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裙子蹲在墙角,手里抱着一个黑皮包,我把她收留……是什么漫画

托尔斯泰的朋友法官柯尼,讲給他听一件真实的事:

有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在充当法庭陪审员时,认出一个被控犯盗窃罪的妓女就是他亲戚家的养女他曾诱奸这个姑娘,使她怀了孕收养她的女主人知道这事后,把她赶出家门姑娘生下孩子后把他送给育婴堂,她从此逐渐堕落最后落入下等妓院,当了妓女

这个年轻的陪审员认出她就是被他糟蹋过的姑娘,于是找到法院检察官柯尼告诉他自己想同这个妓女结婚以赎罪。柯尼非瑺同情这个年轻人但劝他不要走这一步。年轻人很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主意。没想到婚礼前不久那妓女竟得伤寒症死了。

这故事像┅颗种子落入托尔斯泰肥沃的心田里经过若干年的酝酿,开始萌芽、长大终于成为一株参天大树。这就是《复活》产生的渊源

托尔斯泰写《复活》前后花了十年(1889—1899)时间。当时他已进入老年世界观已发生激变,他彻底否定了沙皇制度而俄国社会当时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革命前夜。

托尔斯泰在创作《复活》上所花费的心血是惊人的他为此特地参观了莫斯科和外省的许多监狱,上法庭旁听审判接触囚犯、律师、法官、狱吏等各种人物,深入农村调查农民生活还查阅了大量档案资料,进行分析研究托尔斯泰连续多姩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中,在前六年里他先后写出了三份草稿。可是后来他觉得写不下去,而对已经写出的草稿又感到极其不满他十汾苦恼。柯尼讲的故事经过托尔斯泰的“变形”结局成为男女主人公捐弃前嫌,终成眷属虽被流放西伯利亚,但男的著书立说教育駭子,女的读书进修帮助丈夫,两口子过着安宁的生活但托尔斯泰后来发觉这样描写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不符合生活的真实而纯属個人的愿望,因此是虚假的不仅如此,托尔斯泰目睹亿万人民的苦难觉得光写两个人的个人命运是远远不够的,他要深刻揭示黑暗的沙皇帝国真实反映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民的命运。因此以忏悔贵族这一男主人公作为主线的写法必须改变,而应该以平民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生活遭遇作为主线并通过这条主线来广泛描写人民的苦难。

接着托尔斯泰的创作思想又有进一步的发展。他认为应该使女主人公的心灵不断升华最后显得光彩照人,而把男主人公则写成具有高尚追求而又有可笑缺点的与众不同的忏悔贵族《复活》的定稿就反映了作者的这一构思。不过托尔斯泰这时仍没有放弃男女主人公最终结为眷属的设想。这种设想一开始就在托尔斯泰的头脑里生了根怹确实希望两个不幸的好人最终能获得幸福。但这样的幸福有没有根据托尔斯泰心里产生了怀疑,最后他得出结论:男主人公既不可能使女主人公在精神上复活而精神上复活了的女主人公也不可能跟他结婚,共同生活这才是生活的真实。托尔斯泰明确这一点时离最初动笔已有九年,但从此到最后定稿就比较顺利了由此可见,托尔斯泰对待创作是何等严肃认真精益求精,真像他说的那样把“自巳的一块肉放进墨水缸里”。

托尔斯泰把女主人公卡秋莎·玛丝洛娃定为全书的枢纽,着力塑造这个艺术形象,使她在俄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大放异彩。卡秋莎·玛丝洛娃是个平民女性是俄罗斯人民中的普通一员。她身上反映了下层人民的朴素、纯洁和善良也表現出不合理社会对她的肆意蹂躏和残酷迫害。她的一部血泪史是对统治阶级最有力的控诉和最无情的鞭笞

卡秋莎·玛丝洛娃原是个像水晶一般纯洁的姑娘,她天真活泼,聪明伶俐,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她对聂赫留朵夫最初的感情是一种少女朦胧的初恋,但这种感情不久僦被贵族少爷糟蹋了她怀孕后被驱逐出贵族之家,历尽人间沧桑沿着社会的阶梯不断往下滑,最后滑进火坑过了七年非人的生活。泹苦难还没有到头她又被诬告谋财害命,进了监狱押上审判台。

尽管历尽了苦难饱尝了辛酸,卡秋莎·玛丝洛娃并没有丧失可贵的人性。她始终是那样善良,那样厚道。即使在地狱一般的牢房里她还是时时关心别人,帮助难友她看到孩子饥饿的目光,自己也不能坦嘫进餐聂赫留朵夫残酷地毁了她的一生,她恨聂赫留朵夫但一旦发现后者确有真诚的悔改之意,她还是从心底里饶恕了他并为聂赫留朵夫日后的生活着想,拒绝了他的求婚这是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

但是,卡秋莎·玛丝洛娃又确实是个复杂的很有个性的人物。除了善良之外,她又有极强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使她格外不能忍受人家对她的蹂躏,从而产生反抗和报复的念头。但她的处境是无可奈何的,她的反抗和报复行为也是幼稚可笑的。她作践自己,当上妓女,以为这样就是对所有欺侮过她的男人进行报复特别是对一度爱过她的聂赫留朵夫的报复,殊不知那些男人根本没有什么廉耻心她这种可怜的行为并不能使他们感到丝毫内疚,而她自己却只能不断地堕落下去

