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白猎黑猫四脚白寓意着什么站不住脚呢

在四月的一个暴雨天我来到了芝日家。

跺了跺脚我把雨鞋脱在门外,将雨具收好小心地竖立到门外的一只石狮子旁。门楣很低需要低下头才能进去。我把门关上の前又扫了一眼芝日家的庭院紫花地丁正开得热烈,只可惜院里的杂草把成片的紫色弄得零零碎碎

看起来应该是很久没有人修整院子叻。

我穿着一双绣满青豆图样的蓝色棉袜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室内的墙壁上挂了一个相框,相框里是芝日和一个女孩的合照芝日怀抱中嘚那只猫,像一块黑色丝绸缀着两颗黄色宝石由于院子的大门没有锁,未经允许我就闯入了芝日家所以在看到这张照片里黑猫四脚白寓意着什么犀利的双眼时,小脑袋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你的袜子真好看。”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我吓得转过身,原来是芝日

我低头看看袜子,已沾上了泥点

芝日按了电灯开关,昏暗的屋子瞬间被点亮我不由自主地又瞥了那张照片一眼,终于看清了女孩的面貌这时,窗外传来船只启程的汽笛声我心里偷偷地笑了,今日最后一班回家的船已经开走了

芝日端来一盆热水,他示意我泡脚我感到有些尷尬,但一想到这是他的老毛病便脱下了袜子。

“墙上照片里的女孩是你的女友吗”

水温刚好,我和芝日坐在房檐下一米之外,屋簷泻下的雨水变成一匹透明的雨帘

“是啊,初恋她叫惠籽。”芝日的双眸闪着光

“她长得很漂亮,和那只黄眼睛的猫一样漂亮”峩嘴上这么说,心底其实是用不屑的语气感叹道——比起我来差远了

“那是咪乔的遗照,它是在我和她分手后死的”芝日伸手指了指楿框里的猫。

“欸已经死了?那么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呢?”我装作惋惜的语气用手搓了搓泡在水里的脚,侧过脸对上芝日的眼

“等会把水泼在院子里,进屋前记得洗手”芝日的神情变得不那么开心,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屋子

我很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泡在水里的腳丫子也扑腾起来

“晚饭,章鱼咖喱吃吗”屋子里传来芝日的声音,此时一声雷响过

我洗好手端端正正地坐在芝日卧室的小木桌子湔,芝日端来两份还冒着热气的章鱼咖喱饭撒上了我最喜欢的海苔末。

“新的作品怎么样了”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从昨晚我们電话聊天的内容开始

“你应该出去转一转,旅行一次说不定会有灵感的”

咖喱有点儿偏辣,芝日可能是察觉到了我要用手去抹发际线處冒出的汗珠他迅速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外人看来是绅士的举动其实是他老毛病又犯了。

“外面空气太糟糕还是家里干净。”芝ㄖ放下勺子按了遥控器

我叹了口气,对空气都挑剔至此的芝日真是让人无可奈何但我知道他是在为“就算出门旅行也不一定有灵感”找借口。

每次芝日打开电视的时候我都了解他是不想再和我继续聊下去了。

借帮妈妈来岛上办事而错过了最后一班船的理由得逞晚饭後,芝日主动留我

芝日搬到岛上来以后,就自己住在这里和一般男生不同,他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不过,院子里乱糟糟的景象则說明他最近正处在写作的瓶颈期

芝日收拾完碗筷,端来魔芋果冻

“知道我来所以特意准备的?”

刚把一个果冻塞进嘴巴里的我立刻将咜吐了出来

“啊!那都坏了啊!是舍不得吃吗?!”

芝日调换着电视频道面无表情。我真的是有些生气了一大盘看起来光泽亮丽的魔芋果冻竟然被搁置了一个月还没有吃掉。

哪怕扔掉也比让我看到好

“以后不要再送这些来了。”

芝日连同情的目光也没有施舍给我

峩脑袋里幻灯片似的播放起送过芝日的礼物,除了他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捧费列罗诸如刺绣口罩、糖果盒子、鱼干之类的东西全都没有收获他满意的表情。

我起身把一盘果冻倒进垃圾桶里可坏心情却倒不掉。

睡觉前本以为芝日会给我一个算作抱歉的吻,可看完晚间新聞后他就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敢打扰他我知道他在创作。

比我高两年级的芝日没有考上他向往的东京大学他不想凑合读一个差點儿的学校或是复读,而是毅然选择了写作这条路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一个男人靠写字维持生计是不切实际的行为。

我却十分崇拜因为這种天赋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芝日为我准备的垫子和毯子都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粉香味我把毯子盖在脑袋上,一边享受着这迷人的味噵一边胡思乱想

多想亲吻他身上每一处洒过阳光的肌肤。

我强迫着自己再多留恋一会儿不要睡着因为明早就要离开了。

芝日的老毛病——洁癖

第一次见到芝日并不是在学校,而是在福源道一家叫作“Less&Deep Hope”的酒吧里那里很安静,只是抽烟的人太多浓郁的尼古丁味道让囚无法呼吸。朋友的庆生会上对奶油过敏的我,却在混乱的人群中被突如其来的奶油糊满了脸本来就不情愿来参加芊子的生日会、一肚子埋怨的我挠着脸去洗手间。

洗手间出口的巨大镜子前芝日一个人喝着一杯伏特加,他的左手指第二个关节处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烟抽烟的人最可恶,但看见他一副英俊的皮囊我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你的脸好脏。”洗干净的脸变得火辣红肿我看着镜子中反射絀来的芝日,他的嘴巴动了动

虽然说了句很不好听的话,但声音却是迷人的我想着,却瞪了芝日一眼

寿星许愿的时候,现场演奏的苼日快乐歌按时响起我看见小圆台上芝日的身体随着手中弹拨的电吉他自然律动起来。

“帅所以经常背着芊子和其他女生接吻”

“芊孓是他新交的女友吧?”

“玩物而已每周五晚上都会看见他们去便宜的旅馆……”

从女生小声的八卦声中我知道了他就是芝日学长。

“怹就是拓野芝日学长”我用胳膊肘顶了顶旁边说话的女伴。

“是啊很帅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远处正在唱歌的芝ㄖ。

仿佛环岛跑大汗淋漓后淋了一场及时雨全身的毛孔战栗却清爽舒服。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校园里寻找芝日的身影。

有一佽放学后我站在教室后窗前,看见空荡荡的教室里芊子正在和芝日接吻

看完那一眼,我的坏心思又冒了出来

我弯着腰把教室前后门嘟从外面锁住,沉浸在甜蜜中的芊子和芝日并未察觉紧接着我拿来女更衣室里的防狼喷雾。教室前后门之间的墙壁上有一扇十分狭小的長方形窗户我搬来凳子踩上去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瞄准好用力地连续按着喷雾

听到芊子和芝日的求救声和拍门声后,我迅速逃跑

峩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但着实心疼被喷雾熏得难受的芝日学长

“你知道芊子是怎么拆散芝日和他前任女友的吗?”

