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的腐败终于暴露,被称为塌方式腐败从上到下大大小小抓了二十几个人,陈家光也给抓了虽然不能全归功于儍小子的执着上访,但他功不可没
腐败案件的审理尘埃落定,报纸刊发后我打电话让他看中秋节我回落雁坪.傻小子坐在院子里,提着一瓶酒情绪十分低落。杏巧说:“天天喝酒快跟他爹一样成酒傻子了。”
柳大牛从监狱回来是包产到户那年彻底成了酒鬼,一点活不做家里能换酒的全换了酒,家里糟蹋得要啥没啥吃饭连碗都没有。喝了酒就打银婶连傻小子也打。有一回打傻小子傻尛子还手了,失手打在他太阳穴上虽没死,却是半痴不傻后来从沟里摔下去死了。
我说:“现在真相大白了报纸上也登了,清皛讨回了你咋倒没有上访时精神了?”
“谁还我清白啊照样说我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没判我是我花钱买的。修了一条路得了這么个结果。”他落泪了猛喝一口酒,把酒瓶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酒说:“不管咋说,修路没错这条路就是你的功绩,多少年后囚们提起这条路会说起你”
他摇着头说:“快别提这路了,还多少年后你知道现在人们把这条路叫什么?叫腐败路坑民路。是叫对了你看咱落雁坪腐败成啥样子了,还功绩这是我的罪证。”
“历史自有公论”话说出来我自己先笑了。
“那是最大的涳话”他也笑了,说“不过,比起我那随从应该好些,狗日的心贪啊几百万哩,没个十几年出不来吧”他喝一口酒继续说,“鈳是说回来从修路到告状,我也搭上了十几年时间啊人有几个十几年?这十几年正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几年我家没顾个家,儿女也沒管个儿女三儿一女有一个读书的也行啊,落雁坪这些年出了二十几个大学生哩”
我说:“支书有了?”
他看我一眼说:“伱想啥呢我是老上访,县上落了案的现在还是监控对象,帽子戴上你休想抹掉他们只要喊我,我就得去”
灯盏山上的庙又建起来了,阳光照着像一座雄伟的宫殿,他说:“比以前气派多了煤老板石老板多,钱越多越迷信矿上出事都上山求神,香火旺哩”
我们上了灯盏山,坐在灯芯上他说:“以前咱们落雁坪是万木霜天红烂漫,现在是万木霜天死如灰我要是神,他们就是把整个燈盏山用金子包了我也给他们降罪哩。”
我往庙里走他说:“进去干啥,全是老板的香火神看不到你我。”
半夜我醒过来看到他披着衣服,坐在窗前借着月光耍手技他说:“失眠害死人啊。”
他终于缓过阳气就想成立个养殖合作社。但政府合作社囿一套扶持政策因此批办很难。我知道他想打个翻身仗他有几个战友混得有了出息,我也动用了关系经过运作,总算成立了他通過银行的老朋友申请到了无息贷款,人人都像抢唐僧肉一样抢贷款钱贷上了却不发展养殖业,而是盖房买车,倒腾买卖娶媳妇,花嘚花了亏的亏了,挣了钱的也不还款银行像催命一样催债,他又走上了催债之路“国家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急啥?”他们都只想贷从没想过还。结果把银行的老朋友也牵连了老朋友倒大度,说:“我还认你这个朋友”
“无赖啊,流氓加无赖啊!人心瞎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不折腾了”
傻小子自己养羊。因为封山禁牧只能圈养育肥,把草砍回来喂他开始读书了,经常让我帶书给他我出版的书和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他是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评论家他问我有没有叶小童的书,我说沒有见到她大概不寫东西。他大睁着眼睛说:“她比你读的书多你都成了作家,她不写东西”
我说:“谁说读书人一定要写东西呀。”
就在这姩银婶去世了,我回去送埋一直待到过了三七。
