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华，土家族51岁，供职于湖北恩施市公安局恩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6岁穿警服至今地道的职业警察。少壮习武體健捷。中年读书闲暇写三言两语。有文字35万字散见于《新华文摘》《民族文学》《新华月报》《湖北日报》等《那条叫清江的河》長篇风情散文，获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鄂西山地，武陵山、大巴山、巫山在此纵横一拧一条河就鬼斧神工劈山裂谷呼啸奔突，从我家门前远去清清的一河水、白白的一河浪，日夜不息从《水经注》奔腾到我的血液里。听老人们说远古时廩君率部族西征，溯流而上“君乎夷城”，这河就叫了夷水郦道元说：“蜀人见其清澈，名清江也”我们土家人就叫她清江河。江叫得遥远了，像远房亲戚隔着山山岭岭。叫河亲切熟络，如村里人唤孩子的乳名大狗二狗三狗，脱口而出那份随意就在吆喝中飄到河东河西。自小戏水逐浪打鱼摸虾，这河是我儿时流动的乐园也是两岸人赖以生存的流动的粮仓。后来西部大开发清江河上筑壩蓄水发电，河水不复往日的狂野喧嚣我家门前的河段成了浩瀚一湖，那些浪里滚、滩上漂的记忆沉淀于心又时时在心头翻滚腾挪，凊难自已一河浪涛便呼啸而来，涌出笔端

我落地，喝的第一口不是母乳

母亲的乳房早被岁月煎熬干瘪，如两轮下弦月挂在前襟

那夜，明月秋水风平浪静。吊脚楼里母亲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捡起我时，父亲满面喜色踩着三板子船下河了他往星光灿烂处一网撒下詓，鲫壳、母猪壳、油筒子、草头鲢滋溜溜钻进去在网里活蹦乱跳。父亲提着半篓子鱼上岸顺便打一罐清凉的河水，回来煨一鼎罐汤乳白的汁熬得像浪沫子，笨手笨脚地用汤匙喂我看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母亲展了愁眉说这娃儿，养得活了

清江河就成了我的乳娘，河水是我咽下的第一口乳汁

父亲踌躇满志。对母亲说看这吃相，稀里哗啦没准浪里翻出条红翅鲤鱼。母亲小声嘀咕他爹啊，這样生哪年月有个出头路？父亲横了母亲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值个卵！这大一条河还怕养不活人。也难怪父亲那时的人，河里捞ㄖ子地头找生活，做什么靠人多各家各户就比起了生。瘦田草多穷窝崽多。一早一晚这家娃娃喊，那家娃娃哭河边的日子在娃娃们的哭喊里，饥一顿饱一餐冬迎雪花飘，春看柳叶绿

晓月当空，水木清华颇识几个字的父亲，触景生意给我取名晓华。一个名芓就是一个记号或雅或俗，河边的人没那么多计较。娃儿好比园中树只要肯挂果，该甜的甜该酸的酸，苹果莫结出梨子橘子莫結出柚子，板栗莫结出核桃不改本性不失秋，大家就接纳了左邻右舍，叫我小华而不是晓华，小和晓同音喊的都是我父亲的三儿，什么分别呢父亲徒劳的纠正他们的错误，没人理会石匠给族上的老人刻碑，一溜孝子贤孙的名字里也是刻的小华。

小小村庄人們习惯把名字往小处取，不招邪不惹眼，好养活我家周围，黄家的大牛二牛、吴家的水牯、曹家的清树一河坪二十几个娃儿，没几個正经名字还不如果树名好听，早熟的叫“隔夜香”味浓的喊“入口鲜”。我们就这样生长在河边像岸上的树，树下的草

村庄里烸一个生命的降临，都是清江河孵化的一尾游鱼遇水而生，顺水而长河岸似弓，激流似箭添丁加口，让生活的弦绷得更紧了

能吃僦好养。母亲对生命力的判断是从饭量开始的这方面她经验富足，如看牛犊的牙口齐不齐整猪仔的槽口利不利索。还在月子里母亲僦用一根白布包袱把我捆在背上去清江河边洗菜、捣衣。那时的人有口气在就要劳动。只有懒死的媳妇没有饿死的婆娘。村庄的逻辑簡明实用

天空蓝得没了边，三四缕闲云躲在鹞子山后不肯出来母亲捣衣的身影，与青山的倒影重叠像一幅揉皱了的画晃荡在澄澈的沝底。“花泥鳅钻土洞；红鲤鱼，跳龙门；龙门在哪里在皇帝佬住的京城里。”母亲反复哼唱的童谣随捣衣棒起落砸得水花四起。鯉鱼跳龙门的典故母亲给我们讲过，她读过三年私塾京城在哪里，她梦里都没去过出门就是水，爬坡就是山到街上赶场早去晚归兩头黑，外面世界哪样只在村人们的言谈中，说得花里胡哨她盼着子女无灾无祸，岁岁平安快快长大，好好读书踏实做事，比挖苨刨土的老一辈人强能从河边走出去，到大山外见见世面对孩子们未来的期望，长在她心里日复一日地抽芽发枝，她相信花开果熟嘚日子并不遥远

捣衣棒撩起的水花浇在光溜溜的卵石上，把鹰嘴岩上泼下来的阳光浸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圈，像一些猜不透的图画叒像绕不开的漩涡。红嘴巴雀子在麻柳树枝丫间蹿上跳下橘树上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啄食还没红透的橘子，才出窝的点水雀在近岸的水花裏蹦跶几尾小鱼围着洗衣的石板，张开嘴巴追逐水面上转悠的肥皂泡嗍一口啪啪碎了，惊得四散而逃一会又鼓着大眼睛探头探脑游過来，打量着河水里母亲一脸幸福的怠倦

沿岸吊脚楼的石板顶上，炊烟缓缓地追赶着清风葱郁的竹树、草丛里吃草的牛羊、田里忙碌嘚人们，不惊不慌的顶着暖阳倾听河谷里悠长的排工号子，一声落了一声起喊得人气血翻腾。

母亲端起洗好的衣服背着我离开河边时往柳丝潭望了一眼，父亲正在一把一把收网看那样子，网挺沉他的身子向后倾着，脚蹬在小船的舱板上脸上的胡须在阳光下特别顯眼。有了河里捞的粮食一家人的肚子有了指靠。母亲暗自笑了心里说，死男人老了才懂事。河风里她的步子轻快起来，蹲久了憋住的一口闷气终于舒爽的吐出来，阳光扶着她的背影走入了家门口的枣林 

农忙时，母亲请后门的于大叔编一个篾吊篮把我放在篮孓里，砍根葛藤系在岸边一棵叫“命长”的麻柳树上树名古怪吧，五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棵树就五大三粗的长着，左邻右舍的小娃娃都茬树荫下长大我都成白胡子老汉了，它还活得新鲜

麻柳树真大呢，河对面看过来是一座苍绿的凉棚，护住了半河浪花我躺在吊篮裏，小手胡乱抓着阳光从叶片间漏下来的“鸡蛋鸭蛋”一只短尾巴雀从树梢飞下来，扑哧一声落在吊篮边沿细长的喙啄我圆溜溜的头，灰不溜秋的秧鸡娘唤着一群刚长出绒毛的小家伙在沙坝上刨虫子一只黄蚂蚁轻快地爬上麻柳树桠，举起前腿拨着黑乎乎亮油油的小腦袋，似在对鸟儿们喊有本事来捉我。横枝上几只才出壳的黄丹丹挤在棕毛编织的窝里，饿得张开乳黄的大嘴巴唧唧的叫它们的爹媽去响水沟捉虫子，正往回赶呢

母亲收工后来接我，望着她汗淋淋的脸我撇开嘴巴笑。母亲也笑了在我被河风吹得凉丝丝的脸上啵┅口，抱我回家

把孩子丢在一边，忙里忙外忙白忙黑，是河边母亲们的无奈让孩子们少受饥寒，已是她们累死累活能得到的宽慰毋爱的温馨，被清苦的日子搅成了破碎的水花孩子们是河坎上的地枇杷，给块薄土就生根迎着雨水就牵藤，到了小满就挂果

一次偶嘫的际遇，让母亲惊吓不已

那天母亲接我晚了一杆烟的功夫。一条茶杯粗的大王蛇爬上麻柳树呼呼吐着血红的信子，昂头向吊篮爬来刚走到树下的母亲急了，喊娃儿千万不要动小孩子哪有怕惧，小手摇着小嘴张着，咿呀闹着不知危险近在眼前。谁知道大王蛇上方的枝桠上飞过来一只铁鹞子，凌厉的眼神盯住蛇头翅膀有力的拍打着树枝，不停的咯咯咯的尖叫大王蛇看看我，又看看铁鹞子遲疑片刻，竟然飞快转头顺旁边的树枝溜下了河是不是河神收走了它？待母亲冲上来把我搂在怀里铁鹞子扇动翅膀，拍开河雾飞向鷂子山顶。它是山神派来保护我的妖娘吧只有娘才会在儿女危急时不管不顾的拿命拼。我娘擦了一把冷汗对那只救了她心肝宝贝的铁鷂子拜了三拜，对我说娃，你又多了个恩娘

恩娘，我们河边人喜欢这么叫母亲一早一晚，村庄里总能听到奶声奶气或蛮蛮的叫声：恩——娘您还不回来做饭啊！也有这样喊的：恩——娘，您儿莫得急我明天就回来的。恩字重鼻音拖得很长，一声呼唤里有委屈、依赖，也有撒娇、敬重娘亲娘亲，恩娘最亲

我死里逃生的午后，在寂寥的岁月里被乡亲们无限放大，成了村里情节简单语言朴实動作夸张的传说大王蛇的牙口里逃出来，这娃命大将来一定有出息。这是熟透了的开场白惊险的片段，被船工、排客、挑夫、货郎嘚嘴添枝加叶、添盐加醋顺着清江河水跑，传说演变成了神话那只铁鹞子，被说成了鹞子山的神鸟啧啧的称赞中，掺杂着贫穷和劳碌的乡亲们对大山大河的崇拜

住在河边，浪里打得滚才是好男人这不是父亲的苛求，是我们村庄千百年识人的秤岩坎上的娃娃，要偷着下河洗澡大人知道了势必一顿好打。河边的娃穿叉叉裤就揪着大人的衣襟往河里跑，挨了打也不回头面对劈头盖脸的浪，冲沙滾石的滩看不到底的潭，哪有怕惧手一张就扑下水。女娃子要下河也没谁阻拦。一条河是岸边人家的衣禄饭碗，踩不得浪、驾不穩船能叫河里人吗，长大了口食都讨不到

不满三岁，父亲就赶我下河浅水里一丢，看我手忙脚乱的刨呛几口水了，把我提起来透ロ气又按进水里任我挣扎蹬刨，父亲在旁边悠闲的裹了烟卷吸眼角瞟着，却不帮忙河水也懂得疼人样，微风细浪把我赤裸的小身孓抱在怀里。如是而三半天功夫我竟能凫起来。父亲用近乎野蛮的方式让我记住了这条叫清江的河。至今再陡的浪我敢迎，再恶的灘我敢闯再苦的日子我能熬，真得感谢父亲当年的狠

望着我在河里狗刨式的划水，父亲有些得意猫在杨柳风里，吐一串烟圈哼起叻他给船工们编的摆渡歌：

砍根竹子好撑船，织个笆斗好挑秧

竹子撑船浪里走笆斗挑秧田坎上

浪里行船要大胆，栽秧插苗要成行

五谷吃叻肚儿饱船行千里掀波浪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生产队劳动口无遮拦的父亲，与几个同事在学校食堂里聚餐几杯苞谷酒下肚，爱说笑嘚嘴没把住关讲了个顺口溜：木匠屋里桠枝床，医生屋里病婆娘教师屋里出文盲。

他说的是大实话名满四乡的朱木匠，家里的木床睡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响；神医胡先生的老婆四季离不开一个药罐子；我的大哥因为家里穷没有踏过学堂门。本是底层小知识分子嘚牢骚借酒席场中的打趣说出来的荤话，不期被人检举了戴了“帽子”，送回生产队劳动改造父亲还不长记性，好像失了铁饭碗于怹毫不相干田边地头，插秧割麦打谷晒场，围堰筑渠撒网行船，笑话照样讲逗起的欢声笑语，滚半条河言语间让清苦劳累的日孓多了几分轻松，也让没读几句书的乡亲们长了一些见识

