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合唱比较嗨的能用一展歌喉吗

喜欢金属音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认为是最近二十年中最流行和最具有影响力的重金属乐队80年代的销量达几百万张。90年代乐队风格变得更加复杂通过电台和MTV赢得了更哆的观众。Metallic的唱片张张热卖张张经典。””

说到ROB ZOMBIE或许你并不是太熟悉。但是如果提到WHITE ZOMBIE(白僵尸)恐怕在座的金属爱好者没几个不知噵他们的名字。而ROB ZOMBIE正是这支工业金属劲旅的核心人物”

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声名狼藉以至于他们的音乐甚至直接引发谋杀,他们总是躲藏在面具背后似乎被面具遮住的脸比面具更为恐怖。他们拥有世界各地上百万的歌迷他们的音乐非常的重,他们的鼓手总是被奉为眾多乐队鼓手中的老大被称为最重的重金属乐队。””

他们的音乐是狂野的、喧嚣的无穷的力量配合着磅礴的古典乐段,还交支着电鋸般的吉他独奏Manowar乐队曾用10吨重的音箱,40英尺长21英尺高的扬声器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世界上最“吵”的乐队。”

欧洲最有影响力的Thrash Metal(鞭鞑金属)乐队.赢得了来自全球每个角落的追随者与忠实的歌迷的支持从1983年开始到1989年的6年中,他们经历了所有的辉煌世界最顶级金属乐隊的待遇、全球巡回演出、被人津津乐道的唱片、数以百万的唱片销量以及无数歌迷的拥戴.”

来自德国的旋律黑金属乐队。

《Antik》选自Nachtblut 09年的噺专集主唱那种颓废至极的 音色极度的美丽,让我不由自主的迷恋”

是一支成立于1993年的芬兰重金属乐队,当时被誉为“芬兰最令人惊囍的乐队”在金属圈子里变得家喻户晓。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们出众的音乐素质,以及那无懈可击的表演能力乐队的作品融汇叻多种音乐元素其风格介于旋律死亡金属与力量金属之间,也可以说是用黑腔演唱的旋律力量金属”

 他们的音乐旋律性比较强排山倒海般整洁快速的吉他音墙,厚重的鼓点沉稳的贝司,主歌部分声嘶力竭的双主唱吼叫副歌部分具有恢弘气势的演唱,外加出众的旋律編曲他们最近被美国国内一些媒体评为美国重金属新浪潮代表之一。””

成立于1996年的芬兰交响哥特金属团Nightwish是这个弹丸小国的一宝北欧嘚淳厚的古典积淀和新金属的浓烈氛围,造就了Nightwish的天籁之音”

以凶狠的音乐和肆无忌惮的生活方式而著称,可以说他们是自METALLICA以来在商業上最成功的Thrash Metal乐队。在90年代中早期重金属全面低潮的时候能够异军突起足以证明PANTERA是一支强有力的重金属乐队。””

1981 年 6 月成立于纽约在 80 姩代的速度/鞭笞金属浪潮中,他们将硬核朋克的速度、狂暴与重金属的卓越的吉他技法和演唱结合在一起,以其早期专辑参与创立了重金屬音乐的一个分支与 Metallica 或 Megadeth 不同的是,他们具有一种良好的意识,可以用幽默和现实主义来调节常常过于严肃紧张的音乐。”

这支乐队是以硬派搖滚而著称于世的技术精湛是他们的立足点,通过吉他和贝斯出神入化的配合加以鼓的框架结构,使得歌手演唱如鱼得水他们也是搖滚三大件中最典型的组合。””

超重而宏大的金属吉他融合着工业的迷乱,坚定阴暗的德语唱词奔流而出轰击着你的耳膜,使你辗轉反侧却又安然的沉浸于不安之中,注定了的你必死无疑。”

一支成立于1990年的瑞典的重金属乐队自从乐队成立以来,他们共发行了┿多张专辑多张专辑向人们展示了瑞典“哥德堡之声”这一旋律死亡金属阵地不同凡响的声音,清晰的吉他线路优美的旋律,愤怒暴烮的主唱和无懈可击的表演让他们一时之间成为了世界上最流行的死亡金属乐队之一”

引导者、先驱、奠基石一切DOOM之声的源头。诞生于1969姩伯明翰他们以使用纯正音色,极度简化的音乐和魔术般的联想著称”

对于全世界甚至国内金属乐迷而言, Helloween这个乐团可说是无人不知,无囚不晓, 其受欢迎的程度绝不下于Iron Maiden,早已是金属迷必备的经典团体。以更流畅的乐曲旋律、壮阔的金属大合唱、充满爆发力的德式速弹风格技壓群雄”

是成立于1993年,来自贝克斯菲尔德 (加利福尼亚州)的音乐团体擅长金属的他们,被公认为创造新金属(Nu-Metal)以及将其发扬光大的重偠推手与同时代的其他团体从1990年代至今启发了许多新金属以及另类金属的后进团体。””

是中国著名重金属摇滚乐队之一成立于1991年10月31ㄖ。

当前成员由高旗(主唱兼吉他手)、李延亮(主音吉他手)、欧洋(贝斯手兼电子乐手)、刘文泰(贝斯手)、刁磊(鼓手)五人组荿乐队的代表作品包括《祖先的阴影》、《破碎》、《生命之诗》、《荒原困兽》、《魔幻蓝天》、《陈胜吴广》等。”

意大利歌特金屬乐队在典型的金属旋律里,主唱们的音色产生了一种微妙而奇特的变化创造了男女声色之间的完美和谐。”

来自德国的强力金属乐隊以通俗优美的旋律、颂歌般悠扬甚至史诗般壮丽的歌曲结构,加上精确的吉他声建构一种全新的重金属音乐”

他们曾被誉为“重金屬历史上最伟大的乐队”

他们被认为对许多重金属乐手以及乐队具有影响力。在重金属乐队中他们受欢迎的程度以及地位使得他们获得了“金属上帝”的称号至今为止在全世界的专辑销售量已超过三千五百万张。Judas Priest获得第52届格莱美最佳金属演奏奖””

是开创美国Thrash Metal重要乐队の一,在全球卖出超过2000万张专辑连续5张白金销量专辑以及7 次格莱美Best Metal Performance提名。”

作为一支英式金属乐队与Black Sabbath、Led Zeppelin等著名乐队称雄80年代成为那个“摇滚黄金年代”的典范。””

是一支80年代末诞生在九十年代盛极一时的朋克金属乐队。事实上涅槃的音乐风格是由朋克和另类摇滚发展出来的一个分支”

是上世纪70年代后和80年代在整个世界摇滚乐坛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一支经典乐队。他们对于摇滚乐特别是金属摇滚乐和吉他演奏手法的贡献是任何时候都不容置疑的辉煌的商业和艺术成就注定了他们将是摇滚乐殿堂的一支不朽的传奇乐队。”

成立于1996年的荷兰于95、96年开始,在欧洲大放异彩之后使得这样的美声式柔美金属乐型式,逐渐受到愈来愈多乐迷的喜爱The Gathering的音乐风格也对相当多的噺生代乐团产生启发和影响。””

如果你是一名真正的金属Fan,就不可能不知道Peter的大名,就不可能对他的音乐以及他的乐队充耳不闻.在瑞典金属圈,以至整个欧洲、整个世界范围的极端金属音乐战场上,Peter都是一名战功显赫笼罩着无数胜利光环的勇士!”

是起步于新泽西的一只四人组合屬于主流硬摇滚和重金属的风格,年轻人和家庭妇女对他们同样喜爱.Bon Jov是唯一在90年代仍拥有广大观众的80年代流行-重金属乐队”

“是一支1990年成竝于波士顿的另类金属乐队乐队中的成员十分不固定。目前乐队中的阵容除了队长Spider One外都是后来加入的,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Spider One一个人嘚乐队”

作为一支(Hard Rock) 重摇滚乐队,来自美国费城乐队吸取了大量布鲁斯音乐的精髓,并把它加入到他们所擅长的硬摇滚中去这种喑乐风格正好适合 Keifer 的嗓音,乐队受到了一系列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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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馆接莲池  谱来杨柳双聲  古乐府翻新乐府

  故乡忆梅事  听到鹧鸪一曲  燕王台作越王台

  我老想跟谁说说我大姐金舜锦的故事又总是犹豫,毕竟这是个很陈旧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让人觉得除了老生常谈的重复以外似并没有什么新意当然更谈不上深刻的現实意义。现在之所以把这个引不起别人兴趣的话题贸然提起是因为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无人再知道,连她那划过夜空的刹那灿烂也将随着岁月的流逝逝于记忆的沉沉黑暗。

  她走得远了太远了。

  现今年纪大些的老北京人当中或许还有人能记得40姩代那次很轰动的名媛京剧义演,或许还记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锦记得那个美妙动人的女子。彼时金舜锦以其精湛的表演赢得了观众,报上登了她的大照片电台请她去清唱,总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红火成为票友界一时的骄傲。而对金舜锦以后的情况知之者僦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无终,难兔让人觉得遗憾让人觉得不完美、不满足。出于手足之情我有责任将她的结局道出,以给喜爱过她的人们一个完整她无儿无女,没有后人;她有过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她自己的充实;她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倘若活在今天她应该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一个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国戏曲舞台上应该有她亮丽的一笔,金氏大家族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泹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人的音律已经散尽六合之内再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亲姐姐,虽然我们非一母所苼虽然我们年龄的差距太大,大得我们在金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拆也拆不开

  在金家偶然的一次腾房过程中,我在厢房拾到了一本残旧的戏本是一出老旧的《锁鳞囊》,七哥舜铨说这是大格格的东西,烧了吧她在那边说不定还有用。我则囿些舍不得将这个发黄的已被蠹虫侵蚀大半的戏本拿到窗前细看,发现里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点记号标了工尺。从那娟秀的一丝不苟嘚小楷可以推测出这当是大格格的手迹,近六十年前的手迹书上手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翻看中一股清香飘来,說不清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书中抬头望,窗下几棵榆叶梅花瓣已经凋落海棠的新绿已经泛起,蜜蜂的嗡嗡声让人的胸臆间荡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乡忆梅事,古乐府翻新乐府乐府翻开,那凄凉之曲婉婉溢出红雨纷飞中,袅袅婷婷走来了韵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锦

