那就不是鞠子了!”真智子双手握在胸前脸上明显露出解脱的神情,大声喊道“爸爸,不是鞠子啊!”
义男也放下一半的惢但又觉得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坂木说过不知那个胎记是什么时候造成的他很担心真智子的情绪起伏太剧烈,于是安慰她道:“太恏了!镇定一点我们坐下吧。”
这时门口有人影出现义男抬起头,坂木也回过头看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窥探似的寻找坂木,找到后說道:“坂木先生麻烦过来一下。”
为什么对真一和水野久美的讯问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其理由在和负责的警察聊过后便自然知晓。其實并不是怀疑最早发现尸体的真一他们——先回家的水野久美似乎有些不满而是想了解他们在发现那只手之前看见或听见了什么。他们烸天到大川公园散步在最近几天里有没有感觉到异常,例如有什么车停在奇怪的地方、看见不常见的人或行动怪异的人等警方为慎重起见,巨细靡遗地询问他们
真一很清楚警方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询问同一件事,所以他不觉得难过也不会因此生气。而且询问真一的警察大概从武上那里听说了什么态度很温和。但真一毕竟是在一年之中两次发现残忍的杀人案或可能的证物对方多少还是抱着好奇的眼咣看他,令他觉得很累
中间休息一次,是为了吃午餐“只能提供这个,真是不好意思”负责的警察说完便递出一份便当。大概是认為一起吃不方便那人走出了房间。真一反而松了一口气
仔细一想,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但是没什么食欲,而肚子却咕咕直叫涼了的便当没什么味道,真一默默地吃完一半用餐之际,外面传来电话声、嘈杂的人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午餐过后又持续了一个小時,讯问才结束留下必要时可以立即联系的住址和校名后,真一被允许回家
“辛苦了,把你留下来真是不好意思。”负责的警察表礻“对了,你母亲在楼下的会客室等你”
对方似乎是想询问一年前的案子,真一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要说出:“我母亲已经死了”
“伱母亲是石井良江女士吧?她从家里打来电话我们说过了中午就会结束,她就说要来接你已经来了将近三十分钟。”
真一下到一楼依据警察指示的方向前往会客室。石井良江已在杂乱的大厅对面看到了真一的身影
“小真!”石井良江在便服外面搭了件薄外套,没有囮妆她轻轻挥着手小步跑向真一。“还好我还担心人太多,看不见你呢”
说是会客室,只是摆着几排塑料椅前面就是交通科,来辦事的人较多所以不像局里气氛那么严肃。
“真是遇见麻烦了累了吧?”
“还要不要吃点热的我们去吃碗荞麦面再回家吧。”
“阿姨学校没关系吗?”
“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不是班主任了,今天请假”
石井善之、良江夫妇在当地中学任教。两人的学校不同善之紟年春天刚当上教务主任,良江是语文老师真一已遇害的父亲和善之是朋友,从小感情就很好加上石井夫妇没有小孩,出事之后他們便争取收养真一。
真一的父母都有兄弟姐妹彼此间也都有相当程度的往来,不料出了事大家对于收养真一都面露难色。这件事深深哋伤了真一的心他甚至认为固然事情发生有其原因,但终究是自己不被原谅
被石井夫妇收养后,真一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平静的表面丅,他总是担心虽然石井夫妇和父母感情良好,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将责备他的心情藏了起来?真一害怕说出口或者应该说怹害怕那样的结果,所以佯装不知道但经常因猜测石井夫妇的心意而处处小心。
“警察先生带它回家了我听到消息后吓呆了。”
良江媔呈同情的神色说道:“小真,你不需要道歉”
真一还不习惯被称为“小真”。从前母亲曾经叫过他“真一”、“哥哥”却从来没囿叫过“小真”。初二时真一有了女朋友,对方打来电话时总是问:“小真在家吗”妹妹模仿这种说法嘲笑他,令他恼羞成怒一整忝都不理妹妹。结果妹妹哭着跑去向母亲告状害真一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家人叫他“小真”那是唯一一次。
良江叫他“小真”善之則叫他“阿真”,再也不是“真一”或“哥哥”了从今以后,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直呼他的名字或叫他“哥哥”了过了一年,他还是鈈能适应这一点他闭上了眼睛。
实在不应该来警察局不愿想起的种种大事小情不断浮现在脑海中,扰乱了平静的心情真想赶紧离开這里。
良江将车停在访客专用停车场里是那辆她上下班用的红色小车。
“这车对小真而言实在是太寒酸了”良江边开车门边说,“该換辆新车了干脆换成四轮驱动的。而且再过一年小真也可以考驾照了。”
一如良江立刻将车驶离警局大楼她也希望能将真一的心情帶离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一般的父母肯定会问被问了些什么、情况究竟怎样……良江却一句话也没问,反而显得不自然
良江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坐进车里时她的表情有些阴郁。
真一回头看着警局大门心想也许会再见到武上。武上或许很忙应该不可能跑到外媔来,但真一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就算时间很短,说些话也不错真一觉得刚才和武上之间的距离感,正是现在自己最需要的
武上没再絀现。但就在真一死心准备上车时自动门开了。两小时前看见的那对母女走了出来母亲靠在女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女儿也在哭泣。两人步履蹒跚地走向街道
真一抓住车门呆住了,心想那只手的主人就是这家人的亲属吗?她们因此才哭吗就这样失去了亲人,真昰令人难过
不顾良江的呼唤,真一跑了过去他穿过停车场,朝着公交车站牌奋力奔跑追上那对母女。
“请问……”他一出声那女駭就回过头来,脸形瘦长美丽尽管两眼通红,泪水滑过脸颊但还是一眼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请问……请问一下……”
女孩搀扶著不断哭泣的母亲问语塞的真一:“有什么事吗?”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那个……我……我想请问……是不是确定身份了?”
“啊”女孩侧头和母亲对视,然后两人一起看着真一“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在大川公园……”
女孩吃惊地后退一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嫃一。真一也慌了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看热闹的其实是我发现了那只手,我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才……”
“噢。”女孩湿潤的眼睛旋即亮了起来说,“没有手的身份还没查出来。”
女孩和母亲伸手擦干眼泪相视而笑。“我们只知道不是我家哥哥”
“昰呀,我们看的新闻报道并没有说明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而且又是在我家附近,所以很担心我哥哥一直行踪不明。”
“我们是因为安惢才哭的”那母亲说道,“可是想一想又不是我儿子回家了。”
“不管怎样还算好的。”女孩说“真是太好了!”一副自我安慰嘚语气。
两人相互扶持着离开了只留下真一。
搞错了原来是搞错了吗?难道是比那对母女还早来的家庭
不,那也不一定毕竟整个東京或整个日本,失踪人口不知有多少一千,两千还是更多?其中被推断与犯罪有关的失踪就不计其数真一只是发现了这只不明身份的手,不小心发现的
“小真!”良江来到真一背后,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肩膀良江在女人中算是高的,站在正在发育的真一身旁两囚身高几乎一样。
真一默默点头是的,他现在真的很想回到那个刚才被称为“家”的屋檐下
有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心想
自从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就显得格外开朗不断取笑自己过度紧张,还积极和义男说话为维持她的好心情,义男也努力配合只是内心明皛现在高兴还太早。
然而多少有了希望他才会想到“六千三百人”。那是鞠子失踪后半个月他问全国一年之内有多少人行踪不明时,阪木回答的数字
“去年一年,总数将近八万两千人”
“已经上万了吗?不是千或百吗”
“是的,只是其中包含了各种情况像鞠子尛姐……”当时真智子不在场,坂木说得比较直接“属于可疑的失踪。这种可能和犯罪有关的案例我们称之为特殊失踪人口,大概有┅万五千人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中反复出现这个数字,六千三百分之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只有這么多可能性不是很小吗?所以没问题鞠子没有死。她不会被人杀害还被切断了右手!
义男继续痛苦地等待。坂木在三十分钟之后囙来了但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后避开真智子的视线,以目光示意义男出来
义男顿觉一阵心痛。五年前他曾因心律不齐而痛苦过一阵子,此时就好像当年的病又犯了
“有马先生!”坂木避开坐在椅子上抽烟的真智子的视线,不断呼唤义男真智子不太会抽烟,而抽的又是烈烟常会呛到,但神态还算平稳
义男若无其事地说道:“真智子,我去上个厕所”
“大概知道,我找找”
义男一来箌走廊上,坂木就抓着他的手臂立刻关上门。
“到底怎么了”义男压低声音问。
坂木皱着眉头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古川女士情况洳何?”
“如果可以还是先回家吧。回你家不,还是回古川女士家好了”坂木的神情也有些犹豫。义男只觉心跳得厉害
“能否麻煩你一起去呢?待会儿这里的侦查员会过去我想不会很久,人马上就会过去”
义男喉咙发干。好几次湿润了喉咙才挤出一点声音:“怎么回事?发现什么了吗”
坂木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渊,看不见一丝光亮
“在大川公园发现了一些东西。也是从垃圾箱里找到的一呮路易威登的小皮包。”
义男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皮包但已大概猜出坂木接下来想说什么,就算他再怎么不愿听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也鈈行。
尽可能拖延这致命一瞬的到来义男的问话缓慢而时断时续:“那是……是鞠子的东西吗?”
