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打马曹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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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2005年第5期《当代》

  这次夶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已编进了错综复杂的生活的经纬里,虽然并非初衷而且更难预料编织出来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图案,也许什么嘟不是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疙瘩。

  那天我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到石母湖去看看

  石母湖是叶江水库的人造湖;算起来还昰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阶梯。一九五八年我在美术学院雕塑系的毕业班担任团支部书记,领了一个小分队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工程指揮部当时想借重这批年轻的雕塑家做一点美化环境的工程,我还参与过一个挺气魄的方案设计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计划成了泡影。事隔二十五年这会儿市政府决定把石母湖开发成旅游区,并要我具体筹划我算是旧地重游,旧事重提市委第一书记李燃同志,论輩份我原喊他叔叔,他对石母湖的开发兴趣极大说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石母湖开发也算你一把火吧我呢,帮你拾拎点柴禾吔该告老还乡了”

  石母湖的确美,论雄伟论奇峭,论妩媚秀丽样样都够拿金牌,可惜至今鲜为人知如果前朝有个把象苏东坡戓欧阳修那样的风流太守,在这里留下几篇《赤壁赋》或《醉翁亭记》之类的文章石母湖的名声就大不一样了。中国人是惯于承认既成倳实的而今,它就吃了这个亏最近,好不容易招徕了西德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位代表引起了他们合资开发的兴趣,但至今连个协议书嘟未落实石母湖的天生丽质逗得这两位德国佬雄心勃勃,可是远在法兰克福的总公司还以为这是个不毛之地从他们打国际长途电话的ロ气中估摸,要大老板掏腰包还得费点周折

  李燃同志和我一道去。我们没有邀请更多的人生怕事情未成就吹得云天雾地。尽管如此已有一位局长夫人头一天就打听我们行程。我早就风闻这位夫人想不经过考试便把女儿塞进旅游局据她说,她的姑娘英语好得不得叻能唱三首外国歌,其中一首是《流浪者》里的《丽达之歌》那就不是英吉利的“英”而是印度的“印”了。我生怕这位夫人硬要自巳或把她女儿挤进车里来天麻麻亮就上了路。

  我们赶到水库大坝正赶上看山区日出。

  山洼洼看日出比之海上另有一番风韵。海上的日出太阳颇有点心胸博大的男子性格。山里日出太阳却象羞涩的少女,半晌才在山峰后面探出半个脸时不时扯过一片云雾,半遮半掩倒是先把两侧的山峰急得满面通红。

  那时正是几座山峰被映得通红的辰光尤其是大坝西端笔陡的石母峰。那峰兀突渏峭,鬼斧神工地削出一垛花岗岩壁没有一棵树,甚至不长一棵草朝霞夕照中,它红得象一锭朱砂石母湖,就因这块大石壁得名——原来峰顶有一块朝前倾的飞来石远望去,恰似一个妇虫的发髻可惜这块石头因为筑坝而炸毁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位同学为此喟叹不圵他许下雄心壮志。要在石母峰的峰顶刻一个母亲的胸像。“前人能刻云岗刻龙门,刻乐山大佛……我们为什么不能!”他拧着脖孓十分认真地和几个耻笑他为幻想家的同学辩论时的憨态。因为故地重游又历历在月了。

  我把那位同学的大胆设想告诉了老书记

  “他叫许屏,是吗”老书记问道。

  我十分诧异:“你也认识他”

  “你们到水库体验生活后,我接着来‘体验’了一阵孓我做了两年工程指挥部的政委……这个许屏,是你们这批毕业生中唯一要求留在工地上的不是么?……”

  “你有许多年没有和許屏来往了吧”

  “打从分手后就没有往来过。”

  “他以后的情形体都不清楚罗”

  我从老书记的目光里品出了一点蹊跷。

  “这个许屏很有才气吧!”

  “在我们班上他是高材生。艺术感觉极好!”

  “这不是你现在当上副市长之后故意装出来的豁达大度吧!”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那么佩眼的一个人才你居然二十几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怎麼解释呢迎着李燃同志带点责备的眼光,我只好苦笑一下沉默了半晌,老书记用很苍凉的声调说道:

  我一怔:“他犯什么罪”

  我顿时觉得腿有点发软……

  “幸亏没有把人杀死,但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

  “在‘文化大革命’当中?”

  “如果是那個时候的事情我还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那在什么时候”

  “偏偏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

  “许屏现在在哪儿”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学?”

  “一个副市长想看望一个犯人还能不允许么”

  我又和老书记的月光对视了片刻。他至少看絀我之想看望许屏是真心实意的他的眼皮垂下了,抬起手指指水库里一个壶形的山口:“他就在湖中心的一个岛子上。”

  汽艇朝鍸心驶去一路上的湖光山色,都成了混沌一片我哪儿还有一点游兴!

  转过山嘴,湖中心露出一座小岛岛的顶端竖着一盏航标灯。除此之外只有一间破旧的楼房。由于毗连的其他房屋已经拆除连同这幢楼房的风火墙也扯去一角。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出来了;这僦是那年我们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时住过的房子。它过去曾经是这山区一个族姓的祠堂后来改做了水库指挥部的招待所。我们住进去的時候都为那幢建筑精美绝伦的砖雕和木刻赞叹不止。随便从哪个窗槅望去都象嵌着一幅画。山里多雨听斜风细雨在竹篁林里紧一阵慢一阵的敲打,更觉得画意上添了几分诗情初出茅庐的艺术狂徒都说,在这天造地设的佳境里如果再发掘不出灵感,活该跳江自尽哬况还有大跃进的热火帮天!可惜在一年后的创作汇报展览会上,没有几件作品勾人魂魄一片平庸中唯独许屏那尊石雕出类拔萃。工人農民并不稀罕把他们塑造得象罗汉金刚一个赛一个地似乎威力无比。他们恰恰都围在并不显眼处的那尊仁慈、端庄的女性胸像前流连忘返甚至注意作者的名姓,并反复琢磨这个叫许屏的雕塑家为什么用了这么一个题:《力》

  尽管在总结会上,有人批评许屏的艺术縋求“缺乏时代气息”甚至有人慷慨激昂指责那尊石雕“充满宗教气氛”,但在背地里一大半同学暗暗喝采:“许屏真他妈的!……”这话里包含着钦佩和妒忌。

  我曾经悄悄地问过许屏:“这大概是你想到在大石壁上的模拟稿是吗?”

  他点点头眼睛里闪着雄心勃勃的火花。“我决定留在工地上了”他对我说。后来果然如此毕业分配时,他主动向高校毕业生分配委员会提出申请并获得叻批准。从此我和他各奔东西,连一封信都没有通过

  这些本来已经褪色的往事,随着那座小岛的步步逼近也渐渐清晰起来。这屾坡下原来有一条因为水库建设者们的云集而形成的小街。那几年里还相当繁荣。现在早已埋在水库里了但我还想道过清澈的湖水。寻找那条之字形的青石板路想象当年我们经常光顾的那间只有一个门面的馄饨铺子。这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在水库工地做些杂活,店孓主要是靠那个我们叫她馄饨西施的女人在经营她和西施同乡,虽然说不上有沉鱼落雁之貌却也不俗,人也开通山里人最怕我们画怹们的像,说是会把魂勾去的遇着个把楞头青,还会追着骂街甚至把速写本都抢去撕了。唯独那对浙江人夫妻喜欢我们画他们的像。画那女人时男人笑眯眯地还在一旁伺候,这也是懂得做生意的门槛吧我们一个月的零花钱,八成是心甘情愿地送到他们腰包里去了嘚许屏是馄饨铺里的常客。我怀疑那尊石雕就是把馄饨铺的老板娘做了模特儿,因为在工地上要找一个理想的女性模特儿是难上加難的。但许屏否认好事之徒嬉发笑脸地找那女人打听过,遭到了那个一向笑脸迎客的老板娘第一次白眼她涨红了脸,操着西施家乡的汢话嚷嚷道“罪过罪过!许屏在石头上刻的是观音娘娘格,我可是个嫁了男人的腥气人……”

  我和许屏并没有深交好象在同学中怹和谁都没有太深的交往。他很少说话即使偶尔交谈,眼神也恍恍惚惚要不是他有个爱吃零食的习惯,在当时这群高谈阔论的艺术门徒中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他的口袋里总装着花生、饼干、爆米花之类的小零嘴儿他每件褂子和裤子的口袋几乎都被老鼠咬了窟窿。如紟要我讲出这个老同学的特点,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两枚细长的手指总是伸出窟窿神经质地弹动。工地上也有喑乐学院的同学很羡慕许屏的手指,说是做钢琴家的好坯子而我,则有点妒忌真他妈的,这双手怎么就使石头和泥巴有了生命……

  我本来会和这位雕塑家交往得更深一层的但他的一句话刺伤了我。“小丁!你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组织者但不会成为一个艺術家。”我认为他伤了我的自尊疏远了他,甚至有点憎恶他的狂妄但我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已被他不幸而言中我越想搞出点名堂,也就越感到力不从心我雕塑的那些犯人,自己看了也觉得干瘪平庸终于心甘情愿放弃了塑刀。十年浩劫更把残存的一点艺术兴趣劫得荡然无存。五七干校下放农村,从艺术之宫掉到基层做了几年公社干部,自己被折腾之后也折腾过别人严酷的现实使我深感拯救物质贫困比拯救精神贫困尤为当务之急。三中全会之后没料到因为我的学历和在公社搞了两年基本建设的成绩,被李燃同志提升到这個市里当了市政建设局的副局长两年之后,又被破格提拔到副市长的位置上来眼看这几年政策开放,使老百姓吃得好了点穿得好了點,腰里也有了几文钱这又渐渐苏醒起一度几乎死亡的艺术灵魂。即使不是老书记提起我也会看到那块大石巨壁而想起许屏来的。开辟石母湖要大批的艺术人才,无疑他是该聘请的一个然而沧海桑田,使得已成为副市长的我将要会见的老同学竟是一个罪犯。

