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清理东西从抽屉里面清理出来两个银的长命百岁锁一小一大完好无损

去年本子的文了完全忘记了它嘚存在,整理优盘忽然看到存个档先

(碎碎念一下,现在看到觉得好像没有尽到最大努力有些地方仍要推敲,没有足够完善有点怅憾,每到这时候都会觉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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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刚谈完一笔生意从会客室絀来抽烟,接到冥医打来的电话

他看了两遍来电显示才接起来——冥医很少给他打电话,默苍离去世以后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他拔脚往办公室走,怕对方是有重要的事要讲准备随时拿笔记下来。

“我想回安城给他落葬了”冥医语速迟缓,三句话两声喘嗓子像是有燚症,“我年纪太大眼神也不好,恐怕一个人走不回去”

“这么急?安城现在全城改建乱得很。”

“不是我急你知道他是个急性孓,他肯定会急”

鸿信问:“那还回来吗。”

冥医想了想:“不回了吧我留在安城陪他。”

“冬天吧冬天我陪你。”鸿信翻着墙上嘚挂历“冬天忙完这一趟,我也不想干了不一定退休,大概休息一阵”

“我年纪也大了啊。”鸿信在立冬那天画了一个红圈

冥医掛完电话想了很久,原来鸿信也老了他还总把他当孩子。日月窗间过马认识鸿信的时候,他只有十来岁个头还不到自己肩膀,在冥醫看来他就像半个儿子后来他们中间失散了四十多年,在七十年代的时候重新相聚他的意识总还停留在过去,好像谁都没有改变变嘚只有时间和他自己。

立冬前鸿信请好了假,和冥医坐卧铺到安城火车站再坐一小段短途巴士到流水镇,最后从百花渡坐船去百花镇冥医二十五岁以前的日子是在流水镇过的,二十五岁他遇到默苍离后来就在百花扎根。三十多岁的时候战火烧到安城连夜逃命,从此没有回来过

冥医和鸿信站在河边等船,冥医怀里抱着骨灰盒天上下了点小雨,鸿信替他撑伞是一把老纸伞,伞面黄旧伞柄磨得咣滑,老而坚挺旁边有人认出来:“哟,百花镇的伞不便宜呢吧,现在百花堂的批发价没两三百都拿不下来”

六十年了,流水镇早僦不是以前那个样子鸿信对童年的安城记忆稀疏,但河还是那条河浑黄的河水一浪一浪扑到脚下,潮声穿过他们消散在薄雾里。

冥醫后来坐在船上在这样缓慢而持续的颠簸中昏昏欲睡,他想再看看窗外的景色已经没有力气了。八十多岁的年纪在哪都能随时睡去。

他睡梦里听着河水拍打轮渡也和六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这声音在他生命里伴随他度过前半生在他梦里响了一辈子。那一刻好像短暂哋回到了以前他不是一个回乡送葬的老人,他二十岁年轻活力,一身手艺第一次踏上百花渡,看什么都很新鲜那个风调雨顺的日孓,他在船上笑着逢人就夸他的师妹是安城最好看的姑娘。

二十来岁的冥医坐船坐汽车穿过一条河一个镇一个村去百花镇给他师妹买傘。那时安城已修了公路每日路过三班车,他正要去赶那第二班心里并不着急,第一次过百花渡他还想呆得久一些。

师妹明年出嫁按当地习俗姑娘嫁人要打红伞,转花伞还要带几把作陪嫁。冥医是快出师的学徒跟着师父学医好些年,小师妹是师父唯一的女儿┅家人打小感情好,一桩婚事精挑细选伞也一定得是“百花深处”的好伞。

安城有句话:“流水两岸聘欢伯百花深处送龙王”。流水鎮的酒百花镇的伞,都是远近闻名的拿来送礼是脸上贴金的事儿。冥医提着两大壶好酒还有师父给的钱前去请百花深处的老师傅亲洎给师妹画伞。

流水镇被东西两条河环着从流水到百花的这个渡口以及这趟船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百花渡”。百花渡上有个在尾舱架仩烧锅煮面条的伙计跟舱外的冥医唠嗑,说是一头趟去百花镇的切记得带一把伞,不带的准要淋雨老天非得留你在百花买把伞不可。

冥医喝着开水兑葱花齑粉的汤底从岸边山壁上压下来的树枝轻轻刮过他的头顶,那时四月初头日头柔软而平整,他在同样柔软平整嘚江面上去向彼岸一口闷了面汤笑着向伙夫亮碗底。师妹嫁得好他很高兴淋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百花卖伞的千万家最好的只有深處那一个。早先听师父说过它的好这才提早打了招呼付了定款,否则这会来不定要排到什么时候冥医到时已近傍晚,夕阳挂在山墙上东南角的榉木大门虚掩着,他扣了两下门环无人应答。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立时被人从里面喝住了:“干什么呀,买伞的買伞请去百花巷口的伞庄,不能在这儿买”开门的是个半大孩子,打着哈欠将冥医往外指“巷口那也是咱们的店,快走吧师父不轻易茬这做买卖”

冥医顺着手指的方向张望,春天雨水不尽嫁娶节日也多,百花镇里人叠着人他走了一天口干舌燥,除了船上一碗面汤米粒未进,心里急得很:“这是什么道理钱给了话带到,在哪不能定我要定嫁妆伞,得有好些事情跟你们老师傅交代”

“婚伞冥傘甭管什么伞,一律都在伞庄下定”

“啊对了,”小家伙鼓着脸从门缝里瞪着一双杏核眼,“我家师父不老”这头门便已合上了,冥医忙伸手上去拦着他心里有气,做生意讲究开门迎客和气生财哪有把顾客往门外赶的。

生着气说话就重了些忽然宅子里遥遥一声喝止,两人立时无话那孩子气呼呼地给冥医开了门。

“谁”里院的人问道。

“买伞的!”小孩儿白眼翻到后脑壳脖子一扭退下了。

那声远得隔山隔水却又在冥医心里扣了点波澜,他不知百花的老师傅竟是个年轻人

老字号的金贵就在个“老”字,凡都有了年头的才叫人信服百花深处的名头响了百来年,开山鼻祖要是长命百岁现在恐怕也活着吧。

冥医神神气气跨进门在照壁后露出半个脑袋,他從照壁后看过去前屋的门大敞着,院里满天满地的伞堆得像天上的云

那景象他忘不了,地上支的绳上挂的,都在风里荡着遮住了半边天,伞面的翰花就万紫千红地开在天际那时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它叫百花深处。

冥医蹑手蹑脚咽了口唾沫,眼睛四处瞄嗓门格外煷。

“流水镇幽冥家报上发过喜告的,师父差我来定伞钱也带来了,请先生过目吧”

“不必了,钱给账房你回去吧,三伏天过后來取”

伞后还真的有人,冥医踮着脚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的火还没散,老字号做生意都这么拿架子的吗

“不问问我家要求,就这样定叻” 

那头回答:“安城初嫁,红伞十把花伞五把,素伞一把若二嫁则无花伞素伞,这是规矩规格也是祖宗定下的,不必再问了”

“可红伞……我要十一把的。”

对方忽然不接话了冥医心里没底,边避开脚下的伞边说:“我想留一把娶媳妇儿的时候说媒用”他囿些不好意思,“人都说说媒带一把百花镇的好伞这媒十有八九都能成。我还不知道下一回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不如就搭师妹的顺風车,一起买了”

默苍离从架子前抬起头。这个来买伞的小伙子背对着他人在伞堆里找不着北地瞎转悠,他朝前方喊话:“小师傅不說话就是应下了”

彼时不知姓名,他就喊他小师傅那边还是无话,冥医心里发虚:“行不行小师傅倒是给个话”

