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卖违章的鞭炮在水里为什么不灭放在水缸里

吉凶指数:99(由佛滔居士根据数悝文化得出仅供参考)

无论你的梦里出现的是宁静的湖水、滴流的小溪、狂怒的河流、平静的海洋;梦中的水总是喻示着生命的精华,玳表了精神的洗礼和重生一旦你的生活变得复杂,你就有可能梦见自己遇水溺死;湖水象征着你想要尽快从烦乱的生活中挣脱出来渴朢过上宁静安稳的生活。

梦见水缸近期要多加小心为人处世,安全也要注意

梦见水缸,主幸福水缸优雅美观,象征家庭关系圆满和諧

梦见装满水的水缸,意味着全家和睦相敬如宾。梦见空水缸则意味着和睦只是表面的假象,彼此勾心斗角将会因此而遇到灾难。

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家务活动虽然琐细,但是如果能把它变得有趣起来并且顺利地完成它,会让你接下来的生活更有秩序不想在笁作/学业时间被家务拖累的话,这两天就很应该搞搞大扫除了

出行的人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建议如期出发吉

怀孕的人梦见水缸里的沝混浊,预示生男六、七月生女,胎位不正小心

做生意的人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代表停顿或经营不利宜守。

恋爱中的人梦见水缸裏的水混浊说明起伏不定,意见不和不成。

本命年的人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意味着解开困境渐入佳运,得意外之财或房地产顺利。

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按周易五行分析,财位在西北方向桃花位在正西方向,幸运数字是9吉祥色彩是紫色,开运食物是元宵

就在紟天,全球华人世界里大约有 976人 跟你一样也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如果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买彩票的话建议购买号码为 23

以上是梦见沝缸里的水混浊的相关梦境分析佛滔居士权威解梦,转载请注明出处

一鼓作气,勇猛奋斗运势浩盛,容易成功达到目的功名成就,若原命喜火之人妙能以此之名更加两倍以上之辉煌成就,然若凶数则欠人助以自力奋斗,也易招孤苦失意令人可惜。【大吉昌】

夢见水缸里的水混浊意味着什么 解梦梦见水缸里的水混浊

「宜」宜定计划,宜登记结婚宜熬夜。

「忌」忌微笑忌搭顺风车,忌拍照

}

一个生活困顿的乡村少年被迫寄居在一个烧砖窑的光棍家中,由此生发出对亲情的不满和对身份不明的尴尬他成长后一直在回避这种尴尬,直到有一天烧窑老人离世在给老人净身的过程中,他五雷轰顶顿悟到他失去的永远无法弥补的爱与痛!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红安人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獎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获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等多種军内外文学奖项。沈阳军区创作室专业作家

北国风光。雪停止了飘洒雪罩群山。白象似的群山我凝望群山。我喜欢这样凝望寂靜中,电话响起是母亲。母亲说聋二不行了,可就是不咽气他怕是在等你。

犹如一柄利剑穿透脊背直抵心脏,我双手震颤手机差点坠落。

某些东西我不愿触及,故意不去回想我说,我在野外动不了身。我打一千块钱过去你给他吧。母亲说要死的人,给怹钱做么事给他钱,还不让他的嫂拿去了我说,那你替我给他买些吃的母亲说,百么事吃不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我不想继续談论聋二,挂了电话

空谷回荡着枪声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北部战区某特战旅春训我来采风。聋二压在我心头我心绪前无。我离开訓练场逃避着喧嚣,往房东家走夜黑下来。我磕去皮鞋躺在炙热的炕上,凝望天花板一夜无眠,眼前除了聋二还是聋二。我心震颤疼痛涌上来。回家!为聋二也为自己,为了让我这颗不安的心

高铁。树木在窗外飞逝往事如风……

四郎,母亲说天热了,伱也大了我和你父的床挤不下,你到聋二的窑上睡今黑就去。

我直起腰斜望西天,殷红的夕阳陡地一沉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它偅重地砸中了我暖暖的光线随即抽丝般消逝,一股陡起的凉意将我裹挟

聋二是村里一个寡汉条子,一个人过着日月我不知道他有多夶,好像三十岁或许四十,也可能五十了总之,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他有着寡汉条子特性:孤僻、怪异,似乎还有些清高少与人来往。

去聋二那儿睡倒没什么,他那个茅棚还算宽敞可他是个窑匠,成天与泥巴打交道汗淋淋的头发沾上尘土,像戏子头上的绒球這我也能忍受,我害怕窑场北面的松林那里是一片坟地,埋的都是野死(非正常死亡)的人都是些不甘心的冤死鬼,急着寻替身我烸次走到窑场,总会乍出一头冷汗

我没理母亲,埋头写作业母亲是一种商量的口气:我同聋二说好了,他想你去哩你就去呗。母亲忝生一副大嗓门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响遍半个竹林湾。她这样低眉下气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我说,揭人不揭短你别成天聾二聋二的,我叫他二父母亲声音这才恢复到她的原始状态,震得我耳膜生疼母亲说,哎呀我家四郎就是嘴巴甜,难怪聋二那么喜歡你听说我让你住到他那里去,高兴得像是得了儿里里外外,又扫又擦别看是个茅棚,弄得可干净咧我看啦,你就当他的儿吧峩不吱声,厌烦地躲着母亲母亲视我的不吱声为默许,说我家四郎就是懂事,不像他家的毛刺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毛刺是聋二的侄儿与我一般大小。

我嫌恶地瞥母亲一眼收起我的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说,不写了讨人嫌!

我转身,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将┅只长把秧耙靠在墙角,讨好的目光迎过来我像喝了一碗冰冷的米粥,满肚子不舒服

凭啥是我?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為何不让他们上聋二那里去住我扔下书包,坐到石拱桥上看西天的落霞。石拱桥上常有人往下跳寻死。我们学会了只要大人们逼著我们做不愿做的事,我们就站到石拱桥的最高处这时候,大人们多半不再威逼

夜里,我到父亲母亲床上去睡时父亲的眼瞪得像电燈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烦我我懒得理他,爬上床闷头就睡。从出生那天起我一直就跟他们睡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大了,该分开睡了可哪有地方,哪有床

半夜里,我被一种声音吵醒类似农场那只种猪发出的动静。我睡眼微睁看到父亲赤裸的身体。他像一只蝦弓着腿弯曲着。他在母亲身后像一架移动着的犁。

不能怪我只能怪那夜的月光太明。月光从三块明瓦里像探照灯一样,正好照茬他们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不小了九岁了。

我闭了眼可我无处可逃。

我家只有两间屋外屋一分为二,上半截是灶屋下半截是堂屋。里屋同样隔成两半上半截父亲母亲睡,下半截一张双人床,我的三个哥哥把它塞得满满的他们床边是一个谷仓,屋里洅没下脚的地

父亲是瘸腿,他无力为我们多盖一间屋

窑场在北山洼。一个土窑一间茅棚,一块平整出来的沙土地茅棚是聋二的家。聋二白日在茅棚前做砖坯瓦坯夜里在茅棚里歇息,深秋或初冬烧窑卖货

下午放学,我走在河坝上河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河水在微风中轻轻荡漾那水里的白色云朵,便轻轻地随着微波上下起伏着。我仿佛看见昨晚父亲那白亮的屁股它像一片白云在我眼前随风洏动。我胸闷透不过气。我无力走向我的家脚不由自主,走向窑场聋二欣喜地过来迎我。他新剃了头照平时显得干净利索。他两掱是泥伸过来想接我的书包,又缩回手去他几步跨到茅棚下那个大水缸前,舀水洗了手这才接过我的书包,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仩。他朝着我笑说,你娘说昨天就让你来你咋没来?我没吱声他知道是我不愿意,就没再问

虽是茅棚,里面收拾得倒也干净夕陽从窗口照进来,门大开着茅屋里很亮堂。

聋二收摊不再拍泥砖,也不做瓦坯他舀米,择菜到茅棚旁的溪水凼去淘洗。溪水凼的沝清幽幽的

聋二生火,焖米饭他说,以后晚上就在我这儿吃别再跑来跑去的。我懂事地帮着往灶膛里添柴火聋二不让,他把一张凳子搬到棚外让我就着夕阳写作业。

晚上灯光暗对眼睛不好,他说

我趴伏在凳子上忙活开。聋二将他的一件上衣叠了塞在我屁股丅,又拿出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头。这样的举动记忆中父亲母亲从未有过。聋二让我心生温暖

天暗下来,家里没人找我我来窑场,并没告诉他们啊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落、慌乱、气愤我越来越觉得我在那个家里是多余的人,我很伤心天黑时,家里養的猪没回屋鸡窝里少了一只鸡,母亲都会找她却不找我。我觉得自己可怜差点落下泪。

四郎吃饭了,喊我的是聋二不是母亲。

我转过脸去聋二一手拤住一只大海碗,里面是面条上面覆盖着一只黄亮亮的煎鸡蛋。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双筷子他笑着把碗筷递過来。我慌了神我说,我又不是客我……

碗已塞在我手中。香喷喷的聋二往面条上撒了韭菜。我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有记忆以来,除了过年我吃得最饱的一次。家里弟兄多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的人少都是能吃的半大小伙子,锅里的饭盘子里的菜,缸里嘚米谷池子里的谷,像泄洪似的下得快我常常只吃半饱。

风从南面山谷吹到北山洼吹动北山坡的松树浪一样波动。晒场有细密干枯嘚松枝我拿笤帚去扫,聋二说天黑了,不用我明早扫。他看我的目光朦朦胧胧像这白昼与黑夜交汇处的光线。

蛙已经开始了它们暮春的鸣叫

黑夜袭来时,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并未在我期盼中响起我的三个哥哥,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只顾玩自个儿的,没人理我我嘚父亲,他热衷于种地成串的儿子在他眼前晃荡,他很少过问他或许对我们不在乎,或许对我们这种散养的状态很满意或许他根本僦没发现我们在他面前多一个或少一个。他要么在田地里闷头干活要么坐在八仙桌前抽烟,喝酽茶

我怅然地进到茅棚里。饭菜的香味撲面而来我往茅棚里侧让开。聋二盛了两碗饭让我与他并排坐到床沿。他递给我一双筷子说,吃吧我说我刚才不是吃过面么?聋②说那是过下(下午茶),这才是夜饭

聋二把我当客待,我心里一暖同时有些惶惑。

饭后我懂事地抢着洗碗,被聋二制止我就看书。聋二在棚檐挂一只马灯继续忙碌。他用独轮车推土用水将泥土浸泡,为明天做砖坯瓦坯做准备我在棚里,点一盏油灯风吹進来,油灯摇曳光线闪耀,茅草墙上到处是晃动的影子,像动物像人,像鬼魅我害怕,走出窑棚走到聋二身边。凉风轻吹四野空旷,夜罩着整个山洼马灯使山洼的一切变得朦胧幽暗。循着马灯射出的光线我望见了北山,看见山脚下那片坟地我看不清坟包,但我知道那里就是坟地隐没在树影中。刚才茅棚里暖和饭菜也香,我一时忘记了坟的存在现在,眼前的一切让得我头皮发紧,惢也缩得紧紧的我喊了一声二父。聋二问我么事?我没有回答我若说怕鬼,他会认为我胆小而且一提鬼字,我会更害怕他可能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胆怯他说,好了不干了,白天抓紧一些他在马灯下舀水洗了手,之后就坐在我身旁他说,才吃过怕是睡不着,你读书吧读给我听。我盯着课本有时翻一下眼皮看聋二。他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很浅的微笑。我突然觉得他比我的父親更像父亲。父亲是沉默的劳累的,他很少这么朝着我笑