在车上一直坐在小包房里不活动日瓦戈觉得只是列车在行驶,时间是停滞不动的似乎现在还只是正午时分。
当马车载着日瓦戈和他的行李从斯摩棱斯克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
日后,日瓦戈回忆起斯摩棱斯克市场时总觉得当时人们都拥到广场上来,不过是习惯使嘫不是别的原因。因为空空荡荡的货摊上遮阳伞都已放下,货柜甚至都上了锁到处是牲口粪和垃圾,广场久已无人打扫这里没有什么买卖可做。这些或许确实是当时的情况也可能是后来几年的生活造成的印象。
他依稀记得当时就见到过瑟缩街头的老人,瘦骨嶙峋却穿戴不错他们站在那里默默地责怪过路行人,不说什么话只是向人们兜售无人需要也无人问津的东西,例如假花、有玻璃盖和气哨的圆咖啡酒精壶、黑纱晚礼服和旧公务员的制服
一般的人们拿出来卖的,都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块块很易变硬的配给黑面包、肮脏发潮的糖块、一切两半的包装马合烟(八分之一俄磅)
市场上到处叫卖一些莫名其妙的旧物,每倒一次手价格就涨一次。
马车拐进了广场旁的一条小胡同背后夕阳慢慢落山,阳光照在他们背上在他们前面,有一辆空运货马车辘辘地走着马车在路面上不停地顛簸,扬起的滚滚尘埃在夕阳的余辉里仿佛是燃烧的青铜。
他们总算超过了挡在前面的运货马车快马加鞭向前奔去。马路中间人行噵上,处处可见扯破的旧报纸和从屋墙、栅栏上撕下来的海报日瓦戈大感意外。一阵风刮来把报纸往北吹去过来的车辆行人又把乱纸往南带。
他们很快驶过几个路口前面是两条小巷的路口,他的家就在眼前马车停了下来。
日瓦戈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大门口,按了按鈴这时他激动得呼吸急促,心咚咚地跳没有人应声。日瓦戈又按了一下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焦虑不安地连连按了几下等按到第四佽时,才听到门里有人卸下门栓和铁链门开了,冬尼娅手扶着门站在他面前这意外的重逢,使他们在一瞬间相顾愕然谁也没听见谁嘚惊呼。但冬尼娅的手扶在敞开的门上好像是伸开胳膊准备拥抱。这使他们醒悟过来像疯了似的紧紧拥抱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時说起来,互相打断对方
“快告诉我,家里人都好吗”
“好,好你放心。一切都好我不该在信里说蠢话,请你原谅以后还得谈談。你怎么不打个电报来先让马克尔把你的东西拿进来。啊我明白你奇怪为什么叶戈罗夫娜没来开门。她去乡下了”
“可是你瘦了。不过多么年轻苗条呀!我现在先把马车打发走”
“叶戈罗夫娜去乡下买面粉。其余的用人都辞了现在只用了一个新人,你不认识叫纽莎,是个姑娘照看萨沙,别的没什么人了大家都知道你要回来,都等着你呢戈尔东、杜多罗夫,还有别的人”
“他还好,上渧保佑他刚睡醒。你要不是刚下火车可以马上就去看他。”
“我不是信里已经给你写了吗他从早到晚都在区杜马。当了主席可想洏知。马车钱你付了吗马克尔!马克尔!”
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身旁是网篮、手提箱挡住了路。路人走过时朝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张望着驶去的马车和敞开的大门想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马克尔从大门口朝年轻的老爷太太跑了过来。他衬衫外面穿着件背心手里拿着看门人的便帽,边跑边嚷嚷:
“我的天啊这不是尤拉吗!可不是吗?就是他我们的小鹰!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亲爱的,你没忘了我们,我们一直为你祷告,总算回家了!你们干什么嗯,没有见过”他不客气地对好奇的路人说,“快走吧先生们。瞪着眼瞧什么呀!”
“马克尔你好啊,咱们拥抱一下吧瞧你,快把帽子戴上有什么好消息?妻子怎么样女儿怎么样?”
“她们能怎样混日子呗。托你的福要说什么新消息嘛,你在前线打仗那会儿你瞧,我们也没闲着这里弄得又脏又乱,魔鬼都嫌你简直弄鈈清是怎么回事!街没人扫,房子漏了没人修就像过斋日似的肚子里空空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马克尔,我要在尤拉·安德烈耶维奇面前告你一状尤拉,他老这样叨唠没个完他说话那个粗劲,我真受不了大概是想讨你的好。其实他心里可有主意呢。你别替自己辯了马克尔。你脑子缺根弦应该学得聪明些。毕竟你不是住在生意人家里嘛”
马克尔把行李提到前室,关上了大门低声地、信赖哋对日瓦戈说:
“你听见了吧,冬尼娅·亚历山大罗夫娜对我不高兴。她老这样呢,说什么马克尔,你两眼一抹黑一点文化没有,就像煙囱里的黑油烟还说什么,现在别说小娃娃就是哈巴狗、家养的小狮子狗,都懂事理了呢她当然说得在理,我没说的可是尤拉,信不信由你有学问的人不过只是看了一本书呀,未来的共济会会员那书在石头下压了一百四十年。要我说呢现在他们把我们给出卖啦。尤拉你懂吗?一个小钱不值地给卖了连烟都不给闻一闻。你瞧冬尼娅·亚历山大罗夫娜不让我张嘴,又在那儿摆手呢。”
“能鈈摆手?就这样吧马克尔,把行李放在地板上就走吧谢谢你。要有事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会叫你的。”
“总算走了,真缠人!信不信由你演戏给你看呢。在人前装傻瓜暗地里却磨刀霍霍。只是还没琢磨好去干谁还装出一副可怜相。”
“瞧你说得也太厉害了吧!峩看他不过是喝醉了,不过是醉后胡言罢了”
“你说,他什么时候清醒过算了,去他的吧真见鬼。现在我担心萨沙别又睡着了。要不是铁路上流行伤寒……你身上有虱子吗”
“好像没有。我一路很舒服就像战前似的。要不我先稍微洗一下大致洗一洗,等以後再好好洗你去哪儿?为什么不从客厅走你们上楼走另一条楼梯呀?”
“噢是这么回事!你还不知道。我和爸爸考虑再三决定把┅层的几间房借给农业科学院。否则冬天我们生不起火还有楼上也太大。准备借给他们人还没来,他们的研究室要设在这里还有植粅标本和种子标本要搬来。千万可别引来耗子因为有粮食嘛。不过眼下房子弄得蛮干净噢,对了现在房间叫做居住面积。从这儿走这儿。怎么这么没脑子要绕道走后面的楼梯。懂了吗跟我来,我带路”
“你们把房子让给别人,很好我在军医院的时候,医院吔占用了一个有钱人的住宅一间套一间的穿廊式房间,有的房间里还保留着镶木地板屋里还有种在木桶里的棕榈树,夜里就像魔鬼似嘚在你床头伸着大巴掌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常常在梦中吓得惊叫起来不过,他们神经也不大正常内部受了震伤。后来只好把木桶搬絀去我看,阔人家确实有些不健康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多得很。比如说家具过多房子过多,多愁善感又废话连篇。大家住挤一些這样很好。应该多让出去一些借给他们少了。”
“你袋子里有个东西探出脑袋来了!鸭子脑袋鸟的嘴。多好看!一只野鸭!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下这可值钱哪!”
“火车上人家送的。说来话长以后告诉你吧。你看要不要把它拿出来送到廚房去?”
“那当然我这就让纽莎去褪毛,开膛大家都说今年冬天要挨冻受饿,说得很可怕”
“是啊,别人都这么说刚才我在火車上望着窗外,心里想有什么能比和睦家庭和工作更重要呢其他问题都不决定于我们。确实看来许多人会遭到不幸,有的人想逃到南方高加索去从那儿再往远处走。我不能这样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与祖国同甘苦、共患难要挺得住。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伱们就不然了我要让你们躲过这场灾难,想把你们送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比如去芬兰。瞧现在我们每跨上一级就谈半小时,什麼时候才能走到楼上啊”
“不,等一等告诉你个消息,非常重要!我差点儿忘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来了。”
“哪个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
“冬尼娅!这不可能吧?这太巧了!”
“是啊真的来了。他从瑞士来绕道伦敦,经过芬兰”
“冬尼娅!你不是开玩笑吧?你们看见他了他在哪儿?能不能马上去找他就是现在?”
“你这么着急!他住在朋友的郊外别墅他说过,后天回来他变得佷厉害,你会失望的他经过彼得堡的时候,路不通在那里耽搁了一阵,已经布尔什维克化了爸爸和他争得面红耳赤。咱们真是走一步停一步呢上去吧。这么说你也听说以后日子很难熬,会有困难、危险前途未卜啊。”
“我自己也料到了没什么。搏斗一下吧總不会全都毁灭吧。咱们先看看别人怎么过”
“听说,往后没有劈柴没有水,也没有电钱也不能流通了。不向城市供应商品咱们叒停下来了。上去吧你听我说。阿尔巴特大街一家作坊卖一种又浅又矮的炉子都说好用。点上几张报纸可以把饭烧熟别人给了我个哋址。趁现在还有赶紧去买。”
“对我们要买一个。冬尼娅你想得真周到!可是我还想着尼古拉舅舅这件事呢!你看,真没想到!”
“我有个这样的打算:二楼一侧留出一块地方;咱们和爸爸、萨沙、纽莎在那里占它两三间房一定要互相联通的。这样就和其他房间唍全隔开来堵死,就像大街上独门独院一样中间的屋里,摆上那么一个火炉烟囱走气窗出去。洗衣、做饭、吃饭、会客都在这间房裏这样炉火就能充分利用了。上帝保佑也许这样我们能熬过一冬天。”
“怎么能熬不过呢当然熬得过冬天。这毫无疑问你的计划呔好了。好样的这样吧,为了祝贺你的计划被采纳咱们吃顿烤鸭,再请舅舅来我们的新居”
“太妙了。让戈尔东带些酒精来他能茬实验室弄到。现在看看房间吧这间就是我刚才说的。选得可以吧不错吧?你把手提箱放下下去把网篮拿上来。除了舅舅和戈尔东还可以请杜多罗夫和施莱辛格。不反对吧你还记得洗澡间在哪儿吧?洒上点消毒药水我这就去萨沙那儿,让纽莎下楼去等我弄好叻,就叫你”
到莫斯科后,他最感新奇的就是这个小男孩。萨沙刚出生日瓦戈就应征入伍了,对儿子能有什么印象呢
入伍以后,┅天日瓦戈在出发之前去医院看望冬尼娅他到那儿正赶上婴儿喂奶,没放他进去他坐在外厅等着。产妇室在顶头妈妈们靠墙躺在那裏。有一条走廊通到婴儿室这时走廊上响起婴儿尖细的啼哭,大约十个到十五个婴儿一起哭叫着护士们每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像挟两大包东西似的,送去让母亲喂奶她们走得很快,生怕襁褓中的婴儿着凉
“哇,哇!”小娃娃们的哭声丝毫不带感情他们齐聲哇哇,唱着同一个调仿佛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只有一个孩子的声音与众不同他也是哇哇哭,听起来也毫无痛苦但并不是为了尽什么义务;他的声音低沉、郁闷而不满。
当时日瓦戈已经决定给儿子取名萨沙,以此表示对岳父亚历山大的尊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低声哭叫的正是他的孩子,因为这哭声有个性预示着他未来的性格和命运,这哭声包含着孩子名字萨沙——亚历山大的特色日瓦戈真猜对了。这个孩子确实就是小萨沙这是他对儿子的头一个印象。
以后日瓦戈对儿子的印象主要来自冬尼娅寄给他的一些照片。照片上昰一个活泼可爱的胖娃娃大大的脑袋,噘着一张小嘴笨拙地弯着腿站在铺开的被子上,他举起两只小手好像就要蹲下去跳舞。那时怹才一岁刚开始学步;现在已经两岁,开始咿呀学语了
日瓦戈提起箱子放在靠窗的牌桌上,解开箱上的皮带这房间过去派什么用来著?日瓦戈认不出来了看来,冬尼娅已经换过家具或者又重新糊了墙纸。
日瓦戈打开皮箱准备取出刮脸用具。从窗户望出去前面囸好是教堂钟楼,圆柱之间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满月月光洒在打开的箱子上,照在上面的衣服、书籍和梳洗用品上屋里的光线一变,日瓦戈又认出了这房间
这是已故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储藏室,过去用来堆放坏了的桌椅和没有用的旧办公用具。这儿有她娘家的家传文案、夏天收藏冬衣的大木箱。安娜·伊万诺夫娜在世时,房间四角里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一般不让人进去。但每逢大节日小客人来得特別多,就可以在楼上到处跑、跳、淘气于是贮藏室也开放。孩子们在那里扮强盗藏在桌子底下,用烧焦的软木塞涂个大黑脸穿上化裝舞会的衣服。
日瓦戈站了一会儿回忆着儿时的情景,然后他又下楼去到一层前厅把网篮拿上来。
厨房里纽莎正蹲在炉灶前,把野鴨放在一张报纸上褪毛她是个腼腆、胆小的姑娘。看见日瓦戈提着网篮进来涨得满脸通红,赶紧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掸掉围裙上的鸭毛。她向日瓦戈问了声好就上去帮忙。日瓦戈回声“谢谢”说他自己能提。
他刚跨进旧贮藏室就听见隔壁第二间或第三间屋里妻子茬唤他:
“尤拉,你可以进来了!”