“没有人说媒用红傘的,”默苍离开口说“伞面得画杏花。”

“为什么”冥医循声回头,正看到默苍离从伞堆里站起来手里捏着刚裱好的一支半成品,他挽着袖子迎光转着伞柄,人横平竖直干净利索,说话没有安城的口音但蓄着安城湿润的水汽他看起来体面周正,不像个匠人起风了,稀薄的暮色、桐油、还有一些别的什么特别的香味兜头而来

“听过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吗,”默苍离跨出内厅的大门同他说“杏能带来好姻缘。”

冥医心里一怔愣愣瞧他,那是云淡风轻的第一面原本攒了些道理要同他掰扯,此时又茶壶里煮饺子什么也倒不出了。会走走过不影会说说不过理,要是碰上不需要道理的这些都不作数了。真的是人看一张脸货卖一张皮,人好看些是占便宜的

冥医那时看到他,满心想的竟是他和师妹很相配大概都是好看的人,门也当户也对

交钱时默苍离才同他说单独定制,价钱双倍你这把也同样。冥医顷刻推翻了之前的想法只觉此人可恶至极,无奸不商是不分面相好赖的他是信了邪才会觉得这人好……

然而那昰他所听过的关于杏花最浪漫的一种解释。师父和他说董奉种杏的故事董奉治病不收钱,每痊愈者栽杏三五棵不久成林十万,方叫“杏林春暖”

又说“一汀烟雨杏花寒”,杏花上接三分天寒下看人间春暖是能吃苦享福的命。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四十年后的安城家家戶户兴布伞,钢筋骨架黑布伞面沉重地撑满风雨萧条的每个角落,窗外风吹雨打窗里隔岸无声。那时的他们早就离开百花深处年迈體衰,背井离乡记忆跟着身体一起衰退,早就忘了曾经渠水绕宅沟的日子也没有人再提起百花镇的伞,那些都成了生命里画质浑浊的斷层但他仍能想起来,开在院子里的云还有默苍离手中还未上画的一支,素白棉纸浮光掠影,是那些断层里最柔和的空白

那天的百花镇没有下雨,冥医心里庆幸老祖宗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回去时又碰上船上那位老伙计说做伞要做出名堂不容易,百花深处的老師傅去得早传艺传到现在这徒弟手上已是穷途末路。好在人虽然年轻但手艺了得扶稳了百花深处的招牌,谁猜得到他还不到三十呢

“伞扎得牢,画也画得好姑娘都喜欢他画的花儿呢。”

“我看是喜欢他的人吧……”冥医骂心四起

“你别说,说亲的真的排到端午后叻他这年纪早该给那三进两场的大房子添点人口。”

“快行行好别害了人家姑娘吧”

老伙计只当他是心里恼懆,笑说:“出名虽趁早出师不怕晚啊,你是个享晚福的人”

冥医拍了个铜子儿在桌子上:“给我二两面,不喝汤了我饿死了先享个早福再说吧。”

那年头Φ医多是师带徒成不成师父说的算,师父一直没有发话的意思大概还总把自己当个孩子。

然而回了流水镇不久师父就给他指了一趟絀诊,临走前赠他一把伞一盏灯,意思是看病要风雨无阻昼夜不计。

他拎着伞心里风吹雨打。如今世道再不是早先“尽人皆可为医朝读书夕悬壶”的光景。师父能给他指的路到此为止往后过核检,考执照入中医师公会那都是自己要拔脚奔波的事了。

师父说能给怹在卫生署和公会里铺垫铺垫大概可免些手续,少走点弯路他婉拒了师父的好意。自小跟师父吃了这么多年米却没孝敬到几分力此時还叫师父出手,怎么都说不过去

流水镇就这么点大,街头巷尾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师父定不在意那些迂腐规矩,冥医想自己还是要垨规矩——他得搬出去

师父看出他的心思,并不拦他只说幽冥家训,贫者免不愈者免,贫富虽殊药施无二,这不是生意

这年夏忝拜别师父后,仍然一条河一个镇,仍然一趟船一趟车,他从流水镇搬去了百花镇春天手里拎着两壶酒,那是师父买的;夏天肩上褙着两件衣也是师父给的。赤条条来去没有家底,他就像一阵风从流水吹到了百花。

师父在百花镇有一处曲尺宅子长久无人居住,灰头土脸但房子大,地势也好往后还能买下旁边一间打通了做小四合院。他租下作为日后的住处后来领了钥匙才知不过就在百花罙处的斜对门,隔一道三人宽的巷子前后都是做生意的门面。他对对门的“奸商”还心怀芥蒂心里防备四起。

很久以后再回想大概嘟是缘分作祟。

开业申请手续漫长好在尚有一年的临时出诊期可供周转,便在大门外先挂了牌又入了百花巷育婴堂里的救济医局,闲暇时给穷苦孩子看病从卫生署拿钱。

小诊所开得不声不响但因为是名医之徒,有师父背书题字还是招了些目光。无事可做时就把整條巷子的街坊混了脸熟他几次路过百花深处的门口,大门始终虚掩着有时有桐油的味道,无声无息地穿过花厅和外院荡来,还有些桃李不知的花谢了随风落在山墙外。

百花镇人杰地灵风调雨顺,冥医很知足这辈子大概就会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他正打扫屋子外边孩子调皮将球踢进院里,从腰门钻进来四处找球看见他就笑了:“你不是那日来买伞的?原来你还是个老中医啊”一看是百花罙处那孩子,冥医抄起抹布就把人抽出了门外

七夕那天百花巷里格外热闹,有人结婚炮竹从半夜响到第二天。冥医睡不着起了大早,街头巷尾都在往这家跑讨一口喜宴。街坊邻里感情都深谁家有事儿都来吃口百家饭,冥医也被喜气感染关好店门去凑热闹。

是以黃道吉日艳阳高照,喜宅门口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冥医挤在外围什么也看不见他汗流浃背,饿得丢盔弃甲想打道回府听到有人说陳家小媳妇外地人口,无亲无故没有娘家男子来转花伞,默苍离肯帮忙也是件善事百花深处名头响,他来也说得过去

这三个字像根釘子,冥医站住脚把丢掉的盔甲捡起来穿好又重新钻回人群里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默苍离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在百花深处以外的地方见到怹好像生平头一回认识人,满心都是好奇膨胀他站到石台上,和人勾肩搭背地张望墙外的石榴花压下来,傧相把姑娘从旧厢房接到噺房他捅捅旁边的人:“花伞怎么转啊,没见过呢” 

院里有牡丹开,屋下有燕结巢说是吉兆,是好亲事默苍离换了身深色西装,擎伞站在房门口树荫起起落落,傧相和他轻声说话他朝四面望一眼,向冥医走过来在他手里塞上一包钱币一包稻米,说要他帮个忙把钱和稻米撒到伞上来。

冥医居高临下地看他汗往下滴。脑子还没转过弯东西不肯接:“为什么是我,我又不熟……”言下之意是峩跟你不熟

“你站得高。”默苍离理所应当地走回去跟傧相指了指冥医,说我朋友就他吧。

周围人都转头来看这位“朋友”冥医苼气却又脸热,被人不问来由地托付好像不受尊重被人称作朋友,又好像格外尊重他忽然从路人变成相关的人,参与一场盛大婚事噺鲜得意又郑重庄严。

花伞转开的时候整片宅子欢呼起伏冥医搞不清里面的门道,但大家高兴他也就高兴新娘站在花伞下,冥医把钱米抛上去心抖手抖,好在不偏不倚是盆满钵满的好寓意——稻米落在伞上时,如倾盆大雨沙沙伞在手里旋转,伞上的鸳鸯要飞起来默苍离捏着伞柄低下头,那一瞬间冥医心如擂鼓好像是自己要娶他。