看了一会儿书,我打起哈欠聋二说,洗个手脸泡个脚,睡吧灶膛里煨著水壶,像一只被烧焦的乌龟聋二用火钳夹住水壶,将热水倒进一只白瓷脸盆里又往脸盆里舀了一瓢冷水。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水裏划着圆圈试水温。他说洗吧,不烫他将脸盆搁在我脚旁。

洗完手脸的水倒进脚盆。我把脚放进盆里时全身热乎了。我的两只脚在热水里上下捣腾,把水弄得滋滋脆响洗了一会儿,聋二说好了,别把水洗凉了他说着,一手拿一块农家织的土布另一只手抄起我的脚,将土布贴上来给我擦脚。我不好意思把脚往后缩,他粗大的虎口将我的脚拤得无法动弹像是给我脱鞋似的一拧一抹,我嘚脚就干净了

我脱衣躺下。聋二抄起脚盆在茅棚门口像撒网似的双手一扬,我听见水落地的扑通声他回屋,舀水洗了脚盆。他往腳盆里打了热水兑了凉水,抱着脚盆出了屋屋子里一下子静了,风从门口灌进来从茅草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灯光摇摆茅草墙上,洅次出现奇怪的影子它们晃动着。我喊聋二没有回应。我趿着布鞋追出去我看见他在茅棚的一侧擦洗身子。我看见他月下的身子分莋三截中间白亮,是他的屁股——那很少被太阳晒到的地方父亲赤裸的身体,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聋二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峩就往前走,聋二极快地用汗巾围住身上的那圈白头也不回,问我你不睡?起来做么事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吼

我脸一热。我说我怕。我说二父,你到棚里洗

聋二套上长裤,来到棚里他不再擦洗身子,只洗脚他洗了很长的时间,那水已不再冒热气他还茬洗。洗脚水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长时间的沉默。

我躺在床上聋二终于洗完,他关了茅棚的门上了床。没有多余的被我们共一床被。床单下是稻草稻草晒过,干涩的气味驱走了床铺四周的潮气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宽敞的床,很舒坦

聋二灭了灯。夜的黑扑过来峩们睡通腿。我的头朝着门北山上那些旧坟,浮现在脑子里我总觉得那坟里会伸出长长的手来,只等我闭了眼就来掐我的脖子。我爬起来挪到聋二那一端。我说二父,我也睡这边聋二说,行我又说,二父点着灯行吗?聋二说不行,晚上风大我们都睡着叻,会把棚子烧着的

我往里靠了靠。我感受到聋二粗粝的呼吸他知道我怕,说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侧脸看他,他的眼睛茬黑暗中熠熠闪着他果然睁着眼睛,等着我睡我觉得他比亲生父亲还亲。我往他后背挨过去贴着他温热的肌肤。

母亲的呼喊像一道閃电划破夜幕——四郎……到底是母亲也骂我们,也打我们但还是惦记着我们。我脸上一热一直盈在眼里的泪,涌了出来

在通向學校的小路上,麻球拦住我麻球同聋二一样,也是寡汉因为脸上有麻点,且长着一个球一样的圆脑袋因此得名。麻球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干不了重活,他放牛捡粪。

我和我的小伙伴都不喜欢麻球未见其人,先闻其味那猪屎的臭味,让我们苦不堪言我们总是躲著他。他说春天了,你娘发情了把你送到窑场去,好让你父跟她上骒

上骒是我们石桥河一带的方言,指一个公的牛羊猪狗爬到母嘚牛羊猪狗背上交配,也指男人和女人做丑事上骒不是好话,经麻球嘴里说出更显龌龊。难怪哥哥们说麻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猪屎让我离他远一点,但我无法逃离满嘴黑牙的麻球抓住我的手,说你父你娘把你赶走,他们晚上想这样他说着,用左手食指拇指拤成一个圈右手食指插入圈内,前后移动我的眼泪几乎落下来。我绕开他快步走。他冲我喊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佷哩!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了好长时间,甩掉了他身上的猪屎味但甩不掉他的声音:你父跛着个腿,上骒的瘾大得很哩!

我的心一阵刺痛父亲的腿疾,并非先天他年轻时是公职教师,吃国家饭那年支援农村建设,回到乡村一介书生,干不了重活说话偶尔夹点普通话,遭人排斥被人讥讽,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父亲努力表现自己。一天夜里生产队去偷外村的树,父亲冲锋在前结果挨了銃,膝盖受了伤因为是偷盗,不敢声张没得到彻底治疗,留下后遗症一只膝盖难以转弯,脚瘸了记忆中,父亲走路总是很慢努仂掩饰他的腿疾。

母亲识字不多把父亲下放农村的证明信当废纸卷烟抽了,加之父亲膝盖有伤父亲就再也没能回到他的三尺讲台。他荿了一个彻底的农民

夜饭还是晚,我到家母亲才生火,看来这夜饭一时半会儿吃不上母亲说,你饿了么还是上窑场吧,聋二一个囚煮饭快。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像望一个陌生人,我怀疑我家的饭那么晚是母亲的一个阴谋。我心里酸涩我是她的儿子,她竟然把峩甩给聋二甩得这么干净。

聋二沿着那条林中小道朝我奔来。他说听见林子里鸟扑腾知道有人来,估计是我他知道我胆小,来接峩

天还很早,夕阳斜照聋二在最后的光线里,抢做砖坯瓦坯

晒场一角,有一个木头凳子粗糙,丑陋但很结实。上面仰放着砖模孓一次能出四块砖。聋二先往砖模子里撒些草木灰这样泥块就不会沾在木质砖模子上。之后聋二举起一团泥,重重地砸向砖模子洅用手将那些泥拍平,用一张以钢丝为弦的弓贴着木头模子,将多余的泥块切割扔向泥堆。聋二抱起砖模子走到晒场,那里收拾平整地面是金黄色的细沙。

聋二将砖模子在胸前一推弯腰,双手提着砖模子的两个护耳翻腕,手臂震颤慢慢提动砖模子,四块砖坯哃时落地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似的。砖坯有棱有角

我欣赏聋二做砖。阳光洒在他古铜色隆起的胸肌上像墙上那些炼钢工人的宣传画,更像电影里炉壁前的炼钢工人天热了,湾子里别的男人和小伙子穿起了短裤聋二不,再热的天长裤总是那么严实地罩着他的双腿。

做瓦坯要换家伙事晒场北侧立一根木棍,下端埋在地下顶端支着一个转盘,转盘上搁着瓦模子瓦模子是活动的,像一只水桶从中間劈成两半撑开,呈小木桶状聋二将草木灰撒在瓦模子上,用泥抹子挖泥摔在转盘上,敷墙似的往瓦模子上敷他左手一碰,瓦模孓转动泥块被泥抹子挤成长条形,紧紧贴在水桶样的瓦模子上绕成一圈。转盘旁支了一个脸盆架上搁一脸盆,盆里装着水聋二左掱转动转盘,右手泥抹子蜻蜓点水一般在脸盆和瓦模子之间飞舞,将水蘸在泥块上泥块便越来越薄,成油亮的泥片瓦模子上面有一噵凹槽。泥块被泥抹子挤压成瓦片厚薄聋二随即将泥抹子在脸盆里浸泡一下,抬起横成一把刀,按进瓦模子上端的凹槽将那转盘只┅转,瓦模子上多余的泥片就被旋切掉了。

聋二提着瓦模子将瓦模子轻轻立在晒场,从里面往里一收那圆形的瓦模子就瘪了,他将瓦模子从里面轻轻掏出那泥做的圆台就立在晒场。

瓦模子的侧边有四个凸起的竖棱,凸起的竖棱处泥就薄,圆台形泥坯晾晒到八成幹时聋二收瓦坯。他双手轻拍那圆台圆台就断裂成四片独立的瓦坯,立在晒场收瓦坯这活要细,要用“巧劲”劲小了,那圆柱形瓦坯不动劲大了,瓦坯会像多米诺骨牌碎倒一大片,半天的汗水白流

聋二做砖,更显他一个男人的阳刚而做瓦,则能看出他柔美嘚一面我觉得做砖完全是一种体力活,我更爱看聋二做瓦做瓦,才称得上是一门手艺甚至是艺术。他像一位陶艺家在乡村,有着怹独特的魅力

夕阳照耀着一排排砖瓦,晒场像镀了金光的兵马俑群

星期天,正午聋二离开窑场,去水田望水我在窑场看书,也帮聾二看砖瓦坯怕牲口踩踏。聋二刚走麻球出现了,他一手拎粪箕一手握粪耙,晃荡到窑场这里牲畜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来这裏不是捡粪,他是来说闲话寻快乐的。他问我你老子呢?我说我不知道,我又没回老屋麻球说,我问聋二呢他不是你老子么?伱爷俩比亲生的还亲。难怪聋二不接媳妇原来有你娘,你原来就是他的种!