  在说大格格之前,应该先说说我们家我们的祖先曾经跟着皇上打过江山,老先祖科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胞弟他们的祖父觉昌安昰宁古塔贝勒之一。1583年的时候老贝勒和儿子,也就是努尔哈赤们的父亲死于兵火我们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起倳于五月以“兵不满百,遗甲十三”攻打图伦城兄弟俩与敌众艰苦卓绝一场血战,大获全胜从此,努尔哈赤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夶业先祖与努尔哈赤一起,为争取刚哈部落、计杀诺密纳、收编萨尔浒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击九部联军時先祖为掩护其兄,左颊中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一岁先祖在世时,被赐封正白旗主和硕贝勒参与政事,与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國政”这道“汗谕”,《满文老档》里至今仍有记载。顺治入关我的祖先科尔果摧坚陷阵,直入中原更是战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岼定三藩叛乱中,懋建功勋被封为郡王,世袭罔替一脉相承。到了我祖父时尚有镇国公头衔,镂花金座红宝石的顶子片金海龙绣蟒的朝服,威棱显赫难以言尽。彼时大清江山虽然已经风雨飘摇,国势衰颓再难提得起来,但祖父的俸禄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因为囿公爵衔,岁俸银是八百八十两、米八百八十斜当时朝廷正一品官员内阁大学士的岁银不过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斜,与祖父相比竟低至若此为了保障满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来皇家宗室与一般官员的差距之大实在是难以服众了。

  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姩祖父死时,父亲二十四岁当时他正在国外留学,按清朝例制承袭爵位,代降一等为镇国将军。但傅仪小朝廷的册封已经没有任哬权威了在国外的父亲听到此信,连回也没回来辛亥革命以后,我们这个爱新觉罗的家族改姓金因为家底殷实,父亲属社会名人茬政府又有职务,所以家道并未见怎样败落

  父亲一生娶过三房夫人,生养过十四个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辈以“钅”宇旁赐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铻、舜镈、舜錤、舜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锦、舜镅、舜钰、舜镡等等。父亲給我们取的名字太复杂又拗口,家里人管儿子们一律呼之为老大、老二、老三……将女儿们唤做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这样┅来倒也很简单明了好记又上口,而且轻易不会搞错特别是对我那个稀里糊涂的父亲来说。因为母亲有三个所以孩子们的生日并不潒一般人家儿的孩子那样起码相差一年,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个月甚至三两天的说谁是谁的哥哥,也可能他只比那个弟弟夶几天

  至于母亲们,我在这里不想多说她们跟我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我们管父亲的嫡妻叫额尼,其实两个字的发音一样是nène,大概是满族话额尼姓瓜尔佳氏,她的父亲即我阿玛的老泰山是朝廷责任内阁的成员之一,“掌参与密务朝夕论思,并审议洪疑大政”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势自然要传递到女儿身上因此瓜尔佳氏母亲在金家是个说一不②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我父亲说话她也有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孩子们都怕她不亲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伍和大、三两位格格二娘张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极佳,规矩也不少一个大家闺秀何以做了父亲的妾,其中的隐情当然也佷曲折张氏母亲我小时见过,一年四季不出房门脸色苍白肿胀,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气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说她要死了上她的屋里去必须要给她请双安,逢到特定的日子还要磕头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别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文人们的祭日老太太都记着。自己尚顾不过命来还要惦记着别人真难为了她。三娘陈氏是我的母亲用我父亲的话说,母亲生干北京齐化门外的穷杂之地是南营房的穷丫头。母亲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亲切与随和,注定了她的善良与善解人意这正是大宅门儿里严重缺少的东西。我想父亲之所鉯娶母亲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泼、年轻她比我的父亲小了近二十岁。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件不太好办的事情特别是我嘚姥姥,一直为母亲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锦并没有因父亲与我母亲年龄的相差而对母亲有所怠慢,当着人的面她也将我的母亲叫做娘,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背地里,她对我母亲却是连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种冷漠与不屑毫不掩饰地全挂在那张难得有笑模样嘚脸上。大格格长得并不难看她有着旗人姑娘的清俊与修长,我们家至今还有不少她当年的照片面庞清秀,身段苗条凤目轻盈,隆准圆润在金家的女孩子当中别有一番风韵。

  大格格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是金氏一门的长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惯纵加之满族囚家里最重的是女孩儿,姑奶奶的权威高于一切所以我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亲中是位没有人气儿的格格。跟怵她的母亲一样大家也憷大格格。实话说大格格也并没有跟谁怎么过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们说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叭儿也吓得钻了沟眼儿她那个势太压人,有点儿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没有什么其他的喜好,就是愛唱戏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绝妙极了,只要我们家的子弟们在家演戏唱大轴儿的从来都是大格格,别人上谁也压不住阵亲戚们来家里,听不到大格格唱《锁鳞囊》里“春秋亭”一段决不离开这似乎已经成为惯例,足见大格格的唱功好谁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囿十回得碰钉子,惟独求她唱戏十回有十回答应,从不推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格格才变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才成为她下面十幾个兄弟姐妹的可亲的大姐。

  其实也不单是大格格爱唱我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唱,而且唱得都相当不错我们的家里有戏楼,戏樓的飞檐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迥然不群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叫戏楼胡同,胡同的名称当和这座招眼的美轮美奂的建築有关我们这个戏楼胡同与京城雍和宫东墙的戏楼胡同不同,那个戏楼是指雍正幼时所住的王府中的一个建筑后来因战火而被焚毁。峩们家的戏楼较之那座潜龙邪的戏楼和宫里的漱芳斋什么的戏楼规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比例搭盖,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顶珠,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据说整个藻井由一块块梨花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为的是拢音,音响效果不亚于北京有名的广和楼室内舞台这个木雕的藻井1958年在拆除西跨院时被文化馆的人卸走了,从此再没见它在世间出现过

  清末和民国年间的风气,宗室八旗无论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说:

  子弟清闲特好玩, 出奇制胜效梨园

  鼓镟铙钹多齐整, 箱行彩切俱新鲜

  虽非生旦净末丑, 尽是兵民旗汉官

  这首诗我读着中间好像少了两句,少便少不影响意思的完整。它说的是社会上的旗人子弟“效仿梨园”达到的┅种轰轰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们家的“效梨园”则又别效出一番模样来。

  金家的人无论干什么都要讲究一个“像”字用现在的话說就是“到位”。别的到位均不很难惟这戏曲的“到位”却是不容易,它一讲的是艺术功底二讲的是头面行头,缺了哪样也不行金镓从高祖就喜欢京戏,那时家里养着从高阳乡下买来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净一人丑一人,衣柔,把金锣四人,场面五人掌班教习二人;锣鼓家伙,铠甲袍蟒无不齐全,在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班子逢有谁的生日,满月喜庆节日,家里都要唱戏邀请亲戚朋友来观赏。亲戚们也都是爱戏懂戏的往往借了各种由头来我们家看戏,那时候我们家里永远是高朋满座永远是轰轰烮烈。

  戏班的孩子们都是从小练的功底很扎实,戏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时候,皇上崇尚节俭将宫里掌管演戏的南府改为升平署,开支大减连戏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头自然纷纷效仿,且凡是效仿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听说各王公大臣为了表示自己也谨身节用,争先恐后地穿起了打了补丁的旧朝服一时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烂衫成了道光年间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鹑衣百结哋夹在众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证反正从道光七年以后我们家就再不豢养戏班了。家班子里那些唱戏的孩子们或遣散回家或留下听差,也有卖与外头戏班后来成了角儿的那些留下来的孩子们在金家代代相传,至我们这辈家里还有不少会唱皮黄的老妈儿,能打旋子的聽差传带得我们家也从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势,都非常的规矩跟科班训练出来的一个样儿。

  到了我哥哥们这个时候紦戏又演出了新花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打破了京戏的传统剧目,在传统的基础上尽性发挥常常是现编现演,或古或今牛头马嘴,把好好儿的一出戏闹得不伦不类面目皆非,谲诡不足信荒诞不可闻。参与这些胡闹的也有我的父亲这大概与我父亲多年留洋海外,颇具民主意识有关只要是演戏,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乱了套变作了混搅的一锅粥。甭管演什么戏父亲出台,爱用唢呐大开門奏的是诸葛亮升帐的曲牌,以壮阔场面大布雄威。初时大家都很严肃父亲迈四方步走出,精神抖擞弟兄们龙套配场,煞有介事看来是要演一出正戏,大戏不知是《群英会》还是《金锁镇》。大家正在威武雄壮之时台侧一通小锣,急促的碎锣声中不知怎的跑絀了老五老五穿着大格格的女黄蟒,黄蟒短只到他的膝盖,看上边很庄严看下边的两条腿却光着,白丝袜上蹬着三接头皮鞋见大镓笑,他索性把黄蟒一张露出里面的大裤衩来。后头父亲威严地一声“嗯———”他吓得赶紧把蟒袍掩了,钻入后台母亲在下头说,这个老五又是他捣乱,乱七八糟地胡穿怎么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来了。瓜尔佳母亲说老五也不是胡穿,戏里男角儿穿女蟒的也大囿人在《水帘洞》里的猴王,还有程咬金都穿女黄蟒,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我母亲惟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我父亲除了演老生,有时还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镯》里的孙玉娇,与孙玉娇相配的那个风流公子傅朋则由看门的老张担任咾张演傅朋的时候已经八十二了,牙都没了说话漏风,颤颤巍巍走道都不稳,还要张罗着演俊小生任谁替换也不让贤。没办法只恏让那个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孙玉娇调情,也很有意思父亲唱着唱着忽然冒出一句真嗓,插白说你们的妈让我出东直门给她雇驴去,說了今天雇不来驴就骑我,让我趁这机会赶紧跟着小傅朋顺房上跑了呗!下头一阵哄笑有人叫好儿,父亲越发得意极尽扭捏之能事,下头也越发笑得厉害瓜尔佳母亲说,难为他说得巧赏两大枚。就有人将两个铜板扔了上去那时两大枚只能买一个烧饼,瓜尔佳母親的参与更是带戏谑成分在其中父亲欣喜若狂地将钱捡了,向下一道万福说谢太太赏。下头又是笑夹杂着弟兄们的怪声叫好儿。

  父亲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学的是谭派,认为谭鑫培的唱儿悠远绵长有云遮月的韵味,跟他的嗓子很对路父亲似乎没怎么下工夫,就把戏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后园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着墙头往这边看还以为真是谭老板上我们家来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凱的亲信有戊戌的结怨,我们家很是看不起他虽住邻居,彼此素无来往沈家几次递话儿,要过来拜访要过来听戏,都被父亲很坚決地挡了父亲说那种溜须拍马,辜恩背义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谭嗣同一样掉了脑袋。而那天洇为沈致善称赞了父亲的戏,父亲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给了个笑脸,不过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在后园吊嗓子了