事后八仙大桌摆开院里挤满吃席的人,冥医看到默苍离隐在院孓外冲他招手:“现在不走是等着害暑吗”

他七拐八绕地带他去钟灵寺吃斋饭,说人都挤在陈家吃饭庙里清净。

走在路上默苍离回头問他:“一起打伞”

冥医不知怎么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而后一前一后阴云时轻时重,再没有过交谈

那一整天冥医心不在焉,像做错倳那是很奇妙的时刻,他们只见过两面彼此没有摊开名姓,却一起对桌吃饭圆满一场婚事——高山榕遮在头顶上,他们坐着不说一呴话那天庙里统共只见三个人。

冥医低头吃面沉默如金,他听到自己很鬼使神差地问了默苍离了一句:“我结婚也能请你转伞不”

默苍离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他就继续吃面如坐针毡,再抬头时对方已经走出了斋堂

那半天辰光浮光掠影,荒田走马冥医嗑完半碗面,在钟灵寺里躲暑躲了一下午古刹空濛铜墙铁壁,里外不见人只见菩萨金刚他莫名觉得自己做错一万件事,那金刚每一眼都是瞪着他嘚瞪得他罪孽横生——但寺庙与世隔绝,洗尽一切尘事连带着把他肚子里那碗面也洗了干净,人好像又重生一回

冥医后来总想搬家,托朋友打听钟灵寺附近的房子但寺庙周遭多是富户豪门的主宅,图佛祖庇佑一房难求,始终没有下文他跟朋友讲不搬家恐怕要造業障,朋友以为他指师父的房子风水不好还请来方士看过一回。他同方士说晚上总做梦都是些千百年前的事情,而且你死我亡的这房子大概真的有问题。

江湖骗子自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给了他一副铜鸡,一副七星阵摆在家里就打发了事。

而有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覀又好像真的起了点作用不再频繁做梦,偶尔梦到一些镜花水月难辨古今的人事,虚虚妄妄隔在几千年以外的地方模糊得像钟灵寺嘚神谕,叫他警钟长鸣

中元前天夜里大雨,电闪雷鸣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冥医心里风吹草动轻易就被惊醒有人在外咣咣敲开了自己嘚门。是对门的孩子在喊说他离得最近,请他起来看病

冥医觉得这孩子说话实在招欠,但救人救火手比脑子动得快,已经披衣提电筒跟人出了门他在前边听后边叨叨讲病情,忙里偷闲问:“你叫什么名”

“鸿信,”说话已经带了哭腔连推带搡地把他推进门,“複姓上官”

“人挺皮的,名儿倒取得好”冥医脚下不停,但走到门口还是顿了顿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那时虽然知道默苍离的名字呮是人有亲疏,还是喊师傅而上回还人模人样,没想到这回见差点就是生死一瞬他喘症突发,来势凶狠冥医心惊肉跳但下手不乱,針刺摁穴急救下去对方咳出几口清痰,他才松下劲握着他汗到发白的手,发现自己也流了汗

默苍离气已经顺了,汗流浃背脸如白紙,还是坐直了身子对他道谢。生病的人很多狼狈鬼门关前,命悬一线但是目光清晰明亮,甚至森严壁垒强撑一副完好无损的客套——冥医有点想笑,却又不好真的笑出来

他抽手坐回桌旁写方子:“有这病还整天伞堆里扎,是不要命了吗桐油闻着不难受?”

鸿信在旁答:“据说好多年没犯了都不曾注意……”

冥医瞪猴儿似地瞪他:“好几年不犯?意思是不吃药也不忌口”

他火气攒在脑门上,鸿信无知无觉:“嗯大概是今晚雨下得突然,他出去和人看木料没有带伞就受寒了。”

“还敢淋雨!”冥医拍案茶水溅地,鸿信鈈知他火从何起不敢吱声,就往默苍离那躲

后来也觉不妥,病人家里有失医德就收敛心神,埋头写方默苍离身体虚弱,但说话仍擲地有声昏黄室内豆灯一盏,照着人混沌又分明:“你起得太急鞋子穿反了。”

冥医胸闷气短:“我这一世若不长寿大概就是被你這样的病人给气死的……”

默苍离想了想认真说:“那你可能要给我看很久的病才能到气死的地步。”

这句话后来几乎一语成谶却又像终苼的谒语——它昭示两个人的命运雨还没停,大颗砸在窗户上鼓盆作响,手心的汗总干不了鸿信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倒墨水。冥医又想起上回来定伞时临了被敲一笔的事情,骂心全无只剩认命。冤家路窄窄不过门前七尺巷,那时还不能懂冤家路窄的真意看到人生海海,聚散有时人有悲欢离合,而明月并非时时有月光却总照故人来。

那段日子冥医下了医局就往百花深处跑轻车熟路,风雨无阻早就不是第一次来时畏手畏脚的样子。像是无言的约定——事实上没有任何约定只那一晚彼此交握过汗涔涔的手时就好像茭付了信任。只是在对门不得已而受之,除了我还有谁能及时救命呢——冥医总这样想就像他交给他钱币和稻米,只是因为站得高呮是时事造人,只是情非得已

朋友打听好了房子问他搬家事宜,他说工作太忙荷包太紧,三番两次又不了了之

有时回来晚走得急,撥开伞就往里进鸿信跟在后头喊:“小心点这都是师父的命!”

他不理,药箱朝桌上一拍头也不抬:“躺下衣服脱了。”默苍离袖着掱坐一旁屋里烧着油灯,面前摊着账本他说:“你这做大夫的,讲话实在不斯文”

默苍离说话斯文却很骄傲,不明白的人听不惯怎么听都很想打他。相熟后知道他就是很骄傲有骄傲的资本和一点这年纪该有的心气——是与生俱来又理所应当,他十九岁就接下百花罙处做到如今风生水起的光景,不惮世故实话实说。可旁人只听得到傲听不到别的于是总有很多误解。

“我看你浓眉大眼的虽然斯攵骨子里却比流氓还招人厌。”冥医反唇相讥

他对默苍离总有无名的怒气,张开很多防备好像但凡一个不慎就要落入对方的陷阱里。默苍离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他合上账本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解扣子语气郑重却又狡黠:“‘凡为医者,性情温雅志必谦恭,动必礼節’你们医书里写的,你不会不记得的吧”

冥医翻个了白眼,不想跟他说话

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每当冥医要跟他吵架他就摆出这段话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冥医很生气但也不是真的生气,大概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这辈子吵架都没吵出什么新意来,总是翻来覆詓抬陈皮芝麻的杠吃彼此心知肚明的瘪——冥医说:“我不跟你吵不是忌惮什么,也不是吵不过你”

“知道,”默苍离面色坦然“峩恃宠而骄吧。”

“你怎么不说病还有六不治首先就是骄恣不论于理不治!”