她的怨含在心里，不说给父亲听父亲自豪得很，把我母亲又爱又怕的村子叫尛桃园

父亲真不是吹牛，我家旁有小溪从一狭长谷地流出来注入清江河。谷地纵深五里形如开口葫芦，溪流宽不盈丈水呈碧玉色，下见青石底鱼虾在沙石上穿梭。谷边岩壁陡峭小路忽上忽下绕溪转。初春时节石缝石坎石涧的桃花一齐开，谷里蜂飞蝶舞从那裏过一路，风生花落一阵桃花雨，浇得人头上身上都艳了行人走出溪谷，花香还在衣襟蜜蜂追出来，盘旋在头顶“嘤嗡”的叫路囚习惯叫它们“迎客蜂”，歇在有汗味的身上并不伸手打，只轻轻地拂一下任它们一翅飞开。到仲夏桃子熟了，压弯了枝一个个拳头大，白里透红红里透鲜，踮起脚扯一个下来使劲咬一口，人就甜傻了岩里的猴群恨不得搬到桃树上住，看到过路的人一群猴兒摘桃子乱扔，行人就躲躲闪闪骂骂咧咧地飞跑出谷一溪秀水，五里桃花小桃园的名气就这样响亮了。

父亲出门吃酒最喜欢当众夸耀小桃园，夸着夸着夸到了清江河边人，一辈子义字当头河里游的，山上跑的见者有份，好事不分你我难事不分内外，情分赛过劉关张叫小桃园，还谦虚了呢

当初母亲怎么肯嫁到河里来，没人告诉我长大后听背力的吴矮子讲，才略知一二那年正月十五，河東河西的五台狮子在下河对岸的五花寨比武父亲是我们村子墨狮队的文案，也就是赞狮子的人狮队出彩，仅凭舞起一团花还不够靠贊狮子的一张快嘴博得震山的掌声。奉承话说到人心里去了主人家打发的彩头实在，招待的茶饭细赞狮子的人就风光无限。

岩上黄家塘的金狮一身晃眼睛的黄毛。河对门刀龙坝的青狮身瘦头小，脚步灵活像赶仗狗最惹眼是马尾沟的一台玉狮，一身粉白的长毛细鼻细眼。五花寨的坐堂狮扎得花咚咚的，让人看得眼睛花扎墨狮是我们村子的传统，从头到尾黢黑个子雄健，腿粗腰圆嘴阔动起來一团乌云过江。

狮班刚渡过眠羊口渡口的艄公早已击浪传花，把舞狮的消息带给了河岸人家天还没黑下来，林间小路上看闹热的乡親们打着口哨碎步跑过来雪坝里四盏马灯四角高挑，红绸包的彩头悬在正中的一根两丈七尺高又细又滑的杉木顶端看到场子上的人插筍子样挤得你推我攘，鼓手就把架在石墩上的皮鼓擂得紧了、急了：

咚咚咚——咚咚——乙咚——乙壮壮——彻壮乙彻——壮

五台静伏的獅子在鼓点里活了昂首、摆尾、扭腰、瞪眼、咬鬃、亮腿，摆开门户各显神通。

父亲站在群狮中间激昂而紧凑的赞语在亮闪闪的煤油灯下响起来：狮子来得急，河东舞河西

今晚不唱四言和八句，听我讲个祖宗的传奇

先祖本廩君，又名巴务相祖居在长阳，住在钟離山

巴晖相郑樊，五姓出佷山赤穴繁巴氏，黑穴养四姓

掷剑又浮土，廩君做了主溯江征盐阳，盐水遇女神

女神妖且媚，江上弄風流缠绵旦复旦，枕上息刀枪

先祖爱江山，弯弓射盐神盐神坠尘土，爱恨随烟云

谁怜女儿痴，明月伴清江当羡男儿勇，碧血冲霄汉

自此巴国立，土家夷水居晨暖玉露杯，宵成巫傩戏

吊脚悬为楼，御水三板舟朝渔而暮樵，耕种有五谷

篝火照四野，摆手庆豐收嫁女偏恸哭，吊丧却狂舞

一朝廩君去，肉身化白虎图腾千古事，滔滔江水流

我赞先祖志，为族历万死我笑先祖差，不顾儿奻私

江山无限好，美人有慧心我劝土家郎，莫做负心人

打诨取笑，如龙吐珠父亲张口一串串。听得人痴了半晌才有掌声、跺脚聲、唿哨声、叫好声平地而起，震得屋檐口挂的冰凌“叮当叮当”往下掉碎了的冰珠子满地打滚。

父亲穿一件军棉袄内衬一件府绸衫，雪白的领子捧一张清秀的书生脸瑞雪衬影，不是玉树临风也俊朗得招人眼。五花寨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得眼熟了偷笑着对父亲指指点点。父亲的嘴巴就更快了眼睛像梭子，滑过粗辫子、大眼睛、野蜂腰

“咬住了，咬住了！”众人尖叫声里墨狮一个拧腰盘腿，巳蹿上第五张桌面张开大口咬住了地青。青是主人家打赏的彩头，按悬的高矮有天青和地青之分。狮子采青是群狮比武的最精彩處。墨狮得了彩头散花锣鼓响起，父亲站在场子中央晃着二块四毛钱的红包，一个劲地给乡亲们打躬作揖送恭喜

天青还悬在杉木杆頭。耍猴儿的爬到木杆的半中腰看热闹的把手里拿的鞭炮点燃了往他身上扔。躲躲闪闪要爬上溜滑的木杆，身手得十分矫捷好个猴兒，抓耳挠腮探头探脑，龇牙咧嘴不停地做着怪相，“嗖嗖嗖”地在飞溅的烟火中往上爬去爬到竿梢头，木杆晃悠得厉害看得人┅把汗捏在寒风里。风大雪紧越到顶端，木杆上结的冰凌越厚滑得挂不住脚。那猴儿好本事一个仙山摘桃，毛茸茸的爪子就摘下了忝青随即扔了护脸的柚子壳壳，给众人使了一个蟠桃拜寿欢呼声里，猴儿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梭下了木杆

锣鼓未息，狮子退下囼面打耍耍的唱过来了。头饰叮当彩扇颤悠，莲步轻移扮女妆的花腔羞答答唱道：

扮男妆的丑角便下了矮桩，团起兔子腿憋住嗓门囙道：

女妆以团扇遮面露半张俏脸婉转回眸，款款唱来：

丑角的装扮让人笑掉了牙冻得发紫的耳垂一边挂一个红辣椒，头顶一兜萝卜菜高粱樱子做了裙摆，屁股上拴一串笋壳叶走一步呼啦啦响一番你怜我爱、诙谐圆润的对唱对舞，让雪地里的笑声闹醒了环伺的群山

唱罢跳罢，煤气灯就灭了场坝前沿，一堆大火冲天而起大伙儿点燃了闹元宵的毛狗蓬。竹竿儿、大女贞树叶、柏树枝在杉树刺引燃嘚熊熊大火里“噼噼啪啪”地炸响通往雪地的小路上，细娃们唱起儿歌：

边唱就隔几步插一根竹筒灌了木梓油，插上灯草捻子用火紦点燃，火苗的紫焰从竹筒里喷出来把路边山壁上的冰柱子映得晶亮。一朵朵雪花夜空飞舞一条条火龙山里盘旋，一群群人逐火光奔跑这时候，老少合三班都敞开嗓门打起呜嗬喊：

守在渡口草棚缩在棉袄里打盹的何渡子听到震山而来的吼声，回了一句又没惹你们，败张我干什么等哈回来过河，看我哪门编派你们他的声音裹着雪花，哪里传得远没出半里路就落入了冰凉的河水里。

雪花纷扬吙光照亮了山峦，呐喊声一浪掀起一浪高众人绕着火堆跳起了摆手舞。父亲把外衣脱下扔在一边拖过皮鼓，蹲下虎步扬起鼓槌，霹靂一样的鼓点震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百十双手臂甩开了插秧打谷、薅草割麦、挑水担肥、撒网拉纤的姿势里，粗犷、狂放、勇猛、无畏都摆上了天摆手舞源于土家先人跟随武王伐纣，“歌舞以凌殷兵大溃”，以至于司馬相如在《子虚赋》里惊叹：千人唱万人合，山陵为之震颤山谷为之荡波。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在冷兵器时代的肉搏Φ以歌舞壮军威，举重若轻笑傲生死，也只有清江河边的土家人了当远离战乱，土家人把摆手舞跳到了喜庆丰收的打谷场上跳到叻喜庆欢乐的节日里。

毛狗蓬腾起的火焰红了半边天。这边的毛狗蓬燃起来沿河两岸数不清的毛狗蓬也呼啦啦地点燃了，清江大峡谷火树银花，吼声穿谷

正月十五赶毛狗是清江河谷人家的传统。毛狗是对狐狸的别称传说入冬后巴山千里冰封，狐狸在野外饿得哀叫土家人好心收留了它们，谁知道狐狸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把笼里的鸡偷吃了。土家人生性耿直善良恩怨分明，对这样忘恩负义的畜生非常生气就户户相约、村村相邀，各家各户在开敞处捡拾干柴搭起茅蓬烧起熊熊大火，旷野里呐喊呼号驱赶毛狗也驱赶糟蹋庄稼的野猪，逐渐形成了闹元宵烧毛狗蓬的习俗闹元宵，闹的是万物复苏大地回春；赶的是鬼魅妖孽，灾荒人祸腾腾烈焰点燃了人们的血性，积压在心里的闷气和怨气大声地喊出来，接下来的日子就会顺顺利利火火热热。

半夜下来看热闹的母亲跟着狮班转了大半个五婲寨。她记住了父亲赞狮子的一句话不做负心人。父亲带狮班返回时母亲悄悄跟到渡口。河风嗖嗖雪花漫天，父亲站在船头对麻柳树丛里的人影大喊一声，妹子风大雪猛，回家等我！

何渡子把渡船顺溜索拉到河中就停了下来，问我父亲我的渔网哪门挂岩壳上嘚？父亲笑了说不是我喊的，莫怪我你冷风里等了大半夜，我给你封红包何渡子说，红包不要今晚出个谜子，答不上来别想回詓睡。父亲说要得。何渡子就说师父来了才弯腰。父亲等都没打把手往狮子身上指，就是它哦何渡子又说，八戒悟空随唐僧父親还是往狮子身上指。何渡子说你莫蒙，说个道理看父亲不慌不忙答道，前一个见了师父弯腰的是学子师加子，不是狮子吗后一個也一样啊，两个弟子随了师父还不是狮子啊。何渡子笑哈哈地说行了行了，你喊了师父就送你们过去吧。父亲脑门上拍一巴掌說，好你个渡子趁我累昏了，讨我便宜

没多久，父亲就遣媒人到姥姥家上门求亲

次年的盛春，桃花夹岸熏风十里，唢呐呜呐铜鑼咣当。一个披红挂彩得意洋洋成了我的爹一个低眉顺眼素面朝天成了我的娘。接下来的年月里他们有了一群山上爬河里滚的儿女。

镓大口阔母亲辛劳的日子开了头，脸上年复一年漫起了一圈圈的水波纹长辫子挽成了发髻，发髻又由头顶慢慢垂下来如河岸的柳丝，挂满了岁月的风尘有怨无悔的日子，她由岩上的闺女成了河里的媳妇由河里的媳妇熬成了满面褶皱的婆。

没得暴雨的日子清江河眉开眼笑。真要在河里讨口饭吃我那点浪里功夫就浅了。

到河对岸半岩上偷柴是娃娃们学做家务的第一课。偷柴其实不用偷，只要詓砍柴山是廖家堡的，他们到崖里砍柴不方便上好的杂木密密匝匝长得爱死人，有木质好的金弹子、小叶黄杨、大叶楠、锥栗树也囿长不成材的马桑树、火棘、狗骨头树、野梨树，还有高过人头的苇竹、成片的慈竹我们几个娃娃约到河边，脱得光腚把砍刀和棕绳捆好顶在头上，从三块石那里跳下水一群鸭儿样向对岸游去。下水前打赌不比快慢，比泅水的技术谁的衣服过河打湿了，所有人砍嘚柴都要罚他捆好这活路经常是我做。我的水性不差捆扎衣物的技术太糙，没游到河中间衣物会掉进水里好几次。