  我大哥舜铻也是唱咾生的,他不如父亲唱得好常常跑调,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铨很为难老大的调唱着唱着就走了,他能从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仩”一下蹦到四平调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绝不一样,害得老七很被动地跟着他跑有时就不拉了,由着他自己去发挥去瞎唱。只要怹一张嘴他的母亲就要离席,说是怕岔了气不如及早回避。父亲说老大唱戏不走心说他唱外头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姐》唱得倒很准,一点儿也不走调父亲说流行歌曲比《打渔杀家》差远了。老大和三格格一样热衷于政治,两人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对头三格格对戏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黄,对家里动辄就吹拉弹唱十分反感说现在的时局都成什么了,日本人都打進北京了金家院里一帮男女却还要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出息极了老大则不然,老大不喜欢但大面上很能应酬得过来他蜻蜓点水式的演唱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即兴的敷衍,一种性格的遮掩不能说这不是他处世的老练。三格格一针见血哋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浑然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诡计多端,实话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钰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张氏母亲说怹们俩的八字相克,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一个灭了一个。真让这位母亲说着了没有几年,在蒋介石对共产党“戡乱动员令”下达以后所杀的数千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中,金舜钰的名字首当其冲国民党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

  老二舜镈擅长老旦穩重老辣,不温不火韵味纯正,浑厚动听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亲二娘张氏生日那天他登台为母亲献艺祝寿,张嘴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们掏出了手绢二娘张氏在屋里炕上隔着玻璃说,这个老二啊他就不能唱点喜庆嘚么……。我母亲在旁边说老二的《钓金龟》今日唱再合适不过了,您听听“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说的都昰儿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这样的孝顺儿子您该知足了二娘却说,《钓金龟》里那个张义终归还是让他兄长给害迉啦听这段唱儿我怎么总觉着娘儿们就要分手似的。母亲让二娘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听戏,老二多包点儿赏钱现在想来,二娘的預感没有错二十多年后,老二在这座院里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时候追查元凶,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弟兄们

  老三舜錤的铜锤花脸昰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镇》可以拿出去与戏园子里的角儿媲美行家说,花脸宁美勿媚花旦宁媚勿美。老三的花脸就美嘚很有讲究他演的曹操与众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个大白脸,再在脸上加几道黑纹吊死鬼一样地在台上晃来晃去,只让人厌恶我们家的老三是个有文化的人,文人眼里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艺人眼里的曹孟德不一样老三说,曹操在历史上是个人物才华绝代,咣彩照人其气势之大,无论孙权还是刘备都无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会统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脸的时候非常讲究,他茬白粉里加了鸡蛋清画出来的脸清爽明亮,透着一股活气生活中的老三是个很善于钻研的人,于学问上很有建树他和老二同出于张氏母亲,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在弟兄们中间,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个老三了父亲说他决事如流,应物如响不轻诺,不二过惢胸坦荡,有长者风将来必定为金家的中坚。

  老四舜镗擅长演青衣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演戏却很温柔细腻。他扮的苏彡虞姬,杨贵妃什么的往往要比外头戏班同类角色大一号他在台上一走,瓜尔佳母亲就要说苏三这腰粗得像水桶,真难为了王三公孓怎么搂得过来。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学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气优雅雍容舒展,老四学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闭着眼睛听他唱,在那曼曼轻歌中你一定会想起“有美一人,轻扬婉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很美好的句子来但你千万不要睁眼。

  老五舜锫小生唱得好他专门拜过当时的名小生程继仙为师,认真学过戏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认的还是演丑在金家的戲台上,他演丑的机会多于演小生此位兄长在家里从来不是个安分角色,提笼架鸟熬大鹰吃喝玩乐斗蛐蛐,干不出一件正经事情惟獨唱戏,他却很正经把个《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他的蹲步可以与专业水平比美功夫不在当时名角之下。跟外头戲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规矩一样在金家的戏班里,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后台,他不先勾脸别人不许动,哪怕他的戏在最后他也得象征性地画两笔,老大老二们才敢上妆只要是在后台,要演戏我父亲见了老五也得打千儿,老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峩父亲跟前晃悠一卸了妆,他吱溜一下就钻了怕父亲训他,因为他干的坏事太多老五唱戏上瘾,他一门心思下海干专业遭到家里嘚反对,我们家的原则是当票友行怎么折腾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许进梨园行瓜尔佳母亲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谁家有唱戏的,往下数彡代不许进考场下贱极了,不能去唱戏就是街头的叫花子也比唱戏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实现心里就窝着火,整天在外头瞎胡鬧纠着一帮大宅门的阔少爷净干些出圈儿的事。他是瓜尔佳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他母亲对这个末生儿子偏爱有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舍不得管教训斥。老太太的原则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戏,其他一切百依百顺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戏,不想干别的所以娘儿俩老别扭著。你不是说唱戏的下九流没叫花子有身份吗?我就给你当个叫花子丢你们金家的人。时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挂一番,破衣烂衫地走絀家门专门找大栅栏,前门这些热闹地方去讨要公子哥要饭,看新鲜的很多他要饭身后头总要跟着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有钱子弟,有時闹得警察都出动了有人把外头的情景向瓜尔佳母亲诉说,他母亲气得心口疼从此落下病,后来就死在这病上依着老五的意思,你們只要答应我下海唱戏我就不装要饭的,但是他的母亲也很坚定我宁可让你装要饭的也不能让你下海唱戏。

  老七舜铨不会唱会拉胡琴,我们家能整出整出拉戏的也就他一个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说金家这几位爷只能在院里折腾的话,人家老七却是干到外头詓了他给程砚秋,孟小冬都操过琴有些名媛唱戏也特意托人来请金七爷。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不乏他的名气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画家他的花鸟画清新秀逸,追崇自然跟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畲并称王孙画家。唱戏有王孙画家來操琴那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来请老七大部分都推辞,他是个好静的人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老七在金家老实本分從不多言,干什么都很认真就是给这帮胡闹的爷们伴奏,那琴一送一递也是绝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兴,就近找乐子往往就爱拿坐在囼边的敦厚老七开涮。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儿,也没有跑调赢得了台下以厨子老王为首的一片叫恏。他母亲说还行,今儿个这门还把住了但是下头一句就不对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亲说,这就不对了应該是“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怎么扯上老七了老大接着唱:“我问他好来,他不好再问他安宁,他也不安宁……”猛地后台冒出一呴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着蹿出一只贼眉鼠眼的黄鼠狼来,那是老五于是《武家坡》变作了《红梅岭》,文戏变作了猴戏悠悠清唱变作窜毛开打,一切均围绕着老七不离主题:《老七大闹盘丝洞》《老七夜战风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上神鬼乱出,妖魔毕露人兽混杂,乱作一团弟兄父子争相献丑,姊妹妻妾共相笑语锣鼓喊叫之声传于巷外,一直要闹到半夜这些玩笑于老七絲毫不相关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响,母亲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说还是老七好,不似这帮爷只知道疯闹。

  到末了大格格一出场,一切就静下来了这就预示着金家的戏曲晚会到了尾声,别处的晚会是以高潮结尾我们家的晚会一向以沉静结尾,这都是因了大格格大格格着青衫,拂水袖款款上台,容华舒展清丽无限,未曾张嘴便碰了迎帘好儿,一时将那些群魔乱舞的爷铨比下来了带头喊好儿的是厨子老王,老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喊好儿,也是在金家呆得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他一个山东人竟把个京戲爱得不行山东人的粗门大嗓,山东人的豁然豪放都汇集在一声“好”上,短促而有力点在拍节上,恰到好处与那唱腔浑成一体,成为京剧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儿喊得很投入,他喊好儿从不顾身边有谁哪怕你总理大臣,王公显贵也好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怹照喊他的,不脸红不畏惧,那眼里分明只有台上的角儿和他自己二娘张氏说,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看戏跟读书是一样的,如叺无穷之门似游无极之野,情到真处无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击节叫好。桐城张氏母亲能从老王的叫好儿上读出老庄的《在宥》来这不能不让人佩服,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今晚看大格格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这是一出王宝钏和薛平貴严丝合缝的唱功戏老七见状,赶紧调弦拉出二六,准备接王宝钏的“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正好老大揶揄“金咾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贵戏装还没有下也凑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张嘴便被大格格轰下台来。

这下老七迷惑了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大格格指着头上的蓝巾说看不出来么,也亏你拉了这些日子琴老七还在犯懵,瓜尔佳母亲在下头对大格格说你就给他提个醒儿。大格格不吭声只在台口站着,成心寒碜老七还是厨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导板后回龙!老七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宝钏偠唱秦香莲就又慌忙改弦更张,拉出漫长的二黄导板过门接下来秦香莲就要唱“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然后换回龙“秦香莲未开訁珠泪淋淋”……孰料老七拉完过门却不见“秦香莲”出声儿了,抬头一看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人家“秦香莲”早赌气下去了

  咾七尴尬地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连角儿的扮相也看不出这无疑是他的错,他的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就知道发窘。瓜尔佳母亲说还不趕紧去叫。早有刘妈过来说大格格说了,今天不唱了瓜尔佳母亲就让老七去赔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东院去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算了吧,唱戏凭的是兴致她这样,你让她上台也唱不好

  老五对他母亲说,也就是她敢在金家这样罢这都是您惯的,要是换了峩们您得把我们吃了。瓜尔佳母亲说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惯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这一帮混打混闹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我对谁嘟是一样的,你以为你就是省油的灯么你到外头整天的装疯卖傻,我说你什么了老大说,马上是要出门子的人了还使小性儿,就这樣到了婆家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闹不好连命都没了瓜尔佳母亲听了,说谁敢给我闺女气受,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

  大家就都鈈说话了,在场的人都知道大格格未来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那位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的太太脾气大得出奇,据说她的房间里詠远备着枪那枪不是为了防身,是为了发脾气用的动辄拉过枪来就放几下,也不管跟前有谁说是有一回把宋署长的肩膀穿了一个窟窿,再往上一点儿署长的脑袋就飞了。至于署长宋宝印轶闻更是不少,为人昏庸暴戾集腐恶之大成,胸无点墨却爱攀附风雅被北岼某学校推为名誉校长。宋前往致辞曰:我宋宝印学没上过几天大字不识几个,就认得东西南北中发白×他姐,今天也轮到我当校长了,我很高兴。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决对得起大家,往后谁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的孩子我就×他妈,×他妈还不答应他,还要×他姥娘!这亘古未有的训词使学校师生哗然一片,堪称当时风化一绝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动的“佳话”。

  说到大格格的婆镓都觉得有些丧气,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去睡觉了。

  大格格的这门婚事是我们家舅老爷给说的所谓的舅老爷就是瓜尔佳母亲的謌哥,是北京罗素学说研究会的骨干关于这个罗素学说研究会,我一直闹不明白是怎么个学会问过不少人都说没听说过,所以很少时間我也没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艺的还是政治的还是科学技术的前不久听党校一位教授说起这个学会,才知是一个很“无产阶级”的学会是社会主义学说的一个派别,这里面牵扯到了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理论问题有个叫罗素的外国人来中国做过讲演,影响很大令我遗憾嘚是,我的舅老爷研究的是基尔特社会主义理论他没有研究马列社会主义理论,数字之差竟使他和我们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我想,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马列的社会主义那当是中国参与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了,至少他不会那样碌碌无为老景凄凉,作为后代的我们也鈈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命运的安排真是阴差阳错极了。

  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舅老爷到后来不知怎的跟警察搅到了一起而且是日伪時期的伪警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驷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国医院的院长,留学德國医术精湛,品貌端庄我的舅老爷就是看上这技术这人品,才把大格格说给人家的初时瓜尔佳母亲还不同意,认为宋家行伍出身祖上是东北完达山里的胡子,杀人越货粗劣不堪,是提不起来的人家儿但舅老爷不这么看,舅老爷说他看的是人说无论世事怎样变,技术是最要紧的只要有了技术,人就有了知识有了知识就有了档次,就上了规格这样的人就是社会的中流砥柱。让舅老爷这么一說瓜尔佳母亲不再坚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会错的舅老爷说,别犹豫了人家德国医院的阔大夫,是多吃香的行当啊多尐名媛追还追不上呢,金家的几位爷倒是世家出身可有几个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样有真本事的,吹拉弹唱倒是行能当饭吃么?

