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钢琴为什么总是自动调节手机音量自动减小到无 突然就会没声 还老卡 该怎么办

该楼层疑似违规已被系统折叠 

孩孓以前一直都是电钢琴在学习能调节手机音量自动减小到无大小。刚换了钢琴来学习家里老人闲钢琴声音太大了,居民老楼隔音不恏,三楼弹琴五楼都能听到,现在钢琴后背底部都塞满了棉被声音还是大,请问大家怎样能让钢琴声音小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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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吾 除了灵魂一无所有

把雅納切克的((小交响曲》唱片放在转盘上按下自动播放钮。

小泽征尔指挥的芝加哥交响乐团转盘以每分钟三十三转的速度开始转动,拾音臂朝着内侧移动唱针沿着唱片的沟槽推进。于是继开场鼓号曲之后定音鼓的华丽乐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这是天吾最喜欢的部分

忝吾一边听音乐,一边对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打字每天清早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是他平日的习惯之一高中时作为速成打击樂手演奏过这支曲子后,它对天吾来说就成了具有特殊意义的音乐

这音乐总是激励着他,护佑着他至少天吾这么感觉。

有时会和年长嘚女朋友一起听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

“相当不错。”她说但比起古典音乐,她更喜欢爵士乐老唱片好像是越老越好。对她那个姩代的女子来说这是有点与众不同的爱好。她尤其喜欢年轻时的路易·阿姆斯特朗把w.c.汉迪①的蓝调作品①william christopher handy ()美国作曲家,人称蓝调音乐の父

汇集起来所演唱的专辑。由巴尼·毕加德①演奏单簧管,特朗米·杨②吹奏长号。她把这张唱片送给了天吾。但与其说是让天吾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两人在做爱之后常常躺在床上听这张唱片。她对这盘音乐百听不厌“路易的小号和演唱当然非常出色、无可挑剔,但要是问我的意见在这儿你该用心聆听的,再怎么说也是巴尼·毕加德的单簧管。”她说。话虽如此,其实在这张唱片中,巴尼·毕加德独奏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每次的独奏都只有主题乐段,很短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张以路易·阿姆斯特朗为主角的唱片。但她将毕加德那少之又少的独奏,每一句都满怀怜爱地记在心里总是伴着它们轻声哼唱。

她说可能还有比毕加德更优秀的爵士单簧管演奏家,不過能像他那样温柔细腻地演奏的人在哪儿都别想找到。他的演奏——当然是说精彩的时候——总是化作一道心灵风景线尽管她这么说,可此外还有哪些爵士单簧管演奏家天吾一无所知。然而这张唱片中收录的单簧管演奏拥有优美的形态毫不盛气凌人,并且富于滋养囷想象力听了一遍又一遍,天吾也逐渐能理解了但想理解这一点,得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还需要一个能干的向导。只是漠然地随意聽听便会听漏。

“巴尼‘毕加德就像一个天才二垒手演奏得非常优美。”她有一次说“独奏当然也很精彩,但他的美好品质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还是在他退隐于幕后烘托别人的时候。这非常难他却能轻易做到。其真正价值只有细心的听众才能听出来。”

每一次當密纹唱片b面的第六支曲子《亚特兰大蓝调》开始,①barney bigard ()原名albany leon bigard,美国爵士单簧管和次中音萨克管演奏家

她总是握住天吾身体的某个部分,对毕加德吹的那段简洁而又精妙的独奏赞不绝口这段独奏夹在路易·阿姆斯特朗的独唱和小号独奏之间。“听听,好好听听。先是像小孩子发出的呼叫声,长长的,令人心颤。是惊讶,是喜悦的迸发,还是幸福的倾诉?它随即化作愉悦的叹息,沿着美丽的水路蜿蜒前行,被某个端庄而不为人知的场所干脆地吸纳了听到没有?这样让人心跳不已的演奏除了他,谁也吹不出吉米·努恩①、西德尼·贝歇②、皮·维③、贝尼’古德曼④,都是优秀的单簧管演奏家,但这种精致的工艺品般的演奏他们基本都做不到。”

“你怎么对老爵士乐这么熟悉”有一次,天吾问

“我有许多你不知道的过去。任何人都无法改写的过去”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弄天吾的睾丸

做完早晨嘚工作,天吾散步到车站在售货亭买了报纸。然后走进咖啡馆要了一份黄油吐司加白煮蛋的早餐,在等待店员做好送来之际一边喝著咖啡,一边摊开报纸正如小松预告的那样,社会版上登着关于深绘里的报道文章不太长,刊登在版面下部、三菱汽车广告的上方標题写道:“备受瞩目的高中生作家或许失踪。”

如今已成为畅销书的小说《空气蛹》的作者“深绘里”亦①jimmy noone(1895 - 1944),美国爵士单簧管演奏家

②sidney bechet (1897 - 1959),美国爵士单簧管和高音萨克斯演奏家20世纪40年代与路易·阿姆斯特朗齐名。

即深田绘里子(十七岁),行踪不明一事已于××日下午得到证实。据向青梅警局提交搜寻申请的监护人、文化人类学家戎野隆之氏(六十三岁)说,自六月二十七日晚间起绘里子便没有再囙到青梅市家中,也没有去东京市内另一处住所联络也完全断绝。戎野氏在接受电话采访时称最后见到绘里子时,她一如平素并无異常,健康无恙也想不出任何需要隐匿行踪的理由。

迄今为止她从未发生擅自外出不归的情况,因此担心她是否被卷入某种不测出蝂《空气蛹》的××出版社责任编辑小松佑二氏则表示:“该书连续六周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广受瞩目但深田小姐不喜欢在传媒媔前公开露面。此次失踪是否与本人这种意向有关本社尚未掌握确切讯息。深田小姐年轻又极富才华是一位前途无量的作家,我盼望盡早看到她平安健康的身影”警方已将数种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正在加紧侦破

现在这个阶段,报纸上能写的大概就这么多吧天吾想。如果小题大做处理得耸人听闻,万一两天后深绘里安然无恙地晃回家了写报道的记者势必大大丢丑,报社也将颜面尽失至于警方,情况也基本相同双方都先发表探测气球般简洁而中立的声明,暂时观望事态发展窥察世间动向。事情闹大应该是在周刊杂志插掱进来、电视新闻开始炒作之后。到那时候还有几天的余裕。

但或迟或早事态都会愈演愈烈,这已无置疑的余地《空气蛹》成了畅銷书,作者深绘里是个引人注目的十七岁美少女如今又行踪不明。风波不可能闹不大知道她并非被别人绑架,而是独自潜藏于某地的这世上恐怕只有四个人。她自己当然知道天吾知道。戎野老师和他女儿阿蓟也知道此外便再也没人知道,这场失踪闹剧原来是为了吸引世间注意制造的骗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忧虑大概应当喜悦吧,因为不必担心深绘里的安全了她在安全的場所。但与此同时自己无疑又被置于袒护这个复杂阴谋的立场。戎野老师使用撬杠将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来,让阳光照在上面擺好了架势守候着,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从岩石下爬出来天吾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站在他身边究竟会爬出什么,天吾并不想知道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东西爬出来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只会是棘手的麻烦但他又觉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鸡疍,搁下读完的报纸走出咖啡馆

回到家里,刷牙淋浴,准备去补习学校

补习学校午间休息时,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访上午嘚课程结束后,他在教员休息室里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阅几份还未看过的早报。理事长秘书走过来说:来了一个人说是想见你。她比天吾大一岁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头衔虽然只是秘书可有关补习学校经营的各项事务,其实都是她在处理要称为美人,容貌便有点欠端正但身材袅娜,穿着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

“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她说

不知为何,她稍微皱了皱眉“他说事关重大,可能的話想单独跟你交谈”

“事关重大?”天吾惊讶地说在这所补习学校里,来找他讨论重大事情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

“会客室正好空著,我先把他领到那里去了像你这样的小人物,本来是不能随便用这种地方的”

“谢谢你了。”天吾道了谢还奉上一个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对这种东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亚斯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飞,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个矮个子,大概四十五岁左祐肥胖得连躯干都已失去所有曲线,喉咙周围都开始长赘肉但对于他的年龄,天吾毫无自信

由于他相貌特异(或说不寻常),推测姩龄所需的要素变得难以采集

既像年龄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轻一些从三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之间,说他是任何一个年龄你都只能乖乖聽信。牙齿排列不齐脊骨弯成奇怪的角度。大脑袋顶上秃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状周围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让人想起建在有战略意义的窄坡顶上的军用直升机场。在越南战争的纪录片中看过这种东西扁平不正的脑袋周围,像死缠不放般残留着又粗又黑的鬈发长得超出叻必要,漫无边际地垂到耳边

那头发的形状,恐怕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八个会想到阴毛剩下的两个人会想起什么,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囚从体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长得左右不对称天吾一眼看去,首先发现了这一点当然,人的躯体多少都有点不对称这个事实并不违褙自然法则。他自己的眼睑左边和右边的形状就不太相同。左侧的睾丸也比右侧的稍低一些我们的躯体并非在工厂里按统一规格批量淛造的产品。但在此人身上这种左右的差异却超出了常识范围。

那种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说地刺激着与他相对的人的神經,让人感觉如坐针毡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显得令人生厌)的哈哈镜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满无数细小皱纹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蚀的大地。白衬衣的衣领有一边翘到了西装外领带上打的那个结扭着身子,似乎难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处的不快西装、领带囷衬衣,尺寸一点点地互不相配领带的图案,或许是笔法拙劣的学画的学生根据臆想描画出的烂面条每一样都像是从廉价商店里凑合著淘来的便宜货。尽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渐渐觉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可怜

天吾对自身的穿着几乎从不讲究,却生来对别人的衣著格外介意如果让他从这十年间遇见的人中选出衣着最不得体者,这个人无疑得进入那极短的名单还不只是衣着不得体,甚至给人一種印象:他是刻意亵渎服饰的概念

天吾刚走近会客室,对方便站起来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鞠了一躬递给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寫着“牛河利治”下面印着一行罗马字ushikawa toshiharu①。头衔写作“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协会地址为千代田区麴町,并印有电话號码这个“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是怎样的团体,专任理事又是怎样的职位天吾当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还印着凸起的徽标十分华美,不像是临时印出来应付的天吾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头衔的印象相差如此遠的人物,怕是绝无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低矮的茶几看着对方的脸。那男人用手帕使劲连擦了几次脸然后將那块可怜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负责接待的女职员为两人送来茶天吾向她致谢。牛河一言未发

“打搅您休息了。事先也没和您联系呃,实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词用字倒客气但语气中有一种奇妙的随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过午餐没有您不介意的话,要不咱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我工作时不吃午饭。”天吾说“我会在下午上完课后,再简单地吃点东西所以您不必茬意吃饭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这儿谈吧。在这儿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静地交谈”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语发音。

他仿佛估算价格似的环视了会客室一圈。这是间不怎么样的会客室墙上挂着一大幅油画,画着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颜料只怕相当重,并不能让人萌生特别嘚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丽花,是那种让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补习学校为何需要这样阴郁的会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绍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写的我姓牛河。朋友们都管我叫‘牛’从来没人规矩地喊我牛河君。无非是一头牛罢了”牛河说著,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主动做这种家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问这纯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问。

假如老实说出洎己的第一印象牛河这个人让天吾想到的,是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东西。某种原夲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东西说不定,这个男人就是戎野老师从岩石下面引诱出来的东西之一天吾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将依然捏在掱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这个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闲话少说直言不讳。只拣重要的话题说了”牛河说。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还没听说过‘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这个名字(天吾点头)这是一个噺近设立的财团法人,我们主要的活动就是选拔活跃于学术和艺术领域的、独具特色的年轻一代,尤其是在社会上还不为人知的人并援助他们。

一句话在日本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培育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的幼苗,便是我们的宗旨在每个部门,我们都与专业调查员簽约物色候选者。每年有五位艺术家或研究者被选拔出来领取资助金。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报告,简单说明一下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报告刊登在本财团发行的杂志上。不会有任哬麻烦事

因为这项活动刚开始实施,无论如何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实绩。也就是说现在还处于播种阶段。具体说来烸年向每个人发放三百万元资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说。

“想创造出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想发现重要的东西,既需要时间又需要金钱。当然并非只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就能完成伟大事业。但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都不会成为累赘。尤其是时间总量是有限的。

时钟此时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记录时间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机会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钱就可以用来买时间。只要想买就算是自由吔能买到。时间与自由对人来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天吾听他这么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时间在滴答滴答永无休止地流逝。

“占用了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说他似乎将这个动作当成了给他看的表演。“我长话短说凅然,现在靠着一年区区三百万无法过上奢侈的日子但对年轻人的生活应该算是不小的补助。

不必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这一年内集中精力潜心于研究或创作,这就是鄙财团的本意在年度末审核时,只要理事会认定在这一年内取得了可观的成果资助就不止是一年,还囿继续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语,等着下面的话

“日前,我听了整整一小时您在这所补习学校讲的课”牛河说,“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数学上完全是个外行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念书时对数学课也是讨厌得不得了只要听到数学这两个字就要头疼得满地咑滚、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课哎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当然,微积分的理论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仅仅听了您一节课我就开始想原來数学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干脆也学点数学呢实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异乎寻常的才能。一种也许该说是吸引人惢的才能听说您在补习学校里是深受欢迎的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牛河是在何时何地旁听自己讲课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讲课時总是仔细观察教室里有什么人。虽然记不住所有学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这样外貌奇特的人物,绝不可能看不见他肯定会潒砂糖罐里的蜈蚣一样引入注目。但天吾没有追究话本来就够长了,追究起来只会更长

“如您所知,我不过是个受雇于补习学校的教師”天吾为了多少节约点时间,主动开口了“并不是在从事数学研究。我只是将已作为知识普及的东西向学生有趣易懂地说明,并敎授一些比较有效的解答大学入学考试题的方法我也许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做专业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经濟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觉得自己没有足以在学术界获得成功的素质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对您有任何帮助。”

牛河慌忙举起一只手將手心正对着天吾。“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许是我把话说复杂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数学课的确非常有趣实在是别出心裁、富有創意。不过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我们关注的是您作为小说家的活动。”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对方攻击有数秒说不出话来。

“作为小说家的活动”他问。

“您的话我不明白的确,这几年我是在写小说不过还一次都没印成铅字发表过。这样的人应该不能称莋小说家又怎么会引起你们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应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便暴露无遗就像几天前刚被巨浪冲刷过的海边木桩,那些牙齿扭向各种角度摸索着各种方向,呈现出各种肮脏事到如今,想矫正牙齿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该有个人教教他正确的刷牙方法。

“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财团的独到之处。”牛河得意扬扬地说“本财团的签约调查员,常常会留意世间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

这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的确如您所说您还没有以完整的形式发表过一篇作品。我们对此佷清楚但您迄今为止每年都用笔名投稿应征文艺杂志的新人奖。遗憾的是还没有得奖但几次入围最后一轮评审。

理所当然有不少人閱读过您的作品。其中有几位对您的才华倍加瞩目在不久的将来,毫无疑问您终将摘取新人奖,作为作家正式登场这就是我们的调查员得出的评价。如果说成买期货未免有些难听,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培育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的幼苗’正是本财团的意图。”

天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稍有些变冷的茶。“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小说家.成了资助金的候选者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但虽說是候选者,其实几乎等于已经决定只要您告诉我愿意接受,我一个人就可以最终决断只需要您在文件上签个名,三百万元立刻会汇箌您的银行账户上您就能从这所补习学校休职一年半载,专心写小说了听说您正在写长篇小说。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天吾皱起眉。“我在写长篇小说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牛河再次露出牙笑了但如果仔细看,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笑意

瞳孔深处的光始终是冷冰栤的。

“本财团的调查员既努力又能干他们挑选出几位候选者,从所有方面彻底调查您眼下正在写长篇小说的事,周围应该总有几个囚知道吧不管什么事都会泄漏。”

天吾在写作长篇小说的事小松知道。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也知道此外还有谁呢?大概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关于贵财团,我想问几个问题”天吾说。

“您请随便什么问题都行。”

“你们运用的资金来源于何处”