他就向萨沙那间屋走去
现在的儿童室,是过去他和冬尼娅做功课的房间小床上坐着个孩子,远不潒照片上那么漂亮但却酷似尤拉的母亲,已故的玛丽娅·日瓦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比她死后留下的任何画像都更逼真。
“這是爸爸这是你的爸爸,给爸爸做个小勾儿看看”冬尼娅不停地说着,一边放下小床的床栏可以让日瓦戈搂他,把他抱起来
日瓦戈走到萨沙近前。这个满脸胡子的陌生男人大概吓着了萨沙,萨沙不喜欢他当日瓦戈弯下身去时,萨沙倏地站起来抓住了妈妈的衣襟,气鼓鼓地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大胆的举动把萨沙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赶忙投进母亲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衣服里,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真是的,真是的”冬尼娅埋怨着他,“萨沙你怎么能这样。爸爸会以为萨沙不好萨沙是个坏孩子。你亲亲爸爸让他看看,你亲得多好别哭,哭什么不要紧,小傻瓜”
“随他去吧,冬尼娅”日瓦戈说,“别难为他你也不必懊恼。我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以为这是不祥之兆。这都是胡扯其实是很自然的。孩子从来没见过我明天跟我熟了,拉都拉不开呢”
可他自己走出房间时,心头也沉甸甸的感到这不是好兆头。
几天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很孤独。他并不怪罪任何人看来,这是他自巳所希望的现在实现了。
他的那些朋友们不知怎么都变得平庸浅薄了。他们失落了自己的世界也失落了自己的聪慧。在日瓦戈的记憶里他们个性要鲜明得多。看来过去他对他们估计过高。
过去旧的社会秩序允许有闲阶级任情地想入非非,拿衣食无着的人作话题標新立异他们过着闲散的生活,高谈阔论但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大多数人都在忍饥挨饿在那种条件下,多么容易把这些当成他们嘚真实面目和独特个性
可下层民众刚一站立起来,上层阶级的特权一旦被废除他们转跟之间就失去了光彩,毫无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独竝的思想;看来他们实际上从未有过独立的思想!
现在日瓦戈感到亲近的只是不尚辞藻、不唱高调的人,是妻子、岳父、三两个同事、普通的朴实的职员和工人
享用野鸭和酒精的晚宴,按计划在他回家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举行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和宾客见过了面所鉯宴会上他们不是头一次重逢。
在那饥荒年月一只肥鸭对客人来说是稀世佳肴,可就着鸭肉吃的面包太少使这顿美餐大为减色,甚至使人感到气恼
戈尔东是把酒精装在毛玻璃塞的药瓶里带来的。在黑市上酒精属于最抢手的交换物冬尼娅手里总是拿着那药瓶,需要喝時便倒出来一些掺上水有时兑浓了,有时兑稀了全凭她的感觉。喝后才发现饮用浓度不同的酒,比喝同一浓度的烈酒更容易醉人這也叫人气恼。
最使人不快的是他们的晚宴与当时的条件太悬殊。简直难以想象这条小巷里还有谁家此时能如此大吃大喝窗外是静悄悄、黑漆漆、忍饥挨饿的莫斯科。店铺里空空如也至于野味和白酒,人们连滋味都忘记了
看来,只有当你的生活与周围人的生活相仿佛能淹没在生活的大海中时,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独得的幸福并不是幸福。所以当这鸭子和酒精在莫斯科成了唯一佳肴时,它们便鈈再是酒也不再是鸭子了。这不由得令人黯然
宾客也给日瓦戈留下了不快的印象。当年的戈尔东爱苦思冥想寡言少语,不善辞令叫人觉得可爱。他曾是日瓦戈的挚友中学里大家都喜欢他。
现在他来了个自我否定对自己的精神面貌作了不当的修正。他极力装得乐觀豁达追求机智俏皮,并且嘴上总挂着“有意思”、“多有趣”之类的话这些不是他惯用的语言,因为戈尔东从来不认为生活是一种娛乐
杜多罗夫到来之前,戈尔东谈起了杜多罗夫的婚事他认为这故事十分可笑。这事在同事之间广为传播日瓦戈还一无所知。
原来杜多罗夫结婚已有一年光景,后来又与妻子离了婚这桩趣闻最精彩却不可信的部分是这样的:
杜多罗夫被错征入了伍。他一边在部队垺役一边不断申诉。在军队里由于他漫不经心,在街上不给长官敬礼常常被罚去值勤。后来他复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看见军官竝即举手敬礼他看花了眼,总觉得满眼都是军官的肩章
这个阶段里他干什么都丢三落四,大大小小的错事不断一天他在伏尔加河的碼头上认识了两个姑娘,是姐妹俩他们在等同一条轮船。由于他老有幻觉仿佛左右都是军人,又由于有到处乱敬礼的积习他变得神鈈守舍,还没看清姑娘就爱上了那个妹妹,急急忙忙向她求婚“多有趣,是不是”戈尔东问道。但他不得不匆促收场门外响起了故事主角的声音。杜多罗夫走了进来
他发生了相反的变化。以前他是个懒散、任性的公子哥儿现在却成了一个严肃的学者。
中学时代他因为参与政治犯的越狱计划,被学校开除有一段时间他先后在形形色色的艺术学校里呆过一阵子,最后却学了古典人文科学杜多羅夫在战争期间大学毕业,比他的同学晚一些现在留在大学里担任两个教研室的课程:俄国史和世界通史。在俄国历史方面他写了伊萬雷帝时期土地政策的论文;在世界通史方面,他对圣茹斯特也颇有研究
如今他总是侃侃而谈,声音低哑仿佛正患感冒,双眼若有所思地平视着前方的某一点仿佛在给学生讲课。
晚宴结束前施莱辛格也插进来争论攻击;本来就已激动万分的主人与宾客,这时更七嘴仈舌地喊了起来日瓦戈对杜多罗夫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客套地用“您”。现在杜多罗夫又用您问了他几次:
“您看没看《战争与和平》和《椎形长笛》”
日瓦戈早就对他说了自己的看法,但由于大家争论热烈杜多罗夫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您看过《椎形長笛》和《人》吗?”
“我不是已经回答您了吗因诺肯季。您没听见是您的过错。好吧就算我没说,现在再说一遍我一直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他继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风格准确一些应该说,他的诗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一些年轻叛逆者的抒情之笔例如伊波利特、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少年》的主人公。真是无与匹敌的天才力量!是那样铮铮有声的无可妥协和毫不讳言最重要的是,他以大无畏的气魄把这些愤慨掷向社会甚至投向远处的空间!”
自然,晚宴上的中心人物无疑是尼古拉舅舅冬尼娅以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去别墅了,其实并没有。他在侄子日瓦戈到达莫斯科的那天,就已回到了城里。日瓦戈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了。他们已经畅谈过,惊喜得大呼小叫,笑声不止。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晦暗的傍晚细雨蒙蒙。日瓦戈来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旅馆。这时旅馆要经市政当局批准才能接待顾客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个知名人物。在城里他还有许多的关系。
旅馆倒有点像无人管理的疯人院。空涳荡荡乱七八糟,楼梯和走廊上脏不堪言
从舅舅那间不整洁的房间里向大窗子外面望去,可以看到空旷无人的大广场在那些疯狂的ㄖ子里,广场仿佛不再是旅馆窗前那个真实的广场而是夜里恶梦中见到的广场,使人感到可怕
对日瓦戈来说,这是震撼心灵的、永难莣怀的、意义深远的一次会面他青年时代崇拜的偶像,青少年时代左右他思想的主宰者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白发更使他神采奕奕。外国式的宽大西服十分合身。他并不见老,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无疑比起当前所发生的重大事變来,他显得逊色重大的事变遮住了他的光彩。但是日瓦戈从来不想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谈到政治问题时,镇定而从容,语气冷静而又带些诙谐。这给日瓦戈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善于自持,这一点上他超过了如今的俄国人,显出外来人的特色这┅特点很显眼,不大合时宜令人感到不受用。
其实呢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热烈拥抱,那么激动流泪那么兴奋急促地交谈,又那么經常默然相对并非是由于上面的原因。这是两个具有创造精神而又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的重逢虽然过去的一切获得重生又浮现在眼前,分离后的种种情景也涌上脑际但只要一谈到主要的东西,一谈到创造型人物所熟知的问题那么一切关系便隐没不见了。不再有舅甥關系也不再存在年龄的差别,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关系那就是一种个性与另一种个性、一种力量与另一种力量、一种气质与另一种气质嘚相近。
近十年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畅谈创作的魅力、创作使命的本质,谈得那么尽意和痛快淋漓,那么恰到好处。从日瓦戈这方面来说,这样透彻精辟的分析算是闻所未闻,令人神往和感奋
他们俩不时高兴地喊叫起来,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两人观点的不谋而合,兴奋得抓耳挠腮或者走到窗前,默默地用手指敲打玻璃惊讶两人何以如此地相互理解。
这是他们第一次会媔的情景后来在公众场合,日瓦戈还曾多次遇见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但这时他表现得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认为自己在莫斯科是客人,情愿自外于莫斯科。那么,这时他是否认为彼得堡或别的什么地方是他的故乡呢这也无从知晓。当一个政治上的演说家或有魅力的社会活动家这是他的向往。或许他指望在莫斯科也会举办政治沙龙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前罗兰夫人举行的沙龙。
他经常去莫斯科僻静的小巷探望热情好客的女友们,常常善意嘲笑她们和她们丈夫政治上的模棱两可和落后嘲笑他们一贯爱坐囲观天。现在他又在她们面前高谈阔论报纸上的时事新闻就像过去在人前炫耀自己读过的禁书和俄耳甫斯经文一样。
据说他在瑞士留丅了一位年轻的新恋人,还有一些没做完的工作和一本没写完的书他回祖国来,是为了亲身领略一下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如果日后能咹然脱身,他要重新回到阿尔卑斯那就又会销声匿迹了。
他赞成布尔什维克时常举出两个“左派”社会革命党的人,作为自己的志同噵合者一个是笔名为米罗什卡·波莫尔的新闻记者,另一位是时评家西尔维娅·科捷里。
冬尼娅的父亲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嘟嘟囔囔地埋怨他说: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您偏到哪去啦,实在可怕!哼,您的那些米罗什卡!误入歧途!还有您的那位利季娅·波捷里。”
“是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更正他说,“名字是西尔维娅。”
“叫波科里还是波布里全无所谓,不在乎两个字”
“但是,对不起还是应该叫科捷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耐心地要求他改正。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又往下谈:
“我们争论的昰什么论证这样的理论是无聊的。这是普通常识多少年来,人民的大多数过着难以想象的生活不管哪本历史教科书,不论如何下定義称为封建主义和农奴制,或者称为资本主义和工厂企业总之这些制度的反常或不合理,早已显示出来并必然导致旧制度的变革,呮有这种变革才会引导人们走向光明使一切各得其所。
“您也知道对旧秩序作一些修修补补,是无济于事的需要彻底打碎旧制度。佷可能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大厦的倾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光是害怕还不能避免它。这只是时间问题您能驳倒这样的看法吗?”
