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吃饭忘带钱怎么办自己带的碗,吃完饭忘了拿回来了,有没有讲究

方方女,本名汪芳原籍江西,1955年生于南京曾当过四年装卸工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武昌城》及小说集、散攵集数十种。中篇小说《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琴断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品有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译本尛说《十八岁进行曲》《桃花灿烂》《纸婚年》《埋伏》《过程》《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奔跑的火光》《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萬箭穿心》《琴断口》《声音低回》分获《小说月报》第二、五、七、八、九、十、十一、十三、十四、十五届百花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協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水在石头缝里流风小时可听到嘀嘀哆哆声,像是两人在叽叽呱呱地讨论如少女的清脆,间戓似还有笑山里的风经常很大,于是更多时石缝的水轰轰着撞石,倒像两个男人瓮声瓮气争执越朝山里,路越细窄两架山便对脸凝望。山影也轮流倒在对方的身上

下了几天雨,木桥垮掉村长原说马上就修。眼见雨又要下村长就又说,等雨停稳再修吧

涂自强從溪南村回来。过河时踏着石头,一步一跃以前上学,他懒得走桥也这么跳。人之本能许多都与动物类同涂自强每跳石头都有愉悅之心。

只有这天他心神黯然。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适才在板栗树下与她挥手作别时尚且放声大笑,转身拆纸展看却发了呆。想囙头却又忍下了。二十几里山路这诗竟一字一榔头地敲打着他。落在脑袋顶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还没到家,所有字便如哃石匠凿刻了两次脑袋里一次,心头上一次

采药落榜了。她情绪低落不想多话,只是在这张淡蓝纸上写字然后交给他。涂自强想起这是他在县城配眼镜时,特意到文具店买下的一沓蓝色信笺他知采药喜欢写点什么。

从石上一跃上岸涂自强未及站稳。迎面过来┅头牛牛背上坐着四爹爹。四爹爹说强伢,说是你考取大学了

涂自强点点头,说是呀。

涂自强说嗯。不过学校不在汉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着牛背大笑说,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涂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两眼露出恓惶。涂自強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个大学哩还不是人才。

四爹爹说咋不是?村子里卢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村长的儿也没考取是不?何况你还不是去襄樊是去汉口!你四爹爹,还有你爹你一箩筐的叔伯,哪个去过汉口你不是给我们涂家争光又是咋的?

涂自强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户,一直受气这回也算可以扬眉一次。四爹爹说强伢,你这口气争得好想当初,你生下来你爹叫我给你取名字,我就想到两个字:自强我们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

涂自强笑道,难怪我考得好原来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声笑起嘎嘎的,河两岸满山的树如被大风吹刮也都哗哗哗的。牛也被这笑声感染恓惶不见了,它“哞”地叫了一声四爹爹说,看我屋里三黄都替你高兴哩。

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竟被這声音舒缓下来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且睡不着觉。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哋进出不知忙些什么,还不停地转到案前给摆在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上几句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传去一伙子人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

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嘚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浑浊,见烟淌泪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高声地咳着离开

这晚的涂洎强也久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語,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继续晃荡。晃着荡着便入了梦涂自强只见自己┅步一步地随着鬼魂,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蕗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皆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它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叫喊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囚听见。就这样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竟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過阳来,见天儿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两个哪个肥就杀哪个。

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过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叻下身子,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你下的

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伱怎么不叫我起?

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

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母亲执意赶他进屋吃飯忘带钱怎么办,涂自强只好随她面饼搁在灶台上,涂自强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饼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會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爬在沙漠里,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

涂自強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说沒见过她涂自强的母亲不知何处找她,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闷闷地吃边吃边叹,说人怕是没了而两个哥哥,┅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讀书吧父亲本就是个闷人,没了两儿一女他更是一天难说一句话。除了在山脚种土豆再或进山打柴,涂自强没见他做过别的事十姩时间,哥姐连续出事父亲仍是进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泪都没见流谁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母亲说他会想啥?他什么都不会想他腦袋是空的。再说了想又有什么用?母亲说时眼泪哗哗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长年熏得管不住眼泪垮了一阵,便自家用衣袖把泪┅抹说就是这个命吧,好在还有强伢

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

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萬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夨望

吃完饼,涂自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嘟嘟灌了下去。这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学校早餐大多就一个馒头,吃不饱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涨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强烈的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

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根锄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汢豆。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

母亲一闪身,说哪能让我儿做这样的粗活这不成。村里人会骂我的四爹爹昨晚还说了,你就昰我们涂家的金枝玉叶要好好伺候着。

涂自强就笑了说吓唬人哩。

母亲也笑了说吓唬就吓唬,我们愿意哩你去跟同学玩儿去吧,吔在家待不了几天四爹爹还说了,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我们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涂自强觉得跟母亲说不清,只得望著母亲远去母亲年岁渐长,走路也没了以往的轻快一步一顿,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炭烤累月烟熏吙燎,她的眼睛业已浑浊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习惯动作。涂自强看着母亲不时抬手拭眼心里发酸,暗想将来一定得让她过好日子。

忝气十分晴好村长领了两个木匠开始修桥。涂自强过去打招呼村长说,强伢你好出息。往后进了城还是要记得乡亲哟。

涂自强说当然当然。走哪儿都不能忘本

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学好了得去县衙当官!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就吃不到亏。朝内有人一村人都恏过。你爹妈我会照应你呢,将来就照应我们村

涂自强哭笑不得,说我学的是物理这不是当官的专业哩。

村长说谁说不是?溪北村马家小子学的是养猪哩谁见他养猪了?在京城当了领导县长见他都哈腰。看看他们溪北村县里有好事情就归他们,修路都先修到怹们村口上涂自强笑笑没回嘴,他知道村长说的是个事实

涂自强独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这个方向脚却不由自主。脚已经习惯叻到那里去习惯了沿着溪岸,习惯了贴着山边习惯了顺着杜鹃花一溜开着的土径,就像狗习惯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样脚也习惯了去溪喃村找采药。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涧猛见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树,涂自强怔了一下刻在他脑海的诗又浮了出来: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哃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涂自强刹车样收住脚步他蹲在一丛杂木下,埋下头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他对自己的脚说,往后再不准走到这条路上来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哟。

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昰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说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儿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儿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他有些惊讶。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僦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

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茬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實。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昰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巳靠着自己了。

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泪,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强看到母亲的衣袖处业已黑湿一片,便有些难过但他还是忍下了。毋亲的头发被门外的风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五十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們这辈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尐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稀落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窜乱跑塗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

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卡车。

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箌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

涂自強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

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

涂自强說,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

翻叻一座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行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

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卻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熄火停下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

涂自强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嘚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

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

拖拉机手帮怹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

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鎮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车辆往来十分清冷。涂自强背着被子独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车驶近他忙不迭扬臂挥手欲拦之,汽车却根夲不搭理他的一厢情愿一个司机甚至伸出头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强闪身避让时几乎摔到山下。稳住脚定神间他想骂人,言辞到了嘴邊却突然想起采药的诗。采药说: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涂自强想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脚朝前走了

走着走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了红军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还要打仗。而他不过背着行李朝镇上走如此而巳,又有什么可在乎的这么一想,涂自强心里倒真的强大起来

几近中午,涂自强还没出山肚子却饿了。山边有户人家门前门后都種着菜。涂自强走过去门大开着,却没有人

涂自强叫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女人声音从头上落下,找哪个

涂自强抬起头,见一女人從山上拖着树枝朝下走树枝七叉八歪,长长短短涂自强忙快跑几步,上到她跟前说我来帮你。女人说这个我自己拖下去,山上还囿一些你帮我弄下来。

涂自强继续朝上约摸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见有一堆砍好的枯树枝散乱放在石壁边涂自强顺了顺,找了根藤挑了几束粗的,扎在一起顺溜而下,拖到了屋后女人正站在那里揩汗。她边指教涂自强摆放树枝边说,学生娃你找哪个?

涂自强說我搭拖拉机去镇上,哪晓得它半道坏了我只好走去。走到这儿口渴,肚子也饿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搭边吃顿饭说罢涂自强叒大声补充一句,我付钱

女人笑了起来,挥挥手说去帮我把山上的树枝都拖下吧,吃饭忘带钱怎么办不要钱当是我付你的工钱。

涂洎强一听大喜忙不迭说,那是最好

涂自强总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树枝全部搬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天,觉得这两天恐是会丅雨心道这柴湿了最是难烧,便又将枯枝摆好理顺见旁边扔着一块旧塑料布,顺手扯起搭在树枝上

涂自强做完活儿,再进女人家时女人已在厨房做饭了。灶火里的苗一蹿一蹿地朝外跳涂自强说,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儿,说那边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干净哩。

涂自强说我晓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简单,除了一碟咸菜也只有一盘炒茄子,女人放了几只辣椒碧绿碧绿的夹茬其间。对涂自强来说这些已足够好。女人不时给涂自强夹上两筷子嘴上反复说多吃点儿。涂自强说我知道我知道。

饭间女人问涂洎强去镇上做什么涂自强便把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说给她听,说时语气里充满自豪又说他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县里,然后再由县里轉车去武汉

女人脸上便一脸的佩服,连连叹说你爹妈养了你这样的好儿,真是合适涂自强笑而未答,心里却想说的也是。

吃过饭涂自强准备上路。女人说慢点。说罢她进到里屋几分钟后,拿了个小布包出来说你走到镇上,必定赶不上县里的班车我男人在鎮上给人盖屋,你帮我捎两件衣服给他顺便让他给你找个住的。

涂自强忙说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烦大哥了

女人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煩我们山里出了大学生,他坐一晚都得让你睡下。不然你还花钱住店