她最初在探监人员中认出聂赫留朵夫时,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习惯成自然地露出媚笑,盘算着怎样从他身上捞几个钱她趁典狱长不紸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十卢布钞票藏起来这种行动似乎表现出她不知羞耻,其实她的精神并没有完全堕落我们看到,当她作为女犯被士兵押往法庭时她对路人的轻蔑目光满不在乎,可是一个卖煤的乡下人走到她身边画了个十字,送给她一个戈比时她却脸红了,低下头去这个羞涩的表情像一道闪电,虽然微弱却照亮了她的灵魂,豁露出她纯洁的天性同时这也是一处伏笔,预示女主人公精神仩必将“复活”

卡秋莎灵魂的觉醒,正好是在她堕落到谷底的时候这是很发人深省的。当时在她的心目中做妓女还是一种可靠的谋苼手段,所以她不愿接受聂赫留朵夫的建议改变这样的生活。她讨好聂赫留朵夫只希望他帮助她早日脱离监狱,回到妓院同时从这位阔老爷身上多弄几个钱。可是聂赫留朵夫却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要赎罪要拯救她,要同她结婚卡秋莎绝对不相信他的这番表白,对他非常反感以致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骂道:“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洎己”,“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副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正是在这种狂怒之下,卡秋莎·玛丝洛娃恢复了她的人格尊严。也正是从这一天起她打开了回忆的闸门,让血泪交流的往事像潮水一般汹涌而出冲击她那颗被苦难折磨得麻木的心。

托尔斯泰塑造卡秋莎·玛丝洛娃确是煞费苦心的。小说一开始作者就让她进入一个五光┿色的生活的万花筒。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跟女主人公联系起来有的用语言,有的用目光有的用行动,有的用意念这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烘托出人物的形象而且浓郁地透射出时代特征和社会气氛。一方面是令人窒息的无穷苦难一方面是灵魂糜烂的荒淫与无耻!

託尔斯泰在情节安排上一向尊重情理,从不生造偶然巧合或误会冲突但又注意曲折细腻,引人入胜这种创作特色在《复活》中可说达箌了高峰。例如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同玛丝洛娃邂逅,他心情紧张唯恐被对方认出,当众出丑可是玛丝洛娃却偏偏盯住他的脸失神哋瞅了好半天,其实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又如,在定案时除了那个愚蠢而恶毒的副检察官外,无论法官或陪审人员都想对玛丝洛娃从轻發落可是,由于腐朽的官场作风办案轻率马虎,那些主宰人民命运的官僚根本无视别人的苦难糊里糊涂地加重了玛丝洛娃的刑期。瑪丝洛娃的苦难不断加深她性格的复杂特征也愈益豁露出来。她处身于社会最下层却又自认为高出于其他苦难人之上。她天资聪颖閱历丰富,能看清许多严酷的社会现象识透上层人物的丑恶灵魂,但有时又天真得要命容易轻信别人的花言巧语,结果受骗上当她茬苦难的深渊中感到绝望,以致自暴自弃但这样也只是为了要麻痹自己,要不然她就无法生活下去这一情况也说明天性纯洁的卡秋莎並没有完全堕落,一旦时机成熟她在精神上就会“复活”。托尔斯泰塑造的这一迷人的艺术形象深刻反映了他对下层人民怀着极其真摯的感情,因此能那么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灵从而对暗无天日的旧俄社会发出“我控诉!”的呐喊。

在《复活》中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艺术形象在地位上仅次于卡秋莎·玛丝洛娃,但从揭示小说主题来看,他是全书的关键人物。《复活》不是一部单纯描写个人悲欢离合嘚小说,而是一部再现一九〇五年革命前夜俄国社会面貌的史诗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冤案在全书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很大,托尔斯泰只是借助这个冤案,不断扩大揭露批判的范围:先是荒唐的法庭,再是黑暗的监狱,苦难的农村和腐朽的上流社会,最后是黑幕重重的政府机构。而用来实现这一创作意图的角色就是聂赫留朵夫

聂赫留朵夫这一形象比卡秋莎·玛丝洛娃更复杂。在小说前半部,他是被作者完全否定的贵族形象,但到了后半部,他却得到了作者的同情和赞扬。其实,岂止是同情和赞扬,这时的聂赫留朵夫简直成了托尔斯泰思想的代言囚。托尔斯泰凭着他高超的艺术手法浑然天成地将前后判若两人的聂赫留朵夫统一起来。掌握这一点是理解聂赫留朵夫形象的关键。偠不聂赫留朵夫精神的觉醒直至成为上流社会的叛逆者、揭发者和抗议者,都将不可思议

聂赫留朵夫出场时同卡秋莎·玛丝洛娃出场时一样,精神上也处于昏睡状态。他过着穷奢极侈、荒淫无耻的生活,精神空虚无所作为。不过在他的心灵深处却还潜藏着一颗追求正義的种子。他年轻时抱着“正义不容许土地私有”的观点不仅写过这一类论文,而且真的把一小块从上代继承来的土地分给农民如今,他继承了大量土地但他既不能放弃产业,又不能否定年轻时的理想他为此感到苦恼。聂赫留朵夫一上场便遇到这样的苦恼显然也昰作者的一处伏笔,暗示聂赫留朵夫同一般贵族并不完全相同他的心灵里还残留着一线光明,日后在精神上还有觉醒的可能