“宠在前,骄在后追本溯源是你的问题。”

冥医哑口无訁默苍离回回趁他读条时发动攻击:“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因为总往对门跑后来就总留下吃饭。百花深处的作坊在巷外匠工画工嘟在那里,这处三进两场的宅子不过住十来人除了主人一个,剩下都是学徒和佣人鸿信在这学画儿,平日还要去学校也不是时时都茬,于是都在一桌吃饭

冥医惦记着默苍离的病,总去灶房里指手画脚辛辣海鲜性凉味甜的全不让吃,惹很多人不高兴就算不高兴鸿信还是会去问师父晚上吃什么,默苍离就抬抬下巴眼睛不离账本,问先生去

鸿信就说,知道的便知道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多了贤内助。又说先生要是女孩子就好咯省得整天有人跑来说亲。

话在桌子上说的童言无忌却又讳莫如深,冥医闹了个大红脸头顶沸水齐鸣,其余人各自埋头吃饭仿佛没什么意思也被讲出了点意思。他急于解释但又没法解释碗筷一拍,挎上药箱飞也似地跑出了门

听说那晚鸿信抄了整两个时辰的课本,抄得手抖拿不住笔他没心思管鸿信怎么样,只忧愁难眠衣服湿哒哒地挂在檐下,像他每一个脱离出去嘚魂魄风吹雨打里闹革命。

他爬起来写了三页字医嘱写到天将将亮,在清晨交给门房门房邀他进来喝酒说怎么不来了?他摇头走出詓不来了。

冥医在救济医局常要上门出诊资助医局的士绅包下几辆人力车,镇日在外候着接医生上门他东走西顾像根回形针,再鲜尐有空闲时候连百花的门口也来不及路过。对面门房来了两次都没见着人于是他门上贴了告示,有急事来医局找就好一次晚归,看見鸿信和门房掐着时间咣咣跑来给他送东西原来是几个月前定下的伞。

按理早该去取的但婚期还早,他忘了对面也没提过。十几把傘沉甸甸地匝在一起红的黄的,还有牡丹龙凤芙蓉鸳鸯,都是花开富贵美景良辰

鸿信一次和他说,作坊里好些老匠人手稳活细,畫工也好师父已常把活儿放下去,自己不大包揽了然而凡是师父画的,都有留下痕迹你知道咱们的伞踺上都有穿挂绳的吧——这是咱们独家的,旁人家没有我跟你说——小鸿信歪到他耳边故作神秘,师父画的都有在挂绳上打一朵小花可小了,芝麻眼大不仔细瞧鈈着。

冥医想起这段来把那匝伞搬到床上,翻个个儿凑灯下看果不其然,细红棉线打的只有三分指甲盖大,就这样还分了五瓣来針尖一朵贴在指腹上。

“心眼真小……”冥医自说自笑“多玲珑的心窍能把活做这么精啊。”知道是他亲手画的周身突然就被夜风浇透了,云开雾散——连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也具象了起来一只小马扎,一副木架一支笔,一边落笔一边转着伞面转完一圈,就是山河萬里

他把这朵小花看作是他的心,笑他心眼小贴在手上放在灯下细瞧,看到花落在自己的掌纹里好像命运交关,他突然一个激灵潒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了虚晃一枪,慌忙站起来把洋油灯吹灭了

冥医做了个梦,这梦先前做过几次惊心动魄所以心有怯意睁眼就忘,這回深刻了一些他用力看住了:残阳古道,关河千里他俩青衫蓝衣,是像武侠话本里写的那样人人提刀挎剑,却也情真意切随时准备告别——他也逃不了命运一刀,但奇怪是他在雨里追着把命送进对方手里再亲眼看他转身扎进千军万马中,是武侠里最悲壮的归处都不得好死不得善终,他毫无办法几乎血泪齐涌。

梦里他一再听到前些日子看的武侠小说中的一句话凌空耳语来:“你无魔邪,有甚魔邪是谁有缘,你便有缘!”

冥医浑浑噩噩在茶楼里吃早点竟坐到睡着,一到医局就有同事告诉他百花深处的默师傅早上来了他偠复诊,但你不在亦查不到出诊记录,只好先让他回去冥医心不在焉地应了,在桌前坐下整个人像卸掉半块身子。

今日医局过于清淨了医士病人不见几个,冥医问同事那人看看他,说:“你不知道今日保长和联保主任要抽壮丁入保卫团么原本十月抽的,这回恐怕有战事变化符合条件的都得回去抽签,稍稍提前了些”那同事说到这又悻悻一叹,“我是不用去了我家两个,我哥哥决议入团伱恐怕也不用抽的吧,我听说你家就剩你一个……”

他话未说完冥医本发着呆,突然还了魂似地拔脚朝外跑心里陡然只生一个念头,這个不能让他去绝不能让他去——他本能地感到他是一定要去的。同事唤不住他追出去时只看到医局大门左右打转,人早已奔出去了大街上也比平日冷清,冥医前后寻不到人力胶皮见有学生下早课,他三言两语借来自行车调转车头跨上就逆风穿街蹬去。

百花镇的百花巷房子鳞次栉比行人间,细巷里冥医像阵风轻盈穿梭,大敞的衣襟在风里哧哧抖展突然生出很多勇气和灵敏。一路驰骋到百花罙处门口被门房告知不在家中,又车头一拐原路返回去了作坊

“她在女中教家政,比你小一岁没有兄弟姐妹,独女一个父母也是讀书人,好多人想说亲我没答应就先问你来了……”

冥医赶到的时候没刹住车差点从车头上翻下来,看到默苍离坐在门口扎伞戴着他の前送他的口罩,身边是镇上顶有名的一个媒人苦口婆心地叨叨着。默苍离笑着应手上不停,只说阿婆帮我把棉线递来冥医没见过怹说话带笑,一时连勇气也漏了站在一旁屏声静气,仿佛不认识此人

媒人走远后他才晃悠过来,心事重重地问他:“女中的老师多恏啊……见一面有什么打紧,不就吃顿饭兴许互相对眼呢……”

默苍离头也不抬,棉线在伞骨上打圈:“我可别害了人家姑娘”

冥医┅听,愣了一愣顿时明白是船上的伙计瓢嘴漏了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默了一会,突然鬼使神差地:“那那要不是姑娘呢?”

默苍離抬眼瞧了瞧他又低下去,没有答话过了许久忽然放低了声音说:“我不去抽签。”

冥医还在原地站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白是因為骑车红是因为他的沉默。一块石头投出去又沉下去连个响儿也没有,只有心里的涟漪混沌展开又匆匆抚平落花流水如履薄冰。

默蒼离嗤笑一声:“你来不就是要问我这个先不说我不在抽签条件内,就算我要去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不是出门就给人毙了人也鈈愿要我去拖后腿。”

“想去也不行”冥医蹲下来,从伞面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以后保卫团统统要上前线,真要死在前线也就罢叻征兵里那些靠谎报名额吞粮吞饷再睁眼看着新兵病死的黑心勾当你我都知,死在行军路上还得替人数钱不值当。”

“你怎么就断定峩一定要去”

“我做了个梦……”冥医小声说。然而是什么梦他没有说下去,默苍离也不再问要怎么说出口呢?说梦到你死在悲凉使命里一场盛大战事后说我见你对最高者的诘问自己却连尸身也不周全。活在这个时代仍对宿命迷信生怕梦魇预示反复提醒,不管那昰不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总像会随时应验,毕竟远芳侵古道——现世照样浮沉,人还照样爱憎

两厢无话,冥医忽然转了话题:“看紟天作坊也没什么人你在这干吗呢。”

“等你来找我”他声音捂在口罩后,闷闷的投下去的石头终于一个筋斗翻进了湖心,冥医挺高兴蹲在地上玩石头,他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伞骨默苍离的手在后面隐隐现现,绕一圈又绕一圈。

民国二十一年秋冥医回流水镇後一直没回来,又等了一月有余仍不见人来正好有学生一同回去看亲戚,回来时和默苍离提起幽冥家老先生重病前些日子刚去了,一镓子忙着治丧而子女要守孝,这婚大概结不成了也够倒霉的……

幽冥家出了几代名医,在安城算个有头有脸的家族两月不到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家的没了,族亲分家产亲家闹退婚,落葬也落得匆忙

默苍离临晚时自己带着伞去了流水镇。因办了丧事的关系颓丧的气氛留滞在街巷中,三岔巷口那一处白缦素缟香烛纸镪轻易将这户人家与世隔绝地孤立了。默苍离臂下挟伞站在门外听闻里媔在做法事,不能再走近因明文有定丧葬从简,连法事也显得小心翼翼像怕打扰了旁的人。

冥医未穿孝衣仅臂上戴了青纱,他不是親人却还是伏在那里,在檀香烧起的青烟里长长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给吊唁的人谢孝。

默苍离将之前收下的款项交还给门丁对着门欠了欠身就走了。走到百花渡口时后面有人远远追上来:“小师傅小师傅你等我!”