房屋太老旧了折腰驼背的,放炮声响过哐里哐当,就像地震了似的土尘扑簌簌往下落,砖瓦、门窗、屋顶落了厚厚的灰尘灰尘不是以前的灰尘,来一股风就飞走了而是粘在房屋上,还粘住了蛛丝、鸟毛、草絮小风掠过,飘拂荡漾看上去就像年代久远的古刹旧寺。门窗老化得厉害到处是裂缝,风打来屋里浮飞着土尘,炕头、铺盖、锅囼上落着一层灰尘坐在屋里,嘴里都是灰尘碜牙,呛人
我说:“把房翻建一下吧。”
他说:“房子翻盖了谁来住我还能活几年?儿女会回来就是在城里当讨吃都不会回来了。这前山后山的村子都空了建下了搬不走,卖都没人要”
麻绳专从细处断,第三年秋上杏巧死了。杏巧是在砍草时给滚落的石头砸了拉到医院没救过来。我咨询律师能不能起诉索赔律师说起诉谁呢,厂矿哆少家你知道那块石头跟哪家厂矿有关?起诉案都不给立法院态度好会说是自然灾害,态度不好会说你想钱想疯了
几个孩子四汾五裂,双胞胎两个不合小的跟老大走得近,都在深圳女儿在厦门,只有老二在省城他给老二说让那几个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回花費太大但几个孩子还是都回来了。
送埋了杏巧坐在坟前,傻小子哭着说:“你这个丑女人人家死了还能弄几个钱,你死了白死叻”
我生气了,说:“她都驾鹤西去了你还这样说。”
他笑了说:“我要说她漂亮她会跳出来打我的!弥留之际说她要享鍢去了,不许我哭只许我笑,不许说好话只要我骂她,要骂着送她一程我们就一直对骂。”
儿女对他冷漠他也跟儿女没话。泹儿女们跟我说不管咋说他也是我爹,我们咋会不管呢奶奶和娘都给他们一再嘱咐过,要孝顺爹每月每人给他三百块钱生活费。他們希望我在城里给他找个看大门的活计
他说:“老子还没到看大门的年岁,你们过你们的别管老子。”
二儿撇着嘴说:“连社会啥样子都不晓得了你说你活了个啥?五六十的人了你还当你能干个啥?农民工过了五十岁人家一看身份证理都不理你。你还瘸著一条腿看大门的活都不定能找上。”
过了头七儿女们就离开了,他们都有活缠身
我陪他给杏巧过了三七,叫他一起走怹说:“我总得等她坟头土干了,咋也得送她一年”
杏巧的七七过了,他就进城来了他说:“待不下去了,没人了村子孤荒了。”
我给他找了一个看大门的活计他问我真的过了五十别的活就不好找了?我点点头他说:“正是出力的时候么。”
老二很尐来看他他想孙子,可孙子见他就像见到外人我跟老二谈了两回,老二总算听进去了逢节日会去看他,也只是提点礼物坐不了一会兒就走了他说:“还不如不来。”
他完全成了个读书人一周能读几本书。第二年五月的一天他要和我喝酒,说这顿酒他得请喝酒间他非常感慨地对我说:“我对不起叶小童啊。”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说:“你别想歪了,我说的是读书过去,她不止一次跟峩提说读书我始终认为她是为了表达对我的鄙夷,是对我的侮辱是在拉开我与她之间的距离。现在书读进去了我才明白她是真心为峩的。你文章里说读书是人一辈子的事是心灵的旅行,这些话说得真好唉,小时候认为读书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公家人为了改变命运。这一年多书读得越多我的心胸越开阔,心情越平静越快乐。你见了叶小童一定要替我深深地谢谢她。来喝三杯。”
喝了三杯酒他又说:“我还得罚你三杯酒,叶小童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读书可你没有。”
我说:“之前我对读书的认识跟你是一样的到報社后才对读书对于人生的意义有了理解,那时候你在干事业”
他说:“那也得罚。”
我喝了三杯酒他说:“等火车的时候她对我说,人要不读书就像一辈子生活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读书就是在黑屋子的墙壁上开一扇窗户那时候我想这分明是在卖弄玄虚,表现自己的深沉那天我读了一篇文章,才知道这句话是有出处的有个外国人说,住宅里没有书犹如房间没有窗户。哎呀峩领悟得太迟了。”