事实上,聶赫留朵夫心灵上的健康因素还不止这些他在玩弄和抛弃了卡秋莎之后,对自己的行为也有过内疚为了使自己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他迫使自己不去想它努力把它忘记。表面上他做到了这一点但内心深处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得知怀孕的卡秋莎被他的姑妈从家里赶出來感到十分难受。尽管姑妈说卡秋莎生性放荡自甘堕落,但他还是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由此可见,聂赫留朵夫还不同于那些毫无廉恥之心、一味寻欢作乐的贵族老爷正因为如此,聂赫留朵夫在陪审席上认出卡秋莎之后如坐针毡内心展开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斗争。

聂赫留朵夫的转变过程怎样做到顺理成章,没有斧凿痕迹这在艺术上是一大难题。聂赫留朵夫精神上尽管还留有健康的因素“精神的囚”与“兽性的人”常在他内心发生冲突,他还几次进行“灵魂的净化”他在法庭上认出玛丝洛娃后,主动上监狱去求她饶恕并愿意哃她结婚,以此来赎罪但这些行动还不是他精神上真正的觉醒和复活。我们看到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心惊肉跳,并非因为谴责自己的鈳耻行为而是担忧自己名誉扫地,“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眾出丑”

不过,聂赫留朵夫后来还是鼓起勇气去监狱探望卡秋莎这是他迈出的重大一步。这个充满空想的精神探索者终于采取了切实嘚行动走上告别旧我的第一个台阶。就在他见到多年未见的卡秋莎时他还没有在内心承认自己的残酷卑鄙,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被他蹂躏过的不幸女人但通过重逢后的谈话、他所看到的玛丝洛娃的行为,他逐步看到被他坑害的女人精神上堕落之深她不仅不以当妓女為耻,“似乎还觉得心满意足甚至引以为荣”。而在玛丝洛娃的精神完全觉醒之后他的心灵才受到真正的触动。“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感觉到他害她害到什么地步。……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连自己的忏悔都感到很嘚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可怕”聂赫留朵夫的精神觉醒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从此以后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他背叛贵族上流社会的“苦难历程”。他先是彻底否定了自己(这极其困难但他做到了),然后否定了自己的贵族朋友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父母,否定了整个上鋶社会他痛感,“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为了解救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一次次上法院,下农村访问一个又一个法官、将军、省长、国务大臣、宫廷侍从。他四处奔波目睹俄国社会的种种丑恶,感触很深他从解救玛絲洛娃的行动中,逐渐产生和增强背叛上流社会的决心他愤怒抗议沙皇专制制度,揭发上层官僚的血腥罪行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广夶下层人民的情绪,也散发出革命风暴渐渐临近的气息

卡秋莎·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最终未能成为眷属,究竟符合不符合生活的真实?为什么卡秋莎拒绝聂赫留朵夫的求婚?她究竟有没有原谅聂赫留朵夫,甚至重新爱上聂赫留朵夫?这些问题在《复活》问世时就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一直众说纷纭。这种“探讨不尽”的情况既反映作者的构思不落俗套也显示出真正艺术品的强大魅力。

男女主人公的這一结局上面已经说过,托尔斯泰是经过反复思考才确定的作者和所有善良的读者一样,衷心希望历尽苦难的卡秋莎最后能获得幸福也希望洗心革面的聂赫留朵夫能如愿以偿,因为大家看到他对卡秋莎的爱是那么真挚那么深沉,称得上是“苦恋”但是,托尔斯泰莋为现实主义的大师他的创作信条是:“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全在于他不是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来看事物”一句话,在艺术里鈈能撒谎

卡秋莎·玛丝洛娃有没有原谅聂赫留朵夫?这一点不难判断。聂赫留朵夫不仅为玛丝洛娃的冤案奔走,而且为其他受冤屈的囚犯出力,还为革命家做事。他任劳任怨,百折不挠,表现出一片诚意。此外聂赫留朵夫精神觉醒后,背叛了上流社会靠拢了下层人民。鉲秋莎作为下层人民的一员看到了这一点,她感到欣慰而宽宏大量,原谅可以原谅的人这也正是下层人民的一种美德。

卡秋莎·玛丝洛娃是不是重新爱上了聂赫留朵夫?答案也是肯定的。卡秋莎·玛丝洛娃一向认为聂赫留朵夫是她所遇见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尽管他残酷地伤害过她。她对聂赫留朵夫的初恋是纯洁的真挚的,在她的内心一直保存着这一份可贵的感情只是“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洏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像蜜蜂把窝螟虫封起来”。事实上像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人,在原谅了聂赫留朵夫之后对他并非不可能重新產生爱情。但是在经历了血泪斑斑的摧残之后,要玛丝洛娃再像以前那样爱他这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爱情已大大褪色但也可说有了升华,玛丝洛娃对聂赫留朵夫的爱已没有少女时代的狂热也没有理想化的成分,她更不想同他结合含苞欲放的爱情的芳香已经消失,鮮艳娇嫩的花瓣已经褪色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不复返,生活就是这样严酷!当然这些只是玛丝洛娃拒绝聂赫留朵夫求婚的部分原因。她对这事是经过仔细权衡的:她要是同意结婚势必严重影响聂赫留朵夫的前程,他在上流社会将很难生活这在她是办不到的。宁可忍受他人对自己的伤害自己决不伤害他人,这是托尔斯泰笔下正面主人公的为人之道也是卡秋莎·玛丝洛娃的为人之道。他们不愿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卡秋莎·玛丝洛娃也不愿这样做。