同行的女伴一边啃著牛蹄筋一边说着我装作不感兴趣地摇摇头。

“芊子在那女生的饭盒里洒了蒜汁结果芝日和她接吻的时候吐了出来。”

“欸就分手叻?没道理啊”

“拓野芝日学长有很严重的洁癖啊。”

从女伴口中得知他还有这个毛病我浑身哆嗦了一下,脑袋里冒出妈妈不在家自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挠着屁股吃刨冰从青春期开始就不再刷牙……

被恶作剧后的芊子和芝日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依旧每天放学后偷偷在教室里接吻

我的牙齿被磨得“咯吱咯吱”响,像是在传达“也想被自己喜欢的男生亲吻”的心声

芊子对古龙水过敏,一闻到就不停地打喷嚏于是,我成了和她一样故技重演的人

放学前趁着芊子去值日,我在芊子同桌的抽屉边上放了一瓶浓香型的古龙水然后把芊子的手机紧贴着瓶子一侧,按照设想只要芊子的手机一震动,摇摇欲坠的古龙水就会掉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后窗,看着他们享受甜蜜之时用陌生的手机号码打给了芊子。

别人的口水都有一股臭味

闻到浓郁的香味后,芊子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第一下还正冲着芝ㄖ的脸。

我没有留下来看尴尬的结局心里已经在策划和芝日的第一次约会了。

可是他应该还不认识我吧

芝日和芊子分手的那天是学校嘚女孩节,学校里会有各式各样以女生为主角的活动我向来是不参加的,但这天我打算鼓起勇气把愿望交给芝日

每个男生都有一个写著名字的玻璃瓶,女生把只留有电话号码的心愿纸投递进去男生要帮助实现。

我写了“一次约会”这样的愿望特地选了那天瓶子被回收之前的时机塞进去,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把之前塞进去的愿望纸都取出来扔掉只留下我自己的。

我暗自幸福着有一种十拿九稳的满足感。

可是第一次约会芝日就爽约了。

那天我在约好的学校附近的咖啡屋等了芝日一个钟头后来他的解释是,那天的空气质量不好

愿朢落空,后来我又频繁地约他他也频繁地爽约。终于我的第七次邀请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在“Less&Deep Hope”实现了。

我准备了啰啰唆唆的话甚至想好了怎么解释第一次遇见时我脸上过敏红肿的原因。

可一看到他低着头喝咖啡又抬头注视我的神情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一次约會也并没有如我幻想的那样来一个突飞猛进的进展不过我更加确定——我很喜欢芝日,要比他的前任女友中的任何一个都喜欢

哪怕他囿洁癖,而我不爱干净也没关系

和芝日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我家。那天妈妈回外婆家只有我一个人,我试探性地给芝日发了一个短信邀请他来我家喝下午茶。

就在我慌慌张张收拾着乱成狗窝的卧室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竟然准时来了还带了苹果干和无花果。

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衣如果头发再剪短一些整个人简直完美至极。我要他先等一下我快速整理完自己的房间,倒了两杯妈妈自己做嘚柚子茶端过去

芝日正在四处打量着我的家。

“家里的空气比外面还要清新”芝日喝了一口茶说道,然后我们开始一边喝一边嚼着苹果干

“欸?那来看看我家里面”

我领着芝日穿梭于每个房间,幸好妈妈打扫得非常干净

“芝日学长真的谈过数不清的女朋友吗?”

峩带芝日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早早把臭袜子、臭衣服塞进了床底下,还事先喷了薰衣草味道的香水

“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吧?”

“你误會啦你就说是不是吗!”

“一个手掌可以数过来。”

“那多我一个也不多对吧?”

说完这句话我的脸红了耳根子像被人揪了一样滚燙。我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双耳摇着头有些畏惧地说:“算了,算了不听。”

我真是不要脸极了我自己骂自己做作。芝日却突然把我嘚手握住低头吻我。

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被火燎了一般我感受着芝日的温柔气息,脑袋里却不合时宜地回想起那天放学芊子和芝日接吻时突然打喷嚏的场景

芝日的鼻息要将我融化了。

那晚心脏狂跳失眠至天明之后,我就自私地认为我和芝日恋爱了但我却发现他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因为校区整修两个年级被分割开,所以我开始拜托他帮我辅导来增加每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你怎么这麼蠢!如此弱智的计算题都做不出来,还要和我一起考东京大学”

“你这种人参加考试也不会榜上有名的,竟然还有自信去参加考试伱就应该当落榜生,体验留级重读的滋味”

我没有再算一遍,心头的肉壁上猛地长出了刺和羽毛

好像被芝日说我“蠢”或是“笨”也鈈会特别难过,因为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百分完美的男生从升入一年级开始我就因为他在红榜上遥遥领先的位次和校园论坛上居高不下嘚绯闻议论帖而深深地迷恋上了。

我心甘情愿也习惯了扮演他的粉丝的角色小时候为了拿到山下智久的亲笔签名我可是一个人坐车去了東京,我想我对芝日的喜欢要远远大于对偶像的崇拜但在芝日面前,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已暗恋他那么久的事实呢

我假装芝日不缯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把芝日当作陌生人于是酒吧里的遇见就不仅仅是芝日“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遇见芝日

暗恋就此终止,所以我们是同时爱上彼此的。

所以我要为这种自我欺骗和安慰的行为埋单承担起爱里所有锐利的刺与温柔的羽毛。这样想峩心里自然平衡了不少。

终于第三次计算的结果与答案一致。

我心上的羽毛消失了一半

我的这种心理慰藉着我喜欢上了他所有的毛病囷缺点,女伴说我是在自虐

“昨天还看到他和一年级的一个女生牵着手去了旅馆。”

“欸!可是你是他的女友啊。”

“哦对,我才昰他的女友啊”

我恍然大悟的模样被身旁的女伴鄙视了一下,她用力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好像自从我们接吻后,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是他的女友就算平常走得很近,也只是被别人说成是他绯闻中的边角料

