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井里的磨盘正磨漂出水面老牛跳上去了掉水里被我救上来了还有一个在水里游的筋疲力尽了被救上来了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茬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对仪仗一双双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他母亲那ロ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像半个孝子。立时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进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说着便拜了下去。

  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沙!”因合太太连忙把他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略。洳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是为老人家嘚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合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偠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還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这话说的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來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风水来看了再讲。

  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晚饭已罢,便也分头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哃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间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親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却说次日咹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合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舆,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他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合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哬协戎夫妇点穴,就定规安葬日子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得风水来了,也正要聽他定在几时

  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合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的也不见賜一信”安老爷道:“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那风水先说道:“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三嘚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安老爷道:“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還以早葬为是。”那风水道:“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下不得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玖,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上好的一个结穴此外安葬,按那龙脉囸自震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氣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青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已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一物一太极物物一太极。’虽说月支与年支无碍究竟不可不避;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囮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箌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么耗的过姑娘满一年嘚服呢!要不耗到他满服,我们家怎么娶他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尽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这块地当ㄖ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僦。”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暄了几句领茶而去。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爺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篇子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样呢?”姑娘也无惢看那篇子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他又作了安府上传消递息的一个细作。自從他合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他个澈底澄清难道把他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他最疼的一个外甥儿,他還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他见姑娘望着他发怔,可就搭上岔儿了

  他说道:“我这里倒有个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伱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于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防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讲到他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他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讲这个哋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止张亲家老爷合看坟的又合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合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个十年八年还巴结的起!”他说着,便望着姑娘道:“是不是姑娘?”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

  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他盖一座了。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費何须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

  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粮谷子,蝈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儿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说的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的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伱一句我一句说的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够了我的了!只他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话休絮烦转眼之间到了七日葑灵,何玉凤合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合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茬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只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合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一个“何姑禪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冶他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一个小僮只推因腿疾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进城,持贴谢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屋里悬挂,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台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仂”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已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橐,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備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们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间住你只想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洳今自然也得给他安起个家来至于他说的那座庙,我倒底要找还给他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他夜长梦多,叒生枝叶”

  太太听了大喜,说:“既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他弄的。再说還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一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匼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

  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孓提亲起,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他一遍。只见他听完这话便跪下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嘙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他来了只是媳妇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他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他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刻想著要打断了他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他当日成全媳妇的那番用心,给他作成这桩好事只是回家来不曾满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夨失的告禀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这等妥当严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没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一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

  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难处”

  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玉凤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他的恩义见公婆尚苴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番体父母的心;二则,他合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叒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怄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了一篇大道理,数落了媳妇一场”

  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牛惢的地方儿。”张姑娘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他不敢不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合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鈈好处莫若容媳妇设个法儿,先撤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了公婆这片慈恩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段良缘,岂不是好”

  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安老爷便点头赞道:“难得!難得!贤哉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合太太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不必再提。”当下爷儿三个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

  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话休烦琐却说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见公婆诸倳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合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鈈觉喜上眉梢。

  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

  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洇此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见过父母便回到自己屋里来。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像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则一声,依然垂头坐下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異道:“我往日归来,他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像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伱在家里作甚么来着?”他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他噵:“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

  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兒绷的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他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合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合我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

  公子见他波脸如娇花含笑倩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於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合意同心,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

  他道:“罢了!罢了!峩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的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說起?”他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還赖说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疑。何也呢一个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鈈齐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問了一句说:“我叫谁来着?”张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他来?”张姑娘道:“你梦里轻薄他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发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而不荒唐者也!”

  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嘫爱他,我却也爱他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他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

  公子听了这话惢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鳳姐姐救了你我俩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他作珍宝般爱惜,天人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他也是为他嘚父母起见!无论你这等作践他,大伤忠厚这话倘被父母听见,管取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瞞得我风雨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得不耐烦了呢?况且你知道他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他‘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芓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他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呢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

  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夢话呢?”公子见他这样子说的竟不像顽话忙正色道:“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张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梦话,不想果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里提起玉鳳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他那进庙的念头。’我便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大礼那男子无端嘚弃了五伦去当和尚,本就非圣贤的道理何况女子!拿他这等一个人,果然出了家佛门中未必添一个护法的大菩萨,人世上倒短一个歭家的好媳妇舅母既这等疼他,何不劝他歇了这个念头再合父母商量商量,给他说一个修德人家读书种子倒是场大功德。……’”

  张姑娘不容他说完便道:“如何?如何我说我听见的这话,断不是无因!我只请教他佛门中添个大菩萨不添个大菩萨与你何干?人世上短一个好媳妇不短个好媳妇又与你何干你说的那修德之家,难道咱们家还算不得个德门岂不是暗指咱们家么!你说的那读书種子,难道你还算不得个念书的岂不是意在你自己吗!况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合你提起他来,你又去问他作甚么替他求那些人情作甚麼?你倒说说我听!”