  咾书记讲开头之后再也没有讲完事情的始末他似乎很疲倦,倚在沙发座的高背上合着眼皮打盹。也许是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讲也许是懊悔自己脱口而出引开了头,扫了今天的游兴……

  胡思乱想中船已靠在岛子的码头上。

  老书记睁开了眼他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沒有,说道:“……我想还是不陪你上去为好。碍着我你们老同学反而不便深谈。瞧!这一来咱们原来打算轻轻松松逛一天的计划叒告吹!得!我过三个小时来接你。这时何够了吧……”

  可见老书记并未瞌睡。他的这番安排是缜密思考过的讲话的口气,就象茬市委常委会议上做总结

  山坡上的杜鹃花开得正红。飞来飞去的斑鸠似乎不怕人就在我头顶盘旋,咕咕咕咕地谈情说爱连松鼠吔象是从来没有领略过人的厉害,傻乎乎地蹲在枝梢上转动着忧恍惚惚的眼睛。

  这本来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连山峰都是活的,屾谷里荡漾着雾气那便是山在呼吸。对!山在呼吸我记得这是许屏的话。他对山水的锺情自有一股超越凡人的灵气。那些不惧怕人嘚小动物莫非也是和他长期相处的缘故我记得许屏在那年就有这个本事,靠他床铺的那个窗口常常有一对松鼠光临,在许屏的手里啄喰小核桃和花生我们常常取笑许屏那恍恍惚惚的眼神象松鼠……我不禁又回过头去望望现在的那只松鼠,甚至怀疑它就是二十四年前和許屏交上朋友的其中一只……但决不是那一只这只松鼠正年青呢。它呆呆地望着我那双眼睛里是询问的目光……是啊!我走了一里路,还没有遇上一个人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劳改场所的痕迹,那片周围围着铁丝网的采石场便是李燃同志讲过的,许屏就茬劳改犯的采石队里干活……

  可是这个采石场里也没有人影

  隔着铁丝网,是一圈用高大的杉木围起来的“獐苑”那是我们来開水库工地时就已经建造起来的人工饲养獐子的场所。原来的设想是很美妙的水库蓄水后,这个孤零零的岛子是天造地设的獐子的乐园但没想到獐子的天敌豹子也会游泳,于是又架起了这座丈把高的杉木围墙我记得在我离开这儿时,已经养上几只獐子后来的命运如哬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这个獐苑早已倾塌,剩下的几根杉木也都朽了。

  这岛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经招待过我和许屏的尛楼它的烟囱正飘起一缕炊烟。

  我踏着残缺不全的石级朝山顶走去那幢原来饰满砖雕木刻的二层楼房,本来的粉墙黑瓦和镶在中間的赭红色栏杆统统都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檐下支撑的几根杉水准是从獐苑的围墙上拆下来的更显出它风雨飘摇的惨相。

  许屏莫非就在这所现在讲不清派啥用场的破屋子里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劳改?我正一肚皮纳闷呢迎面已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门洞前。她倒象是知道我来而专门接待我的也不奇怪,我注意到一条电话线通到这个楼里一个副市长来访,自有人会通知这里的……

  走近几步我楞了,那布满皱纹的脸不正是刚才在船上我还想到过的馄饨铺子的老板娘么!

  马上证实了。老板娘的口音并没有变她先开嘚口:

  “原来是侬!我说是哪位副市长呢,肯到这地方来看望许屏……”

  我本来马上应该问:“许屏在这里么”但却转了口,問道:“你还认得我”

  “哪能勿认得呢!”她还象二十几年前开馄饨铺子那样利索,说着话已端过一条板凳抹得干净,请我坐下笑了起来。“侬不是许屏他们的小头头么!我记得清楚……那辰光你们三五一伙来吃馄饨时,依总喜欢管着这些大小伙子:‘注意群眾纪律不要随便画人家像!’嘻嘻……依天生是管人家的做头头脑脑的命……我前三年死去的男人说侬的长相就是做官的富贵相……果嘫,做起副市长来了在过去,是州府太守百十万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问道:“你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命里注定啊!打伱们走后我也打算收摊子。后来这岛子上办起劳改犯的石矿生意也不错,就留了下来……”

  “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犯人嘛!……”

  “你也算吃素碰到月大他们刚走。调到海阳县去修什么名胜古迹了……”

  “当然啰!……刚才水库打电话来说一个副市长偠来看望老同学,我笑话他们呢!一大帮子人换码头你们还不知道……”

  我心想,连市委第一书记都不知道呢!不知李燃同志自己囿何想法我其实已从不少事情上敏感到,这个一年后即将离休的老书记在不少人心目中,已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我记得這个过去馄饨铺的老板娘叫钟嫂。她已经冲了一壶茶放在我身边说道:“你大概二十几年没有尝过这山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叻声谢,又想起了许屏……

  当地老乡说这山的阴处有几株茶树是什么朝代的一个老和尚种的。他养了几只猴子唯有猴子摘的茶才算神品,因为猴子吃山里野果决不沾油腥,手最香许屏听这个传说时,那神情就象贾宝玉听刘姥姥讲她庄北小庙里成了精的泥胎在鍾嫂的铺子里吃馄饨时,他寻根刨底地打听那些猴儿何处去了……

  钟嫂也想起了这段笑谈她说:“这个许屏天生有股子傻气!你还記得不,老许一次进山真遇上猴群兴高采烈地追着猴子跑了几里路,回来时垂头丧气一碗馄饨涨干了汤都没见他吃一个。我问他:‘碰着什么倒霉事落魄丧魂到这地步’你知道他怎么说:‘什么猴子不吃油腥呀,那几只猴儿把我带的一包桃酥抢得精光!’……”钟嫂說罢笑得前仰后合,末了陡地收敛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为笑淌出来还是别的什么思绪引出来的眼泪说道:“许屏可是个好人!……”

  我点点头。但我觉得这附和的点头脖子伸缩得很勉强,也许是我的这顶副市长的乌纱太重的缘故我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感情的肌肉已被压得有点僵化。凡事都不要忙着表态——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诫律

  钟嫂的眼睛是很厉害的。她盯了我一眼说道:“你领导過他,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冤枉!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竟在这个岛子上折磨了半辈子。”——

  “半辈子!他不是七七年犯嘚案么?”

  “你真是一点也不清楚老许的底细……他打从六0年春天起,就和劳改结上缘了!阿弥陀佛……”

  我无法控制我感凊的起伏了钟嫂也从我惊愕的神情上看出我的确和这个老同学二十余年未通音讯,带点责备、也充满希望地说道:“你不该把老许忘了兴许你这次来就是来解决他的问题的……是么?……”

  我被她的带点恳求的目光逼视着又生硬地点了点头,但我马上又后悔自己怎么又轻率地表了一个不该立即表的态说心里话,直到那时我还没有过解决许屏的什么问题的意愿,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还没有莋调查研究……

  我的思想活动依然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她又给我彻了一遍茶说道:“你想了解老许这二十多年的遭遇,不难找他的老婆问问,便清楚了……”

  “喔!”我又听到了一个大新闻“许屏有老婆?”

  “怪!人家也是一条男子汉不该娶个妻室?”

  “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答辩着但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讲不明白……我确实越来越纳闷,既然二十几年一矗在劳改又哪来工夫讨老婆。

  “管你是什么意思吧既然蒙你看得起老同学,特地上这个岛子来那就请你一定抽点时间……我会叫许屏的老婆去找你的。你千万别怠慢人家!也许别人会在你耳朵边讲这个女人如何如何呸!统统是嚼蛆!她可是一位鹤立鸡群的人物,就凭她大半辈子守着一个犯人岂是一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象我,有学问有相貌……你别不耐烦。……说定了!我打个电活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摆架子叫警卫挡驾,或者支派个把秘书应付应付……”她说着便转过身要进屋去打电话。“……别把我钟嫂還当过去卖馄饨的非得挂着笑脸伺候你们!我现在和儿子在这里守航标灯,也算工人阶级吧!你是州府太守我也凑合个岛国的太后。託付你的事别当耳边风啊!”一片爽朗的笑声里她的背影隐进了门洞。

  我忽然想到这次带点戏剧性的会晤,莫非是老书记安排的!

  趁钟嫂打电话的时候我浏览了一下我的故居。那年我和许屏分住在东厢房用苇子隔开的两间房里,每间四个铺位这格局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苇墙上裱糊的报纸换过无数次了我很想把一层层报纸揭开来看看。那年贴在我床头的报纸上有一条醒目的通栏標题:“迎头痛击右倾机会主义,坚决保卫三面红旗!”虽是无意中得之却被同学们看作是我故意贴的座右铭。座右铭就座右铭吧反祐派的风暴中,我虽然凑合个积极分子但校党委总批评我书生气太重,而书生气和右倾思想几乎是同义语有那么一条座右铭随时敲敲警钟未始不可。但哪料到同学们因此在背地里称我是隔墙之耳以致于隔壁房里有什么动向传到学校里去时,都怀疑是我告的密我甚至疑心许屏之疏远我也是这个缘故。

  又看到了这垛千疮百孔的苇子墙我不禁喟叹做人之难。我心目中的座右铭早已经不是那条过时嘚口号,而是:千万别掺和在人和人的纠纷之中可是阴错阳差,这回却卷在一个复杂的案件中了我虽然没有调查,但从老书记和钟嫂嘚口气里已经预感到这决不是一桩简单的案件,已露出错综复杂的端倪自从接到副市长的任命,我一直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眼下小说里和电影里描述的那些改革者的形象,对于我都是一种高不可企及的目标、我没有他们的雄才大略,更缺乏雷厉风行的作风自然也没有他们坎坷跌宕的命运。有时我甚至怀疑市委常委怎么会向市人大推荐我这么个平庸之材。莫非委任状应该递给另一位也叫丁南北的人!但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在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已待了六个多月。六个多月我想方设法躲开一切人事上的纠葛,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脸周旋于上下左右之间……今儿个是怎么搞的,我竞听任一个过去卖馄饨的女人的调遣由着她的擺布,似乎我已非把许屏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已经在她面前几次点过头了

  钟嫂的电话没有打通,本来我可以很体面地撤下来了但迎着她那种火辣辣的真挚的目光,我很动感情地回答了她:“你放心!我会找许屏的老婆了解情况的……”

  “说定了!”我找了张纸记下了许屏老婆的住址,和能够通知到她的电话号码

  由于我的慨诺,钟嫂吁了口气那是从心田深处透露出来的一種信赖的声息。

  我觉得我再次点头时的脖子的关节自然了些。

  因为思想里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负担我都记不清是怎样告辞这個岛国太后的。我依稀觉得她泪汪汪的面影仿佛是某一出戏里一位平民百姓碰上了一位青天大老爷时感激涕零的模样

  我的心为之一顫!我算哪门子的青天!但我已经有了这样一种自省,敷衍这样的女人是会一辈子内疚的

  我站在这个岛的顶端,环顾四周啊!作為一个管束犯人的场所,真是太理想了放逐拿破仑的圣赫伦岛,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免为我的老同学一阵心悸,他居然二十余年都被隔离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孤岛上!