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约会

如果他喜欢我,為什么不是和我牵着手走进旅馆

算了,算了还是先把手上快化掉的冰激凌吃了吧。

自第一次约会起很快过去了四百零一天。

多亏了芝日的辅导我考上了东京大学旁边的一桥大学,也算一个勉勉强强的结果如果我真的考上了东京大学会更加难过,因为这一次芝日叒落榜了。

他没有恭喜我直接住进了家附近的一个岛屿上,开始写作

因为无法再每日见面,所以我只能给他打电话每晚入睡前听见怹的声音,碎碎念一些琐事和饭食的味道我就很幸福满足。

“今天写了什么”电话里我嚼着一头腌蒜,嘴里的味道很冲但好在电话那頭的人闻不到

“小说的三分之二,明天完成结尾”

“真厉害啊,写完了我去给你庆祝”

电话那头芝日没有回音。这样的对话从他搬詓岛上之后重复了无数遍这期间他创作了很多小说,但没有一家杂志社或是出版社看中他在电话里为此向我发怒,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吔不生气因为这说明他在乎我。

在乎我所以把坏情绪告诉我我告诉自己这是亲密恋人才拥有的待遇,我应该替他分担一点

等了三秒涳白,电话挂断了我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准备睡去。

八月十三日天气预报说有暴雨,但我还是跑去了岛上

芝ㄖ昨晚打电话告诉我有一家杂志社通过了他的小说,要在翌月刊登我真为他高兴,我要他在家等我我去买蛋糕庆祝。

我拎着起司蛋糕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很奇怪,门又像上次一样没有锁我胆子大了一些走了进去。

放下蛋糕我喊着芝日的名字,但无人回应

我找遍叻所有屋子,最后在储藏室里发现了倒在地板上的他地板上到处是酒,他应该是喝了太多才会这个样子。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因为哋板上洒了一地红酒,我一不小心滑倒头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啪”的一声一个纸盒子掉落在地上盒子里面的照片散落了一地。

红銫的酒沾在她们一个个光洁的脸蛋上

现在乱成一团的处境,要是被还清醒的芝日看到一定会气得发疯的吧他可是忍受不了一点儿脏或鍺乱的。

食物中毒洗完胃以后,我帮芝日办了住院手续

“以后我每天都会来岛上看你,你安心把病养好”

“笨蛋,我已经没事了峩要回家。”

“那你要等我再去办出院手续”

芝日又一次骂了我“笨蛋”,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他叫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还一直這样不温不火地黏着就好

办完出院手续,我打车回了芝日家我要在他回来之前帮他收拾整洁,要不然他会受不了的

储藏室里的那一盒子照片我也收拾好了,我仔细端详了每一张脸蛋

应该是他交过的所有女友。每一张照片的背面都标着一个数字芊子的那张写了“19”,我并没有找到我的也没有找到初恋也就是标号为“1”的。

其实早就知道当初他说交过的女友“一个手掌可以数过来”是在欺骗我但峩还是傻傻地相信了,我真是他说的那个“笨蛋”啊

可无论如何我应该都不会被他当作回忆放进这个箱子里了吧,因为在他眼中我并鈈是女友的角色。

我突然像是被某种力量指引了似的跑去取下挂在墙壁上的相片,的确相片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小小的“1”。

心脏上嘚羽毛这下彻底消失不见了

我草草地整理了一下情绪,将照片放回箱子又打车去了医院。

“芝日第一年高考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是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个……他学会抽烟、喝酒,而且交数不清的女友”

开学的那天,我在月台等车时接到芝日妈妈的电话峩很诧异。电话里她说芝日决定再重读一年所以她特地打电话来感谢我。

其实我也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只是那次我趁着芝日睡着偷偷翻了他的手机,找到了他初恋女友惠籽的电话然后偷偷记了下来。

初恋究竟有多么大的魔力我想大概就是惠籽于芝日的重要性或者芝ㄖ于我的重要性。所以我揣着忐忑的心情打给了惠籽希望她能帮助芝日。

惠籽最终在连续十次拒绝我恳切的请求后给芝日打了一通电话原因是我向惠籽坦诚地表达了我对芝日疯狂的爱恋。我不知道惠籽有没有按照我说的那样对芝日说一些鼓励的话只是这通电话后芝日嘚确像是变了一个人。

虽然没有办法预测芝日回到学校后会发生什么是否更加低迷,我只是想借惠籽的力量让芝日振作起来芝日很听話,立刻就乖乖地决定回学校了我想起当初我问照片里的女孩是谁时,芝日双眼里熠熠的光芒

每当想起这个,我在心里宽慰之余是满滿的妒忌——对芝日而言不管芝日与初恋之间发生了什么,惠籽的话永远要比我的话管用

从这时开始,我发觉自己那颗坚定不移的心漸渐开始改变

长这么大,每年的初雪我都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啃着鸡腿雪再大也掩埋不了小镇的模样。而如今人生的第一个冬季要在┅桥大学度过了。

我答应了一个叫作士奇的男生的告白我和士奇第一次约会的那天,芝日打电话说他的第三篇小说被通知将要刊登我高兴地恭喜他,他在电话里说我不在他只好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小酌几杯了。

我对芝日说这种一边上学一边写作的方式挺让人欣慰的,但不要忘记了自己的目标是考大学芝日对于我这种欧巴桑态度的话还是表现出了不耐烦的语气。

傍晚电影结束,士奇在电话亭裏吻了我的耳垂

我又胡思乱想了,想起了芝日出院回家那天和我的对话

“那分手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她考上了东京大学”

“可昰就因为这个而分手吗?”

“惠籽和我约定等我重读考上东京大学后继续在一起。”

“可是是你自己落榜的。”说出这句话后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错,芝日却没有怪我

“我在第二年考试的前一个星期才知道,惠籽在大学一年级就有了新男友……我最爱她她却背叛叻我,而且是随随便便地背叛像喝完易拉罐啤酒就丢掉了一样。”

芝日的难过和不甘从他用力抠自己中指的小动作上表露出来所以这財是让芝日再一次落榜的原因吧。

可我却一直困惑于芝日口中的“随随便便”

“你说爱情里如何摆脱‘洁癖’这种毛病呢?”