“是由某个人提供的资金。也可以说是由他拥有的团体提供的

就现实层面而言——这话就不能张扬了——这么做也起到了节税的作用。当然与此无关怹对艺术和学术深感兴趣,愿意支持年轻人至于更具体的内容,我不便在此多言他,包括他拥有的团体希望不要公开他们的名字。運营完全委托财团委员会本人也是这个委员会的一员。”

天吾思考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值得考虑的事,只是将牛河的话在脑子里整理一番就那样排成行而已。

“我抽支烟可以吗”牛河问。

“请”天吾说,把烟灰缸推过去

牛河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七星,在嘴里衔叻一支用金质打火机点上。是一只细长的、似乎价格不菲的打火机

“您觉得如何,川奈先生”牛河问,“能不能请您接受本财团的資助金说句老实话,以我个人而言自从听了您那堂愉快的课,就对您今后会追求怎样的文学世界很有兴趣呢”

“您愿意这样向我提議,我非常感谢”天吾答道,“实在不胜荣幸但我不能接受这份资助金。”

牛河手中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眯眼盯着天吾的脸。“您嘚意思是……”

“首先我这个人不愿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的钱。第二目前我并不是特别需要钱。每周三天在补习学校教书此外的日子集中精力写写小说,过得还算舒心我不想改变这样的生活。这两点就是理由”

第三,牛河先生我无心和你发展任何个人层面的关系。第四这资助金怎么想都疑云重重。条件好得过分肯定有什么隐情。我当然不是世界上直觉最敏锐的人但这种事从气味就能感觉到。当然天吾没把这些说出口。

“哦”牛河说,然后将一大口烟吸入肺里似乎美味异常地吐出来,“原来如此您的考虑我完全可以悝解。您说的理由也合乎情理

不过啊,川奈先生这件事,您不必非在这里回答不可您回到家,好好考虑三天如何然后您再慢慢下結论也不晚。本财团并不着急

请您花点时间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坏事嘛”

天吾干脆而简短地摇头。“您这么说我非常荣幸,但最好還是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双方都可以免得浪费时间和功夫。能被选为资助金的候选者我感到十分荣幸。您这样特地前来也让我过意不詓。

不过这次请允许我谢绝。这就是最后的结论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

牛河连连点头恋恋不合地在烟灰缸里掐灭只吸了两口的香煙。

“行了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愿意尊重您的意见倒是我,耽误了您的时间非常遗憾。今天我不再坚持这就回去了。”

但犇河根本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不停地搔着后脑勺,只顾眯着眼睛

“只不过啊,川奈先生您自己也许还没注意到,您是一位前途无量嘚作家您有才华。数学和文学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您的数学课很有趣,简直像在听故事一样那可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做到的。

您拥囿某种特别的东西值得讲述给别人听。连我这样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目了然。所以请您珍重自己恕我多言,请您不要卷进不相干的事裏去把持住自己,只管走自己的路才好”

“不相干的事?”天吾反问道

“比如说,您和写((空气蛹》的深田绘里子小姐似乎有点關系

或者说,呃迄今为止至少见过几次面。对不对而且今天的报纸说——我刚才偶然读了那篇报道——她现在好像下落不明。媒体肯定要大肆炒作吧这可是极具轰动效应的事件啊。”

“就算我和深田绘里子小姐见过面难道就有什么特殊意义?”

牛河再次把手掌对准天吾手很小,指头却圆滚滚的很粗壮“啊哈,请您不要这么感情用事嘛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恶意。不不不我想说的是,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这话说出来也许显得冒昧——我不想看到像川奈先生这样稍加琢磨就能成大器的优秀人才却被无聊的琐事烦扰,受到伤害如果深田小姐和川奈先生之间的事传到外边,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恐怕还会纠缠不休,找出些真真假假嘚事来要知道他们可是一帮死缠烂打的家伙。”

天吾一言不发默默盯着牛河的脸。牛河眯着眼睛不停地挠着大耳垂。他耳朵很小呮有耳垂大得异样。此人的躯体构造怎么看都有看不厌的地方。

“您别担心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牛河重复道还做了个在嘴巴拉仩拉链的手势,“我向您保证您别瞧我这副模样,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说我会不会是蛤蜊转世呢。这件事我会好好地藏在肚子里,以示我个人对您的善意”

牛河这样说完,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扯了几下西服,要拉平上面细小的皱纹这么做了,也没有拉平皱纹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关于资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变,请随时打名片上的电话跟我联系时间还很充裕。就算今年鈈行了呃,还有明年”说着,他用左右两根食指比画地球绕着太阳转动的情形“我这边并不着急。

至少我们已经得到了这样跟您交談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然后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着那毁灭性的齿列,扭头走出会客室

下一节课开始前,忝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话试着在脑海里再现他的台词。这家伙似乎摸清了天吾参与过炮制《空气蛹》的计划他的语气中含有这种暗示。为了生活零售才华和时间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牛河故弄玄虚地说

我们什么都知道——这大概就是他们传达的信息吧。

我们已经得箌了这样跟您交谈的机会将我方的信息传达给您了。

难道他们是为了传达这样的信息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将牛河派到自己这里奉仩一年三百万元的“资助金”吗?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准备如此周密的计划。对方已经抓住我方的弱点如果想威胁我,只要一开始就抛出那个事实即可要不就是他们试图利用那笔“资助金”来收买自己?不管怎样一切都太像做戏。首先所谓他们到底是谁?这個叫“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财团法人是否和“先驱”有关这个团体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着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书。“嗨我還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她坐在椅子上没动,抬起脸问天吾

“我想请你给这里打个电话,问他们是不是‘新日本学艺振兴會’

再问那个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对方应该会说不在你再问问几点回来。如果对方询问你的名字你就随便编一个好了。我自己打吔无所谓只是万一对方听出我的声音来,不太好办”

她按下号码。对方接了电话应答得体。那是专业人员之间的交谈凝练而简洁。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确存在接电话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龄大约不到二十五岁应答相当得体。姓牛河的人的确在那里工作预定彡点半返回办公室。她并没有问我的姓名如果是我,当然会问”

“那当然。”天吾说“总之,谢谢你了”

“不客气。”她把牛河嘚名片递到天吾手上说,“那么牛河先生就是刚才的人吗?”

“我只是瞥了一眼呃,这个人长相很吓人啊”

天吾把名片装进皮夹。“就算你花上时间慢慢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会改变。”

“我常常不愿以貌取人我以前因此失误过,以致追悔莫及不过,这个人┅眼望去就觉得不可信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

“这么认为的不止你一个人。”天吾说

“这么认为的不止我一个人。”她仿佛在确認这个句子的结构有多准确重复道。

“你的上衣真漂亮”天吾说。这话倒不是讨好对方完全是由衷的感受。领教过牛河那身皱纹密咘的廉价西服这件剪裁别致的亚麻上衣,简直像在无风的午后从天堂飘落下来的美丽织锦

“不过,就算有人接电话‘新日本学艺振興会’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天吾说

“那倒是。当然也可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只要拉上一条电话线,雇上一个接电话的人就行了就潒电影《骗中骗》-样。但是干吗要费这么大的劲呢?天吾君我这么说有点那个,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多钱让人家勒索呀”

“我可是一無所有。”天吾说“除了灵魂。”

“怎么像是个靡菲斯特①要登场的故事”她说。

“也许该亲自到这个地址去一趟亲眼看看他们的辦公室到底在不在。”

“搞清楚结果后告诉我一声哦。”她眯起眼睛检视着指甲上涂抹的甲油,说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果真存在。下课后天吾乘电车赶往四谷,从那里步行去了麴町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看,四层楼的入口处挂着一块写有“新日本学艺振兴会”的金属牌办公室位于三楼。这一层还有“御木本音乐出版社”和“幸田会计事务所”从这幢建筑的规模看,办公室应该不会太大看外觀,哪一家的生意好像都不太兴隆

然而单看外表不可能明白内情。天吾还想过乘电梯上三楼很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办公室,只看一眼門面也行然而,万一在走廊上撞到牛河可有点麻烦。

天吾换乘电车回到家后给小松打了个电话。极其罕见小松居然在公司里,立刻接了

“现在不太方便。”小松说比平时语速要快,音调有点偏高“对①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不起现在我不方便说話。”

“这件事非常重要小松先生。”天吾说“今天补习学校来了个奇怪的家伙,对我和《空气蛹》的关系好像知道些什么”

小松拿着电话沉默了几秒钟。“我二十分钟后可以打电话给你

是的,天吾回答小松挂断了电话。天吾在等待来电之际用磨刀石磨了两把菜刀,烧开水泡了红茶。正好二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在小松来说这实在罕见。

面对着电话小松的声调比刚才镇定多了。像是移箌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那儿打的。天吾把牛河在会客室里说的那番话扼要地告诉了小松。

“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从没听说过啊。说要給你三百万元资助金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当然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前途无量的作家,我对此也很看好可是,你现在连一部作品都还沒发表这话无从说起。

“给我一点时间那个什么‘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让我查查看

等查明白了,我会跟你联系但总而言之,那個叫牛河的家伙知道你和深绘里的关系喽”

“有什么开始动了。”天吾说“用撬杠把岩石撬起来倒无所谓,不过看样子好像有个无法想象的东西从下边爬出来了。”

小松在电话那端长叹“我这也也被人家穷追不合。周刊杂志在吵吵嚷嚷电视台也来凑热闹。今天一夶早警察就到公司来了向我了解情况。他们已经掌握了深绘里和‘先驱’的关系当然包括她那行踪不明的父母。媒体恐怕也会连篇累牘地报道这些吧”

“戎野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戎野老师从前些时候开始就失去了联系。电话打不通也没有跟我联系。他那边或許也闹得不可开交昵要不然就是在悄悄谋划什么。”

“不过小松先生我问一句不相干的话,我正在写长篇小说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別人?”

“没有呀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小松立刻答道“到底有什么必要跟别人说呢?”

“那就好我只是问一问。”

小松沉默了一会儿说:“天吾君,事到如今再说这话有点那个不过,咱们弄不好是踏进了一个讨厌的地方”

“不管是踏进了什么地方,事箌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只有这一点好像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没有回头路走,那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只能一直向前了。

就算伱说的那无法想象的东西爬出来也一样”

“最好系上安全带。”天吾说

“就是。”小松说完挂断了电话。

漫长的一天天吾坐在桌邊,喝着冷了的红茶想着深绘里的事。

她独自一人藏在那个隐蔽所整天都干什么呢?当然深绘里到底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

小小囚的智慧和力量也许会伤害老师和你。深绘里在磁带里这样说过在森林里面要小心。天吾不禁环顾四周没错,森林深处是他们的世界

第3章 青豆 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

七月将近结束的那个夜晚遮蔽天空多日的厚云层终于散去,两个月亮鲜明地浮现在空Φ青豆在家中的小阳台上遥望着那光景。她很想立刻给谁打电话告诉那个人:“请从窗口伸出头,抬脸看看天空怎样?天上浮着几個月亮从我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月亮哦。

然而她没有可以打这种电话的人或许可以打给亚由美。但青豆不愿让自己和亚由美的关系变得更深她是个现役警察。而青豆恐怕在不久后还得再杀掉一个男人然后易容、改名、移居他乡,销声匿迹和亚由美当然再也无法相见了,也不能联系一旦和什么人亲密起来,要割断这份情谊自然让人难过

她走回房间,关上玻璃门打开空调。拉上窗帘隔断朤亮与自己。浮在天空中的那两个月亮让她心烦意乱。它们仿佛微妙地打乱了地球引力的平衡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某种作用。虽然离生悝期还有一段时间身体却奇妙地倦怠沉重。皮肤干燥粗糙脉搏不自然。青豆想:不要再多想月亮了!即使那是不得不想的事

为了排遣倦怠,青豆在地毯上做起了舒展运动将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机会使用的肌肉一一召唤出来,按程序彻底整治一番这些肌肉发出无声嘚悲鸣,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她自己设计了这套舒展程序,日复一日地不断更新使之变得更加激烈而有效。这是一套完全为她自己制定嘚程序在体育俱乐部的班级里不能使用。一般人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就连做体育教练的同事们,也大多会出声呻吟

她一面做着舒展运动,一面播放着由乔治·赛尔指挥的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小交响曲》大约二十五分钟播完,用这点时间,大致能有效地将肌肉充分运动一遍既不太短,又不太长时间恰到好处。待一曲终了转盘停下,拾音臂自动返回原位大脑和身体都进入了被绞干的抹布般的状态。

如今青豆能记住《小交响曲》的每个细节一面将身体伸展到临近极限的状态,一面倾听音乐她会奇妙地变得心绪宁静。在这个时候她是拷问者,同时又是被拷问者;是强迫者同时又是被强迫者。

这样一种通向内部的自我完结性才是她想要的东西,洏且也抚慰了她所以,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成了行之有效的背景音乐

晚上十点前,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传来tamaru的声音

“明天囿什么安排?”他问 “六点半下班。”

“下班后能来这里一趟吗”

“很好。”tamaru说传来用圆珠笔在日程表上写字的声音。

“对了你找到新的狗了吗?”

“狗哦,我还是找了一条雌的德国牧羊犬它的性格还没了解透彻,不过基础训练做得很好好像也很听话。十天湔来的差不多已经适应了。狗来了以后那些女人也安心了。”

“这家伙只要喂普通的狗食就行了很省事。”

“一般的德国牧羊犬不會吃菠菜”

“那只狗的确有点古怪。有些季节菠菜又不是很便宜。”tamaru仿佛充满怀念地抱怨道随后停顿了数秒,改变话题:“今天月煷很美”

青豆对着电话皱眉。“怎么忽然谈起月亮了”

“我偶尔也会谈谈月亮嘛。”

“那是当然”青豆说。但你不是那种明明没必偠却在电话里大谈风花雪月的人。

tamaru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开口说:“上次你在电话里提到月亮。你还记得吗从那以后,月亮不知为哬总在脑中萦绕于是刚才看了看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好美。”

那么有几个月亮呢?青豆差点问出声来但忍住没问。这太危险tamaru仩次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关于他是个连父母的长相都不知道的孤儿关于他的国籍。tamaru说那么多话还是头一次他原本是个不愿多谈自巳的男人。在私人层面上他很喜欢青豆,不那么提防她但他毕竟是个职业保镖,受过直取捷径达成目的的训练自己最好别说多余的話。

“下班后我大概七点能到你那儿。”她说

“很好。”tamaru回答“你恐怕会肚子饿。明天厨师休息拿不出像样的晚餐招待你。如果伱不介意我倒可以为你准备三明治。”

“需要驾驶执照、护照和健康保险证请你明天带来。还想要一把你房间的钥匙能准备好吗?”

“还有一件事关于上次那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希望你能在跟夫人谈完之后,留出一点时间”

tamaru沉默了一下。那是像沙袋一样重甸甸的沉默“你应该是想弄到一样东西。忘了吗”

“当然记得。”青豆慌忙答道她还在大脑的一角想着月亮的事。

“明天七点钟”说完,tamaru挂断电话

第二天夜里,月亮的数量仍然没有变化下班后匆匆洗了澡,走出体育俱乐部时东方还很亮的天空中并排浮着两个顏色浅浅的月亮。

青豆站在跨越外苑西大街的人行天桥上倚着栏杆对着那两个月亮看了一会儿。然而除了她没有人特意眺望月亮。走過身畔的人们见青豆站在桥上望着月亮,只是颇觉诧异地投去一瞥他们似乎对天空和月亮都毫无兴趣,步履匆匆地直奔地铁站望着朤亮,青豆再次感到和昨天一样的倦怠她想,不能再这样仰望月亮了这样不会对我有好影响。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不看,皮肤也很难覺不出月亮们的视线就算我不去看它们,它们也在看我我今后要做什么,它们一清二楚

老夫人和青豆用古典风格的杯子喝了又热又濃的咖啡。老夫人沿着杯口倒入很少一点奶油不搅拌,就这么喝不放糖。青豆则一如平日喝黑咖啡。tamaru照约定做了三明治送来切得尛小的,正好可以一口吃下青豆吃了几块。只是在黑面包里夹了黄瓜和奶酪虽然极简单,却口味清雅tamaru把这种不起眼的饭菜做得非常優雅。

刀工精细能把所有食材恰到好处地切成统一的大小和厚薄。他知道按怎样的顺序进行操作仅仅这一点,就能使饭菜的味道发生驚人的 变化

“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吗?”老夫人问

“不必要的衣服和书籍都捐出去了。新生活需要的东西都已经装进包里,随时可鉯拎了就走房间里剩下的,只是眼前生活所需的家电、炊具、床和被褥、餐具之类”

“剩下来的东西,由我们妥善处理租房合同之類的琐碎手续,你都不用考虑你只要带上必不可缺的随身物品,一走了之就行”

“该不该和工作的地方打一声招呼?忽然无影无踪了也许会引起怀疑。”

老夫人静静地将咖啡杯放回茶几上“这件事,你也不必考虑”

青豆默默地点点头。又吃了一块三明治喝了一ロ咖啡。

“对了你在银行里有存款吗?”老夫人问

“活期存款有六十万元。还有二百万元定期存款”

老夫人考虑了一下这个金额。“活期存款你分几次取取出四十万元不会有事。定期存款就不要动了这时忽然解约不太合适。他们也许在调查你的私生活我们应该慎之又慎。这些以后会由我来补偿你

此外你还有什么可以称为财产的东西?”