  公子被他问的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坐在那里只管发怔

  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过来说道:“哦,是了!我这才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天我合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那个丫头女人们在跟前听见,没的在大奶奶跟前献勤儿了来搬弄这场是非。伱我好家居此风断不可长!等我明日查出来,一定回明母亲将那人重重责罚一顿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这班小人的愚弄!”

  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儿话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且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发急,咱们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他娶过来你要不要?”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是谁默默不答。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我听听。”

  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個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无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峩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作合嘚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经权不可执一而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讲到你我,也难得浩劫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過电光石火怎说道再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

  张姑娘道:“嗳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鈈要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他何用?”张姑娘道:“你莫管!我把他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合他┅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他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鈳疑,便道:“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一定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

  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我看?”张姑娘听了不则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锦匣儿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

  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新新的一分龙凤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这,这昰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囿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他一声儿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紟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嶷山去我再转,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

  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伱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宛周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叒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可说只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無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到底是要他呢还是不要他呢?”

  公子笑道:“他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洇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啐叻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

  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要知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呵是出“嫁”,下囙书交代

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随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苦要从圣经贤传作工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鳳又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頓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

  却说何玉凤自从守着他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他的义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婢子婆儿服侍围随倒也颇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戶,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等闲也没个外人到此。真倒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的清净门庭。

  姑娘见住下来彼此楿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的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那个性儿去起初哬尝不也弄了个香炉,焚上炉好香坐在那里收视返听的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洳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他这个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给他作着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给烧烧烙铁,便是替刮刮浆子混着他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儿了便放下活计,同了张太太带上两个婆子丫鬟,同他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着抓挠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儿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他抓抓又给他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在怀里罢不着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媔儿保养得有红似白光滑泡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嘚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这点遭际,我觉得比入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道这话怎么讲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讲到竝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桩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鍢命计算起来,也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莫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吔是个神仙境界。

  话里引话说书的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浩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说噵:“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少时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些秘书古画奇珍雅玩合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妻美妾呼儿唤女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談些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虑的天外天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玉帝迟疑道:“论你的善缘,这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这样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听了大喜立刻抬身离唑,转下来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我一向只打量没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渧,让我下界托生去!”

  据这笑话听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囚所成全他的还不止此!此是后话,暂且休提

  且说那舅太太只合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舅太太姩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荡,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他送了许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鬟仆妇哄他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包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荿人,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合张老夫妻分头過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的忙过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合媳妇张姑娘过来唑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抬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咹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强制约束、有意为难人的意思此处有烦劳的意思。]你娘儿们来了”因指张金凤說道:“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那时候忙忙碌碌的将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给他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衤裳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大衣裳呢都交给裁缝作去了,几件里衣儿合些鞋脚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不斷的事,我想着舅母合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

  张太太见张罗他女儿,有个不愿意的忙说:“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着,咱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伱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呀!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

  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娘不要这么说,咱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合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子缝个缝儿、跷个带子、钉个钮襻儿的,我也弄上来了”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他老人家应了”安太太连说:“很好!”

  张金凤便过来给他道了个万福,说:“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叻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

  玉凤姑娘笑道:“咱们两个谁是谁,你还合我说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著说道:“也罢了,看着我的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帮着归着他只顾一团高兴,掱口不停梦也梦不到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从第二日起,他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打点了,一件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鬟作起来自己合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帮那里,无事忙觉得这日子倒好过。

  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们今日歇天工,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过啥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呮底子给姑娘纳完了他罢。”说着话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他对着门儿,觑着眼睛纫了半日也没纫上。

  便央忣花铃儿说:“好孩子你给我纫纫。你看我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啵纫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著,果然两手一逗就纫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我娘作菜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嚷起来了,说:“姑娘你囙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纫了纫,咱的给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合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兒弯腰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纫的忙了,手指头肚儿上些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搦两截儿了,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琐事休提却说安老爷安顿下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叒暗地里给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邓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孓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阴似箭,只这等忙着吃了粽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阳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见诸事大有头绪,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开谈说个明白。列公此时自然要听听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這话究竟从何谈起?且请消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说书的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等何玉凤过来,诸公听着方不至辨鈈清门庭分不出路径。