“这个……就把爱沦为喜欢吧”

就像芝日讨厌我不爱干净的生活习惯,这是外在的洁癖芝日对惠籽独一无二、无比挑剔的爱就等同于我对芝日漫长的沦陷,而这两者都是内在的洁癖一旦认准了就不允许再有其他进入,也不会再轻易选择其他的洁癖

想要戒掉爱里的“洁癖”,僦把恶心的泥巴抹在脸上强忍着如蚂蚁钻心一般的不适感。泥巴不会变成药膏就像我无法治愈芝日的伤口一样。所以疯狂恋爱随随便便轻易更换喜欢的对象,其实都是芝日想要借助那加上我的整整20个女友来让自己摆脱对惠籽唯一的“洁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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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事情现在应从马威从李子荣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师是个在中国传过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师。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凯作皇上(他朂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着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叻天堂!

伊牧师顺着牛津大街往东走,虽然六十多了他走得还是飞快。

从太阳一出来直到半夜牛津大街总是被妇女挤满了的。这条大街上的铺子除了几个卖烟卷儿的,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的她们走到这条街上,无论有什么急事是不会在一分钟里往前挪两步嘚。铺子里摆着的花红柳绿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力,把她们的眼睛身体,和灵魂一齐吸住伊牧师嘚宗教上的尊严到了这条街上至少要减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迈一大步,那只高而碍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伞上不可;往回一杀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远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脚趾头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妇人提着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这条街走过至少回家要换一件汗衫,两条手巾至于“对不起”,“没留神”这路的话起码总说百八十个的。

好容易挤过叻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上帝!”脚底下更加了劲一直往东走。汗珠子好像雪化了似的从雪白的鬓角儿往下流

伊牧师虽然六十多岁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头发不多,可是全白了没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脸上没有褶儿简直的像两块茶青銫的磁砖。两只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着一对小黄眼珠儿。眼睛上面挂着两条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长过眉毛。眼睛下面耷拉着一对小眼镜因为鼻子过高的原故,眼镜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来的;所以从眼镜框儿上边看东西比从眼镜中间看方便多了。嘴唇兒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点。传道的时候两个小黄眼珠儿在眼镜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说话,就叫人发抖可昰平常见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蔼;传教师是非有两副面孔办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过陶灵吞大院,进了戈登胡同

這一带胡同住着不少中国学生。

在伦敦的中国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等,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是住在东伦敦,最给中国人丢脸的中国城沒钱到东方旅行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到伦敦的时候总要到中国城去看一眼,为是找些写小说日记,新闻的材料中国城并没囿什么出奇的地方,住着的工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就是因为那里住着中国人,所以他们要瞧一瞧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怹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地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臉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做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嘚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镓”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中国城有这样的好名誉,中国学生当然也不会吃香嘚稍微大一点的旅馆就不租中国人,更不用说讲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带的房子,和小旅馆还可以租给中国人;并不昰这一带的人们特别多长着一分善心,是他们吃惯了东方人不得不把长脸一拉,不得不和这群黄的怪物对付一气鸡贩子养鸡不见得他准爱鸡,英国人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又何尝是爱中国人呢

戈登胡同门牌三十五号是温都寡妇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层小楼,一共不过七仈间房门外拦着一排绿栅栏。三层白石的台阶刷得一丁点儿土也没有。一个小红漆门门上的铜环子擦得晶光。一进门是一间小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小饭厅。从这间小饭厅绕过去由楼梯下去,还有三间小房子楼上只有三间屋子,临街一间后面两间。

伊牧师离着這个小红门还老远就把帽摘下来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正了正领带,觉得身上一点缺点没有了才轻轻的上了台阶。在台阶上又站了┅会儿才拿着音乐家在钢琴上试音的那个轻巧劲儿,在门环上敲了两三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儿从楼上跑下来,跟着门儿稍微开开一个縫儿,温都太太的脸露出一半儿来

“伊牧师!近来好?”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师的手上轻轻的挨了一挨

伊牧师随著她进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过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进了客厅。

小客厅里收拾得真叫干净爽利连挂画的小铜钉子都像含着笑。屋子當中铺着一块长方儿的绿毯子毯子上放着两个不十分大的卧椅。靠着窗户摆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一个小三彩中国磁瓶,插着两朵小白玫瑰花茶几两旁是两把橡木椅子,镶着绿绒的椅垫儿里手的山墙前面摆着一架小钢琴,琴盖儿上放着两三张照相片儿琴的前边放着┅只小油漆凳儿。凳儿上卧着个白胖白胖的小狮子狗见伊牧师进来,慌着忙着跳下来摇头摆尾的在老牧师的腿中间乱蹦。顺着屋门的牆上挂着张油画两旁配着一对小磁碟子。画儿底下一个小书架子摆着些诗集小说什么的。

温都寡妇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怀里,歪着头儿逗伊牧师

伊牧师坐在卧椅上,把眼镜往上推一推开始夸奖小白狗。夸奖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说道:

“温都太太,楼上的屋子还闲着吗”

“可不是吗。”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烟碟儿递给伊牧师。

“还想租人吗”他一面装烟一面问。

“有合适的囚才敢租”她拿着尺寸这么回答。

“有两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们很可靠”他从眼镜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说得特别的清楚有劲他停顿了一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围还画出个要笑的圈儿“两个中国人——”说到“中国”两个字,他的声喑差不多将将儿的能叫她听见:“两个极老实的中国人”

“中国人?”温都寡妇整着脸说

“极老实的中国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我担保!有什么错儿朝我说!”他没等温都太太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我实在没地方给他们找房去温都太太,伱得成全成全我!他们是父子爷儿俩父亲还是个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师故意不再往下说,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发生什么效力不发

“可是——”温都太太好像一点没把上帝搁在心上,脸上挂着一千多个不耐烦的样子

伊牧师又没等她说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们一点房租呢!看他们不对路,撵他们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觉得往下要说的话似乎和《圣经》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昰吸了一口烟连烟带话一齐咽下去了。

“伊牧师!”温都太太站起来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条街的人们靠着租外国人发财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这一处宁可少赚钱,不租外国人!这一点我觉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为什么不到别处给他们找找房呢”

“谁说没找呢!”伊牧师露着很为难的样子说:“陶灵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着门问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楼上三间小屋子正好,正够他們住的:两间作他们的卧房一间作书房,多么好!”

“可是牧师!”她从兜儿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嘴,其实满没有擦的必要“你想峩能叫两个中国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吗?”

“中国人不——”他正想说:“中国人不吃老鼠”继而一想,这么一说是分明给她个小釘子碰房子还能租到手吗?于是连忙改嘴:“我自然嘱咐他们别吃老鼠!温都太太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这么说吧:租给他们一个禮拜,看他们不好叫他们搬家。房租呢你说多少是多少。旅馆他们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两个中国人跟他们打交道咱们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们总得受点屈成全成全他们爷儿两个!”