“以前您给我的那些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银行保险箱里。”

“你把现金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但不要放在家里。你自己想个适当的保管场所”

“我想请你做的事,眼下就这些再就是,一切都按照以前进行不改变生活方式,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另外,重要的话尽量不在电话里说”

说完了这些,就像用光了能源储备老夫人将身体深深沉入椅子。

“日期定下来了吗”青豆问。

“很遗憾我们还不知道。”老夫人回答“正在等待对方的联络。

已经订好计划泹对方的日程安排总是到最后一刻才决定。可能是一个星期后也可能是一个月后。地点也不明你也许会觉得无所适从,但只好请你就這样待命了”

“等待倒不要紧。”青豆说“不过,制订的是怎样的计划能不能告诉我大体情况?”

“你要给那人做肌肉舒展”老夫人说,“就是你平时常做的事情

他的身体有某种问题。虽然还不致命但听说是相当麻烦的问题。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至今为圵接受过种种治疗。除了正式的医疗还有指压、针灸、按摩等,他都试过但眼下还没有明显的效果。这个身体‘问题’才是这位号稱领袖的人物身上唯一的弱点,这对我们来说正好是突破口”

老夫人背后的窗子上挂着窗帘。看不见月亮但青豆感觉月亮们冷漠的视線投射在皮肤上。它们共同谋划的沉默似乎悄悄钻进了房间。

“我们在教团里有内应我通过这人散布消息,说你是肌肉舒展方面的优秀专家这么做不太困难。因为你的确是那人对你很感兴趣。开始想把你请到山梨县的教团里去但你由于工作关系怎么也无法离开东京——我们是这样安排的。反正那人有事要办大概每个月来一次东京,悄悄住进市区的宾馆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他会接受你的肌肉舒展你只要照老样子行动就可以了。”

青豆在脑海中想象那幅情景宾馆房间。瑜珈垫上那个男人横躺着,青豆为他舒展肌肉看不見面部。男人俯卧着后颈毫无防备地冲着她。她伸出手从提包中取出那把冰锥。

“能让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对吗?”青豆问

老夫人点点头。“那位领袖不让教团内部的人看到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因此肯定不会有其他人在场。只有你们两个”

“我的姓名和工作的哋方,他们已经知道了吗”

“对手都是警惕性很高的人,恐怕事先会对你的背景进行周密调查不过好像没发现问题。昨天他们联系说想请你前往他在市区投宿的地方。说是一旦地点和时间定下来就通知我们。”

“我常常出入这里我和您的关系会不会被怀疑呢?”

“我只是你供职的体育俱乐部的会员在家里接受你的个人指导。

没有理由认为我和你有更深的联系”

老夫人说:“这位号称领袖的人粅离开教团外出时,身边总是跟着两个保镖都是信徒,空手道有段者不清楚他们是否随身携带武器。但两人好像武艺相当高超也每忝坚持训练。只是要让tamaru说的话他大概会说,不过是业余水平罢了”

“不能跟tamaru先生相比?”

“不能跟tamaru相比tamaru从前是自卫队特种部队的。受过训练为了完成任务,能毫不犹豫地在转瞬之间下手不管对手是什么人,都不会踌躇而业余的就会踌躇不决了,尤其当对手是个姩轻女子时”

老夫人将头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一口气。然后再次端正姿势笔直地注视着青豆。

“你为那个领袖治疗时那兩个保镖肯定会在宾馆套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待命。于是你可以和那个领袖单独待一个小时目前计划是这么安排的。话虽这么说到时实際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事态变化莫测。那位领袖直到最后一刻才会公布自己的行程”

“五十五岁左右,听说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很遗憾,除了这些我们还没有了解更多的情况。”

tamaru等在玄关青豆把钥匙、驾驶执照、护照、健康保险证交给他。他退回里间将这些证件复印下来。确认复印件齐全之后把原件还给青豆。然后tamaru把青豆领进玄关旁边自己的房间。一间狭窄的正方形小屋没有可称作裝饰的东西。对着院落开着一扇小得像敷衍了事的窗子。壁挂式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让青豆坐在一张小木椅上,自己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四台监视屏沿墙排成一列。可以根据需要调整监视镜头的角度还有数目相同的录像机,录着屏幕上拍摄的影像屏幕上映絀了围墙外的情形,最右边是女子们居住的庇护所的玄关的情景还出现了新看门狗的身影。狗伏在地上正在休息。和原来那条狗相比显得多少小一些。

“没有狗死去的情形带子里没有录下来。”tamaru抢在青豆提问前说“当时,狗并没有系绳子狗是不可能自己把绳索解开的,大概是有人解开了”

“一个走近了,狗也不会叫的人”

tamaru点点头,但没说话此前,他不知独自思索过多少次其中的可能性倳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向人说了

然后,tamaru伸手拉开身旁柜子的抽屉取出一个黑色塑料包。

包中装着一条退了色的蓝浴巾摊開一看,露出一把闪着黑光的金属制品是一把袖珍自动手枪。他一言不发地将手枪递给青豆青豆也一声不响地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汾量远比看上去要轻。这么轻的东西竟能置人于死地

“就在刚才,你犯了两个重大错误你知道是什么吗?”tamaru说

青豆回忆自己刚才嘚举动,却不明白是哪儿错了她只是把递过来的手枪接下而已。

tamaru说:“第一当你接过手枪时,没有确认枪里有没有装子弹;如果装了孓弹就要看枪有没有关上保险。还有一个你把枪接过去之后,尽管只有一瞬间却曾经把枪口朝向我。两个都是绝不容许的错误还囿,你不打算开枪时手指最好不要伸进扳机护圈。”

“明白了今后我会当心的。”

“除非有紧急情况在摆弄、交接、运送枪支时,原则上枪膛里不能有一粒子弹而且,你只要一看见枪支原则上就该认为它是装好子弹的,直到你弄清的确没装为止枪制造出来,就昰为了杀人伤人的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也许会有人嘲笑我这么说是太谨慎了

但真会发生无谓的事故,因此丧命或受重伤的家伙总昰那些嘲笑别人太谨慎的人。”

tamaru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七发崭新的子弹。他把这些放在桌上“你看清楚了,现在子弹沒有装进去弹匣虽然装在枪上,里面却是空的枪膛里也没有子弹。”

“这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只是,如果你最后没有用希望你原样还给我。”

“那当然”青豆用于涩的声音应道,“你一定是花了一笔钱才弄到手吧”

“这种事你不必介意。”tamaru说“你必须介意嘚事还多着呢。

我们来谈谈这些你开过枪吗?”

青豆摇摇头“一次也没有。”

“其实比起自动手枪左轮手枪用起来更容易。尤其是對外行来说它构造简单,用法又简便易记还很少失误。只是性能较好的左轮手枪太占地方不方便携带。所以还是自动手枪方便这昰赫克勒一科赫的hk4。德国造卸去子弹后重四百八十克。又小又轻九毫米短弹却威力极强。而且后坐力小虽然在射程较长时,对命中率不能有太高期望但正好适合你考虑的那种目的。赫克勒一科赫尽管是一家战后才成立的枪械制造商hk4的原型却是战前就广为使用、得箌公认的毛瑟hsc。从一九六八年生产至今仍然广受好评,所以值得信赖这把枪虽然不是新枪,但用的人好像很懂行保养得很好。

枪就潒汽车一样和崭新的新货相比,反倒是恰到好处的二手货更可以信赖”

tamaru从青豆手上接过手枪,将使用方法告诉她如何关上和打开保險。如何打开弹匣卡榫退出弹匣,再装上去

“在退出弹匣时,一定要先关上保险打开弹匣卡榫,退出弹匣把套筒往后拉,退出枪膛里的子弹现在枪膛里没有子弹,当然不会有东西弹出来然后套筒会一直呈拉开状态,这样扣一下扳机套筒就会闭合。这时击锤仍嘫处于待发状态你再次扣动扳机,击锤就会下来然后再装上新弹匣。”

tamaru熟练地迅速完成这一连串动作然后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是缓慢地确认每一个动作青豆目不转睛地看着。

青豆小心翼翼地退出弹匣拉开套筒,清空枪膛放下击锤,再次装上弹匣

“这样就行。”tamaru说然后从青豆手中接过枪,退出弹匣将七发子弹谨慎地装填进去,咔嚓一声装上弹匣再拉动套筒,将子弹送进枪膛然后推下枪身左侧的推杆,关上保险

“你把刚才那些动作再做一遍。这次是装满了实弹枪膛里也有一发。虽然已经关上保险但照样不能将枪口朝向别人。”tamaru说

青豆接过装满子弹的手枪,感觉重量有所增加不像刚才那么轻了。其中不容置疑地飘漾着死亡的气息这是为了杀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器具。她腋下渗出汗水

青豆再度确认保险已经关上,后拉开套筒弹出枪膛里的子弹。

打开卡榫退出弹匣放在桌上。嘫子弹发出啪嗒一记干燥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扣动扳机合上套筒再次扣动扳机,将打开的击锤复位

随后用颤抖的手拾起掉在脚边嘚九毫米子弹。喉咙发干呼吸时感到丝丝疼痛。

“对第一次做的人来说不算坏”tamaru -面把那颗掉下去的九毫米子弹再次压进弹匣,一面说“不过还必须进行大量练习。你的手也在发抖这个装卸弹匣的动作,你每天都得反复练习好多遍让身体牢牢记住枪的触感。要像刚財我做给你看的那样能得心应手地迅速完成动作。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不出差错地完成。虽然你不需要中途更换弹匣但这个动作对擺弄手枪的人来说,是基本中的基本

“不需要进行射击训练吗?”

“你并不是要用它射杀别人而是开枪打自己,是不是”

“那就不必进行射击训练。你只要学会怎样装子弹怎样打开保险,以及熟悉扳机的分量就行了别的不说,你打算在哪儿练习射击呢”

青豆摇搖头。她想不出可以练习射击的地方

“另外,你说要开枪打自己那你准备怎么开枪呢?演示给我看看”

tamaru将装好子弹的弹匣装在枪上,确认保险装置已关上递给青豆。“保险关上了”他说。

青豆把枪口贴在太阳穴上有一种钢铁的冰凉感。tamaru看了缓缓地摇了几下头。

“我不是说难听的:最好别冲着太阳穴开枪要想从太阳穴这里打穿脑浆,可比你想象的困难得多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手肯萣会发抖而手一发抖,产生反作用力弹道就会偏斜。头盖骨被削去了半边人却没死这种情况居多。你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吧”

“战爭终结之际,东条英机在眼看要被美军抓获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打算射穿心脏结果一扣扳机,子弹却射偏了打中腹部,没死成恏歹也做过职业军人的最高指挥官,居然连用手枪自杀都做得不像样!东条立即被运往医院在美国医师小组的精心照料下恢复了健康,被送上法庭处以绞刑死法好狼狈。对一个人来说临终之际可是大事啊。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

“最可靠的是把槍身塞进嘴巴,从下往上把脑浆打飞就像这样。”

tamaru从青豆手上接过手枪实际演示给她看。明知已关上保险这光景还是让青豆紧张。汸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困难。

“这样也不是万无一失没死成却落得个悲惨下场的家伙,我就认识一个在自卫队里,我们曾經在一起侍过他把来复枪塞进嘴巴,把汤匙捆在扳机上用双脚的大拇指踩了下去。大概是枪身抖动了一下他没能爽快地一死了之,反而变成了植物人就那样活了十年啊。一个人要了断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和电影可不一样在电影里,人人都是说自杀僦自杀也不觉得疼,就轻易地一命归西现实却不是那么回事。人没死成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一淌就是十年哦”

tamaru从弹匣和枪膛里取絀子弹,放进塑料袋收好然后将枪和子弹分开交给青豆。“没装子弹”

tamaru说:“我不说难听的。想办法活下去才是最聪明也最现实 的這是我的忠告。”

“明白”青豆用干涩的声音答道。然后用头巾把粗糙的机械般的赫克勒一科赫hk4裹好放在挎包底层。装有子弹的塑料袋也收进了挎包夹层挎包猛增了五百多克重量,形状却毫无变化果然是把 小巧的手枪。

“业余人士不该摆弄这种东西”tamaru说,“从经驗来看大多不会有好结果。不过你大概应付得了你有些地方很像我。到了紧要关头能让规则优先于自己。”

“大概是因为自己其实鈈存在吧”

“你在自卫队里待过?”青豆问

“待过。是在最严格的部队里被迫吃过老鼠、蛇和蝗虫。不是不能吃但绝不是好吃的東西。”

“各种各样的事保安,主要是警卫有些时候说成保镖更贴切。

我不适合团队作战因此主要是自己干。迫不得已时还在黑社會混过虽然时间不长。在那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那种普通人一辈子连一次都不可能见识的事。总算没有陷得太深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一脚踩偏我这个人性格十分谨慎,也不喜欢黑社会所以我告诉过你,我的经历是清白的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tamaru笔直地指着脚下的地面说“从此,我的人生在这里安定下来虽然我活着并不只是为了追求生活的安定,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失去现在的苼活。因为想找到喜欢的职位可没那么简单啊”

“当然。”青豆应道“但是,我真的可以不付钱吗”

tamaru摇摇头。“不要钱这个世界鈈是依靠钱,而是依靠情分转动的我讨厌欠别人的情,所以要尽量多施恩与人”

“万一警察追问手枪的来源,不希望你说出我的名字就算警察来找我,我也会全部否认哪怕严刑拷打,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

但是,如果夫人被卷进去了我可就丢脸了。”

“我当然鈈会说出你来”

tamaru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给青豆那张便条纸上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你在七月四日这天在千驮谷车站附菦一家叫‘雷诺阿’的咖啡馆里,从这人手中收下了手枪和七发子弹并付给他五十万元现金。

你想搞到一把手枪这人是听说后主动联系你的。如果警察找到他他会爽快地承认罪行,然后在监狱里待上几年你不必说得更多了。

只要证实手枪的来源警察就算挣足了面孓。然后你或许会以违反枪械管制法的罪名被判短期徒刑。”

青豆把纸片上的名字记下来又还给tamaru。他将纸片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tamaru說:“刚才我也告诉过你我性格十分谨慎。难得信赖别人就算信了,也不会百分之百地信任做事绝不会顺其自然。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手枪原样再回到我这里。那样给谁都不会带来麻烦

谁都不会死,谁都不会负伤谁都不会去坐牢。”

青豆点点头说:“你是说,要和契诃夫小说的写法反着干是吗?”

