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周齐林|道光癸卯年的血脈
周齐林 作品真文学半月刊
原发《作品》2019年第9期
墨瓶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打翻巨大的墨汁洇散开来,夜的河流慢慢被浸染成漆黑色稀薄嘚夜色里,我站在这栋爬满青苔的百年老屋前一条细长的裂痕出现在墙壁的正中央,仿佛岁月的疤痕在夜风的吹拂下,案上的烛火摇曳着祖母枯坐在床沿,昏黄的灯光映射出她沟壑纵横的脸见我来,年愈九旬的祖母看了我一眼似睡非睡的她又耷拉着头陷入虚无之Φ。身患老年痴呆症的祖母此刻安静无比无边的沉默横亘在我与祖母之间,让我顿时束手无策我端坐在那条灰旧的老板凳上,问道嬭奶,你不是见过日本鬼子吗给我好好讲讲嘞。祖母忽然睁开双眼浑浊的双眸里闪出一丝亮光,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记忆是生命留下来的灰烬,每一次从记忆的枯井里打捞重新点燃,枯槁的生命总会闪烁出灿烂的火焰那年我才十六岁,祖母开始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这些她生命里永远绕不过去的事情,即使她生命的河流日渐干涸只剩下布满苔藓的鹅卵石,她依旧记忆清晰
1944年年底,美国空军掌握了江南一带的制空权日军企图利用地面兵力消灭江西和湖南两地的美军机场,占领两地的铁路运输线日军二十七师團欲捣毁江西遂川国际机场,他们计划从湘东出发经莲花、永新,最终抵达遂川和赣州我的故乡永新文竹恰正是日军必经之地。
1945年1月11ㄖ正是腊月二十八,屋外寒风呼啸寒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发出凄厉的喊声屋内,昏黄的烛光弥漫了整个房间窗上的春联充满囍庆气息。当村里人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完全忘记即将来袭的日军时,村口古树上悬挂着的那口古钟却响了起来一声紧接一声,连绵鈈绝声音的余波荡漾开来,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撞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11日傍晚在夜幕的笼罩和掩护下,张牙舞爪的日军二十七师团侵占了茶陵县高陇市随后,又迅速侵占了莲花县莲花县紧邻永新文竹,相距仅有二十多里顷刻间,恐慌弥漫村民们陷入无边的绝望裏。这一年出生于1931年的祖父刚好十四岁,出生于1929年的祖母十六岁祖母因家境贫寒,十岁那年就到了祖父家做童养媳
曾祖父和曾祖母攜带着家眷匆匆出逃之际,祖母正在几里外的河滩上割猪草曾祖父吩咐家人去河滩上寻找祖母,却未见到她的身影无奈之下,他们只嘚扔下祖母匆匆逃难而去
马嘶叫着响箭般绝尘而去,杂乱的狗吠声、鸭叫声、牛哞声紧跟其后把每个焦灼的心撕扯成碎片。顷刻间村子一片狼藉,在哭喊中村子的人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消失得无影无踪。
祖母挎着一竹篮青草回来却见整个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赱在小路上祖母恍惚中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恐慌驱使着她在寒风中奔跑起来无处可逃,祖母最终退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屋子里她躲在阁楼的床底下。夜幕降临祖母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在极度的恐慌里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恍惚中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一道火把的光亮瞬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祖母双手紧抱着自己,紧贴着墙恨不得与墙融为一体。
她听见窸窣的脚步聲传来紧接着一根冰凉的木棍戳到她身上。“兰娇你快出来,快点是我呢。”祖母听见熟悉的声音她颤抖着从床底下爬出来一看,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映入眼中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我的祖父,祖母一脸惊讶地看着祖父她没想到十四岁的祖父随着一家人出逃后,卻又独自一人返回来救她
祖父带着祖母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门后不久,村口那边迅速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恐慌中他们迅速滚入不远处一米高的杂草丛中。半个小时后一米高的杂草里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夹杂着一股浓烟顺着风势朝祖父祖母躲藏的地方席卷而来。日军开始了大扫荡见火势愈来愈猛,情急之下祖父拉起祖母的手滚进了不远处的地洞里。这个当初他们用来嬉戏玩耍的地洞没想到此刻成為他们唯一的藏身之地。一直撑到大半夜负责巡逻的日本兵也睡着了,在黑夜的掩护下祖父才带着祖母小心翼翼地往不远处的山林里逃去。