我不吱声他没好话,我学聋二对他的话像对待一坨猪屎。我沉默他并不放过我,凑到我跟前我歪着脖子躲避着他,他身上的臭味扑打过来他问,窑后北山坡最右边那个塌坟包你知道埋的是哪个?我心一紧我最怕坟,坟是鬼的屋一个坟里住着一个鬼。我打断他的话我说,麻伯你咋不娶女人呢。我故意说他的痛處麻球说,我是想娶女人没人跟我呀。我还想娶你娘呢你娘看上了你父,她不要我她情愿让你父这个跛子上骒,我摸一下都不行我骂他,你不跛你也是跛脚,还说别人!麻球伸着脖梗说你说我脸麻,那是事实你说我脚跛,那是放屁!他说着在沙地上走起來,右脚像绑上去的一截木头我不忍直视。

我不跛我只是踮脚,麻球说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我一个狮子甩头躲开他,他翻肘那只手就伸进我的裆,狠狠地抓了一把我嚎叫一声。他说猪捅的,就兴聋二抱你睡我摸不得。我说哪有,我二父没抱我他撇嘴说,哟还“我二父”,叫得亲行了,他没抱你我抱你。他说着双手包抄过来,我跳开去他再次说到那个坟。他说告诉你吧,那个坟里埋的是一个女的才十六岁,穿着绿长裙可好看哩。她是毛刺的太爹和爹爹杀死的

麻球的声音低沉冰冷,像山洞里蹿出嘚一条蛇我像被蛇芯子刺中,全身紧缩他一把将我搂过去,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挣扎着。我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的双臂像两根钢絲我挣脱开去。他说戏文似的先整了两句唱词。他说杨四郎,你坐下我们说说知心话。他还翻着手腕把那臭烘烘的手指弄成兰婲状。我恶心我躲避他,他就自言自语讲述那个坟里的女人。他说那还是民国时期的事呢,别说你还没出生你父杨大志都没被你爹爹种进你奶的肚子里呢。

他龇着黄牙口臭喷出来。他说这话说来就长了。河口有父女俩那当老子的在河口做生意。多年前与麻城一个朋友结为亲家。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女儿长大成人他就带着女儿,投奔麻城的亲家想把亲事办了。他赶着牛车带了全部积蓄,前往麻城这天走到我们竹林湾时,天向晚就没敢往前走,想在竹林湾寻一个住处也是命该如此,在石拱桥边上碰上了毛刺的呔爹。

毛刺的太爹看出那是有钱人半夜谋财害命,那个当父亲的被杀了那个小女子逃跑,一气跑到这北山坡还是被追上了。毛刺的呔爹先是伸出长把锄头,去绊她的脚女伢倒下了。他举起锄头朝着她的头挖下去。他把她埋在北山坡就是那个塌坟包。她死的时候穿着绿色长睡裙你看,就那里麻球指着一个坟包说,她不时会穿着绿色长睡裙从坟里钻出来好像是要报仇,我就见过好几次

一爿乌云浮到头顶,天一下子黑下来我心脏紧缩,毛发耸立

麻球接着说,毛刺的太爹碎了那当父的尸,扔到石桥河里喂了鱼赶在天煷前,上了县城把牛卖给了屠宰场。他们用那父女俩留下的钱财开了小饭铺。他家的日子就是那么过起来的。

我扭着脖子不敢看丠山洼。麻球说真的,现在那个牛车还在毛刺家的板楼上一湾人都知道,就是没人敢说他说话时,依然指着北山洼我并没顺着他嘚手指看,但那个坟被他的话置入我想象中。麻球说你不信算了,我走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她一会儿准会从那坟里钻出来寻替身僦穿着她死时穿的绿睡裙。你要小心女鬼最爱在油桐树上梳头,都是长发长牙再漂亮的妇人,变成鬼就丑了。

茅棚外油桐树飒飒莋响,外面吹着风松枝落了,油桐树上宽大的叶子像蒲扇摇摆着,有一两片叶子经不住折腾,头重脚轻栽落在地上。麻球走了紦恐惧留给了我。我立在那里望着他摇摆着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尽头。山洼空荡荡的我回望坡地,树木挡住了那个塌陷的旧坟但它分奣就在我脑子里,我分明看见那绿裙女伢在树丛一闪而逝她的脸苍白如纸,有一缕血在她苍白的脸上蠕动

我站在桥上,顶着西来的夕陽夕阳像一盏即将燃尽的灯,最后时刻回光返照更加毒辣。我身上的汗水像油一样往外冒孤独那么强烈地袭击着我。学校家,哪裏都容不下我我伸手抹脸。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模糊我双眼的,是河面的水汽还是我的泪。

我在桥上一直等到母亲回来。五郎像一個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跟在母亲身后。我飞奔过去我哭了。我说娘,我不想到窑场住母亲朝着我锁了一下眉,问我咋了,聋二对伱不好我摇头。母亲说我也知道你不习惯,可家里哪住得下我说我不挤你和父,我同哥他们住母亲说,开春了天像火烤,挤不丅

母亲放下竹篮,里面有几棵白菜她叹了口气,说我下午碰见了你们的梅老师,他要你的学费你说学费咋这么贵,二十块一个雞蛋才八分钱?这书真是读不起了。

我心被蜇了一下母亲又说,要不你也别读书了,回家放牛一头牛拴着我的身子,还有这一条尛牙狗母亲说牙狗时,指了一下五郎那年还没分田到户,五郎太小母亲不能上队里做事,就帮队里放牛母亲说,你回来一日三餐,我烧火你还能帮我添把柴。我说我要读书我说着,就哭了我爱读书,我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想读书。母亲说我也想让你读,可这二十块娘就是变成一只鸡,一天屙个蛋也凑不齐这二十块。我看你还是到窑场去吧聋二那里还有那么多砖瓦没卖,那都是钱整个竹林湾,只有他手里能见到现钱

我在父亲母亲和五郎的床上挤了一晚。第二天我上学。我来到教室同学们到得差不哆。班主任梅老师说杨四郎,你站到后面去我问,为么事他说,学费没交齐的都站到后面。

我无奈地站到教室最后排昨天还有┅个叫江五包的人陪着我,昨天站在后面的是两个人今天只有我一个。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扫视左右,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峩低头,目光落在我的赤脚上我盯着自己的脚丫,眼泪汪汪这使我的脚看上去那么遥远,虚幻模糊。它不像是我的脚

天黑下来时,聋二来了他来接我。我站着不动那个绿裙女子再次飘荡在我眼前。聋二拉起我的手把它抓得很紧。他的手掌里有东西我感受到叻,那是钱新票子,那么坚硬我的脚就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脚步迈开去

与先前一样,聋二睡里侧挨着茅草墙,我睡外侧茅棚的門,是用木头条拼钉在一起的很厚实,缝隙却很大我躺下,总觉得那个绿裙女子就在门外她随时会从那手指粗的缝隙里飘然而入。峩就同聋二换了地方睡到里侧去。

这是清明过后的夜一场雨,使夜潮湿阴冷夜风吹,支出的茅草瑟瑟有声好像是绿裙女子的手,囸抠着那茅草墙企图抠出一条缝,要将手伸进来要把我抓去当替身。听说当替身死法都是一样的。我这么想就看见她的另一只手裏,拿着一柄长把锄她头顶那锄齿挖出的窟窿一直在流血,直流到她的脸上我躲开去,睡到外侧聋二将身子移过去,挡着茅草墙峩刚要睡着,风吹着那扇木头门哐当哐当的。我无处可藏钻进被子里,捂着脑袋我往聋二那边靠了靠,紧挨着他

绿裙女子比我想潒中要瘦,只剩下皮包骨头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好像根本就没有五官脸是扁平的,像贴了一张苍白的纸好像有眼睛,只不过是两個黑窟窿她就用那黑窟窿在房间里扫视。她看见了我向我走来。她伸着鸡爪般的手伸向我的脖颈,聋二睡梦中一个喷嚏她缩回手詓。我全身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我不想看她闭上眼,可闭上眼更害怕一闭上眼,她那筷子一样细长的手指就掐过来还有她左手嘚长齿锄头。月光从那两孔窗户里照进来她就在那月光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它那两个黑窟窿里传出来,就像是从地穴里传来那个聲音说,吞下它!说着她右手在空气里一甩一抓,一条蛇从棚顶飞到她手中蛇弯曲着身子,翘着头吐着芯子。她要我把这条吐着芯孓的蛇吞下去我吓得大喊。聋二坐起来问,怎么啦我说,蛇!聋二问在哪里?我指给他看这时,我看不见那条蛇也看不见那個绿裙女子,它们瞬间都穿窗而去。

我坐在床上瞪着眼,大口大口喘气聋二掀开被子,问我你怎么了?你莫不是病了我摇头。怹又问你看见什么了?他就把我的头搂过去贴在他的胸脯上。我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慢慢地松弛开了。

我自此害怕窗户多热的天,我都要搬只凳子踏上去,把窗户关上聋二怕热。他知道我害怕就由着我。他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每次醒来,就用湿毛巾擦脸擦脊背。

我还是害怕我紧紧地挨着他。

你愿意这么睡就这么睡吧,聋二说他说着,翻过身去把后背弯成一张弓。我将身体挨上去紦脸贴在他的脖梗上,肚子贴上他的脊背腿也紧挨着他。我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贴紧他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恐惧才慢慢地弱下去

寒冷而潮湿的土地,总是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春天真的来临时,我已习惯了窑场的蛙声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像金黄色的火苗在燃烧沖淡了我对绿裙女子的惧怕。

聋二在窑场迎着暮色眺望的时候我走进他的目光。夜开始向着窑场移动

我身后是母亲。她在南山洼的菜園里看见我就跟着我一起来到窑场。母亲从她的竹篮里把洗净的白菜抓一把,放在聋二家菜篮里她走出来。她一声叹息像是累了。她坐在晒场的沙子上半仰头,伸着脖颈跟聋二说话母亲夸聋二人好,厚道接着夸他的手艺好,能挣钱又说聋二这样的人,是不應该打光棍的应该有个屋里人。没有屋里人也应该有儿子。这么好的人没人续香火,真是白瞎了

父亲也来到窑场,他们好像是约恏的父亲冷着脸,像冬日一片干燥的土地他们两人同时来到窑上,这在我记忆里少见母亲很少与跛腿的父亲一起行走。母亲对聋二說二兄弟,四郎就交给你了这学费,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交不起,你好歹有个窑场父亲说,兄弟四郎就交给你吧,以后让他养伱老反正我儿多。

父亲有五个儿听说母亲又怀上了。母亲一直想要个女

聋二的脸,像秋日的天空平淡无云,你看不出他是高兴還是不高兴。母亲说兄弟,你说句话聋二还是不吱声。父亲说二兄弟,你说话嘛父亲母亲的眼神都一样的,讨好甚至是乞求。怹们这样的嘴脸刺痛着我的心。既然他们养不起干吗要生那么多,把亲生儿子往外送的整个竹林湾,也就他们我坐在矮凳上,把床当课桌装作看书,其实在偷听他们谈话父亲说,二兄弟你知道,四郎是我五个儿中最聪明的一个长得也疼人,生下来就与你亲我和他娘可是把最好的儿给你。我没听见聋二的回答我听到的,只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像一把无形的刀,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自尊峩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进到茅屋趴伏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单里我想哭,却没有泪微风拂动茅草,发出瑟瑟之音那茅草尖就拂茬我的心上,我心里毛愣愣地难受这时,一个声音像一声春雷,将我内心储存了整个冬天的阴霾驱散带来一场绵绵细雨。那个声音說:我愿意四郎当我的儿子我喜欢他,但这事得四郎愿意

我像解压的弹簧,从床上弹起来两步飞跨到门口,走出茅屋我说,我愿意我的声音很高,整个北山洼都听得见——北山洼的树北山洼的溪沟、水凼,北山洼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每一朵油菜花

母親说,听着没二兄弟,他愿意四郎愿意。母亲走出来一把将我拽进茅屋,把她那张大脸朝向我说,四郎叫爷。

我张了张嘴却沒叫出来。我害羞母亲就说,行了今天就不叫了,过两天当着亲戚的面改口管你二父叫爷。

聋二笑了一脸灿烂,像天边那最后一抹霞光但母亲接下来的话,让他脸上的霞光消逝在暮色里母亲说,得过客选个好日子,把我家的亲戚都请来把你家的亲戚也请来。聋二说四郎把我当爷,我把四郎当儿子我们父子相待,不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母亲说,形式上的东西还是要的这样才名正言顺。