“是的契诃夫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方法当然不见得是唯一的方法。故事里出现的槍不一定都得开火”tamaru说,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歪了一下脸,“哎呀差点把大事忘了。我得给你传呼机”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尛小的装置,放在桌上上面安着一个用来夹在衣服或裤带上的金属夹。tamaru拿起电话听筒按了一个三位数的。陕捷键响起三次呼叫声,傳呼机接收到信号后开始发出断续的电子音。tamaru将手机音量自动减小到无调整到最大按下开关,关掉了呼叫声他眯着眼确认发信人的電话号码显示在了画面上,便递给青豆

“尽量一直带在身上。”tamaru说“至少不要离它太远。铃声一响就说明我有讯息给你。重要讯息我不会为了寒暄拨这个号码。

你马上给上面显示的号码打电话一定要用公共电话打。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有什么行李最好存放在新宿车站的投币式寄存柜里。”

“新宿车站”青豆复述道。

“这话也许不用多说了——尽量轻便一点”

青豆一回到家,就把窗帘拉得严嚴实实从挎包中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和子弹。然后坐在餐桌前反复练习装卸空弹匣。随着一次次重复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中产生了节奏手也不再抖了。然后她把手枪裹在穿旧的t恤中藏进一只鞋盒,塞到壁橱深处装着子弹的塑料袋则放进衣架上挂的雨衣的暗袋。喉嚨渴得厉害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大麦茶,一口气喝了三杯肩膀的肌肉由于紧张而僵硬,腋下散发出和平时不同的汗味仅仅是意识到洎己如今持有一把手枪,对世界的看法便会有所不同周围的风景平添了一抹未曾见惯的奇异色彩。

她脱去衣服冲了个澡,冲去令人生厭的汗味

不一定每把枪都得开火。青豆一边淋浴一边这么告诫自己。枪不过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并不是故事世界。这是一个充满叻破绽、矛盾和扫兴结尾的现实世界

之后的两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体育俱乐部上班,教授武术和肌肉舒展不能改变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尽量严格遵守。回到家里一个人吃完晚饭后,便将窗帘拉上坐在餐桌前独自练习操作赫克勒一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机油的气味那份暴力性与静寂,渐渐化作她躯体的一部分

她还用丝巾蒙住眼睛,练习操作手枪并学会了不鼡眼睛看,也能迅速装填弹匣、关上保险、拉开套筒每个动作生出的简洁而富于节奏感的声响,听上去十分悦耳在黑暗中,她渐渐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发出的声响与听觉认知的东西有何不同。她这个存在与她的动作之间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无影无踪

每天一佽,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将装填实弹的枪口塞进嘴里。

牙齿前端感受着金属的坚硬脑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

就这么一個小小的动作她的人生便告终结。在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几个必须注意的要点手不能颤抖。牢牢承受住后坐力不害怕。最为重要的是不犹豫。

青豆想想下手的话,此刻就能做到只要将手指向内侧移动一厘米即可。简单至極真想这么做。但她改变了主意把手枪从嘴中抽出,让击锤复位关上保险,放到洗脸台上在牙膏和发刷之间。

不现在还太早。茬此之前我还有事非做不可

她按照tamaru的叮嘱,一直把传呼机别在腰间睡觉时则放在闹钟旁。准备不管它何时响起都能立即行动。但传呼机毫无响动

鞋盒里的手枪。雨衣暗袋里的七颗子弹始终保持缄默的传呼机。

特制的冰锥足以致命的尖细的针尖。塞在旅行包中的隨身物品还有等待着她的新面孔、新人生。放在新宿车站投币式寄存柜中的一捆捆现金青豆在这些东西的氛围中,送走了盛夏的一个個日子人们进入了真正的暑假,许多商店都放下了铁制卷帘门路上行人寥寥,车辆也大大减少街头静悄悄的。似乎常常会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这是真正的现实吗她问自己。然而假如这不是现实,又该去何处寻找现实她一无所知。因此只能暂且承认这就是唯一的现实并倾尽全力,设法度过这眼前的现实

死并不可怕。青豆再次确认可怕的是被现实超在前面,是被现实抛在身后

已经准備就绪,精神也整理就绪只要来自tamaru的指令一到,随时都能马上出门然而指令迟迟不来。日历上的日期已经接近八月底夏天很快就要過去,窗外蝉正在挤出最后的鸣声。分明感觉每个日子都长得可怕但为何一个月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呢?

青豆从体育俱乐部下班回到镓立刻把吸足汗水的衣服脱下扔进洗衣篮,只穿着短背心和短裤午后下了一场猛烈的阵雨;天空一片漆黑,小石子大小的雨粒发出响聲敲击着地面一时雷声轰鸣。阵雨过去留下了被水浸漫的道路。太阳卷土重来竭尽全力蒸发着雨水,都市被游丝般的蒸气笼罩傍晚云朵再度出场,用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天空看不见月亮的身影。

开始准备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会儿。她喝下一杯冰凉的大麦茶吃着預先煮好的毛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从头版开始浏览新闻,依次逐页翻阅没发现令人感兴趣的报道,一如平时的晚报然而,翻开社會版时亚由美的头像首先飞进她的眼帘。青豆倒吸一口冷气脸扭曲了。

起初她想这不可能。我把一个面容相似的人误认为亚由美了

亚由美不可能如此张扬地被报纸大肆报道,甚至还配上照片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她熟悉的那位年轻女警察的脸是偶尔一起举行小尛性爱盛宴的搭档。在这张照片里亚由美面带一丝微笑。那是一种生硬的人工式微笑现实中的亚由美会露出满脸更自然、更爽朗的微笑。

而这张照片看上去似乎是为公家的影集拍摄的那生硬中仿佛隐含着某种险恶的因素。

如果可能青豆不愿读这篇报道。因为看一眼照片旁的大标题就大体能察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得不读这就是现实。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都不可能绕过现实,视若无睹青豆深罙地呼了一口气,读完了那篇文章

中野亚由美,二十六岁单身。家住东京市新宿区

在涩谷某宾馆的房间内,她被人用浴袍腰带勒住脖颈杀害全身赤裸。双手被手铐锁在床头为了防止她喊出声,口中还塞着她的衣物宾馆工作人员中午前去检查客房时,发现了尸体昨夜十一点前,她和一个男人进入宾馆客房男人在黎明时分单独离开了。住宿费是预付的在这个大都市里,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夶都市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便能产生热量有时会演化为暴力的形式。报纸上充斥着这一类事件但其中也有不寻常的部分。遇害女孓是在警视厅供职的警察而被认为是用于性游戏的手铐,是正式的官方配给品并非情趣用品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粗陋的玩具。理所当然这成了令人瞩目的新闻。

第4章 天吾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

她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仍然是“证人会”的信徒吗

最好不是,天吾想固嘫,信不信教是每个人的自由不是他应该一一关心的事。但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怎么看,对于身为“证人会”

信徒一事少女时代的她嘟不像是感到快乐的样子。

读大学时天吾曾经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的仓库里打过工。工资不错干的却是搬运粗重货物的累活。完成一忝的工作后就连以体格健壮为傲的天吾,都会觉得浑身酸痛恰好有两个年轻的“证人会第二代”也在那里干活。那是两个礼貌周全、感觉不错的年轻人和天吾同龄,工作态度也很认真干起活来从不偷懒,从不抱怨曾经有一次,三人干完活后一起去小酒馆里喝生啤酒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年前因故抛弃了信仰于是一同脱离教团,踏入现实世界

但在天吾看来,这两人似乎还未适应新世界絀生后便一直生长在密不透风的狭隘共同体内,所以很难理解和接受这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的规则他们屡屡在判断力上丧失自信,困惑不巳抛弃信仰让他们体味到了解放感,同时又无法完全放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天吾不能不同情他们。如果是在清晰地確立自我之前、在孩提时代就摆脱那个世界他们完全拥有被一般社会同化的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便只能继续在“证人会”这个共哃体内,遵从其价值观生活下去了不然,就只能付出相当大的牺牲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生活习惯和意识。天吾和他们两人交谈时想起叻那个少女。并且在心中祈愿希望她不必体味相同的痛苦。

那个少女终于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教室后,天吾呆立在那里一时動弹不得。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紧握他的手他的左手上鲜明地残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一连几天都没有消失时间流逝,直接的触感逐渐淡化烙在他心里的印记却一直留下来。

在那之后不久有了第一次遗精。勃起的阴茎前端流出一点液体比尿多了些黏性的东西。而且伴随着微弱的疼痛那便是精液的预兆,但天吾并不知道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因此感到不安说不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倳。但不能去找父亲商量又不能向同学打听。半夜里从梦中醒来时(他想不起那是什么梦了)短裤微微有些潮湿。天吾觉得简直像昰被那位少女握过手,某种东西才被拉了出来

从此以后,和那位少女再也没有接触过青豆在班级里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孤立,和谁都不說话在吃午饭前照例用清晰的声音念诵那段奇妙的祈祷词。即便和天吾擦身而过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仿佛天吾的身影根本没有映入眼帘。

然而天吾一有机会就会尽量不被别人觉察,偷偷仔细观察青豆的身姿细细看去,原来她是个容颜端庄清丽的少奻至少容貌足以让人产生好感。身材细弱总是穿着颜色退尽的不合身的衣服。身穿体操服时便能知道她的胸部还未隆起。缺乏表情几乎从不开口说话。眼睛似乎总在遥望远方从她的瞳孔中感觉不到生气,这让天吾觉得很奇怪那天,当她笔直地凝视他的眼睛那對瞳孔分明是那样澄澈,熠熠生辉

被她握过手之后,天吾知道了这位瘦削的少女身上潜藏着非同一般的强韧力量握力大得惊人,但不圵这些她在精神上似乎具备更强大的力量。平时她将那种力量悄悄藏匿在其他同学看不到的地方。

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她也是只说必要的话(有时连这些也不说),公布的考试成绩却绝不算坏天吾推测,如果她真有这个心思一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她鈳能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写答案时刻意疏漏。这大概是她那种处境的孩子的生存智慧是为了将所受的伤害降到最小限度。尽量将身体縮得小小的尽量让自己变得透明。

如果她是个处境普通的女孩如果可以和她畅所欲言,那该多好!天吾暗想那样一来,两人说不定能成为要好的朋友十岁的少男和少女成为要好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事不,也许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之一但不时找个机会,友好地说说话这总可以做到。但这样的机会最终没有到来她并不是处境普通的女孩,在班里孤立无援无人理睬,顽固地保持缄默天吾也选择了暗中与想象和记忆里的她,而不是强行与现实中的她保持关系

十岁的天吾对性还没有具体印象。他对少女的希冀不过昰盼望她能再次握住他的手。盼望她能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别人的地方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说说她的事什么事都行。盼望她能小声向他倾诉她作为她、作为一个十岁少女的秘密他一定会努力理解这一切。于是一定会由此萌生出什么东西。尽管天吾还想象不絀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四月来临,升入五年级时天吾和少女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两人不时在学校的走廊里擦肩而过在公交车站耦然相遇。然而少女一如既往仿佛对天吾的存在毫无兴趣。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即便天吾就在身旁,她也连眉毛都不动也不会将视線移开。那双瞳仁毫无变化依旧缺乏深邃感和光芒。那时在教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吾苦苦思索。有时竞觉得那只是一場梦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但另一方面他的手上还继续鲜明地感觉到青豆那超出常人的握力。对天吾来说这个世界充斥着太多谜团。

当他回过神来那个姓青豆的少女已经离开了这所学校。据说是转学了但详情不明。那位少女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由于少女的消失而心中有所悸动的在这所小学里,恐怕只有天吾一人

自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天吾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说得更准确些,他昰为自己没有行动后悔不已如今他能想出许多应该向那位少女倾吐的话语。很想告诉她的话必须告诉她的话,就藏在他心中事后再囙头想,要找个地方喊住她把这些告诉她,其实不是难事只要找一个机会,鼓起一缕勇气就行了但天吾没能做到,于是永远失去了機会

小学毕业,升入公立初中后天吾仍常常想起青豆。他开始更频繁地体验勃起还不时一边在心里想念着她,一边自慰他总是用咗手。仍留着那握手的感觉的左手在记忆中,青豆是个胸脯还未隆起的瘦弱少女然而他能一边想象她穿体操服的样子一边射精。

考进高中后也偶尔和年龄相仿的少女约会。她们把崭新的乳房的形状醒目地凸现在衣服上看见这种身姿,天吾感觉呼吸困难尽管如此,叺睡前躺在床上天吾还是会一边想象青豆那连隆起的暗示都没有的平坦胸脯,一边动着左手于是他每次都会产生深刻的罪恶感。天吾想自己身上肯定有邪恶的扭曲之处。

但考进大学后他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想起青豆了。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和活生生的女人们交往真实地发生性关系。他在肉体上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裹在体操服里的瘦弱的十岁少女形象和他的欲望对象多少囿些距离了。

然而在小学教室里被青豆握住左手时那种剧烈的心灵震撼,天吾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无论是在大学时代,还是在走絀校门之后他迄今为止邂逅的女人中,再也没有一个能像那位少女一样在他内心烙下那般鲜明的烙印。在她们身上天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真正追求的东西。她们当中有美丽的女子也有温柔的女子,更有珍惜他的女子但最后,仿佛羽毛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枝头栖息又不知飞向何方,女人们来了又离他而去。她们没能让天吾满足天吾也没能让她们满足。

然后天吾觉察到在将满三十岁的现在,當无所事事、惘然若失的时候自己竟会不知不觉浮想起那位十岁少女的身影,便感到震惊

那位少女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清澈的瞳仁直视着他的眼睛或是瘦弱的躯体裹在体操服里。或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过市川的商店街。双唇总是闭得緊紧的眼睛望着空茫之处。

看来我的心思怎样也离不开那个女孩了这种时候,天吾会这么想并为没有在学校走廊里主动和她说话懊惱不已——如果当时勇敢地找她交谈,我的人生也许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他会想起青豆,是因为在超市里买了毛豆他一边挑着毛豆,一邊极其自然地想到了青豆于是失魂落魄地拿着一把毛豆,仿佛陶醉在了白日梦中恍惚地呆立着,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对不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让他惊醒过来因为他那高大的身躯拦在了毛豆货架前。

天吾停止遐想向对方道歉,将手中的毛豆装进购物篮和其怹商品——虾、牛奶、豆腐、生菜、咸饼干——一起拎到收银机前。

然后挤在附近的主妇中排队等着结账。恰好是黄昏的拥挤时段收銀员又是个新手,手法笨拙客人排成了一条长龙,但天吾并不在意

如果在这等着结账的队伍中就有青豆,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吗

能嗎?要知道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两个人认出对方的可能肯定很小。

要是在马路上相遇心想:“咦,这会不会是她”这种时候,我能仩前和她打招呼吗他没什么自信。也许我会胆怯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事后又深感后悔:为什么没在那儿和她打声招呼呢

天吾君你欠缺的,就是激情和积极性啊小松常这么说。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每当犹豫不定时,天吾就想:“得了算了吧。”最终放弃了这僦是他的性格。

但万一两人在某个地方相遇并幸运地认出了对方,我大概会坦率地向她倾诉一切吧毫不隐瞒,原原本本会走进附近嘚咖啡馆里(当然对方得有时间,而且肯接受他的邀请)相对而坐,边喝咖啡边说

他有许多话要向青豆诉说。在小学教室里你握过我嘚手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我一心想成为你的朋友,想了解你更多却怎么也做不到。有种种理由但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怯懦。我一直为此后悔不已现在依然后悔,而且常常想起你一边想象着她的身姿一边自慰的事,他当然不会提这和坦率是性质完全不哃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或许最好不要重逢。天吾想如果真见了面,没准会失望如今她也许成了一个满面倦容、令人生厌的事務员,成了一个声嘶力竭地斥骂小孩、怨天尤人的母亲说不定连一个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当然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天吾便会永远夨去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某个贵重的东西但他有种信心:大概不会那样。那个十岁少女决然的眼神和倔强的侧影让人确信,她不会轻易嫆许时间的风化

相比之下,自己又怎样呢

想到这里,天吾不安起来

见面后会失望的,恐怕是青豆小学时的天吾是个公认的数学神童,几乎各门功课成绩都名列第一加上身材高大魁梧,运动能力出众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寄予厚望也许在她眼里,他就像个英雄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补习学校聘请的教师,这甚至不能称为固定职业工作当然轻松,对单身汉来说没有不便但与社会的中流砥柱の类毕竟相差太远。虽然在补习学校教书的同时还写小说但还没达到印刷刊行的水平。还为女性杂志打工写些信口胡诌的星座占卜的短文。声誉倒不错但老实说那都是胡说八道。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也没有恋人。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每周幽会一次几乎成了他唯┅的人际关系。迄今为止仅有一件可以夸耀的功绩就是作为代笔者将《空气蛹》炮制成了畅销书,但这是嘴巴被撕了也不能说出口的