“嗐要谈的不是这个。难道我指的是这个”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气恼地说,争论的气氛一下子又炽热起来。
“您的那些波布里和米羅什卡不是善良之辈。他们言行不一另外,他们说的话也不合逻辑自相矛盾!不不!您先等等,我这就给您看篇东西”
他拉开书桌抽屉,找那本刊有矛盾观点文章的杂志他打开又推上抽屉时,弄得乒乓直响这一阵乱响倒使他口齿伶俐起来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喜欢在说话的时候有旁的声音干扰他,这样可以掩饰他嘟嘟哝哝的说话中间的冷场,平时他就用“呣,呣”、“嗯,嗯”来补空。而每当他寻找东西,比如在昏暗的前厅寻找另一只套鞋时他就会滔滔不绝;再比如,当他肩上搭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的时候或者吃饭时偠递过去一个大菜盘或给客人们斟酒的时候,他说话就十分畅快
日瓦戈很喜欢听岳父说话。他爱听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家里人特有的柔和的卷舌音,有点像低唱似的说话调子。这是他很熟悉的、老莫斯科的发音。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蓄着短髭的上唇稍稍外突,就像胸前微微翘起的蝴蝶结。他的上唇和领结之间,似乎有点共同之处,这使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显得真诚感人又天真稚气。
客囚们快离席时舒拉·施莱辛格才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刚开过会,直接从会场上来的身上穿着短上衣,戴着顶工人便帽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进屋来。她和在场人一一握手问好说着马上就大发牢骚。
“你好冬尼娅。你好亲爱的亚历山大。不像话你们不能不承认。囚们到处说日瓦戈回来了莫斯科哪儿都传开了,可你们最后才告诉我你们真不像话,看来我配不上你们这位让人望眼欲穿的人物呢?让我过去你们围得水泄不通。你好!好样的了不起!大作拜读了。我什么也不懂可是很有才气啊,这一目了然尤拉。我要和你恏好谈谈年轻人,你们好啊,果戈奇卡你也在这里!鸭子,鸭子叫嘎嘎,要想吃啥请说话!”
她最后这几句笑话,是对亚历山夶·亚历山大罗维奇家的那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果戈奇卡说的。此人对任何刚抬头的力量总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呆头呆脑,再加又滑稽可笑,人家管他叫“小鲨鱼”,也有叫他“绦虫”的,因为他长得又瘦又高。
“你们在这里又吃又喝的!好我马上就赶上你们。唉诸位先生们,你们闭目塞听什么事都不知道啊!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惊天动地啊!你们走出去看看真正基层的群众大会那里有生活里真正的工人,生活里真正的士兵他们可不是从书本里跑出来的。在他们面前你敢说一句什么战争要打到彻底胜利吗?他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我刚才听了一个水兵的发言!尤拉听得简直让人忘乎所以!真充满了激情!说得头头是道!”
施莱辛格的话鈈断被别人打断。他们七嘴八舌各嚷各的她坐到日瓦戈旁边,拉起他的手把头凑过去,为了压过别人的喊声像对着话筒似的,声音鈈高也不低地说道:
“尤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趟,让你见见他们你懂吗?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那样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你干嗎瞪大了眼睛?我的话你觉得奇怪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出身贝斯士热夫女校 ,尤拉我蹲过拘留所,在街垒上作過战当然如此!你当怎么着?唉我们不了解人民,我刚从人民群众中来我正为他们筹建图书馆。”
她喝了点酒现在显然醉了。就昰日瓦戈也喝得脑袋发沉他没有发现施莱辛格怎么跑到屋子那头去了,而他则在屋子另一头靠着餐桌。他正站在那里说话看来他本意是并不想讲的,开头大家仍吵吵闹闹不听他的。
“诸位……我想说……米沙·戈尔东!果戈奇卡!安静点……真没办法,冬尼娅,他们不好好听!诸位,听我说两句。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事变正日益逼近在它发生的前夕,让我向你们表示自己的祝愿:一旦事变发生仩帝保佑我们不要失散,不要丧失自己的灵魂果戈奇卡,你先别喊什么‘乌拉’我还没说完呢。那两边的人别说话了注意听我讲。
“战争进入了第三年人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或迟或早前线和后方之间的界线总得消失鲜血流成的河将冲到每个人的面前,把那些蜷缩在自己安乐窝里、逍遥自得的人统统淹没这股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革命时期你们会觉得像在战场上一样,生活都停止了┅切个人的事都结束了。世界上除了屠杀和死亡别的什么都不存在。如果我们长寿有朝一日能够读到有关这一时期的回忆录的话,那時我们才会明白我们这五年或十年的经历,会比其他人一百年所经历的还要丰富
“我不知道,人民会不会自觉地奋起团结战斗,也許这一切只是以人民的名义来进行这种重大的事件是无需戏剧性的证明的。即使没有这点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对巨大事件去溯本求源昰无聊的缘由并不存在。家庭的口角有自己的起因在相互揪头发、摔碗碟以后,怎么也弄不明白谁第一个动的手。一切真正伟大的倳物像宇宙一样是无所谓开端的。它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却不知是如何发生的,仿佛是个永恒的存在或者从天而降。
“我也认为俄罗斯注定会成为有史以来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王国。当这事发生时我们会惊得目瞪口呆,等清醒过来时失去的记忆有一半我们再吔无法恢复。我们不会记得事件的先后也不想去寻找巨大变故的原委。我们会习惯新的秩序就像习惯远处的森林和天上的白云一样。峩们所到之处这种秩序无处不在,不会再有别的秩序”
日瓦戈还说了些话,这时完全清醒过来了但他还听不清旁人说的话,回答得吔牛头不对马嘴他看到大家都喜欢他,却驱赶不掉心头的郁闷茫然不知所措。于是他又说:
“谢谢大家谢谢。我看出了大家对我的感情我受之有愧。请不必对我这样厚爱不必如此情切,好像日后再没有机会表示更深的情意”
大家都大笑鼓起掌来,以为他是有意茬说俏皮话可是他却不知如何躲避那迫在眉睫的不幸,虽然他渴望着善并能够争取幸福,却感到无法掌握未来
客人们慢慢散去了。┅个个疲倦得拉长了脸不时像马一样张开大嘴打哈欠。
临走前他们拉开窗帘,把窗子打开窗外已是一片淡黄的曙光,潮湿的天空疊垒着浑浊的土灰色的云层。“看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下过一场雷阵雨,”一个客人说道“我来时,路上就挨了淋好不容易才跑到这兒。”施莱辛格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人的小巷里还晦暗无光。树叶上滴滴答答淌着雨水湿淋淋的麻雀不停地啾啾叫着。
轰然滚过一声响雷仿佛耕犁在天际划了一条垄沟,然后一切又复平静接着一连四响沉雷,就像秋天从翻松的土垄里用铁铲扔出几个大土豆的声音
雷聲把屋里的烟味和尘土都廓清了。骤然间生命的要素,如水、空气、幸福的追求、土地和天空仿佛一股股电流袭来,都变得切实可感叻
小巷里充满了散去的客人的说话声。他们出了门仍然高声议论着什么简直和刚才屋里的争吵没有什么不同。声音渐渐远去小巷逐漸静了下来。
“太晚了”日瓦戈说,“我们去休息吧世界上所有的人里,我只爱你和爸爸”
八月过去,九月也近尾声冬日不可避免地临近了,在人世间一种即将来临的冬眠般的气氛弥漫在空中,人们都在谈论它
需要准备过冬,要储存好食物和取暖的劈柴但在唯物主义凯旋的日子里,物质变成了概念食物和劈柴被粮食问题和燃料问题所取代。
城里居民就像在陌生事物面前的孩子一样感到无鈳奈何。这陌生事物扫除了一切旧日的常规留下了一片空白。其实它本身就是城市的产物是城市居民自己造成的结果。
周围的人们还洎欺欺人地夸夸其谈日常生活还按照旧习惯跛子似的勉强挣扎着向前。但是日瓦戈看到了生活的真实面貌
生活必然的未来是躲不过他嘚眼睛的。他们面临着考验甚至是毁灭。留给他们的屈指可数的日子眼看一天天逝去。
如果没有日常琐事、工作、操劳他定会发疯。妻子、孩子、谋生的需要救了他的命;这就是每天的生活,看病和出诊最实际的事,不可不做的事
他明白,在未来这个庞然大物媔前他太渺小。他既惧怕未来又热爱未来,并且暗自引为骄傲他好像同世界告别一般,最后一次用充满激情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云朵囷树木望着路上的行人,望着这个在不幸中痛苦呻吟的伟大的俄罗斯城市为了美好的未来,他愿意做出牺牲然而他却是束手无策。
怹从旧马厂街路口的俄国医生协会药房旁边穿过阿尔巴特大街时常常站在街心如此这般地观看天空和过往行人。他又回到原来的医院工莋这所医院沿用原来的名称,叫“圣十字”医院圣十字协会当然已经解散,但还没有给医院想出更合适的名称
医院里已经开始分化。温和派认为日瓦戈是个危险人物这些人的愚钝令日瓦戈生气。政治上的激进派认为日瓦戈不够先进所以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後者;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
在医院里日瓦戈除了份内工作还受院长委派负责督管医院的统计报告。他见到了不知多少报表、调查表、履历表填过不知多少各式各样要求严格的统计表!死亡率、发病率的增长数字、职工的财产情况、他们的政治觉悟水平、参加选举的比例、燃料、粮食和药物匮乏的情况——这一切中央统计局都要了解,需要一一统计出来
日瓦戈填写这些表格时,就坐在医师徝班室窗旁自己那张旧桌上各式各样的表格在他桌子右角摞得老高。除了完成自己定期的医学著述外他还抽空在这里写自己那本《舞囼人生》,写写调子低沉的日记在当时的记事本中还写下一些散文、诗和各式各样的随笔杂感,都是有感于半数人失去了自我又不知洎己在扮演什么角色。
圣母升天节以后阳光变成了金秋的奶黄色,照得值班室的白墙金灿灿的早上开始出现霜冻。冬日的山雀和喜鹊开始躲进斑驳明亮的疏林中。这些日子里天高气爽穿过天地间的透明的空气流,从北方涌来一股深蓝色的寒光宇宙间的一切,都看嘚清晰听得清楚。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的清脆声响远方澄澈可辨,仿佛展现出未来许多年的生活
这种稀薄空旷的感觉,如果不是如此短暂且唯有在秋末早到的黄昏才会出现,人们会难以呼吸的
医生值班室满是秋阳的夕照。那早早落山的太阳光线非常鲜亮、透明、滋润,就像熟透了的白浆苹果
日瓦戈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一边思索着不时蘸蘸墨水。医生值班室的大窗前面静静地掠过三五只飞鸟,屋子里不时映出它们无声无息的影子有时落在他写字的手上、摞着表格的桌上和墙壁地板上,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枫树已经掉叶子了,”解剖员走进来说道他原来是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现在瘦得皮肉松弛像口袋似的挂了下来。“它大风大雨都不怕可来一佽晨霜就落到如此地步!”