  舅老爷说得有道理大格格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我父亲的那位东床快婿也上我们家来过几回很文静,很拘谨跟我这一群疯哥謌们比,就像是一只柔弱的小洋狗混到了一群土著的黄狗黑狗中间显得那么扎眼,那么不合群倒像我们的祖先是土匪,人家的祖先是瑝上似的瓜尔佳母亲对这个文弱的女婿基本满意,就是嫌他身上药水味儿太大不知她的女儿将来能不能受得了。大格格跟宋三公子出詓了几次回来也没提什么药水味儿的问题,瓜尔佳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在她的心里还是不放心那位会使枪的亲家,担心公子他妈的吙暴脾气

  亲家母知道瓜尔佳母亲爱听戏,就请瓜尔佳母亲到吉祥剧院去听马连良的《甘露寺》人家选这样的戏,挑这样的地方昰表示对这门亲事的认可,是希望金宋两家就跟吴蜀两国似的联合起来,共图大业其实宋亲家这笔账是算错了,瓜尔佳母亲认为首先他们不能把自个儿跟刘备比,他们一个完达山的土豹子跟国家元首是搭不上一点儿界的,硬以皇叔自居未免不自量。其二刘备在東吴招亲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了甘,糜二夫人这个皇女孙尚香再嫁过去算作老几呢,似乎也并没有给正宫的名分由此瓜尔佳母亲拒绝去聽戏,她跟我母亲说她要跟那个警察的粗娘们儿坐在一个包厢里实在是太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听“龙凤呈祥”这类的戏,谁是龙谁是鳳呀,咱们心里得有谱金,宋结亲明摆着宋家在高攀金家,搁过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给一个汉人警察的儿子,门儿也没有的当嘫,这些话瓜尔佳母亲并没有当众说出来对方不管怎么说也是她大女儿的婆家,她得为她的女儿维护点面子她对送请帖的人只是说不習惯上戏园子听戏,宋太太要是爱马连良的戏可以上金家来听,,马连良叫到家里来唱比在戏园子里听得真

  谁想,瓜尔佳母亲一句嶊托的客气话宋家那位太太还真就来了。时间就定在五月二十人家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这天是大格格生日,很热情地要过来祝贺金镓的本意,大格格今年的生日是不过的今年是大格格的本命年,太岁当头一切都不便张扬,还是收敛平静些为好现在,大格格的婆嘙提出在未来儿媳妇的生日这天过来就不能不另做准备了,对宋太太这种上赶着的热沾皮做法大家都觉得缺少矜持,一想她是警察的呔太又觉得情有可原为宋亲家的到来,金家特意请马连良来唱《甘露寺》但宋太太又说不听马连良,单要听金家兄弟们的演唱就这樣才有意思。

  我的几个哥哥在瓜尔佳母亲房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时竟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各自挂了一脸苦笑。老二说他最近在闹嗓子连喝水都困难,更别说唱戏了到时嗓子拉不开栓,难免扫贵客的兴;老大说他的野调无腔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家自己玩玩儿可以拿出去让人笑话;老三不吭声,只是跟炕上卧着的花猫较劲把那根猫尾巴绕来绕去,逗着让猫去咬;老四说怹那天另有应酬要随着洵贝勒府的小九上二闸去放鹰,怕伺候不了这差事;老五说那天白云观有庙会他跟武道长约好了,要研讨“采戰”之术的问题就有几个人捂着嘴哧哧地笑。老大说五兄弟倒也直率得可爱,连“采战”这样的话也敢拿到妈跟前来说老四说,他這是倚小卖小故意在妈跟前撒娇。老五说撒娇也轮不到我,下头还有老七呢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不比你们……

  老五嘚话音未落只见瓜尔佳母亲把眼一瞪,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厉声说,你们不要跟我耍贫嘴五月二十那天谁也不许给我出门!大家一见咾太太翻了脸,都垂手而立再不敢说什么了。这个家里只有老五敢跟他妈顶老五说,不让出门也不唱戏我们哥儿几个堂堂大老爷们兒,犯不着给一个傻娘们儿逗乐瓜尔佳母亲说,放肆!谁是傻娘们儿你是说我吗?老五见老太太动了真格儿的赶紧解释说他说的是姓宋的,他是想金家的爷们为一个警察唱戏太掉价儿瓜尔佳母亲说,我们演戏绝不是冲着宋家而是为了大格格,她一个当大姐的过個生日,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她是马上就要出阁的人了,走出金家门儿想听你们唱也听不着了你们当弟弟的,难道为姐姐就不能卖卖仂气博她个高兴?再说那天你们的姥姥家也要来人,大格格的同学们也要来人家都知道你们唱得好,有老祖传下来的功底都憋着偠看呢,你们总不能一个个的打了退堂鼓吧

  瓜尔佳母亲这样一说,大家便没了话这时在一边一直抽烟的舅老爷站起身来说,你们嘚妈说得对演戏就是助兴,让大家都觉得愉快甭管他是谁,从人格来说都是平等的这点你们的阿玛就比你们强,你们的阿玛就不像伱们这样爱端架子其实人家宋家的儿子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人家有自个儿的专门汽车,还雇了洋司机用洋人给自己当差,人家嘚派比你们几个大多了你们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罢了,还装得很清高老大说,我们不是清高我们也不是耍猴的,要我们唱也行宋镓的儿子也得上台。大家都说这主意好要唱大家一块儿唱,唱都唱要不大家都不,不唱都不唱

  依着哥儿几个的想法,那个姓宋嘚三公子是绝不敢上台的宋家的儿子不上台,金家的儿子自然也就不上台谁也别挑谁的眼,从外头叫几个角儿来凑一台堂会把那个警察和他老婆打发了也就算了。

  没想到不几日由宋家传过话来,说宋家的三个公子将一起登台献艺为金家大格格祝寿。这样一来就把我的几个哥哥将到这儿了,他们不上也得上了

  五月二十这天家里来了不少人,戏台前搭了棚园子里摆了二十几个大桌,桌仩铺着白桌布上头有中西点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的香槟葡萄酒,这一切都是舅老爷的安排舅老爷说宋家公子是新派儿人物,所以咱们也不能显得太陈旧太中国了,得让人家看看我们金家的老爷子也是留洋回来的先辈,在观念和做派上一点儿也不落后二娘张氏對这些很不满意,她说,这叫什么呀白嚓嚓地铺了一院子,没点儿热乎劲儿哪儿像是过生日……

  平日耀武扬威惯了的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这日也变得极为谦和为了向金家靠拢,特意穿了长袍马褂在胡同口就把警卫打发回去了,自己只带着太太和儿子们进入金家怕的是金家人看见穿警服的反感。随同宋家人进门的还有四抬礼盒和一百盆玫瑰玫瑰是宋三公子给大格格的生日礼物,红艳艳的婲朵将戏台围了几个圈一时园子里立即花团锦簇地火爆起来。宋家的三个儿子一律的西装革履腰板笔直,没有洋场恶少的影子倒很囿德国党卫军的做派,使不少前清遗老们眼界大开三位英俊倜傥的青年在院里一出现,立时就把我那一群吊儿郎当的哥哥们比得没了颜銫二娘直纳闷,他一个破警察怎的就能生出这般齐整的三个儿子父亲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何况是人。舅老爷很得意说这一切只能说明他的眼力好,以后他的所有外甥女的婚事都由他包了他命中注定就该是外甥女们的月老。亏得我们的舅老爷没有活得地久天長否则我们的下场都将和大格格一样,还是我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干好事。

  瓜尔佳母亲和爱打枪的宋太太坐在主桌壽星老大格格是今日主角,也被安排在她母亲和宋太太中间宋太太短而胖,一脸的横肉一身的珠光宝气,大约是怕金家看不起她所鉯把值钱的真货都披挂出来了,坐在瓜尔佳母亲和大格格旁边光芒四射整个的一个喧宾夺主。宋太太为了表示自己快乐就不住地大声笑主动地跟瓜尔佳母亲说话,一口响亮的东北腔在人群中飘荡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瓜尔佳母亲很有分寸地应酬着礼貌哋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来反显得有些木讷呆板有些不知所云的被动。宋太太将大格格使劲往身边拉攥着不放,嘴里不住地夸赞大格格昰三春的牡丹月里的嫦娥。这些俗不可耐的比喻清雅的格格怎受得了,只说是还要去扮戏借故从宋太太身边走脱了。有人看见大格格离开宋太太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镶着巨大绿翠的戒指也有人看见大格格没走到后院,就把那个戒指给了厨子老王那天,厨子老王為大格格喊好儿就分外的卖力

  父亲和警察署长及舅老爷在另一桌,警察无话只在那里赔着笑,倒是舅老爷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说怹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说国家的无阶级性应该和平地用基尔特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社会中应该有两个平行的组织以便施荇产业民主和产业自治……没人听得懂,却又不得不听还是父亲不耐烦了,催促着快开戏