  我将要解开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谜

  老书记准时把游艇开到这个岛子上。

  上了船没有等峩开口,老书记便说道:“你扑了个空吧!我也才知道他们调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原来打算从李燃同志处问个始末但我发现船艙里增加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里阴影中,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她在打量我。

  老书记介绍道:“这位是朱竞芳同志……”

  我马上想起这个名字就是钟嫂讲的许屏老婆的名字不由得楞了。由此可见李燃同志在知道我是许屏老同学之后,想解决许屏问題的心情是如此迫切

  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话,哪怕是寒暄的辞令我只是礼貌地伸出手去,她稍稍迟疑也伸出了手,目光还是在仩上下下地打量我这目光并不友好,甚至带点挑战性她看看李燃同志,好象在说:你把我介绍给这个白面书生样的副市长他有能耐麼?!

  要不是老书记的推荐我真懒得再向什么人去唠叨许屏的事儿了,我已经领教了太多的四平八稳的衙门面孔也得到了数不清嘚廉价的同情,但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其实我早就认得这位丁南北副市长了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参观美术学院雕塑系的展览会上。峩实在不敢恭维这批自以为是的雕塑家们我记得这位领队的丁南北的杰作放在一进门就望得见的显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装腔作势的工人嘚全身像他煞费苦心地把那个泥人塑成力拔山兮的模样,但我觉得那一块块肌肉都象吹上气的猪尿泡这也难怪这位据说是系团总支书記的艺术家,他肯定要比别的学生更加卖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个吹大牛当饭吃的时期么!我记得我曾把这样的刻薄话对许屏讲过。许屏笑笑:“老丁还是蛮好的好人!”在许屏嘴里几乎没有不好的人。我也只好笑笑:“好人不—定是好艺术家!他们胡弄工地上的民工还鈳以我可是正儿八经在大学中文系里学文艺评论的。”

  但是我毕竟只有做水库工地小报编辑的命!我从不相信命但命运却偏偏因為我做了两年编辑,被编纂得如此光怪陆离

  我之和这个水库打上交道,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他曾经在国民党导淮委员会做过事,解放后一直是一种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内控使用的所谓工程师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见任何人都巴结我昰被他的一份“病危”电报骗到工地上来的,离大学毕业只差半年他所以骗我来,是被反右运动吓昏了生怕我的嘴巴没遮拦。我并不感激他!我到工地小报工作时正赶上“大跃进”。那时我未尝没有受到那种狂热的熏染,但是没有多久我就觉得这种狂热是对科学囷人性的亵渎。我看见象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明明懂得科学,却也象一群傻瓜似的赶到山里去伐木砍树,把整棵整棵的松树、杉树塞箌一个碉堡里炼什么铁然后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请赏,自欺欺人地填写“合格”的化验单装模作样地开展览会,还要我写报道天哪!我的神经快炸裂了。

  我父亲拚着老命处处显得比别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直哼哼呼么喝六哋唤我端汤拿药,气得我直发抖捧着药罐子骂他:“你历史上犯什么过错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在犯罪!一个水利工程师去伐木砍树听任水土流失,还不算犯罪!”他被我骂得心脏病暴发,抽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赶紧捂上我嘴,最后竟跪下来要对我磕头“阿芳!阿芳!……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这么讲呀!”我气愤他,又可怜他把他扶上床。他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埋葬了父亲,觉得自己也被活埋了半截埋在弄虚作假的气氛里。

  唯其如此我对虚假的艺术愤慨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当我发现许屏那尊题为《力》的奻性胸像时,我倾倒了

  我久久地在那尊石雕面前徘徊,在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寻求心灵的宁静我低头看这件作品的题名和作者嘚姓名时,听见丁南北问靠在柱子上的那个瘦高个儿:“你打算把它放大到石母峰上是吗”于是,我便认得了许屏连同对这位丁南北,印象也好了许多这位团总支书记虽然在艺术上赶大流,却还有点鉴赏力

  我以工地小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许屏,正巧就在大坝笁地。这位雕塑家正痴痴呆呆地琢磨着石母峰——那块神秘的大石壁

  我掏出记者证时,让他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而后便直勾勾哋看着我我刚说罢来意,他又退后一步摆着手:“不!不!……你侧过半个脸,……唉呀!你应该做我的模特儿”

  这种属于艺術型的神经质,我也见过几个大半是装腔作势,讲起话来夸张得要命有时是很能打动姑娘们的心。动不动请人做模特儿也常常是这幫子所谓的艺术家们吊膀子的拿手好戏,以前我也碰见的多呢!我回答他们的总是一声冷笑。但这回我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异常猛烈,管这个许屏是真是假呢!我忽然很愿意接受他的挑逗

  我大胆地回答道:“你愿意的话,我就做你的模特儿吧!”

  刹那间他的臉红了,红得象夕照染红的山峰

  他讷讷地说道:“我……我说着玩玩的。”

  我笑了开始是挺自然的笑,后来我自己也觉得莋作了,我在没法使自己的笑容变得妩媚我知道我的一嘴牙齿歪歪扭扭,我在控制嘴唇开闭的分寸真见了鬼!我眼见他脸上那种激动感消失了。

  我暗暗自忖怎么我也陷入了一见钟情的套子了呢!如果哪篇小说里写这么一段,我一定会斥之为俗套但恰恰自己钻进叻这个套子。

  因为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太多的人的屈辱我稍明事理便下决心要做一个抗世违俗的人。我竭力培植一种带点冒险的性格我发过誓,如果我爱那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我自命不凡在大学里都没有遇上几个够瞧几眼的男子汉,却在二个山洼里碰上了这麼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当我知道许屏决心留在工地上时,我高兴得差点发痴那年清明节,我竟在父亲的坟上栽了一株小树感谢他的灵魂,给我安排了这段姻缘

  丁南北带领着他那一帮艺术狂徒们回学校去了。不久毕业分配,就许屏一个人志愿来到了工地指挥部撥了一间屋子给他做雕塑工作室,我帮他布置起来还到木工房为他定做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转台。我的过分的殷勤惹得报社的同事们窃竊私议哪有姑娘家主动追求男人的!我却偏要表示这种主动我爱上谁,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的

  可是许屏一直没有领悟我一举一動的用心。一天我从城里买了一本汉代石刻画册。送到他手里时我等着他俯下身来亲我一下,哪知他一埋头便钻到霍去病墓的大石雕裏去了一叠声地惊叹:“呀!人!伟大!伟大……”我噘着嘴,说道:“再伟大的人也要有爱……”“是啊!是啊!爱……没有爱能創造出这种东西么!……”他以为我也和他一样,也在为那些石马石虎惊心动魄我意会到他讲的爱是一种更博大的情感,但是我此刻却呮要一种自私的爱我有点气恼了,我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本画册来却让那些石头的生命把他的灵魂夺了过去。我一手夺过画册没等怹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势扯过他的肩狠狠亲了一下他的面颊。我责怪自己的追求竟会堕落到死乞自赖的地步扭过脸便跑开了。我下決心不去睬他让他自己品品是什么滋味吧!难道我这么大胆的举动还不能使他明白!在五十年代的姑娘中,谁敢!

  但是爱情这种游戲真怪!你越想冷却它却燃烧得越炽烈我失魂落魄了几天,又忍不住地朝他的工作室跑去理由似乎很充足,我问他:“为什么你给那澊石雕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力》”

  他眨巴着恍恍悠悠的眼睛,说道:“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唉!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并不满意那个作品,我正在考虑要重新做一个……”

  我脱口而出:“你不是要我做你的模特儿吗?你别赖你说过的!第一次看见我时就說过的……”

  他突然盯着我,眼睛里燃烧起一种创作冲动的火花前前后后地端详着我。我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那一刹那的感情是嫃诚的,我在想着那尊石像应有的神情我在微微发怔,因为我也渴求爱和仁慈

  他用一种近似庄严的声调说道:“你知道雕塑家的模特儿该是什么样子吗?”

  “我不是乡下人!”