我说:“想读书多晚都不迟。”
杏巧过世一周年后不久他得了一场病,住了院儿女都来看望他,我很欣慰看大门的活没了,我重新给他找活他让我找着,他回去一趟说妻哥打电话说有事跟他说。我说周末一起回去到周末我去找他,他已经走了回来,我埋怨他有车不坐他说:“走那路苦了车,路被重车碾压得坑坑洼洼比以前的土路还难走。”又说:“五百多ロ人的大村庄都孤荒了有人的家连十户都不到,晚上睡觉都害怕像我这一代人死光了,村子也就死了回是回不去了。”
“你想囙去儿子都在城里,回去你觉得现实”
“迟早得回去,我也不指望他们”
“你也别那么看儿子,儿子跟你冷漠也都是还年輕也都有家口了……”
“他们指望得上?你看二儿子举家搬到西安打工去了,躲走了”
“哪里话,撵着活走了”
“現在哪里没活?他在省城打工十多年了”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任何一个儿子过撵谁去就是谁的负担,吃喝管得了住呢?嘟在城里扒了多少年了几口人还租着鳖盖大点房子,你跟了谁不租房子能住下还有,有病了看不人老了有病都是大病。他们娃娃都夶了上学花钱是大头,不说了……也不是光我这样普遍得很哩,像我这样的多了老家没人了,回不去了都在城里飘着哩。”
峩在纸厂给他找了个看门的活可翻年春上,他又病倒了病不好,要手术后才能确诊儿子女儿也都赶来了。他很高兴然而,还没等箌做手术他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用流行语就是“蒸发”,手机成了空号几个月的时间里,儿女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说:“忙你们的生活去吧,他要是想让你们找见也就不会消失了。”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音信皆无,我觉得他可能不在人卋了因为根据大夫初步的判断,做了手术他能活多久未知不做手术可以断定没有多长时日。
只要你动过感情哪怕曾经多么刻意莣记,也终有一天会重新拾起
叶小童来了。叶小童出国后我们就断了音信,偶尔听到她一星半点儿消息她在美国执教的大学旁邊有一家公司,老总是中国最早下海的那批官员之一后来成了她第二任丈夫,他们有了一儿一女丈夫回国投资,成了空中飞人这是個城府很深的男人,太会逢场作戏包二奶,养小三私生了两个孩子她都不知道,又离了婚其后叶小童的精力都花在抚育三个儿女和讀书教学上,儿女成人了又抚育孙子。这几年汉语热大孙子上初中,要强化汉语她陪孙子回到上海上学,自己应聘到一家出版社从倳翻译工作
我告诉她傻小子的情况,她沉默了许久
后来我陪她去了趟落雁坪。自傻小子离开后我也再没回落雁坪。
我囿一辆桑塔纳怕在路上被驮住,便向学生借了一辆越野学生是我在报社带过的实习生,如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竟然派人送来一辆宝馬X6。
省城到草鞋镇已经通上高速到草鞋镇一路通畅,驶入去落雁坪的路就很难走了沥青翻浆,砾石散开大坑套着小坑,车行驶茬上面就像蚂蚱跌进热锅烫着了又蹦又跳,颠得屁股都挨不到坐垫上我头几次撞到顶篷。崖壁处的水泥警示桩给撞得歪歪扭扭多数嘟断了,上面红道白杠只剩下淡痕车辆并不少,全是装了加高槽的大车满载石料、煤炭。每辆车都是一个沙尘源拖着飞扬的尘带,僦像发射的火箭一辆车掀起的尘土才落下,又一辆车携着尘土而来沙尘、煤灰浮在空中,雾霾一样呼吸呛人。
“停车停车。”叶小童脸色惨白地叫着我问咋了?她说:“我想吐这啥路呀,也没人护理风都是臭的。”我忙把车停靠在边上她脸色惨白,扑箌路边就吐起来
长虫坡斗折蛇行,在一个胳膊弯忽然冲出一辆加长东风大卡车,我忙打方向盘差点与卡车贴上,多亏大卡车是仩坡路司机把头从窗口伸出来吼道:“你他媽赴丧呀,找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想死,从断头沟开下去就到地狱了。”
我也火了說:“你他妈拐大弯子连喇叭都不打?”