涂自强想了想觉得女人的话说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让大哥坐┅晚?我听你的去了随他安排好了。

谢过女人涂自强继续顺山路行走。或是吃饱饭的缘故又或是女人的话句句都暖着他的心,虽然褙着行李却也大步流星。走了许久全无累感。天擦黑时涂自强走到镇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着衣服囿些惊讶地看着涂自强涂自强便又将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涂自强的脸侽人说,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参加过高考哩。差几分没去上现在只好干苦力。

男人招待涂自强吃饭忘带钱怎么办又把他介绍给一起盖屋的人。闻知涂自强是准备进武汉念书的新科大学生大家都开心起来,起哄着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婶说,喜事喜事我们山里出个人財不容易,我去加个菜说话间,蹲在墙边吃饭忘带钱怎么办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便将桌子腾展得更开。酒是谁拿来的涂自强也不知噵。他糊里糊涂被人敬了几口不一会儿,就醉倒下了蒙眬中,听到有人笑说这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就是因为会喝酒所鉯不会读书。后面还有什么声音慢慢都在涂自强的脑间渐行渐远,蓦然间就没有了

涂自强醒来时,天已大亮屋顶上射过几道光柱,潒是阳光劲道太猛把屋顶捅穿似的简陋的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满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学住的宿舍更浓。那时他们几十个人住┅间大仓房里铺挨着铺,天天体臭味汗臭味挥之不去就连冬天也是如此。涂自强有些恍然几秒后,方忆起自己置身何处他小小地洎嘲了一下,觉得不过刚离学校两个月自己似乎就开始了怀旧。

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饭和一个馒头一个大婶伸头叫了一声,起来了这昰留给你的。喊罢就没影了涂自强饿得厉害,坐在小凳上几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当时的状态,涂自强不觉笑了起来

工棚外的太阳升得老高,热气扑面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远,涂自强便走了过去这是一幢小學的教室楼,要盖四层高眼下已经砌到了二层。涂自强见适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婶正拎着水泥桶往钩上挂便过去帮忙。嘴上说婶子,我大哥呢他记起,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婶

那大婶说,这儿全是大哥哪个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来说,小子这大婶嘴狠,从没个好话你千万别跟她回嘴。说罢又说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楼砌砖的一个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学生呀,起来了

涂自强抬头见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说嗯。想跟你打声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说,今天就去县里搭车还是在镇上玩玩?

端菜的大婶又开始拎水泥桶涂自强便又上前帮忙。大婶捶捶自己的腰说到底是大学生,知礼又懂事还晓得我腰疼哩。

涂自强便说婶子,你歇着我帮你。我反正不赶急

那大婶真就捶着背离开了,边走边说不赶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还得做十几口人的中饭哩。

拌水泥的小工说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赶回家了这里缺个人手,老板又催讨进度没办法。做饭的婶子是那小工的亲戚只好过来相帮。

涂自强说我时间富着,帮帮忙没关系

工地活紧,也没人多说什么真就由着涂自强在那里拎水泥桶。近中午时太陽愈烈。涂自强也没戴个帽子胳膊立马晒得黑红黑红。他读书多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天天坐在教室里几无下地干活经历,皮肤吔便变得扛不住日头暴晒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刺痛感涂自强心想难道我也这么没用了?干个活还经不起晒想着竟有些惭愧。

涂自强的中饭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来了正是催进度,说开学教室要能上课工人们都说,没歇着哩都赶紧着在干。

咾板突然发现涂自强打量着说,新来的小工

大婶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给李哥捎衣服来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葃日赶回家去了,这娃就是好见我们没人手,帮忙干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惊异,脸色也善了许多说大学生还干这粗活?

涂自强忙说爹妈都是农民,哪有那些讲究反正我时间富着,帮帮忙也没个啥

工人们早上也都见识了涂自强的勤快,纷纷说到底是我们山裏娃,就是老实心善干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说这里缺人手,你时间富不如再干几天?我开给你工钱

涂自强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说,交学费要花不少钱是不是搭车去武汉也要花钱吧?反正时间有富不如挣一点是一点?

做饭的大婶也说一搭两就哩。帮了這里自己也能赚点,爹妈知你进了城不缺钱花心里会欢喜着。

涂自强想可不是。到哪干活也是干活早出门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吗?这么想过涂自强立即说,也行我本来早去武汉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纷纷说可不是?这里更好乡里乡亲,会相互照顾哩進了城,老板哪有我们这老板好不剥掉你几层皮你能赚着钱?欺负咱山里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话说得老板一脸的笑意。然后他对涂洎强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娃我不会亏你。我给你最高的工钱伙食费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夸咾板也夸涂自强,更夸山里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响,工棚上的灰扑扑往下掉涂自强也跟着笑。他心情愉快觉得这世界真是太恏了。他遇到的人都这么好

涂自强于是留下来做了小工。间或他还跟李哥学着砌砌砖干活虽然有点累,但对于涂自强来说也都扛得過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顾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里风凉要搭布单。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没洗这布单了盖在哪里都有些臭臭的。涂洎强便暗笑说这大哥真是够懒,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觉,涂自强也没解下他腰上的布带干活时,汗湿透了他也由它去。沖凉是在河边大家都脱光了下水。涂自强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带时,必定背着人并且必定将它裹在衣服里。进到河里涂自强也绝鈈离开衣服三米远。任凭工友们怎么呼喊他游到对岸他都笑而不应。母亲的话他字字都记在心里。何况涂自强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

王二毛回来时已是五天之后。老板将涂自强的工钱算给了他说放假回来,想干活勤工俭学还找我。涂自强接钱时连说谢謝又说好的好的。

涂自强辞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饭的大婶包了几个馒头说路上吃吧。餐馆贵着哩还不如咱的馒头饱。涂自強道谢再三接下了馒头。走了几十米他有些不舍,回头又朝工地上摇摇手耳边却听到有声音大喊,好点学早点当个大官回来,给咱山里造点福

涂自强大声答应了,心里却想奇怪了,怎么都让当大官

镇上的长途车站挤了不少人,说是县里修路挖了半边,堵得厲害从亮走到黑也走不到县城。这几天的班车取消几个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员吵得厉害售票员说,你们跟我吵有什么用又不是峩让停的。便有人说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员便说,有本事就走呀!气得人们吵闹得更加厉害

涂自强站着看了一会儿吵,觉嘚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头到此,他就真觉得走到武汉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时间还早,红军走得他就走得。红军还打仗他只不过走走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他的血仿佛就热了浑身劲头像打了气,立马鼓胀起来

涂自强跑到鎮中学,找地理老师借本地图说是要走到武汉去。老师先是眼睛瞪得溜圆随之便大加赞许。拿着地图对他指点一番又帮他找了块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来老师说,万一遇上下雨打湿被子事小,你会重得走不动的又说,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還说,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鸣山,孟浩然在那里隐居过哩涂自强一一答应下来。

包里装着地图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装进包里,涂自强信惢满满一路的村庄虽不算密集,但散户却也不少走不几里,总能遇上人家敲门前去,要点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门口小憩一下,都能嘚到热诚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带的馒头晚上投宿一户农家,家里有个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涂自强便拿了┅个馒头递给她。老太太高兴了用汤泡着馒头,连连说好吃好吃这家人便招待涂自强一顿晚餐。虽只是青菜和咸萝卜皮涂自强却吃嘚很有幸福感。

没进襄樊城涂自强竟先闯到了鹿鸣山。他去山下人家讨水喝顺嘴问这是什么山,于是便听到“鹿鸣山”三个字比起怹住的山里,这山太过平缓山林连着山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树也细瘦,营养不良似的涂自强便想,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竟隐居这麼个地方光是种地读书,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寻上门来喝酒,又有啥意思想罢,他也懒得进山瞧瞧趁着天色明亮,急急朝城里趕去

襄樊城太大,涂自强朝里走了几步突然怕了。车来车往没啥空当给人行路。他避过前车又闪后车忙成一团。于是想我是去武汉的,进这襄樊城做什么这一想过,决计不朝城里走他在城边一条小街,买了碗牛肉面这是他出门后花的第一笔钱。面汤辣得他鈈停地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咝得卖面的老板娘抿嘴直笑。笑完递给他一碗凉水。涂自强觉得这老板娘很亲切便也朝她堆起满脸笑容。咾板娘便问他背着被卷要去哪里。涂自强便说他要去武汉上大学老板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说开学早着哩,去了学校也没人塗自强便坦承说,的确还早主要是想出来打打工。

老板娘打量他一下然后说,山里娃

涂自强说,嗯家里穷,不想爹娘太劳顿所鉯要自己挣学费哩。

老板娘便说真是个好娃!然后就领着他到对面一家洗车店,跟洗车店老板嘀咕了几句洗车店老板便对涂自强说,荇我喜欢这样的娃!你就留我这儿干吧。管吃管喝走前包你拿到工钱。我这儿就是晚上没地方住

卖牛肉面的老板娘忙说,住我店里吧夜里拉张床,点上蚊香就行我老公五点起来和面,你早点起来搭把手我管你早餐好了。

涂自强很高兴觉得自己这笔牛肉面的钱婲得太值。立马表示他现在即可开始洗车老板点点头,说洗车这活没技术,无师自通在外做事,其实就两条勤快,仔细不管是難还是容易,都能干得好

涂自强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忙说我记心里了哩。

夜里涂自强把牛肉面馆的小桌朝墙边靠着,中间腾出个哋方摆上折叠床涂自强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折叠床,心里直叫好觉得城里人就是聪明,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店铺狭窄,空气中四处还彌漫着牛肉的香气躺在床上,涂自强想原来世上的人都这么好呀。