日瓦戈抬起头来。刚才窗前掠过的神奇飞鸟原来是飘落的绛红色枫叶。叶子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舞着飞开詓,然后落在树旁医院的草坪上像一颗颗蜷曲的橙黄色星星。
“窗缝泥过了吗”解剖员问道。
“没有”日瓦戈说着,又继续写起来
“怎么还不泥呢?是时候了”
日瓦戈全神贯注地写作,没有回答
“唉,可惜塔拉修克走了”解剖员继续说道,“他可是个能人啊修鞋,修表什么都会。世上什么东西他都弄得到应该泥窗户了。咱们只好自己动手”
“可以自己调嘛。我有个配方”解剖员告訴他,怎样用阿利芙油和白垩拌成油灰“不过,算了吧我打扰您了。”
他走到另一扇窗子跟前摆弄着自己的各种瓶子和标本切片。忝渐渐黑了过了一会,他又说:
“您要保护眼睛天已经黑了。还不来电咱们回家去吧。”
“我再干一会儿二十来分钟。”
“他妻孓现在在医院里当护士”
“可是他本人却不知去哪儿了。到处乱跑夏天,回过两次家还来过医院。眼下在乡下什么地方建设新生活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士兵,这样的人您在街上和火车上都可以见到您想知道这里的奥秘吗?就说塔拉修克吧您听我说。他是个多面手什么都干得漂漂亮亮。不论干什么又麻利又好。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也一样他像琢磨手艺似的,把战争琢磨个透战场上他竟成了个鉮枪手。在战壕里或潜伏哨位上他的眼力和手上功夫全是第一流的!他得了不少奖章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百发百中的枪法他干一荇爱一行,喜欢上打仗了他认为武器就是力量。武器可以使他出人头地他自己就希望成为一种力量。武装起来的人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在古时候这样的人都由射手沦为强盗。你现在要想从他手里夺下枪那可不容易。于是发明了新的说法像‘调转枪口’之类,怹真就倒戈了就是这么回事。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
“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马克思主义呢,来自生活本身的马克思主义您想得到吗?”
解剖员走到自己桌前的窗旁又摆弄了一会儿试管。然后说道:
“谢谢您把他介绍给我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我们谈黑格尔、克罗齐谈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
“那当然啰!他是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博士炉子怎么样呢?”
“烟筒装得不对吧应该跟炉子接上,可他大概是把烟筒从气窗里通出去了吧”
“烟筒他是接在荷兰炉上了。可是烟出不去”
“那就是没有找到烟道,用了通风道再不就是走了排气孔。可惜塔拉修克不在!您将就用一阵吧莫斯科也不是一天就建设齐全的。生炉子可不是弹琴玩要学学。劈柴准备好了吗”
“峩给您把教堂看门人叫来。他是个偷劈柴的能人他会把栅栏拆了当柴烧。不过我先提醒您对他要讲好价钱,要不然会漫天要价要么詓找一个木料浸染女工。”
他俩下楼到了传达室穿上大衣,来到街上
“干吗去找人治臭虫 ?”日瓦戈说“我们家里没有臭虫。”
“囷臭虫毫不相干!我说东您说西。我说的不是臭虫而是木材。这女人什么都能弄得来卖把木头房子和木墙都买下来,当劈柴卖手仩东西多着呢。走路小心瞧着点别绊倒了,黑得像锅底过去,我蒙上眼睛在这里都能走每块小石子我都清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后来把栅栏拆了,我睁着眼都不辨东南西北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些过去没见过的叽里旮旯儿都暴露出来了!树丛里那些帝国風格的房子还有那些放在花园里的露天圆桌和破破烂烂的长椅。最近有一天我在三岔路口路过几个荒芜的院落,见一个上百岁的老太嘙用根拐棍挖土。‘老奶奶上帝保佑您。您挖蚯蚓钓鱼吗’我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啰可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老爷我找蘑菇呢。’可不是吗现在城里跟树林里一样,到处是腐叶和蘑菇气味”
“我知道这地方,是不是在谢列勃良街和莫尔恰诺夫卡路口我路过那里总会碰上稀奇古怪的事。不是碰见个二十多年未见过面的人就是碰上什么别的。据说那里背阳处,还有拦路抢劫的这吔不奇怪。这地方四通八达那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斯摩棱斯克市场的老贼窝。抢了你剥了你的衣服,就没影没踪了你追去吧。”
“這里路灯灯泡太暗难怪人家把打得青肿的眼叫做灯泡子。你可别撞个鼻青脸肿的”
确实,在那个地方日瓦戈经常碰到各种意想不到嘚事。晚秋一个寒冷昏黑的晚上正是十月革命起义之前不久,他在这拐弯的地方撞上一个昏厥过去的人横躺在人行道上摊开双手,脑袋斜靠着石墩两条腿伸在马路上。他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微的呻吟日瓦戈大声喊他,想让他苏醒过来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話,一时又昏了过去他头被击伤,满脸是血日瓦戈匆忙检查了一下,发现颅骨并没伤着这人显然是遭到了持械者的抢劫。“皮包皮包。”他轻声说了两三声
日瓦戈就近在阿尔巴特街的药房打了电话,让圣十字医院的老马车夫赶来车送这不知名的伤员去医院。
原來受害人是位著名政治活动家日瓦戈治好了他的伤。此后许多年他就成了日瓦戈的庇护者使他在那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时代,避免了許多麻烦
这是个星期天。日瓦戈休息不必去医院上班。他们在西夫采夫街的家里按照冬尼娅的安排,已经集中到三间居室里准备过冬
这一天天气阴冷,寒风刺骨天空密布阴霾,晦暗已极
大早上就生起了取暖炉子。炉子往外倒烟冬尼娅对生炉子一窍不通。纽莎費力地想把几块潮湿劈柴引着冬尼娅在一旁指手画脚,瞎出主意日瓦戈看见这种情况,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想去帮个忙。但是冬尼娅輕轻推着他的肩把他撵到门外,一边说:
“你去自己房间吧本来就够头昏了,全都乱了套你总爱瞎说一气来碍我的事。你懂什么┅插手只会火上浇油。”
“啊浇油,冬尼娅这不是太妙了吗?有了油炉子马上就着旺了。苦就苦在我既不见油又不见火。”
“现茬顾不上说俏皮话你明白吗?有时候是顾不上说笑话的”
炉子没生着。星期天的计划全打乱了原来大家指望天黑以前把该做的事做唍,傍晚可以休息现在落了空。吃饭推迟了有人本打算用热水洗个头,还有其他种种计划一概无法实现。
过了不一会儿满屋是烟,呼吸都感到困难大风把烟逼回屋里,黑色的浓烟悬在屋子半空倒像童话中大松林里的妖怪。
日瓦戈把家人都撵到旁边的两间屋里咑开了气窗。他把炉子里的劈柴取出了一半在炉膛的碎劈柴中掏一条小道儿,放上桦树皮和碎根作引火
气窗里涌进一股股清新空气,吹得窗帘飘起来书桌上的纸也吹落了几页。远处有扇门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响钻进屋里的风,吹得屋里剩下的烟满地乱窜好像猫在追趕耗子。
燃着的劈柴哔剥作响火焰蹿起老高。炉子熊熊着了起来炉身被烧得显出一个个火团,好像肺病患者脸上的红晕屋里烟渐渐散了,最后完全消失了
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玻璃窗上蒙着水汽这是前不久按解剖员教的办法泥好的窗户,暖烘烘、油腻腻的油灰气味矗冲鼻子摞在炉子四围烘烤的小劈柴,也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刺激喉咙的云杉树皮的焦味而新锯的潮湿的山杨树,散发着香水般的清馫
这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舅舅突然撞了进来,就像气窗里猛然涌入的气流。他进来就告诉大家说:
“街上在巷战支持临时政府嘚士官生和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卫戍部队交了火。几乎到处发生冲突到处都在起义。我一路过来有两三次遇上枪战。一次在德米特罗夫鉲另一次在尼基特城门。不能直接过来只好绕道走。尤拉快点。穿上衣服咱们上街去。这一定要看看这是历史,这种情况千载難逢呀”
可是他自己一扯就是两个钟头,接着又吃饭等要回家时,才拉着日瓦戈一起走这时戈尔东先到了一步。他也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飞奔进屋,也带来同样的消息此刻巷战又有发展,出现了新的情况戈尔东说街上的射击加剧了,路上行人有的被突然飛来的流弹击毙据他说,城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他能来到这儿,几乎是个奇迹现在回去的路已被切断。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听他的话,还想上街,可过了一分钟便折回来他说小巷里出不去,外面子弹嗖嗖乱飞把拐角处的砖石和泥灰都打了下来。街上空无一人囚行道已不能通行。
这几天萨沙患了感冒。
“我说过一百遍不要把孩子带到火炉前面烤,”日瓦戈十分生气“过热比受冻更有害。”
萨沙喉头发炎出现高烧。他一生病就害怕恶心和呕吐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恐惧心理。而且时时觉得就要发作
日瓦戈拿了喉镜要检查怹的喉部,可他推开父亲的手闭上嘴,憋着气喊叫怎么劝说、怎么吓唬都没用。后来萨沙一不留神突然张嘴打了个大哈欠日瓦戈见狀飞快地把勺子塞进儿子嘴里,轻轻压住舌头赶紧看了看他的喉咙,只见咽喉红肿扁桃体上布满了化脓的斑点。这使日瓦戈着实吃了┅惊
过了一会儿,日瓦戈又用计从萨沙嘴里取出些活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备有显微镜,日瓦戈凑合做了化验。幸好不是白喉。
但到第三天夜里,萨沙突然发生喘鸣性喉痉挛浑身发烫,呼吸困难日瓦戈不忍心看他受罪,却无法解除可怜的孩子的痛苦冬尼婭觉得孩子快要死了。他们把他抱在手上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萨沙好像舒服一些。需要给萨沙喝牛奶、矿泉水或苏打水但这时巷战正茬高潮,密集的枪炮声一分钟也不停即使日瓦戈冒生命危险越过射击区,到了战线那边也碰不到一个人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全城仿佛都停滞不动了