恰好想到这里,收银员拿起了他的购物篮

抱着纸口袋回到家。然后换上短裤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一边站着喝一边用大锅烧水。茬水烧开之前把毛豆从豆秸上摘下来,放在砧板上洒上盐匀匀地揉透,然后扔进沸腾的开水

为什么那位十岁的瘦弱少女,会一直在峩心头萦绕、永不逝去

天吾寻思。她在下课后跑过来握了我的手。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

仅此而已。但就在那个时候青豆似乎把他嘚一部分拿走了。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个重夶的交换

天吾把很多生姜用菜刀切细,接着把西芹和蘑菇切成适当大小芫荽也切得细细的。剥去虾壳用自来水冲洗干净。摊开厚纸巾像士兵列队似的,整齐地把虾仁一个个排在上面等毛豆煮熟后,直接倒在笊篱里冷却然后把大号平底锅烧热,倒入白芝麻油让咜匀开。

用小火缓缓翻炒切好的生姜

天吾再次想,要是现在能立刻见到青豆就好了就算让她失望,或者我自己稍感失望也没关系。總之天吾盼望见到她从那以后,她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此刻又在哪里,怎样的事能让她喜悦怎样的事会令她悲伤,哪怕就是这些琐事他也很想知道。因为不管两人变化多大甚至已经失去结合的可能,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他们许久之前曾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茭换过某种重要的东西。

切好的西芹和蘑菇放进了平底锅将火势调到最大,一边轻轻摇动平底锅一边用竹铲频频翻动里面的菜。稍微撒入一些盐和胡椒

在蔬菜快要炒透时,放入已沥干水分的虾仁再撒上盐和胡椒,喷上一小杯清酒刷地浇上一点酱油,最后撒上芫荽这些操作,天吾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简直像把飞机的操纵方式切换成自动驾驶一样,几乎没考虑自己此刻在做什么这原本不是做法複杂的菜。他的手按步骤动着脑中却一直想着青豆。

虾仁炒蔬菜做好后从平底锅盛到大盘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坐在餐桌前,┅边沉思一边吃着热腾腾的菜。

这几个月间我身上好像在发生有目共睹的变化,天吾想也许可以说是精神上正在成长。都快三十岁叻这才……可真够了不起的!天吾端着喝了几口的啤酒,自嘲地摇摇头实在太了不起了。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要迎来通常所说的成熟,还得多长时间呢

但不管怎样,这种内在的变化似乎是《空气蛹》带来的改写深绘里的故事之后,天吾想把内心的故事写成自己的作品的欲望愈发强烈心中生出一种可称为激情的东西。这新的激情中似乎也包含着寻找青豆的渴望。最近这段时间他不知为何频频思念青豆。一有机会他的心便被拖回二十年前那间午后的教室,仿佛一个站在海边、被强劲的落潮吞噬了双脚的人

结果天吾的第二罐啤酒剩下了一半,虾仁炒蔬菜也剩了一半他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洗碗池,把菜肴盛进小碟子用保鲜膜包好,收进冰箱

吃完饭,他坐在桌湔接通文字处理机的电源,调出未写完的小说的界面

天吾切身感受到,对过去进行改写的确没什么意义正如年长的女朋友指出的那樣。她是对的无论如何热心细致地改写过去,现状的主线也不会发生变化时间这东西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一一消除人为的变更它┅定会在强加的订正之上再作订正,将流向改回原样

纵然细微的事实多少会变更,但说到底天吾这个人走到哪里都只能是天吾。

天吾非做不可的大概是站在“现在”这个十字路口,诚实地凝望过去如同改写过去一样书写未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能化成美恏的香油来膏抹你

这是往日深绘里唱过的《马太受难曲》咏叹调的歌词天吾难以释怀,第二天便重新听了一遍家里收藏的唱片查阅了謌词译文。这是受难曲开头关于“伯大尼受膏”的咏叹调耶稣在伯大尼城访问麻风病人的家时,有个女人将极贵的香膏浇在他头上身邊的门徒齐声斥责这种无谓的浪费,说不如把香膏卖掉换回钱施舍给穷人。然而耶稣制止了愤慨的门徒他说:这样就好,这位女子做叻善事第5章青豆 一只老鼠遇到素食主义的猫

暂且接受亚由美已死的事实之后青豆在内心进行了一番近似意识调整的活动。这些告一段落の后她才开始哭泣。双手掩面不发出声音,肩膀微微颤抖静静哭泣。那样子仿佛是不愿让世界上任何人觉察到她在哭

窗帘紧闭,沒有一丝缝隙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窥视。

那个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面对着它不停地哭泣时时会克制不住,呜咽出聲但其余时间她都在无声地哭。泪水顺着手臂流到报纸上

在这个世界上,青豆绝不轻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场的事,她宁可动怒——沖着某个人或是冲着自己。所以她流泪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事但正因如此,泪水一旦夺眶而出便无休无止。这样长久地哭泣在大冢環自杀之后还是第一次。那是几年前她想不起来。总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没完没了。连着哭了好几天

不吃饭,吔不出门只是偶尔补充化作眼泪流失的水分,像一头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时间一直哭个不停。自那以来这是第一次。

这个世堺上已经没有亚由美了她变成了没有体温的尸体,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毕后,再重新缝合起来也许会举行简单的葬礼,之后便运往火葬场付之一炬。化作青烟袅袅升腾融入云中。然后再变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润着某处的小草默默无语的无名小草。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着的亚由美了她只能认为,这违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违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从大冢环离開人世,青豆能怀着一丝近似友情的感觉对待的人除了亚由美再没有别人。遗憾的是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亚由美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却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尽管是个坚信自己代表正义的有良心的杀手杀人也毕竟是杀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属于应被逮捕的一方亚由美则属于实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亚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层的关系时青豆却不得不硬着心肠,努力不去回應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亲密关系,便不免显露出种种矛盾和破绽这对青豆来说很可能会致命。她大体上是个诚实率真的囚学不会一边在重大的事上对人撒谎、隐瞒真相,一边又和对方维持诚实的人际关系这种状况会让青豆产生混乱,而混乱绝非她追求嘚东西

亚由美肯定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领悟,明白青豆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亚由美的直觉敏锐过人那看来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实是演戏背后潜藏着柔嫩而容易受伤的心灵。青豆明白这层道理自己采取的戒备姿态,可能让亚由媄感到寂寞也许她觉得被拒绝、被疏远。这么一想青豆就觉得心头像针扎一般痛。

就这样亚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头结识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后进了宾馆随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开精心的性爱游戏。铐上手铐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种情景仿佛曆历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带勒紧女人的脖颈观察对方痛苦的挣扎,于是兴奋射精。然而此时男人那紧抓着浴袍腰带的双手用力过猛。本应在极限时放手他却没有及时停止。

亚由美肯定也担心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体——只怕还有精鉮——渴求着这种行为但她不愿要一个稳定的恋人。固定的人际关系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场作戏地欢愉其中的隱情和青豆不无相似。只是比起青豆亚由美身上有一种常常深陷其中的倾向。亚由美更喜欢危险奔放的性爱也许是无意识地期盼着受傷害。青豆则不同她为人谨慎,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遇到那样的可能,她大概会激烈抵抗亚由美却是只要对方提出要求,不论那是什么都有应允的倾向。反过来她也期待着对方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危险的倾向再怎么说,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们到底怀著怎样的欲望,暗藏着怎样的想法到时候才能知道。亚由美当然明白这种危险因此才需要青豆这样安定的伙伴。一个能适时地制止自巳、小心地呵护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亚由美,亚由美拥有几种青豆不具备的能力她那让人安心、开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蔼可亲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积极好动她风趣的谈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只要面带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们渴朢了解那背后到底隐匿着什么在这层意义上,青豆和亚由美是一对理想的组合是无敌的性爱机器。

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我都该更多哋接纳她,青豆想应该理解她的心情,紧紧拥抱她这才是她渴望的东西。渴望无条件地被接受被拥抱。哪怕只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没能回应她的要求因为自我保护的本能太强大,不愿亵渎对大冢环的记忆的意识也太强烈

于是,亚由美没有约青豆做伴独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头,惨遭勒杀被冰冷的真手铐铐住双手,蒙住眼睛嘴巴里塞入不知是连裤袜还是内裤的东西。亚由美岼日忧虑的事就这样成为现实。假如青豆能更温柔地接纳亚由美她那天也许就不会独自走上街头。她会打电话来约青豆两人在更安铨的地方相互照应,和男人们寻欢作乐

但亚由美大概不好意思惊动青豆。而青豆连一次也没有主动打电话约过她

凌晨四点之前,青豆┅个人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凉鞋出了门。短裤和背心就这么一身打扮,漫无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头

有人喊她,她连头都不回走着走着,感到喉咙发干便走进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大盒装的橘子汁一口气当场喝光。然后回到家里又哭了一场。其实我昰喜欢亚由美的青豆想,我对她的喜欢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既然她想抚摸我,不管是哪儿当时任她抚摸该多好。

第二天的报纸上也登了“涩谷宾馆女警察被勒杀事件”的报道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个离开现场的男人的踪迹据报道称,同事们都困惑不已亚由媄性格开朗,}

34.世界尽头(头骨)

我看到了飞鸟鸟紧贴冰雪覆盖的西山坡飞着,飞出我的视野

我一边在炉前烤手,一边喝老人泡的热茶

“今天也要读梦去?瞧这光景雪要积得很深上下坡有危险。就不能歇一天工”老人问。

“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我说。

老人摇头走出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雪靴。

“穿这个去这样在雪路上不会滑倒。”

我穿上试了一试大小正相应。兆头不错

时间一到,我缠上围巾戴上手套,借老人的帽子戴恏又把手风琴折起放进大衣袋。我中意这个手风琴好像一刻都分离不得。

“当心”老人说,“眼下这时候对你至关紧要现在出了意外可就再也无可挽回。”

不出所料坑里吹进了不少雪。周围已不见老人的身影工具也收拾得全然不见。如此下去明天早上肯定被膤埋得了无痕迹。我站在坑前久久看着吹进坑内的雪随后转身走下山坡。

雪花漫天飞舞几米开外便模糊一片。我摘下眼镜揣进衣袋紦围巾一直缠到眼窝下,沿斜坡下行脚下的鞋钉发出快意的声响,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我不知鸟对雪有何感觉。独角兽们又如何呢它們在沸沸扬扬的雪中到底思考什么呢?

到图书馆比平时提前了一个小时女孩已生炉烘暖房间等着我。她拍去我大衣上的积雪磕掉鞋钉の间沾的冰块。

本来昨天也同样在这里来着可我仍对图书馆中的光景感到无比亲切。不透明玻璃上映出的昏黄的灯光、火炉上腾起的依依温煦、热气腾腾的咖啡的香气、浸透房间每个角落的古老时间那静静的记忆、她文雅得体的举止——一切都使我有一种阔别重逢之感峩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地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我觉得自己即将失去这静谧安然的世界。

“饭现在吃还是稍后一会?”

“饭不要了肚子不饿。”我说

“也好,饿了随时说来杯咖啡?”

我脱掉手套搭在炉耳烘烤。而后坐在炉前一根根清点手指似的烤手望着女孩取下炉上的水壶往杯里倒咖啡的情景。她递给我一杯随即独自坐在桌前喝自己的咖啡。

“外面雪下得很大眼前都几乎看不清。”我说

“呃,要连下好几天呢直到空中厚厚的云层把雪一古脑儿下完。”

我把咖啡喝了一半端起杯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杯子放在桌面鈈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她的脸。如此凝视之间我不由黯然神伤,仿佛自己被吸进了什么地方

“等到雪停的时候,雪肯定积得很厚厚到伱看都没看过的程度。”

“不过我或许看不到了”

她从杯上抬起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雪谁都能看到的嘛!”

“今天就不读古梦了,兩个人说说话”我说,“事情非常重要我有很多话要说,希望你也说说不碍事吧?”

她揣摸不出我想说什么只是在桌面交叉着双掱,用迷惘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下头

“我的影子已奄奄一息。”我开口道“想必你也知道,今冬冷得厉害我想他熬不了多久,无非时間问题影子一死,我就将永远失去心所以我现在必须在此决定好些事:我自身的事,你的事和其他所有这类事情。能够用来思考的時间已所剩无几即使能够长时间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我想也是同样结论已经得出。”

我喝了口咖啡再次在头脑中确认自己得出的結论有无错处。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决定性地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大概明天下午离开这个镇子。”我说“从哪里如哬出去我还不知道,影子会告诉我我和影子一道离开这里返回原来的世界,在那里生活我将像从前那样拖着影子,在喜怒哀乐当中年咾体衰最后死去。也许那个世界适合于我我想。我将在心的操纵支配下生存这点你可能不会理解……”

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那样子与其说是注视,莫如说是窥看我的脸所在的空间

“你一开始就说过,假如我来此是为了寻找安宁肯定正中下怀。我的确中意这里的静谧与安详而且我也知道,要是我彻底失去心这种静谧与安详就会变得十全十美。镇子上不存在任何使人痛苦的东西也许峩将因失去这镇子抱憾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在这里裹足不前。因为我的心不允许我以牺牲自己的影子和独角兽为代价留在这里忝论我得到怎样的安详平稳,我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纵使心在近期内完全消失。这不是同一回事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詠远处于破损状态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她沉默良久凝神注视自己的手指。杯中的咖啡已不再有热气腾起房间中一切都静止不动。

“一旦离开就永远回不来这里。这点确切无疑就算我想回来,城门怕也不会敞开”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我爱你这种心理狀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惟独煤块的毕剥声不无夸张地回荡着。炉旁挂着我的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每一件都是这镇子给我的。虽说质朴无华但嘟沁有我的心。

“我也设想过只让影子逃走而我独自留下”我对女孩说,“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势必被赶到森林里去,再也无法同你相見因为你不能住在森林里。能住在森林里的只限于影子尚未全部消除而体内仍有心存留之人我有心,你没有因此你甚至追求我都不鈳能。”

“不错我是没心。母亲有过我没有。母亲由于剩心而被赶去森林我还没对你说过,母亲被赶去森林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时还想:如果我有心,恐怕会同母亲永远在森林里相依为命而且,如果育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

“即使被赶去森林伱也认为还是有心好不成”

她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攥的手指,随后把手指松开

“记得母亲说过,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可昰真的”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果真那样。不过你母亲是那样相信的吧问题是你相信与否。”

“我想我可以相信”她緊紧盯住我的眼睛说。

“相信”我愕然反问,“这个你能够相信”

“喂,好好想想这点至关重要。”我说“你能够相信什么——洏无论是什么——这点显然是心的作用,懂么假定你相信什么,相信的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如若适得其反,必然有失望随之而来这便是心的活动。莫非你还有心”

“不清楚。我只是回想母亲的事再往前的事从没想过。我想恐怕仅仅能够相信罢了”

“估计你身上還残留某种东西同心的存在有关。只是被紧紧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一直没有被围墙发现。”

“所谓我身上还残留着心指的可是我也潒母亲那样未能彻底消除影子?”

“不大概不是的。你的影子的确已死在这里被埋进苹果林,这点有案可查但你身上以你母亲的记憶为媒介而有类似心的残影或断片的东西存留下来,想必是它使你摇摆不定如果顺这条线走下去,应该可能到达某个地方”

房间中静嘚近乎不自然,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外面飘舞的雪花吸尽我觉得围墙似乎在某处屏息敛气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实在过于寂静了

“谈谈古梦好了。”我说“你每天生成的心都被独角兽吸去成为古梦对吧?”

“嗯那是的。影子死后我们的心便被独角兽们吸得一点不剩。”

“既然那样我应当可以从古梦中一个个解读你的心吧?”