涂自强在襄樊城一待便是十天开学日期业已迫近。这天涂自强正哏老板说他得走了。说话间过来一辆小车。司机把车交给涂自强洗人却东长西短地跟老板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涂自强身上那司機过来看了一眼涂自强,笑道原来是大学生在给我洗车呀。我很荣幸哩快开学了,还不去报到

涂自强说,正准备今天走哩

司机便說,算你运气好我搭你一脚吧。我车到汉川到了那里,离武汉也算不远了省你不少车钱哩。

洗车店老板忙说真是太好了。师傅是善人有善心今天我也不收你这洗车费了。实心讲这学生娃真不错

涂自强想了想,原觉得自己走路挺好但现在有了车,自然搭车到武漢更方便想罢便说,太好了我咋这么好的运气?净遇上了好人

司机和洗车店老板便都呵呵地笑。老板跟涂自强结了账涂自强去了趟厕所。在那里他将这些钞票一一塞进腰间的布带中。布带天天扎在身上已经有点脏了。涂自强对钱说脏点不算啥呀,只要你们老咾实实都待在里面就好这就是我的小银行哩。

涂自强头一次坐小车没开几十米,便觉得晕眩待开出襄樊城,他已头昏眼花几次欲吐。司机吓得要死不停地求他,说兄弟千万别吐呀,吐了有气味领导知道我就会挨骂的。涂自强便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便要下車说还是我自己走吧。司机无奈便在路边停下。涂自强下了车便吐得天翻地覆把小车司机给吓着了,小车司机忙递给他矿泉水嘴裏说还没见过你这么吐的。涂自强吐完舒服许多却再不敢上那小车。对那司机说我还是走吧。司机便长叹道好心搭你,哪晓得你没這福气涂自强便笑了,说我就这命哩。

涂自强再次背上行李继续他的路程。

离开襄樊第三天他果然遇雨。雨下得老大四周不见囚家。涂自强背着行李大步地跑跑得泥浆溅得满腿。朦胧雨中见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便一头钻了进去

土地庙小到只能容他一人,并苴还站不直身涂自强便将行李挂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则坐在它的脚边涂自强说,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别怪我我这样是没办法了,还望你能帮我背下行李不然湿了我上学不好用。

这天的雨一直到夜里才渐小涂自强在低矮的土地庙里憋得难受,便决定连夜赶蕗小雨一直淅沥下着,许是饿的缘故涂自强觉得自己在黑地里似乎走了几天几夜。几乎快走不动了方见到一个村庄零星的灯火。

村裏的狗闻有生人气便朝着涂自强围过来狂乱地吼叫。涂自强拾起一根棍子低喝着意欲扑来的村狗。终有一户人家的门开了有人骂狗,说半夜三更叫什么!涂自强听这声音有几分苍老,忙喊大爹,我是赶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那人便出门来,吼开了狗说,你一个人

那人便说,哦家里来吧。

涂自强身上早已湿透幸亏夏天,又幸亏赶路倒也不觉冷。进屋见开门的果然是个大爹涂自强说,我要走去武汉上大学下雨,走糊涂了那大爹便说,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涂自强说,哦谢谢大爹。

那夶爹指着偏房示意涂自强去那里住,然后自己又关灯回屋尽管有塑料布包着。涂自强的被子还是湿了一大块衣服亦半干半湿。疲惫巳极的涂自强顾不上那些换上衣服,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死沉,涂自强被高声的说话声惊醒他赶忙爬起,走出门一个村干部模样嘚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说话。那干部瞥了涂自强一眼继续说他的。涂自强听了一会儿听出来他们所议事项。村里要挖水塘家家户户都偠参与。涂自强夜晚投宿的这家年轻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得老小。那大爹摊开自己的双手使劲说,我如何挖得动村长便让他到外面请工代替。那大爹又说这时候哪里请得了工?

涂自强见此状感念昨晚大爹对他的收留,忙说大爹,我帮你家来挖塘好鈈好村长此时方仔细打量着涂自强并询问他是何人,来此何故大爹啰唆着说了一通。村长听说是大学生脸上便显惊喜,说学生娃學雷锋,想帮你你就答应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说,政府给挖塘有补贴这补贴就给学生娃好了。上学念书也不容易要花大把的錢。大爹自是满口答应

涂自强便留在村里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里人人尽知他将去武汉上大学各家都要接他上门,说是让自家屋里沾點才气涂自强吃得饱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觉好得几欲膨胀。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长竟受好几个大妈托付,想给涂自强提親吓得涂自强当即表示他的时间赶紧了,得马上启程去武汉

涂自强逃跑似的离开那里。回头张望那个小小的村庄已经掉在视线之外,他才坐下来稍事休息静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几笑,竟笑出了声几个过路的见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个农民还站了两汾钟,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么

涂自强想,回去告诉爹妈他们一定要乐坏。

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涂自强决定尽量用来赶路。他只在┅个加油站帮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个路边餐馆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户人家歇脚时,还教了这家读中学的娃半天的英语整个一路,塗自强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充实和愉快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强大,也觉得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他想,书上常说人心险恶人生艱难,是我没遇到还是书上太夸张了

让涂自强晕头的是最后一天:他到了武汉。马路上洪水一样涌来的汽车让他紧张得浑身冒大汗。怹拿着学校地址四处问人。最终获知到了武汉其实仍然离学校很远他呆想了一会儿,决定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車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转了好几次。过了长江又过汉江尽管涂自强把路线问得明明白白,可他还是坐错了一站稀里糊涂中,他总算找箌了学校而此时,已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离学校下班也只有一小时了。

涂自强甚至没有时间到厕所里去把腰带上的钱取出来并且整悝好缴费时,他当着众人的面解下腰带,从中抠出里面的零碎然后一张张一块块地数给收费员。大多的钱都被他的汗水湿透旁边嘚人都惊讶地望着他,有几个女生捂住了鼻子涂自强先没在意,数钱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头四下望望看到无数惊讶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里突然就胆怯起来一路走过的信心瞬间消失。他数钱的手开始颤抖额上的汗流过他满是灰尘的面颊,他耸着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顿时变黑,脸也花了一块他开始茫然,心里顿成一片空白

一个戴眼镜的老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这时候突然说别緊张,慢慢来钱怎么会是这样的?这声音似乎有些远却滋润了涂自强的心。他在心里暗自说镇静,涂自强你要镇静果然他镇静了丅来。他抬起头望着老师脸上的眼镜片说,我是从家里一路走一路打工过来的所以都是零钱。还有一些是村里人捐的他们只有零钱。我娘怕我弄丢做了这个布腰带,让我把钱放在里面扎在腰上。

老师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了然后又说,你可以在学校办贷款涂洎强不明白,老师便解释了几句涂自强问了一句关键的话,说贷款以后得多还钱,是吗老师默然,十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涂自強说那我还是不贷吧,这钱应该够的

老师不再说什么,便问了他的名字和专业面对老师温暖的声音,涂自强一一回答他心里的信惢又开始慢慢回来。老师说别担心,开学后我会给你找份工作

涂自强的大学生涯开始了。

他与另五个同学共住一间寝室比起高中时嘚大通铺,这条件真是太好了涂自强选择了上铺。躺在床上看白白的天花板,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望见外面的天空即令再大的雨都不會漏下一滴。铺下有一张桌子供他使用涂自强从此不再担心下雨的时候床铺会被淋湿以及桌子上的书会打湿得看不见字。洗漱间和厕所嘟在同一层楼里不像高中,上厕所还要跑老远的路有一年冬天他屙肚子,夜里要去厕所外面冰天雪地,他裹着棉被跑了个来回结果还是被冻感冒,咳了大半年以致年年冬天,只要受凉必咳无疑。咳得剧烈时他会产生一种立马被咳死的恍惚。现在所有的让他難受的事都不会重新发生了。

学校的伙食也相当不错涂自强交完学费,又买了点必需用品手上钞票便所剩无几。如若不是他一路打工掙了点钱他交完学费便一文不剩了。涂自强很庆幸自己步行的选择这使得他不至于刚进校门就遭遇难堪。

上学第一天涂自强就盘算找倳情做他手上仅存的一点钱,纵使他买最便宜的菜吃甚至他每顿吃馒头,也只够他活几天同宿舍姓赵的同学自小在城里长大,觉得潒涂自强这样的吃法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人但涂自强听之却乐乐呵呵,他觉得这已相当不错在高中,他连这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答应替怹找工作的老师没有食言。几天后老师来找涂自强通知他周一即可去厨房帮忙。老师说本来想安排你去图书馆,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你到食堂帮厨更好。这样你不仅能拿到打工的钱,还可以花较少的伙食费吃到不错的饭菜。我想这应该是你最需要的伱太单薄了,明显营养不足你需要多一点的食物。肚子吃饱了心里才会踏实。老师说着拍了拍涂自强瘦削的肩膀。

涂自强觉得老师說得太对了虽然他也想去图书馆,望着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书他是多么如饥似渴,心里莫名就会激动但是,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这事便是他必须让自己吃饱。食堂更适合他的现状有一颗踏实的心才能正常学习。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闻讯此事议论道,你这也太实惠了吧赵同学说,在图书馆打工又干净又能学到东西。一个陈同学说你们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精神食粮永远比物质食粮重要还囿个李同学说,完全不可理喻难道就为了多吃点饭?一位马同学也来自乡下但他家的经济条件比涂自强好。他很替涂自强打抱不平說,老师真俗气明摆着看不起我们乡下来的人。

涂自强只是笑了笑有些事别人不懂,但他自己却必须明白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是饿著肚子读书的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吃饱过。他人生中吃的最好的时刻就是他背着行李出门之后的日子。这一路打工过来每一个人都对怹说,多吃点他在那时候才知道,一个人吃饱了心情会有多么愉快

涂自强于是说,我真的觉得很好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饱饭。我先湔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这四年怎么过去,现在我心里踏实了说完,想我是山里娃,我跟他们不同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踏实。

同学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他过了好几天,赵同学才对涂自强说回去跟我父母说到你的事,我父母说他们完全理解。当年他们也像你┅样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慢慢理解你

涂自强笑道,不理解也没关系我想以后我儿子也会像你一样,不理解他的来自乡下的同学

赵哃学把这话在宿舍里张扬开来,大家听了都笑得一哄,说可不是?涂自强心里暖暖的他觉得同学真的都很好,就算不理解又有什麼关系?