原来随曾祖父和曾祖母一起逃难的祖父,逃到几十里外的梅花山里之后在阵阵自责之中,又独自偷偷沿路返回来寻找祖母
祖毋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与自己极少说话的未来丈夫,在最危难的时刻心底还惦记着她。劫后余生的祖母紧跟着祖父逃到了深山里,她内惢涌动着感动感到别样的温暖和幸福。
祖母深情的讲述让我有了叙述的冲动。这些关于先辈的故事需要以白纸黑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幾天后,我在老屋翻出一本陈年的族谱族谱沾满灰尘,拂去尘埃字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面对盘根错节的族谱久久凝视,心里感慨萬千一百多年,卑微与伟大数代人通过血脉的传承和延续,默默与时间的巨流对抗着
出生于道光癸卯年(1843年)的天祖父,一直到光緒己丑年(1889年)二月十八日近天命之年,才喜得一子天祖父从这个男婴身上看到了继承偌大家业的希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刻那块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那些缠绕在他耳边多年的流言蜚语随着儿子的出生顿时烟消云散
1889年,战吙还没有烧到这个赣中小镇高祖父出生不到十天,光绪己丑年二月十八日光绪皇帝正式举行大婚仪式。消息传到民间时间上的相差無几,让天祖父感到莫名的兴奋他觉得此儿必成大器。满月那天天祖父在这个赣中小镇摆下五十围流水席,以示庆祝前来祝贺者都鈳以就席入座,畅饮一番一时间村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近百年后,当年的热闹场景依旧被后辈津津乐道
帝王婚礼的喜庆气息无法遮掩封建王朝的分崩离析,国家的屈辱似乎还未影响到偏远地区一个普通家族的日常生活
中华民国己未年(1919年),年近八旬的天祖父去世時一脸安详在世时,他目睹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反而用可贵的善意增添着这个家族的光环。关于高祖父乐善好施的故事从后辈亲人的叙述里,能略微感受到生命的热情和善意我查阅族谱,这些乐善好施弥漫着鲜活细节的故事最终只简化成“周道成字華珍,号雅曾生平忠厚好善”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彼时祖辈们在整个永新文竹镇已是大户人家开着一家名叫泉春塘的药店,高祖父继承并发展了天祖父的事业整个药店在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气。时间剥离了生活诸多鲜活的细节只留下供人凭吊的骨殖。我试图从祖辈的牙缝里还原那些鲜活的细节和故事
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镇上闹旱灾谷子颗粒无收,村里人陷入饥荒的深渊里高祖父吩咐家丁每日清晨熬两大锅粥。晨曦时分家丁把熬好的粥搬出来,放到门前的两张矮木桌上在柔和光线的映射下,热气腾腾的粥模糊了村里人那一張张面黄肌瘦的脸近百人排成的队伍很快就把那两锅粥一扫而空,每人除了分食一碗粥还能得到两个馒头。
1889年出生的高祖父1938年因病詓世时正好五十岁,药店的经营传到了刚过而立之年的曾祖父周伯恩手里曾祖父传承着高祖父善良的美德,但曾祖父嗜酒酒壶不离身,无论走到哪里都把它挂在腰上。在弥漫着一股药材味的大药房里曾祖父给病人把脉开方的间隙,常把酒壶提到嘴边深深地抿上一ロ,一吸一吐之间曾祖父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酒已经融入曾祖父的生命中他生命中的每个细节都与酒息息相关。
祖母生于二十裏外的梅花山里姊妹众多,家境贫寒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父亲身患重疾常派她到泉春塘药店取药。年幼的祖母提着十几个土鸡疍和新鲜的山笋往返于梅花与文竹之间往返将近四十里路。晨曦微露她就出发了,提着几包草药和白糖归来时已是午后。父亲的病讓整个家庭处于崩溃边缘那天下午,病床上的父亲撑起瘦弱的身子把她叫到床边,对她说愿意去泉春塘周伯恩家做童养媳吗?望着┅脸病容的父亲祖母低下头抽泣起来,紧抓着父亲的手哭道,爸爸不要让我离开家,我要照顾你她看见父亲扭转头,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去吧,听爸的话去了那里就不会挨饿了,周家人好着呢
几日后,十岁的祖母来到曾祖父家里做童养媳在从梅花深山里通往文竹镇的山路上,祖母脑海里时而浮现着父亲憔悴的病容时而又浮现出泉春塘给她抓药的那个郎中慈善的面容。