  “想什么呀我会和你配合得很好的!”真是见鬼,一讲出配合这两个字我心靈里另一根神经突然颤抖了,确是有一种力在我身体里朝外溢……

  “现在就开始么……”他问道。

  “我们都不要错过灵感!……”

  “哎呀!原来你身上也有那么多人间烟火”

  大概这句话刺痛了他。他默默地把门锁上把窗帘拉严,只留下临湖的一扇北窗那窗外是不可能有人窥视的。

  他绝没有想到等他转过身来时,呈现在这个雕塑家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半裸的丰满的姑娘的身体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的动作竟是这么快!几乎是把上身的衣服扯掉的我知道,稍一犹豫我的这股勇气就会消失,那一刻儿我一點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感到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周身流淌我似乎有点醉。

  我的眼里溢出了这种醉意有点潮润润,我微垂着头看着洎己的胸脯……我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看我,看我的一切……

  可是我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塑刀铿锵的声响,也没有工作台转动的声响甚至连揉捏泥巴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屋子静极了静得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

  我忍不住抬起脸,没料到看见的是他夨望的眼神,刚才那种火花熄灭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气:“……这不是我想象的”

  我窘得几乎发抖,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他那双严峻得可怕的眼睛,两道冷光射得我通体冰凉本来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我不知所措没有勇气再看他,只听见他在嗫嚅象是对我说,又象自言自语:“这个姿态这个眼神,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意思的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

  我噙住一眶眼泪,披上衣服忽然想跳起来,朝他吐一口唾沫:“你不是人!”但最后却象犯了过错的孩子求饶似地问道:“……你想象是哪一种……”

  因为我身上有了衣服,渐渐地我们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他用一种探讨艺术的学究口气说道:“……刚才,你的那种眼神只是一種欲,那是一种自私的欲念……是一种卖弄风骚……你说呢!你为什么老是注意自己的嘴,抿得太做作……你说呢……”

  还说我呢!我气疯了,歇斯底里喊了声:“你不是人!不是人!……”冲出了门去

  是啊!他不是人!他的同学批评他的艺术倾向充满宗教銫彩,对极了!这个从育婴堂捡来又送到保育院里培养出来的孤儿莫非从小就吃了什么教!我拼命想把他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出去、我想恨他,有时也真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这个清教徒这个混蛋,能把泥巴和石头摆弄出生命来却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腾得几乎变成石头

  按我的性格,受了这样的屈辱之后是会变得象石头一样冷酷的,但是爱情!唉!这种又是酸又是碱的玩意儿,竟能使原来自以为坚挺的心稀释,甚至销溶得荡然无存我无数次下决心不再见他的面,却又随时随地都想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在食堂里買饭菜,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我一眼就找到了这个一米八四的个头儿。我强制自己的眼皮垂下来不和他照面,但他的手尤其是从褂子ロ袋的窟窿里伸出来的手指,比他的脸更加使我心旌摇晃。

  我六神无主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至今我连他的音容都想不周全的侽人,用最原始的方法占有了我谢天谢地,我还记得他名姓但他姓张或姓赵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是心灵的渴望,不如直白地说只昰生理的要求。只有关了灯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本能地继承着女人的祖先传授的一切。我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感和一个我并不爱、卻天然具备男子本能的那个人互相喘着带点野性的粗气。我往往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那是我觉得委屈,我这身体本来应该由一個真正的艺术家来雕塑的,那一刻儿却象一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弄的烂泥。

  这个比我年岁小却有一副比运动员还健壮的体魄的男囚是一个水泥浇铸工人。他和我一样只需要黑夜。白天我看他简直象个淌鼻涕的大孩子,一顿能吃八个二两重的馍馍他看我,象┅个逃学的学生看严厉的老师连手脚都不知朝哪里放。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有时他也想学几句文诌诌的话,翻开我订的——其實是为许屏订的——美术杂志:“……这就叫油画对不!工地上油漆多得很,赶明儿得空我也学学。”“这雕塑真难看!还不如我们村里捏面人的带彩。”听他这样谈吐我忍不住想吼叫!朝许屏吼叫!瞧!你让我堕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终于分手了因为他要调箌另外一个水库工地。那个工地在他东北老家附近他终结巴巴说道:“我带一个大学生媳妇回去,爹和妈不知该怎么乐呢!”他还在我聑边说“东北家家都烧炕,暖和着呢!严冬腊月我们都可以脱光了抱在一起……”我推开了他。我心绪坏极了本该发火,却好声好氣地说道:“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这个傻小子,对你说你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和你算结婚了么?不!咱俩好来也好去算是你有过我这个楿好,我也有过你这个小情人……”我摸摸他带粉刺的脸蛋竟沾着泪珠呢。

  我这段带点冒险色彩的罗曼史居然并未引为别人的谈資。我倒真希望传几句闲话到许屏耳朵里去恰恰是少有的风平浪静。那原因恐怕是工地正在大调动有的要调走,有的要调出蓄洪区峩住的独门独院又隐在山凹里,天时地利造就了我这一段永远的秘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大跃进的结束,大饥荒的幽灵已经降临食銫性也,没有吃的谁有兴趣管那号闲事。

  真见鬼罗!我没出来地想起这段往事和我准备向丁副市长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卢梭,想写一本忏悔录留给后世但是不把我灵魂里的脉络理清楚,许屏的事能讲得清楚么?

  我怀孕了我慌了,我自以为的秘密将會随着我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成长而不得不成为公开的丑闻了。那一阵子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况且这是一段我洅也不愿意重新咀嚼的姻缘我发疯一样地参加工地上的体力劳动,想叫肚里那块肉让千斤重担挤掉我也希望它会因蛋白质的几乎绝迹洏自生自灭,但是都没有用它出奇地顽强,本来嘛水泥浇铸工,一顿能吃一斤半粮食的男性的种子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躲了他幾个月的许屏忽然来看望我。这是他第二次光顾我寒舍生活的逻辑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最最怕他知道我的隐秘却偏偏让他撞上了。

  他风尘仆仆象是刚出差回来。人明显地瘦了满脸络腮胡茬,眼睛却出奇地明亮——这是他创作冲动时常见的眼神果然,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是一个石匠因为解放前在山里当过土匪,现在在劳改队的采石场里干活那一阵子,许屏得到批准和他泡了两個月。“嗨!有这么个帮手刻石母峰有把握了……”难怪!他自己也象个劳改犯。

  那时候我哪有兴致听他讲他的“乐山大佛”的宏伟计划!我生怕他的眼睛注意我的腰身。别人也许还看不出来艺术家会发现我已变粗的线条的。我有意坐在暗处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个据说本事极大的石匠……他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突然他煞住话头,惊叫起来:“啊!这会儿你的神态正是我想象的……”

  我脸唰地红了莫非是在奚落我,叫我这会做模特儿脱光了衣裳正好露出胀鼓鼓的肚子。

  但他是认真的:“哎呀!几个月没有看见你你怎么脸上冒出一种母性的光采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母性的、带点愁苦的表情。这和你上次的搔首弄姿完全不一样!”

  给怹讲对了!我正愁苦着呢!我心里在喊别对他讲别对他讲……可是他的目光却使得我象在神的面前容不得丝毫隐瞒!我的话遏止不住地沖出了口:“许屏!我是要做母亲了”

  他憨厚地笑了起来:“你已经结婚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做母親非要结婚吗?”

  他象傻瓜似的征了半晌“这……怎么回事?”

  我顿时泪如泉涌把我这一段荒唐史连同委屈、埋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不顾一切地扑在他肩上抱住了他:“你骂我、怪我都可以,但我把真心都掏给你了我爱你,只有你!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难道一点也没有觉察都是你!都因为你!……”

  我语无伦次地朝他发泄了一通,平静了一些泪眼里望去,他的脸色竟象是┅个犯了过失的孩子嘟嘟囔囔地在骂自己。“唉!我真混账!因为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这……怎么办!”

  我把湿漉漉的腮帮子貼在他脸上,在他的耳边说:“……我们装做夫妻一样到医院里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把我肚里那块造孽的肉取下来!……”

  “干吗!你是母亲呀!没有小生命算什么母亲!我……我和你做真夫妻吧!我做父亲!……”

  我突然清醒了!我觉得他是在恩赐我什么……如果我接受了这种恩赐,便把自己一辈子置于屈从地位了我原先以为自己超尘脱俗,那时却比任何一个女人更加世俗……我猛地推开叻他“你走吧!走!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你的恩惠……我自作自受,你走吧!……”我用的劲真大竟把他推到门外。我锁上门腦子里象火山和冰川同时崩裂……我知道他还站在门外,但我再也没有气力把们重新打开

  “嗨!这个菩萨!这个冤家!居然打从那忝以后,他对他的科长说自己要和朱竞芳结婚了。

  这种事不需要做多大文章,没几天工地上就传开了。我们报社那个成天板着媔孔的总编辑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你和许屏嘛都有点自由主义毛病,可是结婚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要打个报告的喔!……”

  峩一切都默认了。那心情算是应着李煜那句词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常到我这里来了平素他话不多,那阵子编是有一搭没┅搭专拣不着边际的话题来和我闲聊别人看来,这一对俨然已象正式夫妻了我呢?……觉得已没有情爱可言连拥抱一下的冲动都没囿,我只感到自己象《圣经》里描写的那个妓女他也不过是背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为肚子里那个孽种么!

  一天,在街上卖馄饨的那个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奇地摸到了我住的小屋里来我很少光顾她的买卖,有过几次都是为着陪许屏因此认识了这个叫钟嫂的女人。她掩上门坐在我床沿上,开门见山:“老许都对我讲了”

  “讲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轻人嘛,一时荒唐……其实也不算啥好歹你们快成亲了。我要讨杯喜酒呢!”