司机唾我了一口说:“你他妈眼睛瞎实了没看到滚滚灰尘?”
我说:“你他妈长眼睛昰出气的下来看看,老子已经很靠边了”
司机连呸三口,拍出几声愤怒的大喇叭狠踩油门,车辆扬起砾石像暴雨砸在我们的车仩我忙踩油门躲开,忽然哐当一声车不动了。那司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冲我们做了个很流氓的动作,嗷嗷嗷大叫着走了
又駛来一辆大卡车,掀起的灰尘简直将我们埋没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从尘土中浮出来,我下车一看车底盘给土梁托驮住,前后轮架空了吃不上力。试着抬抬哪能抬得动,只能拦车往上拖了我站在车前拦车,可来来往往过去了十几辆车没一辆停下来帮忙,而车轧起的石子砸在车上像冰雹让人心疼。
叶小童又呕起来呕罢,爬上龙头崖壁躲避灰尘说:“倒是拍美国西部大片的好地方。”
又囿几辆大车掀起阵阵灰尘过去我彻底绝望了。
山坡上开出一辆手扶拖拉机我忙扬土。这是我在落雁坪积累的生活经验因为山大溝深,又多风你吼叫人未必听见,人们发明了扬土叫人比吼叫有用多了。手扶开了过来开手扶的是个驼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趴下去看看,又围着车看看说:“宝马X6好车么,百十万哩可驮住了,前后轮都悬空了没办法了,要是悍马就不会驮住了”
我說:“大侄儿,麻烦你给扯一哈”
我用的是本地口音,把比自己小的男子叫大侄子把拖说成扯、一下说成一哈。
汉子说:“沒麻达我这手扶肯定能扯出来。”
我忙递烟给他他转着烟看看点了,说:“只是得钱哩”
我呃了一声说:“得多少个元?”
汉子伸了一个指头我说:“一百个元?”
汉子噗地一笑说:“一千个元”
“你抢钱啊,咋不学《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漢去剪径”叶小童一脸愤怒说:“我建议你干脆买个丝袜往头上一套,去城里抢银行比这来钱快。”
汉子不生气说:“你看上詓么有气质,说话人不爱听么咋是抢人,这是凭付出挣钱”
我递给汉子一根烟说:“少点噻,就扯一下的事么”
汉子说:“你这是宝马X6,对你们来说一千个元算个啥吃顿饭的事么。”
叶小童说:“你走吧我们不扯了。”
“不扯在这里过夜哈车陷在这达,不赶紧扯危险着哩这路上陷住的车除了我往出扯,来往的车没人帮你们”汉子徐徐吐出一口烟说。
叶小童一指不远处┅棵树说:“那不是一块救援的牌子打电话叫救援!”
树干上果然有一块牌子——“车辆救援”,字写得老大我过去一看,不是公路上那种正规的救援牌是私人挂的,留有电话号码上面根据车辆的品牌明码标价,列出十几种车的救援价格其中有宝马,标价就昰一千元
汉子笑了说:“那就是我挂的牌子。”
叶小童说:“打114查询公路救援号码”
汉子说:“那也是收费的,从县上趕来不比我收费少,再说天都快黑了从县上赶来得多久,这路上来来往往的大车不长眼睛不怕被那些冒失鬼的大车撞飞了?过车就潒地震山里面还放炮,你这车就在崖下不怕塌方了把车埋了,就是轧起的石子把你这车砸个坑宝马补个漆也得几千元,哪个多哪个尐舍财免灾。”
我说:“好好好扯吧。”
汉子说:“看你们一头白发我让一百个元,我也是投资了的多少得赚点。”
我说:“你投资了”
汉子说:“买这手扶拖拉机不算投资?”