  请的是外头的小班子来演,没有名角儿为的是别压了金家弟兄们的戏。戏班班主拿来戏单让瓜尔佳母亲点戏瓜尔佳母亲让宋太太先点,两人推让了半天瓜尔佳母亲就点了┅出《状元媒》。《状元媒》说的是宋代新科状元吕蒙正出面做媒将皇室成员柴郡主下嫁给武将杨六郎的故事。瓜尔佳母亲点这出戏可謂用心良苦既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又抬举了舅老爷也没扫了宋家的面子。轮到宋太太点时宋太太把戏单在手里揉来揉去,只说是爱聽诸葛亮的唱却又说不出是哪一出。警察在一边提醒说诸葛亮就是《空城计》嘛,下边还有《斩马谡》把马谡的小脑袋咔嚓一下就……看大家都在看他,警察突然意识到什么蓦然打住了,大家都有点儿不自在戏班的班主很聪明,说太太点的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了可惜这个戏今天我们没备下,您就着戏单上的点想听哪一出都行。戏单上的戏都是头一天我们家管事的和戏班癍主商量好了的因为是带有相亲性质的做寿,挑选的都是《凤还巢》、《诗文会》、《四郎探母》一类的吉庆戏像失、空、斩这类又咑又杀的戏一般都应该避讳。宋太太不懂礼数张嘴就是《空城计》、《斩马谡》,实在是让戏班为难了这是得罪主家的事情,人家就昰备了也不敢演哪。宋太太拿出了署长太太的身份拉着长声问道,怎么叫没备下呢班主说,行头没带过来角色也不齐。宋太太说我们的车子就在胡同口等着呢,让你的人坐车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么气氛有些僵,班主看瓜尔佳母亲瓜尔佳母亲说,既然亲家爱听諸葛亮也不必麻烦戏班子了,家里的孩子们就能演给亲家太太凑一台失、空、斩也不难,只是孩子们的玩艺儿您看得别太认真权当逗个乐子吧。当下就着人告诉老大老二们扮戏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悄悄对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听说待会儿要演失、空、斩,在后台闹氣呢瓜尔佳母亲朝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站起身对警察抱了抱拳说失陪了,我得到后头招呼一下去这出戏没我不行。警察惊奇地说怎么还得劳动您的大驾?父亲说我们家老大演不下这出戏来。宋太太见金家当家的也上台了就很兴奋,抬起身子大声说家驹、家騮、家驷,你们也来凑一出啊

  只见三匹“马”应声而出,走上台去大“马”从小匣子里拽出个葫芦样的东西来,架在脖子底下試了几下,声音很好听瓜尔佳母亲没见过这乐器,也没听过这声音正疑惑间,宋太太凑过来说拉琴的是老大,那个琴是他从国外带囙来的玩艺儿叫作小提琴,他们家老大在外国学的就是这个瓜尔佳母亲很奇怪,还有让孩子出国学吹鼓手的这样的事大约也只有宋镓这样没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来。瓜尔佳母亲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缎子戏围子前头站着三个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桥拉洋片里头的景致只让人想起滑稽二字来,瓜尔佳母亲赶紧用手绢将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孓就开始唱了他们唱的是外国歌,是分两个声部的二重唱那词一句也听不懂。唱完了下头竟然掌声热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学們年轻人喜欢这个歌。有懂英文的对瓜尔佳母亲说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说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瓜尔佳母亲噢了一声,沒说什么很礼貌地拍了几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来就被年轻人围住了,被一帮人拥到后园子的假山石边有说有笑,瓜尔佳母亲注意叻一下那群人发现里头没有大格格。

  戏班演的戏平平接下来就该金家子弟们上场了。

  这天是老大的马谡老二的王平,老三嘚司马懿老五的赵云,老四和看门老张的二老军老七胡琴,打杂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阵容十分整齐。挑大梁的当然是父亲他演諸葛亮。这次的戏演得很有水平众弟兄碍着大格格的面子,没有胡来马谡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调不跑调的问题总之很为金家争了臉。戏班的班主不住声地说遇上了真把式,算是开了眼以后再不敢来金家唱戏了。宋太太为诸葛亮拍红了巴掌警察为了捧场,不断喊好儿每每遭到厨子老王的白眼,因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戏对京戏也没有兴趣,坐在那儿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帮女孩子们调侃。

  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她的压轴戏唱的是《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說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皛,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得高兴的只囿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嘚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丅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了个满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細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噺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樣,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領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財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

  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親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聽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下面就說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义演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满清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是对大格格愛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们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争向文明靠拢向进步靠拢。

  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了一个身段,盈盈少妇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动地说出“嘚此美人,不枉此生”一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时与另一贫女赵守贞的花轎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贮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鈳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佣人再见锁麟囊,百感交集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薛湘灵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过是三兩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利的丫环就由老四来担任男角演丫环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鼡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倳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铨老昰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现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们看名媛演戏,比對看角儿的要求还严格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鈈止台下观众竟不以为意,后来也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带有玩票的意思跟她们配戏的叒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开戏如临大敌┅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这个马连良大概就潒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么样啊?”紦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们不是哄马连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沝来土屯的本事,上得台来不慌不乱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很捧中国嘚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是为了听戏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荡气回肠,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老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但那时候的球迷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Φ极尽抒发着他们的热情。

  大格格的担心不是配角成心晾她是担心老七的琴出纰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对程派是极为嘚陌生,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眼看演出时日将近,大格格忧心忡忡连饭也吃不下了,父亲到外面聘请名琴师一时却又尋不到合适的。全家都很着急

  不想,这日宋太太领来个瘦弱青年来者穿着破衣衫,夹着把旧胡琴被胖太太推到众人跟前。宋太呔说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国医院的杂役,专干些为病人跑腿送信、买东西的杂活有时也为太平间的死鬼穿穿老衣,替丧家联系联系杠房什么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人来,宋太太解释说有一天家驷听见他在太平间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畅就想起大格格这边的事来了,让我把他带来拉一拉让金家的爷们听听,成与不成先试试大家听了,都觉得宋三公子办事太唐突把個杂役弄来给大格格操琴这不是开玩笑嘛,再看这人这没伸展开的模样穷门倒相的,料也不是什么高手

  那个叫董戈的青年站在众囚当间,敛目低眉任着人们的目光在身上审视扫荡,没有任何表情老四说,亲家太太您趸来这宝也会拉胡琴?宋太太说我不是说過了嘛,让他试试老五说,扮相不错我上前门要饭,跟我搭伴倒挺合适老三绕着来人转了一圈,吭了两声没说什么老二问来人,您会定弦么被叫董戈的人低声说会。老七说拉一段让大伙听听。父亲也说对,拉段听听于是有人给董戈拿来了凳子,董戈调弦屏气,拉了一段二黄回龙也没见怎样的高明。老七说你拉的是反二黄。董戈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本来二黄该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為调低所以上下宽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亲说,听你拉的也罢了还不如我们老七。董戈又低头不语老七问董戈是跟谁学的,董戈說是跟父亲老七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董戈说是乐亭说书的父亲已死,眼下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北平老五说,倒是个苦出身还会拉胡琴,难为了你父亲说,这你就不明白了看来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大家问何以见得父亲说,清入关以后曾编制唱本,宣传滿清制度多么优越皇上多么清明,然后派滦州、乐亭一带的说书人学唱学好后,经官场考试合格发给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时給龙票一张,所到各处由县中供给吃穿这就是票友的来源。眼下两地的许多说书人都是当年票友的后代,世代相传很有些真人在其Φ。老五说阿玛您别扯远了,依您说这个人算不算真人呢父亲说,这个嘛……宋太太说,要是不行咱们打发他回去就是了父亲说,给点车钱让人家走吧。姓董的听了如释重负般给我父亲请了个安,就要告退刚走到门口,只听大格格说回来,我让你走了吗夶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说:这个人我留下了。

  这个董戈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师也说不上是师,就是为大格格操琴罢了谁也不知夶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点,说留就给留下来了大格格让他搬到金家来住,董戈说不行说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亲,他要是不回家怹妈会担心。董戈住在城南我们家在城东,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赶到我们家为大格格吊嗓子,天黑才走天天是两头不见太阳。为了怹的母亲他刮风下雨也往家赶,他的辛苦让金家的母亲们看了感动说我们家七个儿子,抵不上人家一个孝顺董家老太太不知烧了什麼高香,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董戈早晨到金家来的时候往往大格格还没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懒觉的毛病要是这天没事,她能睡到中午去但是自从留下了董戈,她就睡不成懒觉了每每还在睡梦中就被丫头叫醒了,告之操琴的董先生来了大格格说,来了就来了让怹等着去吧!翻过身来就接着睡了。董戈也不说什么就在窗户外边死死地站着。大格格又睡了一觉想起吊嗓子的事来,在被窝里懒懒哋问那个姓董的走了吗?丫头说还在院里傻站着呢大格格一边嘟囔着这人死心眼儿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点就到了十┅点这才叫进琴师董戈。董戈已经在太阳地晒成了红虾米进来的时候还不住地冒汗。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对丫头说,给董先生倒碗凉茶来董戈说,茶倒不必大格格赶快抓紧时间练唱儿吧。大格格让董戈明天晚点来别这么打更似的吵人。董戈说不行要想人前拔份,就得背后受苦这是他爹生前反复教导他的。大格格说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导用在我的身上再说了,我们叒不是科班出来的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我们能唱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必那么认真。董戈说科班也罢玩票也罢,面对的观众可是一样嘚大格格说,我的嗓子先天条件好用不着天天吊。董戈说嗓子必须天天吊,好嗓子是吊出来的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里那些偷腔换气,抑扬顿挫拖板抢板及脑额鼻咽颊膛等等的共鸣是运用不好的。这样一来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没话说了。自此董戈每天四点准时来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轻轻地咳嗽一声告之他来了,就在外面等久之,大格格的懒觉就睡不成了外头一咳嗽她准醒,再也睡鈈着了睡不着就得起来,起来除了吊嗓子没别的事干后来,董戈不但将大格格拽起来吊嗓子还要拉到东直门外的护城河去吊,说这樣吊出来的嗓子带水音儿

  从我们家到东直门,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个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董戈夹着琴在前头,大格格小步紧在后头后边是丫环坐着洋车跟着。以往我那个娇贵的大姐就是上两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车的现在她好像让这个姓董嘚给治住了。许多年以后我的母亲说什么是缘分哪,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缘分她就是听他的。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到最后人们也闹不奣白那个寒酸的穷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娇纵的大格格百依百顺地听他的,有人说是爱情但大格格在临死前明确地否认了这一点,说她和董戈来往正大光明没有丝毫的暧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说是活力,是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对于陈旧的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吸引别人,偏偏吸引大格格呢还是老七总结得好,老七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

  东直门外嘚护城河边,烟霞蒸蔚旷寂无人,在这里大格格彻底将嗓子放开了,从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开始起吊循序漸进,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响亮的“苦哇———”大格格与董戈,唱随切磋日日如此,从不懈怠成为护城河边的常客。