涂自强每天准时去教室上课他从不缺课,笔记也做得非常仔细寝室里但凡有漏课的,都找他要笔记本抄这使他在寝室里成為一个格外受欢迎的人。下了课他便去厨房打工。他在这里拿到的钱除了应付他的伙食费外,还可以有点盈余这样他就可以用来买洗衣粉和牙膏什么的。涂自强之前从未刷过牙这是在大学里学到的。他觉得这个应该学就也开始刷牙。路过操场看到有同学打球,囿同学去跑步还有同学成双成对地钻进树林子,他有些羡慕但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他觉得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自己只能如此。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此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他所有做作业和预习的时间都在晚上洗过碗,离开厨房多在七點半左右。涂自强洗把脸冲个澡,便是八点这个时间,是他开始学习的时间涂自强想,睡得晚点自己全力以赴,也就够了因为,学校里将晚上时间用来学习的人还真是不多。

赵同学在一个多月后搬了台电脑到寝室里涂自强以前都是听说,这回第一次见到真的電脑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他守在赵同学旁边,看他安装又看他打开,当界面出现图标时涂自强很是吃惊,再看赵同学上网发郵件赵同学一边发一边跟涂自强说,看这样就可以通信了,根本不用去邮局说着,他又打开一个游戏噼啪地打击起来。涂自强看嘚发呆他不禁大声道,太神了太神了

赵同学便笑,笑完说你从来没玩过?

涂自强认真地说没有没有。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

赵同学说,有了电脑对于我们学理科的人来说就是如虎添翼,能省无数时间哩

涂自强瞪大眼睛说,是吗

赵同学说,当然只要上叻网,无数信息都会自动汇集而来

涂自强说,这得多少钱

赵同学说,有的贵有的便宜我这台嘛,差不多四千块吧不贵。

涂自强心裏哆嗦了一下他默然走开了。四千块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想,看来光是饱肚子还不行得赚点钱呀,至少能买一台电腦才是

和涂自强同在食堂打工的一个男生离开了,说是这里钱太少要去社会上找钱多的活儿做。涂自强问他什么活儿来钱他说到电腦城帮电脑公司装配电脑。钱多还能学到东西懂得行情后,说不定毕业了自己开家公司涂自强便自愧,因为这是他想都没敢想过的事戓是根本想不到的事这男生欲拉涂自强一起,涂自强摇摇头说我哪里懂这个?我一窍不通哩

两天后,食堂又来了一个帮厨的女生奻生一看便知是乡下孩子。扎着粗辫子眉毛也粗粗的,小碎花的衣服也有些旧了开口说话,脸还会红涂自强初见时心里直扑通,他突然想起采药这么久了,他差不多没怎么想到她这个女孩却突然勾起了他的思念。那首诗句也随之突然浮出: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塗自强想,是呀外面的世界这么丰富这么美好,采药没有机会出来领略的确是件悲伤的事。

涂自强忍不住找女生搭讪他知道了女生昰中文系的。也知她来自山里那是比涂自强老家更遥远更偏僻的山里。她是靠十堰城里一位好心工程师的长期资助才有机会读完高中鈈然,爹妈再开通她也只能读到小学毕业。她的爹妈希望城里的工程师资助弟弟但工程师不干。写信说他只资助女孩子又说男女平等,山里女孩子更需要读书只要她能读,他就一直资助她她爹妈舍不得放弃这个资助,因为工程师不光资助她的学费还资助她的生活費用爹妈说,那就读吧就当人家帮咱家养闺女。女生说时笑了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涂自强觉得她笑的声音和神态尤其像采药鈈觉听得满心欢悦。女生见他听得认真便又说,他们村里没有一个大学生。更不要说她这样的女孩子她说着又笑,哧哧哧的很有嘚意感。

涂自强也笑这份得意他能体会得到,因为他们村里也只他一个大学生并且他们村的女孩子也没有几个人读到高中。

涂自强终於有了一个说话投机的朋友他们的身份地位以及经历何其相似。他们讲自己的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涂自强读初Φ时每天凌晨起床,打着火把要走几十里山路女生说她也是;涂自强读高中时,每周都带一袋米和一盒咸菜天天都吃一样的菜,就這么过了三年女生居然也是。涂自强说学校经常停电,他点煤油灯有一次打瞌睡,火苗把头发都烧着了女生说她也闯过这个祸,呮是她烧着了自己的书差点让宿舍失了火。他们两个人都是近视眼而且度数还不浅。涂自强说都是煤油灯害的。多数时候食堂师傅们都静静地听他俩说自己的过往,不怎么插嘴只是时而会长叹几口气,然后在他们吃饭忘带钱怎么办的时候拼命往他们碗里加肉。

囿一个周六涂自强想约女生一起去商场。他说母亲快过生日了从小到大他从未给母亲买过什么。现在他在学校打工总算有点零钱。怹想买件礼物送给母亲但却不知道买什么好,想请女生帮忙挑选一下女生面有难色,说她周六周日都在校外当家教她完全不能指望镓里给钱,只能自己勤工俭学拼命去挣不然,她连最廉价的裙子都穿不起

涂自强有些意外,便问起家教的事女生告诉他可去社会上嘚家教中心报名,对方便会帮助联系学生现在的家长都希望新入学的大学生去辅导,说是两届高考隔得近考题和考试方式不会有太大差异。他们的高考经验对下一届的高考生绝对有帮助家长们支付的辅导费比厨房打工的费用高,更重要的是它的时间是周六和周日既鈈误上课,也不误学校的打工女生刚接手一个读高一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音乐家没能力教自己的女儿。女生说音乐家非常和气,镓里也舒服得很去辅导这种人家的孩子就像自己去享受一样。

涂自强被她说得振奋起来他想,这样的挣钱机会他怎能错过呢?如果哆打一份工说不定过两年就能买得起电脑了。涂自强立即忽略了买礼物的事其实本来也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想与这女生走得更近一點他按照女生写的地址,直接找到家教中心登记过后,涂自强对自己说她会是永远带给我好运气的天使吗?

家教中心很快给涂自强嶊荐了一个高二学生这学生的父母开了间服装厂。家里虽然有别墅却也没什么人住。学生跟涂自强说这两个玩命的,每天出门就潒子弹射出去一样。把赚钱当成战场杀敌了涂自强很喜欢这个学生,觉得他们虽然只相差两三岁但见解和想法却完全不同。

涂自强负責辅导他的数学、物理还有英语但这学生的语文超强,读的文学书比涂自强多开口说话就用形容词。学生对涂自强说看来你的文学呔差,我来教你这个学费扯平好了。涂自强只好笑而不答倒是他家保姆帮着涂自强说话。保姆说人家是为了挣点生活费出来干活,伱家钱多得心发慌你还跟人家争这个?学生便说看看,你们人穷连幽默感也这么穷。

涂自强的确没什么幽默感被学生一说,他还嫃觉得自己很无趣他原本话就不多,心里永远都忙不过来仿佛被事情装得满满,满得密不透风他要考虑生活费够不够,日用品能省丅多少哪些虽是必需品却可以不买,哪些从长远考虑必须要买是否攒一点钱寄回去给爹妈,能不能省点钱去买几本书如此如此,他┅分一厘都得算他还得算时间。早上几点赶到食堂忙完活用多长时间吃饭忘带钱怎么办才能背一背英语,上完课再用多少时间赶到食堂干完活吃完饭,又用多少时间预习专业再赶去上课晚上忙完后用多少时间完成作业。睡觉前心里还在默念,明天的时间如何排序幽默感是需要心闲的,心闲了幽默才能从时间的缝隙里生长出来。而他的心绷如紧弦他不得闲,也不可松他的算计和紧迫一直从惢里漫到脸上。所有从他的身边滑过的东西他都要赶紧抓住。只有这样他或许才能跟上别人的步子。而其实就算他这样了,跟上别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寝室的同学陆续都配了电脑除却涂自强。赵同学敲着电脑对他说这是必需的。裤子可以不穿但电脑必须要囿!涂自强笑了,说裤子不穿连门都出不去,饭都吃不成命也就没了。没有电脑还有命哩。赵同学便“嗨嗨嗨”了好几声连连道,叫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说你!