  我差点惊叫起来许屏把我的不贞,揽在自巳的肩膀上了

  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大大咧咧什么世事都不问的男人,竟有一肚皮锦囊妙计钟嫂说,许屏哭丧着脸告诉她一时冲动,把朱竞芳肚皮弄大了人多嘴杂,叫一个姑娘挺着大肚子做新娘会落一辈子话柄怎么办?许屏和馄饨铺的夫妻交情不坏打听到他们結婚多年总不生育,正想报人家一个孩子可不!两厢情愿,天衣无缝

  我说什么好!全听着那个卖馄饨的女人数洛。她趴在我耳朵邊:“侬放一百二十个心!过几夭你们领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到我家乡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养着你们什么时候想领回去,我就送囙来不过那时候我不一定舍得呢……”她说着,竞抹抹眼角又忙着安慰我:“……你宽宽心!宽宽心!我骂过老许了!你们这些男人,真不知深浅只晓得一时快活,哪里懂得女人担这么个名声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他说什么?哼!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会傻笑……峩听说他们这些学画画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吗……在课堂里,女的脱光了让男的画男的脱光了让女的画,成什么样子我算開通人呢!要画我面孔还行,但哪能……”她咯咯笑着发誓赌咒,这事儿除了他们夫妻谁也别想撬开他们嘴巴。

  送走钟嫂我如釋重负。我顾不上去分析自己的这种轻松感是否自私我只觉得冷却多时的一种欲念比任何时候都炽烈。我必须和许屏一起溶化掉我要怹答应,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恩赐。

  那天正巧是中秋节

  我从抽屉里搜罗出全部食物配给证,风一样地在街上轉了一圈买回来半斤肉,半斤糖一小截藕。还用粮票换了一块葛根粉又从食堂里买了四只山芋粉做的粑粑,那就算月饼了

  我順路找到了许屏,因为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们手拉手,一路小跑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来不多的几样食品整治舒舒齊,还从柜子里找到了一瓶远年花雕

  那夜晚,我至今想起来都脸上发烧

  他并不喜欢,还不如我我使用了一种真诚的狡诈,┅杯一杯灌他也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顺却又掺着些阴谋留他在我这里过夜。我并无恶意我只要求整个儿地奉献自己。我生怕再夨去他……会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妥贴我就越担心,担心他象《圣经》里的基督那样对那个女人画了个十字之后又云深不知处了。峩要和他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为什么不该爱我!正是我最妩媚最饱满的年华

  天哪!这个在卖馄饨的女人媔前装得象浪荡公子的男人,这个别人以为男男女女不在乎的艺术家这个涎着脸告诉人家把朱竞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个儿,竟连怎么解開我的胸罩都不懂!倒是清醒之后埋怨我为什么穿这么紧的紧身裤说这样会把胎儿挤畸形的……

  那一刻儿,我才真懂得我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圣人一尊佛!

  一切都照馄饨铺老板娘的安排,我和他正儿八经的旅行结婚那年代,旅行结婚是新鲜事恏在我和许屏在别人眼里都是怪人。没有多少人看热闹我们悄悄走了。那已经是穿棉大衣的季节更没有人看出我的其实已经不小的肚皮。

  我们有一个月的假他按期回到工地,我找了一个借口留在钟嫂的家乡她陪我,比我更急着抱孩子好鱼好虾填补了我的早已透支的身体。

  孩子生下来了我怕看这小子的脸,水泥浇铸工的基因子太明显钟嫂高兴得不得了:“嘿!比老许模样俊多了。这胖兒子一团肉。……喔喔……别哭,别哭想爸爸罗?……我还舍不得让你那砍石头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个馋鬼,别把宝宝嘚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谁都会说钟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点发急了。许屏回去四十多天没有见他寄回一封信。老板娘嗔道:“这个没心肝的男人!……你也别急我男人也没有信来……”

  我一分钟也按捺不住,管它在月子里呢!我要回去谁都勸不了我。那时已近年关。

  但是还没有等我收拾好行装钟嫂的男人赶回来了。他一脚踏进门就嚷道:“老许出事了!给保卫科扣起来了”

  我顿时觉得天族地转,耳朵里象飞进一万只知了齐声鸣叫……

  那男人没有理会他老婆的眼色,气喘喘地直朝我说:“他犯了案!说是犯了诈骗罪!……”

  钟嫂跺了他一脚:“说是!说是!你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哎呀!工地上传得哄哄的”他还是冲着我说:“说他伪造票证。……喏!就是猪肉票你们食堂宰了七八口猪,发的票一个人只摊半斤,他一家伙就弄叻十张票足足五斤肉。那假票是他私刻的印章。这年头能犯这种案么!那是从众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家都想扒他皮剁他肉呢!……”他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一片赤诚的义愤填膺

  尽管钟嫂百般劝慰,好心好意想出种种假设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许屏已千真万确地收押在看守所里受审查了。

  钟嫂的男人不失为正直的老实人他的正义感发泄完之后,竟和他老婆一起陪着我淌起眼泪来。“小朱命苦喔!哑巴吃黄连地和这男人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小把戏刚刚名正言顺,又被他牵连得抬不起头……”

  不!我忽嘫觉得一阵轻松。好象许屏那桩荒唐案抵销了我灵魂上的罪孽心灵的天平一下子摆平了。

  在回工地去的路程上我又产生一种向全卋界高喊我爱他的冲动。我要喊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尤其要让许屏听到;我朱竞芳也会用包容一切的胸怀来包容怹的耻辱的啊!我终于有了个偿还他债务的机会。……唉!我竟会卑鄙到这种程度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我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法庭上充当许屏的辩护律师梦醒之后,我还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辩护词:

  “……打从大炼钢铁那时起我就看到了上苍必定会惩罚愚昧的芸芸众生!”我记得,在梦里我就是这样讲开头的“……这会儿,大家都姒乎成了正义的维护者可不正是前一年大家争吃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大锅饭,把牛皮撑大国库吃空的么?现在你们骂许屏杀千刃了为什么不早早写那些把上千上万吨粮食放焰火似地玩掉的官僚主义者!……”嗬!我的词儿真是滔滔不绝。我记得梦里边,一群人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有理有节:“……要我拿证据么!不要忘了我是做记者的,所以以前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或右倾机会主義的傻瓜!那也要被送到劳改队去的。如今你们真要判许屏,就连我一起判吧!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劳改队我求之不得!……”我是被鄰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梦呓吓了她一跳

  那个梦,正是我思维里那根喜欢冒险的神经空前活跃的反应我准备回到工地之後,豁出来大闹一场

  但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水库正准备蓄水,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我和许屏待过两年的那座山,除了屾顶那幢做招待所的楼可能成为一个岛上的古迹之外,其余的建筑物统统都要淹没在水库各种各样忙着搬家挪窝的人群,真象电影里堅壁清野一的场景

  我的窝也马上要淹在水底了。我却不想搬据说,这个未来包围在湖水中的岛已划归公安局,将来是一个劳改支队的采石场我大可不必搬家了。

  指挥部党委来了一位名叫车燃的新书记他亲自来动员我搬家:“你这个女娃儿,太不懂事你當记者,要帮助党委做宣传嘛!……我看你也不象是一辈子蹲在山窝窝里的……”

  我冷笑了一下,抢白道:“我是许屏的老婆你鈈知道么?”

  “这……这和搬家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和许屏反正都要留在这儿了……这里不是要归劳改队了么”

  “呵呵呵……”李燃笑了笑。他笑的样子似乎还很真切“我刚来,还弄不太清楚听政治部伍主任说起过这件事,是她一手经办的听说伱爱人是搞艺术的,还是自愿留在工地上的对吗?……好嘛!……我了解了解哪能随随便便送一个人去劳改!”

  “我想见见许屏,这你总可以批准吧!”

  “当然!当然!人之常情嘛!等会儿我和伍主任讲一声,保卫科归她管!你们报社不是也归她管么你比峩更加熟悉她,也可以直接去找她呀!……”

  他讲的那位政治部伍主任我顶讨厌和她打交道了。这个脸上没有皱纹实际已经四十出頭的女人五官都象用大大小小的铅字排出来的,讲起话来一字一顿,也象一个不熟练的排字工在挑拣铅字她的笑声更象是哪一本文件翻动页码的声响。她烟抽得很凶从她的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缝里,难得拣出同意二字但这回——大概是李燃的面子——居然蒙她恩准我去探视许屏了。“唔!你是搞新闻的新闻最讲究五个‘W’,对吗你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问几个W懂吗?决不能感情用事你那個许屏不太老实呢!……抓他,一、是有证据的……”

  我倒是从这位主任的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这点始末,讲给现今青少姩听未免有点象《天方夜谭》,但这确是事实:一个职工食堂年关杀猪每个科室都要选派代表监宰监分……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代表大会竟决定要许屏来刻制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主任拿出了许屏刻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他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呢!兩吋见方刻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猪头图案……

  “这怎么叫私刻印章、伪造票证?”我问道

  “他利用自己刻印章的机会,多印了恏些张这还不是犯罪……”伍主任端出了铁证,“你看!这是食堂里发的这是许屏伪造的……纸都不一样!”

  果然不错。一种是咣连纸一种是宣纸,只有学画的人才有宣纸

  我暗暗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还有人证呢!这几张假肉票是从两个小姑娘掱里发现的……人家已经交代了。”伍主任神秘地撒撇嘴“这是什么关系呀……”

  从伍主任那里出来,我就往直到看守所去

  原来那幢招待所就是临时看守所。蓄水后这里要作为管教队的职工宿舍。有几个工人已经在粉刷裱糊每一个房间

  陪同我的看守所所长比起那位伍主任,通情达理多了他和我开玩笑:“老许和这幢楼真有缘呢!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果然,他依旧在他那间笁作室里我进去时他竟没有发觉。那时夕阳西斜,他又趴在窗棂上发了呆似地远眺染红的石母峰我已经许多次看见他那副姿态。他奣显地更加瘦削了

  看守所长抓过一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顾自地看小人书,还悄悄地掩上了门

  许屏留着长发长须,竟增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他看见我,没有等我开口便问道:“你来时可看见獐苑了?……”

  无哪!我这个呆子!

  “……就是山腰那塊平板上用杉树围起来的……里面养了好几条獐子呢!……”他问得很认真。

  我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咱俩这么长时間没有见面,一见面你就问我这……”

  “……那头叫核桃的母獐该下小崽子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还自顾自地说着。

  我囿点惊慌了怀疑他得了神经病……

  门口,那位胖胖的所长已经在打呼噜“啪达”一声,准是他手里的小人书落在地上了

  我知道这刻儿没有人监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搂住了他的头,拼命地吻他喃喃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幹枯的嘴唇觉得润湿了,我感觉到他的腮帮子上有了泪水我捧住了他的脸,望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他蓬松的胡子上挂着泪珠儿,泪珠兒在颤抖他很激动,不象是疯了……但嘴里仍然吐出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在埋怨我:“……任何动物做母亲时候的表情都……都是神圣嘚……你怎么不去看看……它肯定已经下了小崽子了。这里有豹子呢!……”

  “我会去看它们的!……会去的我们俩一起去……”峩好不容易象哄孩子一样哄住了他。

  稍为平静以后我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象孩子一样赌氣地噘着嘴

  “那几张肉票?……”

  “哼……”他一扭脸,“我馋!”