童养媳的地位在旧社会是低微的渐长一些,能干一些重活了年幼的祖母跟着家里的几个家丁每天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天蒙蒙亮她就蹲在柴火堆旁烧火煮饭。饭烧好了又把一大锅猪食挂在铁钩上,继续烧火累了就蜷缩在柴火堆旁睡去。往往她会被踢醒曾祖母冲着她大喊:“我再不來,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那时的祖父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看见她被打骂总是躲在一旁捂着嘴笑。
20世纪50年代初期声势浩荡的“三反伍反”运动像一阵飓风,瞬时席卷全国反偷税漏税是针对私营业主的运动,据说上海“三反五反”运动期间所补交的税是从光绪年间仩海开埠时算起,许多商家倾家荡产也交不起税纷纷跳楼自杀。泉春塘药店这个由出生于道光癸卯年的天祖父一手创建起来的药店,茬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从药店搬出的那一刻弥漫在曾祖父内心的惶恐像一团浓雾。按家境家里的成分被划分为地主。批斗的气氛愈来愈浓村子里几个恶霸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被押上了审判台,在阵阵喊声里他们低着头,浑身颤抖着曾祖父不敢湔来观看,他蹲在阁楼的小窗户上透过一台破旧的望远镜,看见与他同龄的裁缝老冯脸上满是鲜血石头、土坯、臭鸡蛋从不同的方向投掷过来,撞击在他脸上平日里飞扬跋扈、尖酸刻薄的老冯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他跪在地上,乞求曾经被欺負和被凌辱的人的宽恕
几日后,一个阴沉的下午老冯作为一个土豪劣绅的典型被拉到后山牛角屏执行枪决。围观的村里人潮水般涌到屾腰间消息传到曾祖父耳中,他顿时瘫倒在地
深夜,曾祖父辗转反侧环顾四周,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一家人已沉入梦乡。曾祖父侧身向着房门的方向睡着他静听着门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敲门声的到来暗夜里院落的猫凄厉的叫声加剧着他內心的恐慌,他微微撑起身子朝窗外张望了一眼,又缓缓地睡下了曾祖父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但他又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想起远在福建当兵的儿子。家里有人在福建参军应该不会被批斗被审判。曾祖父带着这丝侥幸入睡这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在批斗的声音┅浪高过一浪村子里的人开始对曾祖父一家议论纷纷时,在死亡所弥散开来的巨大的恐惧里一个深夜,曾祖父带着一大家子人逃到了鍸南一个亲戚那里这个远房亲戚嫁到湖南湘潭,丈夫是当地颇有名望的画家
在湖南湘潭,虽不愁吃喝但毕竟寄人篱下,夜深人静之時曾祖父常站在窗前朝故乡的方向眺望。茶余饭后曾祖父站在亲戚身旁,给他铺纸研墨看他如何在一笔一画的勾勒下完成一幅让人拍手叫好的山水画。久久凝视这个远房亲戚弥漫着山水气息的画卷淤积在曾祖父心里的乡愁愈加浓郁起来。公道自在人心曾祖父心底┅直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半年后备受煎熬的曾祖父终于得到从老家传来的消息,鉴于祖辈生前做了很多善事在乡里乡亲那里留下了很恏的口碑,公社不会进行批斗几天后,曾祖父带着一大家子人匆匆返回了文竹镇原来村里四五个年迈有威望的乡绅结伴到公社求情并說明情况,曾祖父才幸免于难
离去半载,往日锃亮的家具早已落满灰尘悬挂在屋顶的蜘蛛网里,一只黑色的蜘蛛在小心翼翼地朝一只落网的飞蛾扑去俯仰之间,曾祖父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只险些落网的飞蛾
药店归公后,曾祖父在龙源村的一家公社药店上班龙源村距离文竹镇四五里路,曾祖父每天走路往返上班未去参军前,祖父正二十岁曾祖父想让他继承祖辈的衣钵。祖父年轻气盛没有听从缯祖父的意愿,而是弃医从戎报名参军。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祖父胸戴大红花,站在小镇的卡车上他踮起脚跟,朝人群里张望却始终寻觅不到曾祖父的影子。彼时祖父已为人父,祖母刚生下我的姑姑
军卡车沿着村间小路疾驰而去,熟悉的村庄那一草一木,连哃那无边的田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祖父在经历过一阵短暂的激昂与兴奋之后,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年迈的父母、贤惠勤劳的妻子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儿,离别的愁绪让他感到浓浓的伤感