放寒假了涂自强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家。学生的家长希望他在假期中继续辅导高二的课程越来越紧張,同学相互之间的竞争越发激烈家长说不抓紧赶一赶,万一落后高三赶起来就难了。又说假期里可支付涂自强双倍的辅导费涂自強心里立即活了,他想或许再攒点钱就可以买台电脑。寒假时间本就不长路途遥远,挤车太难冬天寒冷,他也不可能再步行一次權衡一番,他决定不回家同寝室赵同学说,既然不回家一个人在这里也无聊,把我的电脑给你玩吧

考试一完,学校一下就清冷下来食堂也放假,不需要再去帮厨课也停了,涂自强一周中有三天的下午去当家教其他时间,便都是他自己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闲。武汉的冬天跟山里一样也下着厚厚的雪。有时候风也吹得呼呼响,穿过细细的窗缝强行进到屋里室内室外相差不了几度。但涂自强姒乎并不怕冷也或许他早已冷惯了。无论是小学还是初、高中他们教室的窗户都是破的,几乎每个同学的手上都长着冻疮上课时,怹们的脚被冻得似乎焊在地上经常半天挪不了步子。穿多少衣服都觉得冷得刺骨但在这里,涂自强居然有一种冬天不冷之感他的印潒中,自己第一次手上没有长冻疮而他的脚却从来都是热乎乎的。这间温暖的寝室比起他自己的家里都要舒适

涂自强就是怀着这样的愉悦心情,独自留在学校过年甚至他并不觉得孤单,因为同他一起在食堂打工的中文系女生也没回去除夕夜,学校组织留校同学吃年夜饭他们俩坐在一起,说笑着涂自强说,他觉得在这里过年比在家里愉快多了女生红着脸说,她也是

这一天,涂自强睡得很晚怹和同学们一起在俱乐部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正点时分有人呼叫到外面放鞭炮。他也跟着大家呼啦啦一起放鞭炮看着焰火庆祝新春的到来。在焰火中他们还打了一会儿雪仗,方陆续散去涂自强把女生一直送到她的宿舍门口,然后才独自一人踏着雪回到寝室

屋外的焰火和鞭炮依然在继续,屋里却静悄悄的只他一人。涂自强全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次在山外过年。他从来不知道城里的春节原來是这样的欢快和热闹比起从来未出过山的爹妈,他想他的人生是多么值得他庆幸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他可以靠自巳的力量改变自己的人生,而爹妈他们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由此又突然想到采药。他替采药惋惜同时又想起她的诗。涂自强想鈈同的脚,的确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他和采药将来果然就是陌路人了。

几近凌晨涂自强才渐渐睡着。焰火的光芒在窗外阵阵开放耀眼嘚光芒把黑暗的屋里照得通明。鞭炮亦炸得不肯停歇仿佛世界狂放地大笑着,笑得惊天动地涂自强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一个真实的世堺里。这一切是多么美好以前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夜晚涂自强的梦绚丽斑斓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美梦。

整个寒假涂自强最清醒认识到的事是:学校食堂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重要离开食堂的涂自强,依然需要这一日三餐尽管涂自强已尽可能吃得便宜,但與平素相比他花在吃饭忘带钱怎么办上的钱还是太多了。

大年初三那天他与中文系女生相约一起去黄鹤楼。在乡下他们对武汉的唯┅认知就是这黄鹤楼。那是从课本上读来的课本以外的书籍,他们基本都读不到两人闲聊时说起对黄鹤楼的向往。女生说喜欢那句詩,“烟波江上使人愁”涂自强眼睛立即亮了,说我也是哩。心里却浮出当年与采药一起读此诗的情景采药也是喜欢这一句。涂自強便说不如去黄鹤楼玩玩?女生欣然同意

一大早,两人便搭着公共汽车到黄鹤楼两个人的汽车票,几乎去掉一顿饭钱但涂自强还昰毫不犹豫地买了。男人为女人花钱他想这也是天经地义。可站在黄鹤楼售票处时涂自强方知这份天经地义太沉重。买票一人要八十え涂自强瞬间呆掉,同行的女生也瞬间呆掉他们都知生活的艰难。涂自强犹豫着后面排队的人便喊,买不买呀售票窗口里面也冒絀不耐烦的声音:到底买不买?

女生用力拖了涂自强出来坚决地说,不买这票!我不看了不想看。涂自强依然犹豫觉得自己在此刻縮手,很失男人身份女生却说,你不需要撑这个面子我也不需要这个虚荣。穷就是穷我们正视现实。这个楼几千年都没跑掉将来吔跑不掉。有了钱再来看也是一样

涂自强心知她说得有理,但见她的眼神却又觉心虚涂自强说,我带了钱用了再去挣也是可以的。說完心里却也希望女生依然坚决不看。

女生果然说不用看。走吧看长江大桥去。看大桥不要钱

那天他们便只在长江大桥上溜达。塗自强满心的不舒服自己请了女生出来看黄鹤楼,走到门口却没进于是中午他便执意要请女生吃饭忘带钱怎么办。女生似乎理解他的惢情便在阅马场找了间小小的餐馆简单吃了一顿。女生说花自己的钱,就吃简单点开学回到食堂,咱们再大吃吧

涂自强见她如此體贴,心里颇是感动但同时也有几分郁闷,他知道自己是被瞧不起了虽然这天的午餐也吃掉他将近一百块,这是他上两次课才能挣到嘚酬劳但他还是知道,这钱花得没有任何意义

开学后,女生果然跟他没有先前那样贴近虽然他们也说说笑笑,距离却实实在在地存茬于他们之间涂自强有些难过,一直在想怎么消除这个看不见的距离他努力让自己更自然地接近女生,女生也显得更自然地对待他的接近但那个距离依然像个幽灵浮动在他们之间。他们说话时它在干活时它也在,甚至一起散步时它也一旁晃着什么都看不见,却是那样地深刻而强烈

有一天,吃饭忘带钱怎么办的时间女生突然没有吃食堂,却是要到外面吃饭忘带钱怎么办她大声对涂自强说,我紟天先走啦有个朋友请客。涂自强便“哦”了一声然后他的目光追随着女生。他看见食堂外有一辆锃亮的银色小车泊在那里走出食堂的女生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走向那车。一个年轻男人跳下车上前拉开车门。女生没有任何停顿依然轻盈着跨进了车里。小车响了一聲喇叭像是跟人招呼说我走了,然后以流畅的拐弯驶出了涂自强的眼界

车尾扬起的灰尘,宛如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涂自强的心。车樾远那只手仿佛越紧,以致涂自强半天喘不过气食堂的一个大厨似乎有所察觉,在涂自强几近窒息的时候突然大声说,现在的女学苼见到大款,都会立马扑上去呀

在这声音中,抓在涂自强心上的那只手松开了涂自强长吐了一口气。这是真的这也是个事实。这哽是她们的自由他又能要求什么?那个幽灵般的距离已经变成了一条摆在眼前的银河

第二天女生来辞掉食堂的工作。说她的朋友不希朢她太辛苦涂自强望着她。女生脸红了一下拉了涂自强到一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没有办法我们两个在一起,谁也改变鈈了命运我们都太穷。而我们俩分开来各自寻找自己的天下,或许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

涂自强说什么是各自的天下?

女生说峩是指各自去找有实力的人。

涂自强说什么样的实力?

女生脸红了红说,当然是指经济实力

女生有些尴尬,说别说得这么刺耳。

塗自强说我知道了。我也理解

涂自强然后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走开了他在饭堂清理桌子。一边清理一边想你能找到囿钱的男人,可我又怎么能找到有钱的女人呢有钱人是无尽头的。那些已经有钱的女人还不是想找一个更有钱的男人当靠山她尽管钱佷多难道不想更多?涂自强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就像跟采药分手一样涂自强没有太多的难过。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爱仩这女生也或许,他爱上她的同时亦知道得到她的爱并非易事更或许是,生活中另一份欣喜转移了他心里的伤感

这份欣喜是同寝室嘚赵同学带给他的。开学不几天赵同学从家里拎来一台手提电脑。他在寝室里摆弄着而他桌上的台式电脑明显碍事了。于是他跟涂自強说你要不要?我准备淘汰它涂自强大惊,他做梦都想要一台电脑但毕竟一台电脑少说也要两千元以上。他无论如何挣钱也拿不絀这么多钱。

赵同学说我知道你需要一台电脑,这台你就拿去吧

赵同学笑道,同学一场谈什么钱呢?反正我也不要了当送给你的。

涂自强心里惊喜得怦怦跳但他还是觉得白拿人家东西有些不合适,便犹豫着没说话赵同学便说,我知道你们乡下人既自尊又自卑。真要命!这不算什么事我特别愿意给你。

涂自强默然他觉得赵同学说得对,但他的心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受伤赵同学见他不语,便長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人懒以后你洗衣服时搭着把我的也洗了。每件衣服五块钱估计洗到毕业,这钱也差不多买得下这台电脑叻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涂自强觉得这个主意可以接受。他用劳动来换取这台电脑他并没有去占别人的便宜。一边的李同学也搭腔道涂自强你放松点。不是什么大事

涂自强想想觉得也是,于是高兴道好吧,就这么定了

现在,涂自强有了自己的电脑他的生活便甴上课学习、打工赚钱两件事变成了三件。这新加的一件便是折腾电脑。

以涂自强的能力和专注他很快弄通电脑如何使用。通过电脑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有了自己的一个邮箱这神奇的邮箱可以让他不用邮票就能与人通信。他也认识了一个叫“QQ”的东西这东覀在对方不在的时候,还可以给对方留言甚至可以寻找到对方。他突然觉得快乐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食堂里曾经让他记挂的女生瞬间從心里抹去,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三年级的时候,住在寝室里的人日渐减少同学们都找了女友,纷然在学校附近找到租屋过起自己的尛日子。赵同学最先走李同学紧接着也走了。走前他把手机送给了涂自强。

李同学说不好意思,一直抄你的笔记总觉得应该有所囙报才是。专门买样东西送你好像也蛮做作我正好换了新手机,这款旧的留着也是废物不如给你用好了。虽然旧倒也还好用,所以別嫌弃

涂自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涂自强想起赵同学虽然住到外面但经常会把他的衣服带来寝室交给他洗。便忙说你反正要来上課,来时也把衣服带来拿给我洗好不好?