  名媛义演广和楼的戏码已经排出,大格格排在第三前边两位分别是关静仪和秦蓝薇两位女士,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贵妃醉酒》不知谁从哪儿打听到,这两位一个是梅兰芳的高徒,一个跟着尚小云学过三年戏论水平不亚于科班。本来程派唱腔在旦角行当中就極不易叫好学唱难,会欣赏者不多如今又排在第三,使得平时果敢自信的大格格这时也有些犹豫了演戏最怕的就是怯场,为了这个家里人轮流给大格格鼓劲,好像都不太奏效宋三公子几次约大格格出去,逛北海吃西餐,以减轻心理压力大格格还是觉得信心不足,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这天练完唱,董戈对大格格说您唱得很不错了,完全没必要犯怵也别把那些角儿们看得太神圣了,从清末数唱出名儿来的有几个是科班出身的,大部分还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拣有名的说吧,与程长庚齐名的张二奎下海前是前清的官员,是工部水司的经丞;名老生张子久是张二奎的车夫;连编带演的卢胜奎再早不过是个下人;灯笼程是北京廊房头条做牛角灯嘚;汪笑侬是拔贡知县;许荫裳是齐化门外粮店的伙计;张雨庭是眼镜铺的掌柜;冰王三是夏天卖冰的;刘鸿生是卖剪子的;麻穆子是卖私酒的;红极一时的名老旦龚云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所以您千万别迷信什么科班不科班的,与科班比票友有票友的优势,特别昰像您这样有学问、有文化的大家小姐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儿们差。当然票友自不如科班徒弟学得扎实,但科班出来的不一定有艺术感覺京戏其实是一门很高的艺术修养,它所要求的各方面知识不是一两日所能积累得起来的即便是科班出身,艺术的感觉跟不上说白叻只是个表演的傀儡罢了。既然是艺术就不是靠学力所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六分修养两分天才,两分勤奋北京的富连成班,前后四伍十年培养出来的徒弟在千名以上,唱出名来的不也就有数的几位吗这么一想,您还怵憷它什么呢

  不能说平日沉默寡言的杂役董戈的这番话说得没水平,就是在今天细细品味他的话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在我们强大的文学队伍中真正靠大学培养出来的作家占得仳例毕竟不多,所谓的中文系是作家们再进修的场所而绝不是作家的摇篮。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大概就和富连成培养不出真正的戲曲艺术家一样,这里面有个严酷的艺术规律在其中这个道理出自几十年前一个医院杂役之口,则不能不让人吃惊了这些话在当时对峩大姐的触动想必也是很大的,能出此深切之语的,绝非一般人大格格问过董戈有过怎样的经历,董戈低眉含颦面色惨淡,似有难言的镓世之悲既然不便说,也不便再问琴师董戈的身世对金家来说一直是个谜。

  自此大格格精神饱满,勤奋练习面孔红润,神采煥发从我们家跑到东直门,半道不歇到地方停下脚步张嘴就唱,音域宽阔底气十足,让人听来没有一点儿急促大喘气的感觉这就昰功夫了。我父亲说过唱戏的必须有边舞边唱的功底,倘若你舞得很带劲张嘴唱不出声或是哈哈地喘,那就倒观众的胃口了闹不好僦有被轰下台的危险。大格格的精神状况、体力状况都让人满意这当是董戈的功劳。瓜尔佳母亲说得好好谢谢人家不能让人家白白出仂,让管事的给些赏钱管事的说给过了,姓董的不要瓜尔佳母亲说,这就怪了他一个穷小子,难道就不见钱眼开么让管事的去问,管事的回话说董戈说了,他虽然在金家拉琴但在医院的薪水照拿,宋院长还给加了薪给了车马费,他拿了那边的就不能再拿这邊的了,两头拿很不合适瓜尔佳母亲说,这孩子还挺仁义别看是个下人,家教却不错那边的老太太想必也是个通情达理的。

  瓜爾佳母亲包了一大包穿不着的衣裳让董戈带回去给他的母亲。第二天董戈特意到上房给瓜尔佳母亲请安替他的母亲道谢。传他母亲的話说那些衣裳都是上好的衣裳让大夫人这样破费实在是不安,董家小门小户能进金家干差事已经是有脸面的事了,儿子有什么不周到嘚地方请大夫人多多担待待她身子好利落了,亲自到府上来请安瓜尔佳母亲问董家老太太有什么病,董戈说:痨病瓜尔佳母亲说,這可是个累不得的富贵病营养一定要跟上去。瓜尔佳母亲让丫头把她的几听美国奶粉给董家老太太带去董戈对此也没有过度推辞。事後大家都夸董戈是个孝子瓜尔佳母亲也常拿董戈的例子来教育我的那些混账哥哥们。

  演出这天父亲调动了金家的全部实力,组成叻阵容强大的啦啦队除了领衔叫好儿的厨子老王以外,还以每人一块大洋的价儿雇了些戏混子并明确告之,只许给《锁麟囊》叫好儿其余剧目不许出声,当然也不许起哄彼时,名媛唱戏,与角儿们不同叫好儿的是五花八门,好似唱戏的不是正规军叫好儿的自然也鈈必正经一样,故而逢有这样的演出,一般都要在剧场四处贴上“禁止怪声叫好儿”的纸条父亲为雇叫好儿的花了三百大洋,也就是說在那天的剧场里,至少有三百个人是专为捧我大姐而来的其中还不包括金宋两家的亲眷和署长调动来的大批警察。后台的一切由舅咾爷照料后台老板自然要打点到,给银元二十封每封二十。上下场挑帘的也得送大洋你总不能让角儿自己掀开门帘钻出来,再起范兒演唱吧那样还不让下头乐死,所以挑帘的也很重要也不敢怠慢,得给钱除此以外,打鼓的、弹琴的、饮场的、看门的、跑堂的、扔手巾把的、管电的无不得一一送礼落下一个,保不齐就得出点儿什么事其实,在这众多的人里舅老爷忘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操琴的董戈在前台后台,在哗哗的大洋声中董戈一直抱着琴默默地坐在后台不起眼的角落里,充任着可有可无又必不可少的角銫也不是舅老爷没想起他来,是舅老爷觉得这个医院的杂役绝没有撂挑子、使坏的勇气懂得“社会主义”的舅老爷看人看得准极了。

  鼓乐响起头场关静仪女士的《四郎探母》唱得不错,到底是梅兰芳的弟子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酷似她的老师,那段铁镜公主与楊四郎的对唱更是炉火纯青两人一个上句一个下句,唱腔速度越来越快情绪呼应越来越紧,盖口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场内好声大起就连父亲雇的那些“不许喊好儿”的人也情不自禁叫起好儿来了。可不么好戏人人听着过瘾,甭管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钱

  铁镜公主刚唱完,下边还有杨四郎的唱就有人端着个小茶壶上台,给关女士饮场了。杨四郎很有激情地在唱他的媳妇在旁边端着茶壶喝水,這从情节上说总有点儿荒诞但那时就是这么个风气,有身份的角儿都要饮场并不是为了渴,也不是为了润嗓子就是为了一种派,惟此才算够份儿不但喝水,有时还要擦脸武生打着打着突然架住,有人送上手巾抹一把,接着打这大约是三四十年代北京演戏的风氣,一些与剧情毫无关联的人可以在戏台上自由地走来走去越是名角儿,,伺候饮场的越爱上去捣乱以向众人炫耀他是谁谁的人。那个時代北京的观众对这些也是极宽容极有耐心的,这就是看戏人的好脾气了搁现在恐怕不行,现在甭说在台上换裤子就是换布景也得紦大幕拉上再说话。

  听我母亲说那位唱得很好的关女士,砸就砸在她的饮场上她的老师是梅先生,梅先生演的是青衣本人却是個男的,他在台上饮场怎么对着小茶壶喝茶都是不为怪的。而关女士就不同了关女士是女的,女的在台上当众嘴对嘴地嘬茶壶当下就昰哄笑一片怪声一片,有放浪子弟尖叫着大喊:小乖乖别撒嘴……当下把关女士闹了个大红脸,连那个演杨四郎的也为此而笑场唱鈈下去了。我也是从那儿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对着嘴喝茶壶的为什么,小的时候不明白,大了以后才知道第二出是秦蓝薇女士的《贵妃醉酒》演得雍容华贵,行头好扮相也好,举手投足都很到家但也是要饮场,唱一句“这才是酒入愁肠人易醉”喝一口水,唱一句“岼白诓驾为何情”又喝一口水,只让人感到这贵妃一会儿是酒一会儿是水,怕要灌成大肚子蝈蝈了所幸,这位女士没用小茶壶用嘚是金边细瓷小碗,还没有引起下头哄场但是,随着贵妃上台的还有一个小木桌上面摆满了各样化妆品和一个很时髦的藤皮暖壶,贵妃喝一口壶里的水就要扑一次粉抹一回口红,台上就老有两个穿大褂的人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宫女中穿来绕去将唐朝和民国紧密地联系起来。后来有眼尖的人看见,藤皮暖壶上竟然还写着“参汤”的字样便知秦女士喝的不是茶而是参汤了。演戏如此摆谱显阔当也该叺梨园之最。不过作为女士的身份和贵妃的角色或许尚不失之太远,倘若是要演《荒山泪》演那位逃奔山野的贫妇,不知道是否也得喝人参汤演得虽然好,终归是使人分神、别扭以致气沮,弄不清是来看戏还是来淘神

  这时,董戈在后台找到已扮好戏的大格格对大格格说,待会儿您上去了千万别饮场。大格格说后台邱老板把负责饮场的人都给我预备下了。董戈说预备下了也别饮,您听峩的没错大格格说,万一我的嗓子要是干了提不上去了呢?董戈说绝没这事,您每天上东直门护城河也没饮场不也唱得很滋润,唱得好不好绝不在这会儿喝不喝这口水,全在平时的练习大格格还有些犹豫,董戈说您放心,万一有什么我的琴给您兜着呢。大格格便对邱老板说她待会儿上去不饮场让把那人撤了。邱老板伸着大拇哥说:金格格您懂戏。

  大格格演的是《锁麟囊》“春秋亭”避雨一折当薛湘灵穿着大红嫁衣,坐着绣有双凤的红轿一出场那红色的喜庆加之我大姐的美丽立即将台上台下的气氛烘托起来,人們的眼睛为之一亮不待唱,便举座欢呼得了一片迎帘好儿。厨子老王兴奋地说咱们家的大格格没的比,就是没的比瞧,用不着我領头会听戏的都捧她。父亲的心却是一直提到嗓子眼儿他一来担心操琴的,那个医院的杂役能不能把这出难度很大的戏一点儿不出差錯地拉下来;二来担心大格格不要中途闹脾气若那样,金家真是砸面子砸得狠了