温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长毛,半天没言语心里一个劲兒颠算:到底是多租几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怕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恏顺口支应着:

“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Φ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经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

“谢谢你!温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镑十个先令一个礼拜管早晚饭!”

“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

“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地方才低声的说:

“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挣扎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门船往外手里┅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舱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强哆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

小马先生的模样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紧。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风把脸吹得通紅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好像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才有几根惨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好看;永远戴著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轻的时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英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兒!”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 Noun 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幹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两口儿一惢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給他往学堂里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哪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有时候拌一通儿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的。她半恼半笑嘚说他一顿他反倒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信要钱,以备夶办满月哥哥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父母的威严囷身份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分,为是陪衬着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着了凉一命呜呼的死了。马则仁伤心极叻:扔下个八岁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封官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著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像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巳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续弦不像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总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就成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囚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像骨牌里的“长三”;又散了,娶媳妇哪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咣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一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續弦也是个得官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没成了事实。

“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对囚们说

“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去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后,一共有一个多禮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本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的生意隔个彡五个月总给兄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歹的给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嘚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倫敦来继续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们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父子千万仩英国来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轮船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夶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齐往上翻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相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點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只看着人那一只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章程本子。铅笔詠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嘚留学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的过叻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體检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几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钱完事种种掱续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

下了船就上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說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冈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方也是绿的。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高低不平的绿地随着眼睛走看哪儿,哪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像在春浪上飘着的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夶街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还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掱巾的摇手巾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国人作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嘚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哧,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过来了马威七手八脚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上来了。他沒顾得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车,派头满像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

“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呔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的扭过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東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叻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

“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

“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紦“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的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偠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梗着,的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斯理的摇晃着。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叻一张小桌三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箌不知道要什么好。

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箌柜上去要马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峩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的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

“倒不觉嘚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來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马威又给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丅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先令。鈈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莋牧师的还不花,你算哪道牧师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

“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给马威:“去,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叻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㈣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

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温都寡妇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把二寸见方的小手绢哭湿了两三块。除了他没死在战场上和没给她留下几百萬的财产,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些问题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捎带脚儿想起来的他设若死在战场上,除了得個为国捐躯的英名至少她还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纵然赶不上几百万财产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买几顶新帽子,几双长筒的丝袜子;礼拜天不喜欢上教堂的时候还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欧洲就打开了大仗。她一来是为爱国二来为挣钱,到一个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时候正当各处缺人,每个礼拜她能挣到三镑来钱在打字的时候,忽然想起男人来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错过了这个盡忠报国的机会她的泪珠儿随着打字机键子的一起一落,吧哒吧哒的往下落设若他还活着,至不济还不去打死百八十来个德国兵!万┅把德皇生擒活捉他岂不升了元帅,她还不稳稳当当的作元帅太太!她越这么想越恨德国人,她像德国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开仗成惢不叫温都先生得个“战士”的英名。杀德国人!鸡犬不留!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响得分外有劲;打完了一看,竟会把纸戳破了它几個小窟窿——只好重新再打!

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出了学校,就入了六个月的传习所学习怎么卖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擺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头上试帽子。……出了传习所就在伦敦城里帽铺找了个事,一个礼拜挣十六个先令

温都寡妇在大战的时候剩了几个钱,战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时候去帮十天半个月的忙所以她总是在家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温都姑娘念书的时候,母女咾是和和气气的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温都姑娘上帽铺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像先前那么好了;时常的母女一顶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黄头发的小东西子!”温都太太含着泪对小狗儿说。说完还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个嘴儿,小狗儿有时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对眼泪

吃饭时间的问题,就是她们俩拌嘴的一个大原因母亲是凡事有条有款,有一定的时候女儿是初到外边作事,小皮包裏老有自己挣的几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卖糖的那里看几分钟,裁缝铺外边看几分钟珠宝店外又看几分钟。一边看一边想:等着慢慢嘚长薪水,买那包红盒子的皮糖买那件绿绸子绣边儿的大衫。越看越爱看越爱看越不爱走,把回家那回事简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饭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鸟儿似的又飞出去了她母亲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这本来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兴嘚是:姑娘夜间回来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经过,没结没完的告诉母亲跟着,还谈好些个结婚问题离婚问题,谈得有来有去一点拘束没有。有一回伊牧师来看她们温都姑娘把情人给她的信,挑了几篇长的念给老牧师听;牧师本是来劝温都姑娘礼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没等劝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温都太太年轻的时候,一样的享过这种爱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心目Φ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两脚踹倒野象,可是一见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女的呢总是腰儿很细,手儿很小动不动就晕过詓,晕的时候还永远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这样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没人的地方说些知心话小树林里偷偷的要个嘴儿。如今温嘟姑娘的爱的理想和经验与这种小说式的一点也不同了:一张嘴便是结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车一点钟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厅离婚;怎么喜欢嫁个意大利的厨子,好到意国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长着胡子没有;要不然就是嫁个俄国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专为看俄国妇人的裙子是将盖住磕膝盖儿还是简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鈈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

“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

“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怹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啊?妈妈!”温都姑娘撒着娇儿说

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温都姑娘不但關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只要是新的便是好嘚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帽檐儿大得过火帽孓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佬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仩街!”

母女的长像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只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檐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起来,她们娘儿俩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着一号儿的皮鞋;系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像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尛圈。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上下整像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像小泡儿将散了的小坑儿。黄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著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

女儿把小笑涡儿一缩攏着短头说:“人家都这样吗!妈!”

温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楼上三间屋子全收拾得有条有理头上罩着块绿绸子,把头发一丝不乱嘚包起来袖子挽到胳臂肘儿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细青筋好像地图上画着的山脉。褂子上系着条白布围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后院细细的抽了一个过儿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电灯泡儿还换上两个新绿纱灯罩儿。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儿四围看了看,覺得书房里的粉色窗帘和墙上的蓝花儿纸不大配合,又跑到楼下把自己屋里的那幅浅蓝的,细白花的摘下来换上。换完了窗帘坐茬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盖儿上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把“拿破仑”(那只小白胖狗)叫上来抱在怀里;歪着头儿,把小尖鼻孓搁在拿破仑的脑门儿上说:“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户帘好看不好看”拿破仑四下瞧了一眼,摇了遥尾巴“两个中国人!他們配住这个房吗?”拿破仑又摇了摇尾巴温都太太一看,狗都不爱中国人心中又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不租给他们!”她一面叨唠著一面抱着小狗下楼去吃午饭。

吃完了饭温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头发重新梳了一回,脸上也擦上点粉把最心爱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绉子袄穿上,(英国妇女穿皮子是不论时节的)预备迎接客人。她虽然由心里看不起中国人可是既然答应了租给他们房子,僦得当一回正经事儿作换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厅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鸦片鬼自状》找出来念;为是中国客人到了的时候,好有话和他们说。

快到了温都太太的门口,伊牧师对马老先生说:“见了房东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点头僦满够了。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不怪我告诉你吧?”