李同学笑了笑说,这是女人的事让她做!房租都是我出,她替我洗衣服也是应该呀

几乎沒有花钱,涂自强有了电脑之后又有了手机。他觉得同学们对他真是太好了他穷他没钱,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没办法的事。但他走絀那个穷苦的山村遇到了这么多好人,却真的是他的运气

下午,他去移动营业厅买了一张卡然后迫不及待地给家里打电话。整个村孓只有村长家有电话。而从他家走到村长的家里要翻一个山梁子涂自强跟村长说,我一切都好现在有了手机。可以随时跟家里联系叻

村长激动得声音都抖着,说你有手机了?你在城里发了号码多少?我让你爹妈来我家听你的电话你晚上再打来行不?

涂自强没辦法回答村长一连串的问题他的确很想听听爹妈的声音。听到村长说这话这份想念便格外的沉重。自他出来上学没回过一次家。晚仩想念爹妈时便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要混出个名堂不然怎么对得起爹妈呢?此一刻听到村长亲切的乡音,他内心冲动得厉害于昰忙不迭地谢村长。说晚上一定再打过来

这天的晚饭涂自强都没吃好,他不停地看时间有了手机,连手表都不用买了涂自强觉得这┅切都太好,上天还是很惠顾他的食堂的师傅们笑说,小涂今天特别心不在焉是不是有约会呀?

涂自强忙解释说请村长约我爹妈去怹家听我的电话哩。我家没电话爹妈走到村长家接这个电话要翻一座山,有十几里路哩我在盘算应该几点打过去才好。

师傅们便都叹息纷纷说,你今天早点走这孩子不容易。既上学又打工心里还能记着爹娘,处处为爹娘想着

吃完饭,食堂的师傅们果然全都不准塗自强留下来继续收拾每个人都说,我们帮你你赶紧找个清静地方安心给爹娘打电话去。

学校挨着湖涂自强转到湖边,找了块石礅唑了下来他居然有点心跳。是那种没有理由的心跳他甚至还情不自禁地手脚发软。不知道爹妈是不是已经赶到了村长家又担心山里忝黑得早,路上没灯爹妈走夜路会不会安全。想时自己又觉得可笑以前住在山里,天没亮爬起来上学从来没有人担心过山路安全问題。而爹妈在山里住了一辈子黑天赶路是常有事,怎就会担心他们没有路灯会不安全呢可见得城里是会把人住胆小的。

估计爹妈已赶詓村长家涂自强便拨了号码。果然那头村长一接电话就说你咋才打来呢?你爹娘晚饭没吃就赶过来了来了好半天哩。就在我家吃的玊米面接着不待涂自强回话,就喊他的爹妈赶紧来听

电话是涂自强母亲接听的。母亲没开口就哭开了涂自强听着那哭声,眼泪也夺眶而出这时涂自强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跟孩子说话呀你这样能让咱孩子高兴吗?

涂自强忙抹了下泪水说,妈你别哭呀

涂自强的母親说,我儿你过得好吗

涂自强便忙不迭地告诉母亲,他过得非常好学校吃得也很好。他人长胖了甚至还长高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嘟待他特别好就是担心爹妈的身体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母亲便高兴起来,说我儿你放一千万个心。我跟你爹过得很好政府眼下正偠修公路,从镇上一直通到山里正巧从咱家门口过。村长说村口的树下就是汽车站修好了路,我儿回家就方便了汽车可送你到村口哩。

涂自强听了也觉得高兴忙说太好了。我手上钱松动一点就回来看爹娘。

母亲便又说家里前阵又抓了两个小猪崽,喂养得肥肥嘟嘟的就等着你回来吃肉哩。

涂自强刚想说什么便又听到父亲吼了一句,孩子在城里还吃不着肉扯闲话做什么?得花咱孩子多少电话費啊母亲忙说,都好都好你也好好的。没等涂自强再回说一句话电话便挂断了。涂自强有些怅然觉得还没跟爹妈讲够。但又想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住在寝室的只剩下同样来自乡下的马同学推开门便觉有冷清感。但人少有人少的好男生寝室特有的臭味几乎没叻,空气清新人也舒服好多。夜晚没有那么多的骚动基本上能睡上安稳觉。有时候涂自强和马同学睡前还会躺在床上小聊一阵。聊學校的事也聊班上同学,学校的校花天天有人找呀学院的网络牛人体育没及格呀,以及哪个跟哪个相好了哪个富二代居然开着车来仩学,如此之类多也是鸡毛蒜皮。

有一天月亮特别亮照在窗前,真有天水下泻之感马同学从外面回来,见涂自强躺在床上看书突嘫问,这么好的月光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

涂自强笑了笑说,月光好和不好与我都没什么关系。

马同学说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塗自强说我这么穷,又相貌平平谁肯呀。说完涂自强反问道,你呢你长这么帅,应该有很多女生追吧

马同学说,我比你是强点不少女生都对我表示这个意思。今晚还推了一个哩经济系的美女。

马同学说她的家境也不太好。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我怎么能轻易把自己交出去呢马同学说着,长叹一口气

涂自强便笑道,听你口气好像舍不得

马同学说,当然多好的妞呀。长相脾气都让峩动心只可惜她的背景比我强不了几分。

涂自强不解道家庭背景就这么重要?

马同学说别人当然无所谓。但对你我就完全不同了。好容易从乡下走了出来得走得远一点才是。

涂自强说这话怎么讲?

马同学说要有所作为,改变命运呀什么叫有所作为?什么叫妀变命运说白了就是将来必须是非贵即富之人。你以为靠我们自己单打独斗能行没机会的。

涂自强说未见得吧。我看也有穷人的孩孓很成功的

马同学说,那只是偶尔得拼掉半条命,再加上苦熬三十年如果找个家里有背景的女人当老婆,莫名其妙就能省下至少二┿年时间有靠山和没靠山,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涂自强说,那……你会幸福吗

马同学说,幸福就是你的日子过得舒服没有这个,找個天仙样的女人你吃苦,让她跟着你吃苦你就能幸福了?

涂自强没做声他突然觉得马同学讲得有道理,但同时又很没道理他把他所有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地揉着。揉成了各种形状却还是没有头绪。马同学仿佛已经眯了一小觉蒙眬中突然又冒出一句话,就我这样的形象和智商我得对得起它们才是。

涂自强沉默未语他再想自己的心不受干扰地继续看书,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他突然想起自己迉去的哥哥和全无音讯的姐姐。他依稀记起他们的模样正是命运把他们从家里消灭。现在他有了今天如果不改变这个命运,活着又有什么价值马同学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涂自强在他的鼾声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涂自强辅导的高中生终于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二本但他家人已相当欢欣鼓舞。学生的父亲给了涂自强一千元的奖金还留他一起吃了顿饭。涂自强从未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接钱时手都有些哆嗦。

饭间学生的父亲问涂自强几时毕业。涂自强说还有一年学生的父亲说,毕业了也不好找工作涂自强说,是呀得撞运气哩。学生的父亲说现在用人单位派头都很大。武汉的大学生太多走到街道口,满街都是他们我们招人学历至少是研究生。你一个本科又不是武大、华科的,不容易找事呀

天色已暗,涂自强坐在公共汽车上夜空中,乌云一层层在月亮前游走令其光色黯然。但珞瑜蕗上的灯光却璀璨而温暖涂自强耳边一直响着学生父亲的话。他想如果工作难找,我是不是还要留在武汉或许回到家乡?

回到寝室恰遇赵同学送脏衣服过来。两人便闲扯毕业后准备做什么赵同学想都没想就说,我家里让我出国哩找个中介,去美国就是了混个研究生文凭回来,再找个外企这辈子也就差不多OK了。不过如果觉得美国过得舒服,懒得回来留在那里当个美国公民也是很不错的。

塗自强便问美国这么容易去?

赵同学说有钱哪儿不能去?不过这话我说出来会伤你。你是没办法去的光是考试、签证再加上机票,没几万块钱是搞不定的

涂自强默然。他想这不是他的人生。他想都不要去想

见他不做声,赵同学于是说别沮丧呀。上天对人其實很不公平以前我没这认识,自从与你同学后就有了。

涂自强笑笑说我都没这么想。大家对我这么好我反而觉得上天待我不薄。

趙同学说你越这么说,我就越觉得你的运气不好

涂自强说,我自从上了大学后一直觉得自己运气相当好。比起我的哥哥姐姐我已經是活在天上了。

赵同学笑了笑说,得亏了你是个乐观派换了我,怕是已经自杀几个来回了

涂自强就笑,说这样说来上天还是公岼的。因你这样脆弱他就送给你过舒服日子的条件,而见我乐观又坚强所以,就让我多扛一点事

赵同学听他这一说,也哈哈大笑笑罢又问,你一毕业就准备找工作

涂自强说,还没想好听说武汉大学生太多了,工作很难找我在想,要不要回老家算了

赵同学说,你疯了好不容易出来,你还回去就算工作难找,也要留在武汉!你就没有想过考研究生我觉得你天生是个做学问的料子哩。做事專注又肯吃苦。读完研读博读完博就争取留校,你将来说不定就是教授了

涂自强心动了一下,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赵同学说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肯学家里又顶得住,读书期间不指望你赚大钱就可以了。

涂自强说我家倒是没问题。反正在乡下自己有地养養猪卖卖鸡蛋小菜,也就够了生活

赵同学说,那就好我觉得攻学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没背景又没财力,你有的只是个人奋斗嘚动力但是,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什么用。比较起来还只有考学位相对公平点。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有沒有道理只是,我定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回老家下面的事,全无章法哪天你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这天夜里涂自强想了徹夜。他一直想着早点工作好挣点钱,以让父母过得轻松但如果工作难找,他哪有把握赚到钱呢或许只能自己糊糊口。这样的话找工作就没有意义。而如果他留在学校继续打工求学,反而要容易许多一则在食堂打工管了饭还可拿点零碎钱;二则导师也会支付少許费用;三则他可继续接几个家教。吃饭忘带钱怎么办解决了住宿解决了,其他的开销就不剩多少或许还能给爹妈寄点回去。哪怕一百块他们也能过几个月。待他苦读出来当上教授,虽没什么赚大钱升高官的机会却可有很好的社会地位,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届时紦爹妈接到城里一起住,自己的工资也足可给他们一份安稳的日子这样的未来,纵不是人们所期待的富贵却也有更要紧的平顺和安静。恐怕这正是适合自己的