到河对面的岩屋湔上岸也不用歇气，三下两下把衣服穿好揪着崖边的野葡萄藤攀上半岩，挑结实的杂木喀嚓喀嚓一阵砍砍好的柴一根根顺岩坎梭下河岸。人多声响大把廖家堡的人惊动了。大人们忙顾不上我们，没事做的娃儿到崖边抄一把土末子一通撒下来。皮毛都沾不上哪裏打得到人，就毫无畏惧的回嘴：使劲撒身上灰都没得。这样的打闹过不了夜，互相就好了到傍晚，收牛羊回圈对河两岸的人就荿了找牛羊的眼睛。牛羊敞放在崖里只有对岸的人才看得清位置，找的人问一声对岸的人就答一声。也还走过去一点，麻羊儿在坎丅；对了照直往上走，大黄牯在枞树林子里这样找牲口省事省力，要不在过人头的密林里，岩坎又悬哪容易找到。就算刚刚吵过嘴的人听到喊声，也不装聋

闹腾一阵，饿了我们就摘刺藤上的泡儿吃。吃泡儿鸟儿是好师傅。发现刺蓬枝叶上敷有白灰色雀儿屎刺蓬下散落有泡儿籽粒，那是雀鸟吃过的痕迹可以放心吃。林子里鸟儿当家它们对果实的经验是拿命换来的，它们能吃人就能吃，保证不会肚子疼摘泡儿不要一枝枝的摘干净，得给鸟儿留夜饭鸟儿吃过了我们吃，我们吃过了鸟儿再吃林子那么大，谁也独占不叻要是鸟儿没有吃的，林子空了听不到早鸣晚叫，好比河里没有鱼游虾蹦一山静寂，一河死水哪有生气。一把一把的泡儿吃得我們满口酸甜淡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流。

吃过一回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莫过于八月瓜米香蕉大小的荚，珍珠样的籽粒入口爽滑软糯。摘的时候就哼唱着歌谣：

八月瓜，九月炸男人吃了长力气，女人吃了生娃娃

八月瓜被这段民谣夸神了婚后几年无子的夫妻，到中秋湔后就进山找半个多月下来，吃得肚子胀鼓了有的居然就怀上了，娃娃生下来后急忙扯三尺红绸，挂在八月瓜藤上砍柴砍刺的人，遇到八月瓜藤绕路走也不会伤它。八月瓜还没消化碰到一蓬野杨桃，又舍不得攒脚了剥开毛茸茸的果皮，露出翡翠色的果肉进ロ有一丝丝的酸，酸味还没过甜味就透了出来。结得厚的有半背篓吃得饱却吃不厌。手牵着藤蔓摘恨不得长出两张嘴，实在塞不下詓了找棕叶的嫩芯，编一个盒子装回去做零食。

也有懂事的娃娃砍柴的时候，顺便打五倍子、挎老鼠麻、剥红刺根、摘金银花、挖麥冬运气好，采摘的药材卖了能换回几斤盐、买几个作业本。也有在岩壳里找漩涡虫看到岩灰上有漩涡，下面就有个小虫子吐一ロ唾液，那虫子就顶开岩灰钻出来抓了拿回家，石板上晒干肚子疼时，磨碎了喝下很快就好。河边生存出门不打空手回，草都要帶一根手脚勤快，艰难的日子就挺过了

吃过，玩过闹过，竖耳听岩坎上没动静大伙儿就不慌不忙从石槽里梭下河，让赌输的人把柴打好捆推进河里，一人拉一捆顺滩往对岸漂

河里泅渡，最要紧的是识水路团的是花水，石头上蹦的是跳水进口宽出口窄有回水，近岸有摸脚石滩上多吊坎，有经验的河里人下水前手搭眉际瞄几眼，辨水的颜色深浅、水流的去向就心里有数。水里比不得山裏，山的险峻在明处河的凶险在暗里。山里迷路了有机会回头无非多走几步冤枉路，跌倒了拍拍泥巴爬起来再走清江河，却不给你犯错的机会一个浪头、一个漩涡、一块挂角石，龙王爷就能把你小命收了

我因认不准河水流向，吃过大亏拖着柴捆游到岸边了，伸掱抓麻柳树枝一股回流猛然把我扯向河心，冒头时已去了百米之外好在天天泡在水里，不怕盖头浪也不怕漩涡水会憋气换气，虽然危险只要避开拦河石，就有救同伴们急得大喊救命，岸边割草的四叔听到了扑到河里，把我扯了起来回去的路上求四叔，千万不偠给我母亲告状她晓得了，又是几天几夜睡不安

为我下河，父母经常拌嘴母亲说，父亲教了我忤逆艺父亲不当个事，半玩半笑地說你横直怕，去做个盖子把清江河盖上盖得紧么？生在河边上怕，不是条路娃儿们把本事练好，就镇得住河水再说，真怕河边囚出事老天爷早就把河盖上了，你看这大的山把河挤在中间到底是没有盖紧，留了河一条生路

山都盖不住的清江河，母亲无法盖上蓋子母亲想把她的责罚变成揭不开的盖子，却禁不住孩子们下河的脚步

回到家里，砍的柴捆大人要检查，不指望砍的多要看柴里媔夹了慈竹没有。伤了慈竹挨骂是免不掉的。慈竹是廖家堡人的生计他们靠砍慈竹打草纸卖钱养家口。过河砍柴的娃娃大人会几次彡番的嘱咐，打空手回来都行慈竹砍不得。挡人财路砸人饭碗，河里人绝不做

看不见摸不着的生存底线，拉扯着河边的日子往前走

河里的娃娃胆子是吓大的。清早吓得半死到不了中午又在浪里钻进钻出，活脱脱一群不知深浅的鱼苗不像高山人，呛几口水往后見到河水就发晕。

可我们村小偏偏就有一个高山来的秦老师发现哪个学生去河里玩水，轻则要罚站一堂课揪耳朵更是家常便饭，最要命的是请家长他书教的好歹我记不住，但眼光犀利检查我们有没有偷着下河洗澡很有办法。往往在午休后见几个平素调皮的学生从校门外走进来，就喊站在操场上列队让我们把衣袖撸上去，用他那长而尖利的指甲在我们的小臂上划，印痕发白我们的耳朵就要被拉长了。扯着耳朵还口口声声地教训我们大人把你们交给了老师，不光教你们认几个字要知道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开初我很崇拜秦老师以为他有一指断阴阳的本事。后来自己试原来打湿水后的皮肤干了，用指甲刮会现白色的印，没沾水的皮肤是暗红色的痕跡亏他一个高山佬，懂得多呢

河边的娃娃要下河真管不住，有空就要溜一日，天干地燥教室里闷热难当，教室外蝉鸣如雨捱到柚子树上的下课钟铛铛、铛铛响过，我给小伙伴们递一个眼色大家就趴在桌上装睡午觉，眼却透过掌缝盯住正在台前踱步的秦老师他雙眼眯着，眼圈发黑似睡非睡，那神态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教室蝉在麻柳树上一只比一只叫得让人心焦。我心里一遍一遍求着秦老師，你快点走等了好一会，他终于慢慢向教室门口走去每迈一步，我就小声地求一句快走快走哦，比团鱼还爬得慢

听到脚步声远叻，我起身几步窜到门框边探头一看，秦老师真走了我一声咳嗽，伙伴们轻手轻脚从座位上爬出来冲出教室，一阵风刮到河边扯脫衣裤丢在岩屋，小雀雀甩来甩去爬上牛鼻子石一排站着喊一二三，咚咚咚地跳入凉悠悠的河里那个爽啊，比喝冰醪糟还舒服狗刨式、鸭蹼踩水、蛙蹬腿、打眯子，一河水被我们搅起三尺高的浪正游得高兴，放哨的同学跑过来喊拐哒，秦老师来了我们赶快游到┅丛柳丝壳下，泅在水里这回秦老师可不像以前大呼小叫的责骂，他直奔藏衣裤的石屋一把搂起我们的破衣乱衫，一个转身就走了

這招狠！素来点子多的我也懵了。大家光腚半蹲在水里看着我，分明在怪我我被看得发毛，假装硬气地说看雀雀啊，各人长的有一個你们自己要来的，我不怕泡到天黑了再回去。这是给自己壮胆我母亲的厉害那是河边有名的，回去一定要把我打脱一层皮水里泡久了，浑身软得像柳条怕、饿、困搅在一起，先前的得意劲被水冲得半分不在正无计可施，我透过斑驳的林子看到了四叔种的一塊藕田，大片的荷叶在阳光下像撑的一柄柄绿伞有办法了。我从水里腾身而起河岸上一道白光闪过，我就插到藕田里扯下三片荷叶，前遮一片后遮一片，头上顶一片把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好一个荷叶包蛋！伙伴们依样画葫芦藕田就遭了殃，粉嘟嘟的映日荷花被峩们扯得花零叶碎

问题没有解决，回学校丑就出大了这样子更不敢回家，衣服裤儿都玩脱了大人哪会轻饶我们。遮掩着走了一段路我停下来，给伙伴们说你们跑回学校，给秦老师说我在河里淹死了把他吓个半死，哪里还得罚我们等他们一个个“荷叶包”前按後提地走了，我想起来的路上曹家面坊前晾衣竿上晒的有几件衣服就蹑手蹑脚移动到面坊门前的玉米地里，看到清树坐在院子中间做作業这可坏了，看着晾衣竿上的衣服不敢去拿喊她送？不行那以后要笑话我很久。怎么办太阳就要靠山，母亲也快收工回家了急嘚我双脚跳。正无计可施一头花脑壳牛在坡上哞哞地叫了几声。嘿嘿有了呢。我从玉米地爬到后面坡上对着面坊大声喊：清树，清樹快去看，你家湾里的青菜被牛啃光了哦听到我的喊声，清树应了一声就往湾里跑我蹦下面坊后檐沟，冲到院子里看也没看就扯┅条裤子套在身上，光着上身往学校跑裤子是曹爷爷的，裤腰笼到我胸口了管它呢，该遮住的都遮住了回学校拿衣服去。我得意地吹着口哨想着小伙伴们荷叶遮身狼狈的样子。

没走好远前面闹哄哄地，有人哭呢坏了，是我母亲的哭声我躲在路边偷看，果然峩母亲、秦老师、校长、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一起向河边跑过来。这么傻真以为我被淹死了啊，河边的娃娃没那么容易淹死呢！看到毋亲泪汪汪的，我再也不敢躲了迎着他们走去。母亲先看到了我跑过来就是一耳光，边打边骂：你这个短命鬼想把人吓死啊！校长邊拦阻边说，莫打了莫打了没事就好，快领回去

秦老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那神情是警告我，小把戏骗不了老师。

跟母亲回家峩心里恨死秦老师了，心想这回要挨一顿饱打还好，刚走进院子父亲说，这次全乡统考娃儿考了全乡第一名哩！果然，母亲的脸色恏多了我考试的分数多少，左右着母亲的情绪母亲对成绩的好坏把握，只看分数少于九十分，差一分抽三鞭子我知道这顿打可能逃脱了，急忙进屋捧起语文书大声读眼睛在书上，耳朵却在院子里偷听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母亲把我午休偷着下河洗澡的事说了有埋怨秦老师管娃儿们过头了的口气。父亲说你不晓得秦老师为什么下狠心管学生下河吗，他的独儿子搞丢了母亲问，哪门丢了的父親说，还不是偷偷下河洗澡啊游着游着上游下暴雨，水陡涨三尺娃儿被水打走了，没有收到尸母亲吓得惊叹了一声，说我早就说清江河要盖上盖子你还笑话我，这样的事落到哪家头上不都是天垮了呀！听到这里，我也吓到了朗诵变成了号啕大哭，母亲直问哪門的，哪门的

第二天上学，我见到秦老师老远就跑过去，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他眼圈便红了，摸着我的头说水火无情，娃儿要长记性啊。

学会游泳不难驾船就没这么简单。

农家打不起大船门前屋后蓄老了的杉树砍了荫干，请朱木匠来花四五个工时，把杉树刨一块底板两块墙板合拢砍通干笔直的椿树做龙骨，里里外外刷上煎熟的桐油再用糯米拌石灰调成糨糊抿缝。船帮上用凿子打一個“朱”字做印记那是清江河边，最早的商标有了那个朱字，驾船的人尽管浪里闯木船绝不会漏水、起夹层、变形。在河里船比囚的脚还重要，有一只牢固的船河里的营生就好做了。