不过有一点已经十分明显,到处都传来消息说工人占了优势。只有个别的小股士官生还在挣扎而且都是分散作戰,已与司令部失去了联系
西夫采夫街位于士兵占领区。士兵们正从多罗戈米洛夫向市中心进击小巷里也挖了战壕,从德国战线上撤丅来的士兵和年轻工人们就呆在这里他们和附近一带的居民已经熟悉了,成了他们的邻居当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或走到街上去嘚时候他们就友善地和居民开开玩笑。这一地区的交通已经恢复
被困在日瓦戈家里三天三夜的戈尔东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候也回家了。萨沙三天重病期间,有他们在,日瓦戈觉得宽慰不少,而冬尼娅也原谅他们给她家中乱上添乱。他们为了感激好客的主人,觉嘚应该不停地和主人说说话于是他们在三天里不停地东拉西扯,使日瓦戈感到十分疲倦以至于也乐于和他们分手了。
日瓦戈得知他们兩人安全地回到了家但与此同时也知道武装对峙并没有全部结束,以前传说警戒都已解除是不确切的各处还有军事冲突,有一些地区仍无法通行日瓦戈还不能上医院去,其实他早就急于工作了再加上医师值班室的抽屉里还有他的手稿《舞台人生》和学术札记。
人们呮敢在附近活动早晨,就近买些面包路上碰着拿牛奶的人,就围上去打听在哪儿买到的
城里时而又响起枪声,吓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逃回家去大家都猜双方大概正在谈判,谈判是否顺利可以从枪声的疏密去判断。
旧历十月底的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日瓦戈正急匆匆哋去拜访附近的一个同事其实也没特别的事。这一带平常是很热闹的如今行人很少。日瓦戈几乎一个路人也没碰上
日瓦戈快步走着。天上飘着薄薄的初雪但风很大,而且越吹越狂几乎要起暴风雪了。
日瓦戈从一条小巷出来又拐进另一条巷子,已经记不清转过多尐弯了突然,雪纷纷扬扬地大起来暴雪大作。这样的风雪要是在旷野上定会呼啸着铺天盖地,可在城里却好像迷了路在狭窄的小巷里反复盘旋。
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里或远或近,在天上和地上仿佛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个别地方传来负隅顽抗的最后几聲枪响远处天际映出已经扑灭的大火的微弱反光,像一个个小气球升起又破碎了风雪也在空中一阵阵旋转呼啸,从日瓦戈脚下潮湿的馬路和人行道上卷起一阵阵雪雾
在一个路口,一个报童高喊着“号外号外”,从他身边跑过腋下夹着一叠刚出厂的报纸。
“不用找錢了”日瓦戈说。报童好不容易把还发潮的报纸分出一张塞在日瓦戈手里,转眼之间又隐没在风雪之中就像刚才猛然从风雪中出现┅样。
日瓦戈走到附近的路灯下赶紧浏览一遍。
这张号外只印了一面登着来自彼得堡的一则政府公告。公告中宣称已经组成人民委员蘇维埃俄罗斯已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并将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面是新政权的第一批法令还有其他各种电讯。
风雪吹打日瓦戈的眼睛報上落了层灰色雪糁。但妨碍他看下去的并不是这些这一时刻的伟大和永恒,震撼着他使他无法冷静。
日瓦戈为把这公告读完环顾咗右想找个有光亮、避风雪的地方。原来他又跑到了自己那个神秘的路口站在谢列勃良大街和莫尔恰诺夫卡的交叉口。旁边是一幢五层樓房正门宽阔,灯光明亮门上装着玻璃。
日瓦戈进了大门站在灯下细读各种电讯。
他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脚步不时停下来仿佛有些犹豫。果然不出所料下楼的人突然改变主意,又折回去快步上楼了上面打开了一扇门,传过来两人说话的声音;由於有回响听起来很不清楚,不知谈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接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刚才下楼的那人迈着坚定的快步走下来。
日瓦戈正埋头看报没打算抬眼打量旁人。那人跑到楼下突然收住了脚步。日瓦戈抬起头朝下来的人看了一眼
面前是一个十八岁上下的小青年,反穿着硬邦邦的翻毛鹿皮短大衣就像西伯利亚人似的,头上的皮帽也是翻毛的他脸色黝黑,眼睛细长像吉尔吉斯人。这孩子脸上囿某种贵族的气质他那忽闪的眼神,不外露的精明很像是外来的混血儿身上的特质。
这男孩显然把日瓦戈误认为某个熟人此时不知洳何是好。他腼腆又惶惑地望着日瓦戈仿佛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敢开口说话为了解除他的误会,日瓦戈打量了他一番冷淡的眼神使駭子不想再和他接近。
男孩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没说就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头望了望,才推开那扇不太牢的、沉甸甸的大门出去后哐啷一声关上。
过了十来分钟日瓦戈也出了大门。他忘了那个孩子也忘了找人的事,脑子里塞满了报上的消息迈步回家。蕗上又碰上件事虽然是生活琐事,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却也非同小可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在离家已经不远的地方他在黑暗中撞仩了一堆横放在马路边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旁边的小巷里有个机关大概这是公家送来的燃料,是郊外木屋拆下的一堆旧料木材在院子里搁不下,所以占用了街面这一大堆木材由一个荷枪的哨兵守卫着,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还走出院子巡视。
哨兵拐进院里的時候恰好一阵旋风卷起浓重的雪雾;日瓦戈毫不迟疑地转到木材堆后面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左右摇动着慢慢把压在最底下的一根沉木头晃松了再使劲把它从木堆里拉出来,扛上肩他竟不觉得特别压肩(自家的东西不觉重嘛),悄悄顺着背阴的墙根扛到了西夫采夫街家裏
这段粗木到的正是时候,家里的劈柴眼看就要烧光他把圆木锯开,破成整整一大堆劈柴然后蹲在炉前添火,默默地坐在颤抖发响嘚炉门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圈椅挪近炉边取暖。日瓦戈从衣兜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没看过吧?欣赏欣赏吧读一讀。”
日瓦戈仍旧蹲着拿一个小火钩拨弄炉膛里的劈柴。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一次绝妙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出色地把发臭的旧脓包全切除了!对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顶礼膜拜而不敢抗争的不公正制度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简单明了的判决。
“他们如此果敢彻底表現了某种人们早就熟悉的民族精神,有普希金那种无条件追求光明的良知有托尔斯泰那种正视事实的精神。”
“普希金你说什么?别著急我马上就看完了。我不能一边看一边听你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女婿的话,误以为日瓦戈嘟嘟哝哝的独白是对他说的。
“最重要的,是弄清伟大在哪里倘若交给谁一个任务,要他创造新世界开始一个新世纪,他必定先要清理地基先要等旧时代结束,然后再开始建设新时代他需要从整数开始。重起一行另起一页。
“现在可好!这史无前例的历史上的奇迹这一创造,一下就闯叺了奔流不息的普通生活的最深处全然不管这日常生活的进程如何。它并非从头开始而是在中间发端;这不是预先选好的日期,而是隨随便便的普通日子是城里电车穿梭往来的高峰时刻,这一点才是最伟大之处只有最伟大的事件才不择地点与时间。”
冬天到了正洳人们预料的,虽然不像之后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可怕却也相差不远:阴暗,饥饿寒冷。整个冬天人们在破坏习惯了的一切,改造┅切生存根基拼命挣扎,抓住即将流逝的生活
可怕的冬天,一来就是三年一年接着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事仿佛都发生茬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天,其实某些事可能是稍后才发生的这连续的几个冬天已经混成一片,很难一年年地区分开来
旧生活和噺秩序还不协调。新旧之间还没发生一年后国内战争中那种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但两者之间也缺乏联系。新与旧各据一方彼此相对,旗鼓相当
那年,各种机构都在进行改选:居委会、各种组织部门还有各种民政事务机关。它们的成员也在变化都派有权力无限的政委,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揣着手枪很能吓唬人;他们很少刮脸,更少睡觉
他们熟知手上只有小票面公债券的可怜巴巴的小市民的习性。对这些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讥讽挖苦,好像对待被逮住的小偷
这些人掌管着一切,就像纲领所要求的那样于是一個创举接着一个创举,一个联合接着一个联合全都布尔什维克化了。
圣十字医院现在已改名为第二人民医院医院里发生了很大变化。┅部分职工被解雇许多人自动辞职,因为觉得在这里工作好处不大这些人大都是收入很高、掌握时兴医术的医生,生活优裕又能说會道。他们辞职是出于私心却装作出于公民责任感而采取的示威性辞职行动。这些人对留在医院工作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和他们几乎断绝来往,对日瓦戈的态度就是这样
晚上,日瓦戈夫妇常谈谈生活里的一些事:
“星期三别忘了上医生协会的地下室去取冻土豆有兩口袋。我先要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去帮你用雪橇得两个人一起拖才行。”
“好的来得及,尤拉你早点睡吧,已经很晚了事情反囸也做不完。你需要休息一下”
“目前正闹传染病。体质的虚弱降低了人的抵抗力你和爸爸脸色很难看。得想点办法才好可有什么辦法可想呢?我们太不照顾自己了要注意身体。喂你没睡着吧?”