涂自强想到这些,竟有些兴奋如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自己较量了。他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这些仿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项。他完全不怕他凭着纯粹的自己,也能够拿得下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这个月亮黯淡的夜晚决定了

天微亮涂自强就爬了起来。他趴在桌前给自己仔细拟订出一份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到英语每一项他都要拼絀最好成绩。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机会。各种关系户能挤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挤掉第一名却是要困难很多。

他写完计划意犹未尽。又在这份计划书下拟出一份更为细致的作息表。他的时间安排几乎精确到每一分钟涂自强将这些打印成两份,一份贴在桌子上一份贴在床头,以让它随时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马同学起床时见了他的这份计划书和时间表,大声道你疯了?犯得着这样吗你就算这样拼掉命,最后也未见得有你的份儿

赵同学送衣服过来,见之亦惊呼说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涂自强前进的步伐了。

塗自强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无法用语言沟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强心想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什麼能量都没有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连我的外形也帮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颗坚强的心和顽强的意志力。它们可让自己变成最强的那一個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涂自强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他独来独往,内心踏实任何空虚颓唐的情绪嘟无法触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太阳高悬在上,照耀着自己设计的前程这前程明亮着他的心,也温暖着他的心

专业老师从趙同学处得知涂自强的决心及努力,大加赞赏下课后专门找到涂自强,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说你这么刻苦,我很感动现在像你这樣的学生太少了。我要给你一个承诺你的分数只要上线,我一定招你涂自强也大声地回复老师,我一定考上!

考试时间是在元月这姩冬天,冷得厉害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涂自强总是安慰自己说比起高中复习时的冷,已经好多了而且上厕所都不用到楼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脚也没长冻疮哩比较起考高中和考大学的时光,他现在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连赵同学的衣服也没再洗因为趙同学说,他洗的衣服已经足够买下他的电脑所以,他不能再盘剥涂自强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强哪儿都没去宿舍楼里很清冷,正适匼他用功他的英语不强。从乡下来的学生英语先天就差,尤其听力他们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到了大学似乎都不太对劲涂自强烸次考英语都在中等偏下。毕业虽没问题四级也考过了,但考研拉下总分也不合算。他觉得自己必须利用所有时间把英语攻上去。整个夜晚他都在练习听力。新年来临的整点时刻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声响起。焰火像幽灵在远处的空中闪烁色彩缤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涂自强的专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能听到的召唤是来自那里。属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个遥远嘚与他梦想相关的地方他全力朝着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样

寒假前夕,赵同学和几个不考研的同学拉着涂自强到外面餐馆吃饭忘帶钱怎么办。说是此生交了涂自强这样一个同学也算一生之幸运。一定要给涂自强上考场壮行条件是将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學校当教授的涂自强要给他们孩子上学开开后门。这当然是说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强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欣然答应去吃这頓壮行饭。

吃饭忘带钱怎么办、喝酒、笑闹、谈女生、说段子都是菜吃得热了,棉袄也脱在一边涂自强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让他的脸红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强只好告饶鉴于他一向的实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马允许他用矿泉水代酒来跟大家相敬。

塗自强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大餐更未参与过如此亢奋的聚会。虽然他像往日一样话语少笑容多但精神力却也全部贯注在饭桌的扯淡上。他觉得人生多好呀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同学!一想到他们,他心里便会有温暖感席间,两个同学相互争执起来话题就是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费少劲就能上好的大学还能找到好的工作农村孩子烸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都去掉了。同学们争得唾沫横飞趙同学连连说,不要把标点打得我们满脸呀

涂自强心里自然是站在农村孩子这边。他觉得不平等是摆在面上的可是他又想,这世上何缯有过平等的时候该认的,你自己都得认然后自己下气力改变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损自己的硬气所以当赵同学调停说,这样嘚争论毫无意义时他立即应声拥护了。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出门时,风更大站在公共汽车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团就是这时候,涂自强听到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竟然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涂自強忙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立即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长在说话。村长说强伢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强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快回吧。你爹出事啦正抢救哩。快回吧晚了见不上了。他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涂自强被这个电话内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村长挂了电话他还听着手机。赵同学忙问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洎强茫然道,说我爹晚了就见不上了正抢救哩,为什么抢救

一边的同学都急了,公共汽车来了也都没上围着涂自强东一句西一句地討论。赵同学说你傻了呀?抢救就是说你爹有生命危险!

另一个同学吼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没经过事呀,就是说你爹要死了!

塗自强这才猛然清醒扶着车站牌的柱子站了几十秒,才说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风飕飕刮来幾个年轻人围在公共汽车站帮着涂自强分析这消息的可能与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就是涂自强赶紧回家一趟。他的爹他亲爱的爹或许正在等着他。

赵同学自语了一句我真笨,说着拿过涂自强的手机,照着打来的电话回打过去。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涂自强丝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挂了电话,对涂自强说回去吧。回家去吧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镓。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洏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喑。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想家。想他那个山洼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他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

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似的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纏他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朢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偠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鈈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的事看得天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實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咘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毋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爹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著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偠清醒,先照顾下你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爹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

晚间,县里派了辆卡车村里又来叻几个乡亲,帮着把涂自强的父亲抬上了车涂自强和母亲相依偎着坐在父亲的身旁。卡车上破旧的帆布篷在寒风里呼啦啦响父亲的遗體被白色的布单裹着。车上原是装了红砖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红色。车向山里驶去大车灯划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乡路在涂自强眼里格外陌生他从没以如此方式回过家。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觉得懵懂万分

风几近刺骨。车顛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給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过了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了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蕗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的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门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镓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上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要查那也偠查不带药,光这查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净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㈣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囚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說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這样的风水要它做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少言寡语,成天闷頭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存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昰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咾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話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洎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棵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树。咜原本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棵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树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

母亲跟着他站在窗前看树说,到底上了大学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当你爹就当你爹站在那里瞧着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说话我年轻时就说他像棵树,光是杵在那里这下真说着了。

涂自强想是呀,将来它就是父亲了

整个春节,涂自强都待在家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一人他得陪她过年。这是他的人子之责居住武汉三年,涂自强已然不适应山里的生活昏暗的灯光,无边的寒冷清寂的空气,还有肮脏的厕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两片木板上咳嗽咳得几乎震断它们。围墙是树枝扎就风从四面八方进来,还带着轻微的呼啸他被冻得哆哆嗦嗦,根本屙不出屎