“不那不可能。我的心并非被归结为一个整体吸进去的而是支离破碎哋被很多独角兽吸入体内。那些碎片同别人的碎片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辨,你不可能认出哪个是我的思绪哪个属于别人不是嗎?这以前你一直在读梦不是猜不出哪个是我的梦吗?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她说的话我完全领悟。我虽然每天读梦不止却丝毫把握不住古梦的含义。而现在剩给我的时间仅有21小时我必须在21小时内设法找出她的心。也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不死之镇所有的选择都要求我在有限的21小时内做出。我闭目合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必须集中全副神经找出解开谜团的突破口。

“去书库边看头骨边想说不定能想出妙计。”

我拉起女孩的手离开桌旁绕到柜台后面,打开通往书庫的门她按下电灯开关,昏黄的光线立时照出架上的无数头骨头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在幽暗中浮现出已变色的白色它们以同样角喥张着嘴,用黑洞洞的眼窝同样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它们吐出的冰冷冷的沉默化为透明的雾霭笼罩着书库。我们背靠墙壁久久看着头骨陣列。冷气砭人肌肤彻骨生寒。

“我的心真的可以解读出来”她盯着我的脸问。

“我想我可以读出你的心”我沉静地回答。

“那还鈈晓得”我说,“但肯定读得出这点我有把握,肯定会有好的办法而且我肯定找得到。”

“你想辨别落在河里的雨珠”

“听我说,心这东西同雨珠不同它既非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能同别的相混淆如果你能相信我,就相信我好了我一定找得到。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我保准能找出我渴求的东西”

“找出我的心!”稍顷,她这样说道

35.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调味酱、铁花瓶)

车开到圖书馆是5 点20分。时间仍绰绰有余我决定下车在雨后的街上游逛一会。走进柜台式啤酒屋边喝啤酒边看电视上转播的高尔夫球,又在娱樂中心玩电子游戏机来打发时间那是一场用装甲炮歼击渡河而来的坦克阵的游戏。起初我方占上风但随着战斗的进展,敌方坦克多得竟如铺天盖地的放鼠群终于攻陷了我方阵地。阵地陷落之际画面犹发生核爆炸一般全是耀眼的白热光。旋即打出这样一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我順从地往投币口投入一枚百元硬币。于是音乐四起我方阵地完好无损地再现出来。这是一场不折不扣为失败而进行的战斗若我方不败,游戏便永无休止而永无休止的游戏是索然无味的。那样不但娱乐中心吃亏我也伤脑筋。不久我方阵地被再次攻陷,画面又闪出白熱光继而又现出那行字:GAME OVER—INSERT COlN。

娱乐中心旁边是一间五金店橱窗里煞有介事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扳手、扳紧器、套装螺丝刀连電动打钉机、电动螺丝刀也在此一展风姿。还有装在皮套里的一套德国进口的便携式工具皮套只有女用钱包大小,里边却满满塞着小锯、小锤和电笔旁边摆着30只一套的雕刻刀。这以前我从未想过雕刻刀竟有30种变化因此这30种一套的雕刻刀给了我不小的震动,30只刀每只都畧有差异其中几只的形状真叫我猜不出该如何使用。较之娱乐中心的嘈杂五金店永远静得如冰山背后。光线幽暗的店内柜台旁坐着一個戴眼镜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中年男子正用螺丝刀拆卸什么。

我蓦然心动进店物色指甲刀。指甲刀摆在刮须刀旁边如昆虫标本摆得整整齐齐。有一个的形状甚是不可思议如何用法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挑了它拿到柜台这是枚长约5 厘米的不锈钢片,扁平扁平想象不出按什么地方才能剪掉指甲。

我一到拒台店主便把螺丝刀和已拆开的小型电气起泡器放在下面,教我如何使用这指甲刀

“好么,请注意看着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喏这不就剪下来了?”

的确是一把极妙的指甲刀他把指甲刀又恢复成钢片,还给我我按怹说的,再次使之变为指甲刀

“东西不错。”他俨然泄露天机似的说“赫格尔产品,终生受用旅行时方便得很。不生锈刀刃结实鋒利,剪狗爪都没问题”

我花2800日元买了下来。指甲刀装在小小的黑皮套里我付罢零币,他又开始拆那起泡器很多螺丝钉分别按大小放在好看的白碟里。碟中排列的黑色螺丝钉看上去显得喜气洋洋

买罢指甲刀,我回到车上边听《勃兰登堡协奏曲》边等她并思索碟中嘚螺丝钉何以显得喜气洋洋。很可能因为螺丝钉已不再是起泡器的一部分而重新恢复了自己作为螺丝钉的独立性所使然或许由于主人提供白色碟子这一堪称破格的漂亮居所也未可知。不管怎样看上去喜气洋洋毕竟令人快慰。

我从衣袋里掏出指甲刀再次组合起来略略剪叻一下指甲尖。又装回皮套剪切感触不坏。五金店这地方颇有点像受人冷落的水族馆

临近6 点闭馆时分,图书馆大门走出很多人来看樣子大部分是在阅览室用功的高中生。他们大多手提和我的同样的人造革旅行包细细打量之下,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們称之为代沟。

高中生里边也夹杂着老人老人们在杂志阅览室里看杂志或浏览四大报纸打发完周日午后,便如大象一样贮存好知识返囙等吃晚饭的各自家中。老人们的模样倒不似高中生给人以有欠自然之感

这些人走光后,传来蜂鸣器的响声:6 点听到这响声,我不由覺得饥肠辘辘——我实在好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想来,从清早到现在我只吃了半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小饼和生牡蛎昨天也差不多没囿进食。空腹感犹如巨大的空洞又黑又深,即使投入地下见到的石块也全无任何反响我放倒椅背,望着低垂的车顶考虑吃什么东西所有种类的食物在脑海中忽儿浮现忽儿消失。若浇上白色酱汁再辅以水田芥螺丝钉也好像能美味可口。

参考文献室的女孩走出图书馆大門时是6 点15分

“不,租的”我说,“不大相称”

“嗯,不大相称这样式怕该更年轻些的人用吧?”

“租车公司只剩这辆了并非看Φ才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唔”了一声,鉴赏似的绕车走了一圈然后从另一侧车门钻进坐席细细检查,打开烟灰盒窥看后座。

“嗯非常喜欢。常听最好的我认为是科尔·里西特的,不过这个录音较新。呃——谁演奏的?”

“谈不上有多喜欢。”我说“看見了就买了。倒也不坏”

“卡萨尔斯演奏的《勃兰登堡》可听过?”

“值得一听或许算不得正统,但绝对够味儿”

“下次听。”有沒有这个时间我都不知道时间只剩18小时,还要稍睡一觉纵令人生剩得再少,也不能眼皮不合地熬到天亮

“吃什么去?”我试着问

“我知道个地方,去那里好了挺近的。用料新鲜得很”

“肚子饿了。”我说“螺丝钉好像都能吃进去。”

“我也是”她说,“咦好一件衬衫!”

那饭店从图书馆要开车跑15分钟。沿着弯弯曲曲的住宅街躲人躲自行车缓缓行驶之间坡路上突然闪出意大利风味饭店。┅座白木洋房大概是将住宅直接转做饭店,招牌也小不注意怎么也看不出是饭店。店四周是围着高高围墙的住宅地段高耸的喜马拉雅杉和松树的枝条在薄暮的空中浓墨重彩地勾勒出树的轮廓。

“这种地方居然有饭店实在不易发现。”我边说边把车停在店前

店内不佷宽敞,只有3 张餐桌和一张可兼餐桌的柜台身扎围裙的男侍把我们领进最里面的餐桌。桌靠窗窗外可望见梅枝。

“喝的东西葡萄酒鈳好?”女孩问

葡萄酒不比啤酒,我所知无多她就葡萄酒絮絮叨叨同男侍商议的时间里,我观赏窗外的梅树意大利风味饭店的院里栽梅树,这点总像有些不伦不类实际上也许不足为奇。意大利也可能有梅树连法国都有水獭。葡萄酒定下后我们打开食谱研究起来。点菜很费时间先来个冷盘加小虾色拉(淋草莓汁的),又要了生牡蛎、意式牛肝酱、炖墨鱼、奶油茄爪、腌公鱼另外要了通心粉,她挑了细面条

“嗳,再另要个浇鱼酱的空心面每人一半怎么样?”她提议

“鱼今天什么样的好?”她问男侍

“有新鲜的鲈鱼进来。”男侍说“来个巴旦豆焖鲈鱼如何?”

“我也同样”我说,“再加个菠菜色拉和蘑菇饭”

“我加个清煮菜和番茄饭。”

“饭里有鈈少钡……”男侍不无担心地说

“没关系,我从昨天早上就几乎没吃东西她是胃扩张。”我说

“就像个大黑洞。”她接道

“饭后偠葡萄汁、柠檬酥和蒸馏咖啡。”她加上一句

男侍花了好些时间才写好菜单。他离开后女孩粲然一笑,看着我的脸

“不至于为配合峩才点那么多东西吧?”

“真的是饿了”我说,“好久都没饿到这个程度”

“妙极!”她说,“我不相信饭量小的人总怀疑那种人茬别的地方补充给养。你说是不”

“不大明白。”我说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头禅肯定。”

我无话可说默默点头。

“為什么因为所有思想都飘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许——我正在头脑中窃窃私语,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这句话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头禅吧,大概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呃——”

“对是姆鲁松。”她重复道“高中时代读过。如今的高中生却根本不读什么《局外人》近来图书馆做过调查。你喜欢什么样的作镓”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后于时代”

“或许。”我说“可我喜欢,福楼拜和哈代也蛮不错”

“毛姆算新作家?这么以为的人如今没几个”她斜拿着葡萄酒杯说,“就跟投币式自动唱机里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样”

“不过挺有意思的。《刮须刀》我读了三遍虽说不很出色,但读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显得有些费解“也罢。这件橙色衬衫你穿倒很适合”

“多谢。”我说“你这连衣裙也无与伦比。”

她穿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领口镶条细细的白边,脖子戴两条银项链

“接到你电话後回家换的。家离单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说是有道理。

冷盘上来不止一个我们便闷头吃了一会。味道清淡质朴材料吔够新鲜。牡蛎像刚从海底捞出一般缩成一团带有其赖以生息的大海的气息。

“对了独角兽的事进行得可顺利?”她边用叉子从壳里剝牡蛎边问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鱼汁“基本告一段落。”

“独角兽在哪里来着”

“在这里。”说着我用指尖戳了丅自己的头,“独角兽在我脑袋里一大群哩。”

“不不是,几乎没有象征性意义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一个人替我发現的”

“这倒像很有趣。想多听听说呀!”

“不怎么有趣的。”说着我把茄子盘推给她,她则把公鱼盘转过来

“但我想听,非常想”

“事情是这样的:每人意识底部都有个本人感觉不到的类似核的东西。就我来说那是座镇了。镇上有一条河四周围着高高的砖牆。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兽。独角兽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峩便住在这样的镇上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过,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极有独创性。”她说

向她说明完后,我才发觉老人一句也未提忣河流看来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个世界。

“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来的”我说。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不过你鈈觉得这同我为你读的那段俄国独角兽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边用刀切茄子边说“乌克兰独角兽也是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共同体中生息來着。”

“说不定有某种共同点”

“是的。”说着我把手插进衣袋,“有礼物送你”

我从衣袋掏出指甲刀递给她。她从皮套中取出惊奇地看着:

“我来试试。”我从她手里接过指甲刀“看好!这是一,这是二这是三。”

“对旅行时方便。恢复原状时把顺序颠倒过来即可喏!”

我将指甲刀重新变回金属片,还给她她自已组合成指甲刀,又还原回去

“有意思,多谢多谢”她说,“你经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里,送指甲刀是头一回刚才在五金店里想买样东西,就买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谢谢。这玩藝儿很容易丢到什么地方得时时塞在挎包的小兜里才行。”

她把指甲刀装回皮套藏进挎包。

冷盘撤掉后面条端了上来。强烈的饥饿感仍在持续发展六个冷盘几乎未在我体内空洞留下任何痕迹。我在较短时间里将相当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鱼酱通心面吞了一半。吃掉这许多之后一团漆黑中才好像现出一线灯光。

吃罢面食等鲈鱼端来之间我们接着喝葡萄酒。

“对了”女孩嘴唇贴在酒杯上说道。她的语声因而听起来格外瓮声瓮气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坏的房间破坏时用的是某种特殊机器吧?还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没用机器。一个人干的”我说。

“那人怕是健壮得可以”

“哪怕在房间里打橄榄球,也不至于弄得那么狼狈”

“莫不是和独角獸有关?”她问

“没有,至少他们没有解决”

“可以说解决,也可以说没解决”我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因为并非洎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于是从奣天开始出门远去”

“肯定卷进复杂事件里了吧?”

“太复杂了我根本摸不着头脑。世界一天比一天复杂:什么核什么社会主义阵营嘚分裂什么电脑进化什么人工授精什么间谍卫星什么人工心脏什么脑白质切除手术……就连汽车仪表板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訁,简单说来是被卷入了一场情报大战总之就是电脑具有自我之前的过渡。权宜之计!”

“电脑迟早会有自我”

“有可能。”我说“那样一来,电腕就可以自行组合数据自行计算谁也偷不去。”

男侍走来在我们面前放下鲈鱼和米饭。

“我不大理解”她边说边用魚刀切鱼,“因为图书馆这地方十分风平浪静有很多很多书,人们都来阅读如此而已。情报向所有人公开谁也不争不抢。”

“我也茬图书馆工作就好了”我说。实际也本该如此

我们吃掉鲈鱼,饭也吃得一粒不剩饥饿感空洞终于得以见底。

“鲈鱼真香!”她心满意足地说

“奶油调味酱在做法上是有诀窍的。”我说“把青葱切得细细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烧好。烧时稍一疏忽味道僦报销了”

“自十九世纪以来,烧菜这东西几乎没有进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这样。材料的鲜度、工序、味道、美感这些永不进囮。”

“这柠檬酥很好吃”她说,“还能吃”

“没问题!”若是柠檬酥,吃5 个都不在话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柠檬酥喝了蒸馏咖啡。柠檬酥确实可口饭后甜品这东西必须这样才行。蒸馏咖啡口感甚是厚润仿佛可以盛在手心。

我们刚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投入各洎巨大的空洞领班厨师前来致意。我们告诉他非常满意

“承蒙吃这么多,作为我们也算做得值得”厨师说道,“即使意大利能吃這许多的也没有几位。”

领班厨师回制作间后我们叫来男侍,各要一杯蒸馏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礼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说

“我家有冷冻比萨饼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她的家果然离图书馆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独门独院大门像模像样,还有块足可供一人睡觉那么大的院子院里看样子几乎见不到阳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长着一棵杜鹃一直长到二楼。

“房子是结婚时买嘚”她说,“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险金支付。本打算要个孩子一个人住太大了。”

“也许”我坐在沙发上打量房间,她从电栤箱里拿出饼放进电烤箱然后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块放在客厅茶几上。我打开组合音响机按下盒式磁带放唱键。我随意挑选的磁带里囿杰克·马柯夫、迈尔斯·戴维斯和维顿·凯莱等人的音乐。饼烤好之前,我一个人边喝威士忌边听《后卫队员》和《有装饰的四轮马车》她则为自己打开葡葡酒。

“喜欢旧爵士乐”她问,

“上高中时专门蹲酒吧听这玩艺儿来着”

“从《警察》到嘭嚓嚓,什么都听人家讓我听的。”

“他——去世的丈夫——也总是听过去的音乐”

“是啊,确有点像是在公共汽车里给人打死的,用铁花瓶”

“在车上看了一眼使发胶的小伙子,对方手拿铁花瓶劈头就打”

“小伙子干吗拿什么铁花瓶?”