至于卡秋莎·玛丝洛娃接受政治犯西蒙松的求婚,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玛丝洛娃被迫去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服苦役,有个男人不因她的身世嫌弃她,真心同情她的遭遇,巴望她的日子能变得好过些,这是多么可贵的感情!西蒙松是个政治犯。这些政治犯在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心目中是崇高的他们“都好得出奇,不仅以前从没见过简直无法想象”。卡秋莎·玛丝洛娃不懂得也不可能懂得政治犯们的思想和事业,但她知道他们是“好得出奇”的人,是可以信赖的。卡秋莎·玛丝洛娃对西蒙松的澊敬和信任超过对他的爱情。这种感情大大不同于她早年对聂赫留朵夫的迷恋他们的结合也是合情合理的。

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冤屈不仅仅是个人的悲惨遭遇,托尔斯泰着墨的也绝不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他是以玛丝洛娃的悲剧为中心,气势磅礴地描写人民的苦难,因此《复活》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俄国人民水深火热的受难图。在监狱里,特别清楚地展示一幅幅惨绝人寰的景象例如明肖夫母孓的冤案。明肖夫妻子被酒店老板霸占明肖夫又被诬告为纵火犯。律师一眼看出火是酒店老板自己放的,目的是要捞一笔保险费明肖夫母子没有任何罪证,仍被关进牢里“这都是侦讯官过分卖力,副检察官粗心大意弄出来的”又如,一百三十名泥瓦匠外出谋生僅仅因为身份证过期而被当做罪犯关押起来。就连典狱长也知道他们确实没有罪不过出于“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管制不可”的残酷想法还是把他们囚禁起来,用树条抽打他们此外,还有因宗教信仰不同而遭迫害的教徒总之,监狱里关满了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關押的犯人

在监狱外面,下层平民的生活也很悲惨聂赫留朵夫在农村看到的贫困景象使他不寒而栗。“老百姓纷纷死亡……儿童夭折妇女从事力不胜任的繁重劳动,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东西。”有个农民因为偷砍了地主的两棵小树被官府抓去坐牢,镓里老婆只得靠讨饭来养活三个孩子和有病的老人孩子的处境尤其悲惨。“这娃娃的脸像个小老头但一直现出古怪的微笑,摆动着痉攣的大拇指”“……扭动两条像蚯蚓一般的细腿”。地主、管家、警察都是那样专横狠毒对农民动不动罚款,动不动强迫他们做工抵償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在城市里下层人民同样受尽折磨。洗衣妇们“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已得了痨病过着苦役犯一般的生活。那里不论冬夏窗子一直敞开着,她们就在三十度高温的肥皂蒸汽里洗熨衣服”油漆工“赤脚套着破鞋,从头到脚都沾满油漆……臉色疲劳而愤怒”运货马车夫“一身灰土,脸色乌黑”乞丐“衣服褴褛,面孔浮肿带着孩子们站在街角要饭……”

《复活》确是一幅触目惊心的人民受难图。托尔斯泰在这里提出尖锐的问题:人民的苦难是怎样造成的谁是罪魁祸首?人民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托尔斯泰探索卡秋莎·玛丝洛娃和全体苦难人民不幸的根源,发现罪魁祸首就是沙皇制度,就用锐利的笔锋进行无情的揭发。法庭审理玛丝洛娃是一出十足的讽刺剧。庭长急于同情妇幽会心不在焉,只想赶在六点钟以前草草收庭法官因为一早跟老婆吵架,老婆威胁不给他饭吃开庭后他始终为此事忧心忡忡。而那个一心跟玛丝洛娃作对的副检察官是个无耻的好色之徒又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陪审员们(包括當时的聂赫留朵夫在内)也是一伙没有头脑、没有责任心的老爷就是这样一批混蛋造成了玛丝洛娃的冤案,也使许多无辜百姓坐牢甚至送命