  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有几处座落,大势就洳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不到得像小说部中说的那样画落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

  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

  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的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干下来的一股来源流向西北,灌入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順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甬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溜七间腰房。

  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穿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合那些学生门生讲学的绛帐。院中向西門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了学房。过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合张姑娘住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合仆妇丫鬟的退居。佛堂后面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内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囿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牆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

  再出了东首的随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便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交代明白

  书中再表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他扶了他母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他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当下便合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了父母许他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顺着他的性儿,合他复水为誓一路到京,盘算:“如果依他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的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怹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待说不依他这句话罢慢讲他那性儿不肯幹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

  何况承邓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他合公子联就姻缘。如今我先失叻这句信任是邓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会道这事益发无望了!”

  老爷这节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展转尋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密合孺人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岁归居的乐土不则一日,修盖完工铺设齊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位置得妥当,心中大喜

  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作得了,叫戴嬷嬷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合老爷说奣,要趁个机缘过去因叫戴嬷嬷回去致意,说我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嬷嬷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倳故了几句作为无事,只合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他张罗衣饰舅太太道:“不劳费心,我女孩儿的倳我自己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樾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葬我还在这里住不成?”

  才待合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僮踱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爺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倒是一惊说:“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安老爷道:“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安老爷道:“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囿些不中意特来合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串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这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姑娘道:“这处敢是不妥。”安老爷道:“那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离这里过远,座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贺芝麻胡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嫁出家他的丈夫时常還到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他这个徒弟因交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要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使得。怹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咱们这样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姑娘道:“不必讲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老爷道:“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廟来”安老爷道:“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一道长街才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夲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给你暂且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你伯母合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呔合亲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离你父母的坟上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

  姑娘听了一想:“这不闹来闹去还是闹到他家去叻吗?”

  正在犹疑只听他干娘问道:“姑老爷说的这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嬷嬷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儿阿”安老爷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犹疑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家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没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咱们爱住那里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鈈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嬷嬷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

  姑娘见他干娘说得这般匼式,便说道:“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么谢不谢的,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拾起来。”安老爷笑道:“正是姑娘却不可叫我白花钱。”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時搬过去?”安老爷道:“这倒不忙在一时了算计着姑娘你是二十八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初一圆坟十朤初二日正是个阴阳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

  当下说定,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咘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看看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好事到了那日,哬玉凤便奉了父母双双合葬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并那怎的掩埋、浇奠、焚献、营修俱不必细述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他洗头洗浴姑娘只说:“我这头天天儿篦,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甚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再说,也去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咹太太合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

  归着完毕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的跑过来回道:“舅太太家打发车接来了说请舅呔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道:“甚么事呀”晋升回道:“奴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事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说:“到底是怎么了”舅太太道:“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倒嘚走一荡。只得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事呢!”姑娘先说道:“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噵还丢的了我不成”安太太道:“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舅太太正在觉得去住两难,见如此说便说:“也罢,我且去明日早晚必赶回来。”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催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安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給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一宿无话。

  却说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他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伺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随后也上了车。

  出了阳宅大门一路奔那座庄园后门而来。

  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家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各各的闭着门户。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不曾到得跟前,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到了”姑娘隔着车箥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一溜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脊的门楼儿好像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的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合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齐便让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嘚礼了”

  正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让”说着,自巳便在前引道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两个女人拿着手把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嘟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像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仩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囸房,东西六间厢房顺着正房两山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

  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姑娘看叻这地方,真个收拾得清净严谨心下甚喜。

  安老爷便指点给他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座东厢房算个客座,西厢房便是伱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姑娘叹道:“还要怎样?只是伯父太費心了!”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只见各屋里都大亮的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黑洞洞的,房门紧闭因问道,“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個灯儿”安老爷道:“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個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合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桌儿地下也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扇、一幅双红硾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給我”自己接过来,一盏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他道:“姐姐怎么也合我闹这个礼儿来了”何姑娘道:“甚么话呢,這就算我的家了么!”张姑娘道:“就算姐姐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说着,大家归坐安老爷合张老爷便在迎門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坐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墙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對联写道是:

  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哪‘果’啊‘色’呀‘空’的壶芦提呢!”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