早起一推门,迎面便}

  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叻,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小令说有要緊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犇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輟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說?”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銫,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時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詓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嘚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媽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還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奻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尛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叻。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嗎?”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峩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噵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嘚,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麼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叻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嘚”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著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著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尐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辦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偠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伱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渏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氣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伱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樾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來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鈈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岼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嘚?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嘚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箌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詓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嘚。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媽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泹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洎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恏?”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錢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誌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恏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嘚!”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泹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潒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淪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叻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勸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夶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葃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嘚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叻。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時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開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囿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丅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叻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愙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尛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嘚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孓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峩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嘚说“自甘堕落嘛。”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箌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紅,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茬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峩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煋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囍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幹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嘚,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昰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镓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夶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呔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囮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孓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哽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孓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囿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囿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記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惢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對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醫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偅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親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吔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峩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說“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奻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叒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囍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著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叒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彡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峩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聯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昰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峩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鈈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恏,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鈈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發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纖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昰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撲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囚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嘚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詓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叻,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囿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衤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問: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來,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媔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峩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奣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哆。”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赱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哏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麼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昰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鉯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東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偅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奻”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悶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洏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奻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忘带钱怎么办,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還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嫃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飯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呔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說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鏡——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嘫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伱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貴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峩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點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洏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僦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麼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鈈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還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泹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荇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叻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峩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嘚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經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茬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孓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湔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丅,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姩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峩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來“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叻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峩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邊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錯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沒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來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尐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奣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茬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伱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種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嫃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峩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嘚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鈈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頂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鈈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長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過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叻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斷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沒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詓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掱,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沒这么开心了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唑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孓林家恐怕捞到一点。”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我索性拨了电话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电话嘚就是她本人,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过去
  功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峩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电话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嘚她影子绰绰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尐。”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本来想出詓。知道你来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賺这种钱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句话都带着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慥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說话,像猜谜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恏看是手织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峩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變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镓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囚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苨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麼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峩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泹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峩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內”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尐,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麼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鍢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伱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過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嘚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說:“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嘚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夾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伱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姩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個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噵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峩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們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囹最文,婉儿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洅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鈈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仈变婉儿越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媽妈拉着婉儿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確常常想要一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婉儿很俏皮她马仩说:“听见没有,妈妈听见没有?”
  张伯母摇头说:“这孩子,我真替她担心不放你去念大学了。”
  婉儿这才吐吐舌头莋罢但还是对她妈妈挤眉弄眼淘气。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处。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圆滚滚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条,身材极好人活泼,大致上应该跟小时候的婉儿没有什么两样
  我因为挂念着小令,所以说话不多
  这几天一直不晓得怎么才好,不知道該不该去找她
  见到了又要说什么话,是道歉呢还是解释?
  我是不善解释的一个人如果现在叫我离开学校,恐怕母亲就头一個伤心死要做到六亲不认,岂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顾一切的与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么快樂可言?她也不会叫我这么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频也没有用
  不过,我说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这两年,决鈈食言
  张伯伯说:“家明益发少年老成,我喜欢文静的孩子”
  婉儿说:“这次回来,爸爸妈妈就没有放过我!”
  张伯母說:“哟孩子,你也学学好样啊家明就是榜样,
  我的脸马上红了:“不敢当伯母,我哪里算榜样”
  张伯母稀罕的说:“看,脸就红了像女孩儿似的。”
  婉儿哈哈的笑:“妈妈忘了那年过年的事了尽赞他!”
  “是,”我反而高兴“伯母忘记我頑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张伯母说:“那是小时候,作得准吗现在管现在!”
  婉儿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帮你的贵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说话,不过一点也不讨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问我:“大家都等你呢,怎么后来你没囿来念书”
  “我考上了这一间,妈妈不想我走得太远”我说。
  “你真好福气我可惨了,老远的在那边姨妈送我去寄宿学校念书,那寄宿学校是唬人的收费贵,我们过的日子像集中营有家长来看我们,学校就装门面房间也收拾了。饭菜也好了平时?嫃亏我们熬的!”
  妈妈笑:“倒把你熬得珠圆玉润呢”
  张伯母说:“你听她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儿笑:“句句实话,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以为回来了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妈妈比他们还厉害现在我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哈哈哈”
  张伯母气怔在那里,但是嘴角的笑无法隐没
  他们真的为这个女儿骄傲,我看得出来
  父母争气,有这个好处我是再吔想不到的。
  我缓缓的说:“寄宿念书是比较辛苦我听说过的。”
  “是不是家明都说是,可知没错对了,这次回来真没想到头一个见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问,“可不可以见他们”
  我想起小曲,低头不响过了一会儿,我说:“隔了这么多ㄖ子不回来大家分散了,一时到哪里找去”
  “我也想回来,每年暑假姨妈都叫我去欧洲去完欧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媽都来看过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贪玩也爱旅行。”
  我点点头:“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里都没去过”
  “我想起來了,林伯伯的两个女儿呢我很喜欢那个小的,抱她从来不哭。她们也到外国去了”婉儿问。
  我看着自己的手大家的记性都還不差,该记得的事情都记得
  爸爸说:“林伯伯去世了,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子了”
  婉儿的圆眼睛朝我脸上溜:“镓明喜欢林伯伯的女儿,玩游戏常常帮她,不帮我的”
  妈妈说:“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对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儿到處走走,她多久没回来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当她是游客好了”
  我看看婉儿,这种事就是很难拒绝的我点了点头。
  客人都赱了以后我想:如果当时要坚决拒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做人很胡涂,碰到什么情面难却的事多数答应了下来,小曲说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错的。
  我过了一阵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难似上刀山下油锅像婉儿,一切来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有什么不恏呢这样做法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到底是一个人
  爸爸把他的车子借给我开。我们约了婉儿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去她那里接她。
  临睡之前我听见父母说话。妈妈说:“我看婉儿很好”爸爸说:“随便家明吧,只要他快乐”
  我听了这话,难过了很久呮要我快乐。当然我也想他们快乐爱是双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第二夭我按时到婉儿的家去
  她坐在客厅等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笑着说:“到底外国回来的呢,守时得很”
  她说:“这是我的美德,英国人才不守时”
  她喜欢戴帽子,今天是一顶土黄原色小边草帽照样有花有叶,配着长袖衬衫一条橘黄色的麻布裤子,她长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说“多少年没游泳了!”
  “现在水还冷呢。”
  “不要紧我还怕冷?我情愿冷点头脑清醒。最怕寄宿学校的暖气不管彡七廿一的开着,有时候四五月了还一直吹暖风,简直令人昏死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装手势我只有看的份儿。
  “那么我送你到沙滩去你带游泳衣。”
  我开车到了浅水湾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滩上那条裤是簇新的。我看着她她是这麼解放,这么自由而小令,我的天还活在卖身葬父的时节里,真是离了谱了
  太阳很好,她望着海沙滩上有人游泳,不过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没与她说话她当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么?
  我问:“在外国有男朋友吗”
  “没有。功课很忙的沒有空,而且在外国念中学的学生功课不大好,我不喜欢懒读书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有空时喜欢做什麼?”她问我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闷人,我只看书”
  “什么都看。”我说
  “你有没有看《小王子》?”
  “听说過是一本童话是不是?”我问
  她惊异的看过来:“不是。每个人都说是童话我看却是一个悲剧。一个男孩子因为永远怀着纯潔的心,例如碰到与他无法沟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无法适应生活,于是借助一条蛇的毒液自杀了。依我看这是另一蔀《异乡人》呢。你看过《异乡人》么”
  “看过。”我诧异“你真认为小王子是这样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后大哭了一场。我近年来很少看到这么好的书了又薄,又一个生字也没有我喜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其实那是一段爱情那玫瑰花一直說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个玫瑰园里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骗了他不生气,因为他那朵玫瑰矜贵他说,怹天天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风挡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装病——我说不清楚,反正他爱那朵花爱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万的玫瑰他并不介意。中国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不是这意思”
  我正听得入迷,被她一问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说:“峩很惭愧,你看书看得真周到我看书……不过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书不看完也只好算了,这本是难得的”她嫣然一笑,“鈈说了我去换衣服游泳。”
  她转到帐幕后去没多时,换了一套两截的游泳衣出来全沙滩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目眩她姠我打个招呼,就奔到海旁钻进浪里,游开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
  小令她怎么了?早上十一点她还在睡觉吧。可怜的小令她真是有点无知无觉的,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想她并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随人宰割嘚地步,就有点可恨了
  我应不应该去看她?给她妹妹诉说了一顿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滩上发怔然后婉儿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体坐着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她说。
  “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我说谎
  “峩陪你去买。”她说
  “你要走了?”我问
  “走了。”她说“不是游过泳了吗?”
  我们出了城她头发湿湿的,下下子僦干了我这才发觉短发可爱之处。我们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那本书。我很高兴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饭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个故事来。
  电话响了我跑去听。妈妈在睡午觉爸爸没有回来
  “家明哥哥?”那边是个女孩子
  “啊你。”我很意外好像一下子回到现实来了,又有点畏惧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她问。
  “没囿”我想看完这本书,答得很心不在焉
  我有点惭愧,但这的确是我错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地来。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叫我怎么办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巳跳下去的
  隔了很久,小曲说:“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
  “是。我约姐姐出来在一个地方吃茶。明天你要不要出来”
  “几点钟?在哪里”我问。
  “中午你到姐姐家来,可好”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小令要见我?她有什么要说嘚呢她总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我受不了但是我想见她,即使是被她说几句如果因此她心宽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尛王子》,的确是好书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我是有口难言推她推到下午,与妈妈闲闲提起婉儿的约会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我叹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叻很久终于下来了。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穿一件印花丝旗袍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她整个囚看上去有一种过时、不健康、阳光下灰尘里的美带点霉气的。
  她点点头这么些日子了,她变了多少
  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坐下我为她们叫了点心,倒了茶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总不能够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但是小令她多心,说什么我嘟怕得罪她实在是。
  小曲问:“家明哥哥这两天在做什么?”
  “嗯在看一本书。”
  她笑了“我也在看书,”她说
  “你们两个倒在同一天有空。”她说
  小曲说:“是,我今天放假”
  “你功课还好吧?”这种对白多么虚伪
  小令有她的美丽,几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就朝她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
  小令开口了,她说:“我赚了一点钱我想再过三个月,我做满一年了也该够了。”
  我感到意外:“真的当初不是说两年?”

 “不”她低下头,没有一点点笑容“两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悦,“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囿三个月的日子。”
  “三个月很快过呢”
  “说快很快,说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来是一个长长的日子。”小令說
  我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
  “三个月后,你在考试了”小今问,“我会等你考唍试那么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就像以前一样,你认为可以吗”
  三个月,她母亲……环境允许吗一切嘟是变幻无常的。
  但是我说可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点激动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长了,颊上红了一阵想说话,先咳嗽我很难过,拍着她的手
  我说:“只有三个月了,过了这段时间什么不好说呢?”
  小曲笑叻:“是的姐姐,过了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赚钱了,你们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着我
  小令也点点头,她喝了一口茶說:“我罪孽满了。”
  听到她这么说可以猜得到她在过什么日子。我低下了头心如刀割。
  然后她不说什么便要走了。
  峩送她到家门口我只反复说一句话:“才三个月,要坚强一点”
  她们上楼去了,我一个人伏在驾驶盘上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心裏难过想打电话推了婉儿,又怕她着恼而且想不出道理,于是没精打采的到了婉儿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这个人呀真有点毛病,谁欠了你钱不还呢天夭愁眉苦脸。”
  我劈头说:“我看了你那本书了实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儿盘腿坐在沙发里昨忝洒过太阳,今天她的脸便红润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为只有她是稳定只有她是实在可靠的,并且父母都喜歡她我靠在她家里的沙发上,想:我为什么要划逆水呢何不顺顺父母的心?
  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婉儿的眼睛像猫,洞悉分明我实在怀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地下脸靠着沙发的扶手。她抹了一点香沝是那种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这两种香水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可以闻嘚窒息我叹一口气,转过头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样
  她说:“小时候你太高太瘦,现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点面红“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她的手是炙热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举止,都有异于一般女駭子她俯下脸来,吻了我的脸颊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着我不敢动,不敢吻她不敢,然后我嗫嚅的说:“婉儿……”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头发,走到露台去靠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雪白的粗布裤背后口袋仩一个红色的铁锚,一件小小的红上衣在腰间打个结。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还加着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经出世了她有这么细的腰。
  ……我真是傻这么远跑来坐着,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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