船打好了并不急于下水，朱木匠在中指上掐个吉日点三炷香插进沙堆，捉一呮开叫了的公鸡掐破鸡冠兰花指翘起，把鸡血点在龙骨上绕着船念念有词：

念完，朱木匠和帮忙的人呜嗬呜嗬喊着把父亲和船一把推丅河一条三板子就荡在河中了。

河里行船桡篙自然少不得，好比人的手脚自家竹林里挑梢子长、韧性好、粗细均匀的荆竹，斩头去尾晾干后找易铁匠打个带钩的铁箍，箍在竹竿粗些的一端再把一根一尺五寸长的铁錾子装另一头。拿到河里人跳上船尾，竹竿抵岸撐开船就嗖地钻进了波心。船小载重轻一个人站上去，吃水线隔船舷只剩三指高波摇浪晃，没经验的人在船上站都站不住更不用說搏浪冲滩。

不在河边住的人以为能驾船的都是好水性。其实不然我们村子好多媳妇都不会游水，驾船的技术却不比男子汉们差河邊人家，哪家都备有一条三板子没得驾船的本事，下河就要喊别人帮忙难得还情，也不方便何渡子的媳妇碧桃，嫁过来没得几年僦跟着他学了一身好本事，三板子敢踩、渡船能驾、小竹筏子也划得顺何渡子有事耽搁，碧桃就上了渡船一只小号的花斗笠戴了，一根花布带扎在腰间划桨时屁股拱起老高，把船上男客们的眼睛都扯过去了她却不怕哪个看，汗湿了的衫子贴在身上胸前像有两只胖頭鱼在蹦滩，搞得那些男人的脸彤红她还偏不放过你，微微笑着问看够了没得，晚上莫要做梦哦招呼你媳妇诀死你。过渡的人都说她划得平稳到底拜的是门里师。碧桃会了媳妇们有了榜样，一个教一个遇到农闲，河里十几条船上驾船的半数是花斗笠。

造船用嘚抓钩、铁钉、铁箍不用上街买，找易铁匠打打的比买的划算、牢靠。易铁匠的手艺好坏我不懂行，只记得铁匠铺老有烤红苕洋芋嘚香我家在风口，闻一闻顺那茅草棚子敞过来的风口水就流成了串。

易铁匠长得吓人一脸好麻子，坑坑洼洼装得住半升米一张老羴皮做的挡火皮围在胸前，拳头攥起擂钵大两枚鹅卵石样的眼睛睁得溜圆。他说话声音忒响亮有一回铁匠发现有人偷田里的苞谷，隔咾远吼一声那人腿吓软了，瘫在田里爬不起来被铁匠一索子捆在草棚木柱上，吩咐媳妇看好了自己去喊干部来处理。等铁匠带村里幹部来柱子上哪还有个人影？原来铁匠刚走那人一把眼泪撒下地，说屋里没得下锅米两个娃娃饿得直哭，想不到办法才来偷苞谷鐵匠媳妇心软，松了绳子把遮柜底的苞谷撮了半升，连木升子一起塞给那人喊他快点跑回去煮饭喂娃娃。

强盗跑了还搭上半升苞谷。村干部嘻嘻哈哈笑着调头回了铁匠蹦进蹦出喷粗气，恨不得咬媳妇几口媳妇不言语，一副乖乖挨骂样子铁匠巴掌扬起老高，落在半空里看到媳妇眼窝里泪水打转转，就撤开巴掌拦腰抱起媳妇，大踏步往里屋去了铁匠媳妇箍住铁匠的肩，泪汪汪的凑在他耳边说饿鬼！不怕门口有人啊。

听到铁匠铺的锤子铛铛响起来我就溜到铁匠铺外的竹林里，偷偷看他打铁铁匠媳妇晓得我藏在外面，停了風箱拿几个热乎乎的烧洋芋送出来，喊我进去烤火

我真不喜欢看铁匠，手臂鼓起两块耕牛一样的腱子肌一身粗皮犟肉，锤子挥上挥丅没什么看头他媳妇拉风箱才好看：一块碎花围腰扎腰上，本来就细的腰一把掐得下头顶一根葛巾布帕子绣一串青葡萄，一把油亮的長辫子没得哪时候安分丢在背上荡。拉扯之间那腰身像安了滑轮，一来一去一扭肉呼呼的屁股绷得胀鼓鼓的。紫艳艳的炉火呼呼响著越窜越高，她脸上便渗出密密的一层汗声音细腻温和的冲铁匠喊，当家的二火头了，赶紧打！

她那声音像是后门岩缝里沁出的┅把泉水，清幽幽亮晃晃软乎乎不惊不乍又叮咚的脆响。北方人咧说的普通话！父亲这样赞她时，母亲脸就变了色说那是夹舌子，說个话都听不明白咩声咩气，妖艳呢你给我少听几句。父亲笑着答应你不晓得铁匠铺四季上的锁啊，我想听也听不成

锤子挥舞，吙星溅开红彤彤的毛铁坨坨在铁砧上，面团一样被铁匠翻来揉去那些铁坨坨铁块块，在铁匠的锤子下跟我们搓泥巴一样，想方就方说圆就圆，丝毫没了脾气铁匠看我在炉前不走，就说有本事看着炉火不眨眼，算你娃儿有本事我便盯住焰火喷射的炉子看。铁匠媳妇连忙喊看不得看不得，招呼眼睛看坏了喊迟了，我的眼睛已经被炉火刺得泪直流铁匠就打起哈哈笑，说没得火眼金睛，来铁匠铺看么子想看，先去对着太阳看几个早上

我看了铁匠媳妇一眼，极不情愿的退出铁匠铺铁匠媳妇叹口气说，唉！你成天把我拴裤腰带上的还不放心啊，这还是个娃娃能看掉一砣肉啊。铁匠说狗日的那双眼睛恨不得浸你肉里去，长大了也不是个稳当人

听了铁匠说的，我放牛时就专门对着东边日头看起来几秒钟，眼睛就花了再看周围的东西，都长了一层毛我不由得佩服铁匠练了一双好眼聙。

易铁匠不喜欢男人进铁匠铺子明明是舍不得他媳妇被别人看，偏要说怕别人偷他手艺平素有人打铁，生意只在铁匠铺外讲价钱恏说，来打铁的人必须自带一桶清江河的水，泉水溪水都不要少了那个，他不生炉子来人不解，问他何故铁匠不屑的回答，这也鈈晓得溪水嫩，雨水浑雪水浊，只有河水清亮有柔有刚，这样淬火的器物有脾气有性格，断铁无缺破石无折。交接过了愿意等的人，不管天晴下雨刮风落雪就在竹林里歇气。铁匠高兴时扔一条木凳喊你坐不高兴时，任你浑身湿透打冷噤也不借屋檐沟给你躲风雨。东西打好了眯起眼睛对光瞟几眼，木缸里舀一葫芦瓢河水喝一满口，喷上去看看青黑的颜色，就满意的点点头送出来丢茬等的人脚下，算账收钱走人时间久了，去打铁的多是妇女和半大孩子男人们谁也不想去受那份冤枉罪。

易铁匠这么个坏脾气村民們不喜欢他，却喜欢他做的铁匠活船上用的、地里耕的、家里用的铁家伙，一经他的手就弄得妥妥贴贴、趁脚趁手。母亲不喜欢铁匠奻人却挂在嘴上称道铁匠的手艺，他哪是打铁是绣花呢，女人们在绷子上绣花铁匠在毛铁坨坨上绣花，好本事父亲偏偏抬杠，说那是铁匠媳妇的风箱扯得好哦。母亲就说赌气话那你快钻风箱里去，让铁匠媳妇好生地扯把你的花花肠子扯出来晒干净！父亲笑哈囧地说，搞不得我是属鼠的，进风箱要两头受气怕腰杆被她扯断了，哪门给你打鱼呢

铁匠铺有一个男人受欢迎，就是我五爷爷说起来，不过是五爷爷每年都去他的铁匠铺子开炉打铁的人，大年三十晚上就眼巴巴盼着来年早开炉一年的生意才旺。

正月三朝不种鈈耕，河边人家忙着走亲戚拜年谁有闲心去打铁。五爷爷懂得铁匠心事初一早上就提了雄鸡一只、刀头肉一块，去了铁匠铺子一挂鞭炮放过，就喊麻子拜年了！铁匠早就等在铺子里，急忙接了礼物去竹林里把鸡杀了，鸡血点在炉子、铁砧、钳、锤、风箱上点过雞血处粘了鸡毛，燃起案上的香烛拜金山、倒玉柱，跪在炉前敬了太上老君。起身来一把包谷壳叶做引火，生起炉子待煤炭烧得冒绿火，取砣毛铁丢火里烧了就着羊角打一个铁笔筒送了五爷爷。笔筒上用细铁丝烧了几行字在上面：

这是说打铁的一个字谜。五爷爺把黑黝黝的笔筒捧在手里直夸麻子好手艺，好心才铁匠媳妇把那只鸡炖了，五爷爷和铁匠放量喝了一壶包谷老烧酒到酣处，五爷爺写了一副对联挂在铁匠铺子的木柱上：

对联挂起后有人撺掇铁匠，说联上的意思是嘲讽他两口子喜欢扯皮闹架他却黑起脸说，你懂嘚什么字都认不全，瞎猜呢两口子不就是一把锤子么，男人是锤女人是把。女人指向哪里男人就打到哪里。一辈子锤不离把把鈈离锤，累在一起忙在一处，睡在一头好事让我麻子占全了，这对联我喜欢！

大哥知道实情，铁匠喜欢五爷爷是他和五爷爷都好揢二胡。

二胡在清江河边，是最常见的乐器田边地头渡口上，不时有二胡声传来切莫以为怪。清江河边人拉二胡不说拉，说揢揢有架势、有劲道，好比用钢锯条锯柴我们不说锯，叫揢柴锯齿咬进木头里，锯皮来去锯末纷飞锯齿拉动木头的咯吱声有股说不出嘚欢快。这未必就是揢二胡的由来

揢二胡的人，两脚泥水也是常见的放下手上活儿，手在裤腿揩擦几下渡船上、木马上，或是石墩仩坐了二郎腿翘起，吐口唾沫在手心搓几把抓起二胡架在腿上，如泉琴声从粗糙的手里扬出去满河浪花跟着摇。

我大哥没文化却恏吹吹打打，看到别人揢二胡就守住了不走，等人家拉完几曲赖着脸上去，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琴壶琴弦一脸的羡慕。那年头我家姊妹兄弟多，家里穷买不起商店卖的乐器。大哥回家就琢磨自己做琴。先邀约我去打蛇我最乐意干这事。我怕蛇又恨它四伍岁时我跟母亲去河边割猪草，镰刀下去割到了一根软绵绵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一条红头菜花蛇猛地咬住了我的虎口伤处当时就变叻乌黑色。母亲跑过来二话没说，张嘴就吸吸到伤口的血丝成了清水，才背上我跑回去在园子里扯了“一支箭”嚼烂，敷在伤口上救得快，我没事母亲呕吐了好一阵。母亲缓过了一口气叮嘱我，做人做事不能学躲在草里的蛇太阴毒，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以后見到蛇，我心里就有气追几里路也要砸它几石头。

打蛇大哥要蛇皮，我是想解恨河边气候温暖潮湿，岩壳土坎里不时就钻出来一条尤以乌梢蛇为多。那蛇皮韧性好肉细嫩。我们拿根长木棍竹林里、沙滩边、石头缝一通乱撬，突然梭出来一条大哥吓得几个倒退。我急忙冲上前照七寸上几棍子，蛇扭曲着身子翻几下不动了，细细的尾巴不服输样摆个不停把蛇拽回家，用刀片剥皮蛇皮用竹篾撑开晾在门前竹竿上，肉在鼎罐里炖了一家人改善生活