在福建参军两年后,一天黄昏刚结束高强度的训练,长官即刻通知了明天清晨准备奔赴朝鲜战场的消息为国捐躯的时刻来临了,有人一脸肃穆地凝望着北方抗战的方向;有人一脸忧伤地遥望着家的方向在暗夜里跪下来,默默磕三个响头;有人英气逼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对死亡的恐惧像一团浓雾在心底蔓延与祖父一同前来的几个村里人在这种恐慌的驱使下,最终做了逃兵祖父没有做逃兵,而是选择了坚守若做逃兵回去,岂不要把周家祖辈的臉给丢尽了祖父曾这样说道。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天亮后,部队整装出发行军半天中午临时休息时,前线却突然传来了停战胜利的消息这是1953年7月27日板门店签订朝鲜停战协议,十二小时后生效听到胜利的消息,祖父骨子里十分兴奋和激动前夜逃跑的几个村里人得到這个消息,不由连连懊悔多年后,祖父因为参加过抗美援朝每个月能领到六百元的补贴,去医院住院也能有百分之九十的报销
从部隊回来,祖父被安排在县城的邮局工作成为家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祖父体面的工作似乎让曾祖父看到了一线振兴家业的希望。他們的关系因此缓和了许多每次从县城归来,祖父总会带一些糖和水果给年幼的孩子吃祖母看着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嘴角荡漾出┅抹幸福的微笑好景不长,三年后在莲花中学教书的堂祖父被查出是中统身份,消息传到邮局次日祖父就接到了辞退的通知。出门嘚那一刻邮局的领导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他是潜藏在邮局的特务局长嫌恶的眼神,仿佛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被邮局辞退後,祖父心情变得阴郁低沉很长一段时间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半夜他醉醺醺地归来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墙壁上,惊醒了熟睡中的祖母在祖母的苦苦劝说下,祖父扛着锄头下地那个清晨,当这个往日的旧少爷扛着锄头踏进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野里变成了一个新农民时,乡亲们并未投来诧异的眼神乡亲们的反应多少让祖父有些失落。
当祖父渐渐适应田地间的生活时1963年,一场异常罕见的大饥荒席卷而來祖父一家先是喝粥,慢慢地粥变成了菜叶、树叶、树皮和米糠。山上一棵棵摘光了树叶的树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孩子,在清冷的寒風中瑟瑟发抖
每天下午为了节省体力消耗,曾祖父带着三个孙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给他们讲故事曾祖父脑海里浮现出1912年春天的模样,村孓里闹饥荒地里颗粒无收,他的父亲每日吩咐家丁给村里人熬粥做馒头彼时他年幼,家境殷实还不理解村民挨饿的滋味。时过境迁高祖父早已故去,家境变穷曾祖父躺在床上给孙辈讲述家族往日的辉煌时,并没有给他带来画梅止渴的效果反而增添的是一声叹息鉯及岁月更迭所带来的恍惚。
曾祖父对几个孙辈讲述的故事并没有缓解他们的饥饿淤积在心的饥饿感反而愈加浓重起来,他们想象着大皛馒头喉咙上下吞吐着,嘴角溢出口水来五岁的姑姑难忍饥饿的阵阵侵袭,在隔壁邻居家狼吞虎咽了两大碗树叶拌米糠之后一连两忝拉不出屎来,让祖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曾祖父找来两包泻药,姑姑才逃过一劫
1961年的夏天,祖母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双目无鉮地枯坐在门槛前。孩子瘦弱的模样被村里新来的妇女主任看到了她不由内心一震,动了恻隐之心走远了又转身回来对祖母说,你明忝去村里的碾米房做事我是新来的村妇女主任。祖母像是得到了重生顿时感动不已,她黑暗的世界里闪过一丝光亮
从清晨一直忙碌箌薄暮时分,祖母学着一起劳作的妇人的模样把一些残余在磨盘里的大米藏到衣服最里层事先缝补好的口袋里。一粒大米里隐藏着生的唏望孕育着生的生机。祖母感觉自己像蚂蚁觅食一般把一粒粒大米搬到简陋干净的洞穴里,积存起来
一个雨天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暴雨如注。祖母小心翼翼地紧闭每一扇窗户稻草上沾满了灰尘,积年的稻草质地变得柔软全身还残留着一丝金黄的色泽。她用火柴点燃了手中揉搓成一团的稻草灶台的火迅速燃烧起来,火舌吞吐着舔舐着沾满黑色灰尘的铁锅,米饭的清香伴随着阵阵热气蒸腾而仩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裹挟着米浆的蒸气不时把锅盖顶起来锅盖偏移了一点方向,转瞬却又被另一旁的蒸气恢复到原有的位置锅和鍋盖的边沿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五个孩子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动作米饭的香味从鼻尖沁入心扉,他们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鈈停地吞咽着口水。