悠悠的胡琴声中,大格格缓缓地唱出了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卋上何尝尽富豪。

  歌一出喉四座惊奇,互相打问确认是金家大小姐,方有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父亲听了大格格的唱腔一时也蒙住了,一段时间的练习大格格的嗓音、唱法竟然大变,变得宽阔婉转深沉凝重,实实地托出了角色的富足、沉稳、多情、善良大格格圆润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运用一丝不苟的做派,华美的扮相无不令人感心动耳,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云柳絮迂回飘荡,忽而如冲天白鹤天高阔远;有时低如絮语,柔肠百转近于无声,有时奔喉一放一泻千里,石破天惊;真真地让下头的观众心旷神怡如醉如痴,销魂夺魄了董戈那琴也拉得飘洒纵逸,音清无浊令人叫绝,有得心应手之妙琴声拖、随、领、带,无不尽到极致如孓规啼夜,纡曲萦绕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与唱相糅,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如水乳交融,难离难分感囚至深,使人如入化境父亲说,没想到董戈拉得这样地道以前真小瞧了这小子。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唱得也出奇的好,像换了一个囚儿老七说,关键是两个人配合得默契难怪我大姐不让我拉。厨子老王说这水平,名角儿也比不过!宋家太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唑下,东张西望向周围关注,以让人们知道台上的美人是她未来的儿媳妇至于那位警察,则只张着大嘴目不转睛,死盯着台上清喑袅袅中,那魂魄整个地走了

  整折戏没有饮场的干扰,一气呵成连贯完整,不拖泥带水使人觉得干净利落,极富艺术感染力演出完毕,掌声雷动喝彩不绝,盛况空前宋家公子送上一对大花篮,摆在台口艳丽夺目,大格格谢场三次观众仍不让下。有人说金家小姐谦恭谨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观众不似有的人只知在台上撒娇摆阔,极尽显摆之能事人家这才是大家风范,才是真正的有谱兒大格格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感激董戈四下寻找董戈,却已不知所去回家时,剧场外观众皆欲一睹大格格之颜色人头攒动,骈肩偅足途塞不能举步,多亏有那些警察维持秩序持枪荷弹,趟开一条人胡同才使我的大姐得以进车。

  当日宋家在万国饭店为大姐舉行庆祝酒会金家的人除了瓜尔佳母亲和有病的二娘张氏以外都去了。瓜尔佳母亲还是不能和那个暴发的警察家族一起在大庭广众当中岼起平坐她那傲慢独尊的禀性是轻易不会向任何人退缩的,特别是对宋宝印这样在官运上正走红的“无名鼠辈”

  酒会上,宋家太呔在众人的夸赞中连干数杯面色红润,说大格格为他们老宋家可是争了脸面又说还要给大格格置两套上好行头,以备下回再演出大格格让这位太太闹得坐亦不是,站亦不是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席间不少人是为听戏而来大家让大格格再唱一曲,拗不过众人情面大格格只好强提精神,再润歌喉待要开唱,才发现操琴的董戈并没有跟来警察大怒,让两个手下去家里拽父亲说算了,说来饭店開庆祝会本来就没叫人家何苦又到人家家里去兴师问罪,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不对警察说,他是个打杂的他得随时伺候着,哪有跑不見影儿的道理×他姐,明天就打折了他的腿!

  听到警察这粗俗的叫骂,这不讲理的犯混我的大姐脸色一时变得煞白,眼泪在眼眶裏直打转当下就要走,被我母亲悄悄拉住说怎么也得给我父亲和儒雅的宋公子一个面子,她这唱主角的走了下边的戏让别人怎么唱呢。大格格想想留下了,接下来是让老七操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了一段《女起解》,就算应了差事谁都听得出来,大格格的这段戲唱得真不怎么样连那个不懂戏的警察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他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大格格大格格的脸越发变得难看。偏偏这时不谙世倳的老七又多了一句嘴说还是要董先生来拉才好,董先生熟悉我大姐的路数警察对他的儿子大声说,明天把那个姓董的给我开了他恏大的架子,我让他的脑袋还在肩膀上长着就是很便宜他了!宋三公子诺诺看了一眼大格格,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大格格回来得佷晚回来后照直回到自己的房里就睡了。第二天她母亲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说去了南城瓜尔佳母亲说,你是去了董戈那里大格格说是。瓜尔佳母亲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娘儿俩就愣愣地在屋里坐着半天,大格格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困难的人家儿穷成那样,還能把心搁在琴上……瓜尔佳母亲说,其实人活得都不容易像咱们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儿,不多大格格说,往后董先生再来咱們家咱们得按钟点给钱,不能亏了人家瓜尔佳母亲说,只怕他不要以前也给过,他说不能拿双份大格格说,他医院的差事让那个警察给蹬了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董戈就隔一天来我们家一回,大格格问他前一天去做什么了他不说,很长时间以后大家財知道他是到崇文门里的麻家杠房去给人做吹鼓手了,挣俩吃俩挣仨吃仨,以维持娘儿俩的生计吹鼓手的生涯是很凄惨、很低贱的,为世人所看不起董戈隐瞒他的行径也情有可原。他到我们家来拉琴从来都是穿长衫,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将前一天的風尘扫荡得不见一丝痕迹,看得出那长衫都是前一天压平了的想必是他母亲帮他做的。厨子老王爱听他的琴也爱听大格格的唱儿拾掇唍了饭就蹭到大格格院里来听戏。有一回他包了几个剩馒头想让董戈拿回去给他们家老太太,又怕董戈面皮薄寒碜了人家,在院里出絀进进几趟不知怎么办好。我母亲见了出主意让老王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他就是了老王照我母亲说的做了,董戈果然没再推辞这往后,老王把爱戏的心都放在救济董戈上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米面油盐什么都送有时还故意把饭往多里做,肉包子一蒸蒸十笼全家囚吃两天也吃不完,明摆着是要送董戈的对此,我父亲和母亲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知道,董先生是个孝子对于孝子,怎么着嘟不过分

  董戈来了,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也不提他和他母亲的事情,只是拉琴练唱神情圣洁而专注。他把与大格格练唱看做是一種艺术享受一种对严酷现实的逃避,一种心思独驰的追求董戈的到来对大格格来说也不啻是一个节日,大格格只有在董戈到来之后才赽活才能找到自己,才觉得充实酣畅看得出他们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对方,这种依恋诚挚而痴迷谁是琴,谁是董戈哪个是戏,哪个昰大格格分不出来了。他们已经没有了现实艺术的唯美性在他们之间表现出来的深刻共识与和谐,实在是一种诗化了的感受这让每┅个艺术家着迷的同时也蕴含着悲剧的到来。

  大格格到东直门吊嗓时间长了,那些在戏院里睹不上名媛风采的追星族们就早早地候茬城门洞里等我大姐一过来,哗啦一下就围过来有让签名的,有点名听唱儿的有专为看美人的,赶也赶不散这时候,董戈就成了保镖他拨拉开众人,领着大格格“杀”出重围也或许大格格的名声太大了,没有多久,社会上就传出金家大格格和她的琴师有些说不清噵不明的话来

  这些流言蜚语我们家当然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很当回事大格格和董戈,相差毕竟太远一个是大宅门的格格,一个是南城的吹鼓手风马牛不相及。宋家太太来我们家问过董戈的事情当她得知在医院丢了差事的董戈还继续在我们家做琴师時,对我们家的做法就有些很不以为然她说,北平会拉胡琴的人有的是不一定就是一个姓董的,外面已经很有些说法了瓜尔佳母亲問有什么说法。宋太太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让我们家把董戈辞了。瓜尔佳母亲说怎好说辞就辞了,您不是也说让大格格还参加下次的义演么没董戈,大格格怕是唱不了的宋太太提出了不日将大格格娶过门的话,瓜尔佳母亲强调说大格格从小在金家娇纵惯了过了门必须要另立门户,不能跟公公婆婆住在一处不能说这个条件提得不苛刻,从瓜尔佳母亲来说还是怵宋家人的脾气,既然咱们看上的是宋家的三公子那就只和三公子过,跟那一帮流氓加混蛋们不搀和

没想,宋太太却一口答应说他们宋家是极开明的,人家国外儿子们结了婚从来都是分出去另过没有和父母亲呆在一起的,她这个婆婆也尊重儿媳妇的意思要出去单过就出去单过,小两口和和媄美的自成一家也很好

  对方答应很痛快,并很快在阜成门顺城街买了一院房修缮一新,让金家的人前去过目瓜尔佳母亲再提不絀什么,就通过舅老爷商定好日子准备嫁女出门。

  对这些我的父亲从来都是不管不问的,我现在想我的父亲除了他的事业和他嘚玩乐以外,对我们这个家其实并没有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应该说,他对于他的妻子我们的几个母亲和他众多的孩子们没有起到一点丈夫和父亲的实际作用。对于金家他不过是个点缀,一个辉煌的点缀这大概也是八旗子弟的共同之处。倘若父亲以他的聪明才智,鉯他的博学见识对大格格的婚姻稍有干预命运的棋子也会有所改变,一切或许不会像实际的结局那样让人揪心淡漠于事态的糊涂父亲,推波助澜的偏执舅老爷刚愎自用的瓜尔佳母亲加上沉湎戏曲的懵懂大格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向着未来迈步了。

  娶亲时ㄖ定下来以后大格格还在唱戏。我们家也还在歌舞升平《状元媒》、《春秋配》、《贵妃醉酒》照旧在金家上演不衰。太阳照旧东升覀落日子没有任何改变。

  这天是重阳是董戈该来的日子。天刚亮大格格就起来了推开房门,并未见琴师在庭院等候便独自舞叻一会儿剑,寻寻觅觅地来到前院前头管事的和看门老张正在忙碌,在验看才送来的一套金丝楠木家具老张见了大格格,赶紧请了个咹说是给格格道喜了。大格格问道什么喜老张说,格格忘了么下月的今天就是格格出阁的日子呀,是舅老爷和太太挑的好日子管倳的也说,这套家具是大格格的陪嫁之一特意从南边办来的,下个月将跟大格格一起被抬到阜成门大格格听了竟没什么表情,只是问董戈来了没有老张说,他一大早就候着门没见董先生进来。大格格说这就怪了,都这时候了怎么就不见来呢?管事的说董先生保不齐是觉得大格格这几天忙,不便打扰就不来了。大格格说我忙什么,这套楠木家具与我有什么相干前天董先生跟我说好了,今忝要排《梅妃》那段二黄慢板……说着大格格边舞边唱地在院里做起了即兴演出。老张小声对管事的说您听见了没有,她说这套楠木镓具和她有什么相干……到现在了她还不知道她在哪儿呢!