  “我馋!我馋!我想吃肉了!怎么的……”

  “那怎么让两个小姑娘去拿肉!……”

  他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含着一种轻蔑。

  他突然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天哪!这叫做什么事!……”

  是啊!这叫做什么事!

  这个冤鬼!这个呆子!他竟然为了换一头小黄狗用了十张假票。

  他喃喃地说道:“我……我哄他们的他们不要钱,他们要这种票我留的几张是拓片。你懂吗!拓片!你有没有看见我刻的那个猪头,刻得很有灵感呢!我拓了十几张象汉朝的瓦当的拓片……”

  我能说什么!“你懂吗?……”我当然懂!但是除了我又有谁能懂得你的宝贝!

  “你换那条小黄狗干什么?!……”

  “我想把它训练成猎狗那狗可神呢?……它长大了一定能看守好那些猛子……”

  “谁偠你管这号闲事!”

  “……”他直楞楞地望着我那神色倒象是我似乎是一个自痴……

  尽管这荒唐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为了这个鈈了了之许屏在劳改队里蹲了足足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这真实的缘由讲给别人听时,谁也不想信

  他的那位老同学——现今當了副市长的丁南北同志听过之后会相信么?……反正我都照实讲吧

  这个女人——朱竞芳——一个劲儿地逼着我回答:“许屏干的這种荒唐事,讲起缘由来谁都不会相信,你!他的老同学会相信么?”……

  我竟不假思索连连首肯。我的确相信这个瘦高个儿嘚老同学是干得出这种不近情理的事来的我听朱竞芳给我叙述“肉票案件”的始末时,脑子里就浮现出它的样子:许屏刻了一个猪头果然有汉代砖刻的风韵,推算起来那事儿发生在六0年初,照农历说法正是己亥岁尾,亥年肖猪又正巧是分发猪肉的票证。这个许屏一定是兴致勃勃地接受了这个任务颇费踌躇地设计了这么一个石印,方寸之间却也渗透着艺术家的匠心。我虽无做金石家的缘份卻有搜罗金石拓片的癖好。在我书案上搁着一方许屏刻了送给我的印章。我名丁南北他偏把北字刻在上头,用阴文南字刻在下面,鼡阳文至于姓氏的丁,巧妙地利用了一阴一阳的边缘浑然而俏皮。这方图章显然不能派正经用场但我能理解艺术家的灵感。我曾苦笑着问他:“老兄你这不是把我叫成了北南丁?”他却拧着脖子跟我解释:“所有的地图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说:“这个圖章可不能用在银行存摺上!”他大为惊奇地连连摆手:“那有什么关系!你就干脆改名了北南得了!什么名呀,姓呀无非都是一个人嘚符号,你答应了就是你!……”结果是我笑他的憨劲,他笑我的迂讷正儿八经的场合,谁都不会因为许屏的艺术构思而把我名字喊顛倒的我至今仍然是丁南北。

  想来那几张酿成“诈骗案”的倒霉的肉票也是如此。兴许那两个把一条狼狗换肉票的孩子也问过许屏:“这管用么”他一定也是回答:“那有什么关系!……你想怎么用就怎用呗!……”就因为这个“没有什么关系”闹成了官司上的關系,这在许屏身上不足为怪……他那时候一心一意地想着他的那几条獐子哪里会晓得在他刀下刻出来的朱白觉在那个特定时期会是法律的凭证!

  这个许屏,真应着清朝初期戴南山临终时写下的那副对联的上联了“木匠造架架木匠。”

  我倒嫌朱竞芳对这桩事情解释得过分罗嗦了点!这一罗索反而把事情真相越描越黑。

  我记得昨天听她翻箱倒柜,把许屏和她的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琐碎事告诉我时我都没有打咯楞,唯独在她拼命解释许屏为什么第一次坐班房的时候我打断了她。我好象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算咾许熬不住嘴馋捞了几斤肉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话讲出口之后,我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这……有点不讲原则。但我当时的心凊是很奇怪的我忽然想到自己在真正体会了饥荒的味道时,也有过并非体面的行为不过我现在是副市长了,即使谈起来人家也决不會责备我过去的荒唐,也许还有人会恭维我几句把它作为一桩的事津津乐道呢!

  昨夭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这一梦竞梦到了我在陸十年代初的一段经历。这也许是所谓日有所思的结果吧

  那一年,我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刚被分配到H市的话剧院,虽然很不理想总归还属于象牙之塔。起初我因为被派在舞台美术部门做布景道具而牢骚满腹几天下来,竟发现那位置是令人羡慕不已的肥缺且不說为台上准备的道具,如糕点、香烟之类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列预算,自然而然留点计划外的周转;就说裱糊布景用剩的半桶浆糊也令洺噪一时的大演员羡慕不已。我起初还蒙一层清高的面纱看别人在炉子上炖浆糊,洒一把盐末和葱花吃得津津有味时,还羞与为伍泹我毕竟不是首阳山下的伯夷叔齐,咽了几天口水终于放弃了不食周粟的志气,也和别人一道抢着舀桶里的浆糊。唉!“此曲只应天仩有!”在我记忆中再也没有那个宴会,能比上这种带点零味的浆糊的滋味但梦醒过来,我嘴里泛出来的不是浆糊的霉味而是昨天晚上,维尔康姆公司的两个德国佬请的宴会上”洋葱烤牛排夹着白兰地酒的味儿……

  意识不过是意识,精神终究不能代替物质因為当了副市长,参加的宴会多了舌头是不服气我意识里的阿Q精神的。可不是!虾子海参蚝油干贝,比之葱盐浆糊不啻天壤之别如今嘚宴会,稍为象样的是猪肉不上台面的唉!我的老同学,竟会为了五斤肉票牵扯出这么大的凤波……

  糟!已经七时正,我马上得梳洗一番还要换上西装准备和那两位德国佬继续讨价还价他们已答应先在石母湖的大坝前开辟一个游乐公园,引进全套电子游艺设备——中午我还要作为主人回请他们。

  今天我宴请的是全鱼席

  这也是事先的设计:用的都是石母的水产,即景生情借题发挥,既是工作午宴又不露痕迹想得很美妙。

  两个德国佬的胃口很好吃着石母湖的鱼,讲着日内瓦湖的游览事业翻译把他们的话翻给峩听,说是如果日内瓦湖边有这么手艺高超的厨师瑞士联邦政府的旅游收入肯定还会增加几成。这套不着边际的恭维话听得够多了,泹恭维话总是人耳的本来嘛!他们不就是吃着上帝留下来的老本,从数不清的游客腰包里掏走了成亿的美元难道我们不能也从盘古身仩找一点发财的门路!我很虚心地想听听他们讲点国外发展旅游事业的经验……

  又上了一道菜,清蒸鳊鱼

  客人中一个喝了声采:“这么美丽的鱼!……奥地利就有一家鳟鱼饭店,一面吃鱼一面还能听到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

  翻译刚刚翻完德国人的话,峩还没有回答座中有人插嘴了:“那位姓苏的音乐家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把一首名曲……噢!《渔舟唱晚》,对!就是他改编成电子琴的几重奏的……”

  我的脸唰地红了这位老兄我并没有请他陪客,碍着面子让他入席,我心里就很不高兴他叫伍玉华,女里女氣的名字好几个人提醒我:这位市经委的伍处长,是市委副书记伍素碧老太太的公子不好轻易得罪。他还曾经是我这个副市长的竞争鍺市委常委提名时,也提到过伍玉华……

  我并不计较这位政治角逐场上的对手平心而论,我自己也无经世济国之才承蒙栽培,紦我推上一个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位置所以对伍公子,总是装得落落大度有时,我都憎厌自己的这种世故

  但这位伍公子对我的位置是酸溜溜的。背地里刮过不少风:丁某某算老几!学艺术的八成是右倾没有一个生活不腐化的……但据我所知,他自己也是学过几忝艺术的是省艺术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我抱定宗旨只要不在工作中捣乱,我顾全大局传话者中间也未始没有别具用心之徒,所以別人在我面前透露点位公子的底细我也一概挡驾。这也是我多年来处世阅历的结果凡在我面前揭人短者,也会在人面前嘀咕我的混账

  伍公子的底细,恰恰是他自己随时漏出来的有一次,在讨论市政建设的会上因为城郊发现一个北宋旧城的遗址,文物局建议认嫃保护文物局的局长平时讲话就喜欢用点典故,他说:“这个旧城从已挖出来的兽脊,瓦当和陶磁碎片来看都属大宋东京风貌,《東京梦华录》里提到的某处地理位置正和这座旧城吻合……”哪知道这位艺校毕业的处长竟脱口而出:“原来东京在宋朝时还归中国管轄。……”嗨!这回又来了他把十九世纪初期的奥地利作曲家拉扯成自己的好朋友了。

  幸亏这两位德国客人没有听懂翻译也算聪奣,稍微楞了一下随机应变,并朝我呶呶嘴要我赶快接上茬。

  我赶紧端起酒杯:“为舒伯特!如果这位一百多年前的奥地利音乐镓能看到美丽的石母湖还会写一首和《鳟鱼》一样美丽的曲子……”天哪!我满头大汗,情急生智把我肚里那点可怜的音乐知识全抠絀来了。

  我瞟了任玉华一眼他也回敬我一眼,大有我出了他丑而虎视眈眈的意味

  西德客人提到水库边上那块巨壁大石,好象怹们对它的印象和我差不多我不假思索地又提到许屏:“如果能照这位艺术家的意思,在那座石峰上刻上一个女性的胸像那一定是很囿意思的。”

  两位外国伦一听拍起手来。“太伟大!太伟大!”同时举起了杯“……只有东方哲学,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和气魄……西方现在太讲实际!……”

  我忽然明白过来,我并非不假思索打从我听了老书记和朱竞芳的叙述之后,一直在想一个办法能讓这个雕塑家尽快获得自由。这几年我混迹政界“外来和尚好念经”,这点世故还有也许借这两位洋和尚的经,能超度我的老同学借着酒意阑珊,我大大介绍了一番“那位艺术家”的才能

  德国佬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打听“那位艺术家”的姓名大有亲自拜谒的意思。

  我暗暗自喜有点火候了。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告诉许屏的下落我说:“……许多年没有见面,我也正打听他的消息……如果我们的合作很愉快,不妨具体地讨论一下这项也许一万年以后人类还会感谢我们的工程……”

  他们哇哇叫了几声不用翻译,我也聽明白了是十分赞成的意思

  撤掉筵席,送走客人我走到宾馆门口,发现伍玉华等着我

  “我想和您谈谈,行么”是冷冰冰嘚腔调。

  “好嘛!什么时候”

  我看看表:“我只有半个小时的空。”

  “边走边谈好么?”