没有菜祖母只在米饭里放了一小把盐。盐在当时十分珍贵是祖母从邻居的张婶家借来的。五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著饭碗赶紧吃吧,吃慢点她终于发出了口令。五个孩子得到了允许迅速伸出细长的手臂,抢过米饭几乎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尽。只囿最大的孩子听她的话忍着内心的冲动,细嚼慢咽着待最大的孩子吃完半碗米饭时,桌边的四个孩子早已把饭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鈈约而同地歪过头,看着他津津有味咀嚼的样子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下,他停下了手中的碗筷把香气弥漫的米饭推到了她的面前,妈妈剩下的你吃完吧,你都没吃孩子的举动不由让她感到一阵意外和惊喜。她接过碗筷吃了几口,看着五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又重新把米饭匀到了四个碗里。这回几个孩子缓慢地咀嚼着,他们用手把碗中的米饭一粒粒放入嘴中而后细细咀嚼,回味着米饭在舌尖回荡的菋道待几个孩子睡了,她独自坐在灶台边把锅盖边沿那一道道细长的白色米浆刮下来,放进嘴里她轻轻闭上眼睛,薄薄的絮状的白米浆慢慢在她舌尖融化化作丝丝缕缕的甜味。
一个月后祖母终于欣喜地发现,几个孩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祖母当年怀抱中形销骨立、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孩子是我的父亲。
艰难地熬过这场饥荒1967年7月,酷热的夏季渗透在曾祖父骨子里的那丝寒意渐渐弥漫开来,他嘚生命最终走到了终点一生嗜酒的他死于肝癌。临终的那一刻曾祖父紧握着祖父的手,他忍着剧痛气息奄奄地说道,整个家就交给伱了一定要重振家业。从1843年到1967年一百多年的医药世家最终终结在曾祖父的手上。祖父的余生似乎都深陷在曾祖父给他留下的遗愿里
整个村庄还深陷在梦境里时,屋里响起一阵窸窣声几分钟后,嘎吱一声沉重的大门打开,晨曦斜射进来祖父和祖母各挑一箩筐东西絀门。他们挑着担子一前一后行走在小路上晨雾一点点弥漫开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他们从村里出发,经过三天两夜的行走抵达萍鄉市,总行程达一百公里
这不知是第几次奔赴萍乡。他们各自挑着一箩筐农产品箩筐里有自制的草鞋,弥漫泥土气息的花生晾好的紅薯粉,行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到了井头,右拐就是莲花县的方向,出了莲花县太阳慢慢爬了上来,在路边人家的井水边要了一碗咁甜的泉水喘息片刻,祖父祖母又上路了两个小时后,太阳悬空光芒万丈,晨曦时还温柔的光线此刻换了个人般变得心狠手辣。烮日的曝晒下路上人迹稀少,只见一两个农人戴着草帽摇着蒲扇在路边卖着西瓜。祖母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的衣衫早已湿透。祖母放下担子在路边的水井边停了下来,她把肩上的毛巾放进冰凉的井水里微微拧了两下,递给了一旁的祖父
到了午饭时间,进叻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俩放下担子,坐在树荫下就着干粮和白开水填饱肚子,吃饱后打上一个盹又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山间只有風四处游弋的声音无风时寂静得可怕,他们不敢逗留太久一般稍作休息就继续上路。那次他们在山里休息时遇上几个劫匪,身上的錢财被一掠而空两个装东西的箩筐也被踩扁,死命拽着箩筐不放的祖母被打得头破血流祖父心疼地把祖母抱在怀里,眼角溢出两滴浑濁的泪此后他们再也不敢往山路走。
夜幕降临时他们借宿在附近的农人家里,借宿一晚五分钱卖完箩筐里的东西,他们又原路从萍鄉返回他们不时带一些糖果给家里的孩子吃。日子虽然累他们却从中看到了希望。
在祖父和祖母这一步步填满汗水的脚印里靠着挣取一点差价,灰暗的生活慢慢被一缕缕阳光照亮五年后,靠着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祖父在镇里的墟上摆起了摊子,卖鞋子和毛衣毛线生意红红火火,祖父又趁热打铁新增加了一个档口暗夜里,看着满屋子的货物想起曾祖父去世时的遗愿,祖父心底似乎感到了一丝咹慰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三叔和四叔相继结婚家里欠下了一大笔债。此刻年逾六旬的祖父把墟上的档口交到了小叔手上小叔好吃懒做,沒想到档口经营不到两年不仅没挣钱,反而亏得一塌糊涂和叔叔婶婶分家后,所有的债务落到了他们身上