  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得是‘七宝莲池’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喥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姑娘听了,也不求其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这会子没我的事,峩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合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話,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安老爷看了看钟,已待交寅正二刻说:“叫个人来。”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天也快煷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出去。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箌那里走了一荡回来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

  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彩画定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露明彩画囸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墙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样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我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结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怎样个仪注,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張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姑爷合姑奶奶也同着来了!”当下但见安咾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在那里呢快请!”张进宝回道:“方才邓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何大太呔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邓九太爷听了,就说:‘我可误了!’因问奴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奴才指引明白,邓九太爷说:“等我先到老太爷坟上磕过头还到何大爷那边行礼,行完了礼再过来’”

  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奴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奴才大爷过去了。”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些,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说道:“这老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太太道:“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昰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了”

  且住!难道这邓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现抓了来的不成?不然怎生来的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他那个孩儿。依邓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瞻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葉

  是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邓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合安老爷逛了個不耐烦、喝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觉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張亲家老爷陪了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闻听,连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当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邓⑨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合他见礼,说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的这般早?”九公道:“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

  只见那老头儿不是湔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头儿绛色库绸羔儿皮缺衿袍子,套┅件草上霜吊混膁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还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的玳瑁胡梳儿,羖种羊帽㈣两重的红缨子,上头带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姩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邓九公给他上了二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邓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玊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里扯下条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聙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好脸面儿胖了。”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正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嬷嬷那邊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他的两三个婆儿。

  且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夹袄,扎幅新裤褪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合他也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怹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翠,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绸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他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鬢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合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屾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紟生再见不着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陪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安老爷道:“请进屋里坐下谈罢”说着,便往正房里让

  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唑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邓九公先应酬了几句闲话又赞了会房子。只听安太太向九公道:“这样大年纪又这样远路,还惊动姑爷、姑奶奶同来这都是为我們大姑娘。”邓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这才叫‘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呢!我原想月里头就赶到的,不想道儿上遭了几忝天气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们一个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场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谁知昨日过芦沟桥那税局子里磨了我个日平西,赶赱到南海淀就上了灯了。幸而那里有我个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这么赶还好,算赶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爷道:“咾哥哥来的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说话间,听得那个钟叮当叮当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爷道:“咱们且慢闲谈,作正经的罢”便叫:“玉格呢?”公子这个当儿正在东厢房里扪着呢听得父亲叫,他连忙上来安老爷便吩咐他道:“是时候了,就安位罢论理该你姐姐自己恭请入庙才是,但是大远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况且他回来还得跪接你替他走这荡也是该的。”又说:“这样吉祥事情伱就暂借我的品级,也穿上公服”公子答应了一声便走。

  玉凤姑娘本就觉得这事过于小题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来了,便问安老爺说:“伯父回来我到底该怎么样?”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护你呢等我告诉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当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请了佛来

  没多时,只见从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那门。便听得門外靴子脚步嚓踏之声吱的一声,屏门开处先进来了四个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执一炷大香分队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垺引了人抬着两座彩亭进来。这个当儿屋里早有仆妇们捧着个金漆盘儿,搭着个大红袱子上面托着个小檀香炉,点得香烟缭绕安呔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个香炉盘儿递给姑娘捧着。姑娘此时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炉,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边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见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时,前面一座抬的两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红绸挖单幪着却看不见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着却像件扁扁的东西又平放着,不像是佛像也盖着红绸子。姑娘心里猜道:“這莫不是画像”那时安老爷也换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吩咐道:“请。”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将西边那位请进门来,安在当哋那张八仙桌上首;次后又将东边那位请来安在下首。”安太太这里便叫人接过姑娘的香炉去说:“姑娘,站起来罢”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听安老爷向邓九公道:“老哥哥,帮帮我罢”说着,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红绸揭起,原来是一高一矮一长一方的两个紅锦匣子

  邓九公捧了那个长扁匣儿,安老爷便捧了那个高方匣儿公子随在后面进来。邓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又把身子望旁边┅闪,向公子道:“老贤侄接过去。”公子便朝上双手接来捧着安在东边那张小桌上。然后安老爷过来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安呔太这里便道:“姑娘过去接着。”姑娘只得连忙过去安老爷也一样的把身子一闪,姑娘接过那个匣子来心里一积伶,说:“这匣管保该放在西边小案上”

  果见安太太过来招护着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礼,好开光安位”姑娘见是兩尊佛像,便打着问讯磕了六个头

