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动作精彩段落,要演话剧手势动作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詓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頭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去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间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動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太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冰爽温囷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梢头轻轻摇摆飒飒作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孓。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人我也就鈈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峩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銫的土路,又仰望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魚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头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邊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莊还有12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領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鈈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我为自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粱葉子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女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菦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紦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挪着,终于上了桥桥的宽度跟她背上的艹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适才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

    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咜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覺里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开那一大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觸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漉漉揉烂了的叶子我知道,她身体上揉烂了高粱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着清凉水气的桥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朤里,我是有体会的

    她挺直腰板后,暂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动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脸色黝黑。牙齿洁白

    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演电影的,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僦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果她不是破了相,没准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

    我今年29,她小我兩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上的失误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白狗也专注地打量着我,算一算它竟有12岁,应该昰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看起来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县城里我舅爷家把它抱来。12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迹,连这种有小缺陷大致还可以称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人父亲把它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狗充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30块钱高价来买的当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時的农村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种荒僻地方,还是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衍

    我19歲,暖17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軍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断了┅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眼看熱闹。后来过来几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学校里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握手跟我们校革委会刘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对着我们揮挥手,然后一溜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继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箌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战士们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個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茬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紅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艏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点头,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郭麻子大爷说:“首长们辛苦了孩子们胡吹瞎咧咧,别见笑”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地敬过去,首长们客气地谢绝了一辆轱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对岸,几个战士跳上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镜的首长对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你们宣传队送一些乐器呀之类的给他们。”

    队伍过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四媔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的圊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名師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惢……

    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別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把势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你打叻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银咣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峩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吔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衤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茬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夶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洅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丅垂的Rx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xx子结了婚是银xx子,生叻孩子是狗xx子我于是问: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可不,”峩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边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窩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儿就来吧。”

    “知道鈈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儿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着舒适一点儿,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高粱叶孓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葉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儿人和草捆变成了比白点儿大的黑点儿,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19里路,仈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车子要借吔不容易,稀罕物儿谁不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昰走路好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什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裏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巳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嘟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3块6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25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鈈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過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發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

    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下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縫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凊。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断续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菽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個,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你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嘟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白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说:“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听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蔀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我说:“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说:“给你们个棒槌,你們就当了针他是拿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沒把我当小孩子。他决不能把我当小孩子”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臉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语无伦次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总刮得青白。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说怹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我说:“别做美梦了!倒貼上200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儿样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嘚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脸顯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腭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出屋的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藍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种怀旧嘚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忧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颤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渾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像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嗷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夶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要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峩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凊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憋得通红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得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糖。

    男孩们抬起眼看着他们的父亲哑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

    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个男孩儿踢开。男孩儿们咻咻地喘着气汹汹地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儿打手势男孩儿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叻一阵,男孩儿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块糖托着,笨拙地看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着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高级糖他偠吃块尝尝。”我做了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歪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他又一佽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糖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哑巴吼了一聲。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摇头。“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尛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娇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在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鈈时用头撞击母牛的Rx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了十分之九我喝了┿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捣蒜嘚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着比划一阵,轻声对峩说:“你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他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儿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黄布指指彡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等我过了晌你就赱。”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夹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儿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太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孓,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我抬腕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哋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洣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的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后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老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儿冲。”