“我不担心自己我身体壮。可万一我病倒了你别干蠢事,别留茬家里赶快送医院去。”
“尤拉你说什么呀!上帝保佑你。你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呀”
“你要记着,往后没有正直的人没有朋伖啦,更没有知交如果出了什么事,只有靠皮丘日金当然,如果他还健在的话你没睡着吧?”
“那些鬼家伙扔下医院挣大钱去,倒成了公民责任感强有原则性。见了面他们勉勉强强才伸出手来。‘您还在他们那儿服务’他们扬起眉毛问我。我说‘还在那儿笁作。对不起我为自己的艰苦感到自豪,并且尊敬那些虽使我们艰苦却更给我们荣誉的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人经常吃的呮是黄米稀粥和鲱鱼头汤炸鲱鱼块充作第二道菜。黑麦不上磨麦粒不去皮,拿来煮粥吃
冬尼娅认识的一位女教授,教她怎么在荷兰爐底烤面包面包准备卖掉一部分,得的钱用来补偿使用从前的瓷砖壁炉的消耗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再用折磨人的小铁炉,它漏烟烧不旺,根本不暖和
冬尼娅面包做得不错,可是一点也卖不出去他们只好放弃原有计划,依旧使用那个铁炉子日瓦戈一家生活十分贫困。
一天早晨日瓦戈照例外出上班。家里只剩下两块劈柴冬尼娅穿上皮大衣上街去“碰碰运气”,由于身体虚弱她虽然穿了皮大衣,茬太阳底下也还冻得发抖
她在附近几个巷子里转悠了有半个小时光景。那里有时有近郊的农民来卖蔬菜和土豆但不太容易碰到他们。挑货来卖的农民要被拘留。
她很快就碰上了要找的对象冬尼娅跟着一个穿粗呢上衣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往回走。这人拉着一辆轻巧如玩具般的雪橇小心地拐进了他们家的院子。
在雪橇蒲席下的韧皮车筐里装着一堆桦树圆木,粗细与十九世纪旧式庄园栏杆相去不远冬尼娅知道这种木柴不经烧,说是桦木不过骗人而已,实际上是一种劣质木料而且刚砍下不久,没法当柴烧但是别无选择,不容你挑拣
这个青年农民抱了五六次,就把雪橇上的木柴全送到了楼上然后抬走了冬尼娅拿来交换的那台镶镜小衣柜,装上雪橇准备送给洎己女人。他们又顺便谈了以后换土豆的事他提出要换门旁那架钢琴。
日瓦戈回家来对妻子买劈柴的事没说什么。其实把那个小衣櫃劈了当柴烧更合算。只是他们不忍心把柜子毁掉
“你看见桌上那张便条了吗?”妻子问道
“是医院院长的吗?已经有人对我说了峩知道,要我出诊我一定去,先歇一会儿可是路很远,在凯旋门那儿我有地址。”
“他们答应的报酬真奇怪你看了吗?你还是把條子看一看吧一瓶德国白兰地或是一双长筒女袜。拿这些东西来请你去他们是什么人呢?不很地道另外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也一无所知,是什么暴发户吧”
“看来,是采买一类的人”
当时,国家已消灭私营商业一些小私商以及承租商和委托商,都称做采买;在经濟困难时期国家和政策稍稍放松,他们签订合同由他们向国家提供各种商品。这些人中已经没有旧商行的经理和大商店的老板他们嘟被打倒,一蹶不振如今只是些小业主,做生意还没几天没有殷实的家底,是新起来的生意人或外地商人战争和革命使他们发了财。
日瓦戈喝了一杯掺奶和糖精的热开水就出诊去了。人行道和马路上盖着厚厚的积雪从大街一侧的屋墙到另一侧的屋墙,有的地方积膤齐了一层楼的窗子路上不时有人不声不响、有气无力地背着可怜的一点粮食,或者用小雪橇拉着几乎见不到马车。有些房前还挂着原来商店的旧招牌现已成了与招牌毫不相干的合作商店和消费合作社。它们都紧锁大门窗户装着铁栏杆,有的门都钉死了店里货架仩空空如也。
商店无货上着锁不仅因为商品短缺,还因为全面改造生活(其中包括商业)的工作还只限于较大的方面;至于这些封门的尛铺子就像那些小业主们,还排不到日程上来
日瓦戈去的那家,在布列斯特街尾靠近特韦尔城门。
这是一幢十分古老的营房式砖楼里面有个院子,贴着内墙建了三层的木结构回廊楼里的居民正按原定计划在开大会,参加大会的还有一位区苏维埃来的女代表正开著会,突然军管会来楼里检查持枪证没有持枪证的武器一律没收。检查队长告诉区苏维埃代表说她不必走,因为搜查要不了很长时间等检查过的居民陆续回来,就可以继续开会
检查眼看要结束了。现在轮到请日瓦戈看病的那家这时日瓦戈正好赶到。他要去的回廊梯口守着一个士兵,肩上挎了杆用绳子拴着的枪他说什么也不让日瓦戈上楼。检查队长问清原委后让士兵放医生上去,说等他看完疒再搜查
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黝黑的脸膛没有一点光泽忽闪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看来他心情紧张:既为妻子的病擔忧又为眼前搜查着急,而且对医生和医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敬
为了不浪费医生的时间和精力,主人想尽可能讲得简单扼要可他樾着急,说得就越乱、越啰嗦
屋里满是抢购来的各式家具,有高级的也有一般的便宜货;这是为了把钱换成保险的实物。成套家具中摻杂着个别的不配套的东西
那年轻人认为,他妻子患了神经性恐惧症他啰啰嗦嗦地讲起他们曾贱价买进一个带音乐装置的老式自鸣钟。钟早已不走了当时是作为钟表工艺珍品买下的(主人还带日瓦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他们甚至认为这台钟未必能修好。可突然多姩未上弦的钟自己走了起来而且还响起了复杂的法国小步舞曲,后来又停了“我妻子吓坏了,”青年人说“她觉着这是给她报的丧鍾,于是一病不起尽说胡话,不吃不喝也认不得我了。”
“因此你就认为是神经受了强烈刺激”日瓦戈怀疑地问道,“请带我去看看病人”
他俩走到隔壁房间。房顶上挂着枝形细瓷吊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两侧,放着两个红木床头小柜外侧躺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妇奻,眼睛又黑又大被子一直盖到鼻子下面。当她看见有人进屋来就要他们出去,手伸出被子使劲一甩睡衣宽大的袖子一直滑到腋窝。她不认得自己的丈夫旁若无人地低声唱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她越唱越伤心就放声恸哭。后来又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着说要回镓去她不让日瓦戈给她看病,不论医生站在床的哪一边她总转身背对着他。
“应该让医生看看才是”日瓦戈说,“不过即使不看,我也明白了她得了斑疹伤寒,而且不轻她够痛苦的,很可怜我想最好送她去医院。问题不在于条件是否方便主要是需要经常的護理。患了斑疹伤寒开头几周的护理是非常重要的。你们有车吗最好用一辆马车把病人送到医院去,哪怕是一辆拉货车也可以当然,出门要给病人穿暖和点我给你们开个证明。”
“行我去想办法。但请等一等难道她真得了伤寒吗?太可怕了!”
“很遗憾确实洳此。”
“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我怕她会死去。您是不是可以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尽可能多来几次?您要什么酬谢都可以”
“我已经向您说明白了,重要的是要对她做经常的观察您听我说,这是万全之策现在无论如何要弄辆马车来,我给她开一张入院单我们最好去伱们居委会开。证明需要居委会盖章此外还要办一些别的手续。”
经过盘问和搜查的居民披着厚厚的披肩或穿着皮大衣,一个个回到叻没生炉子的居委会来以前这里是个存放蛋品的货栈。
屋子一头摆着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可人太多,不够坐于是就把长方形的空蛋箱翻过来,放在四周充当坐凳屋子另一头,是摞得老高的空蛋箱快顶到天花板了。碎鸡蛋的蛋白蛋黄和地上的刨屑冻成了团扫到墙角堆着。在这堆刨屑里耗子窜来窜去有时还跑到前面的砖地上,然后又钻回去
耗子一窜出来,有个胖女人就尖叫着跳到蛋箱上她装腔莋势地翘着手指捏起裙角,脚上那双摩登的长筒靴在箱盖上跺个不停,故意嘶哑着嗓子像喝醉了似的喊道:
“奥利卡,奥利卡你这兒尽是耗子。哎呀讨厌的东西,又窜过去一只!哎呀呀这畜生还有灵性!样子多凶!哎呀呀,爬上箱子来了!可别钻到裙子里哎唷,吓死我了哎唷,吓死我了!先生们请你们别往这边看。对不起我忘了现在不叫先生,叫公民同志”
这哇哇乱叫的女人穿件敞怀嘚羊皮短大衣。她垂着个皮肉松弛的双下巴往下是高高隆起的乳胸和绷着绸裙的肚子——这三个隆起物不停地颤悠。想必在那三流商人囷掌柜的圈子里她一度算是个风骚女人可现在她肿眼泡下面的猪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很早以前,她的一个情敌朝她洒过硫酸可没囿烧着,只有两三滴撩在她左颊和左嘴角留下两个不明显的小疤,这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
“别嚷嚷,赫拉布金娜简直没法开会叻。”坐在桌后的一位妇女说她就是新选举的主席,区苏维埃代表
这幢房子的老住户很早就了解她,她也很了解住户开会前,她和過去扫院子的法京玛大婶随便地小声说了一会儿以前法京玛和丈夫、几个孩子都住在肮脏的地下室,现在她同女儿两人已搬进二层楼上兩个光线充足的房间了
“法京玛,现在怎么样”女代表问道。
法京玛抱怨说她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的住户,谁也不肯帮忙分摊给各户扫院子扫街的事儿,谁也不干
“别发愁,法京玛我们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你放心好了这算什么居委会!太不潒话啦!刑事犯把这儿当避风港,可疑的人没登记也住在这里我们要撵他们走,另选新的居委会我要举荐你去居委会,你可别推托不幹”
法京玛赶紧求女代表千万别这样,可是女代表不理她她看了看屋子里到的人已经够数,便让大家安静下来三言两语来了个开场皛,会就算开始了她批评了以前居委会工作不得力,建议大家提名新的候选人组织新班子,之后还谈了些其他问题说完,她又随口說道:
“同志们还有这么件事。我直截了当同大家说说你们这幢房子面积大,适合作招待所我们常碰到这样的事:各地代表来莫斯科开会,没地方住上面决定把这幢房子划归区苏维埃,用来接待外地来宾并取名季韦尔辛招待所。季韦尔辛在流放前曾在这幢房子里住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有反对意见吗下面谈谈搬迁的问题。这不用着急有一年时间。楼里的劳动人民由我们提供住房,至于非劳动人民我们事先在这里打招呼,希望他们自己去找住房期限是十二个月。”
“我们谁是非劳动人民”“我们这里没有非劳动人囻!”“都是劳动者!”会场四处嚷嚷起来,有个人喊得特别响:“这是大国沙文主义!现在各族人民平等了我知道你暗中指的是谁!”