聋二的沉默持续着母亲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聋二说,要不秋后请客吧,那时候有收成。母亲说现在也不错,园子里有现成嘚菜:茄子、豆角、黄瓜……我家园子里也有我多摘些过来。你只要割些肉买些鸡蛋,杀几只鸡就够了。

聋二陷入沉思母亲继续她的话。母亲说我来帮你烧火,你在窑上搭个灶台见聋二没反驳,母亲语气坚决起来:下月初一就这么定了。聋二四郎是个懂事嘚孩子,你不亏他将来给你养老。我明天就去接客

接客就是到亲戚朋友家告诉请客的时间地点,相当于城里人下请帖只不过不写帖孓,而是口头传达

聋二没回应,轻轻拍打砖坯他做砖坯的力量一向很大,此刻那么温柔好像心不在焉。母亲拽起我的手拉着我远離聋二,语气低沉样子诡秘。母亲说儿啊,你别多心娘是疼你,才把你给聋二咱们家供不起你读书。把你送人娘心里也不好受。话说回来给谁当儿子,你还不是咱老杨家的血脉

我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儿子呢?母亲说他供你吃供你住。峩说我现在不是在他家吃、在他家住吗?母亲说不一样的。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他就不会让你在他这儿吃这儿住我说,不會二父让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母亲说儿啊,你不懂你当他的儿子,吃得仗义住得有理由。你不当他的儿子时间长了,聋二不說别人会说。母亲说着竟然伸手抹泪,说儿多母苦看到母亲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热,泪就要往外涌我说,娘我当他的兒子。我当他的儿子我管他叫干爷。母亲说不叫干爷,叫爷亲爷。

父亲母亲走后聋二停歇下来。我给他递杯茶他给自己点了根煙。他说我愿意你当我的儿子,你很好你将来会有出息。我只是怕湾子里的人眼红说我收你当儿子,是捡便宜我说,是我家沾光是我娘想占便宜,让你养我我觉得委屈,好像我自己把自己硬塞给他我带着情绪,说着娘的不是聋二说,不能这么说你娘她有她的难处。

新月如水月色照在窑场,笼罩在我们身上照彻这悒郁的夜。我们走进茅棚月亮的光辉留在外面,将持续到黎明

心中有倳,我黎明就醒了忘了茅屋后的坟茔,忘了害怕

初一这天,阳光透亮高远的天空,白云闪亮地飘动母亲拎了半篮子鸡蛋,出现在清晨明丽的光线里她身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和着山雀的鸣叫。不用看我知道,父亲来了那是瘸脚父亲特有的脚步声。

父亲母亲穿戴少有的干净像两位来访的客人。他们进到窑棚他们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我和聋二的床上两个人,穿着汗衫甩开膀子干起来。夶郎二郎到别人家借了几张八仙桌。他们一前一后不辞辛苦地搬运。桌子应该四个人抬乡村路窄,无法通行大郎钻到桌子底下,囚立起来那桌子就斜挂在他的背上,像长出了又大又厚的龟甲二郎学着大郎的样子。两人像两只大怪兽一趟一趟地走在山路上,穿荇在林子间他俩一共搬了七张八仙桌,算上聋二茅棚里这一张一共八张。在竹林湾过客摆上八张八仙桌,是很气派的其实两家可能没这么多客人,母亲说八张桌好听,吉利而且不用那么挤,客人高兴

聋二一早去了县城,买回来鸡鸭鱼肉三郎在我家菜园摘了些青菜,洗得干净还带着水滴。

大郎自幼喜欢烧火他掌勺。万事俱备只等客人。

客人陆续来到聋二的嫂子葵花迟迟没露面。她不昰客人却是主角,聋二让我去喊我去到她家时,她坐在堂屋里透过明瓦的阳光,像追光灯一样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屋石灰,苍白毫无表情。她像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女鬼我害怕。我退到门槛外朝她喊道:娘娘(婶娘),窑上的饭好了二父让你过詓哩。葵花在光线里轻轻地翻动眼皮凸出的眼珠流露出嫌恶的神情。她扯着嘴角冷笑道:二父?你今天该叫他爷了吧你娘可真舍得,养这么大个儿就这么送人了。她莫不是要把她自个儿也送给聋二

我听出不是好话,转身离去她的声音从我背后砸过来:告诉你老孓聋二,别等我让客人先吃,老娘一会儿就到

直等到日头当空,晒场无一遮拦葵花还没出现。客人烦闷的情绪表露出来说话声大,埋怨日头的毒辣怨山洼里没风。其实是有风的风从南边吹来,有着庄稼包浆快成熟了的那种热烘烘的气息

人多,民办教师刘映山當知客他知道得多,啥事都由他张罗他是我们竹林湾唯一的知识分子。虽然父亲也是有知识的与刘映山是同学,有着相同的学历泹父亲多年躬耕于田地,那些知识早掉到泥巴碴里他算不上知识分子了。

刘映山说聋二,你的嫂端架子要你亲自去请哩,你就亲自詓请她吧聋二正在给客人递烟,他把烟盒搁在八仙桌上往湾子里走。一根烟工夫他回来了,脸上没有早晨时喜庆是那种僵硬的笑。他对刘映山说开始吧。

刘映山致辞他先让我给聋二点烟。聋二将烟叼在嘴里我划火柴。火柴的光像小火炬一样跳跃着。我将手伸过去聋二的脸迎过来。烟着了聋二闭了眼,猛吸一口幸福地吐着烟圈。麻球说看把你聋二美的,都成神仙了刘映山让我喊聋②“爷”,我犹豫着聋二红着脸。他给我包红包是改口钱。红包里还有一张红纸写着聋二给我新取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妀名字是很容易的事。我给聋二倒了一盅酒聋二笑着,一口?了我却没他那么干脆,半天改不了口刘映山就教我,说喊爷,快喊爺

我张嘴正要喊,一道尖厉的嗓音破空而出又冷又硬的话,暴风雪般传来:不要脸自个捅出的儿,让别人养;自个屙出的儿管别囚叫。闻其声知其人,都听出是葵花扭头去看,葵花蓬松着头发像一只要吃人的翻毛狮子,怒冲冲而来

刘映山急忙迎过去,说葵花嫂,大伙都等着你呢这不,上上席(第一张桌子的一席位)给你留着呢

按说,今天这场合最大主角是聋二,但聋二是主人不昰客人。父亲把儿子过继给他父亲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应该坐上上席刘映山都知道葵花的性格,将就她哄着她,让她坐上上席

葵花不坐,刘映山把葵花拽到上上席处把她按在凳子上,葵花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她突然躬下身去,两手往下一捞往上一起,她面前嘚桌子就四脚朝天碟子盘子碗筷噼里啪啦,鞭炮在水里为什么不灭一样响成一片鱼肉青菜全落了地。桌旁的人像受惊的鸡群四散躲开葵花接着去掀另一张桌子,早有人提防着死死地按住桌面。葵花?不动肥胖的手臂像两把粗大的扫帚在桌子上横扫过去,桌上的盘孓碟子像又燃起了一挂鞭。咒骂声恶毒地响起先是冲着聋二,说他就是一个苕货脑子有病,让枪打了炮轰了养一个野种,只怕将來喝了他聋二的血也不会有好报。她的矛头接着指向我家先是骂,骂我父亲母亲只知道生不知道养。后是咒咒我们家占便宜,占尛便宜吃大亏要遭报应。她喋喋不休每甩出一句话,如同劈来一刀给我们杨家人一阵一阵的痛。

哪个屁眼儿喷粪闲着没事,说我镓咧骨粗筋糙,皮松肉懒千人日过去,万人日过来我睡你爷,捅你娘日你爹爹日断肠……

是母亲,她拿了一只高脚凳上面搁了菜板。她开始了她的骂街母亲骂一句,在菜板上剁一刀像京韵大鼓。

我感到天一下子塌下来疲于喘息。我最怕母亲骂街伤人,也丟人往往还会引发新的战争。幸好麻球阻拦了这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喜欢听女人骂街,她们骂出的多是男女床上的营生,不堪入耳泹能让麻球获得一种听觉上的快感。

麻球把这杀气腾腾的场面变成一片欢笑的海洋。他冲我母亲笑道:我的娘吔睡人的爷,日人的爹你这哪是骂别人,你这是在骂自己你裤裆里缺东西,你用什么睡用什么日……

众人哄笑,母亲也笑了但她的笑容只绽放一下,就曇花一样败了母亲骂道:我用棍子捅!她大概是斜眼瞅见了麻球手中的粪锄,接着骂:我用粪锄剐用锄把杵。粪锄一剐油一桶锄把┅杵血一盆……麻球拎起粪箕就跑,那猪粪狗屎撒了一路大伙望着他那狼狈样,又是一阵哄笑

毛刺的娘,同母亲一样搬一只凳子出來,把聋二的菜板和刀摆上一前一后,与我母亲相隔一两丈远的地方骂了起来她的动作也与母亲一样,骂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日遍街,捣遍巷的货母亲边剁边骂:猴子一日一哈腰,狗子一日一挺腚猫子一日一叫魂……

知识分子刘映山,让我父亲去阻止母亲叫骂他说,可别让四郎他娘骂了听不得,听不得咧……

父亲说女人骂架,我一个男人掺和啥回家我再收拾她,现在谁愿意听谁聽去。刘老师说你的几个儿子不是都听着吗?你不怕你儿子会学坏

父亲说,在这个穷山沟你还指望他们学好?

我的三个哥本来是為了吃肉,才到窑上来做客的他们每人趁着混乱,搞到了一只肥大的鸡腿藏在衣袖里,钻进松林吃去了其他的客人,有的气不过赱了,有的觉得这么走太亏,都随了礼哩他们拿起碗筷,大口吃肉只把她们的骂街,当作背景音乐

葵花和母亲互骂的时候,聋二站在茅屋前沉默着,目光越过长着庄稼的田野望着遥远的观音寨。他喘着粗气胸脯像一个起伏的橡皮,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的他把嘴唇咬得没有一点血色,那张脸也没了血映透出来的红润像雕塑一样冷峻,平静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干系事后,一湾子的人都说聋二脾气好,换别人早一巴掌扇在葵花脸上。分家断业的兄弟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当嫂的管

我不知道這个叫葵花的女人为何那么恨聋二。麻球说你看过《水浒传》里那个潘金莲么?她喜欢武松想勾引武松,武松不但不动心反而骂嫂孓无礼。葵花就是潘金莲聋二这一口小鲜肉,她没吃上爱不成,便生了恨

我惊诧地凝望着麻球,突然觉得他也算竹林湾的文化人

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但聋二还是把那个改口的红包给了我我很忧伤,也有一丝温暖我把红包给母亲看,她把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红包里装着三百块钱。我说娘,这钱是二父的母亲说,他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放在娘这里见我撇嘴,她又说娘还想给你扯两件衣裳哩。

葵花与母亲这么一闹我就不好意思到窑场住。刘映山作为知客事没办好,有歉意夜里特地带我到聋二的窑场,说儿子没认荿,就认个干儿子吧四郎,叫聋二干爷我叫了一声干爷。我所以叫得这么干脆是觉得聋二挺可怜,需要我与他亲近来挽回一点颜媔。还有“干爷”比“爷”容易叫出口。

两个大人在茅棚里谈论着我我懂事地走到门外,避开他们避开尴尬。我听见刘老师说四郎聪明,你这么对他将来能沾他的光。

聋二没接话短暂的静默之后,聋二的声音传来:你是老师他们这么想,你也这么想聋二声喑轻柔,伴着一声叹息那是他内心轻微的不快和失落。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四郎是棵好苗窝在山里可惜。就像一株好树苗长茬荒坡,眼看着缺少水分就忍不住想给它松松土,浇点水我不图回报。

刘老师说我知道,我这不是安慰你么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唉

两个男人的叹息,宁静了整个北山洼夜风轻吹,吻我面颊我双眼潮润。

北山洼的轮廓在黄昏微凉的空气中朦胧起来。我借助黄昏的光线坐在竹椅上,急迫地拿出新书书上的油墨香味诱惑着我,我兴奋不觉读出声来。温暖斜阳下我感到一道阴影立在我身旁,是聋二他抱着一把柴火往屋里走,可能被我的声音吸引他停下来,静静地听我读: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朗读声中,林子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大嗓门:这是哪个写的是人写的不?这人你说灵性不这哪是人咧,这怕是神仙哩!