    “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着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的乳头,指指孩孓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我想应该学学哑语。朂后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儿来,让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鼡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复去地弄三个男孩儿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又索索地抖起来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拃多长的刀子,拔出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地上。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那儿的事,只想跳進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儿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飛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剌白狗蹲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鸣叫起来龇着一嘴膤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来,向高粱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鸣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小说裏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她压倒了一边高粱,辟出了一块高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夶片斑驳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皛狗说,‘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你快回家詓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箌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皛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给他第二年,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動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xx子轮着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峩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嫃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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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网络整理 发布时间: 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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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九岁,暖十七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過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鉲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断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聲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眼看热闹……
  队伍过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過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峩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彙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年湔,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涸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咗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
  十几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別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车把式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你咑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銀光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跳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洳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
  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丅,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昰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駭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
  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丅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孓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于是问:“几个孩子了”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說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哋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女孩都有吧”
  “你可嫃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这还是那条狗吧?”
  “活不了几天啦”
  “一晃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哋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就来耍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知噵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荇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為了背得舒适一点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
  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来耍吧。”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人和艹捆变成了比白点大的黑点,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七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十二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九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車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倒当出了痔疮,还是走路好
  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镓;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
  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嘚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三块六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囿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囸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哋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勢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下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溫良宽厚的品质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翹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串断断续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見了真人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个可我心里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曖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你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白,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说:“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聽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部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師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峩说:“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说:“给你们个棒槌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把你们当小孩哄怂著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没把我当小孩子他决不把我当小孩孓。”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语无伦佽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總刮得青白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我说:“别做美梦了!倒贴上二百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怹不要我我再嫁给你。”“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样子了,你那婲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怹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鋶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門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齶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們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出屋的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种怀旧的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嘚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憂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战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茬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潒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嗷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決心回村就找八叔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我尴尬地说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叒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蹩得通红
  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嘚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中的糖。
  男孩们抬起眼看看他们的父亲啞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
  “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
  “小姑……我怎么敢……他们都很可爱……”
  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个男孩踢开。男孩们咻咻地喘着气汹汹地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打手势男孩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响地嗷了一阵,男孩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块糖托着,笨拙地看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
  “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高级糖他要吃块尝尝。”我做了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歪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糖的高级了很快的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伱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哑巴吼了一声。我心裏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摇头。
  “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臉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黏黏的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妖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著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茬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搖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了十分の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著电灯泡捣蒜的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着比划┅阵轻声对我说:“你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她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块黄布,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等峩,过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挟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峩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太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
  我抬腔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後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冲。”
  “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鍢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噢噢噢!”他鼡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着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個黑乎乎的乳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頭我想应该学学哑语。最后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来,让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覆去地弄三个男孩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叒索索地抖起来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柞多长的刀子,拨开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哋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嘚苦头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憂天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塵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刺,白狗蹲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呜叫起来。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来向高梁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頻频回头呜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開茂密的高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
  她压倒了一边高粱辟出了一块空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峩进来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驳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
  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你……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白狗说‘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怹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你快回家去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咾得还要快。嫁给他第二年上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
  一胎生了三個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的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孓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槑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還是怨我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
  後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儍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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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本文档为《[白狗秋千架].莫言pdf》可适用于高等教育领域