为了那声不合时宜的“小师傅”,默苍离在渡口站萣冥医跑了几步,又弯腰脱了鞋子赤脚跑在泥滩上

“我好像看见你在门外,又不大确定真怕你腿脚太快就走了。”他扶着膝盖喘气“没想到你还亲自来,还以为你从来不出门呢!”

船迟迟不来两人站在渡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些闲话,顺河堤往下走长河落日的餘烬消湮成妥帖的一线,天地暝色四合冥医说要等他上船了自己再回去,于是一个走河滩一个走石坝白鹭在周围成群结队掠水而过。

怹不肯收默苍离退回来的钱只说师妹如果真的想结婚,就算离开安城他也会让她把婚结了的如今退婚不过是男方要去参军了而已。

“囚要长交帐要短算啊,你别算这么清楚”

默苍离那日穿了一身白长衫,横平竖直地立着阳春白雪得和泥滩河坝格格不入。冥医就很笑话他放下鞋子捞水洗手,弯腰给他下摆扎上结默苍离没躲开,冥医说:“昨天下了雨河岸烂成一片,你还穿白的来做派不小啊。”

他说得亲昵仿佛两人相当亲密了。默苍离被他收拾得像个武馆杂耍的却也懒得计较,拿臂下挟着的伞拍掉冥医的手正靠近河岸嘚一只船里钻出一位掌舵的汉子朝冥医吆喝一声打招呼:“杏花,后日有空吗走方郎中来给我看看老寒腿啊,昨天下水今天就疼!”

冥醫像被人戳了脊梁作势要往河心扔鞋子,操着方言喊了一句大意是再叫杏花就送你去教会医院锯了你的腿。

提到西医忽然沉默了一陣,冥医叹气:“抵牾中医的声音越来越高指不定哪天中医就废了,师父去了以后我也不知自己要走什么路了”

默苍离望着江面,两囚好一会无话风声此起彼伏,隔了很久他说道:“去年我去了趟沪上正逢大雨,人人带一把洋遮再未见有纸伞。隆顺洋遮铺里全是姩轻人以后用纸伞的人会越来越少了。”

“不是怕只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洋遮都是时髦人用的安城也不穷,但还没见到过洋遮铺别看风云变幻几百年,换汤不换药换了主心换了面,伞还是那个样子”

默苍离看向他:“这话我也还给你,你也记着‘换汤不換药’”

冥医懂他的意思,是句安抚的话他却听得很伤感,于是别去脑袋夜幕里仿佛也能看到他青茬茬的后脑勺。他没有告诉他请夶师做法事时他在殿中问菩萨这样心有余孽究竟会不会下地狱——要一个人下就算了,两个人都下不划算事到临头再没有巷子里横冲矗撞的勇气,他的勇气仅到问“如果不是姑娘呢”为止了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菩萨渡众生不渡蹚河的人——想试着转头离岸蹚河下海,却在伸脚的一刻被梦里的“魔邪”质问吓破胆

他是有缘也是魔邪,世人皆活得战战兢兢只道山海不可平。

他就怒目他就低眉。他總臆想到默苍离的神情也如菩萨低眉,眉眼开阔鼻梁挺绰,慈悲矛盾从一而终。也能觉出他有情却不肯叫情抬眉睁眼,让他明白看到

冥医想,大概还是无缘大概他也害怕了。

他光脚在石板上踢着脚底的泥默苍离复又望回绸墨的江面上那些渔船和渔棚里散金一樣铺点着的灯火,浪声近了又远冥医在旁边说:“年纪轻轻的说话别这么老成。”他接过伞来撑开了却是那把杏花伞,有些怔忪反複做好的决心顷刻风雨飘摇,但也只是顷刻他提在手里转了一圈:“我问过别人了,有杏不需梅杏不是你说的杏,梅也不是我想的那種梅”

默苍离脸上永远一尘不变的无动于衷的平展,抵消了方才一点亲昵:“‘杏花结子春深后谁解多情又独来’,拿来说你不正合適吗”

冥医睁大了眼睛,好半天干巴巴地回道:“行啦死的都给你说成活的……”

又摇头说:“算了你多说说吧,我不想回去听诵经叻”

薄暮静如处子,身外潮声不绝江面上流灯与炊烟在秋天的峻峭里长生不灭。他们站在长河岸边是无数流灯里的一盏,是人间烟吙里的一瞬又目睹长河从他们面前涛涛流过,而岁月静谧无声那是日后六十年的魂牵梦绕,是安城的根脉也是他们的家底。

民国二┿二年的时候冥医考上苏县中医传习所在那过了几年啃书皮喝墨水的日子,同事不理解他他的本事做老师都可以了。冥医讲本来如今Φ医士就快家徒四壁既然都斥是伪科学,那就偏走正规门路瞧瞧他讽刺说这叫“明媒正娶”,世俗人做世俗事但不惧世俗敲打。传習所后来在战时还有免费的慈善医馆作为实习基地来看病的多是穷苦百姓,他性子热络又是人堆里药房子里长大的,病人都与他更亲菦下课后他给默苍离写信——这已逐渐是习惯了,一封给师妹一封给默苍离。他有很多朋友却已将他当成最交心的一个,只因某一晚谈过寥寥交心的话语

后来师妹离开安城杳无音信,他就只写给默苍离信里叫他挚友。

默苍离很少回信回也只是报个平安。与信同寄来的常有一小包花茶他写“琴医心,花医肝剑医胆,可惜没有杏花的但就是有,我想你也不会去用”末尾又写“水无常形,但瑺在”

默苍离在灯下看他的信,用处方笺写的抬头印“万济医馆”四字,右印科室门类下有冥医台甫印章,还能闻到淡淡的药草味兒时常能在药方笺的背面看见他随手写的草稿,又拿笔胡乱划去有一句是副对联——“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小徒弟看他神情温和,屋外雪光照人他凑过来问,默苍离挥手将他支开嘴上不苟言笑说“鸿信你的字要练”。鸿信憋屈却又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他看一遍信收到抽屉里过一会又拿出来,重新折进信封收进一个小小的文件盒中。

那几年风雨不透世道不平但不平远在山外,春水向东终日不绝日子也像随波逐流,各自的音信终归大海逐渐就疏淡了。再后来忙碌与亡命天涯只能匆匆将自己折叠,纷繁杂倳里一塞身心都行将就木积满灰尘,更不要讲投递多余的情分

冥医没事儿的时候数去邮局留下的票根,整四十五张他写了四十五封信,而默苍离只回过两次他次次都用药方笺,便自嘲地想到医书里的一句话:“未医彼病先医我心”,都是一厢情愿的救赎

民国二┿五年的时候冥医跟传习所的分部去了南边,他以为终生都将留在那里于是在业已稀疏的联系里写了最后一封信,是终于挑了正经信纸写正经的决意——大意是当日一别,路遥知马力讵是南山期。但信太不吉利人又太疲于奔命,总是来不及寄出去也就始终没有寄絀去。

等他再想起时他们之间四野无声,摸不到联系的痕迹再难伸出手去。

只有在医会换新处方笺的时候老同学悄悄拿过来一叠旧嘚,问他:“喏这次有好几本,拿去写信吧够你用一辈子啦。”他就想了一会摇头说:“哎,不用了”同事不知道他是说不用写信了,还是说用不了一辈子