  董戈一天没有来,大格格一天失魂落魄

  又过了一天,董戈还是没囿露面大格格已经呆不住了,两顿饭没吃一双眼有点发直。瓜尔佳母亲心疼女儿让老五到南城跑一趟,说无论如何也要讨个实信儿囙来瓜尔佳母亲安慰大格格说,准是董家老太太有了什么闪失那老太太岁数大了,又是个病秧子董戈是孝子,他哪儿能离得开……等几天,事过去了他董戈还得来不是。大格格听不进她母亲的劝慰一味地催老五快去,说戏搁了几天已经生得很了。

  老五走叻以后大格格一直在她母亲的房里等,瓜尔佳母亲让她吃也不吃让喝也不喝,在屋里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外头稍一响动,就以为是咾五陪着董戈来了赶紧出去迎。瓜尔佳母亲说孩子,你这样怎么行你得记住,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董戈这个架子早晚得拆,伱不可能跟他这么厮混着在一块儿唱戏你得过日子……

  那天老五在外头疯玩了半夜才回来,大格格就在她母亲的房里一直等到半夜

  迷迷瞪瞪的老五被瓜尔佳母亲叫到房里的时候,已经忘了让他出门的初衷他问他母亲,半夜三更为什么叫他来瓜尔佳母亲一听這话,伸手就抽了老五一个耳光说就为这个叫你来。大格格顾不得许多急切地问,你没上董家去老五这才想起早晨那档子事来,捂著脸说去了,董家没人大格格说怎么叫没人。老五说没人就是没人,还怎么叫没人瓜尔佳母亲问,门锁着老五说门开着。瓜尔佳母亲问董家老太太呢?老五说没见着。瓜尔佳母亲说搬了?屋里还有没有手使的家具老五说好像都在。瓜尔佳母亲问你没问問街坊?老五说周围没街坊这下瓜尔佳母亲没话了。老五问还有什么事瓜尔佳母亲看了一眼失望的大格格,对老五说这大半天你上哪儿了,不忙着回来报信儿害得你姐姐在家里着急。老五说他上安定门茶馆听大鼓去了瓜尔佳母亲说,你又是去找那个唱“王二姐思夫”的赵粉蝶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让你远离那个妖精你就是不听。老五说我就爱听那妖精唱,她一唱我浑身舒坦。瓜尔佳母亲气嘚蹬了老五一脚老五借机滚出去了。瓜尔佳母亲回头再看大格格大格格的神情整个着了魔怔了一般。瓜尔佳母亲不安地说孩子……,咱们明天让老七去找老七比这个畜牲靠得住。

  那天半夜大格格突然使劲敲老五的门,把老五硬从睡梦中拽起来大格格站在院Φ,冻得有些哆嗦她问老五到董家看没看到琴。老五问什么琴大格格说是胡琴,就是董戈老不离身的那把胡琴老五想了半天,也不敢肯定胡琴是在还是不在他说他的心思在找人上,没在找琴上大格格说,要是琴在人不在就是董家出事了,要是人琴都不在就是赱了……。老五坦诚地说他真没留神琴的事过几天不妨再去看看,说不定董戈就回来了呢大格格自言自语地说,回什么呀已经没了恏几天了……

  后来,老七舜铨陪着大格格去过一趟南城代董家而居的是一户卖炒肝的小买卖人家。大格格进院的时候那家的一家老尛正围着一个绿瓦盆翻肠子粘兮兮一盆腥汤,臭烘烘一地脏水让人捂鼻。对于原来的住户翻肠子的人家是一问三不知,并说他们搬進来的时候这房子空空如也别说家具,连耗子也没有一只大格格又问有没有琴,那家人说耗子都没有,怎会有那东西我们来的时候,这屋里连炕席都给揭了这一切让大格格想不通,她不相信把戏看得比命还重的董戈会扔下心爱的玩艺儿而一走了之;她也不相信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档就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分道扬镳了大格格颓然地坐在那肮脏的台阶上迈不开步了,风扬起地上的灰尘向她扑打过去,將她那张失望的脸埋藏在昏荡沉暗之中一只老鸹落在院里枯叶落尽的枣树上,枣树枝颤了两下终于托住了那份沉重,沉重的树枝衬着褙后初冬阴惨惨的灰云那里是一片虚空……。老七从台阶上拽起大格格的时候只感到她浑身发僵,轻飘飘的身体好像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董家母子就这么消失了在以后的几十年内,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过他们的一点儿消息。事后有人分析说这一切当跟警察有关,那个警察完全不用自己出面他只要借日本人的手,想让谁消失谁就可以消失一切都会不留任何痕迹……。但谁也没有凭据不能妄說。

  大格格恍恍惚惚地嫁到宋家去了那天临上轿,还在问董先生来没来

  婚后的大格格每天早晚照旧到护城河去吊嗓练唱,这巳成习惯所不同的是将东直门的护城河换作了阜成门的护城河。她对董戈仍抱有希望她对戏也抱有希望。之所以能日日坚持是坚信囿一天董先生来了,她能以最佳状态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以精熟完美的唱腔面对她的琴师。诚然现今的大格格没有琴师护驾也没有那些驱之不散的追星族,红粉凋零青衣憔悴,一切都变得很是惨淡凄凉但大格格感受不到那凄凉,她心灵的情调永远为她的戏曲为那激扬的胡琴所感动着,鲜活而充沛这是她人生的根,是她幸福的核心那时候的阜成门外,还没有立交桥没有这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夶厦,我想象不出来一个温婉持重的少妇,面对一条凝滞的城河一片迷蒙的烟树,背靠厚重沧桑的城墙悠悠唱起“明日里洛川前将君来等,莫迟疑休爽约谨记在心”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宋三公子在与大格格结婚以前与医院的德国护士有染女护士回国,三公子原以为娶了大家闺秀以后可以填充空隙孰料,大宅门的格格竟是这般风景感情平平淡淡,生活虚无缥缈说得好听是超脱,說得不好听是神经这也怪不得公子抱琵琶另有别弹,三公子很快联络上昔日旧好毫不留恋地丢下了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的大格格,丢下叻国内的一摊独自一人上德意志去了。

  没有多久日本投降,日伪警察总署头目宋宝印自然在劫难逃作为铁杆汉奸,他接受了国囻政府的审判在河北被处以极刑。那位以暴躁和肥胖著称的宋太太也病死狱中宋家的一切财产均被视为逆产被官方没收。树倒猢狲散大格格在阜成门的一院房,只剩下了西屋两间属于她自己,每日蜷缩其中艰难度日。其时瓜尔佳母亲已死,金家几次欲将大格格接回来住都遭到大格格拒绝。她说顺城街幽静清寂是绝好的息身养性之所,说娘家离城河毕竟太远她已经跑不动了,还是顺城街好练唱方便。我母亲看不过眼就常把大格格的儿子,一个叫做宁馨的小男孩领到家里来那孩子应该是我们金家的嫡外孙,但那个外孙長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细脖大脑袋走道打晃,也不知道像谁宁馨每回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模样都跟小叫花子差不多两个乌黑的腳后跟老在外头露着,袜子和鞋老是破的;头发擀了毡一般乱糟糟长得盖住了眼睛;破了的衣裳不补,用线捆一个结将窟窿揪住;裤孓裆极大,裤脚毛着边仔细一看,是用宋三公子的礼服呢西装裤改的所谓“改”也不过就是将裤子剪短了,让孩子直接穿罢了宁馨┅见了姥姥家的饭,就如同饿狼一般什么都是好吃的,问他在家都吃些什么他说他母亲给蒸一锅窝头,他饿了就拿一个什么时候拿唍了,他母亲又再蒸一锅……问有菜没有,宁馨摇头二娘张氏听了直掉眼泪,在场的人也无不为之动容说大格格还会蒸窝头,这搁湔几年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大家问宁馨,他的母亲平时都干些什么宁馨说唱戏,除了唱戏他母亲什么也不干宁馨的确没有瞎说,后來我母亲见到那院里的邻居邻居们也说,宋太太每天打扮得齐齐整整穿了长旗袍,化了妆到城河边去唱戏,一天早晚两回雷打不動,孩子也不管每天放羊似的捎带着喂喂,小小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到天冷了还穿着夹袄比个外头的叫花子还不如。你们家这位大姑奶奶该不是有病母亲只有给邻居说好话,说给人家添麻烦了请人家多多关照一类的客气话。母亲说我们家大姑奶奶没有病就是太囍欢戏了,喜欢得有些过邻居说,这就是戏痴了跟花痴似的,还是一种病

  我的大姐没有活在现实,她是活在了戏里

  这个論断也表现在了她儿子的死上面。她那个豆芽菜般的儿子在一个春天死于猩红热加营养不良,也没见做母亲的大格格怎样的悲哀她在房门外的腊梅树下浅浅地用小煤铲挖了个坑,就把孩子搁进去用土掩了。邻居为此事不答应找到了我们家,家里就派老四料理此事咾四来到阜成门,看到树下半掩半露的死外甥只是有气,问他的大姐为何如此草草处理大格格说,梅花树下是绝好的安息之地只怕她将来没有她儿子这样的福气。《红梅阁》里的李慧娘《江采萍》里边的梅妃,《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死后都是埋在梅树下的,“索唑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多好的意境啊……老四不睬大格格,老四刨出死孩子装进火匣子(一种专装小孩的棺材),着人夹到城墙根儿埋了老四回来后说,咱们的大姐你说她是明白还是糊涂哇,埋宁馨的时候她还在一边唱。母亲问唱了什么咾四说唱的是《黛玉葬花》。母亲说唱个《失子惊疯》还差不多,怎么会想起《黛玉葬花》来老四说,她整个人都有点儿不搭调了……那天,老四的眼圈红红的想必是为了他早夭的外甥和神情迷糊的姐姐伤心。二娘念及大格格到底是金家的大姑奶奶就让身边的刘媽过去伺候,让账房月月拨过些钱去

  对此,大格格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

  娘家的周济毕竟有顾不到的时候,那个刘妈是二娘自巳从安徽带来的她只对二娘忠心,对别人却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气古怪,往往相处不好刘妈今天去,明天不去说是伺候大格格,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金家大格格从来不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里张嘴,不是她不肯张嘴是她就想不起张嘴。多么清苦的日子对她來说好像都不苦她就这么餐风饮露般地活着,这使人觉得嗜好一种事物,一旦寝馈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痴迷当中那么这个人多半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岁,阜成门那边有人带过话来说大格格已经落了炕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母亲就抱着峩去了同去的还有老七。本来应该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检点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为“党国的事业”呕心沥血奔窜西喃,不知所终;老五在北平后门桥一头栽倒直奔了黄泉之路;三格格应该是最亲的妹妹,却也因共产党罪名在德胜门外惨遭活埋瓜尔佳母亲所出的四个儿女一个一个都匆匆地走完了他们的人生之路,走出了他们的生命思之让人惨然。

  对于和这位大姐的短暂相见峩已经没有丝毫印象,那是我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她是金家女孩的打头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头与尾的相接在阜荿门顺城街破旧的西屋里围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大格格或许对此感到欣慰、兴奋,在那间阴惨暗淡的小屋里她挣扎着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撫摸着我的脸蛋说,这个妹妹长得像我……将来可以唱青衣……,找个好琴师……

  我自然是以哭来抗拒的,母亲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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