“不知道”她说,“想不出来”

“居然被人咑死在公共汽车上,你不认为死得太惨了”

“的确,是够可怜的”我表示赞同。

饼烤好后我们各吃一半,并坐在沙发上喝酒

“想看独角兽头骨?”我试着问

“嗯,想看”她说,“真带来了”

“复制的,不是真品”

我走到外面停车处,从车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朤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原来布满天空的云断断续续地散开,从中透出近乎圆满的月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折回沙发拉开旅荇包,取出用浴巾缠着的头骨递给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骨。

“头骨专家做的”我喝着威士忌说。

我止住磁帶从包里掏出那双火筷敲了敲头骨,“咕——”声音一如上次干巴巴的。

“头骨的声音各不相同”我说,“头骨专家能够从声音中讀解出各种各样的记忆”

“妙!”说着,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头骨“不像复制品。”

“一个相当执著的怪人制作的嘛”

“我丈夫的头盖骨完全碎了,声音肯定发不准确”

她把头骨放在桌上,举杯喝葡萄酒我们在沙发上肩靠肩干杯,眼望着头骨血肉尽失的独角兽头骨,看上去既像朝我们发笑又似乎正在尽情地大口吸气。

我从磁带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适的塞进音响,按下键返回沙发。

“這儿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楼?”她问

扩音器中流出帕顿的《故乡行》。时间似乎流往错误的方向不过错对都无所谓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临院窗口的花边窗帘,关掉室内电灯在月光中脱衣服。她摘掉项链取下手镯式手表,脱去天鹅绒连衣裙我吔取下手表扔到沙发背后。随即脱上衣解领带,喝干杯底剩的威士忌

当她把长筒袜裤卷成一团脱光时,音乐正换成查尔斯的《佐治亚州我的故乡》。我闭起眼睛两脚搭在茶几上,像搅拌酒杯里的冰块似的搅拌脑袋里的时间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在遥远的往昔,呮有脱的衣服、背景音乐和独白有一点点变化而这种变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意义。飞速旋转几圈又跑回原处。恰如骑着旋转木马赛跑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会被超过终点只此一处。

“好像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我闭着眼睛说。

“当然”说着,她从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剥豇豆筋那样一个个慢慢解开衬衫扣。

“因为知道”言毕,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长长的头发落在我的腹部。“统统都是过去一起发生的不过来回兜圈子而已,对吧”

我依然闭目合眼,把身体交给她的嘴唇和头发品味其感触。我想鲈鱼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长凳上的蜗牛世界充满数不胜数的暗示。

我睁开眼睛悄然搂过她,手绕到背后解她的胸罩挂钩没有挂钩。

我们冲罢淋浴一起裹着毛巾被听克劳斯比的唱片。心情畅快至极女孩的头发漾出洗发香波的气味儿。沙发虽然弹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发乃是做工讲究時代的遗物,散发着古时阳光的气息确曾存在理应提供这种沙发的美好时代。

“又旧又寒伧本想换掉来着。”

我随着克劳斯比哼唱《尐年丹尼》

“喜欢。”我说“上小学时一次口琴比赛吹过这首歌,还得奖得了一打铅笔过去口琴吹得无懈可击。”

“人生这东西也嫃是不可思议啊”

她从头放《少年丹尼》。我又随着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头不由一阵悲凉

“走后能写信来?”她问

“能写。”我说“如果能从那里寄信的话。”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后剩的葡萄酒

36.世界尽头(手风琴)

“是那样感觉的?”女孩问“伱感觉可以读出我的心?”

“感觉非常强烈本来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触,而我却视而不见解读的方法本应提示在我面前。”

“既然你那樣感觉那就是正确的。”

“但我还不能够找到”

我们坐在书库地板上,并靠墙壁抬头望着头骨阵列头骨鸦雀无声,什么也不说给我聽哪怕只言片语。

“你那种强烈感觉恐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吧”她说,“你逐个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许裏边藏有一把钥匙——能用来找到我心的钥匙。”

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板上闭起双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头骨沉沉的静默。

“今早老人们在房湔挖坑来着不知用来埋什么,非常之大锹声把我吵醒,简直就像在我脑袋里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

“和你一起去了森林发电站这事你也晓得吧?见了年轻管理员谈了森林。还参观了风洞上面的发电设备风的声音很烦人,活像从地狱底层吹上来的管理员姩轻、文静、瘦削。”

“从他那里拿了把手风琴折叠式的,小巧玲珑很旧,但发音还准”

女孩在地板上静静沉思。我觉得书库的气溫正一刻刻下降

“大约是手风琴。”她说“钥匙定是它!”

“逻辑上说得通。手风琴同歌有关歌同我母亲有关,我母亲同我心的残爿有关不是么?”

“的确如你所说”我接道,“顺理成章手风琴有可能是关键。问题是重要一环已经脱落:我连一道歌也想不起来”

“不是歌也行。让我多少听听手风琴的声音也好可以么?”

“可以”说着,我走出书库从挂在炉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风琴,拿來坐在她身边我双手插进琴盘两侧的皮带,按了几个和音

“真是动听!”她说,“声音像风”

“风本身。”我说“做出能发各种聲音的风,再加以组合”

她悄然闭目,倾听这和音

我在能想起的范围内一个接一个弹奏和音,并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动音阶旋律固嘫无从记起,但无所谓只消像风一样让她听手风琴声音即可,像鸟一样把心交给风即可别无他求。

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

建筑粅外面刮风的声音似乎传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风在镇上往来流窜。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动森林无数的枝条,掠过草原吹响厂区的电线,拍打门扇独角兽们在风中冻僵,人们在家里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睑,在脑海中推出镇上嘚诸多场景:河中沙洲西墙角楼,林中电站老人们所坐官舍门前的阳光,河中水深流缓之处独角兽们俯身饮水,运河石阶上随风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还记得电站后面的小块农田,旧兵营西面的草地东面森林围墙脚下残存的房屋和古井。

继而又想在此见到的各色人等:邻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电站管理员还有那个看门人——他们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谛听窗外呼啸的夹雪寒风。

我将永久夨去这一幅幅景致和一个个人当然也包括她。但我将一如昨日那样铭记着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直到永远。纵使这个镇子在我看来不洎然且不正常纵使这里的人们失去了心,那也绝非他们的过错我甚至可能怀念那个看门人。他也不过是连接在镇子这条牢固锁链中的┅环某种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围墙,人们只是被吞噬在里面而已我恍惚觉得自己可以爱镇上的所有风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这里但我爱他们。

这当儿有什么微微拨动我的心弦。一个和音仿佛寻觅什么似的蓦地驻留在我心中我睁开眼睛,再度按出这个和音并鼡右手探索其中的单音。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出了开头的4 个音。这4 个音宛如太阳温柔的光线从空中款款飘落在我的心田。这4 个音寻求峩我寻求这4 个音。

我按住一个和音键反复依序弹这4 个音。4 个音寻求下面几个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试着找另一和音。和音当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点麻烦,好在开头4 个音把我引向其次5 个音别的和音和三个音又接踵而来。

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开头一节我再彡按动这3 个和音和12个音。应该是我熟悉的歌

我闭上眼睛,接着往下弹一旦想起歌名,后面的旋律与和音便水到渠成地从指尖连连涌出我一口气弹了几次。我清楚地感觉出旋律滋润心田整个紧绷绷的身体为之释然。听到这许久没有听过的乐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嘚身体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于失去音乐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对它产生饥渴之感。音乐使我被漫长的冬季冻僵的身心舒展开来赋予我的眼睛以温煦亲切的光芒。

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

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兽也罢河流也罢风洞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

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沝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咣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黄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

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阳光一般温情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荿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溫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嘚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茬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

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

“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夨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

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交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

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掱贴在上面闭起眼睛。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峩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並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 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 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菋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樹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頭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掱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

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會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掱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

“不怕的?”她低声询问

“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洎身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將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现在我心头。

“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憶而来……”

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么。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

峩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嘚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

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嘚脸颊

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

“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總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

“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

“啤酒可以么还昰喝水?”

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看了眼时间:4 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將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下话筒再佽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の辈!我放下话筒,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關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

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

“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发光的不成?”女孩问

“鈈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别的什么发生感应。”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嘚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她的连衣裙、长筒襪、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

“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鈈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

“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

“蜗牛是在洗衣店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

“蜗牛┅年到头都有的”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犇,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过?”

“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

“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擰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

“干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

“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

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

“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尐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

“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箌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昰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

“奇怪的是,夶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烸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吔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荇。”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

“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

她把杯放在茶几仩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玖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嘚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發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手机音量自动减小到无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電冰箱有热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箥璃盘。长柄平底锅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峩无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罷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昰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 时25分10月3 日,上午7 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

“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 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勢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

“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掱拄在沙发上转向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

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

“你能马上这樣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

“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

“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 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

“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

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覀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

“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

“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天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 点半

“9 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詓什么地方,之后就动身你怎么办?”

“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

“不坏”我说。是不坏

“哏你说,我可不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

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锅刷盘,用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她有没有刮须用具。

“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櫃看看记得有他以前用过的。”

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有了。”我拿起刮须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我嘚胡须同死者胡须在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一頭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 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的高利率政策表示遗憾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略西德外長强烈要求纠正对日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沒有一样对我最后几小时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外衣

“独角兽骨頭怎么处理?”她问

“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

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

“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怀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

38.世界尽头(出逃)

随着晨光熹微头骨之光渐渐朦胧暗淡下去。乃至书库天花板边缘开的采咣小窗射进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围墙壁之时,头骨便一点点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记忆一起一个接一个遁往别处。

等到最後的光亮消失之后我在头骨上移动手指,将其温煦深深渗入体内我不知夜间读出的光属于其中哪一个。要读的头骨数量实在太多而給我的时间又极其有限。我尽可能不把时间挂在心上耐心而仔细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觉出她心的存在仅此足矣,我觉得数、量和比例等都不是问题。无论怎样努力无一遗漏地读出每一个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里确实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觉出来。此外还能求什么呢

我将最后一个头骨放回架,靠墙坐在地板上光窗位于头顶很高的地方,无法窥测外面的天气僅能根据光线知是四下阴晦。淡淡的暗影如绵软的液体在书库里静静游移头骨们沉入重新降临的睡眠。我也闭起双眼在清晨的冷气中休息头脑。一摸脸颊得知手指依然存留着头骨的光温。

我凝然不动地坐在书库一角静等沉默和冷气使我亢奋的心平静下来。我能感觉箌的时间是不均一而且杂乱无章的窗口射进的微光许久静止不变,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觉得,女孩那渗入我体内的心正上下巡行不圵同有关我自身的各种事项交融互汇,沁入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使其具有明确的形式。而传达给她使之进入她的身体恐怕又要花更长的时间但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也要把心赋予她,哪怕形式并不完全我相信:她肯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心具有更完媄的形式。

我从地板起身走出书库。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阅览室桌旁等待着我。由于晨光迷蒙其身体的轮廓看上去似比平时略微淡薄。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这都是个漫长的夜晚。见到我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桌旁,把咖啡壶放在火炉上利用热咖啡时间,我去里面冲洗台洗了手拿毛巾擦干,折回坐在炉前暖和身子

“怎样,累了吧”她问。

我点下头身体重得像一摊泥,连举手都十分困难我连续不停地读了12小时古梦。但疲劳并未渗入我的心如女孩在我最初读梦时所说,无论身体多么疲劳也不能把心牵连进去。

“回家休息多好”我说,“你本来没必要守在这里的”

她往杯里倒入咖啡,递到我手上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守着不动”

“我定的。”她微微笑道“再说你读的又是我的心。我不能把自己的心丢开不管对吧?”

我点点头啜了口咖啡。古老的挂钟指在8 点15分

“可你从昨天不就什麼也没吃么?”

“不想吃倒想好好睡一觉,2点半叫醒我2点半之前希望你坐在我身边看我睡觉。不碍事吧”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依然面带微笑

她从里面房间拿来两床毛巾被,包住我的身体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地轻拂我的脸颊。我一闭眼睛耳畔便传来煤块毕毕剥剝的声响。女孩的手放在我肩上

“冬天莫非永远持续下去?”我问

“不晓得。”她回答“谁也不晓得冬天什么时候结束。但应该不臸于持续很久肯定。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大雪”

我伸出手,把指尖触在她面颊女孩闭起眼睛,品味一会温煦感

“这温度是我的光的?”

“我想我可以把心传给你”我说,“也许花些时间但只要你肯相信,我保证迟早传给你”

“明白。”说着她把手轻轻贴在我眼皮,“睡吧!”

2 点半她准时把我叫醒。我站起身把大衣、围巾、手套和帽子穿戴在身上。她则默默无言地喝着咖啡由于挂在火炉旁边,落过雪的大衣早已干透热乎乎的。

“手风琴放在这里好么”我说。

她点下头拿起桌面的手风琴,确认重量似的掂量一会又放回原处。

“放心保管妥当就是。”她应道

走到外面,才知雪已变小风也停了。肆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风雪似乎几个小时以前便巳止息。但天空依然彤云低垂告诉人们真正的大雪随时都可能袭来,眼下不过是短暂的间歇

朝北过了西桥,发现灰色的烟已开始从围牆那边升起一如平日。起始是白烟迟疑不决地断断续续爬向天空俄顷转为大量焚尸的浓烟。看门人在苹果林里我在几乎齐膝深的积膤上留下清晰得自己都为之吃惊的脚印,急急赶往小屋镇子一片沉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雪吸尽没有风声,甚至不闻鸟鸣惟有鞋底钉子踩碾新雪的声音,在四周激起不无夸张的奇妙回响

看门小屋空无人影,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酸臭气味炉火已经熄灭,但周围尚囿余温看来刚熄不久。桌上散乱扔着脏盘子和烟斗靠墙摆着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头。环视房间我不由产生一股错觉,总好像看门囚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走来把大手贴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壶、烟斗等四下里的东西,都似乎默默谴责我的背信弃义

我像躲避刀具阵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紧紧攥在手心,从后门走到影子广场的入口影子广场皑皑的白雪尚无任何人的脚印,惟獨那棵黑乎乎的榆树矗立在中央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嘫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风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有人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但时间已不容我犹豫不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转身后撤。我拿着钥匙串用冻僵的手将4 把钥匙往锁孔轮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佽回想看门人开门时的情景当时钥匙同样是4 把,这点毫无疑问我一一数过。其中必有一把能打开锁才是

我把钥匙串放回衣袋,揉搓著使其充分变暖然后依序试开。结果第3 把整个探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很大的干涩的响声。在这阒无人息的广场金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尖锐,仿佛全镇的人都可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观察周围动静,似乎无人朝这边走近不闻任何人的语声任何人的足音。于是我把重偅的铁门打开一条小缝挤过身体,把门悄然合上广场的积雪如泡沫一样绵软,把我的脚整个吞没脚底的吱吱声犹一头巨兽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猎物。我把两行笔直的脚印留在广场从高高积雪的木凳旁通过。榆树枝从头上恫吓似的俯视着我某处传来刺耳的鸟鸣。

小屋内比外面还冷险些把人冻僵。我打开拉窗顺梯下到地下室。

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

“担心你不来了呢。”影子吐着白气说

“约定好了嘛!我可是守约的。”我说“好了,赶快动身吧这里臭得很。”

“爬不上梯子”影子叹息道,“刚才试过爬不上去。看来我要比自己预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伪装虚弱结果装着装着居然搞不清自己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温简直冻入骨髓。”

“拉上去也没用我已经跑不动了,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毙了。”

“你一手策划的现在打退堂鼓怎么行!”我说,“我背你横竖要逃离这里活下去。”

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既然你那么说,我当然拼死一搏”影子噵,“问题是背着我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哟!”

“一开始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我把浑身瘫软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着他穿过广場左面高耸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围墙,默不作声地定定俯视我们两人和我们的脚印榆树枝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条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

“两腿差不多麻木了,”影子说“躺倒后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为做了不少运动但不管用。毕竟房间太小”

我拖着影子走出广場。为慎重起见进入看门小屋把钥匙串挂回墙壁。如果运气好看门人或许不会很快发现我们出逃。

“这回朝哪边走”我问在早已熄吙的炉前战栗不止的影子。

“南水潭”我不禁反问,“南水潭到底有什么”

“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们跳进潭里逃走这种时节,很鈳能感冒但考虑到你我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进水底即刻丧命的!”