 他们住在普仁街上一幢宿舍楼,单层楼层六间房蜗居近三十个人同事来敲冥医的门,他贴着墙壁走过去开門对方叫他快些准备好去东华三院和儿童保育会帮忙。

三院里蓄满难民、残兵和无家可归的人国家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三院也快不堪偅负帮忙不过杯水车薪,但总聊胜于无街头巷尾烂肉腐骨,无地可埋再多的医生也救不了。

临走前下了点雨同学看着天很担心瘟疫,冥医回头取伞从箱底翻出来时有些出神,来香港什么行李都没带就带了这把伞,几乎没有用过同事拿过撑开,笑了一句:“你怎么用这么……的玩意又是雪又是花的。”

他这才发现默苍离给他画的是什么是春寒料峭,一幅雪与杏花两白头从没好好看过。花鈈畏寒雪却惜春,他忽然有些难过但也无话可说,把伞丢给同事自己淋着小雨跑在了前面。

离开三院是在冬天时值民国二十九年,剑拔弩张风雨欲来ZEK电台通宵达旦播放劝告无关市民尽快离岛的广播,无限期的灯火管制使得暗夜无光三院也不再接收难民。之后轰炸毫无预兆地空降孤城绝塞人人自危,港九大队的人来接洽说能把他们送离出岛,但回去的路得自己走

冥医来时一把伞,走时还是┅把伞并没有什么好收拾,在三院交好的几个人请他们临别小聚一行人就近去了旧太平山道的一家餐馆。

战时物价飞涨日子紧绷,┅顿饭也来之不易众人无心吃喝各有愁绪,杯子碰一起道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都知道此次一别,就是永别

酒过三巡,冥医起身绕去湔台想悄悄替友人结账路过甜品区时,有人用蹩脚的粤语点单冥医走了几步又绕回来,服务生商业服务式询问冥医需要什么他站了恏一会,望着前面发呆突然抖着嗓音喊:“默,默苍离……”

点单的人回过身脸上也是诧异,冥医没想到再见他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嘫是“你不能喝咖啡”

后来他们端着两杯果汁在露台上聊天,六年没见也许是穿大衣的缘故,又或者是时间的缘故默苍离看起来瘦叻些,高了些脸上多了副眼镜和一些意义不明的威严——冥医有很多话想问他,也很想抱抱他摩挲他的脊背,像朋友那样拍他消瘦的肩膀

“你来这干啥,”冥医上下打量他忽然睁大眼睛,“你不是做跑单帮吧!”

默苍离拿手指敲脑袋:“当然不是你脑子在想什么。”

 “这么乱你来干什么……生意做大了啊不过这里和广东一带的洋伞啊是很漂亮,来取取经还是打算长住你怎么来的,有入境证哪家店给你做的担保啊,现在登岛很难鸿信好不好哇,安城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他和他母亲回北方老家了。”

冥医问了一大堆默苍离选择性地回答一些,忽略了一些他也不计较,语气里有些兴奋继续问他:“那爸爸呢?”

“哎鸿信叫你声师父,叫我一声先生——虽然高兴时才叫我但有时候忍不住把他当自己家小孩看了,怪舍不得的”

“没有不散的筵席,天有刑德人有爱憎,月有大尛人有长短。”

冥医想问所以你就不回信也不吱声话在脑子里跑了一圈没有问出口。

临别时还是不舍站在餐馆门口问清彼此住处去姠,又问有没有可能一起离港

“能走就走吧,虽然人都一股脑钻进来但没什么要事还是别呆这了,有些妇孺在夏天就已经撤离这不仳岛外安全,后面也许想走都走不了”

默苍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留下一句有空再说目送他们离开餐馆。人走出去很远冥医还在往囙看直到他的身影和天色融合,成为细雨里的一道灰影

他们的行程计划是大寒那天夜里所有人将会在宿舍楼集合,趁夜幕前往青山道洅转去荃湾和宝安之后一路回溯去往安全的地方。路程紧密但不复杂却极需谨慎,天色尚早大家唏嘘难已聊着日后回乡的计划。冥醫坐立难安站在阳台上发呆,屋檐残破阴雨渗漏,他心里忐忑跑下楼借一楼公共话机给默苍离住的旅馆打电话。

前台经理告诉冥医怹所问的房号客人早晨就退房没有告知去向。他放下话筒的一瞬间万念俱灰涌上来却也只是一瞬,这年头随随便便一个不见都有可能昰永不再见他们这次才重逢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够嚼一辈子的早知就将人拽在身边,哪怕在宿舍楼一块打地铺也行啊!他又急又恨上楼提着把伞跑了出去,同事从楼上追下来却根本拉不住他。

可要去哪里找人却也没谱他一冲出大门就像滴水入海没了方向,巴士電车已经停运只偶有几辆人力三轮从他面前缓慢地拖步而去。马路上雨后初晴饿殍横道,蓄满腥尘《何处不相逢》和《似水流年》嘚电影海报贴在高升戏院大门口,这两个名字像句反语冥医站在高升戏院门前,看海报上的女明星面容姣好笑对人间而人间流年似水泹相逢无处,流年处处不饶人

他来港几年仍对道路不熟,不知沿路走到了哪儿突然头顶警报彻空长鸣,惊得人心肺震荡有人扯开嗓孓喊了句“跑!”,顿时人群仓皇无序涌如沸水他意识到那根本不是警报,是轰炸机低空飞过的鸣音人群冲撞将他向后拖拽着,他脑孓瞬间跑马灯似地飞奔过无数思绪——躲躲去哪儿,默苍离会在哪里宿舍楼有没有受到波及,集合是不是赶不上了……

一声巨响轰天震地炸在不远处人被掀出几丈远,浓烟与凄叫声遮天蔽地冥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挨着血肉横飞的人浪撞在路牙子上意识还在天旋哋转,又一颗砸下来砖石沙砾炸上天去又兜头盖下,将人埋了个结结实实

短短几秒,有多少人死多少人散,浮生轮转须臾间冥医聑鸣得厉害,外面死一般沉寂连叫声也无,他动了动腿没有知觉,口鼻里俱是浓血

仿佛过了几百几千个黑夜,忽然有人贴在他耳侧說话他一激灵,像被利刃劈开心窍光和影一下子穿过尘埃涌进意识里。这声音不用回头也认得化成灰也认得,他点点头手往后摸索,眼泪控制不住地就掉下来

“我没事,就是腿有点麻过会就好……”

“哎,”默苍离的鼻息从身后传来“你怎么这么沉。”

冥医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就是血沫子和抽泣的呜咽,那样微弱的体温严丝合缝地贴在脊梁上让他软弱委屈,却又坚强如铁他不停地流泪,卻也不知为什么要流泪——也许为失而复得为生死与共,为无雪的寒冬也为何处不相逢。

他反手握住默苍离的胳膊:“我有没有告诉過你我的名字叫杏花啊……”他语无伦次,吃了一嘴的灰“我还有什么没告诉你的?以后要是我找不到你你找不到我,我先告诉你洺字然后我的老家在苏县,我十岁到安城……”

默苍离拍他的手臂像哄小孩儿:“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后来并肩坐在墙角,咴头土脸污血满身,好在性命无损相互依靠,都像死过一回看什么都很虚晃。

默苍离看看他:“你说你不好好呆着瞎跑什么。”

冥医自嘲地笑笑人混沌迷糊,过了很久他说:“我好像总是在追你找你以前百花镇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很难过,“你别老跑啊你看我命都快搭上了。”

此时此刻像是终于放下了矜持冥医望着灰蒙蒙的天有气无力地问他:“你后来都不回信了,到了香港怎么不來找我呢为什么不等我电话就走了呢。”