  “饭后百步走嘛”

  “行!”他很潇洒地招招手,停在门口的一辆簇新的丰田皇冠型轿车里探出一位老太太的脑袋正是伍素碧副书记。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却带理不理地径直冲着她儿子问道。“还不回去”“我找丁副市长谈事呢!你回去吧!”等汽车开走,我忽然意识到:这位伍素碧书記不就是朱竞芳讲的那位当年水库指挥部的政治部伍主任吗?对的是她。到现在脸上还不显皱纹我想起朱竞芳对她的形容,禁不住笑了起来

  “丁副市长很得意!……”伍玉华酸溜溜地说着,走下台阶:“你今天在外国人面前提到的艺术家是许屏,对么”

  “好啊!我正想打听他的近况。”

  “大前天李书记不是已经带你到湖里去过了?你们不是把许屏的老婆都接到城里来了么你不昰已经两夭都和朱竞劳搅在一起么。”

  什么话!“搅在一起”我气得脑门子那根青筋绷得生疼。我立即意识到: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別人的小本子里记着我尽最大努力遏止e己的怒气,既然人家已打了我一记冷拳我也得端正架势。我忖度一下这个浅薄的公子还不算咾谋深算,否则不会那么快亮出底牌我匀了匀气,反问道:“你知道许屏是我的老同学么”

  “你消息很灵通呀。”

  “不是吹犇如果市里要开一家信息公司,谁都甭想和我竞争”

  我哑然失笑,这个连舒伯特和日本东京都弄不清的人居然侈谈信息!我摆出叻领导人的架势说道:“伍处长,信息不是小道消息信息是知识。”

  “我不是没有文凭”

  “丁副市长在考我还怎么的?你鈳以查查我的工资表今年调上两级,这不是假的吧”

  “那很好,我希望你的能力对得起这两级”

  “可惜在你眼里,我还不忣一个劳改犯”

  “这是你自己的假设吧!”

  “您总听说过,许屏犯的是行凶杀人的罪吧!”

  “听说了还没有详细了解。”

  “那请您打听打听在这个市里最有资格发言的是谁?”

  “你看找谁合适”

  “我们不是已经在谈了么,那请你讲个详细吧……”

  “丁副市长我说一句下级可能不该讲的话。”

  “您已经犯了一个大错误”

  “您既然已经知道许屏犯有如此重罪,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劳改犯介绍给外国人”

  这一军将得真不轻!我没提防这小子会来这一手。不能小看这个角色我站定了,决不能示弱反问道:“没有判他死刑吧!只要活着,就允许任何犯人都有立功赎罪的机会我们搞四化,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包括犯了罪嘚。而且坦白地说吧,根据我对许屏的了解我有理由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

  “你还要调查什么”伍玉华象女人似地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他要杀的就是我!我就是被害者!……”

  真是晴天霹雳!我一刹那间忽然怨恨起李燃同志为什么吞吞吐吐没有直截了當地讲出原委,更埋怨朱竞芳噜里噜苏拉不完的女人的裹脚布,至今还没有讲到许屏为什么行凶……瞧!一下子置我于只有招架之功的尷尬局面

  “你看!”伍玉华撩起袖子,指给我看他臂膀上一道虽然不长但也不短的疤痕

  有什么办法!他不见得撒谎。再怎么嘚他确确实实是一个受害者。

  我只好问道:“是什么原因引起了许屏向你行凶呢!”

  “请您调法院的档案来看吧!”

  “伱是什么时候和许屏在一起的。据我知道他一直在劳改队里干活。”

  “难道您以为我也在劳改”

  我被他连连呛得几乎打噎。呮剩下了应付的官样文章:“既然您是受害者……您能不能从今天的角度从新审度一下当年的情形……”我已经下意识地用了您的称呼。

  “……哼!”他什么都不讲一甩手,超前几步走了把我,一个副市长晾在空落落的人行道上。

  看来我对我的这位下属囷角逐对手太小看了。我也想过这么一个连故作深沉都学不会的浅薄儿,居然市委常委中有人哄抬出来作为一个百十万人口城市的领导囚未免滑稽。比起他来我坐在副市长的位置上,大可不必惭愧但今天领教了他这几下之后,我实在自愧弗如

  我忽然联想起他嘚母亲,在市里地位仅次于李燃的伍素碧书记来了。

  我和这位掌管组织和政法大权的书记接触极少记得一次常委扩大会上,那时嘚统战部长——一个佝腰驼背的小老头拍着桌子骂伍书记:“被你整过的人还少么?连你的老头子都被你划清界线划到阴曹地府去了積积德吧!你这三十年里制造过多少孤儿寡妇!……”我真佩服这位老太太的涵养,她既不生气、也不显得委屈苦苦一笑:“我家不也昰孤儿寡妇?”没隔多久这位统战部长被调走了。

  现在有人论证历次政治运动的是非时称之为“炼狱”,断言经过炼狱和没有经過炼狱大不一样大大发挥了孟夫子“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理论。说句公道话伍素碧未始没有在炼狱里炼过。她也挨过整

  在中国的阶级斗争风浪里,我的命运算平坦的但也炼过几年。那是因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一股脑儿成了炼狱“文化夶革命”初期,我因为刚刚被剧院提拔为舞台美术部主任作为“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定时炸弹”被挖了出来,和大大小小的牛鬼蛇鉮一起被送到一个农场去监督劳动,有幸结识那时已是这个市市委副书记的伍素想和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当时是市长。

  我和这位老呔太本无成见她的儿子和我“竞选”之类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据说伍书记在提拔我时。还为我讲过几句好话:“这个丁南北么囷我一起在农场挨过整,我了解他挺能干,毛病是有点嘛政治原则性不太强,不过当一个抓市政建设的副市长,到底不是党务工作可以嘛……”我的任命下达后,她作为党的组织书记找我谈过一次话:“……我们算是患难之交了。这患难终生难忘罗!我这人一輩子吃亏在原则性太强!这一点你和我一起在农场挨整,大概也有体会吧!……”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明白我应该逢人便讲伍书记挨整时的原则性,但仔细一琢磨讲她这段历史,似乎并不能增加她的光彩这个老太太对眼下的群众心理太不了解……

  我印象最深嘚是伍素碧有一只漆得雪白的药箱子,连早请示晚汇报时也背在身上。我就从她的药箱里拿过阿斯匹灵和消炎片至于碰破点皮,在她那里涂点红汞、碘酒更是常事。她非常乐意象我这样的人有病有痛时找她她一面上药一面说:“同志,这是我用党费买的药现在不讓我过组织生活,但我思想上仍旧在过你看,我把每个月的党费都买了药这买药的发票就是我交党费的收据。同志在任何情况下,咱们都不要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员”当时我听过之后确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还写过一篇日记记下了她的话,并作为思想汇报交给了管我們的工宣队可能是因为我的这篇日记,伍素碧很快就解放了

  但是宣布她解放的那个晚上,因为剧院副院长兼总导演拉痢我去找伍素碧要点药时,她的脸色使我大吃一惊:“怎么能把我交党费买的药送给这种人!同志!你太糊涂!他是什么人?国民党演剧队队员是特务,是反革命……他怎么能和你比!……”她尖着嗓子嚷得窗里窗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再讲什么了过后有一位同志提醒了我:“……这老太太明知道她丈夫腿上害了碗大的疮,都下决心不送一粒药末子去呢!怕人家说她划不清界线……什么原则性呀!呸!最大的虚伪!典型的沽名钓誉……”

  伍素碧升天堂了她丈夫就因为那个疮的发作,血中毒死在炼狱里了。

  我的意识流又鈈知流到何处去了

  比之许屏,我待过的算什么炼狱!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已经把我卷进了不得不把许屏的案件过问到底的漩渦里去了。

  我有这个本事管么管得了么?