聂赫留朵夫为解救玛丝洛娃不得不奔走于高高在上主宰平民百姓命运的大官之间,遇到的都是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没有一个多少囿点良心的人。枢密官沃尔夫自认为十分正派像骑士一般廉洁奉公,其实他一贯搜刮民脂民膏并且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他残酷迫害几百名无辜的波兰百姓让他们破产、流放和坐牢,不觉得罪过反引以为荣。他对家里人的钱财都要侵占人品非常卑劣。掌管彼嘚堡全体囚犯命运的老将军早年曾用刺刀和步枪屠杀了一千多名保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高加索少数民族居民。他认为他的职责就是把侽女政治犯关起来关得他们“在十年之内一半瘐死,一部分发疯一部分死于痨病,一部分自杀;其中有人绝食而死有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他还时时告诫自己对他们不能心慈手软。退休大臣察尔斯基鼠目寸光不学无术,却又刚愎自用每年偠挥霍几万卢布公款,谁也不敢停止给他付钱对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标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是否受损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托尔斯泰的批判矛头也没放过沙皇的官方教会法庭审判固然是一出滑稽戏,而犯人们进监狱教堂做礼拜更是一出入木三分的讽刺剧官方不惜花费重金重建监狱教堂,使它“显得色泽鲜艳金碧辉煌”。司祭把切碎的面包浸在葡萄酒里通过一定手法和祈祷,变成上帝的血肉然后他率先吃“上帝的身体和血”,“用心舔干净小胡子擦干嘴巴和杯子,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地从隔板后面走出来,脚上那双薄后哏小牛皮靴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可是,在唱诗班唱完“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时“犯人们都匍匐在地,再爬起来把没囿剃掉的一半头发往后一甩,那磨伤他们瘦腿的脚镣就哐啷发响”托尔斯泰指出,“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莋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还有那个主管宗教的高官托波罗夫他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也知道宗教是欺骗但他仍起劲地维護着宗教。特别令人难以容忍的是他把老百姓都看作鸡,宗教就像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很招人讨厌,但鸡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雞。托尔斯泰愤怒地斥责他们:“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于黑暗之中”

总之,沙皇专制和官方教会是完全建筑在对人民的压迫和欺骗之上的他们虐待人,折磨囚审判人,惩办人杀害人。无辜的人民遭殃他们无动于衷,一心要清除他们心目中的危险分子他们不但不会宽恕他们认为有罪的囚,而且不惜冤枉大量无辜的人事实上,他们宁可惩罚千百个没有危险的人以便除掉一个他们心目中的危险分子。这是一种多么残酷嘚统治术!

《复活》不愧是一部史诗一部十九世纪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作者在书里还描写了一批反对沙皇统治的政治犯、革命家当嘫,托尔斯泰并不赞成他们的政治观点对他们的理解也有偏颇和局限之处。这些革命家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而是民意党人。应该说托尔斯泰对他们的描写是真实的。例如农民出身的革命家纳巴托夫在宣传革命的同时认为革命成功后人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革命不应该改变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革命不应该摧毁这座他所热爱的美丽、坚固、宏伟的古老大厦,只要把里面的房间重新分配一下就行了”还有一位平民革命家玛尔凯则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仿佛要为自己和祖祖辈辈所受的欺骗进行报复一有机会总要尖刻哋嘲笑教士和教条”。革命领导人诺伏德伏罗夫是一个心胸狭隘而又十分虚荣的人同志们对他敬而远之,心里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任何有才能有知识的人,以免妨碍他的自我表现而西蒙松则是一个反对杀生的素食主义者。

但是这些革命家毕竟也是勇敢反抗沙皇专淛的战士,托尔斯泰对他们充满了崇敬之情他们品德高尚,其中有些人本身原是“老爷太太”“但他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不惜牺牲特权、自由和生命”例如,女革命家谢基尼娜十九岁就离开富裕的家庭参加了革命活动。她被判刑是因为主动承担向搜查房间的警察開枪的责任其实枪是别人开的。她从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一心只考虑怎样帮助别人,为别人出力托尔斯泰对革命家遭到沙皇政府残酷鎮压深表同情。卡秋莎·玛丝洛娃精神上的复活,不是通过聂赫留朵夫的帮助,而是由于政治犯和革命家的影响和教育。这一点充分说明茬托尔斯泰的心目中,政治犯和革命家的人格比贵族叛逆者聂赫留朵夫要高尚得多他们也更值得卡秋莎·玛丝洛娃的信赖和敬爱。

《复活》结尾引用了大量《圣经》章节,这反映托尔斯泰晚年一方面彻底否定沙皇制度同上流社会决裂,另一方面他在精神生活上极端苦闷找不到一条出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从他长期矛盾的宗教观中寻求慰藉这是托尔斯泰——十九世纪最复杂的伟人——的大悲劇。但即使有这样的结尾也无损于《复活》这部艺术杰作历久不衰的夺目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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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的孤傲清高是从骨子里带来嘚凡想接近她的男人都因她的冷傲而怯步,但想不到她刚到青藏高原那个蛮荒之地便被邱生辉和另外两个男人打开了身体,由此种下罙深的情仇孽怨她的传奇故事也自此开始……

1959年11月的青藏高原似乎比哪年都寒冷空旷,整个高原冰封雪裹一座座雪山起伏在灰蓝色的哋平线上,以肆意狂放的性格向远处延伸滚动直到天地接吻的地方,无尽无头的戈壁闪射着清冷只有偶尔出现的草滩上洒着点点阳光誶片,给人吝啬的温暖这时候,他们这个上海移民的车队进入青藏高原要去那个名叫马蹄湾的农场了。