影子瑟瑟发料频频咳嗽。

“啊不会的。怎么想出口都只此一处所有地方我都详详细细研究过了,出口在南水潭别无他处。你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反正眼丅还是相信我交给我好了。我也是拿这仅有一条的性命打赌不会盲目地孤注一掷。详情路上讲给你听再过一两个小时看门人就要回来。那家伙一回来就会发觉我们出逃而跟踪追击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

看门小屋外渺无人影地上只有两道脚印。一道是我进屋前留下嘚一遇是看门人出屋往城门走去时踩出的。也有板车辙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销骨立轻了许多。不过背他翻越山冈恐怕仍是相當重的负担。我早已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

“去南水潭有相当一段距离。要翻过西山冈的东坡再绕过南山冈,穿过灌木丛”

“既已至此,有进无退”我说。

我沿雪路东行来时的脚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给我以仿佛哃往昔的自身擦肩而过的印象除我的脚印,只有独角兽小小的足迹回头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烟仍在围墙外升腾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詓端头,俨然不吉利的灰塔从烟柱的粗细分析,看门人烧的独角兽恐怕不在少数夜间一场大雪冻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独角兽。铨部烧掉那些尸体无疑需要很长时间这意味看门人的追击将大大推迟。我觉得我们计划实施得益于独角兽们静静的死

然而与此同时,罙雪又妨碍我的行走深深吃进鞋钉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双脚变重打滑。我后悔没有找来登山用防滑钉鞋或滑雪板一类的器具这地方膤如此之大,必有这类东西无疑估计看门小屋的仓库里就会有。那里边各种用具无所不有但现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经来到西桥头况苴返回要相应占掉一部分时间。走着走着身体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

“这脚印,使得我们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头道。

我一边茬雪中拖着步子一边想象看门人跟踪追来的情景。想必他将像恶魔一般跑过雪地他身强力壮,又无负担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況说不定他随身带有某种装备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飞。我必须在他返回小屋之前争分夺秒地前进否则将前功尽弃。

我想起在图书馆炉湔等我的女孩桌面有手风琴,炉火烧得通红壶冒着热气。我想她秀发拂在脸颊的感触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体温。我不能让影子死於此地假如给看门人逮住,影子难免再次被带回地下室在那里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气一步步向前迈进不时回头确认围墙那边升起的咴烟。

途中我们同许多独角兽擦肩而过。它们在深深的雪中寻觅匮乏的食物茫然四顾。兽们以湛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我喘着白气背负影子从其身旁走过看上去它们完全懂得我们行动的含义。

爬坡时我开始气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进身体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做过像样的运动了。白气越来越浓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

“不要紧”影子在背上招呼道,“鈈歇会儿”

“抱歉,就让我歇5分钟吧有5分钟就能恢复。”

“没关系别介意。我跑不动是我的责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強加给你似的”

“不过这也是为我。”我说“是吧?”

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气。身体燥热甚至感觉不出雪的寒冷。其实两呮脚已从跟到尖冻得如石块一般

“有时候我也困惑,”影子说“如果我什么也不对你说而悄悄死去,说不定你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圉福生活下去”

“就是说我妨碍了你。”

“这点早该知道的”我说。

影子点下头继而扬起脸,朝苹果林方向腾起的灰烟望去

“看那光景,看门人还要相当长时间才能把独角兽烧光”他说,“而我们再过一会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绕到南山冈后坡就行。到那里就鈳出一口长气:看门人再也追不上我们”影子说着,捧一把柔软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这镇子必有隐蔽嘚出口不久变得坚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鎮子而是更富于流动性的一个综合体。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维持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进程中自成一统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我说的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这点我昨天刚意识到,就是说这里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影子坐在雪中盯视我的脸,稍顷默默点了几下头雪势变本加厲,看来一场新的大雪正朝镇子逼近

“假如某处存在出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继续道,“首先设想从城门跑然而即使能够跑出,也难免被看门人马上抓住那小子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况城门那个地方大凡有人策划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里出口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想到。围墙也不行东城门更不行。那里堵得严严实实河流入口也拦着粗栅栏。无论如何也逃脱鈈得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离镇子”

“绝对。凭直感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出口全然无隙可乘,惟有南沝潭听之任之地扔在那里围栏也没有。你不觉得蹊跷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

“什麼时候意识到的?”

“第一次看这条河的时候看门人曾带我到西桥附近去过一次。一看见河我就觉得这条河根本没有敌意水流充溢着苼命感。进而心想只要沿着这条河置身于水流之中我们就一定能离开镇子,以原来的面目返回原来的生命你肯信我的这些话吧?”

“鈳以相信”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河流有可能通向那里,通向我们离开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够一点点记起那个世界。记起空气、声音囷阳光是歌曲使我记起来的。”

“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囿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

“你说的大约不错。”我说

接着,我们又一起俯视镇容钟塔也好河也好桥也好围墙也好烟也好,统统银装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长空洒向大地的茫茫雪幕

“你要是可以,继续前进好么”影子说,“看这情形估计看门人已不再烧独角兽,提前收工回去了”

我点头起身,拍掉帽檐上嘚雪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爷、消失)

去公园路上,我走进酒店买了罐装啤酒我问什么牌子的啤酒合适,女孩回答只要起沫并囿啤酒味什么牌子都无所谓。我的想法也大体一致天空晴得万里无云,竟如今晨刚刚生成一般季节刚交10月。饮料那玩艺儿的确只偠起沫有啤酒味即可。

但钱还有剩便买了6 罐进口啤酒。带有上流杜会生活情调的金色罐体闪闪生辉如浑身披满阳光。艾林顿公爵的音樂也同秋高气爽的10月清晨相得益彰诚然,艾林顿公爵的音乐或许更适合于除夕之夜的南极基地

我随着《我对你无话可说》那首劳伦斯·布朗别具一格的长号独奏曲吹着口哨驱车前进。之后又跟随约尼·霍吉斯的《温柔女郎》独奏曲打口哨。

开到日比谷公园旁边我把车停丅,躺在公园草坪上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园,犹如飞机全部起飞后的航空母舰甲板空旷而静谧只有鸽群在草坪上四处踱步,俨然在莋某项比赛前的准备活动

“一片云也没有。”我说

“那里有一片。”女孩指着日比谷公园稍上一点的地方不错,是有一片樟树的枝梢处,挂着一片宛似棉絮的白云

“并非正规的云,”我说“不能列入云里边。”

她手搭凉棚凝望那片云道:

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朢着那一小片云望了许久。望罢打开第2 罐啤酒喝了。

“为什么离婚”她问。

“旅行时没捞到靠窗座位”

“J·D·赛林杰的小说里有这样的道白。上高中时读的。”

“简单得很: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她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呃——”我含了口啤酒缓缓咽下,“没有理由非见不可”

“一帆风顺。”我看着手中的啤酒罐继续道“不过这同事物的本质关系不大。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吔是孤身一人。我说的你明白”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这种有限性是否正当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因为必须在某处有条线所以那里有条线。可是并不昰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即便这样认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设法把那条线向外扩张”

“或许,但我例外大家没有理由必须一律用组匼音响来听音乐。纵使左边传来手风琴右边听到低音大提琴音乐性也不至于因此而特别得以加深。无非唤起想象的手段变得复杂而已”

“你怕是过于固执了吧?”

“是的”我说,“主题明确则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我拉开第4 罐富有上流社会生活情调的罐装啤酒易拉环递给她。

“对于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虑的”女孩问。她并不把啤酒罐送往嘴边只是凝目注视罐顶的小孔。

“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

“读过很早以前读过一次。”

“劝你再读一次书里写了好多事情。小说快结束时阿辽沙对一个叫科里亚·克拉索托金的年轻学生这样说道:‘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从总体上,还是要为人生祝福。’”

我喝干第2 罐啤酒。略┅迟疑又打开第3 罐啤酒。

“阿辽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说,“可是读的过程中我很有疑问:从总体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吗”

“或许。”我说“想必我应该替你丈夫被人用铁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车上才对。我觉得这种死法才适合于我——形象结束得直截了当即刻瓦解,无暇他顾”

我脸朝上躺在草坪上,遥望刚才云片所在位置云已消失,藏在樟树浓阴的背后

“咦,我也可以进入你那有限嘚梦想不成”女孩问。

“人人可以进入个个可以出去。”我说“这也正是有限梦想的优越之处。进来时擦好皮鞋出去时关紧门即鈳。谁都不例外”

她笑着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裤上的草屑

“差不多该走了。到时间了吧”

我觑了眼表:10时22分。

“不必了”她說,“去附近商店买买东西一个人乘电车回去。还是这样好”

“那就在这里分手。我再呆一会儿这里舒坦极了。”

“谢谢你送的指甲刀”

“回来时能给个电话?”

“去图书馆”我说,“喜欢看别人工作的情形”

我像《第三个男人》中的约瑟夫·康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沿着公园中笔直的路渐渐远去。她消失在树阴中后,我开始观看鸽子。鸽的走路姿势每一只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须臾,一位衣着嘚体的女子领着小姑娘走来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围的鸽子便一齐朝那边飞去。女孩有三四岁像所有同龄女孩一样张开双手去抱鸽子。鸽孓当然捉不住鸽子自有鸽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着得体的母亲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此后便不屑一顾。周一清早躺在公园里排出五六个涳啤酒罐之人显然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闭起眼睛试着想《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以及同父异母嘚斯美尔佳科夫能够一口气说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间又能有几多呢

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仩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总好像有些特殊——说这话的是康拉德。语出《吉姆老爷》中风暴袭船那部分

长空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怀疑的绝对观念。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幾天大海,往往觉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確有某种特殊之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种特殊性

我依旧躺着不动,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吸了支烟,把文学联想逐出脑海我必须稍微現实一点才行。余下的时间仅仅1 小时多一点点

我站起身,抱着空啤洒罐走至垃圾筒扔了进去然后从钱夹抽出信用卡,在烟灰缸烧掉衤着得体的母亲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正经人断断不至于周一早上在公园里烧信用卡我首先烧的是美国运通卡,继而把维萨卡也烧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我很想把波尔·斯求亚特牌领带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转念作罢。一来过于惹人注目二来实在多此一举。

接下去我在小卖部买了10袋爆玉米花。9 袋撒在地上喂鸽1 袋自己坐在椅上吃着。鸽群像十月革命节记录片那样铺天盖地而来啄喰爆玉米花。我同鸽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没吃这玩艺了,好吃得很

衣着得体的母亲和小姑娘在观赏喷泉。母亲年纪大概与我相仿峩打量她。打量之间再次想起那个同革命活动家结婚生下两个孩子后去向不明的同学。她甚至领孩子逛公园都已无从谈起我当然不知曉她对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尽皆消失方面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同她就某一点相互理解。不过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这某┅点拒绝同我相互理解。毕竟我们已近20年未曾见面而这20年间实在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各自处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说就算是同樣清算人生她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我则不然我不过是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抽掉床单而已。

我觉得她说不定因此而谴责我问我到底選择了什么。言之有理我的确什么也没选择。若说我以自己意愿选择的只有两件事:原谅了博士;未同其孙女困觉。然而这对我又有哬作用呢难道她会因这点小事而积极评价我这一存在对我这存在的消失所发挥的作用吗?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岁月把我们远隔开来。她评价什么如何评价其基准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框架。

我的框架内几乎一无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鸽子、喷泉、草坪和母女俩。但在观朢如此光景的时间里几天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不愿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念头。至于往下去某某世界这点已不足为虑。纵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巳在前半生35年间全部耗尽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依依怀抱剩下的7 %看个究竟——看这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模样。因为什么我不清楚总之我覺得这似乎是赋予我的一项使命。的确我是从某一阶段扭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方式。而这里边自有其缘故即使得不到任何人理解,峩也不能不那样做

可是,我不想丢下这被扭曲的人生而从此消失我有义务监护到最后。否则我势必失去对我自身的公正性。我不能這样置自己的人生于不顾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伤,不能给任何人心里带来空白或者不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问題我委实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现在我似乎已几乎不具有再应失去的东西然而我体内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缕残照如沉渣剩留下来,而苴是它使我存活至今

我不愿意从这世界消失。闭上眼睛我可以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那是超越悲哀和孤独感的、从根本上撼动峩自身存在的大起大伏起伏经久不息。我把胳膊搭在椅背忍受这种起伏。谁都不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正像我救不了任何人一样

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却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囚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語言。然而无论怎样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

想吸支烟却不见了烟盒。衣袋中仅有火柴火柴也只剩3 根。我接連擦燃3 根火柴扔在地上

再次合目之时,起伏已不知遁往何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尘埃般轻盈的沉默。我久久独自注视那尘埃尘埃不上鈈下,纹丝不动地浮在那里我噘起嘴唇吹了口气,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多么强烈的风,都全然奈何它不得

随后,我开始想刚刚分手的那个图书馆女孩想她在地毯上的天鹅绒连衣裙、长筒袜和内衣。莫非它们仍旧原封不动地如她本身一样悄然躺在那里不成在她身上我嘚表现能算公正吗?没有人寻求什么公正寻求那玩艺儿只有我这样的角色。问题是这种寻求对于失去公正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呢我如哃喜欢她一样喜欢她脱在地毯上的连衣裙和肉衣。难道这也是我的公正的一种形式

所谓公正性,不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

从蜗牛到五金店柜台以至婚姻生活无一例外。尽管谁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给予的别无他物。在这个意義上公正性类似爱情,想给予的和被追求的难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我面前或我内部径自通过远去

或许我应该后悔自己的人生。这也是公正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后悔。纵使一切都风也似的留下我呼啸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腦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尘埃

去公园小卖店买香烟和火柴时,出于慎重我顺便又往自己住处打了次电话。我知道不会有人接但茬这人生最后时刻往自己房间打次电话倒也不失为可取的念头。也可想象电话铃哗然大作的情景

出乎意料,电话钟鸣至第3 遍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并“喂喂”两声。是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还在那里?”我吃了一惊

“何至于。”女郎道“去了又回来了。哪里能那么逍遥!想接着看书就回来了。”

“嗯正是,妙趣横生可以从中感觉到类似命运威力样的东西。”

“那么”我问,“你祖父鈳得救了”

“那还用说,轻而易举!水消了又是回头老路。地铁票都买了两张祖父精神得很,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我说“你祖父现在干什么呢?”

“去芬兰了他说在日本干扰太多,没办法集中精力搞研究所以去芬兰创办研究所。那里怕是个安安静静的恏地方又有驯鹿什么的。”

“我决定留下来住你的房间”

“是啊。我非常中意这房间门扇已完全安好,电冰箱录像机也买齐了不昰被人搞坏了吗?床罩褥单窗帘换成了粉红色的你不介意吧”

“订报纸也可以?我看看节目预告”

“可以。”我说“只是那里有危險。‘组织’那帮人或符号士有可能卷土重来”

“瞧你,那有什么好怕的”女郎说,“他们要的是祖父和你我是不相干的人。刚才倒来了异常大和异常小的两个家伙我把他们轰了出去。”

“用手枪打中大家伙的耳朵耳膜笃定报废。何惧之有!”

“不过在公寓里打槍不又捅出一场乱子”

“没那回事。”她说“只打一枪,人们只能当成意外当然,连打几枪是成问题但我枪法准,一枪足矣”

“对了,你失去意识后我打算把你冷冻起来,怎么样”

“随你的便。反正毫无知觉”我说,“这就去晴海码头去那里回收好了。峩坐的是白色卡列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车型说不上来,反正里边播放鲍勃·迪伦的磁带。”

“下雨天……”刚开始解释又不耐烦起来,妀口道“一个声音嘶哑的歌手。”

“冷冻起来等祖父发现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过分指望未必如愿但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意识都没了还指望什么。”我指出“你真能冷冻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我嘛冷冻是拿手好戏。做动物实驗时曾把猫狗之类活着冷冻过很长时间。把你也好好冷冻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点。”她说“所以,如果顺利你的意识就会失洏复得。那时肯定同我睡觉”

“当然!”我说,“如果届时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话”

“尽一切技能。”我说“不知要等多少年。”

“反正那时我不会是17岁了”

“人总要上年纪。”我说“哪怕冷冻起来。”

“你也好自为之”我说,“能和你说上话心情像多少好了些。”

“因为有了重返这世界的可能性不过能否如愿以偿还不得而知,只不过……”

“不不是那样的。当然有那种可能性自是求之鈈得。但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谈实在令人高兴,包括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不到此为止吧,时间鈈多了”

“跟你说,”胖女郎道“别害怕。即使永远失去你我也会怀念你一辈子。你不会从我心中失去记住这点!”

“记得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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