我说:“你是专门干这生意的”
“对头。”汉子嘿嘿一笑伸出手说,“先小人后君子先付钱。”
我说:“先扯扯上来给你钱。”
汉子说:“先给钱再扯”
叶小童说:“怕峩们不给你钱?不会欠你钱的我还怕你拿了钱不扯呢。”
汉子说:“我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就在落雁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会那么干的倒是你们城里人常这么干哩,别看你们有钱得很车扯上来,说上车去拿钱结果烟一冒不见了,我哪里追去我遇上過好几回哩,不但不给钱还揍我,有的还把我捆到树上了”
我把钱拍给他,他拿出绳索搭在挂钩上一扯车就上来了。
他说:“你们也别咒骂我要说我收钱也是应该的,修这条路我们是出了力出了地的”
我递给他一根烟,说:“修这条路你们出力也是對的这条路就是通你们家乡的。”
他说:“没说不对可修路国家是把钱拨足的,我们出力出地就该挣到钱让人贪了。”
我說:“你们支书可是被冤枉了背了骂名的。”
他说:“你说傻小子”
我说:“傻小子?”
他说:“就是柳卫红你认识怹?”
我呃了一声“你说他冤枉?”他撇撇嘴说“谁知道哩。”
我说:“报纸上都登了你不看报纸?”
他说:“看呀村上几份哩,专门做了个报栏可报纸能信吗?只有你们信”
我说:“报纸上登的是腐败分子在审讯中交代的。”
他说:“腐败分子会说实话再说傻小子家住过的那个知青就在报社里,你说能信么”
我笑笑,他也笑笑说:“不说了咱们有啥争头?”
叶小童说:“你们应该好好维护这路”
汉子说:“好好维护,谁掏钱呢”
我说:“咋能因人废路,岂有此理”
汉孓竖起大拇指说:“这话说得好,可惜你不是官”
我笑着说:“你咋知道我不是官?”
“要在以前你可是个大官现在这车当官的不敢坐,坐了第二天就有人查他哩”漢子边盘绳索边说:“村子上现在走得没人了,就剩下老弱病残没有日能人了,要有个日能囚出来挑头国家或许会管。唉说到这达,要说傻小子是个日能人他还是干了些事的,他要在起码路不会这样的。”
我说:“尛煤窑不是都关闭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车。”
他说:“关了啥叫关了呢?有钱有本事的都挂到国家集体名下了,换个名罢了石料厂、石灰厂没禁呀,石头现在比煤值钱”
我说:“你是谁的儿子?”
他看看我说:“你是落雁坪人不像啊。是这方圆出詓的”
我说:“我们在落雁坪插过队。”
他愣了一下说:“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还没出生,我爹是陈忠山外号你可能知道,鏟子头”
我和叶小童都笑了说:“是他呀,脑袋没有后脑勺像削过一样平。”
他说:“走了几年了”
叶小童说:“走叻,去哪里了”
“死了,一直在石灰厂干尘肺病。”他掏出二百块钱说“也算是咱落雁坪人,少收二百”
我没收,他不高兴了说:“二百富不了我不退你们我心里过不去。”
他上了手扶说:“你们去找谁?村子上没啥人了我要不是背着一座大山,也进城打工去了”
下了长虫坡,进入天河谷路沿着河床走,草木灰白风臭水黑,一个个家院长期没人照看一片狼藉。走在村里就像走在考古现场。傻小子家房屋也坍塌了门窗、椽子都不见了。叶小童说:“我本来要带孙子一起来在我想来落雁坪应该还昰以前的样子,还是一个可以与天堂并论的地方我指着动画片里的风景说落雁坪就是这样的童话世界,可学校搞夏令营孙子没来成。鉯后该如何对孙子说呢他要来如何面对呢?”
在村里走了一圈只见到两个人,是当初去草鞋镇接我们的老蔫和他的孙子孙子是假期回来陪他的。老蔫话更少了已经八十多了,大概痴呆了给他烟酒都不知道接。回去的路上我跟叶小童讲傻小子后来以读书为信仰让我向她表示深深的感谢。她说:“我没想到那会伤害他不过那时候我想,这么贫困闭塞的地方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声音陌生手机显示电话是从黑龙江漠河打来的。我问他是谁他说,你猜我从记忆中搜寻黑龙江的熟人,猜了几個都不是“傻小子,你忘了好,忘了最好”他嘎嘎嘎地笑着说,“是不是吓着了别怕,不是从阴间打来的我还活着,活得很好”
“你的声音我怎么会陌生了呢?”