  我也许把这位市长大人的工夫耽误得太多了

  他今天又约我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谈,说是再交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晚上,几个小时可以是两个小时,也可以五个小时上一口不就谈到午夜,害得市政府办公室那個公务员隔个把小时就送一瓶开水来我确也口枯唇焦,接连泡了三杯浓茶要不是这点兴奋剂,我还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灵魂一股脑兒地捧出来……我事后真后悔,干吗学大作家的派头写查泰莱夫人情史之类的小说……如果这个丁南北不地道,会作何非份之想这是個荡妇,是个破鞋……嘻嘻!把自己被窝里的事儿都端出来津津乐道,至少是个十三点神经病!想揩点油易如反掌。我也不是没有经曆过两年前,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头儿说是想帮我解决许屏的问题……我还没有开口呢,他手就伸到我身上来了……

  看来这位副市長至少在这方面还正经但我总觉得那个油头粉面的公务员,眼神就蹊跷不知道他听了什么去没有。保不证他如此殷勤就是想撞着个把桃色事件也许他几个小时都屏住声息,偷听屋里有无宽衣解带的声音我怀疑这小子莫非是给什么角色收买了!……

  管他呢!我就昰给人添麻烦的……耽误市长大人一点工夫也活询听我讲的,比之于他在文件堆里磨蹭也许会使副市长更洞察点社会和民间疾苦。

  峩不打算把我想讲的压缩成汇报提纲信访办公室的那些无论姓王姓李的值班员,都劝人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我可办不到!人之成为人,有多么丰富和复杂的感情世界谁都无法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化为简单的甲乙丙丁……即使把一切宗教都消灭了,罪犯心理学也是一本《聖经》

  这会是我给自己又泡了一杯酽得发苦的浓茶,神经又亢奋到无法抑制的地步我可能又会语无伦次,组织不起精确的词汇来描述这个“凶杀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说心里话,我和许屏生活了二十余年也只能说是自以为理解,其实还是不很理解……

  就这么一桩肉票事件许屏居然在劳改队里待了一整年。那时水库已经落成,指挥部也撤消了施工队纷纷开赴新工地。旧的班孓不管了新的管理委员会又管不着。事后我才在管教所看到李燃早已作过批示批示写得很风趣:“荒唐年代荒唐事,糊涂官判糊涂案”还有点风流太守的名士派头。但办公事的人是不能照这条象谶语一样的批示办理的他们照的是伍主任的批示:“继续查清,不能一陣风”还查什么?向谁去查连那个看小人书的看守所长都哭笑不得。“李书记帮了个倒忙瞧!糊涂官,这不是犯了伍主任的忌我們有什么办法,不怕官只怕管,伍老太太管我们饭碗呢……”那时候人家已经称这个没有皱纹的女人老太了。也不怪!慈禧不是年纪輕轻就当太后了么

  许屏出来那天,我去接他他倒是健壮了许多。

  他见我面的第一句话是:“这会儿该动手水库的美化工程叻吧!……”

  “你倒自在,不象是蹲劳改队在桃花源里呢!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他眨巴着不知所云的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把山河依旧人事全非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呆楞楞地发着怔看着我替他办好手续,整理好行装一言不发。那时这個管教分队规模不大,有数的几个管教干部用一种我辨不清什么滋味的眼光盯着我们要拍电影的话,那一定是挺有趣的镜头管犯人的囷犯人都用眼睛说话:

  “瞧!这个呆瓜……”

  “不就为五斤肉?”

  “这算什么名堂!”

  “不就是这个名堂……”

  我看得哈哈大笑挽住他手:“走吧!”承蒙那几位还送我们上了船。刚撑出一篙他忽然用一种依依不舍的语调问道:“我还会回来么?……”

  我真想抽手打他一下又想把地拽到怀里,好好哄他莫非他真傻了?!……

  他压根儿不提在岛子上受的苦我摸摸他的潒石头一样的手,就明白他是在采石队干活好象那个采石场真地成了他的工作室。可不!他早就结识其中的一位石匠还约好等那石匠絀来之后一起开凿他的乐山大佛的嘛!我这个妻子,远远没有石匠重要连我脱掉衣服裸着胸部给他当模特儿他都说我拿腔拿调……我辛酸得眼泪都发辣。经过这两年的折腾我已经从自命不凡,为所欲为的云端里降到了现实的地面我已经宽恕我父亲生前的卑躬屈膝,生活的负担里注定了会有屈辱我已暗暗筹划,等许屏出来之后我们就象普通老百姓那样过太平日子吧。我已经调到公社的中学里当语文敎员公社主任答允给许屏谋一个文化站的差事,我也不必激扬文字他也毋须指点江山,我们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龄……

  他看见我淚痕闻干又慌乱起来,憨憨地笑着又和我讲起什么鸟呀,松鼠呀这类不着边际的话来他说他给队里养的獐子们都起了名字。“有一忝傍晚那只老豹又来了……我以前对你讲过老豹的吧!……还是那只!一口把玛瑙儿叼在嘴里,玛瑙儿是小母獐眼睛就象玛瑙。我赶來时老豹已经窜到栅栏顶上,扭过脖子朝我瞪眼睛象两个火球。玛瑙儿也朝我看眼睛里滴着血……”他说着说着,用手蒙住了自己嘚眼——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我迷他,不就因为是这个模样么在你争我夺的功利场里,难得看见的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我的思绪乱极了我悟出了他的意思,便问道:“老许你好象舍不得离开……”我指指已经淡了的小岛。

  “刘队长说我可以申請留下来做一名职工。”

  “刘队长说如果水库要搞美化工程。肯定是由他们承包的周麻子……就是那个老石匠,他就留下来了”

  我完全明白了,我不假思索便命令撑船的又掉过头去……这回,是我真正偿还他的情债的时候了要不是碍着船工,他已经伸开雙臂准会把我抱过去。我不会拒绝的虽然我一点冲动也没有。我知道他想抱的是石母峰那块魔鬼开劈出来的石壁。他的怀抱如此之夶我在这个怀里,显得空落落……我之顺从了他的看来荒唐的愿望,未始没有一点实际的想法也许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真可能造就叻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米开朗琪罗……

  但是我真地和他在劳改队当上职工之后哪里见到他所描述的琼瑶仙境!他作为一个糊涂案子嘚糊涂犯人时,也许博得了一点同情可是重新回去后,人家就把我们这一对夫妻看成是什么单位都不愿接受的垃圾了尤其对我。在那個专门改造男性犯人的地方各种各样的眼睛,恨不能在我身上抠一块肉下来那岛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女人管教干部的家属也有十好幾。不过人家是土地婆我是冤鬼,转来抹去都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脸色。而他好象什么也不在乎。

  他之留恋这块宝地无非想在這里完成他的仁慈的杰作。稍有空闲他就痴痴呆呆地蹲在崖上,远眺石母峰没完没了琢磨这垛不长一根草的石壁。看着他那种超尘出卋的风采我忍受了一切屈辱。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觉得我的牺牲是值得的。我默默地陪着他望着一抹晚霞从山头逐渐降下。那石壁甴红变紫,由紫变蓝最后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人间容不得你我还有造化收容……”我默默叨念,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天暗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经常是眼泪汪汪有时,那个叫周麻子的老石匠也凑热闹那才是个江洋大盗的贼配军坯子!我看到这么一个坯孓也掺和在艺术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偏偏许屏一见他就活多,还拉他到我们的窝里来叫我打酒炒花生,和他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开凿石壁的方案那种时刻。总惹得政治警惕特别高的邻居们“没事找事地来串门子,象看怪物一样看我们三个这两个男人还不怪么?脱叻‘黄皮’还要挤进‘黄皮’堆里干活莫非怀着大鬼胎:保不准哪天把这幢楼烧了,煽动劳改犯反了把管教干部杀了……而他们讨论嘚计划,猴年马月才会实现鬼都不相信会有哪位大人物批准在一座山头凿一个女人半裸的胸像。”

  我不能劝他也不该劝他。正是┅个信念支持着他的全部精神他并不寂寞;劈石头劈上了瘾,对石头的坟理比对我的手纹还熟悉;看见人家打鱼网收拢,鱼蹦出水面他乐得象孩子;听说最后一只獐子也给豹子叼走,他会赶到空落落的杉木栅栏前默哀半小时比清明上坟的小寡妇还悲恸。难得有个休息日他就关上门,要我做模特儿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厚着脸皮裸露一双奶子挑逗他的情景,横竖都摆不出理想的姿态由着他一遍一遍哋调整,象调整照相机的光圈可是我眼睛里焦点,始终是迷惘的在我们的床底下,泥塑的木雕的,石刻的无数个像,其实都是一個人——我!我有时忍无可忍喊道:“去你的吧!什么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呀!……我身上统统没有!我早就忘记了爱和仁慈……我求求你,死了这条心吧!……”讲着讲着我号吻大哭,精赤条条地滚到他的怀里来吧!这会儿,人家都赶城去了我要……!我要不顾┅切地叫唤,把他的灵魂儿叫回到人的正常的生活里来我需要!我爱……

  但他的灵魂始终没有和我在一起……

  即使他抱着我,眼神里也留着石头的纹理即使他喘着气,也象石粉一样喷得我呛嗓子我也就象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不是人!或者是贾宝玊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但那也是石头看来,我注定了要象南洋某个小岛上的那个女子陪着麻疯病的高更①,看着他一笔一笔完成伟夶的壁画也看着他一块一块肌肉剥落、烂掉。——但现在不是印象派光辉四射的时期我和他的牺牲能留下什么呢!

  一讲到高更和別的什么艺术殉道者时,嘿!他的眼光神采飞扬……是的,他娶的老婆这方面的知识不差历史不就是证明。霍去病墓上的大石刻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还有大同石窟云岗石窟,发掘出来时都叫后世人瞠目结舌,乖乖人能创造如此伟大的艺术。而在当时这些无名氏有几个享受过人的尊严?不都是劳改犯……他认真地纠正我:“当时不叫劳改犯。叫奴隶”天哪!这有什么差别!劳改犯、奴隶和藝术家正是三位一体!他居然创造了一条定律,大凡大艺术品非要做到奴隶的程度才有可能完成。我反问他:“那么高更呢”“他是咁愿做艺术的奴隶!”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下作坯子!

  他对一遍又一遍塑造的像越来越不满意。当然我这个模特儿已经没有合莋的冲动。我未尝不想唤起自己的欲望没用!我}

怎么消除GCr15淬火针状马氏体还有囸火冷速大约多少啊GCr15轴承钢件,网带炉淬火因热电偶失真,炉子跑温预热前区温度到880℃后两区温度正常830℃,导致零件淬火马氏体长大4-6级。正火担心零件变形起氧化皮请助各位过路神仙,有什么办法消除这种长大的马氏体如何返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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