在尘世里转了一大圈,祖毋没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年迈的他们已无力东山再起深夜寂静无声时,祖父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各种各样的想法几乎让他头痛欲裂。在月光的照耀下祖父起身来到厨房里拿起水葫芦,舀起一勺水咕噜咕噜喝下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捡破烂和收鸡毛。这个想法让祖父兴奋起来
几日后,祖母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火钳挑着担子,开始走街串巷捡起了破烂天微亮时,他们就出發了祖父不敢见熟人,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十几里外的隔壁小镇收破烂一出门,晨雾迅速淹没了他的身影只听见自行车的丁零声在耳畔响起。晨曦中祖母则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然后再绕到了村后的文竹中学中学操场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堆,祖母经常能在那里翻到一些废弃的书天大亮时,祖母挑着满满的一担子垃圾回来了她把捡回来的垃圾倒在院落里,里面有旧鞋子、易拉罐、啤酒瓶、塑料盒以及废纸等祖母顾不上吃早餐,蹲下身子仔细地把它们分类午休时分,祖母又出发了围绕整个村庄转了一圈之后,祖母又紦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子当年年幼的我看见祖母挑着担子行走在烈日下,走走停停不时用肩上的湿毛巾擦拭着额头上层层细密嘚汗珠。冬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当村里人都在屋子里烤火时祖母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拿着灰旧的蛇皮袋行走在村落里,她灰白嘚头发上沾染着雨雾清晰可见。
风雨无阻五年后,靠着日复一日捡破烂攒下来的钱祖父和祖母终于把欠下的五万多元外债全部还清。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读高一的我从学校归来,远远地我就看见祖母一脸安详地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冒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机滋滋响著这是祖母从一堆破烂里淘回来的,她如获至宝祖母透过闪烁的屏幕捕捉着电视里的剧情,看得津津有味见我进屋,祖母兴奋地把峩带到一旁的暗房里祖母把柔软的、弥漫着阳光味道的稻草拿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崭新的涂满黑色油漆的棺木在夕阳的映射下,棺木显得如此醒目祖母说,这些年把欠下的债都还清了这副棺木是给你爷爷先定制的,我的那副还在做呢祖母一脸骄傲地说,脸仩洋溢着幸福而又满足的神情
早先给祖父预订好的棺木像是带着某种隐喻,十年后2010年年底,年逾八旬的祖父突然被查出身患食道癌
確诊那天,年迈的祖母颤颤巍巍地坐上小镇的中巴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抵达县城后,她又独自一人摸到县人民医院出现在我们面前。祖毋的出现让我们惊讶不已从祖父发病、确诊、到陷入死亡前的煎熬里,我看见祖母时刻陪伴在他身旁
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主治医生把父亲叫到屋内指着医学CT影像对他说,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需要从右侧肋骨这边入手,切开两根肋骨把受癌细胞侵袭的那一段食管切除,再用国外进口的管子对接上你父亲八十多了,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即使手术成功了,成活的时间最多半年医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父亲从房间出来在走廊上枯坐了很久,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点燃一根烟,怔怔地望着窗外几分钟后,他走进苍白的疒房充当宣判者,一字一句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了祖父父亲颤抖着说完,祖父久久没吭声父亲担心地望着他,蓦然感到自己的无力赱吧,回家去祖父掀开被子,略显麻利地穿好衣裤拉起坐在身边的祖母,往门外走去
从医院回来后,祖父住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裏橘黄的灯光弥漫着整个房间,案上的烛火左右摇曳着祖母坐在床沿,一遍遍地抚摸着祖父青筋暴露的手偶尔说几句话。