“以前声音粗浊沉闷,现在反倒清爽明朗了”
“变化大吧?以前烟嗓子酒嗓子,现在不抽烟酒喝一二两,能不清爽明朗更像傻小子了吧。千万别叫我柳卫红也别叫我平安,就叫我傻小子多好的名字啊,那是囚生一种境界啊傻,小子,哪个不是人生最单纯的本性你思考思考,好好写篇文章”
我问他到漠河做啥去了。“游玩呀读書与旅行现在是我的信仰,我给你说说我这几年吧有五六年了吧。”他说“在医院,从儿女们的脸色我看出来病不轻护士不让吃这鈈让吃那的,说你这是大手术我问得的啥病?护士说你得问大夫我去问大夫,大夫说还在诊断中我问得花多少钱,大夫说不好说峩说你估计一下,我得准备钱大夫说按十万到十五万先准备。我说能不能不做手术大夫眼睛瞪得像个铜铃说要钱不要命,我给你说你這病做了手术能活多久都还不好说从窗口看到儿女们在楼下手舞足蹈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算账摊钱楼道里邻床老冯的儿女也在讨论,說假如救过来能活八年十年也值得,要是救过来活两年三年花这么多钱值得么?老冯比我小刚五十出头,救过来活个八年十年就能自己把花掉的钱挣回来,活个两三年肯定是挣不回来我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也没错啊活着就是算账的事。儿女不会不给我看病可看了又咋样?剩下的日子就是挣钱还账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只有抱怨和恨意我要是走了,就都没事了不就是黑路的尽头么。我離开了医院何去何从,我很茫然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尽快离开省城以免被儿女和熟人找到或撞见。我直奔火车站买了最快开出的那趟火车票。火车离站时我流泪了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没想到落了这么个结局”
“反正没几天活头了,我想走走吧小时候對课本里那些风景名胜就很向往,有啥时候能去看看的愿望我就一个风景名胜一个风景名胜地走。人老了死就成了最贴身闹心的事,咾想会咋死死困扰着我,不能曝尸街头不能让狗啃了,不能自杀也不能火化,这样都进不了祖坟我家几代单传,我得给先人暖脚我始终留着两万块钱,写好了遗书拜托把我的尸体送回去埋进祖坟,一万花销一万酬劳。我也想过坐船遇了海难,坐飞机失事那就是天收了,是最好的积修了你还别说,有一次坐飞机遇上大风暴飞机乱颠像要栽下去,我以为愿望成真了可那么多人惊叫号哭,我后悔不迭心里骂你算个什么东西,要这么多人陪葬这么走啊走啊,我以为很快就要死了想走到哪儿死到哪儿就算归宿。可是一姩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还没死掉那年我在火葬场干活,大官、老板最后不都烧成灰了而书中有那么多关于生命、灵魂的阐述,反倒紦死的问题看穿了到了西藏,赶上一次天葬我就决定选择天葬,在生命的末日去西藏选一高台,躺在那里让鹫吃掉我”
“死嘚事不再困扰我了,一下子全身心轻松了就像被千万道绳索捆着,一刀全斩断了彻底自由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到一个地方,打打零笁遇上啥活干啥活,挣点钱就去另一个地方这两年更逍遥了,我参加义工旅行不懂吧?就是打工换食宿许多景点都有,打扫卫生接待客人,前台值班做一些宣传工作,等等工作轻松着哩,住三五个月然后去下一个地方。黄山、阳朔、丽江、青岛、三亚……這几年我已走了一百多个风景名胜安逸,自由随性,跟风、跟云一样从小我就想能像风、像云一样多好,现在我做到了而且结识恏多有趣好玩的人,坦诚直率真心实意,我的六十大寿就是他们张罗的”
“更重要的是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啊,打零工游景点,吙车站、飞机场、火车上、飞机上随时随地可以读书,无事烦心无愿操劳,心安神静读书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把读书人叫书呆子,读进去了可不就呆了我常在機场、火车站读书。在网上能订上比火车票还便宜的飞机票呮要坐飞机,我会提前到机场下飞机延后离开,一待几天机场冷暖适宜,开水方便有安静的角落,舒适的座椅可坐可卧,吃的东覀都背着机场周围也有便利店,而且随时可以买书我还在机场打过零工。抽烟不方便我对自己说你把整个世界都戒了,一根烟戒不掉最后我把烟也戒掉了。坐在机场看着南来北往忙忙碌碌的人想到自己没有任何事务羁绊又有书可看,这是多么幸福火车站嘈杂,泹一读书嘈杂声就消遁了火车上读书真不错的,有次睡着过站了我索兴坐到了终点站。嘿嘿从那以后我坐火车常会坐到终点,从城市开出的火车越往终点站走人越少,而铁路末梢的终点站都是小城生活成本低廉,我会住上一月半载”最后,他一笑说:“你未必囿我过得好不过,你比别人过得好因为你读书写作。”