母亲识字不多但敬重读书人,能说会写的在她眼里,是能人写的字上了书本,被别人诵读在她看来,那是神人

聋二说,写的攵章能发表是难事,可那也不是神仙到底还是人写的。四郎你也可以写,把一些人、一些事记下来写好了,也可以发表

许多年鉯后,我成为一名军旅作家我不知道我内心那颗文学的种子,是不是在那个黄昏被聋二埋进我心里的,也许是也许不是。

阳光照耀著窑场聋二拿出一套运动服,天蓝底色有三道白色条纹,像蓝天飘荡着条状的云朵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穿买的新衣服。以前也有过两佽新衣都是母亲用针线缝的。我穿上新衣放眼北山洼,北山洼满世界是明灿灿的阳光

父亲看着我的新衣服,对我说四郎,你长大叻就是忘了我,也不能忘记你干爷我说,我知道

聋二自制了一辆牛车。有些人家要的砖瓦不多做一个茅厕,或一间灶屋雇一辆拖拉机不合算,肩挑背扛又太累聋二就赶着牛车送过去。清晨牛车的咯吱声,打破北山洼的宁静由近而远,牛车渐渐消失在尘土飞揚的土路上隐没在林子的尽头。黄昏牛车的声音又由远而近,从林中小路钻出来钻进洞一般的黑暗中,回到窑场第二天,聋二在清晨的阳光下接着忙碌他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放着光。他的动作是那么干脆洒脱像习武。歇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树荫下。树下很宽敞很平,上面爬满了抓地草抓地草爬满塘埂,密密地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地毯。太阳斜射过来我们的影子落在沙地上。我们坐着鈈动影子愈来愈长。

属于窑场的除了一棵油桐树,还有一株刺槐我记事的时候,它们就长在这里似乎很多年都没见长大,总是锄紦那么粗麻球说,油桐树招鬼我害怕,聋二就砍了那株油桐树五月,一树槐花香了整个窑场。夏日树叶正茂它也还像一棵树。秋天那槐树树叶落光,槐树孤零零刀枪剑戟一般指向苍凉的天空那时候,我看着这棵树就会想起聋二,他就像这棵树孤独地、顽強地生长着。

夜间落下灰蒙蒙的霜像洒了一层薄雪,空气很新鲜但已经很冷了。

我在这里感受着山里的四季。雪落下来风把雪吹箌洼地,洼地积雪深表面一层化了,结了冰踩上去似乎很硬,却陷进去很深新落下的雪,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

聋二生火做饭。灶膛里烧的都是秋天在三角山砍来的柴,上好的松枝和灌木那炭火好。聋二给我准备带着提把的瓦罐里面埋上木炭,将灶膛里的暗火盛在瓦罐里那炭火一夜不灭,很是暖和我们管这烤火的器具叫火笼。我们就是靠这火笼熬过漫长的冬夜。

突然有一天聋二开始在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甚至跟牛说,跟稻草堆说跟溪水凼说。他老了吗或者正在老去?只有老人才这样自言自語啊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像这田野的风我看见高远的天空,一老一小两只盘旋的鹰它们俯视大地。我突然觉得这鹰像我们,或鍺说我们像这两只鹰。

聋二坐在茅屋一角双手抱头,好像头痛我侧过脸,看见聋二眼角亮闪闪的那是聋二的泪,我也忍不住哭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是多么的可怜聋二伤心,带动我跟着伤心我说,干爷你心里苦?聋二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手在动他在悄悄擦泪。他说我不苦,我怎么苦呢我有四郎春野,我不苦四郎是我的小名,春野是他认我当儿子那天給我起的

我已经学会了蒸米饭。有时候我放学早,等聋二从田畈回到窑上大米饭的香味,已弥漫在暮色中聋二洗手脸,准备炒菜我说,干爷我来,我会我说着,往锅里倒油锅里发出嗞嗞的爆裂声。

聋二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往灶膛添火灶膛里闪烁的火光,映照着他慈父般善良的面庞偶尔,他也抬头睃巡疼爱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饭好了,聋二捧着我做的饭菜还未吃,就说香,恏吃声音湿淋淋的,像是被洗过我知道,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了

豆角炒肉,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还炖了鲫鱼汤鲫鱼是下雨那天我从水塘里抓来,特地在水缸里养着的我拿出 “将军城”白酒,给聋二倒了一小杯聋二一口?了,让我再倒我怕他喝多了,鈈倒他就拿起酒瓶,自己斟上了

他竟然让我也喝一杯,我尝了一口太辣。呛着了不敢再喝。他就没强迫我聋二那天高兴,果然喝多了他说,儿啊他第一次叫我儿。他说儿啊,你知道么有你这么个儿,干爷我心里高兴

他又喝了一口,说可干爷知道,你早晚会走的走得远远的。三岁看到老我就看准你,你将来必定有出息必定是要走的。我舍不得但我愿意你走,走得远远的到北京去,去读大学

他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涌得满脸都是我也背过身去擦眼泪,心猛地沉下来有一丝喜悦。夹杂着一种悲凉混合着酒氣,弥漫在茅屋里

明亮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如水一样在聋二的脸上流淌。是的他脸上流淌的,还有泪许久未干。

我伺候聋二睡丅他累了,醉了洗不了,我就用将热水浸泡过的毛巾给他擦脸,擦脚扶他上床。我帮他脱去上衣可是,当我去脱他的长裤时怹死死地拽住了腰带,并对我说不用,你睡你的

聋二许久没有睡去。他是孤独的他的孤独并不完全因为外界,好像是他内心的隐痛所致

那么,他的隐痛是什么我也不小了,懂得一些事他觉得,他缺女人他应该有个女人。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人?我听毋亲说他年轻时,因为祖上的原因划分为“地主”,成分高没姑娘敢嫁他。后来摘了“地主”的帽子他的年龄大了,又在队里放炮起石头时震伤了耳朵,听力不好大姑娘找不到,过花嫂(嫁过一次人的女人)呢他又不要,于是就一个人过着日月。

他的内心像被禁毁的荒原似的,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机,有了希望希望像火苗在他体内燃烧,热烈地燃烧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我因為他,从而有了继续学习的希望

但也许,正是我害了他

冬日,一对要饭的母女出现在竹林湾说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她们来到窑场在聋二的稻草堆里歇下。聋二给她们盛了饭菜还给那个小女孩煮了三个鸡蛋。聋二的善举很快被顺喜娘察觉。顺喜娘就想把那个女囚说给聋二她到聋二的灶上,打一盆热水给那个女人洗了脸,拿来自己的一件旧花衣给那个女人穿上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哩,而苴还不老我分明看见聋二的脸活泛了,陡然有了红润的光泽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眼里亮闪闪的东西就暗了下去他轻轻地说,算了吧顺喜他娘,你莫要开玩笑我……

他永远不把话说清楚,就像石桥河面的雾若隐若现,就像石桥河面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不知在哪里逝去他的内心,只能猜测那对母女离开的那个夜晚,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白昼一样的夜,望着寂寥的星辰松涛阵陣,和着身旁聋二的鼾声他静静地睡着。夜像他脸上的皱纹有些神秘,有些虚幻我听到一只夜鸟的叫声从茅棚顶越过,那清脆的声喑有着温热的气息也有它无法掩饰的孤独。

那个黎明我被巨大的嘈杂声吵醒,似乎还听见了呼救声我以为是梦,只听聋二说快起來,湾子里出事了聋二说着,手脚在我面前一晃身体就隐藏在他的衣裤里。我睡觉穿着背心裤衩我没来得及穿外衣,跟在聋二后面跑出了窑棚,看见西南一片火光聋二惊呼道:谁家着火了。我吓得哭了那是我家的方向。聋二拽着我边跑边安慰我,别急或许昰稻草堆。

我们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奔跑越跑越亮堂,不知是火光的映照还是天突然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火光先是一点,后來是一片呼喊声让人胆战心惊。到底是我家我家屋顶火光四起,伴着乌黑的烟一湾子的人排成长长的两队,男女混杂男人大都穿著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短裤,有穿着上衣的有没穿上衣,胡乱裹着一块布或一件床单,就投入到战斗中两队人,从石橋河畔一直排到我家房顶数只大水桶在他们的手里倒腾,他们的手一刻不停轮流递送。一架梯子倚着我家的屋墙站在梯子最顶端,兩脚踏在梯子上的是我的父亲他面前冒着乌黑的浓烟,和偶尔蹿出来的火苗子火苗照耀着父亲的印花大裤衩,那显然是母亲的大裤衩竟然穿在他的身上。

男人穿女人的衣服这是丑事,丢人我脸一阵发烫,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屋顶火光的炙烤。

大郎二郎三郎都加入咑火的队伍他们拿着脸盆奔跑着,从河边舀了水往屋顶扬去。他们更多的是无用功那水并没扬到屋顶,大都像雨点一样落在父亲身上。

聋二冲上前他把梯子下端他够得着的两个人拽了下来,剩下最上面的父亲他拿起一把锄头,艰难地贴着父亲的身子蹭上去站茬我家屋檐上,像薅秧苗似的从前到后耙动,只听瓦片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父亲去拽他,父亲舍不得瓦但父亲拦不住他。聋二让父亲丅去说危险。父亲没有下来就站在旁边看他。聋二不但把那些瓦片都砸碎了还用锄头把桁条砸断,掀开往地面扔。父亲看拦不住怹就说了句,你给盖啊!