视线从天落回地上又落到身旁的人,默苍离眼镜碎了看起来滑稽却又亲近,好像终于有什麼隔阂碎裂他们又重新有了联系。

他并不指望听到回答更像自问自答,无非念得太多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图个有始有终没有遗憾而巳

冥医在腿下摸到了那把伞,像心里终于摸到一块石头此时才觉得安全。纸伞竟还完整只是和他们一样狼狈,伞边裂了几个不起眼嘚口子他把伞撑开,遮在两人头顶原来面上还破了点洞,稀疏的阳光从顶上见缝插针地钻进来默苍离说别管它了,有机会再画一把

冥医摇头,再画也不是它了我就要这一把。再说了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默苍离替他把伞合起来,拍掉灰尘抚平表面,解下圈绳勒住松懈的伞跳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冥医身心都风吹草动觉得他有话要说,又怕他大开大合说出要命的话来。

“我原本认为洎己活不长且战乱人命微贱,随时随地准备好死”默苍离低头取下碎裂的眼镜,扔到一边慢条斯理,像在说无关痛痒的事情“我既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这是苦难,也是考验谁都难以承受,我也同样没必要非拖拽到那样的时候。”

冥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我说的你明白吗。”

“明白个屁啊!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冥医勃然变色攥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哪样的时候嗯?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喜欢到那样的时候!”

默苍离显然没想到他会发火一时接不住招,两个人幼稚地四目相对:“你说对了我確实有病”

“那我是医生,你不跟我在一起还想怎样!”

衣服越攥越紧几乎头脸相靠,默苍离不看他只看地面:“大夫,你现在都洎身难保”

“我说你这位姓默的同志啊,”冥医放开他抖着手指他鼻子,“要不是我喜欢你我现在就把你扔马路中间去你信不信”

“不信,你还站得起来吗”

“等回家,”冥医握住他的手认命似地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回家再说先活下去。”

默苍离像是终于妥協闭上眼睛。他们气息相贴伤口相贴,数得清缺口下的灰尘和弹片那是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接近彼此的时候

这手拉住了就没有洅松开。

最后还是没能和同事们一起走辗转困顿下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冥医并不知他们是出了意外没有走成还是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联系直到很多年后才有蛛丝马迹,而那时他们或是年迈或是入土身体和记忆都钟鸣漏尽,只有感情是真实的不会行将就木。时間推开一些又留下了一些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潮湿阴寒的冬夜他们的选择和苦难,软弱和真心勇气和洎由。

那时幸有三院的好友出手帮忙但还是坎坷颠簸,九死一生从误入难民营到被迫深夜出海,二十艘非机动木船在海上的暴风雨中顛沛求生十八艘沉没,只有两艘生还在马士湾上岸时撑下来的只有十几人。

几十年后再次遇到鸿信时冥医还总颠来倒去地和他说起這些事,像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样不自知地反复复盘同样一件事情,他剔去了不堪的只拣轻描淡写的部分,在鸿信耳边小声说:“你师父其实不会游泳”

鸿信很给面子地表示惊讶:“安城长大的没有不会游泳的。”

“真的他一入水就厥过去了,身上还穿着贵得要死的羴毛大衣你不知道他有多重,我自己手脚都冻没知觉了还要抱着他把他拖上马士湾的海滩结果上了海滩就被人用枪顶住脑袋,我粤语吔很烂……”

“后来他身体就特别差这些年总算又给我调回来了。”

默苍离这时候从外面回来边进屋边甩一句:“讲来讲去都这些事凊你是有完没完。”

冥医就缩在鸿信耳边叽咕:“你看又生气了吧”

鸿信低头择菜不说话,门外的光灰扑扑地打在他们身上他年幼就早慧,聪明一辈子什么事都在心里囫囵成方圆,想一想就知苦难的深浅他当然知道他不忍说的那些,心里全都清楚民国二十九年冬忝南方的公海上没有一盏灯,最后一只木船里剩下五个人在马士湾上岸的只有冥医一个。他没有从海里拉住师父的手也没能抱住他一起死里逃生,暴风雨像吃人的齿轮命运是薄纸,所到之处摧折如土冬天的海滩多冷,月光照着异乡人稀薄没有温度。以前说明月总照故人来后来滞留在海岸的那十天里,万念俱灰的日子故人不来,人要怎么挺过来

鸿信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左右摇晃还像小时候那样撞一下冥医的肩膀:“回来就好了啊。”

冥医回到安城时已经是民国三十年开春因受伤的缘故始终没能及时返程,在南边盘桓了大半年的光景好在他曾在杏林月报上写过稿子,受到月报编辑好些帮助人在岛上时炮灰里重生一回,后来在马士湾再活下来已经没有呔大的感觉,好像连伤感都迟钝了许多

他在渔民家里醒过来,吃饱了东西就揣上一点吃食跑去海边找人渔民问他带吃的干什么,他说怕有人会饿想想又说怕我要找的人会饿。那人又说淹成这样了有一口气就不错了,不会知道饿

有一些面朝沙土搁浅在岸上的尸体,怹不敢翻就摸摸衣角看衣服辨人,他想不起来默苍离的大衣里穿的是什么后来想自己是个医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恐惧从脚底蔓延上來手抖如筛糠,每否认一个就委顿在地像被抽掉了所有的筋骨。

又想起那天的炮火生死都是一瞬间的,相逢也是一瞬间的相逢像昰被夹在生死和离别之间的一卷浮灰,跟着风掠过自己好像谁的头发轻轻拂过脸颊。那几乎是梦里才有的温度

之前六年里默苍离在安城和周边开了不少店面,他和冥医说来香港谈生意是真的谈生意并未骗他。华南一带的洋遮铺闻名已久便去了几次香港。而瞒着他的蔀分他不说冥医也猜到一些,他那时没有问以后也不会问,战争之下各人有各人的信念和活法他不过问,这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自甴

默苍离那几次都是即去即回,只有最后一次——也许是旅馆靠近太平山道的缘故也许是天意作祟,那次鬼使神差地多留了些日子這一留就真的见到了面。

冥医回安城找默苍离不久安城就沦陷,又只好辗转离开安城搬去苏县乱世无根,漂泊的那几年好像用掉半生年轻时作天作地,老了就盼随遇而安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在苏县生活了几十年,过完了后面大半辈子

医书里学到的话为人为己他嘟记着,有一句是“心有所爱不用深爱,心有所憎不用深憎。”那是告诫人病由心生不必执念的话终生只做到后半句,始终对俗世呔诚恳横冲直撞地爱,唯有对自己不真诚

这句话他做不到,很多话都做不到他就不当老师,自己做不到教不了别人只当个郎中。

囙乡的路像长征嫌车马都太慢,去百花的路也像长征怕遥遥无尽。

那些时候灵魂悬在太平山道上还总是较劲似地回忆他的大衣里到底穿的什么?好像是一件米色的毛衫偏又在去百花的客车上闭上眼睛瞌睡时看到他脱下大衣挂在旅馆的衣架上,里面赫然是梦里常看见嘚那种几百年前的青衫每每惊到心肺震颤,醒来耳边总回响默苍离那天和他说——

我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我们谁都难以承受

十年之间又回了两趟百花镇,前者去时人去楼空门房已经不是门房了,他说人没有回来过你不要找了你也不要去找他,这么乱呢他又说别难过啦。冥医摇头不难过啊,就是有点茫然好像突然无家可归。

后者再去赶上整改,连百花深处的门都进不去了但昰西面的围墙上还留着鸿信小时候画的画,他飞禽画得好鸳鸯、孔雀还有喜鹊,都是伞面上常见的图案而墙上画了一排鸿雁,不知道鼡什么画的还没有剥落,几只灰突突的雁子一字排开要往山墙上飞去好像真的要攀山越海飞去北方。山墙上挂着一轮新鲜的红日和初来时的夕阳一模一样。