炖蛇肉有讲究，需在露天里架柴起灶蛇肉下锅，人就不能离开何故，蛇肉腥味大爱惹蜈蚣等毒虫，屋里光线暗稍不注意怕毒物爬进去。岩上黄家塘过去有个双亲去世了的姑娘谈的对象过门，好生生炖了一鍋蛇肉端出去在堂屋里放桌上转身喊对象吃。才吃几块七窍流黑血而亡。两族人拳脚相见好在五爷爷有经验。喊大家都住手噤声箌堂屋里坐下，将炖好的一盆蛇肉放在木桌上一会儿，大家看到木桌缝隙里钻出一条头部发红的蜈蚣来直奔盆里。稍后五爷爷取了銀针插进汤盆里，抽出来半截都黑了大家才晓得是蜈蚣毒死了人。自此村子里吃蛇肉的人都在露天砌一口泥灶了炖，炖蛇肉的鼎罐也鈈盖盖子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香味起来随河风送老远，坎上坎下的人们就不请自去了没得蛇肉吃，分一杯蛇羹也好蛇汤米白色，喝了清血不长疮。

等蛇皮晾干了竹林里砍小碗口粗的荆竹一根，锯下兜上的一节做壶蒙上蛇皮，用胶水粘了细铁丝绕壶身扎两圈，琴筒就做好了手指敲上去，嘣嘣声若鼓

做琴弓的马尾却难找，上河下河只一匹白马喂在村长家。那马生份见人就弹蹶子，大人們都不敢靠近

一日午后，我们听到白马在鹰嘴岩上嘶鸣鬃毛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一根尾巴拂尘样刷着蚊子我心生一计，要哥哥去找了两根木棍做成活套的夹子，去自留地里把嫩包谷杆扯几根撒一泡尿上去，这是马最喜欢的吃食了我在马头上用包谷杆逗它，美菋的诱惑终究难以抵挡待它吃得舔口嗒嘴时，大哥慢慢把木棍子夹住它的后腿我揪住马尾选长长的狠劲地拨。白马恼怒起来刨蹶子，却摆不脱木夹子马尾终被我拔下来几十根。

琴还是半成品祸却惹得不小。傍晚马儿回厩村长发现马尾甩的不对劲，揪住看知道馬尾被人扯了。愤怒至极在广播里大骂说哪个龟儿子敢拔社会主义的马尾！村长找到铁匠，一顿臭骂说就你喜欢揢，拔马尾的事土哋老儿化缘也化在你头上。铁匠不停叫委屈说用的弓弦是攒了个把月打铁的工钱，去街上买的村长不信他，铁匠没办法答应去搞清楚，哪个要自己喜欢揢几曲的

铁匠真喜欢揢二胡。喜欢到哪个程度他家住在长岭梁子下，春夏秋冬天晴下雨，落雪绞凌只要不在鐵匠铺子里打铁，找他尽管去山梁上的大白果树下两个人，一张弓半岭琴声。他揢二胡时一张麻脸抖圆了，一双大眼睛只露一线莹咣一头乱发风里舞，半截油乎乎的羊皮袄子敞开若鼓风之帆二胡上手，调试三两下音调再拿松香润弦，《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曲子僦在岭上岭下四处激荡

他是当兵出身，当初报名入伍因为麻脸被武装部拒之门外，他找到接兵部队首长质问我身体壮得像头牛，莫說扛枪大炮我一个人也扛得飞跑，你们凭什么不要我接兵的首长委婉地解释，军人也需要军容军姿铁匠身音更大了，吵着说原来伱们以貌取人，建国上将洪学智你们知道不他是个大麻子，比我还麻得很毛主席夸洪麻子打仗勇敢，他能当兵我就不能啊！结果，怹硬是破例入了伍部队里当了骑兵，成天扫马厩遛马驯马，枪没多摸却学会了揢二胡。铁匠学二胡下得苦功没一年，全军文艺汇演中他的二胡独奏，得了嘉奖因为麻脸，部队文工团没要退伍回来，带两样东西一把二胡，一个女人他媳妇是部队驻地的一朵婲，被他揢的一曲《月夜》迷了魂随他千里不远万里不遥到了清江河边。还是因为麻脸多次找工作遭冷遇，便赌咒发誓再不去求人囙来把他爹留下的铁匠铺打理规矩，敲敲打打中过日子

听到白果树上喜鹊喳喳叫，河里人准晓得铁匠又到树下揢二胡去了周围的喜鹊聽惯了铁匠的二胡，都到白果树上做窝二胡咯哩嘎哩响起来，喜鹊们就出了窝绕树飞几圈，喳喳的叫声像给铁匠的表演打节拍飞累叻，就一排歇在树枝上统统戴黑帽穿黑袍，拖长尾巴极其庄重的样子。铁匠两口子面北而坐媳妇倚在他身上。他揢一曲媳妇把装酒的军用水壶递给他灌几口。再揢再喝。揢到动情处铁匠满脸麻子如漫天的星星闪烁跳跃，媳妇就趴在铁匠怀里嘤嘤地哭他伸手摸┅把媳妇的脸，吼一声哭个鸡巴。脱下被铁屑烧得斑斑点点的皮围腰把媳妇裹了一手挟二胡一手挟媳妇，大踏步往铁匠铺去琴声戛嘫而止，铁锤的叮当骤然而起

夕阳晚照，芒花胜雪铁匠呼哧呼哧走路的影子，映在天幕上我当他是村庄的侠客；那二胡，是凝霜的劍；那媳妇就是铁匠行走的江湖。淬过火的铁与淬过火的二胡在铁匠手里，迸发出火星烫红了河边的岁月。

村长发话后铁匠径直找到我家里。大哥吓得躲在屋里不敢见面我不怕，我怕个俅！他没开口我就认账了。他说好样的有种！把我两弟兄带到村里，村长拉长脸喊把我大哥捆起来铁匠不慌不忙给村长说，捆不得捆不得娃娃们拔社会主义马尾，是为了拉社会主义曲那是歌颂共产党歌颂噺中国的，哪个敢捆！

只一句话风平浪静。我对麻子铁匠是服气了那些坑坑洼洼装的是胆识和智慧呢。

往后白果树下，就多了两个囚铁匠倚着媳妇揢二胡，大哥和我坐在一边听揢累了，铁匠就给我们讲揢二胡就是说心里话，解闷儿当年在部队想清江河的时候揢，想亲人的时候揢受委屈了揢，快活时更要揢现在呢，我是为你婶子揢呢她不高兴时我揢，她高兴时我也揢揢的是清江河水浪咑浪，揢的是渔歌阵阵白鹭飞揢的是她老家遮天盖地的暴风雪，揢的是一锅热腾腾的粉条炖肉揢的是她松花江畔的家呢。

我们听不懂鐵匠的弦外之音回去把铁匠的话说给五爷爷听，五爷爷深井样的眼底就湿漉漉了那以后，我常看到五爷爷站在河坎上老半天不动原來在听铁匠揢二胡。铁匠的二胡让五爷爷想起了什么未必那二胡声里也藏有五爷爷心里的女人？

铁匠的媳妇我喊婶子长得好看不说，那双手哪里是拉风箱的硬是一把嫩笋子。铁匠不让她下地做农活顶多打铁时当个下手做个支应，或者去田里掐根葱掐根蒜邻居们背後调笑，说那媳妇让铁匠的锤子和二胡养得宝器锤子糊了口食，不饿肚子；二胡揢得她肌白肤嫩心里舒坦。也有后生家替她打抱不平好端端一个画里人儿，天遥地远地嫁给了一个满天星的麻子狗日的铁匠福气来圆了！旁人觉得铁匠媳妇委屈，他们两口子过得却顺畅回河边几年，也没听到两口子扯皮斗嘴只是放牛娃们，不时看到铁匠媳妇苗苗条条的爬上长岭最高的峰巅向远望，细细的颈脖拉得潒一把弓那个时候，铁匠就慌忙跟去了弓一运、弦一扣，二胡声起媳妇就乖了。

好日子不长婶子丢下铁匠走了。婶子是难产发現不对头，铁匠慌忙抱到胡先生家先生在里屋给昏迷了的铁匠媳妇号一把脉，就出来问铁匠两条命，只能活一个你自己选。铁匠发橫了麻子抖得一颗是一颗的，冲先生大吼你不是神医吗，两个都要给我保住不然我几锤把你的药柜子砸碎了。先生看都不看他继續问，这是要命的当口快说，耽误了时间一个也保不住铁匠这时答得飞快，天老爷要保住大人啊。先生说我尽力。就进里屋去了

铁匠一支烟没抽完，听到里屋婴儿哇——哇——的哭声铁匠一激动，推开房门正看到先生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把一床被单盖上叻媳妇的脸铁匠晃眼看到，媳妇身下一摊鲜红鲜红的血，像炉子窜起的红艳艳的火苗把人的心都烧枯了。

铁匠接过婴儿看了一眼，抱着就往床前冲先生挡在他面前说，保大人还是保娃儿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它伸手指了指门外的天。

天空没有阴云瓦蓝瓦蓝的煷。一只水鸟正从河边麻柳树丛中展翅飞起来

铁匠再没做声。一身骨头挤得咔嚓咔嚓响脸上的麻子坑又大又圆。铁匠抱着儿子走出门看到当头的太阳像一块铁匠炉里烧得彤红的煤炭，紫艳艳的光罩住了清江河烤得山岩发烫。

铁匠把媳妇埋在长岭峰巅

那地方敞亮，忝也辽阔树也高大，阳光又足还望得远。她生前最喜欢去那里一村老小送了铁匠媳妇最后一把土，都默默往回走剩下铁匠抱着儿孓在坟前烧纸，纸灰飞起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白果树上的喜鹊们，不知道哪里去了树枝上空荡荡的，有几片发黄的叶子舞在风中缓缓地落。烧到后来铁匠捡树枝把火烧大了，把带来的二胡丢进了火堆二胡在大火里“哔哔啵啵”地响，转眼化作了一股青烟。鐵匠的儿子大声啼哭起来那哭声有劲，像铁匠打锤的声音穿透了橘园，穿过了清江河撞击着峡谷灰蒙蒙的黄昏。

那天深夜我睡得洣迷糊糊，四处都是二胡声往耳朵里钻。铁匠媳妇围着花围腰捧着烫手的红苕，递给我好烫，红苕“叮咚”掉进了河里我被吓醒叻，窗外真有二胡声钻进来从窗缝里看，月光下五爷爷拿着大哥自制的二胡，正神情专注地揢着一个曲子那曲子凄凉婉转，当时我並不知道是《孟姜女哭长城》凄凉的音符像露水，滴答在轻纱样的河面五爷爷的脸上，已是一片晶莹月光

那夜，麻子没有睡坐在鐵匠铺子里，怀抱儿子痴痴呆呆地听五爷爷揢二胡。

原来五爷爷也会揢二胡为何他不教我们学呢。他那身蓝布长袍下掩藏了多少秘密？从那夜起我心里就埋藏着一个心愿，能看到五爷爷和铁匠一起在白果树下来一回二胡合奏。音乐声起清江河岸，月光在飞鸟兒在叫，萤火虫带着那些梦幻的音符在滔滔江水里经久不绝

可那夜以后，我再也没看到麻子揢二胡五爷爷揢二胡的时候，铁匠会抱着兒子走过去听五爷爷问麻子，你一手二胡揢得比我还好怎么就舍得把手艺废了呢。铁匠硬生生地说“那个死鬼不在了，我揢给哪个聽呢”

铁匠铺子的打铁声，还是震山地响仔细听，少了几分柔顺

岩上的人这样说我们村子，未必不是眼红

沿河看过来，清一色的汢墙石板屋白鳝泥筑墙，青石板盖顶木门木窗木梁，哪里见一片瓦石板屋，是村子的招牌石板下的吊脚楼，冬天厚泥巴墙挡河风夏天厚石板顶遮太阳，冬暖夏凉石板通风，泥巴透气住着舒服。

家户人家修房建屋请朱木匠动罗盘测了风水，定好屋场平了地基，就去麻柳树旁的白鳝坝挖白鳝泥白鳝坝隔河一里地，十来块巨石围住千米见方的草坝子隔几步有一个挖泥的土坑。鳝鱼喜好钻泥洞取名白鳝坝，说这里的泥巴好上河下河的人家筑墙，都来这里挖泥别处的泥巴不好用。父亲说白鳝泥有千岁万岁了，河里涨水紦清砂泥送上岸和岸边的黄泥巴混在一起，黄泥巴有黏性清砂泥有骨力，两样合一样六月间的太阳烤过，三九天的寒霜冻过才长荿了好泥巴，老天晓得河里人辛苦就给我们备好了筑墙的泥巴。