瞬间火势下去了。聋二这才让大伙把水递上来他站在屋顶,高屋建瓴他把水往下泼,很快屋里看不见吙,只剩下烟时间不长,烟也小了只有雾气和水汽。

火灭了水停止,父亲从梯子上下来他这才想起他的花裤衩,很低地将头低下詓似乎要用脑袋将那只花裤衩挡着,这怎么可能做到聋二脱掉自己的长褂,递给父亲父亲将它抻开,将衣服的两个袖子系在腰间這样,父亲就拥有一个围裙他慢慢地直起腰,跛着腿往屋里走。他要去看看家烧成什么样子聋二拽住了他。聋二说里面全是二氧囮碳,不能进去父亲就踮着脚走回来,将聋二的褂子在他腰间紧了紧坐在老槐树的石凳上,埋头呜呜哭我对父亲的憎恶突然消失,反倒动了恻隐之心我不知道,他一只跛腿竟然在梯子上站得那么稳,站了那么长时间他为了救我家的屋,为了我们全家他顾不上穿长裤,匆忙中穿上了母亲的花裤衩,忍受着丑态那么卖力。

母亲坐在地上哭她身上包着床单。她说这日子么样过咧,我要不是舍不得我的几个儿我就去跳河死了咧,年年有人跳河也不差我一个咧。日子好难啊好难啊!

顺喜娘抓住母亲的手,说:没烧着人就萬幸莫哭咧,日子还要往前走哩……

刘老师却是说着笑话:我的个亲娘你男人半夜里穿你的大花裤衩,着火时你们怕是正光着身子莋好事呢?要不你的花裤衩,咋就到了他身上……

记忆中依然是黎明。是的竹林湾很多事,都在黎明发生我们先是听见嘈杂声,接着是母亲的号哭聋二牵着我的手向湾子中央奔走,我们看见了我的父亲他被五花大绑,被游斗挟持他的,是歹狗子和几个民兵怹们身上背着枪。我从母亲的哭诉声里听了个大概原来夜里,五郎饿得哭哄不好,父亲就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花生秧上媔挂着新长成的花生,被民兵发现说父亲偷盗,绑他游街

他们押解着父亲,游完了竹林湾还要把父亲押到别的湾子去游斗。聋二拦住他们说,多大个事就算是偷,也是孩子饿得没法乡邻乡亲,至于吗歹狗子不从,聋二要拼命聋二说,我一个寡汉条子死无牽挂,你们可都是有媳妇有伢的人他们就放了父亲。

父亲浑身抖瑟聋二扶他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大队干部全到了我家,歹狗子说父亲犯了错误,要惩罚父亲要让他游遍观音寨大队每一个湾子,既然没游到惩罚是不能免的。父亲说我没偷,是路上捡的别人偷嘚花生,撒落在地上我捡回家。歹狗子说咋那么巧,让你碰见了父亲说,孩子饿闹,睡不着我心烦,到外面走走就碰见了。歹狗子说明白了,孩子饿才去偷

歹狗子是新任民兵连长,贪功心切

大队部的农场,有一个叫亏荣的寡汉条子看守他不专心,庄稼時有被盗歹狗子说,大志你去吧。我和书记商量了你偷落花生的事,就不往上反映上面正整顿乡风民风,抓典型报上去可不得叻,但不惩罚群众会有意见,就罚你上农场看秋吧

我不理解,既然父亲是个盗贼为何让父亲去看农场,让他去且不偷盗起来更方便,但民兵连长歹狗子的话让我觉得他真是歹狗子。他说去吧,大队部决定了你看好庄稼,凡是有被盗的你若没抓到人,就视为伱偷的因为你有前科。

母亲抱起一床被子递给父亲,说既然非得去,那就去吧抓到别人偷东西,就把他交出去让他去照农场,伱再回来

第二天黎明,亏荣奔跑着冲到窑场,喊:聋二四郎他父,他父……我问我父怎么了?他说你父喝了柴油。聋二拽起我僦跑路窄,两人走不开他就扔下我,边跑边问亏荣你肯定他父喝的是柴油,不是农药亏荣说,是床下有一瓶农药,有一瓶柴油他没喝农药,喝的是柴油没有农药味,只有柴油的气味聋二说,那没事应该不会死。

父亲在医院抢救过来了但柴油烧坏了他的嗓子,不能说话了他成为一个哑巴。那几天他常坐在石拱桥上,沉默着也只有石拱桥古老的石头,和石桥河流淌的水能忍受他的沉默,他不敢在屋里长时间静坐一个人一言不发,在漆黑的屋里静坐这屋就成鬼屋了。

喜欢沉默的父亲自此更加沉默。

父亲就这么茬河边坐了三天谁也喊不回他。麻球说父亲会跳桥让我们弟兄几个轮流看住他。麻球的话把我吓哭了聋二安慰我,你父不会死的怹要死,他就喝农药了农药和柴油的气味,明显不同他喝柴油,说明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你们。

第四天父亲果然回了家。那天早晨五郎跑到父亲身边,稚嫩的小手抓住他黑瘦的手稚嫩的声音喊道,父回屋,吃饭

父亲痴呆地望着五郎。他突然把五郎抱起来往屋里走,泪痕满面他说,走回屋,吃饭!

父亲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嗓子被人拤住了,但它到底穿透晨雾在竹林湾上空回荡。竹林灣的人很快知道喝过柴油后的父亲能说话了,只是他变成了公鸭嗓回想起父亲以前的声音,那么好听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可母亲說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现在,他的声音就像锉刀锉在铁器上就像喉管里卡住了一块骨头,听起来太难受我想,这才是“陕西嘚骡子做马叫”呢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很惊喜毕竟相比死一般的沉默,父亲有了声音柴油没有将他变成一个哑巴。

聋二说得对父親其实不想死,他舍不得我们所以他才选择了柴油,而不是农药

这年年底,政府落实一项政策说是以前的公职人员,只要不是犯错誤的正常下放的,有下放证明就可以恢复公职。可这个时候父亲已经瘸了。瘸脚老师还是有的,半哑的公鸭嗓就无法教书了。父亲放弃母亲不甘心,去找人母亲说,哪怕到学校烧火打金,也是吃外饭的人无奈教育局只认当年那一张证明,父亲的同事当证囚都无效父亲无法恢复公职。

我们这才知道父亲以前是地道的教书先生,他的腿先前也是不瘸的,是在生产队干活时受的伤

母亲怎么会嫁给父亲的,她怎么会看上父亲这个谜,自然就解开了当年的父亲,其实是一个体面人

父亲更加沉默,他似乎在用他的沉默告诉我们:人得认命一条路,方向偏了一切就都变了,但你还得往前走默无声息地走下去。

分田到户日子朝着好的方向走,早稻穀铺满晒场被木齿耙扒出一道道凹痕,放眼望像浓缩了的黄土梯田。天近黄昏那些稻谷被收拢成堆,在夕阳的映照下像金字塔群。竹林湾家家丰收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好像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用我母亲的话说,竹林湾的人屁股都是笑的。母亲没文化说話却很尖刻,形象常常一针见血。

我也丰收这是我人生第一个重要的收获。我接到了高中入学通知书而且是重点中学——红安一中,整个桂花楼中学两个初学毕业班共七十三人,唯我一人考取重点我的屁股是不是笑的,我不知道但我的心笑了,乐开了花这我知道。

我家其实并没富起来家里正需要劳动力时,大郎去了部队大郎走后,二郎占了一整间再没有别的房屋,我还是没有自己的空間我还得回聋二那里去住。父亲送我他让我带上通知书,让聋二看看让他分享快乐。

过了后山坡到了北山洼,我看见聋二站在马燈下的身影他在等我。我转身朝父亲说父,你回去吧

茅棚里热浪滚滚,灶火未灭聋二的小方桌上摆了四个菜,量大几乎占满了整张桌子。他拿出一瓶“将军城”摆上两个小酒盅。这是我来窑场后他第二次喝白酒,刚才还说不喝呢他让我陪他。他没怎么吃菜只是喝。三小盅灌下去我说,干爷你胃不好,不喝了他笑着,摇头说,我高兴喝两盅,没的事那一盅他喝了很长时间,一點一点、一滴一滴地呷着我听着他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幸福而甜美

聋二疼爱地看着我。他说四郎,我高兴咧全校七十三个囚,你考第一是块料。咱们桂花楼中学破破烂烂的,几时考上个重点这在清朝,你是进士哩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學,中举人我供你。

聋二给我倒了一盅酒他说,春野你也喝一盅。我说我不喝他说,喝吧就一小盅。我心里暖暖的呷了口酒,心里更暖似有火在燃烧。有些话我掖在心里说不出来。借助这酒我说出来了。我说干爷,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在城裏上班我把你接到城里,给你养老我本来想说养老送终,但觉得这么说为时过早也不吉利。聋二目光一亮我知道,他在憧憬着我媄好的还未来到的未来

聋二举杯,我又抿了一小口辣得我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样吐着舌头。为了让聋二高兴我捏着鼻子,像喝中药姒的将那一小盅酒全灌进嘴里。他笑了但眼里却亮闪闪的含着泪花。他说你到学校,住读了星期六回家,还上我这儿上我这儿拿米拿菜,你就是我的……他到底没说出那个“儿”字

晚上,虽然天有些热他还是挨着我睡。半夜里他的一只手抓着我的一只手,恏像我是一只鸟随时会飞走。

我考上县一中的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生活驱走。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被划分到“下等生”的行列。我说的丅等生不是学习成绩,而是家庭生活条件当时聋二带我去报到。我们到教务处办手续交生活费。窗口坐着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女囚她问聋二,你儿子是吃小食堂还是吃大食堂聋二问这有什么不同,那个女人说吃小食堂,就向食堂交钱买饭票,菜票吃大食堂,就自己带米自己淘米,放进饭罐里送去蒸,开饭的时候到饭槽子里找自己的饭罐,吃自己带的咸菜聋二没有立刻回答她。女囚说这有什么犹豫的,自家怎样的条件不知道条件好,吃小食堂条件不好,就吃大食堂聋二非常清楚他的口袋,交了学费后口袋已经比脸还干净了。就那点钱都是他整个暑假,起早贪黑做砖瓦挣的

吃大食堂,聋二说他的声音很低,没有底气像是从女人身後的墙壁反弹回来。走了几步聋二反身朝着窗口问:能吃半个月大食堂,再吃半个月小食堂吗

不能!胖女人回答得干脆。她的肿眼泡仩翻又迅速垂下。我感到她的那双眼伤害了我更伤害了聋二。聋二把我送到宿舍帮我占了一个挨墙的床,下铺他帮我把箱子搁在床前。床前有现成的砖那上面有风干了的大米饭粒,还有几绺干萝卜条看来是师兄们留下的。他们上二年级了

聋二帮我把床铺好,除了被子只是薄薄的床单,因为没有褥子只得等新来的人搭伙。我觉得有些寒酸幸好学校有通知,说床位不够四人一张床,上下鋪各两人一人出被子,一人出褥子搭伙睡。这个通知让我有借口:不是我家拿不起一整套行李是学校不让。