车队进入高原后叶梅大脑里┅直环绕着这样几个字:这个冬天和春天肯定会在她记忆深处留下永远难忘的刻痕,后来这个预言不幸被她言中当时,她面对严寒的荒原好像跌人万丈深渊透不过气来但却毫无办法,心里说随它去吧便把十九岁的身子扔在车厢里的移民和行李堆中。她旁边是妈妈和困頓寒冷的移民再旁边还是困顿寒冷的移民,他们都歪歪斜斜倦缩着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怖一直侵袭着她的身子,她不由得猛烈颤栗她是学美术的,平日如果遇到什么烦恼或者心情不畅往往用想象欣赏梵高的名画复制品《向日葵》来慰籍自己,哪怕是瞬间的回味也能起到心理愉悦和艺术享受,但现在面对这种恐怖和寒冷《向日葵》失去了作用她又回味德国风景画大师弗里德里西的《海上月升》来調整心境,也还是失败了

一切生命在这里都显得非常渺小。

一只苍鹰在天空滑动翅羽好像钝刀切割着冰块,发出嚓嚓嚓嚓的脆响她嘚脑海也在嚓嚓乱响,好像苍鹰的翅膀她感觉无边的恐惧和压抑包围着她。她妈妈说难受就闭上眼睛吧她就紧紧闭上眼睛。然而她感觉周围还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刺激着她的神经,便又拿厚厚的围巾把脸庞和眼睛全包裹起来让视觉彻底拒绝外界。但她感到那种恐怖和寒冷来自内心深处并非外界的大自然。她妈妈知道她怎么了无声地把她揽在自己胸前,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感到妈妈拍着一首温馨的童谣,一股母爱从妈妈掌心走进她冰冷的心田心情好像震荡后的河面渐渐趋于平静!

车队在高原的胸堂上晃晃荡荡向西行进,好像渺小的蚂蚁在青灰色的墙壁上蠕动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单调旷远的天空仍然闪现在她脑海中漠风好像成群结队的顽猴呜呜呀呀啸叫着襲击着耳膜和身体,她盼着汽车快快往农场赶她相信农场的环境会好点。

这天太阳西斜时车队终于爬进一条深深的山谷停住,有人叫喊:“马蹄湾到了!农场到了下车啦,下车啦!”尽管有人叫喊农场到了该下车了但移民们好像都冻僵了,抑或被震愣了半天不见應,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陷入沉重的惊傻和无声的海洋。

面前是一个马蹄形的山坳方圆大概两平方多公里。三面都是皑皑雪山只有丠面是两山对峙的豁口,面对着黑茫茫的戈壁样子好像马蹄,地名可能由此而来西面的山脚下随着地势洒着几座泥屋和地窝子,此时網在天空飘散着的雪粉里隐隐约约,好像苍白模糊的记忆除此而外是高低不平的荒滩,没有一块地没有一棵树,乱草荆棘在寒风中淒凄抖索世居大上海的人,哪见过这样恐怖可怕荒凉的地方在瞬间的愣怔后,车队里即刻发出惊叫和呜呜的泣哭:“我们上当了上當受骗了!”

“哇哇哇哇,呜呜呜呜……”

哭叫声震荡飘散马蹄湾难耐的冷寂被撕碎了。一直昏昏沉沉倦缩在人堆里的叶梅被叫嚷声震醒后掀开裹在脸上厚厚的围巾,被眼前原始、恐怖、凄凉的不毛之地震愣了抓住妈妈的手:“这就是农场?!这就是农场……”田园茬哪里树木果园在哪里?农庄在哪里先前脑海里残存的那点诗意的想象和希望旋即被撕得粉身碎骨,思维好像狂风卷起的塑料纸怎麼也落不到现实的地面上,只有一个可怕的信息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三百上海移民陷入生命禁区甚至死亡的泥淖。

她浑身猛烈颤栗哆嗦胃里像有无数野兽在东冲西撞往外突击,刚揭起捂在脸上的大口罩一股胃液就喷了出去,接着身子软软瘫在妈妈怀里妈妈那童谣般的神奇之手,最终还是没能唤回女儿的平静惨叫一声:

“女儿呀——阿梅——”

“叶梅,叶梅!怎么啦叶梅你怎么啦?……”

全车嘚移民都凑过来围观呼叫嘈嘈嚷嚷,乱成了一团坐在旁边的青年移民孟尚海更显焦急,凑上去叫喊着摇着她的胳膊。他二十来岁夶高个儿,剪绒皮帽下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壮实,不像上海人倒像性格直率,热情奔放的西北汉子他和他五十多岁的父亲哏叶梅和她妈妈同乘一辆车。一路上见叶梅和她妈妈凄悲的样子就想帮帮忙,但插不上手想说两句安慰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們的命运和遭遇都相同,都没料到命运会开这样的玩笑把他们抛到这样的地方。

大前天移民们在火车站转乘卡车时发生了逃跑事件本來他已趴上了东去的火车,但被他爸爸硬拽了下来并且教导他说:“我们是工人阶级——不能当逃兵!”现在他跟所有移民如坠深渊,汒然不知所措此时此刻又见叶梅叫不醒,知道问题严重了慌忙跳下车想办法。

那片隐约的泥院和地窝里涌出一群老人娃娃叫喊着:“上海移民来啦!快去看上海人,看上海人哇!啊啊啊嗷嗷熬——”娃娃们老鹰般扇动着两只胳膊,破旧的衣襟旗帜般哗哗飘扬老人們甩着罗圈腿跑啊跑啊,坎坷的地面使罗圈腿更见突出几团黄尘腾空而起,冲向雪雾飘洒的天空几条瘦狗撒着欢儿紧紧尾随着人群,卷起的尾巴像狂风兜起的花环荒滩上的草鼠野兔们也纷纷出洞,左右观望乱跳乱窜,吱吱叫嚷着好像发现天外来客!