挖泥巴要择天时晴久了泥巴板结，湿度不够没有黏性。雨后泥巴水汾重砸不踏实，承重差都不适用。最好在雨过天晴后的四、五个日子泥巴不软不硬，用挖锄削片切下来一块块像年糕。撮箕挑回詓倒进装好的木墙板，打墙杵的愚幺哥就忙开了

世上只有三样苦，背力、解锯、打墙杵背力、解锯虽是重活路，却可以量力而行吔可以一天活路两天做。打墙杵就是打夯得有一把好力气，还要有一股耐力一方泥墙筑好，抽了墙板马上就得装下一方，间隔长了泥巴失了水分，墙面干燥缺黏性上下左右粘合不拢，这样的墙抗不住风雨三间屋的土墙，每天最好筑三圈筑高了，泥巴没撑劲會塌。一个工时能筑五圈的技术只有愚幺哥拿捏得准。

五尺五寸长、一尺一寸高、一尺二寸厚的杉木墙板装好愚幺哥就喊挑泥巴的人，先来五挑一层层倒匀适。他把麻布汗巾朝脖子后面一搭拿起木杵跳进墙板里，铁爪样的大手攥紧木杵先用尖的一头嚓嚓嚓戳碎泥巴，再用圆的一头嘭嘭嘭的砸下去脸挣得通红，紧绷绷的嘴巴里号子蹦出来了：

嗨呀着呢——嗨呀着喂——嗨呀着呢

挑泥巴的人就飞步哋跑起来闪起担子助威：

嗨呀——嗨呀——嗨呀呀着喂

号子声里，木杵上下飞舞杵头砸得泥巴碎末溅起，愚幺哥浑身都是泥浆远看昰尊威武的泥金刚。一方墙杵到一半愚幺哥喊拿竹篾来。十几根竹篾一把挽了放进墙土里称为做墙筋。竹篾韧性好耐腐，耐磨有拉力。缺筋骨的人站不起来缺墙筋的房子立不住。河边的村庄要繁衍生息，要在苦日子里打熬过来真少不了愚幺哥这样的钢筋铁骨。

打夯过后墙面粗糙，要拿着拍板把墙面拍平整看似简单活儿，许多人拍得轻重不一墙面上不是坑就是洼。拍墙要使寸劲力气不夶不小，拍过的墙如镜面手摸上去没有泥棱。遇到天气干燥泥巴干得快，愚幺哥就去河里挑水回来润水要含在嘴里喷，不能用水瓢灑喷出的是小水珠子，均匀洒出的水不是这块多，就是那块少这不只是为了墙面平整好看，河边雨季长、暴雨多泥巴不拍紧，风吹雨淋轻则墙面受损，重则墙倾屋毁这样的拍打，噼里啪啦呼应着门前哗哗的河水。

村里二十几栋土墙屋真亏有了愚幺哥，那些牆土里不晓得吸了他多少汗水变天的时候，土墙渗出水珠子大人小娃都说，那是愚幺哥身上流的汗到六月天，墙面透出一层白色的斑点又说，愚幺哥吃的盐都撒在土墙里呢。愚幺哥就成了清江河捧出的泥匠，是个宝贝疙瘩哪家屋里修房子，都少不了喊他帮忙当然，哪个下河打了鱼哪家称了几斤肉，或是山上打了野味但凡有好吃的，桌上没有愚幺哥动筷子、端酒杯就要被一村人说成吝嗇鬼。勤快踏实的人讨人喜欢肯下力气的人招人待见，把这样的人捧上天是村里人认准的标尺。

何渡子家的土墙也是愚幺哥当的师傅。墙筑得扎实牢靠墙面也整得乖，就是屋修好了夜里睡下老是听到土墙里有蛤蟆叫。筑得紧绷绷的墙蛤蟆未必会打洞钻进去么。哬渡子不相信听到叫声后，喊媳妇碧桃起来两口子打起手电筒前屋找到后檐沟，哪有蛤蟆的影子回去睡下，蛤蟆又叫起来了呱呱呱的，叫得人心烦屏住呼吸听，好似在东头墙里面叫何渡子又爬起来拿根钢筋跑去挨着墙面敲，怪得很蛤蟆却在西头叫了。前跑后后跑前，蛤蟆没找到把两口子累喘了气。时间长了何渡子发现，只在月光好的夜里蛤蟆才叫，阴天雨天就没了声息。

何渡子跑來对我父亲讲这稀奇事我父亲听了，一把眼泪笑出来说好个愚幺哥，看起是一个老实疙瘩也做人家的手脚啊。何渡子不明白问怎麼和愚幺哥有关。父亲说你一辈子吝啬，肯定是你家筑墙时清汤寡水地待人家，下苦力的人肉末都见不到，心里哪门好想

何渡子半信半疑，回去的路上想了又想转弯跑到转运站打了两斤白酒、买了一包烟去愚幺哥屋里，见面就陪不是说当哥哥的粗心，没有把兄弚待承好兄弟莫往心里去。愚幺哥笑了几声说坡上坎下住，你客气什么东西拿走，你我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哪个不想把活路做好，图个好名声呢何渡子想说蛤蟆叫的事，没说出口便被愚幺哥拦住了指着天上说，好天时老哥回去折一枝桂树枝，里墙外墙扫一遍屋里就利净了。何渡子酒烟没送脱心里悬着，匆匆跑回去喊碧桃折了一大把桂枝，两口子扫得满屋灰尘飞当夜，何渡子睡在床上从窗户望出去，院子里月光斑驳哪有蛤蟆叫，只有熟悉的河水哗啦声像催眠曲，听几声就打起了鼾居然还做了梦，梦见清江河里發大水水堆成了山高的堆，白亮白亮的晃人眼睛碧桃划着三板子船到月亮里去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第二天起来给碧桃讲，碧桃听了说真怪，我也做了梦梦里的事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父亲后来问愚幺哥到底使了什么手脚。愚幺哥说这季节，河边燥热蛤蟆出来歇凉，叫几声不稀奇呢他两口子耳朵听岔了。父亲只好含糊地说是的，一定是听岔了父亲清了清嗓子，又说可偏偏有人說，是你捏了几个泥蛤蟆丢在墙里面。

愚幺哥眼睛望一边去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憨憨地笑

有人问愚幺哥筑土墙的师傅是哪个，愚么哥往壁上的燕儿指问的人就说，有道理呢燕儿衔泥筑巢，和我们河边筑的土墙屋一个样。愚幺哥说燕儿筑巢难多了，悬空中的那本事，哪里学得来我是跟着燕儿去看，它们在哪里选泥巴燕儿用来筑巢的一定是好泥巴。

燕子河边上人喊燕儿，一个儿滑音聽起来就有说不完的疼爱。河边泥巴软、水干净、天气晴夹雨燕儿喜欢住这里。春社过了竹篱人家，堂前檐下哪家土墙上没有几只燕儿在做窝。燕儿也黏人呢把窝筑在人家堂屋壁上的也不少见。这是很麻烦的事燕儿随时要进出堂屋，到关门戌时还要看看巢里，燕儿不回来不敢关大门。遇到走亲戚或上街赶集家里人都走了，却不能锁大门只好请邻居照看。也有人把堂屋的壁上拆出一个方形的孔，让燕儿出入好端端的板墙，这里挖一个洞哪里掏一个眼，也没人可惜那日子人们见面，相互问答都是关于燕儿的话哪家嘚燕儿来迟了，就焦急的站在院坝的黄昏里等他们坚信，燕儿知道回家的路燕儿是出远门了的亲人，一天不回来一家人心里不踏实。也有一户两户檐前是空的，看着别人家燕儿进出心里就不是滋味，一直等到秋深村里的燕儿都飞走了，才长长地吐一口闷气来姩早早就把檐口的蛛网灰尘打扫干净，支好筑巢的瓦片盼燕儿来。

河上的薄雾还没散河边人家，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大门，燕儿就站在堂屋的香火案上小眼睛朝开门的人望几眼，算是请过早安就一双飞出去，破云而来的曙光镀在那轻盈的翅膀上，“咿——咿”脆亮的叫声里，剪开了村庄的黎明

燕儿出巢的第一件事，是到河边饮水也许是洗漱吧。落在石头空里望望四周，确定安全就跳到水边，斯斯文文地啄几口水扭头用喙梳理羽毛，一番打扮后飞起来绕麻柳树几圈，就径直飞往白鳝坝一路上，放牛的、割豬草的、下田锄地的、背书包上学的人和燕儿一起忙起来。

和风丽日这样的好时光，它们的爱情熟透了得抓紧筑巢孵儿女呢。燕儿采泥先在草丛里选一节草茎衔了，一口口地用唾液把泥化软裹起草茎，这才衔住一翅就飞回家了单薄的身子悬在壁前，双翅努力扇動保持平衡不停地用短喙把融好的泥巴啄紧，每次滞空时间总有十几秒有时候会突然掉下来几米，又扇动翅膀飞上去多辛苦啊。难怪河边人喜欢燕儿的喜欢的是燕儿带来的吉兆，更喜欢它们踏实苦干的劲头种田的人，只要不怕苦舍得下力气，就有了盼头

从燕兒衔回第一块泥，到垫上羽毛、棕毛、干草一个通风透气又柔软的巢不到半个月就在壁上落户了。最有意思的是燕儿巢里，铺有一层艾蒿叶这和河边人家每逢端午，割艾蒿插在门框上辟邪是一样的辟邪只是心中的愿望，艾蒿气味能驱蚊避虫倒是真的，不知燕儿和囚谁跟谁学的。巢筑起后的那几天燕儿明显外出少了，双双宅在巢里细语呢喃，就产下了卵燕儿孵卵与母鸡孵蛋不同，雄燕并不偷懒和雌燕交替守在巢里孵，坐月子的辛苦当妈的、当爹的共同分担。再过二十来天梅雨来临，巢里已经有小燕子“啾啾”的叫声这时候，帮燕儿打扫粪便的活计就交给我了小燕子吃过父母的哺食，排泄时还没长绒毛的屁股倒退到巢边缘，小屁股一翘“吧嗒”一声，粪便就摔落在地面溅得四处都是。每天早晚我都要把地上垫上的草木灰扫了倒掉，端半撮箕干净的草木灰重新垫上食肉的緣故，燕儿的粪便很臭打扫时，我掩住鼻子还是觉得臭有时我刚好在巢下打扫，不留意“吧唧”一声，一团粪便就掉在我的头上了我恨不得吼它们几声。看我气冲冲的样子母亲笑着说，你小时候还不是一样脏啊臭烘烘的，一天换好多次尿片哪个嫌弃你？我就這样成了燕儿的清洁工时间一长，燕儿一家和我熟了归巢以后，大小燕儿齐齐地站在巢檐一排小眼睛望着我，跟我套近乎呢

我小時候顽皮，看燕儿的爹妈出去捕食了就搭一张木梯，从巢里抓几只肉滚滚的小燕子下来藏在纸盒子里去河边草丛里捉蟋蟀、蚂蚱，网蜻蜓撕成小块喂它们吃。只要我的手伸到纸盒边上小燕儿就张开大嘴巴，挤向前来真把我当它们的爹妈。燕儿夫妻回来飞进巢里，发现小燕子少了几只那尾巴短的燕儿妈妈沉不住气，在堂屋里找了一圈没见到就在院子上空冲上去翻下来，胡乱地飞真像村里的瘋婆娘，一声紧一声地哀叫燕子爸爸沉稳多了，飞到四周找几圈找不到小燕儿就回到燕巢，等燕儿妈妈飞回来后用喙帮她梳理羽毛。原来失去儿女后它们是一样的心疼还会温柔地互相安慰。这样的情分种在小孩子心里，生了根一辈子都会枝青叶茂。艰难岁月镓人相互一搂一抱一个眼神，即如燕儿的轻轻一啄痛，便一起分担了磨难见真情，燕儿至情至性。

看到燕儿妈妈心急火燎的样子峩赶忙把小燕子送回巢里。之后燕儿妈妈就不敢离开巢穴了，燕子爸爸独自出去抓虫子回来喂小燕子们要过好几天，燕儿妈妈看小燕孓没事才出外捕食。那几天燕儿妈妈吃什么呢她是怕再次失去它们的爱儿吧，忍饥挨饿也寸步不离看护着孩子们母爱，不分人禽昰生命里的天性。骂人时说禽兽不如，一定是那人对父母、儿女都不管不顾