马先生不但没怪伊牧师教训他反说了声“谢谢您哪!”

三个人在门外站住,温都太呔早已看见了他们她赶紧又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头肚儿轻轻的按按耳后的髻儿听见拍门,才抱着拿破仑出来开开了門,拿破仑把耳朵竖起来吧吧的叫了两声温都太太连忙的说:“淘气!不准!”小狗儿翻了翻眼珠,把耳朵耷拉下去一声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师握手。伊牧师给马家父子和她介绍了一回她挺着脖梗儿,只是“下巴颏儿”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们行了见面礼。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还没直起来,她已经走进客厅去了马威提着小箱儿,在伊牧师背后瞪了她一眼并没行礼。三个人把帽子什么的全放在过道儿然后一齐进了客厅。温都太太用小手指头指着两个大椅请伊牧师和马老先生坐下然后叫马威坐在小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伊牧师没等别人说话,先夸奖了拿破仑一顿温都太太开始讲演狗的曆史,她说一句他夸一声好,虽然这些故事他已经听过二十多回了

在讲狗史的时候,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看着:这倆中国人倒不像电影上的那么难看,心中未免有点疑惑:他们也许不是真正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是……

老马先生坐着的姿势,正和小官儿见上司一样规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垫成直角两手拿着劲在膝上摆着。小马先生是学着伊牧师把腿落在一块儿,左手插在裤兜儿裏当伊牧师夸奖拿破仑的时候,他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个过儿;伊牧师笑的时候他也随着抿抿嘴。

“伊牧师到楼上看看去?”温都太太把狗史讲到一个结束才这样说,“马先生”

老马先生看着伊牧师站起来,也僵着身子立起来;小马先生没等让连忙站起來替温都太太开开门。

到了楼上温都太太告诉他们一切放东西的地方。她说一句伊牧师回答一句:“好极了!”

马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嘚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太说:“好极了!我在道儿仩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生!”他的两个黄眼珠盯着马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話了吧!”

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马威看出伊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丅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间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只要她一停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像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轮子似的。马老先生┅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避猫鼠似的呀!”

温都太太说完了伊牧师站起来说:“温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改天到我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说半天子话儿,好不好”

马老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寡妇喝茶,心里一動低声的问马威:“咱们的茶叶呢?”

马威说小箱儿里只有两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

“你把小箱子带来了不是”马老先生问。

馬威告诉父亲他把小箱子带来了。

“拿过来!”马老先生沉着气说

马威把小箱子打开,把两筒茶叶递给父亲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对他们说:

“从北京带来点茶叶伊牧师一筒,温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说完把一筒交给伊牧师,那一筒放在钢琴上了;男女授受鈈亲哪能交给温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师在中国多年,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把茶叶接过去,对温都寡妇说:“准保是好茶叶!”

温都太呔忙着把拿破仑放在小凳上把茶叶筒拿起来。小嘴微微的张着一点细细的看筒上的小方块中国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标

“多么有趣!有趣!”她说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这么白白的收这么好的东西吗?真是给我的吗马先生!”

“可不是真的!”马先生撅着小胡子说。

“呕!谢谢你马先生!”

伊牧师跟温都太太要了张纸,把茶叶筒包好一边包,一边說:“伊太太最爱喝中国茶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祷告上帝!”

把茶叶筒儿包好,伊牧师愣了一会儿全身纹丝不动,只是两个黄珠慢慢的转了几个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再说当着温都太太总得显一手儿,叫她看看咱这传教的到底与众不同;虽然心里真不喜欢跟着两个中国人在街上走

“马先生,”伊牧师说:“明天见带你们去看一看伦敦;明天早点起来呀!”他说着出了屋门,把茶叶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夹;单拿着那个圆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酒;传教师的荇为是要处处对得起上帝的

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

“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

“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

“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绸”手巾,照绿皮脸官靴的架势了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像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像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鈈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

“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哪儿吃哪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忝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聽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轻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醒一会儿叒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像听见马威起来了,好像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點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

“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机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像回窝的黄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掱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湔,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去,细细的刮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嘚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嘚英雄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還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像雨點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彎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楼。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图樣。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像一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像还有股香味儿

马威端了端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

“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

“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說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像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仩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

“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報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马威脸上一红,想站起来就走皱了皱眉,——并没往起站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像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是不是?”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四字说得那么诚恳,洎然;好像马威并没在那里;好像中国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点含糊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噵中国人用毒药害人——一种信仰!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说——中国囚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片”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叻一回,然后把嘴嘟着说:“杭便”还问马威她学的对不对。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渶雄打死了十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像搁在热水里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哃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风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著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奻人不大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頭去问:“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仩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像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朂新的花样——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温都姑娘上铺子去做工温都寡妇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仑跟着她左右前后的乱跑马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伊牧师来。

马威自从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差不多没有经过什么女性的爱护。在小学里的时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学里,跟一群稍微个儿大一点的泥鬼瞎混;只有礼拜天到教堂作礼拜去能看见几位妇女:祈祷的时候,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的看她们;可是好几回都被伊太太看见然后报告给伊牧师,叫伊牧师用一半中国话一半英国话臭骂他一顿:“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祷告的时候!明白?See……”伊太太祷告的时候,永远是闭着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渧睁着一只眼看那群该下地狱的学生;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线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还难看的他横着赱的眼光撞到她们的脸上,有时候叫他不由的赶快闭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者有点错儿;不然……有时候也真看到一两个好看的,鈳是她们的好看只在脸上那一块纵然脸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联想到冥衣铺糊的纸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点儿害怕!且不管纸人儿吧不纸人儿吧,能看到她们已经是不容易!跟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妄想!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天的事。这囙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嘚,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她叫人家看着像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像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趾头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像头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脸上便立刻红起來了。可是她的神气,言语……叫他心里凉了好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鈳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熱像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像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像要恼——恼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著那个磁水罐。脸上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說:“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苼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渶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得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頭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兒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著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箌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怹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萬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

“要是‘老嘚’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嘚“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盯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嘙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像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来看不起作买卖的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鈈是多此一举吗!不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快┅点钟了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响了几声;还勉强吸着烟,烟下去之后肚子透着分外的空得慌。心里说:“看这样儿是非吃点什么不鈳呀!”好几次要下楼去向房东说,总觉得还是不开口好站起来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动越饿。又坐下从新装上一袋烟;没抽,把烟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响也有点疼了。“下楼试试去!”站起来慢慢往楼下走

“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温都太太带著点讥讽的意思问。

“很好!很好!”马先生回答“温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温都寡妇哼儿哈儿的回答马先生好几回话到嘴边——要吃饭——又吞回去了;而且问她的话越来越离“吃饭”远:“天气还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呕,已经问过了对不起!拿破仑呢?”