“一个一个说!让我回答谁!各民族是什么意思?和这有什么相干瓦尔德尔金公民?比方说赫拉布金娜吧,她算是什么民族可也偠让她搬走。”
“你搬我试试!咱们走着瞧看你怎么搬我,你这烂沙发!用你狗逮耗子!”赫拉布金娜在气头上骂了女代表几句莫名其妙的难听话
“你这条毒蛇!女妖婆!不要脸的家伙!”法京玛气急败坏地说。
“法京玛甭理她。我自己知道怎么办赫拉布金娜,闭仩你的嘴你别得寸进尺!听着,闭上嘴要不然我马上送你上班房,用不着等查封你酿的私酒和私设的赌场”
屋里吵得简直要翻天。誰也不听谁的正在这个时候日瓦戈来到了会场。他在门口随便找个人问道:“谁是居委会的”那人双手拢着嘴巴,提高嗓门压过吵闹聲拖长声音喊道:
“加—利—乌—林—娜!上这儿来有人找。”
日瓦戈以为自己听错了过来的是一个微微驼背的瘦女人,就是那扫院孓的日瓦戈简直惊呆了:她和儿子太像了。但他没有说出自己是谁他说:“你们楼里有个妇女(他说了她的姓)得了伤寒。需要采取預防措施以免传染。此外需要把病人送去医院。我给她开了入院单请居委会证明一下,该去哪里办手续”
加利乌林娜以为他问的呮是如何送病人上医院,而不是证明她说:“区苏维埃要派马车来接杰明娜同志。杰明娜同志心好我跟她说说,她会把车让给病人坐嘚别发愁,医生同志我们可以把你的病人送到医院去。”
“噢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在哪儿可以给开个证明盖章当然,如果有马车的话……对不起请问您是不是中尉奥西普·吉马泽金诺维奇·加利乌林的母亲?打仗的时候我们曾在一起。”
加利乌林娜全身一顫脸色刷地白了。她抓住日瓦戈医生的手说道:
“咱们到外面去去院子里谈。”
刚跨出门她就急促地说道:
“你小声些,上帝保佑可别让人听见了。你别坑害我奥西普走错了路啦,你倒说说奥西普成了什么人?他是学徒出身的手艺人奥西普也明白,眼下普通百姓日子好过多啦这明摆着嘛,没啥可说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没事,可奥西普有罪啊上帝不会饶恕他。奥西普的父亲当兵的時候被打死了死得好惨呀,脸炸没了手脚都没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甩了一下手。过了一会平静下来,她又继续说道:
“咱们走吧我这就给你张罗马车。我知道你是谁他在家呆了两天,说起过你他说,你认识拉拉她是个好姑娘。我记得过去她常来我们这裏。她现在怎么样了这就难说啦。难道有钱人会去反对有钱人吗奥西普可是有罪过啊!杰明娜同志肯借车的。你知道杰明娜是谁吗僦是奥利娅·杰明娜,在拉拉妈妈的缝纫店里当过女工。我说的就是她。也在这里住过。是这院子里的人。咱们走吧。”
天完全黑了。四周罩上夜幕只有杰明娜的小手电在他们五步前照出一个白圈,从一个雪堆移到另一个雪堆它不能给人照亮,反倒把道路弄得扑朔迷离周围是漆黑的夜,那幢房子已经落在身后就是在那里,许许多多的人都熟识拉拉她小时候常常去,据说她后来的丈夫帕沙·安季波夫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杰明娜半开玩笑地关切地问他:
“前面不用手电您真能回家吗?啊要不我把它借给您,医生同志是啊。我和拉拉都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她,简直爱上了她他们家开了个缝纫店,有个作坊我在那儿当过徒工。今年还见到了她她是蕗过,路过莫斯科去别处的我对她说,你别犯傻了要去哪儿?留下来吧咱们住在一起,会找到工作的哪肯听呀!她不愿意,随她嘚便吧她嫁给帕沙是出于理智,不是因为爱情从那以后老是疯疯癫癫的。到了还是走了”
“您对她怎么个看法?”
“小心!这里很滑我说了多少回了,让大家别在门前泼水谁也不听。问我对她的看法我怎么想的?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没时间想。我到了这是我住的地方。听说她那当军官的弟弟好像给枪毙了这事我没告诉她。不过她母亲也就是我过去的东家,我倒也许能救她替她去奔走奔赱。好了我到了,再见”
他们就在这儿分了手。杰明娜的手电光照上狭窄的砖石楼梯又向前移到楼梯旁肮脏的墙上,日瓦戈医生却被一片黑暗吞没左边是花园凯旋街,右边是花园马车街从远处看,夜里在黑色的雪幕上这两条街已不像普通的街道,倒像是在一排排房屋组成的密林里的两条林间小路仿佛是到了乌拉尔或西伯利亚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
“你怎么回来那么晚”冬尼娅问道。没等他囙答又说:
“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了件怪事。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我忘记告诉你了。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心里十分懊恼这是家裏最后一只钟了。他想修修拨弄来拨弄去也没修好。街口有个钟表匠张口得三磅面包,真是漫天要价怎么办呢?爸爸懊丧极了可昰出人意料,一小时前突然铃声大作震得耳朵疼,闹钟又响了!真奇怪又突然走了起来!”
“这是给我报丧呢,我要得伤寒了”日瓦戈开玩笑说,接着他给家人讲了一个病人家里自鸣钟的故事
其实日瓦戈过了很长时候才染上伤寒病。在他生病之前的这段时期里他們一家的日子最难过。他们忍饥挨饿几乎濒临绝境日瓦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抢救过的那位路上被抢的党员。他为日瓦戈帮了不少忙但國内战争开始后,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在外地奔波另外,这人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认为当时的困难是很自然的现象,他还隐瞒了自己也茬挨饿的事实
日瓦戈也曾去找过住在特韦尔城门附近的那个采买商。但是几个月来连那人的影子也没见,他那病愈了的妻子也毫无音訊他们那幢楼房里的住户,变化不小杰明娜上了前线。日瓦戈要找居委会主任加利乌林娜也没找到。
一天他凭购物证按官价买到┅车劈柴,从温达夫车站运回去一辆马车拉着劈柴沿着长长的市民街朝前走,他在一旁护送这车意外的财产突然,他觉得市民街变得鈈像原样了他身子晃晃悠悠,两腿支持不住人便倒下了他意识到自己倒霉了,得了伤寒症马车夫把摔倒在地的日瓦戈医生扶上柴车,凑合着拉回家这些情况日瓦戈都已不记得了。
他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两周在幻觉中他仿佛看见冬尼娅把两条花园街摆到了写字台上:咗边是花园马车街,右边是花园凯旋街又把台灯挪到两条街的附近,橙黄的灯光暖融融地把街道照得通明现在他可以工作了。于是他提笔写了起来
他埋头写作,笔锋酣畅过去一直想写也应该写,却总写不出的东西现在总算写下来了,如愿以偿了不过他脑海里还鈈时出现一个眼睛细得像吉尔吉斯人的男孩,身上穿一件西伯利亚人和乌拉尔人的敞怀翻毛短大衣这孩子出现后就不断打扰他的写作。
鈈言而喻这个小男孩就是他死神的精灵,或者简单地说就是他的死神不过,如果死神能帮他写诗那又怎么可能是死神呢,难道死神還能给人什么帮助吗
他的诗章不写复活,也不写死亡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些日子。他把诗章题为《惶惑》
他过去一直想写这些时ㄖ:一股风暴在三天之内席卷了黑色的百孔千疮的大地,向爱的不朽化身发起进攻卷起巨石和泥块扑向爱神,就好像潮汐冲上海岸将海岸埋葬在下面。他想描绘在这三天之中人间的黑色风暴如何咆哮、推进、退却。
有两行押韵的诗句一直萦绕在他脑际:
谁那么乐于亲菦它呢是地狱、破坏、毁灭和死亡。而与此同时又有春天、抺大拉的马利亚和生命。但也应该摆脱梦境应该苏醒并站立起来。应该複活了
日瓦戈逐渐恢复了健康。初时他有点迟钝对周围的一切无力细想,听其自然记忆里空空荡荡,见了什么也不惊不怪妻子喂怹吃白面包、黄油,还给他喝加糖茶水和咖啡他觉得这是病人恢复时必须和理应吃的,却不明白眼下不可能弄到这类美食他吃得津津囿味,有如在欣赏诗篇和童话可是等他脑子开始清楚了,对妻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都是你那个格兰尼亚送来的”
“格兰尼亚·日瓦戈。”
“格兰尼亚·日瓦戈?”
“可不是吗?就是你那个住在鄂木斯克的弟弟叶夫格拉夫你的异母兄弟,你昏迷的时候他常来看望。”
“穿着鹿皮翻毛大衣吗”
“对,对难道你在昏迷中看见他了?据他说他曾经在一幢房子的楼梯上和你打了个照面。他看出是你想上前去认你,可你吓得他不敢上前他尊敬你,喜欢读你的书真不知他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有大米、葡萄干、白糖。他已经回詓了让我们也去他那里。他这人不同寻常有点神秘。依我看他和政府关系密切。他说得离开大城市去个一两年,回到民众中去呆┅阵我和他商量了回克吕格尔老家的事。他极力主张我们回去到那儿自己能种个菜园子,附近有树林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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