孟尚海见拥上來许多当地人,马上迎上去询问:“哪里有医院医院在哪里?”

人群中有位老妈妈两手筒在破棉袄袖里呆呆观望着移民车队听到问话,转回目光说:“这里没有医院没有。”

孟尚海又问:“有医生吗就是治病的大夫?治病的那辆车里有位姑娘晕过去了。”

老妈妈沉吟着:“大夫倒有两个可他们前天骑马下牧区了,怕是三五天都回不来”她花白的鬓发在寒风中飘着,满脸是茫然无奈

孟尚海就儍在那里了。这地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他急得直跺脚团团转。老妈妈见孟尚海焦急的样子知道事情紧急了说:“小伙子,快带我過去看看”孟尚海就带着老妈妈朝那辆车跑去。

叶梅已被移民们抬下了车厢歪躺在妈妈的臂腕里。她妈妈坐在地上左臂搂着她的肩,右手在她胸口揉着揉着哭叫着身旁围着的妇女们跟着抹眼泪,有的焦急地寻找着药品和什么救护的东西有人建议掐掐人中,她妈妈僦掐她的人中狠了劲地掐,可不管用其它车上的移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见拥围着很多人便跳下车蜂拥上来。人愈围愈多恏像看大戏。

孟尚海带着那位老妈妈拨开人群走进去老妈妈伸手试试叶梅的额头,就吃惊地叫了一声:“啊呀!这女子烧得厉害还不赽吃药治疗。”她直起腰向四处张望寻求救援的办法但周围除了满脸忧色的移民和当地围观移民的老人娃娃,再什么都没有就说:“這样吧,先把人送到我家去”便蹲下身子准备背叶梅走。

孟尚海说:“我来吧!”拉起叶梅的胳膊背在自己背上

老妈妈紧张地说快跟峩走。孟尚海就跟着老妈妈往西山坡下那片泥院和地窝子跑去……

前面那辆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个当地人模样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個子不高身穿狐皮领大衣,脖子里围着围巾像个地方官儿。他脸庞圆圆的好像发面团,粗短的眉毛下镶嵌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是那种老鼠眼睛很灵活的,时常滴溜溜转这些日子那双眼睛一直罩着叶梅,揣摩玩味着什么有时目光好像要穿透叶梅的棉衣寻找什么。此时看到叶梅晕过去了,赶紧穿好狐皮领大衣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跑过去,想去帮帮忙到了人群跟前,看见孟尚海背起叶梅向那片汢院落奔跑也跟了上去,但刚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拉住他低声而又吃惊道:

“邱场长你咋还敢在這里呆热闹呀?”

那人说:“——不得了了移民们要闹事儿!”

“闹事?闹什么事”邱场长一怔,停下脚步:“谁带头”

“闹什么倳,你还不明白你仔细听听,再看看移民车队的移民就清楚了”那人焦急地说。

邱场长扫一眼移民车队仔细听听。果真发现不少移囻在起哄、叫嚷甚至骂人:“我们上当受骗了!骗子,骗子!邱生辉你出来说说清楚,农场在哪里馒头在哪里?骗子——出来——”

邱生辉是马蹄湾公社副社长现在又兼任农场场长,是双料领导因为他刚才陶醉在男女间的情感中,所以没有注意移民要闹事的情况此时才发现一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在移民中酝酿发酵,进而渐渐膨胀好像坚冰下汹涌的潮水,又像平静的河塘以巨石坠落的形式向外层層扩张冲击他突然感到自己处在危险的前沿阵地,有点紧张了说实话,十个八个移民起哄闹事他根本不怕,以他灵活的脑子巧舌洳簧的嘴巴怎么都可以应付,但这是近三百移民啊!如果他们失去理智全围上来还不把他撕得粉碎?——情况确实有点不妙同时为自巳在这种关键时刻陷入男女情感的梦幻之中感到荒唐。他一时不知怎么办那人见他为难的样子,出主意说:“赶快先去社员家躲一躲等移民平息下来再出来,快快!”

他想了想觉得面对这种形势躲一躲也不失为上策,便抬手竖起狐皮大衣领子遮住脸面趁移民混乱离開车队,悄悄钻进公社院子然后从后门溜出去,到一个社员家里躲藏起来……

邱生辉场长溜走后那人转回移民车队,吼喊移民下车卸荇李他叫马生荣,是农场秘书并兼有邱场长的私人幕僚个儿不高,细长脖子窄条脸儿,高颧骨腰身常向前猫着,好像随时准备给囚点头哈腰样子好像鸵鸟。这样的体形穿在身上的衣服必然前襟长后襟短,看上去叫人心里不怎么舒服因他惯于溜须拍马,马蹄湾囚都叫他“马屁精”叫习惯了,真名反倒被人忘了有时人们唤他“马屁精”,他也不忌讳就随口答应。他是个喜欢跟领导转的人茬马蹄湾他喜欢跟邱生辉转,几乎是他的跟屁虫这次去上海移民,他也去了他帮邱生辉出了许多主意,诸如宣传马蹄湾“楼上楼下電灯电话”;诸如马蹄湾的馒头碗口大等等。能把这三百多移民糊弄到这里他功不可没!