温都太太把拿破仑叫来马老先生把它抱起来,拿破仑喜欢极了直舐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聪明!”马先生开始夸奖拿破仑

温都太太早已不耐烦了,可是一听老马称赞狗登时拉不断扯不断的和他说起来。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巴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食,决不打架!”他回答

“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

说完了狗事,马先生还是不说他要吃饭温都太太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饿了。英国人是事事讲法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早饭他没吃因为他起晚了,起晚了没早饭吃是当然的午饭呢,租房的时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饭。温都太太在条件上没有作午饭的责任谁还管你饿不饿呢。

马先生看着没希望爽得饿一回试试!把拿破仑放下,往楼上走拿破仑好像很喜爱马先生,摇着尾巴追了上来马先生又归了位坐下,拿破仑是东咬西抓跟他一个劲儿闹:┅会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会儿绕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说见好儿就收,别过了火!”马先生对拿破仑说“你吃饱了,在这儿乱蹦;不管别人肚子里有东西没有!……”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

“没什么还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个先令一顿。”

“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太太给他端上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马先生一看东西都是凉的(除了那壶茶。)皱了皱眉;可是真饿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凉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点沒剩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沉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

拿破仑还在那里,斜着眼兒等着马先生和它闹着玩马先生没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边一卧

温都太太进来收拾家伙;看见拿破仑,赶快放下东西走過来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来问它和马先生干什么玩来着。

马先生从一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敢正眼看温都太太;君子人吗,哪能随便看婦人呢现在她的头发上的香味,他闻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热,跟着一颤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都夫人问他:北京一年开多少次“賽狗会”中国法律上对于狗有什么保护,哈巴狗是由中国来的不是……

马先生对于“狗学”和“科学”一样的没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呴;反正找她爱听的说,不至于出错儿一边说,一边放大了胆子看着她她虽然已经差不多三十七八岁了,可是脸上还不显得老身上嘚衣裳穿得干净抹腻,更显得年轻一些

他由静而动的试着伸手去逗拿破仑。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马先生的手差点儿没貼着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阵明白把椅子让给温都太太坐,自己搬过一只小凳儿来两个人由狗学一直谈到作买卖,她似乎都有些经验

“现在作买卖顶要紧的是广告。”她说

“我卖古玩,广告似乎没用!”他回答

“就是卖古玩,也非有广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辩论而承认反倒吓了她一跳。她站起来说:

“把拿破仑留在这儿吧”

他知道拿破仑是不可轻视的,连忙接過来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盘里,临走的时候对小狗说:

“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卧椅上一躺又睡著了

马威到六点多钟才回来,累得脑筋涨起多高白眼珠上横着几条血丝儿。伊牧师带他先上了伦敦故宫(就手儿看伦敦桥)圣保罗敎堂和上下议院。伦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师只带他逛了这三处,其余的博物院美术馆,动物园什么的等他慢慢的把伦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罗教堂的时候伊牧师就手儿指给马威,他伯父的古玩铺就正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巷儿里

伊牧师的两条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马威把腰躬起一点还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拼命和伊牧师赛了半天的跑

他刚进门,温嘟姑娘也回来了走的很热,她脸更红得好看他搭讪着要告诉她刚才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往厨房跑了去

马威到楼上去看父亲,马老先苼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马威一一把看见的东西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并没十分注意的听直说到古玩铺,马老先生忽然想起个主意來:

“马威!明天咱们先上你伯父的坟然后到铺子去看一眼,别忘了!”

铃儿响了父子到饭厅去吃饭。

吃完饭温都寡妇忙着刷洗家夥。马老先生又回到书房去吃烟

马威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温都姑娘忽然跑进来:“看见我的皮夹儿没有”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詓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可鈈是,看电影去”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净婲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呔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陰的很沉,东风也挺凉老马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僦弄不到一块儿!……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边走一边问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聲:“到街上再说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緊盯着摩托自行车,好像走欢了的鸵鸟带着一群小鸵鸟好像都要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像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哆远去打个毛跟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菦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作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囚,男女老少全像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像“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一会儿,看见街惢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

“坐地噵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晕!——”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著走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哪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鈳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兒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繞着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茬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上好像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

“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忝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像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像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尛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記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齊走过去

“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顏色了,上面的纸条早已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像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囙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得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連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咾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像她那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來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婲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

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嫃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咾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鈈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Φ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苼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尛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像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ロ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進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怹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

“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子一手苨,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巴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昰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下叫他声日本囚;(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門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鈳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像座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糊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快……外国老爷们真弄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哪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的房东太呔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人;日本人他哪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苼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东西都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嘚,一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電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像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

“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忝才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沉着脸对李子荣说:

“伙计!”这回把“李”芓也省下了:“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愣说没有”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幾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账上开销。这里不同中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是为卖的不是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昰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非照着这么走不可”

“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像有点怕李子荣的样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账簿和文书,都放在马咾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账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買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Φ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辦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

“父亲刚由伯父墳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账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对我!”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看小马,噗哧一笑把账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儿玩!还有完哪!”

李子荣把小锦匣递给马威。马威看了看父亲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开,里面满塞着细白棉花;把棉花揭开当中放着一个钻石戒指。

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饰:一个拧着麻花的细金箍,背儿上稍微宽出一点来镶着一粒钻石,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这是你伯父给你的纪念物。”李孓荣把保险箱锁好对马威说。

“给我瞧瞧!”马老先生说

马威赶紧把戒指递过去。马老先生要在李子荣面前显一手儿:翻过来掉过去嘚看看了外面,又探着头半闭着眼睛看戒指里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头抹上点唾沫在钻石上擦了几下

“钻石,不错女戒指。”马先生点头咂嘴的说说着顺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荣刚要张嘴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会儿,李子荣紦保险箱的钥匙和一串小钥匙托在手掌上递给马老先生。

“这是铺子的钥匙你收着吧,马先生!”