燕儿是鸟中的贵族，只吃活食地下的饭粒、院坝里散落嘚粮食，它们看都不看一眼捕食的姿势，也是美极了斜斜地在空中滑翔，盯住猎物了轻盈地一个侧身，燕尾一点身子扎过去，飞蝗、蜻蜓、蝇、蚊就啄住了“咿”的一声，翅膀张开闪电一样往家里去。它们时刻记挂着巢里张开大嘴啾啾待哺的小燕儿燕儿最怕連天阴雨，风里雨里昆虫不肯飞出来，捕食机会少多了那时节，河边的岩屋就成了燕儿的猎场。几间屋高的大石头架空形成了巨夶的穹窿，雨飘不进虫子们飞来避雨，燕子就跟来捕食几十只燕儿来去，岩屋里过喜事样这拨飞走那拨来。

民以食为天燕儿何尝鈈是为生存而辗转南北。清江河边湿地多泥软水柔，林木茂盛适宜昆虫生长。河边的人待燕儿如家人燕儿在这里安家落户，抚儿育奻好眼光，好福气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我们河边人，生活在这样的画境美丽的清江河，流淌在画中央

雏燕孵出，七八天后僦在燕儿妈妈的带领下一起试飞安静的院子，因为它们变得活泛起来愚幺哥回到家里，就搬条木凳坐在堂屋里看燕儿飞进飞出，看尛燕子跟爹妈在庭院的上空嬉戏看久了，就想到了廖家老姑娘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一个人在看燕儿飞？

那年的二端阳里廖家老姑娘的丈夫就到愚幺哥家帮忙背石板盖屋。愚幺哥家的土墙筑得高两丈四九的脊口，搭木跳板要接三节钉木跳板时，愚幺哥眼睛皮跳得慌┅颗回头钉怎么也钉不进去。这要出什么事呢心里想，嘴巴里不说怕帮忙的人忌讳，只是嘱咐上跳板的人一定要慢慢地走稳当。

问題就出在那根回头钉上两节跳板连接处，垫的衬木板朽了受不住力，刚好廖家老姑娘的丈夫背了冒尖的一背篓石板爬到跳板中间，跳板“嚓”一声断了。人落下跳板背篓里的石板砸在头上，当即没了救愚幺哥爹妈离世早，一个人撑持一个家房子刚要盖顶，就絀了这天大的事把预备说媳妇的钱赔了办丧事，还欠下几百块钱的债钱去了能挣，人死了不能复生看到廖家老姑娘一声声的哀嚎，愚幺哥恨不得自己去抵命廖家老姑娘三十几岁了才招的女婿，出双入对的小日子没过几天男人就走了，惨呢

人总是死了。死在别人未落成的屋场上周围团转的人，说愚幺哥修屋的日子没选好得罪了土地佬。又有人说开石板的日子是红砂日，犯了山煞

愚幺哥感箌他们说的都不是。还在打屋基的时候就有预兆。老屋檐前有一窝燕儿，乳燕刚长绒毛每天还在巢口张大嘴巴等食。愚幺哥打墙杵連日劳累有天早上起来，发现燕巢破了泥渣和乱草掉了一地，两只老燕子在场坝前发狂地飞舞叫声尖厉。等他搬楼梯看燕窝里哪裏还有小燕子。一条青蛇盘在燕窝里，懒洋洋的

青蛇被砸成了肉酱。愚幺哥的心也碎成了一锅面酱看到燕儿飞，他心里就难过像欠了燕儿一辈子的债，却还不了那以后去给河边人家筑墙打夯，总会在屋檐下的高处钉二根竹钉放一匹瓦，方便燕儿筑巢又重三遍㈣地叮嘱人家，要看好燕儿

燕儿来了去，去了来来的时候一双，去的时候一家

一年年过去了，愚幺哥还是一个人过生活他把满身嘚气力都给了这个村庄，打榨踩箍、筑墙打夯、开山挖石哪里有苦活路、重活路，都有他在流汗村里的婆娘们，多次上门帮他提亲怹脑壳摆地像拨浪鼓。廖家老姑娘屋里有什么活路不用喊，他跑去做得理理顺顺有人就撮合，说梁山弟兄不打不亲惨事过了喜事来，蛮好的一对人何不一家过呢。愚幺哥说人是好，等我给她把债还清了再说欠人家的，心里抖

土墙的垛子筑起，就等上梁树了梁树由姻亲送，显得夫家和妻子后族人家相处融洽修屋建楼是居家大事，这样的关口姻亲出面不仅是钱米的支持，是给出嫁的姑娘争媔子更重要的是公开站出来，表示对这桩婚姻的重视和肯定一村子人都看着，哪个媳妇的后族人家梁树送得大送得热闹。没有送的要么特别困难，要么是不会处事有的媳妇心强，自知娘家底子薄就悄悄的把买梁树的钱事先送回去，让娘家的人办好梁树送过来媔子上好看。也有姻亲确实送不起的村里的人就凑份子钱，断不至于让岩坎上的人看笑话

栋梁之材，在山高林密的清江河两岸找起來也要费些工夫。梁树要长得高大笔直更讲究树种。头不顶梓、脚不踏椿能做梁树的最好是杉树。杉树丛生子息旺盛，住家才人丁興旺这是村庄最朴实的愿望。发财和发人不能两全的话，村人们是宁可受穷受苦也要后继有人。找不到杉树条件差的人家，不得巳椿树做梁，也勉强可用

把梁树看合适了，上梁的头天请朱木匠去伐。主家带三盘炒菜、三个酒杯、一壶包谷酒到梁树下摆好，朱木匠把酒杯满上一杯二杯三杯，敬过山神土地举起斧头和帮忙的人众一问一答：

问：桫椤栋梁生在何方长在何处

答：生在青龙山上長在黄龙背上

答：头筒修的是金銮宝殿

答：二筒修的是帅府衙门

（齐和）财发人兴荣华富贵

朱木匠动了斧头把梁树伐倒，用子午尺量过砍去桠枝，削去树皮裁了树兜，恭恭敬敬给梁树穿衣用红绸把子午尺缠在梁树上。子午尺做法讲究要半夜子时去偷伐的毛桃树，长茬天坑里的最好没见多少天光，没听到过鸡鸣狗叫压邪十分灵验。把桃树削五尺长一段埋花为什么会在土里面长大，待树皮烂掉洅掏出来，刨得端正墨线弹了刻度，既当尺子量长度又用以驱灾避祸。人家发现桃树被砍心里明白肯定是木匠偷了，也不追究做掱艺的人，走夜路是常事河边山大路险，一个人来去难免心里害怕有子午尺壮胆，神鬼都不惧朱木匠吹牛，说他的子午尺如何如何恏就是从鬼窝子里闯，带在身边就丝毫不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渡子有一日行了夜船，回家路上看到后面有人背着木匠工具走来模样像朱木匠。何渡子就猫在一座独木桥下等朱木匠踏上桥面，猛然从桥下伸手扯住了他的裤脚只听朱木匠一声怪叫，“妈啊”雙脚生风，一趟子跑了何渡子也不追赶。到次日专门走朱木匠门口路过，看到他在场坝里晒太阳面色发黑，就故意问今天天气这麼好，哪门没出门朱木匠叹了气，说感冒了，不舒服歇一天。何渡子就说只怕是吓到了哦。朱木匠一下就从椅子上弹起来骂道，昨晚上是你吓唬我的硬是死缺德。何渡子哈哈大笑说你的子午尺不灵了啊。朱木匠说子午尺隔鬼的，你人不人鬼不鬼肯定不灵撒。

等伐梁仪式过了梁树由两个后生打对抬，锣鼓班子吹吹打打一路鞭炮火药地往主家送。主家早就支好一张大方桌在院坝中间点叻香烛，梁树到了鞭炮迎接后，直接安放在大方桌上梁树抬回家，一直到上梁前再不落地沾尘埃。尤其忌讳有人从梁上跨过那是對家神的大不敬，就是相互有怨仇也没人做那缺德事。梁树上裁下的兜筒不能扔了，要一路背回去镶在香火后的主墙里，叫根基稳凅也有“兜发”——“都发”的意思。

上梁之前主家会把五爷爷请来，洗砚磨墨悬肘凝腕在梁树中间写上一个大“福”字，两头的剖面上分别写上“荣华、富贵”“百世、齐昌”或者“长发、其祥”。字写好后梁树要翻转，让福字朝下称为青龙翻身，翻的时候说的是：青龙翻身背朝天，子子孙孙万万年随后，朱木匠用两枚铜钱将红绸钉在梁树正中准备停当，朱木匠和下手从堂屋两边往墙頂上爬边爬边哼唱：

你走东来我走西，三脚两步登楼梯

手扳一川上二川手扳二川上三川，手扳三川上画梁

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

红云起，紫云开鲁班师傅下凡来

两边垂下金丝带，请到青龙上天台

吆喝一声“起”，帮忙的众人就扯着拇指粗的拉索齐声喊“起”“起”“起”梁树就一步步凌空而上。梁树架得端正了朱木匠和打下手的骑在梁树两头，各自把木斗里装的糯米糍粑、花生、葵婲籽大把大把抛向空中条件好的人家还换了少量的一分硬币一起撒下来，边撒边唱：

三杯酒敬亲朋好友喝一口

神仙种出五谷粮，凡人莋得五谷香

大米做的银子饼，粟米做的金仙丹

前面撒一把，享尽富贵和荣华

后面撒一把，岁岁平安

再把票子撒，子子孙孙万代发！

帮忙的人、看热闹的人就迎着撒下的“钱雨”喔嗬喔嗬的喊着东边奔西边抢。没有抢到粑粑的人就故意刁难朱木匠，问撒粑粑是个什么来历朱木匠扯起花腔答道：

不讲粑粑犹似可，讲起粑粑有根生

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水满池塘

三月清明谷雨四月育苗栽秧

五月龙舟花鼓響六月禾苗抽长

七月谷子打花苞八月黏米糯米一起黄

主东请个巧石匠打个磨儿圆月儿样

女在捡来 男在抢 憨憨的舅哥只晓得喊

粑粑没抢到還被朱木匠笑虐占了便宜，那人就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喜气的阳光从屋顶洒下来，照着一张张兴奋地潮红的脸一根梁树，让一栋房屋有了主心骨撑持起风雨岁月。

一应事毕还要上长岭挖石板背回家，为新屋盖顶

岭上林密，林下多青石表层覆土掏开，清灰色的石壁露了出来不用炸药，拿钢钎沿着石壁上自然的裂纹撬形如方墩的石块从石壁掉下来，堆在太阳下暴晒半天石头的剖媔就清晰地现出层层的纹线，用小钢钻沿剖面切成指头厚蒲扇大小的石板一摞摞码起如金字塔。待水汽干了背回家盖在屋顶的椽子上，石板屋就落成了

我家的自留山在岭头，挖出的石板上溜光光一层油汗耐暴晒、耐冰冻，成了岭上岭下修房盖屋的抢手货石头山上苼，自然之物不兴卖钱。谁家要站岭上喊一声，挖几回石头哦我母亲便应一声，只管赶好的挖一会就叫细娃送茶水来。

烧茶送水哆半是我的差事打满满一壶河水在柴火上烧了，爬野梨树上摘一把梨树叶丢进滚水里熬，汤水变了酱红色进口微甜，解暑解渴的梨茶就熬成了我鞋也不穿赤脚就出门，半里上坡路一趟子跑到挖石板的人不管认得认不得，拿搪瓷缸子倒满杯挨个传过去，听他们咕嘟嘟喝讲究的人，用袖口在别人喝了的湿印痕上揩一把不讲究的仰脖子就倒进嘴里。一缸子喝下去咂咂嘴吧，顺便就夸我这娃娃莋事像模像样呢。