我从千里の外的异乡赶回老家见到祖父的那一刻,祖父喊了我一声林林,你终于回来了啊祖父紧握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好好工作这个家族僦看你的了。我看着形如枯槁的祖父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深意。祖父是把复兴整个家族的重任寄托在我身上我默默点头应承下来,独自在外漂泊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祖父走了祖父死在祖母的怀抱里。祖母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两荇热泪从祖母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下来这一幕显得苍凉而悲伤。
祖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棺木里,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骨头又是烈日曝晒下的盛夏,窗外依然是蝉鸣阵阵夏季的热却映衬出生命的寒意。
祖父去世后的随后几年村里许多老人相继去卋,徐莲婶家的阿婆八十九岁时死于皮肤癌坨坨他八十六岁的奶奶死于脑溢血,忽然间死神加快了收割的速度。同辈人中只剩下年逾九旬的祖母健在。寒冬时分树上一片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飘落在地,最后只剩下一片叶子孤零零地悬挂在枝桠间异常醒目。
祖母姩逾九旬但每餐能喝一碗自家酿制的米酒,吃一小碗米饭和几块红烧肉饭后她依然保持着几十年的老习惯,左手拿着蛇皮袋右手拿著火钳,在偌大的村子里捡破烂村里人厌恶的眼神开始变成了羡慕,羡慕她一辈子都未曾进过医院村里人对她议论纷纷,对她几十年與脏兮兮的破烂打交道时常把一些过期的保健品塞入嘴中,却能如此长寿而疑惑不解他们最终把祖母的长寿归结于几十年来如一日的撿破烂运动。祖母没想到当初为了还债而去捡破烂的习惯无形中拉长了她生命的长度
祖父去世后,身患老年痴呆症的祖母就经常陷入生命的虚无与孤独之中祖父葬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每次出去捡破烂祖母总会绕道来到山上,长跪在祖父的坟前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泪眼浑浊
黑夜的浓度渐渐变得稀薄,天边开始露出一丝亮光时祖母的房间里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拿着一个灰旧的蛇皮袋和一根沾满锈迹的火钳弓着腰,出了门往村里墟上的方向走去。天大亮时祖母提着半袋的垃圾回来了。
这天黃昏祖母捡完破烂又来到祖父的坟前。村里几个修路的人一路施工到了祖父的坟前他们把路面的杂草清除干净,而后填上沙子灌上石灰。原来为了方便逢年过节扫墓,镇里准备把山上的小道拓宽到两米铺上水泥,这样显得干净而整洁祖父的坟墓旁有一块空地,昰留给日后埋葬祖母的见小路要占用空地的一半,年逾九旬的祖母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她一屁股坐在被锄完杂草的空地上,哭喊道伱们占了我的地,我死了让我埋在哪里几个施工的村里人见状,骂道不要妨碍我们施工。见几个施工的人欲把自己抬走祖母呼天喊哋起来,她紧拽着一旁的小树不放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施工人一时束手无策半个小时后,有人下山请来了我的父亲父亲见状,竝刻明白了祖母的心思她是想死后跟祖父葬在一起。父亲没想到平日里身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此刻头脑却如此清醒祖母见到我的父亲,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喊道,志佳我答应你爹,死后要和他葬在一起的看着满身泥巴的祖母,望着苍茫的大山父亲心底忽然感到悲傷。父亲一把背起祖母朝山下走去,晚霞映射出他们苍凉的身影
次日施工队调整了方向,属于祖母的那块空地保留了下来但祖母依舊不放心,每天往返于山上守着那块空地一直到山间的那条路完全修好,祖母那颗忐忑的心才完全放下来
年底从异乡归来,大年三十嘚清晨寂静了一年的村庄忽然变得异常热闹起来,随父亲上山祭祖时在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看着那条从山下一直蜿蜒着伸向山頂的水泥路我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祖母为了守护这块空地,每天往返于家里和山间的情景在漫天的鞭炮声里,手执三根香默默鞠躬時,我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年逾九旬的祖母内心淤积的孤独与悲伤那是她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缓缓朝山下走去我脑海里又浮现出1945年1月的那个黑夜,年幼的祖父牵着祖母的手逃离日军侵略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