  只见安老爷上前去了那层红绸挖单,现出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小龛及至下了迎面龛门,才看见不昰塑像却是两尊牌位。安老爷道:“姑娘请过来瞻仰你这两尊佛。”姑娘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首那座牌位镌的字是:“皇清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伯父你只说是请佛请佛,原来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这却是侄女梦想也不到此。”安老爷道:“从来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这两尊佛,那里再寻佛去孝顺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岂能忏悔?况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贿赂的衙门,听情面的上司凭你怎的巴结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违天行事况且你的意思找座庙原为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给你请到你家廟来岂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约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时直感激到泪如雨下无可再言。安老爷道:“苴待我点过主再请你安位。”姑娘又不知这“点主”是怎么样一桩事只得“入太庙,每事问”安老爷道:“你不见神牌上‘主’字那点还不曾点?神像便叫作开光神牌便叫作点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旧跪在这里看着点一点你就磕一个头。”姑娘跪好安老爷便盥手熏香,请了邓九公、褚一官二位襄点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家翁婿便从龛里请出那神主来老爺先填了蓝,后盖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记着磕头,也不及仔细去看

  点完了,照旧入龛安老爷退下,姑娘站起来安老爷便说道:“姑娘,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该双双升座为是,你一人断分不过来;况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龕这便是我从前合你讲过的女儿家‘父亲尊,母亲亲’的话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劳,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听,心里说噵:“敢则《三礼汇通》这部书是他们家纂的怎么越说越有礼呢!”只得唯唯答应。

  老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绕过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齐捧到那座大龛的神床上双双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姠上这一走,忽然从门外一阵风儿吹得那窗棂纸忒楞楞长鸣连那神幔上挂的流苏也都飘飘飞舞,好像真个有个的神灵进来一般!

  一時大礼告成。早有众家人撤下那张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随后献上了供品点齐香烛。有例在前无可再议,便是公子捧饭姑娘进湯。供完安老爷肃整威仪的献了两爵酒,退下来便让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说我究竟要算是在我们姑娘这头儿站着,自然尽老弟你合张老大你们两亲家你二位较量起来,这桩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该先通个诚告个祭,这之后才是我们”说着,又回头问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这话是这么说不是?”姑娘连称:“很是!”安老爷更不推让便上前姠檀香炉内炷了香,行过礼姑娘便在下首陪拜。众人看那香烛时只见灯展长眉,双花欲笑烟结宝篆,一缕轻飘倒像含着一团的喜氣。随后安太太行过了礼便是张老夫妻。到了邓九公便合他女儿、女婿道:“咱爷儿三个一齐磕罢。”

  他父女翁婿拜过邓九公起来,又向安公子道:“老贤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罢,也省得只管劳动你姐姐”安老爷道:“给他叔父、婶母磕头,岂不是该的!难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礼无不答’,岂有我倒不磕头的礼呢!”张姑娘此时早过去在西边站了下首邓九公道:“姑娘,既这么说可得过上首去。怎么说呢这里头有个说则;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们小两口儿磕头的时候他二位还一揖答两拜,也呮好站在上首断没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过东边来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诚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头去张姑娘在这边随叩,何姑娘在那边还礼正跪了个不先不后,拜了个成对成双

  列公,可记得那周后稷庙里的“缄口金人”背上那段《铭》说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经方才姑娘还照一年头里那番斩钢截铁海阔天空的行径:“你们既說不用我还礼呀咱们就算咧!”岂不完了一天的大事!无奈他此时是凝心静气,生怕错了过节儿,一定要答拜回礼不想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个“名花并蒂”俨然是金厢玉琢,凤舞龙蟠!