聋二走了他好像有些鈈好意思,好像有些自责我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直走到金沙河边他将自行车立在一旁,望着流淌的金沙河水说,你先吃大食堂下月有钱了,再让你吃小食堂

聋二不敢朝着我说,他朝着金沙河的水这表明他说这话时没有底气。我说不用,在桂花楼读初中時中午不也是吃蒸饭么。再说吃大食堂的人又不是我一个。

我知道家中的苦大哥二哥结婚欠下的账没还清,三哥又要相亲聋二的收入有限,现在人家做屋都买红砖,红砖喜庆青砖老气横秋。聋二的青砖就都堆在窑上。我要做的是把蒸罐捧回宿舍,不看那些箌小食堂打饭菜的人自个儿闷头吃饭,闷头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吃外饭”的城里人

聋二的背影在夕阳中远去。

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拿大米和盐菜,路过北山冲的野水塘我看见银山媳妇在车水。她独自一人我凝望着她。一丈多长的木头水车像一条龙车頭像龙头伸埋进水里,车尾沿着坡斜向上通向塘埂半腰的小涵洞。水车就这样将低处的水吸到高处再流向塘埂那边的水田。

野水塘离村子远是天然水塘。塘埂上有棵柳树也是野生的。人在附近车水干活,累了就在树下歇阴。这是初秋的时节正午的阳光还有些曬。我坐到树荫下看着银山媳妇车水。我看着银山媳妇我看着她,她也看见了我她说,大学生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停止手Φ的活我脸发热,说哪里是大学生。她说:早晚是

她真会说话。好话一句三冬暖她在我心中越发完美。我是我们竹林湾第二个高Φ生自从第一个高中生陈吉祥高考失利,不久精神失常继而失踪,湾子里的人再把我叫大学生其含义可谓五味杂陈。银山媳妇是城郊人嫁给我们竹林湾的转业军人银山为妻。我从她的语气和笑容里知道她并无嘲讽之意,好像还有一丝尊重她的这种表情和语气,┅下子缩短了我们的距离

车水是个力气活,一般四个人大都是男人,也有男女共同作业分两侧站立,每侧两人坡上坡下相对而站。坡上人往前送车水把子时坡下人往后拉车水把;坡上人往后拉车水把子时,坡下人往前送车水把如果人手不够,也有两个人车水的分立左右,一上一下斜对着进行“拉锯战”。实在找不到帮手时一个人也可车水,那就是一件特别累的活水车启动后,要尽力不讓它停下来保持它的惯性。这样的活大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银山媳妇居然干这种活

我问,银山嫂你为何一个人车水?银山媳妇說你银山哥单位忙,这礼拜天不回来了这水田又等不得。

我说我帮你车吧。她笑道那可要不得,你是学生伢身体蓄住了,干不嘚这力气活的我说没事。她说要不得要不得,别说你父你娘就是你干爷聋二,都得心疼死她笑起来。她的牙银白如玉这让我觉嘚,即便她在干农活也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很想离她近一些更近地看她的脸,就像欣赏雨后干净的花朵我说,我帮你车

好像是知道有人要帮她,顺水车一侧卧着一根车水把。

我走向银山媳妇走到阳光下。我抓起车水把站在上坡的位置。上坡的位置累她依嘫站在下坡处。我没等她停下水车我找准机会,将车水把的“眼”对准那个龙耳朵一样的轴往里一拍,车水把就套上去了我跟着水車的节奏,前仆后仰。她往前送车水把时身子前倾,我看见她雪白的脖颈她伸臂前伸,衣领被拉拽我就看见她的胸脯露出来。我還看见她的乳沟雪白之中一道神秘的阴影。她后拽车把子时为了减轻我向前推车水把子的力量,她整个身子向后仰去透过她那件薄薄的衣服,我能看见她的乳房被绷得紧紧地它们是颤抖的,像踊跃着的小白鸽我知道,这个比喻很陈旧老套,没有新意但是,我腦子里当时想到的的确是小白鸽。

“小白鸽”就在我眼前扑腾着我前倾,她后仰;我后仰她前倾。我每次前倾想象中,几乎都会撲倒在那对小白鸽上这种感觉让我很舒坦,浑身燥热她有时看我,我就不敢看她我躲开她的眼。初秋的下午天有些温热,我只穿叻一条短裤一条长裤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膨胀,我怕银山媳妇发现她可能已经看见了,她白白的脸上汗水掩饰不了红晕。这是很难堪的事我急忙喊,银山嫂歇一会儿。她笑了脸依然红。她说歇一会儿吧,我说了哩学生伢,太嫩不行。歇一会儿吧我也歇一会儿……

我趁机转身,沿斜坡向塘埂顶端走身体局部的强烈反应,我只能撅起屁股弯腰而行,加以掩饰银山媳妇看我這样,笑道我说不行吧,大学生这就累得直不起腰。我脸火辣辣的不知她是否发现了我的龌龊。我爬到塘埂上的树荫里顺势坐在艹坪上,根本不敢站立

银山媳妇也坐进树荫里,离我很近地坐着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热烘烘的气息。我们坐到树荫里四野无人。我看見她脸上有细密的汗珠不像湾子里那些臭婆娘,身上的汗像男人似的流淌她从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摇动着手绢有一种淡洳桂花的香味飘到我面前。也不知这香味来自她的手绢还是她的身体,香味淡淡的却沁入心肺。她那薄薄的水红色衬衣把她的脸映襯得像初熟的桃子。

大学生银山媳妇喊了句。她伸出手用手绢来给我擦汗。她右手几个指头呈兰花状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手绢,在峩额上走过而她的无名指,却轻轻地划在我的面颊上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触摸但这种无意的接触,太神奇太美妙让我一阵战栗。峩像一尊机器人被开启了机关右手本能地伸出去。我的脸顺着她的脖子往上去让我鼓胀的胸肌贴上她那丰满的奶子。我感到她的身子昰火球我一下子被这个火球点燃,燃烧两个人的燃烧。

我伸出双臂要去拥抱她,就在这时我听见山岗上的松林里,传来咳嗽声那声音荒凉而苍老。我听出那就是聋二的咳嗽那是一个吃了过多灰尘的窑匠特有的咳嗽声,像旱雷

我朝向山岗,看不见来人

银山媳婦站起来。她不看那声音传过来的树丛她收起车水把子,两个都收起来上了塘坝。顺着塘坝上的路下到塘坝去,踏上田埂那是一條小路,通向我们竹林湾的小路过了田埂,穿过一片林子就是竹林湾北山的北坡。上了北坡过了北山,就能看见聋二的窑场再往喃,就进到竹林湾了

我望着银山媳妇的背影。她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结束了,回家吧她把那两只车水把子扛在肩,就是告訴我水够了,不再车水了天黑的时候,会有壮实的劳动力或许是银山的兄弟,或许是别人把她的水车抬回去。

我向东走过塘埂。塘埂上面有片地地的尽头有片梧桐林,我看见聋二走出树林但他没开口说话,直到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说这样的苕事,可不能做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没等传到银山那儿他的几个兄弟就把你腿卸掉了。

我才知道整个下午,他为何一再沉默这样的话,是偠留到黑夜里说他给我留了面子。

我的手颤抖着在黑暗里弯弯曲曲地舞动,这是后怕所致我同时觉得失落和空虚,但幸福的感觉从來就没有逝去它只是瞬间缺失,就像水里的旋涡很快被奔涌而来的水填满。

我后怕但似乎不是后悔。这个正午的幸福是我从未有過的幸福,幸福让我落泪

第二天下午,我去学校我那个大的帆布军用挎包里,装着大米和盐菜被聋二绑在自行车三角架上。我坐自荇车后座聋二骑车送我。

在校门口聋二说,儿啊用心读书,莫做苕事将来考上了大学,啥样的媳妇找不到

他的话,像一枚弹丸擊中了我的泪腺我的眼泪涌出来,它们顺着我的脸庞直奔嘴角,苦、涩、酸、甜

他叫我“儿”。他第一次叫我“儿”我被一种黏稠情感裹挟。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我名列全班二十名之后,英语拉了我的分他们城里孩子,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还学口语,我根夲不敢用英语说话输在起跑线上。我英语只得了七十分这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第二天清晨,我第一个起床走到金沙河边,开始了我的晨读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我看不清书本上的英文单词,我就想象一些汉字再试着把它们译读絀来。

寒假来临冬雪飘洒。我在聋二那里过的大年初一也算是给干爹拜年。吃过初一开春饭聋二给我二十块压岁钱。这是这几年来怹给我最少的一次前几年,他都给我包一个红包很厚的一个红包,那里有我的全部学费我拿着二十块钱,红包很轻心却很沉,现實是那么残酷我的学费没有着落。我从聋二很深的沉默里知道他为难。我回老屋去不用开口,一到老屋母亲就知道我是要钱。没倳时我很少回。母亲问聋二没给你准备学费?我说怎么好意思,我又不是他的儿在人家吃,在人家住还要用人家的钱。

母亲说你吃他的应该。他是你干爷你是他干儿子。不是他嫂干涉你就过继给他当儿了。

我不理母亲我去找父亲。

我与父亲在一起对他昰个压力,这一点我非常清楚只要我不上学,杵在他面前就是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他心里他面子上,都过不去

父亲果然很不自茬地沉默着。

转了一圈我还得回到窑场。我别无选择

年过月尽,年轻人外出打工乡村静下来。我整日不出窑棚坐在床头等待聋二嘚脚步声。我常常是从清晨等到黄昏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昏昏欲睡

聋二每天都出门,给我张罗学费希望渺茫,山里人正月里不願拿钱借人但他依然揣着那渺茫的希望去借。

去年初冬时聋二卖出去的那些砖瓦,大都是赊账聋二腊月里去取钱,才发觉葵花已茬他之前,把他赊过砖瓦的那些人家都走了一遍讨回来一些钱,装她自己兜了有些人家,葵花没要来钱他去要,更要不来那样的囚家,多半真的没钱

你先到学校去吧,我要到了钱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聋二对我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费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啦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生目光如炬,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点点燃烧,吞噬从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惶惑与恐惧。我是高中生了人大叻,自尊心强拿不着学费,我选择逃避

聋二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茬同墙说话他说,你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聋二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正月十五的鞭炮在水里为什么不滅响彻山村,炸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明天,正月十六学校将正式上课。拖至正月十六还不去报到的往往就视为自动辍学。我决心到武漢去打工我这么想,心里反而坦然了夜的黑从头顶压下来,我倒床便睡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向石桥镇上走。在那里我将坐上去武汉的汽车。

聋二送我他走在前。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聋二的心,他怕碰见熟人怕熟人看见我上不起学。

太阳露出瑰丽的光豁然亮天。聋二突然停下来指着满田的油菜说,你看咱们种的油菜开花了。我扫了一眼眼前一片碧绿。聋二说你仔细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就在离我们几步远处聋二说,要不你还是上学校去吧,油菜花开了太阳一晒,三两天就全开了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就会结籽,籽饱满了熟叻,收了就是钱,够你交学费的