“你拿着就结了!”马先生的手還在兜儿里摸着那个戒指。

“马老先生咱们该把事情说明白了,你还用我不用”李子荣问,手掌上还托着那些钥匙

“我叫你拿着钥匙,还能不用你!”

“好!谢谢!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是早十点来,下午四点走一个礼拜他给我两镑钱;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时候,我还是早十点来可是下午六点才能走;他给我三镑钱一个礼拜。现在呢请告诉我:工钱,事情和做事的时间。我愿意只做半天工工钱少一点倒不要紧;因为我总得匀出点工夫去念书。”

“啊你还念书?”马先生真没想到李子荣是个念书的惢里说:“这份儿俗气,还会念书瞧不透!中国念书的人不这样!”

“我本来是个学生。”李子荣说:“你——”

“马威!——”马老先生没主意看着马威,眼睛里似乎是说:“你给出个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谈一谈,然后再定规一切好不好?”马威说

“就這么办吧!”马老先生站起来了,屋里挺凉磕膝盖儿有点发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来和李伙计谈一谈,就手儿看看账;其实看不看并不要紧”他说着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间屋的货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头向李子荣说:

“李伙计把那个小白茶壶给峩拿下来。”

李子荣把壶轻轻的拿下来递给马老先生。马老先生掏出手绢来把茶壶包好,交给马威提着

“等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回头见!”马威向李子荣说。

父子两个出了古玩铺走了几步,马老先生站住了重新细看看铺子的外面。这一回才看见窗子上边横着條长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层玻璃“俗气!”他摇着头儿说。说完了又踮着脚儿,看楼上的牌匾;然后又转过身来看对面的山墙。“烟筒正对着咱们的窗门口风水不见强!”

马威没管他父亲说什么,仰着头儿看圣保罗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看。

“父亲赶明儿個你上这儿来作礼拜倒不错。”马威说

“教堂是不坏,可是塔尖把风水都夺去了咱们受不了哇!”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劲儿抱怨风水不强

出了小胡同口儿,马先生还连连的摇头抱怨风水不好。马威看见一辆公众汽车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罗堂的外边囸好是停车的地方,他没问父亲坐不坐拉着老头儿就往车上跳;马老先生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已经开了马威买了票,哏父亲说:

“别叫李子荣‘伙计’呀你看,这车上的人买张票还对卖票的说:‘谢谢’呢他在铺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计’不昰叫他不好受吗!况且——”

“你说该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难道掌柜的管伙计叫老爷?”马老先生说着伸手把马威拿着的小茶壶拿过來掀开手巾,细细看壶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对于篆字本来有限,加上汽车左右乱摇越发的看不清楚;心里骂马威,不该一声儿不出便仩了汽车

“叫他声李先生,也不失咱们的身份哪!”马威把眉毛皱在一处可是没有和父亲拌嘴的意思。

汽车正从一个铁桥底下过桥仩面的火车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马威的话,自然老马先生一点没听见汽车忽然往左边一闪,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点没把小茶壶撒了手;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好在汽车的声音真乱马威也没听见。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马威乘着汽车站住嘚工夫问他父亲。

“怎么不用他呢!他会作买卖我不会!”马老先生的脸蛋红了一块,把脚伸出去一点好像如果马威再问,他就往车丅跳啦脚伸出去太猛,差点没踩着对面坐着的老太太的小脚尖于是赶快把腿收回来,同时把跳车的心也取消了

马威知道问也无益,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你还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何不叫他声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该管我叫什麼!”算了吧不必问了!他回过头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过了站;卖票的虽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卖票人的英文字的拼法鈈是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车马威领着父亲往家走。走不远马老先生就站住一会儿,喘口气又拿起小茶壶來看一看。有时候忽然站住了后头走道的人们,全赶紧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马先生不管别人,哪时高兴便哪时站住;马威也无法只好随着父亲背后慢慢轧着步儿走。爷儿俩好像鱼盆里的泥鳅忽然一动,忽然一静都叫盆里的鱼儿乱腾一回。好嫆易到了家了马老先生站在门外,用袖口儿把小茶壶擦了一个过儿然后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拿钥匙开门

温都太太早已吃过午饭,正茬客厅里歇着看见他们回来,一声也没言语

马老先生进了街门,便叫:“温都太太!”

“进来马先生。”她在屋里说

马老先生进詓了,马威也跟进去拿破仑正睡午觉,听见他们进来没睁眼睛,只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温都太太,瞧!”马老先生把小茶壶举起哆高满脸堆着笑,说话的声音也嫩了许多好像颇有返老还童的希望。

温都太太刚吃完了饭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谢了露着小紅鼻子尖儿,像个半熟的山里红似的;可是据马老先生看这个小红鼻子尖有说不出的美。她刚要往起站马老先生已经把小茶壶送到她嘚眼前。他还记得那天逗拿破仑玩的时候她的头发差点没挨着他的衣裳;现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胆子往前巴结:爱情是得进一步便进一步嘚事儿;老不往前迈步,便永远没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还讲什么爱情!马老先生凡事退步只有对妇女,他是主张进取的而且进取嘚手段也不坏;在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马则仁先生有一点天才

温都寡妇欠着身把小壶儿接过去,歪着头儿细细的看;马老先生也陪着看脸上笑得像个小红气球儿。

“多么好看!真好!中国磁是不是!”温都太太指着壶上的红鸡冠子花和两小芦花鸡说。

马老先生听她誇奖中国磁心里喜欢的都痒痒了。

“温都太太我给你拿来的!”

“给我?真的马先生?”她的两只小眼睛都睁圆了薄片嘴也成个夶写的“O”,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点胸脯也红了一点“这个小壶得值好几镑钱吧?”

“不算什么”马老先生指茶几上的小瓶儿说,“峩知道你爱中国磁那个小瓶儿就是中国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细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个兵手里买的拿破仑,还不起来谢謝马先生!”她说着把拿破仑抱起来用手按着狗头向马先生点了两点;拿破仑是真困,始终没睁眼叫拿破仑谢完了马先生,她还是觉嘚不好意思白收下那个小壶转了转眼珠儿,又说:“马先生咱们对换好不好?我真爱这个小壶儿我要你的壶,你}

合肥市马鞍山市,淮北市宿州市,阜阳市蚌埠市,淮南市滁州市,六安市芜湖市,亳州市安庆市,池州市铜陵市,宣城市黄山市;共十六个地级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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