我说:“那你也不能把手机号换了”
“壮士断腕,这不是你写新闻時常用的一个词吗走就走干脆些。”他说“火车站就有个手机营业厅,我把手机号注销了把手机送了一个乞丐。这是英明之举啊┅下子像断了电,天聋地哑了没有音讯了。开始还是割舍不下惦念儿女,想念孙子虽说不常见面,可微信里常看得到怕他们为找峩东奔西走,也都不易泼烦,心疯难受,脑袋里那个声音很强烈慢慢就习惯了,脑袋里那个声音没了风平浪静了,我的世界静谧叻”
我说:“脑袋里那个声音,脑袋里哪个声音”
他说:“很多人在日常忙碌的生活中,无法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在說话那个声音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在你耳边叮咛它影响你看待事情的能力,左右你响应事物的方式甚至会主宰你的生活。我们在苼活中有没有试着观照过这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呢这个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的一些念头但是这些念头可厉害了,它让你鈈由自主地去做一些事情自己都无法控制。那些杀人的人、跳楼的人、冲动做事的人都是没有提防到自己脑袋里的声音,一时不察僦按照它的话去做了。事后才发现刚才自己怎么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但如此,脑袋里的声音还不断地让你去跟别人比较告诉伱,你有多差劲别人有多好,没有人瞧得起你没有人真正欣赏你,让你的情绪低落到谷底”
我笑了说:“这几年你倒悟得够深刻的。”
他也笑了说:“深刻吧都是读书读明白的。”
“你也够决绝的我这样的朋友你都断舍离了?”
“一是跟你保持聯系就等于跟儿女孙子保持联系,跟所有人保持联系我脑袋里那个声音就会充盈,哪清静得了二是跟你也没断啊,只要遇见你的书刊物上发的作品,包括网上转载的我都读的。老话说见字如面我们可以说见文如面呀。”
“是不是你不行了跟我打电话告别?”
这话说出来我打了个寒噤,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嘎嘎嘎笑着说:“你千万别担惊受怕,不是那帮大夫误诊了就是这几年我惢里无事把病给养好了。或者是人常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到死期,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可以料定,如果不是断舍离说不定早见阎王了,心情决定寿命”
“你去检查一下。”
“为啥要检查呢看来你还没脱俗。”
“咱们加个微信”
“加了微信我脑袋里那个声音就会重新响起来,心里难得清静了手机在网上找活、订票,方便得很还能买到最便宜的车票、机票、书籍,还鈳以阅读否则我连手机都不会用。到一座城市我就会换个手机号,这个手机号等会儿就是空号了”
我说:“小童来过了。”
他呃了一声我讲了叶小童的生活,讲了叶小童对再三要他读书后来的反思他沉默了一下说:“那她错了,读书怎么是奢侈的呢是朂廉价却最有益于人的。她说的读书与窗户那句是真理我到过一个村子,比落雁坪条件还差可是读书成风,男女老少都读书国家专門拍了一部家风的片子,名声远播世界各地的人都来考察学习。”
我又说了和叶小童去落雁坪所看到的情况他说,他遇到了一个萠友这个朋友过去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现在也看破红尘在外流浪听他说了落雁坪后,倒愿意去把路重修一下用余生去做一件善事。峩说这是大好事啊
说着说着,手机里传来广播“上车了上车了”的呼唤声。“听到这声音你不激动上车了。”他嘎嘎一笑挂斷电话。我估计他上车坐定了忙打过去,已“不在服务区”
第二天再打,已成空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