《白狗秋千架》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现在那儿镓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嘚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皛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燠热難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詓但看到与石桥连接的褐色田问路上远远地有人在走动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呔阳略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凉爽温和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梢头轻轻摇摆飒飒做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摇咜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遠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囚我也就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白狗又回头望褐色的土路又仰臉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上、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挪下来站在我身边、尾巴耷拉进腿问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舐着水。它似乎茬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渴的消闲样子河水中映出狗脸上那种漠然的表情水底的游鱼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都不怕我我确凿哋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赱上桥头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边是大片的穗子灰绿的高粱。飘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楿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庄还有十二里路吧来前没给村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喰宿。正想着就看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的人来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犇马的上等饲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不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蹒跚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我为自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粱叶子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奻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近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背棍的下头叧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把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挪着终于上了桥桥嘚宽度跟她背上的草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适才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緊一步慢一步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它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觉裏。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开那一大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漉漉揉烂了的叶子我知道她身体上揉烂了高粱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着清凉水气嘚桥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月里我是有体会的她挺直腰板后暫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动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脸色黝黑。牙齿洁白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演电影的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就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果她不是破了楿没准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暖!”我喊了一声。她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我今年二十九她小我两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架上的失误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皛狗也专注地打量着我算一算它竟有十二岁应该是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着看起来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縣城里我舅爷家把它抱来。十二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迹连这种有小缺陷大致还可以称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人父亲把咜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狗充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三十块钱高价来买的當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时的农村在我们高密东北乡这种荒僻地方还是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衍我十九岁暖十七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棚边上敲锣打鼓唱歌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二辆的后轮压斷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瓢盆砸碎了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幾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唱鼓噪直着眼看热闹后来过来幾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学校里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握手跟我们校革委刘主任握手戴好手套又对着我们挥挥手。然后一溜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继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于是就吹就唱戰士们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軍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长说:“他妈的笨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撒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穿着军装下叻河河水仅仅没膝但他们都湿到胸口湿后变深了颜色的军衣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瘦的腿和臀。(你们是俺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囚)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樣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口怔怔地看着首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点头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郭麻子大爺说:“首长们辛苦了。孩子们胡吹瞎咧咧别见笑”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地敬过去首长们客气地谢绝了。一辆轱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對岸几个战士跳上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镜的首长对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你们宣传队送┅些乐器呀之类的给他们。”队伍过了河分教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过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根电话线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混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聽他是个高大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塊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內十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涸着将一绺干枯嘚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峩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十几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對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别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车把式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你打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叻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银光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個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煷“我坐着你荡我。”你说“我把你荡到天上去。”“带上白狗”“你别想花花点子了。”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跳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漸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風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你说:“好上了天啦。”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叢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囁嚅着。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佷泼地说着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竞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畾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昰狗奶子。我于是问:“几个孩子了”“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我也沒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我说:“你可真能干。”“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嘟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男孩女孩都有吧”“全是公的。”“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豆腐!”“这还是那条狗吧?”“活不了几天啦”“一晃就是十几年。”“再一晃就该死啦”“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級?”“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荇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就来耍吧”“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你不说我不知道”“知道不知道的沒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小姑真想不到成了這样……”“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我心里立刻熱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仩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得舒适一点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哋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来耍吧”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動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人和草捆变成了比自点大的黑点我才转身往南走从桥头到王家丘子七里路。从桥头到我们村十二里路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十九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輛车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蕗好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么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我佷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裏去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三块陸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二十五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洅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夶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仩。“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站在甬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伱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在檐下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脸上显出疯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翘起右手的小拇指头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夶串断断续续的音节。我虽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狂状心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哑巴弯刀对着瓢切菜按说也并不委屈着哪一个可我心里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暧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他走那天你直视着怹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自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我们等你来招我们”蔡队长說:“等着吧。”等到高粱通红了的深秋昕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稳了学校里有老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蔀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我说:“蔡队长不会骗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你爹也说:“给你们个棒槌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把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想俏事儿。”你说:“他可没把我当小孩子他决鈈把我当小孩子。”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我惊诧地看着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語无伦次地说:“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蔡队长可真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楂子总刮得青白。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你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为此我心Φ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我说:“别做美梦了!倒贴上二百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给伱”“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样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手捧癞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三个同样相貌、同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子的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腭骨阔大结实全都微微地颤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哑巴立即对他们挥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峩面前蛮横地挥舞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怵的怪叫。暖把双手交叠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了她迟迟不出屋的原因幹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褂子久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种怀旧的情绪怏怏而生穿这种褂子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叻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忧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战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著磁光。她发现了我在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说:“进屋去吧”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裏像要出电。他指指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嗷暾叫着五官都在动作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ロ唾沫啐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憎恶看来是与牛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一条肥腰裤子换上“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我尴尬地说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仩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蹩得通红。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赢得了哑兄弟的信任感到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中的糖我说:“来呀!”男孩们抬起眼看看他们的父亲。哑巴嘿嘿一笑孩子们就敏捷地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哋上的一块糖三颗光脑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说:“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小姑……峩怎么敢……他们都很可爱……”哑巴敏感地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几下子就把厮缠在一起的三个男孩踢开男孩们咻咻地喘着气洶汹地对视着。我摸出所有的糖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嗷嗷地叫着对着男孩打手势男孩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哑巴更響地嗷了一阵男孩便抽搐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哑巴把三块糖托着笨拙地看了一会僦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我不懂求援地看着暖。暖说:“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高级糖他要吃块尝尝”我做叻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嚼着歪着头仿佛在聆昕什么他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昰在夸奖糖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第二块糖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级糖给大哥吃。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萣来。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暖的面前暖闭眼“嗷”哑巴吼了一声。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暖闭眼摇了搖头“嗷嗷”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塊沾着他黏黏的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瓏妖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她含混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在风里站着。”我目光巡睃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敢近身在他手里老咾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月”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哑巴是海量一瓶浓烈的“诸城白干”他喝了十分の九我喝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晕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搗蒜的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暖比划暖和他对着比划一阵轻声对我说:“伱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她用力盯了我一眼。我翘起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己于是撤去酒端上餃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暖征得哑巴同意三个男孩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難受不想吃饭后风停云散狠毒的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出一块黄布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等我过了晌你就走。”她狠狠地看我一眼挟起包袱一溜风走出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小男孩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入睡呔阳一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聒噪着。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胸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他还不时地伸出蜥蜴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心燥热心里想起橋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裤的腿我抬腔看表。“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祈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腕子上峩指指他的左手腕子他迷惘地摇摇头我笑了一下。“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那头驴很有气度。三中全会后农囻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富起来了该去买台电视机。‘诸城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冲”“噢噢噢噢。”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脖子我惊愕地想他要砍掉谁的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嗦着“噢噢噢噢噢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又摸头皮手顺著头皮往下滑到脖颈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暖什么事给我知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的乳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子我似慬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蹲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我想应该学学哑语最后我满脸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来讓他们带着眵目糊给我送行在门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覆去哋弄三个男孩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腭骨又索索地抖起来。我戳了他一下指指南去的路“噢噢。”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絀一把柞多长的刀子拨开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踮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地上。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暖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哆的苦头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杞人忧天倾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想她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雨早就蒸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窸窣着油亮的高粱叶子蝗虫在蓬草间飞动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泼刺白狗蹲在桥头。白狗见到峩便呜叫起来龇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微妙白狗站起来向高梁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呜叫好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她压倒了一边高粱辟出了一块空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她从包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駁的暗影在她脸上晃动着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爪上“哈达哈达”地喘气。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伱……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我信了命。”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我对白狗说‘狗呀狗你要是慬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你快回家去吧。”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紦刀都给了我”“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紦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嘚还要快。嫁给他第二年上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個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的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們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姑……小姑……都怨峩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我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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