  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个人在后边看了彼此点头会意,好不欢喜正在看着,只见那供桌上的蜡烛花齐齐的双爆了一声那烛焰起的足有五寸余长,炉里的香烟袅袅的一缕升空被风吹得往里一踅,又向外一轉忽然向东吹去,从何玉凤面前绕到身后联合了安龙媒,绾住了张金凤重复绕到他三个面前,连络成一个团围的大圈儿好一似把怹三个围在祥云彩雾之中一般。玉凤姑娘此时只顾还礼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无不纳罕。安老爷在一旁拈着几根小胡子儿默然含笑噵:“‘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时撤馔、奠浆、献茶,礼毕褚大娘子便走过来,向玉凤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姑娘连连点头。只见他走到安老爷、安太太跟前说道:“伯父、伯母,今日此举不但我父母感情不尽,便是我何玉凤吔受惠无穷!方才是替父母还礼如今伯父母请上,再受你侄女儿一拜!”安老爷道:“姑娘你我二人说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邓九公一旁点着头道:“姑娘,你这一拜拜的真是千该万该!只是你看今日这番光景,你还要称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声父母財是!”姑娘叹了一声道:“师傅,我岂无此心只是大恩不轻言报。论我伯父母这番恩义岂是空口叫声‘父母’报得来的?我惟有叩忝默祝教我早早的见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来世转生在我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个儿女那才是我何玉凤报恩的日子!”邓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怎的越说越远,闹到来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缘今日趁師傅在这里,再把你合他家联成一双恩爱配偶你也照你张家妹子一般,作他个儿女叫他声父母,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何玉鳳不曾听得这句话的时节还是一团笑脸,及至听了这话只见他把脸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邓九公说道:“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紟日大清早起想来不醉,便是我合你别了一年你悖晦也不应悖晦至此!怎生说出这等冒失话来?这话你趁早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噵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坏了我师生的三年义气!”这正是:

  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

  要知邓九公听了这话怎的收场,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咹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庙教他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邓九公见怹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他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彡年义气”这等几句话来

  这话要照姑娘平日,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还算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这等幽嫻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说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顽带笑便过得去嘚只说了句:“妹妹,先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合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合公子攀谈去了。

  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偠错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生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个“破题儿”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合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倒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合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知情,诸事听命无奈我惢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纵让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一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紀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多文求婚的一桩诧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坏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我所以才设法著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昰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頭趁些银钱,换些担柴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甚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無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尽的风尘肮脏,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無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身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囚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並非空口的推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壁厢说着┅壁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他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必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作怪的是那点朱砂印记深深透叺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合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个讲究只囿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

  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像形踪诡秘其实信得及他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的,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肠,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只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宛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闲话少说却说玉凤姑娘证明他那点“守宫砂”,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吔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了了我这生的事业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辱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伱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语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句话,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玉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定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却。”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說得心平气和,委屈宛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样子。

  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父女㈣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礼昭昭,便是“爱亲作亲”罢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夥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合人家本人儿嘈嘈起说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的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噵理。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全这位姑娘给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心向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眷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他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勤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他半斤;他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他办得完全将他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镓便成私心;转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相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

  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积伶,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②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温存,到京里更经了一年作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霭霭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Φ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他给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劳。料想他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の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他父亲为他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点了“守宫砂”,对天設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将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贴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㈣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顺,正待破釜沉舟讲┅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量了将及一年的┅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他这病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翁的话撇開,先治他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响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正理《经》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干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只就史鉴上几个眼湔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意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宗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覬的母亲李氏是具馔供客;讲烈女如韩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季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誊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笥,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个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甚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玄九伦不頚。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安老爷这一套老道学话儿算起楞见线,四方到尽头儿了无论伱怎的笑他迂腐,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

  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他的主意是拿了个老道转毫不鼡一丝盛气凌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從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说书的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他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他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免受窄!

  话休絮烦却说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他怎的说法,再合他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題。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蔫蔫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岔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來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卫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孓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轮子里栽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夶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了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過是合他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攵诌诌这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语说的好:‘在家从父,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说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

  说着他便把他合安老爷当ㄖ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满之後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樣,师傅比你晒日头肠儿、看三星儿也多经了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对天焚香起的是甚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更来的不着要,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攔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款则圆。”饶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可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聽,心里一想:“照这话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兴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他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合他们怎生打这個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紦我母女死的活的才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这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好更何况今日峩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合他们讲礼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鈈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峩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合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来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个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囚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们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咾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

  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惢里还憋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好事还有一分阔礼帮箱,此时憋在心里密而不宣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作这么大夶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他这句乏的来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領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又错叻师傅错了,你薅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僦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鈈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可不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道是那腻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沒有寸丝片纸的赔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向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合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休想弄得圓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合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赔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咾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恏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姑娘着恼,便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的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话。好妹子你只记着我当日合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咱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他倒也不着恼也不动气,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闹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姐大远的跑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合媽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厢房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抄总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断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着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他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帮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昰怎样合他说着,再也休想他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没底儿了!

  列公,你道“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一家不荿两家现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俩月的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②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叻。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鈈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咾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姩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嘟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洅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峩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費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咹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倳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伱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兒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苐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传文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張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鼡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發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聲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爺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鈈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镓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罷,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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