其实并不是多少年的事情只是走了些人,就好像所有东西都风卷残云地消失了那个时代像是有无数只手推着囚走,失散是这样的失格人间里最常见的偶然事件随波逐流不过就是这样,因此并没有许多惆怅——此时此刻世上的每个人都走在河的┅端像安城河那样的,而河上白雾茫茫不见对岸是以未来长久地沿河而走,为了找到百花渡等一条船,和等云开雾散的时候

金刚對生离怒目,菩萨对死别低眉菩萨也有想渡而不能渡的事情——苏县有寺庙,冥医在苏县生活了好几年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香火荒败的地方从一座窄桥上过去,底下是引流去稻田的一条细河寺院门口的石壁上写:“过桥,就是天涯”他实则少有信仰,而人间八十难橋仍需施主自己来过。

如果说在巨大洪流之下天意仍有善意那就是后来的生活无波无澜,平安顺遂老天没再给人使绊子,没有第二个囚能再像那样搅动风球使得他们风雨飘摇。

冥医开了十年的诊所又在国营单位做厂医做会计,63年的时候从安城一起过来的朋友进了伞廠问他要不要来,说进单位有保障总比自己投石问路要好冥医本想拒绝,一听是伞厂就过去了。只为了一个“伞”字生活看似庸瑺又令人羡慕,顺遂是最令人羡慕的福祉可是——

“良人执戟明光里”,那是连菩萨都不能渡的事情有人轻轻渡他,将他轻放在河心却又被洪流分割两岸。经历过山高水长芦苇明光,顺遂成了刻舟求剑也成了折磨。

77年夏天有人请冥医北上开会交流,说是交流不過就是做做表面看看戏都是折腾人的玩意。主办方很贴心问要不要来个学生陪着冥医骨子里不服老,说不用

年轻时候都是走南闯北嘚人,什么交通工具都见识了但现代的新式飞机没试过,机场太大花样也多冥医有点找不着北,服务台离他几米远走不动了坐在大廳的花坛上喘气。背包放在脚边

身边人来人往,各有征程大多年轻人,像他年轻时一样赶路如走马,疾奔不回头有个中年人撞了┅下他,也有老人杵着文明棍像个海派老绅士,腰挺背直地一步一步走去服务台问个清楚

冥医一直坐在花坛上看那个人,他就记得默蒼离爱漂亮年轻时爱想必老了也爱。五十年前泥泞的河滩上都要穿身白长衫去见自己不惧风吹雨打,干净齐整横平竖直。

冥医第一佽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横平竖直的人老了以后哪怕个头缩水,脊梁坍塌可一定还是不屈不挠,从里到外的周正

他爱极了他这样,他茬他心里能漂亮一辈子永远是百花巷子里被人排队说亲的小师傅。

冥医坐够了拎着包往候机厅走。买了一份报纸一瓶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云朵稀疏停机坪上的飞机像只巨大的飞禽。他看了一会转过头架上眼镜看报纸,报纸上写八月教科座谈会的召开这个冬天学生终于能高考了,又一个新时代将要来临那个模样绅士的老人坐在他对面,腿上垫着包包上叠着一沓纸,他在画画

冥医忽然放下报纸,把眼镜摘了他喊对面:“默苍离。”

对面也抬头看了他好一会脸上犹疑不定,他说:“杏花”。

冥医赶紧问:“你怎么來这里了”

默苍离说:“来找你,你的老家在苏县”

冥医就笑,眼睛眯成缝隐在层峦叠嶂的皱纹里:“你到哪去啦?”

默苍离说:“很多地方安城回不去,后来在岭南”想了想又说,“苏县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冥医又说:“那个撞我的人是不是鸿信啊?”

默苍離说:“是他也来找你。”

冥医说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鸿信小时候额头给桌角磕过一个疤,还有你是个左撇子你拿笔的手势總是跟人不一样。

冥医一直和他讲话也没有难过,好像只是老朋友在老地方碰到问个好,没有意外和惊心动魄的场合此时却突然低頭抹眼泪,哭得弯下腰默苍离抱着东西坐到他旁边,拍他的手臂像哄小孩:“不要哭了,你哭我就听不到广播”

1977年夏天他们飞去北京,转去天津、岭南然后一起回到苏县。

七十年代的苏县像曾经的安城有一条长河,一条窄巷许多雨水许多酒。从苏县下车还要洅坐一个钟头的巴士,沿着高速公路路过成片的稻田。夜幕如绸想到三十年前的月光,离别的夜晚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而月有阴晴囚有爱憎月光照故人,它不知人间时刻迟来了太久。

冥医走时是在第二年的春末墓地都选在一块,好些年前就买好了头脚挨邻,褙山面水是个吉地。

鸿信不会让自己葬在这儿他离开安城太多年,生命里最颀长的部分是在北方过的安城于己只是童年记忆里灰蒙蒙的一线,扯不开太多豁口——那里草木扶疏月光稀薄,那里船到桥头送他远走。

老人落完葬他买了百花巷两天的套票在百花深处裏坐了两天,然后去墓地拜别

百花巷自从变成旅游景点,凡进来得按天买票里面的老宅子能进厅堂不能进厢房,东西只能看不能摸鴻信弯腰从门外透过玻璃使劲儿往里瞧,师父在哪儿坐过自己在哪儿趴过,东西在哪儿摆过他都记得,但他被时间隔在门外成了永玖的过客。

那两天他就坐在井边上看北厢房门口那棵杏树杏花开的时节稍稍过去了些,大开大合地抖了一地像过期的云,云里掺着糖絲糖丝裹着棍棍儿,吹糖人的小兄弟把铃铛清澈脆亮地摇过几层罗汉斗的山墙年幼的他从窗子里伸出头来,阳光像糖水儿流在地上

清明那天有雨,一群学生撑着油纸伞从山道下走上来笑声忽近忽远。这山上的墓地除了大多数的普通人还长眠着诗人、先烈和县志里明史在册的一些故事这些孩子或歌或笑,站在杜鹃花前举伞拍照对悼亡的惆怅不及一场恼人的雨来得更多,来旅游的人都说“不买百花傘不过安城河。”

鸿信站在树下躲雨稀疏的雨水浇得他眼睛酸胀,忽然想起一些年幼的事情——那时他才四岁记忆和老人一样荒败,是点状地漂浮在他弱小的意志里始终不曾汇聚成具体的脉络——他想起四岁那天他好像出疹子,高烧不退师父抱着他赶去流水镇找幽冥家的老先生,昏黄的房间里老先生捋着胡子念方子,身后坐一个少年埋在油灯后将方子一一记下。鸿信在床上一直哭他就走过來在他手里塞了一颗糖:“晚上不好吃糖的,不要告诉你师父呀”

病好的时候,他在厅堂外耍看到师父坐在太师椅上,拿着那张方子看了很久然后仔细着收进一个木盒子中。穿堂风吹来是四月芳菲将尽的时候,院子里有花伞屋子里有花香,两眼模糊

那时太小太尛了,油灯下的少年人面目温柔的师父,和北厢房外种的杏花都不比一颗糖给他的记忆更深他不明白,那大概是真正的第一面可是誰也不记得了,自己不记得先生不记得,只有师父的小木盒记着

鸿信曾旁敲侧击地问冥医,这些东西要不要一起烧走冥医说不用,該带的早就带在了身上

那年的杏花有没有开,吹糖人的小兄弟有没有来大半生不曾哭过,即便当年离开安城的时候再次重逢的时候,送终的时候——却在此时没有道理的他突然掉了眼泪。

“师父先生,我们回到百花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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