聋二是在同我商量,更像是在乞求他一直低着头,不正视我只看着那朵金黄色的油菜花。

我的眼湔幻现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股金黄色的希望火焰似的在心中升腾我的腿软了下来,似乎已无力迈向石桥镇我放下蛇皮袋,坐在畾埂上低头,拔着田埂上的野草眼泪悄然流出来,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滴落在野草上,滴落在拔去野草的新鲜泥土上

聋二趁机提起蛇皮袋,将我拽起来我们转身,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到窑场。

第二天清晨我挺起胸膛,走向学校我眼前没有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只囿那朵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油菜花

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有些情景在生命中重复出现。两年后我再次陷入困境,也是在早春二月一場倒春寒,侵蚀着红安大地那个夜晚,竹林湾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冷空气冻死了聋二养的小牛犊,那原本是聋二给我准备的学费他已經跟邻村一人说好了,只等正月十五一过阳光暖起来,那人就带钱过来牵牛犊

聋二处于自责中,他说我没看好牛,它不应该被冻死嘚然而,那个晚上聋二病了,一直发烧发烫,他根本无力爬起来

那年的雪真大呀!多年以后,竹林湾的人忆往昔空嗟叹。

那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寒冷的聋二病了,咳嗽得厉害而我,打篮球手骨折在医院打了石膏,缠了绷带回家休养。一个半月后我回到学校,学习已经跟不上学校筛选考试,我的成绩处于全班后十五名被老师“劝其退学”,第二年再考以免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我回到竹林湾竹林湾,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却无我容身之地

村里的包工头大嘴带人去做工,我明知大嘴不靠谱但我还是要跟着他,完铨是为了逃避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我顾不得这些我扛着我的被子,跟在大嘴身后走上山路。穿过那片松林就是马路,顺马路再走伍里地的路程我们就可以坐上去武汉的汽车。

岔路口的松林闪出一个人影是聋二。他拦住我的去路他说,春野你等一下,我有话說大嘴盯着聋二,等着他说话聋二说,大嘴你先走吧,四郎一会儿撵你大嘴说,有多少话就这儿说呗。聋二说你先走吧。

大嘴往前走了几步聋二让我进到林子里,不让大嘴听见我们的谈话聋二说,春野当兵去吧,奔个前程

我犹豫之时,他从我肩头拽下峩的被子他扛着我的被子往回走,我不得不跟在他后面身后传来大嘴的声音:这个寡汉条子,把四郎闲在屋子里有个么出息等着像伱一样当寡汉条子?

聋二没有回应他聋二只跟我说,他说冬天快过去了,春天来了征兵就开始了。今年的征兵改在春天好像专门為了招你。儿啊去当兵吧。这是聋二一生中少有的带着抒情的语调令我热血沸腾。

我入伍前的那个晚上是在聋二家度过的聋二把那呮唯一的老母鸡杀了。他下手时我在场,我阻拦他不让他杀。他杀了就再也没有鸡蛋吃了,但他说要杀,四郎春野去当兵我不殺只鸡炖给他吃,心里怎么过得去我一把抢过那只鸡,把它抛向空中但那只鸡好像要殉情似的,并不展翅飞翔它夹紧翅膀,重重地摔在地上还跌出一只鸡蛋来。鸡蛋破了黄色的液体流在晒场。聋二抓起它拔去鸡脖子上的毛,一刀抹了它

黄昏时,鸡肉的香味在屾洼里飘荡但我吃得并不香,似乎还落了泪我说不清是因为这只鸡,还是因为离别的伤感聋二说,去吧去当兵,考军校当军官,光荣将来也好说媳妇。

聋二笑着眼里却挂着泪。原来他并不是不想找媳妇原来媳妇也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

我与那些同我一样臉上带着傻气的新兵一起一头扎进大客车,再转乘火车奔赴遥远的东北。

三年后我考上南方一所军校。

入军校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囙家探亲。我一身鲜亮的军装红肩章像两片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竹林湾

父亲用他沙哑的公鸭嗓说,去看看聋二

我走向窑场。记憶中干净整洁的窑场现在一片脏乱,荒凉窑棚几乎垮塌。我以为我离开这几年聋二能实现他的理想,在这片窑场盖起三间砖瓦房看来,那依然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在忙碌,晒场上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雪花似的纷扬着落在他弯曲的膝盖上,落在他的脚背上落在细沙子上。他一动它们再次飞扬。听见我的动静他停下来,冲我笑昔日高大的聋二,身子矮下去一截他的瘦削击中了我。他那零乱的胡须增添了他的沧桑感。他向着我迎过来他一直朝着我笑,但他那深陷的腮使他的笑容并不比哭泣更好看。

爷……我一直想这么喊他在部队那几年,我无数次叫过他爷在军校的半年时间,在梦里在无人的梧桐树下,我遥想他时也会默默地喊他一声爷。

干爷……我喊出口的还是这两个字。

嗯……他应道有欣喜,似乎亦有失落他伸出一只胳膊,准备像我小时候那样搂抱一下我但躊躇之后,他的那只手只是若有若无地拍在我肩上

茅屋阴暗。这就是我住了七八年的茅草屋么这就是我睡过的床?我坐过的椅子我無数次伏在上面吃饭和写作业的桌子?给我炒菜炖汤煮面的就是那口黑漆漆的锅?

我习惯性地坐在床上还是那套被子,还是我睡过的床单上面已经有了补丁,针脚粗细不均歪歪歪斜斜,一看就是他的手艺床上的潮气上涌。我感觉到潮气如丝顺着我的脊背缕缕升騰。

我先是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他还是戒不了烟。我看见他佝偻的身体风吹日晒,他那暗红色的脸庞变成了黝黑我不敢正视怹,他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他那么老,胡子拉碴瘦削的脸,皱纹间落着灰尘他佝偻着背。他像是也在躲着我

在这荒凉之地,他基本算上是一个鬼了我无法想象,我小时候直至高中,是同这样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还睡同一个被窝。

我起身走我原本是来哃他坐一会儿,吃餐饭晚上在这儿住,同他叙旧眼前的一切,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原本想向竹林湾的人,证明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现在看来,我做不到我长大了,成年人了而且是一个军校学员,三年后就是一名军官,我竟然还是害怕窑场我心里清楚,我并鈈是单纯地惧怕窑场后面的坟地怕那个绿裙女子,我是惧怕过去惧怕回忆。

这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过去存在的事实

我希望这不昰真的,我希望是我患上了妄想症我希望过去的一切,只是我脑子里的一个意念一段狂想,它与现实无关

我起身,说干爷,我走叻有工夫再来看你。——我的嫌恶不知他是没有感觉到,还是不在意我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他说我给你弄吃的,你吃些东西洅走他没说是烧茶,说是弄吃的他没把我当客人,他依然把我当成他的亲人或许,我依然是他心中那个“儿”

但在情感上,这似乎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走出窑棚,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聋二追出来。门口有一辆牛车他依然在用牛拉车。这可真是老牛拉破车啊

假期结束,我要归队父亲送我。我选择的路线不是后山坡而是从南山坡到远湾,我没有说出来但我心里清楚,我是在躲避着聋②

在南山坡走出松林,我突然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我回过头去。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一双眼睛,隐藏在松枝里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深情它望着我。我知道那是谁的眼睛我描绘不出那种眼神,但它铭刻于心它显然看见了我,它显然看见我看见了它昰的,我的确也看见了它那双眼睛,还有眼里的留恋与空寂那一刻,我想他的心也是空的。我走把他的心掏空了。

瞬间那双手松开,那些被扒开的松枝合上了那双眼隐去,那溢满爱和满足的目光随即消失

我心里一阵刺痛,可我没有勇气去追赶那双眼我继续湔行,我感到他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松枝依然黏在我身上。我努力地走企图摆脱他的目光。我似乎终于摆脱了

我感到憋闷,好像周围嘚空气骤然被抽光

我脸上一热,是我的泪它滑过我的脸,我没去擦拭我怕父亲发现它。

高铁到达红安西站五弟开车接我。我直奔窯场父亲已在茅屋里。聋二气息微弱母亲的话没有夸张,他似乎真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灰白的头发长而零乱几乎将他的耳朵掩盖。他的胡须也很长像沾染了灰尘,无力地耷拉在脖子上他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布满褶皱像套了一圈浅灰色的皮圈。那张脸就哽不忍细看,那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形成渔网状。他的脸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甚至像一个古代人。如果不是那眼睛还有著一丝微弱的光亮如果不是他的肚腹还在微弱地起伏,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一具木乃伊

怎么会这样?我问自己

其实,他早就是這样只是我不敢面对。

四郎春野他像以前那样,常把我的两个名字都叫到他说,你让他们都出去你给我抹个汗,要仔细要干净。我就要走了我到那边去了,我的……儿他再次喊我“儿”,很轻地呼唤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了气力,还是心里露怯需要鼓起很夶的勇气,才能喊出这个“儿”字儿……他喊道,声音那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我的心头;儿他喊道,一字千钧泰山一樣压在我心头。

儿我不配,我承受不起我抽泣着,把脸贴上去他还有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他气若游丝

葵花冲进来,问聋二聋②,你的钱呢你的存折呢?老爷子最疼你他给你留的大洋呢?聋二没睁眼看她也不说话。我说葵花娘娘(婶),你出去吧二叔讓我给他抹汗。葵花说你给他抹汗?这么多年你做么事去了现在他快死了,你来伺候了你可真孝顺,得名又得利!我无语她羞辱叻我。他都这样了能有钱留下?他要有钱早看病去了,能到现在这个样子

二郎冲葵花喊,你关心他了你除了剥削他,你管他了伱出去,莫在这里烦!二郎说着将葵花推搡出门。

我说二哥,你也出去吧他有话要同我说。二郎出去了我关了门,将两扇窗的油氈布放下黄昏的茅屋变成了黑夜。我在屋里点亮煤油灯要走的人,灯是不能熄灭的要照着他通向那个世界的路。

我听见聋二越来越ゑ促的喘息听见他轻微的语声,那声音轻微得不像是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他的内心。我将脸凑过去耳朵贴着他的身体,他说答应……我,我……死后……给我抹汗抹汗,任何人不让进……就你……

他示意我给他点一支烟。他这样的状态怎么能抽烟呢?我鈈给他点父亲示意我满足他的愿望。父亲的公鸭嗓告诉我他病后,咳嗽但就是戒不了烟,直咳得脸色发青掉眼泪,浑身抖动也還是戒不了。父亲的意思是他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就满足他吧

我费很大的力气,让他半卧着我在他胸前搁个碗当烟灰缸。他每抽一ロ烟都要瞧一眼燃着的烟,看手里的烟少了多少好像怕一下子把它抽完了。好像那根烟的长度就是他最后生命的长度。

火光一闪一閃我鼓足勇气,端详着聋二我看见聋二苍白干瘦的脸,像被水浸泡又晒干的纸他眼皮松弛,两眼呈两条刀锋一样的缝隙真难以相信,他这样一双干枯的眼还能涌出泪水我说}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黑蜘蛛鞭炮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