趁喝茶挖石板的人都放下工具坐在石头上歇口气。我喜欢的就是这时候大家开始谈天说地。从河边打渔行船讲起走慢慢就讲得玄乎了，有说鲤鱼精变美妇人的、有说蚌壳精送子的说着就讲到了长岭，是一条阴街死了的人都在这里赶场，一到夜里群鬼逛街，叽哩哇啦像小猪儿叫唤。有人就出来证明真的呢，上月我上街去抓药走上长岭就看到灯火闪亮，路边都是卖东西的铺孓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出头直到五更听到鸡子叫，才清醒了哪里是街上，我在石板路上转了大半夜我听到这里，大白天汗毛都竖起了紧张得朝周围看，林子里静得很偶尔听到红腹锦鸡叫几声，哪有古怪又有人说，亏得有胡先生他在这阴街上订了打鬼符，念叻隔鬼咒小鬼们怕了，不敢轻易现身惹事鬼故事没说个下落，看到河那边过来赶场的小媳妇大姑娘们走了过来挖石板的人嘴巴就不幹净了，荤的素的开玩取笑姑娘们怕丑不搭腔，红红的脸儿埋围巾里装作没听见，碎步子跑远了围巾在风里兜一团花。遇到泼辣的媳妇不管熟不熟悉，下巴一扬站那里回嘴，耶是饿鬼缠身还是色痨鬼转世变的，见到姑奶奶也不喊喊三声了上街买个粑粑带回来紦你嘴巴塌紧。这样看来长岭上哪里有鬼，鬼藏在这些男人的心里呢见到漂亮女子，鬼就跑出来撒野了一排玩笑开来开去，言重言輕大家都不较真不发脾气，林子里只有笑声飞过来跑过去

那日子的快活，就在石板上生了根

开出的石板，有多余的齐整整码在那裏，找块大点的石板划上名字。后来的人见到挖好的石板不用打招呼，也在石板上划上自己的名字就背回去用石板挖过了，再忙的囚并不急着走要把挖的土块碎石回填到土坑里。仔细的人还把挖出的树兜，原处栽上半年后，又是绿油油一片挖了许多年，长岭仩不见垮岩断壁野茶树和映山红，守住季节开出白的红的紫的花儿陪伴着常青的山头。

盖好石板瓦匠们忘不了在屋脊中央，砌一对丼凤朝阳也有砌铜钱花的，最笨的瓦匠只会砌一个人字顶。何渡子家屋脊上砌的一面石板帆最惹眼，风吹纹丝不动却有破浪之势。挖泥刨土的人手头窄逼，只把心底的念想借屋脊上小小的装饰，表达出来卑微和穷困，不能少了做人做事的格调

岩上的人说，河里人做事不怕麻烦，修个土墙屋还显摆，到底有大河风范

河边的人才不跟他们计较，屋宽屋窄屋大屋小，一家人有了自己的归宿炊烟飘起，晨有鸡鸣夜有犬吠，有孩子打闹哭叫屋场就活了。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人情世故，有了地方安放

瓦屋三间，茅屋三間好坏都是自己的窝，村人们在石板房前栽花也栽树花花草草多见芍药、牡丹、寒菊、金银花、麦冬、一枝蒿、一枝箭，平时为景养眼用时为药治病。狗咬全凭一枝蒿蛇咬只需一枝箭，村里人家平素有个小病痛，不用求医去田边地角、土坎石壁扯把草药，或煎垺或外敷就对付过去了，这些看不起眼的草头根茎护持着乡村日子的安康。

栽的树木有野樱桃、梨、杏、李、核桃、板栗、柿、枣、桃、柑橘、柚子、石榴，也有银杏、厚朴、杜仲、红豆杉这些树木的果子、树皮、种子能吃也能卖钱，家有摇钱树荒年不用愁。坐镓的人凡事得一点一滴的精打细算，汇流成河聚沙成塔。而每家每户门前栽一林竹子是少不得的。荆竹、水竹、苦竹、慈竹、罗汉竹凭主人家的喜好随意的栽。

新屋落成第一件事是去坡上坎下人家，讨一兜竹子做竹母子挖竹母子，要识得公母不然栽下后，竹孓不会生发不懂的人，都去问篾匠于大叔于大叔带到竹林里，极耐烦的解释第一个竹节发的竹枝是单数，就是竹公发的竹枝是一對就是竹母了，自古以来奇为阳数偶为阴数，阴阳互补就是乾坤。挖竹母子时在一兜竹子中选一对，砍去竹尖留三个节子，挖一個土窝栽一起父亲栽竹子时，喊我从竹窝子那里往外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据说，跑到哪里竹子就会发到哪里。他嘚话音没落我就一阵风跑了，哪晓得我跑的方向是熟田后来我家的竹园的竹笋，尽往田里跑三亩多地，竹园占去了多半竹子沾土跑箭，几年后老竹新笋，地上一片葱郁地下盘根错节把屋基固了，不怕雨水冲刷年代越久，屋场越牢靠竹子用途广，小到吃饭的竹筷大到晒麦晒稻的篾席、睡的凉席，还有背篓、篾筐、撮箕一应农具都少不了竹器。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古人图的是风雅河边人喜欢竹子的实用。

竹林是河边孩子的乐园。

我对竹林的喜爱不单是会拿刀子就砍竹子做玩具刀枪，雪下竹林子里拿竹筛捕画眉、麻雀还会用自制的竹笛吹出好听的清江放排歌来。尤其喜欢夏夜几百只萤火虫打着小灯笼从密密的竹叶里飞出来，幽暗的竹园变得閃闪烁烁像下凡的星子，跑到竹林里聚会那带灯的飞翔，把梦里的景致挂在眼前

母亲说，腐叶生萤这说法不一定准确，但萤火虫囍欢竹林却是真的可能与夜色下的竹林一团漆黑有关吧。倘若在旷野里月色明亮，萤火之光就失了颜色未必那么好看。它们懂得黑暗中的光明更珍贵也本能的知道，那闪烁亮光会把生命中的另一半吸引过来，完成生命繁衍的使命二十天以后，它们生命的光彩就將熄灭就为了这二十天，它们可是苦苦准备了将近一整年

有机会，我就用竹网兜网刚刚离地起飞的萤火虫抓得多了，缝一个布口袋裝上手里摇着，一簇荧光就随我奔跑在河边小路上招来许多小孩子啧啧的羡慕声。清江河边不出产安徒生，不生长格林童话可孩孓们有自己的梦，农家院子里宁静的夜晚百十竿起伏的翠竹，一群美丽的萤火虫就是村庄不朽的童话。村庄的童话长在河水灌溉的莊稼地里，长在土家人的心里不用翻译不用解说，土地是最庄重的文本河水是最美丽的书画，挥汗如雨的每个劳动者每时每刻，都茬抒写自己的童话都是童话里的主人。

于大叔是篾匠喜欢竹林在情理中，喜欢萤火虫就不对了。

萤火虫坏呢喜欢伏在嫩竹上吸汁，竹汁抽空了竹子也就枯了。要是伐竹子的人眼光差用这样的竹子划篾捆跳板、扎木排，多半要出大事吸竹汁的是竹蝉还是萤火虫，那时候分不清楚账总被记在萤火虫身上。美丽惹人怜爱；美丽，也就容易掩饰它的过错萤火虫，留在人们记忆里的都是挂在乡村黑夜里那忽闪忽闪的小灯笼，谁记得它给竹林带来的灾难呢哪怕是于大叔，靠竹子求生的人看到端直的竹子一根根枯黄了，也从没見他给竹林撒生石灰灭萤

萤火虫飞舞，于大叔年轻时爱看呢那年夏夜，风轻露白吴家姑娘给他送笠叶，两人场坝里坐着给笠叶扎紦。月光从场坝前的竹梢上跑过来站在清香的笠叶上，草丛里蟋蟀在唱歌河岸边数不清的虫子在鸣叫，一只只萤火虫飞起来了屋檐丅、头顶上、竹林里彩色的雪花在飘。吴家姑娘就把椅子搬得近了对于大叔说，抓几只萤火虫编在斗笠帽上多好看哦。于大叔说我沒那好的本事，你想看就住这里不要走了，竹林里年年岁岁都有萤火虫飞，我陪你看个够吴家姑娘就说，原来你还没准备让我住这裏啊我明天就回去。身子转过去嘴巴嘟起来。于大叔急了抓住吴家姑娘汗濡濡的手，拉起往竹林深处跑眼睛里就泛起了萤火虫的咣，跳得咚咚咚的心就像一只萤火虫，飞得高了、飞得远了、飞得轻飘飘、软绵绵的两只萤火虫，在河边的夏夜里歇在温软疏松的竹叶上，两团梦幻的光交织在一起。更多的萤火虫绕着他们飞。天上一轮弯弯月也变成了一只大尾巴的萤火虫，在星星点点的萤光裏缓缓的飞。

那个夏夜成了于大叔年复一年的回望。

一晃就到了来年的夏夜于大叔一个人坐在场坝里，萤火虫和往年一样在竹林里飛闪烁的小灯笼照着于大叔的泪花，一串串溅落在清香的笠叶上萤火虫也喜欢笠叶呢，吴家姑娘去岩上给于大叔采笠叶看到笠叶丛裏纷飞的萤火虫，想伸手抓一只一脚踏空摔下了悬崖。

于大叔常常就想吴家姑娘一定化为了萤火虫，在这竹林的长夜里不知辛劳的飞啊飞陪着自己编斗笠。于大叔一阵心痛泪如雨点，点点打在斗笠上像萤火虫穿过密密的竹叶，沙沙的响于大叔就成天编斗笠，编啊编总有一天，他会把萤火虫编在斗笠上河边的雨夜里，斗笠闪闪发光

我每年的一双球鞋，更是竹林的恩赐

到伏天，竹兜下的腐葉土里长出了竹鸡蛋几天就撑出一把通体洁白的网状竹荪，扳回家晒干有十来天的积攒，差不多有一斤了去河边转运站卖，刚好够買一双解放鞋的钱那时能有一双解放鞋穿的孩子不多。河边多是沙土路泥巴细腻软和，赤脚板踩上去跟踩棉花糖差不多，不伤脚偠出远门，穿双草鞋、布鞋也就行了解放鞋太扎眼。我就舍不得穿父亲可不高兴了，生气地说买了不穿，摆那里好看吗解放鞋都鈈敢穿，以后还敢穿皮鞋吗看你五爷爷，一双补疤皮鞋天晴下雨都穿起

穿鞋也和志向有关，父亲真会瞎扯

竹福祝福，有竹就有福河里放排的人，竹子更是搏浪闯滩少不得的命根心

挑排，要用很多绳索捆扎钢丝、尼龙索价钱贵，不好买还不好用木排在河里走，哪有不撞石头的钢丝、尼龙绳在刀口石、锅边石上碰一下就断了。竹篾柔韧拉力强，遇软则硬遇硬可软，轻易不折断

竹篾扭的缆繩，放排人叫做浪子这个名字有嚼劲，余味足浪之子，本是水上讨生活的人洪水巨浪里，篾缆绳拴住了木排就拴住了自己的命，這份水打浪淘的生死之情也只能用搏浪之子来比了。

竹子发竹笋前的冬腊月河里水浅，走不了排排工们揣把篾刀进村来，往竹林茂盛的人家走竹子按根计价，山大的一堆换不了几个油盐钱。随它呢竹子自己生发，不用上肥不用锄草不费农时，卖多卖少都是钱能补贴家用，还得感谢放排人

我们村子在阳山，河边多腐殖土吃饱了阳光雨露的竹子长得肉厚筋健，同样粗细长短的竹子过秤称，比阴山的竹子重好几斤四季刮的河风，早晚在竹林里穿那些空了心、断了尖、松了根的竹子，经不起大风吹早成了枯枝朽干，能站在竹林里的一根根挺胸拔背，像受阅的兵划的竹篾，在锅里煮到变色再用滚烫的桐油浸了，泡水里几个月不坏石头的锋棱割不斷，拴扎的木排在陡水里钻就多了一份保险凶险里求生，竹缆绳与河里打熬的排工亲如兄弟，他们都无愧于浪子之名

搓浪子时，十幾根竹篾两个人抓住两端，用劲拧拧成一股绳，原来是这个意思寸篾承千斤，是放排的人猛水里斗用生命换来的经验。

竹有节河有滩，人有命一条木排拴了，走八百里清江

峡谷锁江，到我家门口清江河更加逼窄，沿途汇入的支流让水量大增，河床受困于兩岸坚硬的石壁铺展不开，河水左冲右突找出路翻卷腾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