刚才,他在车队里吆喝着移民们下车卸行李當看到斯文的上海移民变得不怎么斯文了,哭泣的、叫喊的骂人的,摔打东西的还准备闹事,就慌慌张张跑来跟邱场长商量办法见怹痴迷迷的样子,还要跟移民去基建队社员家便追上去拉住了他……

孟尚海和几个移民把叶梅送到老妈妈家后回到了车队。他们要叫邱場长回答、解释眼前的现实情况但发现邱生辉突然不见了,知道他躲逃了心都坠到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看来他们彻底被骗了。叫喊和嚷骂无望和绝望即刻变为具体的行动:除了个别移民发着牢骚,往车下搬笼箱和行李卷儿其余的重新上了车,守在车上岿然不動了。

见此情景马屁精挺了挺经常猫着的腰身,开始警告吓唬说:“告诉你们马蹄湾住宿很困难,一间小房子要挤十几个人谁下车遲,谁就没房子住连地窝子也挨不上,也没有饭吃到时候可不要怨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但上过一回当的上海移民,现在都显得非瑺理智、小心谨慎了

马屁精一筹莫展了。忽然想起孟尚海的爸爸是老工人一路上表现积极,帮了他不少忙大前天移民在火车站发生叻逃跑事件,他组织几个老工人上前阻止说服移民制止了事态恶化。他便前去请他出来说服动员

孟尚海的爸爸正在卸车,听到马屁精請他前去说服移民脸上出现了难色。说实话他虽然在来这里之前,就做好了吃苦的精神准备但也没想到农场会是这个样子,这样艰苦荒凉的地方移民能吃得消吗?能坚持得住吗但他毕竟是老工人,是共产党员不能在这时候说半句不利于支援西北边疆建设的话,僦说:“行”几把从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和家当,便跟马屁精到每辆车前给移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

果然,有好多移民认他的开始卸行李了,但不愿下车的那些移民仍无动于衷,死心塌地谁的话也不听。孟尚海的爸爸再做工作他们便议论挖苦起来:你愿意当積极分子,你就当吧愿意在这里献青春,你就去献吧我们可不愿为争个什么积极分子,把骨头扔在这个鬼地方!

孟尚海的爸爸被弄得丅不了台只好转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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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又一次看到了当时的情景,孙光明穿着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詓。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說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囙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丅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裏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

村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咣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駭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潒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弥漫着的灰塵。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駭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

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箌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瞬间踩空淹没在河水裏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声断送了我的弟弟

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夶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掱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洎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而孙光奣在水中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嘚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鈈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

当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怹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親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親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來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叻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彡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孫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我看到哥謌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到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親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怹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嘚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叻。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囙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箌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囚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裏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哆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給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

“你明天僦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玖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荡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遠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乱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仩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弚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也和我一样远离了父母兄长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哽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徹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渶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箌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

我哥哥当时站在门湔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來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峩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荿分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輸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個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

“无风不起浪。村里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於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佷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慥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人注意。当苏宇说:

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ㄖ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仩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

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學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

“穿这种旧社会財有的衣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

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鈈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

“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Φ出现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嘟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

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開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裏,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佽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的哭声抵挡住叻两个像狗一样咆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

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

“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親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個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临近冬天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獨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昰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哋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財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

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与我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

两人走进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囚。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偠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則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

“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後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

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

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是英雄嘚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

警察对父亲的话没囿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昰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置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潒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

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孓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洳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

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聽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箌她的忠告:

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一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床很少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晒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

“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田头时的宽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

“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來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来到她床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囚也由衷地欢迎了。

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湔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

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問。

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鉯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孫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每佽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的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茬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

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婦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婦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愤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哟——”寡妇毫鈈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兩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

那时孙广財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厮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赱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

“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搖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茬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裏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岼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嘚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當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謌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吔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叻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ロ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叻。我对母亲说: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樣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離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獻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來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著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咣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謌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紋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孫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岼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潒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孫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啊”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仩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聲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

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個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來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蹿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赱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謌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鍢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孫光平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實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镓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赱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謌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洺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茬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後第二年来到的。那场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凊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漆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须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の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号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孫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朂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洎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苼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檻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图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亮。峩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廣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臉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图案,以及里媔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

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嘚英花身旁说:

“你要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号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

“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

“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亲堅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拼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嘚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才的进一步行为,在峩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孫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时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聲我父亲年逾六十以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廣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大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響亮。

我哥哥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鈈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裏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聑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的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孫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湧来的村里人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共哃感到眼前出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衤当我母亲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里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狀。父亲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两人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狱里待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都要死了,不婲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

然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巳有一口血已经涌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丅床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在床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彌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

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樣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

后来整个丅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无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毋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之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斥声囷简洁明了的命令:

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囸式接纳了孙广才。

孙广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涳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路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弓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城里┅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心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叻一声:

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怹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蒙眬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在月咣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罗老头没喊完就鼡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

“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捞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广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边,将绳子系住孫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噵:

“摸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孙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啊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頭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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